苏驰此人, 也算奇人一个。
前世,顾云秋对朝堂政事一知半解,但也听过他的大名。
他出身名门, 是江陵苏家的世家公子。
江陵苏氏是锦朝建立前、六国时期江南一带的最有名的门阀士族,可惜苏家当初择错了追随对象, 选择了太|祖的仇敌。
如此,累经世事变迁,庞大的苏家也就仅剩苏驰他们一支。
苏驰的爹博学鸿儒,是江南有名的藏家;娘亲也是系出名门。
可惜二老意外死于船难, 苏驰未及弱冠就继承了苏家。
他少年意气、酷爱美酒, 父母双亡的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染上酒瘾, 后来更是烂赌成性。
没几年, 就将偌大的家业败了个干净。
好在苏家二老在世时, 曾给他定过一门亲, 准岳家是京城望族——龚氏。
于是苏驰辗转北上, 凭定亲信物得见了当时已是正一品礼部尚书的准岳丈:龚世增。
龚尚书到底念旧,没将故人之子拒之门外, 反将苏驰迎进家门,当做自家儿子一般。
但不知是恶习难改, 还是苏驰心高气傲过不惯寄人篱下的生活。
就在龚世增被立为宰相的同一日——
苏驰竟将龚家给他办婚礼的一万二千两银子,以及龚小姐的嫁妆在赌坊输了个精光。
龚小姐郁愤难堪,重病不起。
最终, 龚世增没追究这些钱, 但也把苏驰扫地出门、婚事两清。
中间苏驰经历了什么顾云秋不知,只知他后来投身军旅, 战绩上虽不突出,却懂屯粮积筑之道, 被西北大营的将士们奉为小军师。
被调回京后,苏驰入户部、工部大展身手,治得了江南水患,也能查得清户部经年亏空的大案。
由此,在龚世增被牵连、主动告老请辞后,成功继任为相。
那年,苏驰也不过才二十七岁。
与旁人想的不同,苏驰为相后,并未对曾经将他赶出家门的龚家落井下石,反而还很礼重龚家人、对他们是能帮就帮。
而且,直到前世顾云秋身死,苏宰相年逾三十,都还未娶。
……
高声嚷嚷完那一句后,苏驰摇摇晃晃,半眯着眼看顾云秋:
“对啊!老、老子就是苏驰,你……认得我?”
顾云秋想了想,没说认得也没说不认得,而是反问道:
“苏大哥不是想喝酒吗?我请你喝酒吧。”
“点心,帮忙扶人到雅阁。”
点心皱皱眉,却还是点头应了声。
没想他刚伸手过去,那苏驰就甩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后退两步、瘫倒在靠近楼梯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不、不去——!”
“去什么劳什子雅、雅阁?老子爬、爬不动楼梯!”
双凤楼的店小二倒是挺感激顾云秋帮他们解围的,只要能给这酒疯子从大堂弄走、不要影响他们做生意,免了酒钱都可以。
于是,几个小二都围上来帮忙劝:“苏少爷,雅阁环境好呢,还能点乐妓弹唱助兴,我们再送三位一碟下酒菜,您看如何?”
苏驰半趴在桌子上,却半点不动:
“去去去——!谁要去什么雅阁?”
“谁知道你们不是串通一气哄了老子上去,然后就暗中埋伏四五个人给我捆了丢出去?不去!老子就跟这儿喝!”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惺忪醉眼看顾云秋:
“小子,想请我喝酒?咱们还就得在大堂喝。”
顾云秋哭笑不得:
这酒腻子,想得还挺多?
他想了想,却还是答应了苏驰。
在大堂喝就在大堂喝。
这么多人做见证,于他们俩而言,都是一种保证。
于是,顾云秋走过去在桌边坐下。
他露出唇瓣梨涡融融:“所以,苏大哥想喝什么酒?”
苏驰一愣,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呿了一声:“管他什么酒,够老子喝就成。”
顾云秋耸耸肩:明白了。
他叫来小二,让他把店里的好酒每样先送五坛来。
“每、每、每样五坛?”小二眼睛都瞪直了。
他们这儿可是双凤楼!
单沈家每年开沽就有大、小两种酒,再算上京中各家酒库的果酒、配酒,林林总总算起来,少说也有二十来种。
每种都要来上五坛的话……
那岂不是一百多坛么?
顾云秋一点没觉得多,反朝苏驰的方向努努嘴,“呐,你也听见了,苏大哥说了——酒要管够。”
苏驰:“……”
店小二是认得宁王世子的,人都这么发话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只能一抖肩上挂着的扫尘巾,吆喝着往后堂喊酒——
不多一会儿,就有后厨帮工将大大小小的酒坛从窖中端出:
眉寿酒、流霞酒、羔羊酒、香琼酒……
大大小小的酒坛很快就在他们落座的小桌旁,堆成了高矮错落的好几重“城墙”。
最后店小二端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是一碟四样的下酒菜:
卤作的头肝蹄肺四件,炸物三套和两碟子双凤楼的名点心。
碟盘都放好后,店小二照例伸伸手:“二位,请慢用——”
顾云秋给自己倒了杯茶,先敬苏驰一杯:
“大哥慢饮。”
苏驰斜倚在桌上,看着身边高高堆起的酒坛子,忽然哈哈大笑,他没用碗,站起身拿一坛子酒拍开封泥、仰头灌下。
喝下了大半后,才一抹嘴,拍桌子说了声:“痛快!”
顾云秋只微微笑,捻起桌上的花生米吃。
看他这般,苏驰忍不住感慨道:
“果然,有钱就是好。”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在这世间做点什么,没钱还真是寸步难行。”
说完这两句,苏驰又仰头咕咚咚灌下好几口酒。
“那——”顾云秋开口,“若大哥有钱了,又当如何?”
苏驰喝酒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苏大哥刚才不是说——‘想做点什么’吗?”
聊起这个,苏驰可来了兴致,他抱酒坛坐下,伸手抓了块卤肉塞到嘴中,一边不讲究地嘬嘬手指,一边开口道:
“我要是有钱喽啊——必定大捐个押使到西北去,抓紧这两年时间、能做很多事。”
大捐,是捐纳的一种。
捐纳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捐官。
捐官分为常捐和大捐两种,前者只有出身和虚衔、不需要履职办实事,后者却可以按照不等的价位买到州府以下的官品、还能打马上任。
苏驰所说的押使,是军营书吏的一种。
官阶品级在从九品到正四品不等,主要负责押运物资、征收军粮。
捐纳制度,原是在国库空虚时,朝廷不得已向民借利的一种手段。
然而历朝历代捐纳泛滥后:
那些捐官为了捞回买官花的本钱,必定在任上贪墨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继而败坏吏治、蠹毁朝廷根基。
顾云秋听苏驰如此说,倒也和他前世的经历对上。
但他还是故意拧眉,反问道:“大哥这是要去捞钱?”
苏驰却咋舌两声、丢掉喝空的酒坛,重新抱起新的一坛子:“小子,你也太看低哥哥我了!”
“如今我是落魄了,但还分得清好歹,看得出长短。”
“捐官捞钱只能捞一时,倒不如做一番事业出来,细水长流地捞一世。”
他嘿嘿一笑,“这两者的轻重分别,我还看得出来。”
这话,若换旁人来听——
基本都会认定苏驰是个脏心烂肺的大贪官。
看不上小县令、衙役,却要做出一份事业到高位上去贪。
实际上,顾云秋重生而来:
知道这位苏宰相就是这般说话,尖酸矛盾、吊儿郎当,但在江南水祸时,却能带头第一个将自家宅邸卖了捐出赈灾。
苏驰是怪,却也是怪才。
见顾云秋没说话,苏驰还当他是不信,于是又展开讲了讲:
“西北局势紧张,很需要粮草和军饷。做这西北押使呢,就能暗中操作,做出许多动作来。用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助我大营将士一臂之力呢。”
他喝得高兴,嗓门也大。
加上本来双凤楼大堂内好事围观的人就多,这话一出,便惹得众人纷纷议论。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得了吧苏驰,你别诈人小公子年少不知事。西戎王庭内乱、早已退出边境,你那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
“就是就是,西北大营都裁军了,你这说什么胡话呢?”
见众人附和,苏驰哼笑一声,才不理会:
“去去去,你们懂个屁!”
等那群人走远了,苏驰才俯下身,趴到桌边压低了嗓音对顾云秋道:
“西戎王庭,是戎王一家加上十二翟王共同主政的部落形式。”
“六七年前之所以会内乱,是因为老戎王的原配王妃膝下长子意外战死,而其他几个儿子各自为政,继任的荷娜王妃膝下儿子年幼、不能主事,这才形成了内乱。”
“如今都过去七年了,西戎人再傻,也该厮杀出个胜负了。朝廷这会儿却还坚持削减西北大营的开□□等西戎卷土重来,不就白送么?”
说到这儿,苏驰脸上闪过一抹嘲色:
“可惜朝堂上都是固执己见的死老头,为着个皇后的死,逼得良将离心、忠臣疏离。一帮自诩高明的蠢材,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三分利。”
他这些话,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
但从前世的经验上来看——
西戎王庭确实是在内乱了几年后重新趋于稳定,由苏驰提到的荷娜王妃暗中掌权,联合十二翟王发兵攻打了锦朝西北边境。
而自请到西北军营的四皇子凌予权,也在那场围攻中不幸丧命。
西北大营数十万将士誓死戍边,战至弹尽粮绝。
虽也确实守下了黑水关,但却死伤惨重,镇国将军徐振羽也重伤昏迷了半年之久。
顾云秋想了想,扬眉:“那大哥买官,要多少银子?”
苏驰一愣,酒液顺虎口浸湿了衣袖都没注意到。
顾云秋从袖中取出一张刚才点心给他的银票:
“七百两够不够?”
呯——
苏驰手中的酒坛应声而落。
刚才苏驰醉醺醺议论那些,有人细听、有人没有,但是当顾云秋说出那个“七百两”后,整个大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驰瞪大眼睛看他,嘴唇翕动,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而顾云秋只是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惊骇之下、苏驰的眼神清明,根本不见一丝醉态,刚才的一切倒仿佛是他装出来的。
“你……”
半晌后,苏驰终于开口,他声音嘶哑:“你,就不怕我骗你么?”
顾云秋俏皮地眨眨眼,用只得他们两人听见的气声道:
“那大哥刚才那么一大通醉酒闹事,不就——白演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
苏驰总选择在酒楼这种人多的地方装酒疯子大闹,就是希望能遇上一个愿意给他买酒的好心人。
这人都愿意给酒疯子买酒,可见财力不一般。
这样苏驰就能借着酒劲儿将自己的宏图壮志一说,对方听了便有后续;对方不听,他便当成是大醉一场、自己说的都是醉话。
也是兵行险着、出其不意。
真不愧,是后来的所谓“妖相”。
这回,换顾云秋不给苏驰说话的机会,他起身冲苏驰道:
“再者,我还算有些余钱,被大哥骗一回也不至于就倾家荡产。”
“丢钱事小、丢人事大,大哥之前不还说吗——要扶摇直上九万里么?”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李太白的一句诗。
他年少时游渝州,因不循旧礼和流俗拜谒,而被当地刺史李邕冷遇。
年少怀豪情的李太白便在临走时写下了这首诗反讽、揶揄李邕的傲慢,最末一联更以“宣父犹能畏后生”句,来讽时人的慢待少年人。
“……”
苏驰沉默,一时无言。
顾云秋又拍拍手,一边吩咐点心去找店小二来收拾残局,一边眼睛亮亮地看向他:
“怎么样,苏大哥这回愿意跟我上楼,去雅阁坐坐了吧?”
苏驰拧眉,看顾云秋一会儿后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少年郎——!”
他反手挽剑花将随身长剑还剑入鞘,然后长袖一摆:
“自当奉陪。”
等顾云秋他们上楼后,双凤楼内的一众宾客才议论起来:
“这小公子谁啊……有钱没地儿花吗?”
“这钱给了苏驰,不是打水漂吗?”
“就是,我敢打保票,他拿到了钱,肯定明天就去赌了。”
“这小公子你们都不知道啊?”店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宁王世子啊。”
宁王世子?
众宾客安静了一瞬,而后又炸开锅般七嘴八舌:
“就是那个烧了太后百子图还能幸免于难的宁王世子?”
“听说他还砸了陛下很喜欢的一块砚台!放走了贵妃养了很多年的鹦鹉,还有还有,你们看见他身上穿的那套锦袍没有?”
“那可是冰绡所制,扯块布下来都能买我们一栋二层小楼!”
……
他们这般说着,店小二收拾好碗碟后,也笑着凑上一句:
“各位大爷说的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世子这些年可好着呢。”
“哪里好?”前儿出言提醒的大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这不就憋了个大的?”
“那可是七百两啊,就这么说给就给喽哇……”
见众人的议论渐渐从宁王世子转到宁王身上,然后就往着国事方向去,店小二人微言轻不好插嘴,便笑着转到门外去迎客。
双凤楼外,人来人往。
画门高高扎起的各色彩绸下,静静站着个深灰僧袍的年轻和尚,他五官深邃、凌厉的眉峰压得很低,像一尊怒目的金刚。
僧人年纪不大,瞧着像是十四五岁上下。
店小二等了一会儿,见他静静矗立在门口,没要进来的意思,他担心影响生意上门,便堆了笑脸上前:
“小师傅化斋还是进来用饭吗?我们双凤楼的素斋可有名了。”
被搭话后,僧人才恍然回神。
“不用,”他摆手,“我等人。”
话音刚落,远处昌盛巷附近就走出来另外一个更年长些的僧人,看着二十出头,一张芙蓉笑面、骨骼风流:
“小师弟你在这儿呐?叫我好找。”
他走过来,一把勾住李从舟肩膀,“看什么呢?东西我都买好了,快回去吧,看这天色,像要下雨了。”
李从舟点点头,跟着明义师兄走了两步后,却还是忍不住顿足仰头,看向了——双凤楼二层雅阁的方向。
“发什么愣呢?!”
明义见他没跟上,转身回来就锤了他一下。
没怎么用力,是开玩笑的力度。
但李从舟却偏偏被他砸得踉跄往前,还止不住地咳嗽两声。
“你这病还没好呐?”明义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摇头笑,“啧啧啧,小师弟你不行了,去一趟西北身体明显没从前好了。”
李从舟没说话,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明义摸出个肉烧饼,“所以师兄就跟你讲,做人呐——还是要吃肉!”
李从舟没理他,侧首轻咳两声后,率先朝前走去。
他没病。
只是师兄下手没个轻重,一拳正巧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这伤是暗伤,师父师兄皆不知。
是在他们准备离开兴善寺返京的前一夜,他为护四皇子,被西戎弓箭手埋伏,从后放了冷箭。
带倒刺的箭矢剜掉他后背一块肉,虽有军医紧急处理,但过多的失血还是令他面容憔悴。
为了不叫众人担心,李从舟只能推说自己是染了风寒。
但这一路回来餐风露宿,即便有四皇子赐的灵药、乌影的暗中照顾:
他这的伤还是没好透,总在咳嗽。
西北局势紧张,六年时间过去,荷娜王妃已牢牢将整个王庭握在手里,这女人听信谗言、死咬着四皇子不放,三番两次派亲卫兵偷袭。
誓要弄死四皇子,然后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若非李从舟拼死相护,四皇子现在也早已是黄土一抔。
西北大营的屯粮本就不足,如今三年国丧期满,因朝堂上的纷争,军饷也被克扣。
若此时西戎大军来犯,只怕——
黑水关又要如前世般告破。
这是锦朝西北疆域中最重要的关隘之一,黑水关破后,兴庆、凤翔、西平三府就会直接暴露在西戎铁骑下。
三府再破,就是关中腹地和中原。
战况紧急,但偏偏此刻西北大营的主将徐振羽,十分不便上书。
此时牵涉朝堂党争、立储和后宫:
昭敬皇后虽去,其身后还有文氏一党和太子。
太子虽被立储,但根基不稳,身边仅有文氏一党协助。
且国丧三年里,都是由惠贵妃徐氏帮忙料理后宫。
惠贵妃膝下可是有两子,尤其是长子、四皇子凌予权深得皇上喜爱,骑射俱佳不说还颇具文才。
即便太子与诸位弟弟关系都不错,但文家党羽还是将四皇子当做争储的头号劲敌。
昭敬皇后若在,四皇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宠儿。
但昭敬皇后过世,皇后之位虚悬。
若皇帝动了让惠贵妃继立为后的心思,那她所出的两位皇子都会因而成为嫡子,对太子的威胁无外乎是加重了。
加之惠贵妃出自定国公徐家,长兄掌握西北重兵不说,妹妹还直接嫁给宁王、做了王妃。
所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文氏一党说什么也不会再加大徐氏的权柄。
徐振羽前几回的上书,都被他们说成是妄图拥兵自重。
后来讨要粮草军饷,文氏也是想尽办法拖延阻挠。
前世,这件事情最终的破局——
是四皇子惨死在战场、徐振羽将军伤重昏迷,文氏一党才真正意识到西北局势之急,并非是徐家暗中夺权。
可到底为时已晚,损失惨重。
今生,李从舟已尽力保下四皇子。
想要换得朝廷尽快拨发粮草、军饷,补齐西北大营兵马,也只能想办法劝太子出面——釜底抽薪,让文氏党徒无话可说。
然而,李从舟没想到会在双凤楼遇着未来的宰相苏驰。
苏驰这人生了妖骨,是个怪才。
当年襄平侯狗急跳墙,一把火烧毁了户部在江南的籍库。
自以为死无对证,却被苏驰一眼看出破绽。
只用各县存档的旧文本,他就推演出了正确的税赋和人口,反打了襄平侯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后来运送往西北大营的粮草,也是由此人出面押送。
前有西戎追兵堵截,后有襄平侯买通盗匪劫掠,他却在镜河上来回横渡,晃得敌人损兵折将不说,粮草也颗粒未失。
当然,李从舟更没想到的是——
顾云秋也在双凤楼。
而且,还当众给了苏驰七百两银子。
这小纨绔。
李从舟足下生风:
也不知是单纯的傻。
还是……也知道了什么。
○○○
宫中,宣政殿。
层层压低的黑云如潮水般蔓延到禁城上空,也将整个宣政殿衬得昏暗一片。
高悬正中的《明德格物》牌匾下,当今圣上一席明黄、负手而立。
御案之下,东首之上。
年轻的太子簪莲华白玉冠静坐在漆朱的一把交椅上,面前是窄于御案的一张小几,上头摊开着几本奏折。
而与之相对的西首座,宁王坐着把降香黄梨的。
太子以降,东侧列班,前后立着一老一少两人:年长者鹤发童颜、身穿紫蟒,年少者则红袍披甲。
他们对面西侧,同样站着两个人。
在前一位身着灰尾鱼服、头上仅簪木钗,他双颊凹陷、容色憔悴,一看便是重病缠身;在后一位墨绿蟒袍,手持笏板、容色焦急。
殿外,重云中隐有雷动。
绿蟒文臣姓舒,是正一品纳言阁大学士,他上前躬身拜下: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凤位虚悬、后宫惶惶,百姓也终究难安,为保后宫稳固,臣请陛下,早日另立新后!”
与他相对的,是红袍披甲的同知将军,姓段,年三十。
段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
“后宫稳固?便是皇后娘娘在时,后宫也是由惠贵妃协理,上下事项一应妥帖,何来舒大学士所谓的‘惶惶难安’?!”
大学士看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贵妃娘娘是好,但终归不是中宫皇后。”
段将军嗤笑,“那请陛下继立贵妃娘娘为后不就完了。”
他这话说得轻,却一下引得宣政殿众人都齐看过来。
就连负手在御案后的皇帝本人,也向他投来一抹凝视的目光。
段将军干咳一声,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没有这种先例……”
大学士没理他,又走到中间再拜:“还要请陛下早作决断。”
皇帝环顾众人后,先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看向东首座的太子:“檀儿,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是昭敬皇后唯一长成的子嗣,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他起身、恭敬拱手道:“立后是父皇的大事,儿臣是晚辈,自然都听父皇的。您要另立新后,儿臣会敬之如母;您喜欢惠贵妃,儿臣也愿精心侍奉。”
皇帝点头,转向东首的紫袍老人:
“龚相,你是皇后的老师,又与文国丈是旧友,你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自然是当朝宰相龚世增,他捋了一把胡须,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这是陛下的家事。”
言下之意,他不想掺和。
皇帝又转头看西首下的第一人,“那大哥呢?”
这病弱的文臣是文皇后的兄长,官拜尚书府太傅、统领六部,只是他身子不算好,这些年也只是挂个虚衔而已。
文太傅呛咳两声,先自谦了一句不敢,才表态道:“陛下情深义重,此事原不该我等外臣置喙,但……后位虚悬,确实对朝局不利。”
“怎就不利了?”段将军又忍不住打岔。
他是龚世增的家臣出身,后来跟随定国公出征立功、得了军衔,与西北的徐振羽将军最是要好。
“昔年唐太宗的文德皇后长孙氏崩逝,太宗往后二十二年不都没立后么?也没见大唐出什么乱子啊?”
这话狂悖,才说出来就被龚世增喝止。
而坐在西首上的宁王,也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皇帝揉揉眉心,没发作,只挥挥手,“罢了,天色晚了,朕也乏了,铮弟留下,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凌铮,是宁王未出嗣前的名讳。
皇帝这般唤他,便是有要事要说。
无奈,朝臣们只能叩谢出去。
才出宣政殿,舒大学士就扶住了文太傅,太子也关切地走到文太傅身边,口唤舅舅。
而段将军则搀住了龚相,一直扶他走到轿子旁,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家仆。
皇帝凝眸看了一会儿,最后脱力地靠回到御座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皱眉,对宁王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你看他们,都忙着算计朕呢。”
这话宁王不好接,只能模棱两可道:“几位大人也是一片好心,陛下是忧思多虑了。”
听见这称呼,皇帝抿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双手交叠趴到御案上,又叹道:
“檀儿心善,所言朕相信他是发自肺腑;而权儿聪敏,自请西北急流勇退,也是明智之举。他们如今这样,倒有些像朕与你的当年。”
宁王摇摇头笑:“文大人、舒大人是着急,但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陛下还是要早做决断。”
一听这个,皇帝就委屈地冲他眨眼睛:
“铮弟你知道的,我与阿茵青梅竹马,不会令娶他人为妻的。”
“……那皇兄也该与众臣说清楚,”宁王终于忍不住改了口,他扶额叹息,“段将军说的也不错,有文德皇后先例,皇兄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自然是因为——”皇帝的声音变小,“疫病三年、国库空虚,而你的妻兄又连上了三道密折,告诉朕西北战事告急么?”
宁王的妻兄,指的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朕得想办法拖着,找个时机让他们出点血。文家在国丧三年期间,可没少捞好处,舒家、段家、沈家跟着,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国库空虚,除了加税重赋等损民的法子外——
最快且有效的方法就是向门阀世族、高门望族借,偏偏西北统兵的是徐振羽、是惠贵妃的娘家,以文氏为首的大家族便会心生戒备。
“朕本来都找好借口了,但刚刚,三喜却给朕说了一桩趣事。”
趣事?
宁王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三喜是宣政殿的首领太监,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黄门之一。
被点着名,三喜公公笑吟吟从暗处走出来,“宁王殿下不必紧张,是咱家的一个小徒弟今日碰巧到和宁坊办事,路过双凤楼时听着的——”
说着,他就将宁王世子如何豪掷七百两给一赌棍、命双凤楼用酒坛子垒砌“城墙”的事情绘声绘色说了。
宁王听得脸都涨红,半晌后,却还要护短:
“……秋秋只是一时意气。”
“是,”皇帝也笑,“朕没有责怪小侄的意思,只是——如今京中人人都在传,说宁王世子如何豪爽、如何有钱,能够随随便便掏出七百余两。”
他看着宁王、点了一句:
“铮弟,你说,这叫朕如何向群臣开口,说出那四个字:国库空虚?”
宁王抿抿嘴,脸上闪过一丝不甘。
但面对朝堂政事,再心疼儿子,也只能拱手拜下:“臣弟明白了。”
“臣弟回去后,会罚……”宁王咬咬牙,才狠心道:“会罚他跪到祠堂,一日不许吃饭,并将这事儿传到京城内……闹大。”
这结果皇帝满意了,但见弟弟哭丧着脸,又安慰道:
“只此一回,铮弟往后多提点侄儿几句就是了。大不了过了这一遭,画馆书院御膳房的东西,由着你挑就是了,算是朕给侄儿的赔罪?”
想到皇宫库房中确实还有许多珍奇,宁王抿抿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叩拜行礼后,他踏出宣政殿,仰头看了一眼晌午就墨黑一片、压得极低的天空,总觉得前路暗淡、山雨欲来——
为何每回,都是他来做坏人?
秋秋是十四岁不是四岁,早过了用一块桂花糕就能哄好的年纪。
宁王苦着脸,只盼到时候老婆能从中转圜。
而皇兄御库中的东西,能挽回万一了。
……
与此同时——
李从舟等人也返回了报国寺中。
天竺法师年纪大了,圆空大师和他是提前坐马车回来的。
简单洗漱后,李从舟就和师兄一起去法堂给师父请安。
“明济,正好你来,”圆空大师整理了两卷经书、几枚平安符,还有一串百八子的珠串递过去:
“这是今年上要送给顾施主夫妻的,你与顾施主一家有缘,六载未见,便劳你走这一趟,替为师送过去。”
宁王每年都给寺里捐香火,这些东西算是寺里的一点心意。
李从舟领命接过。
“不是,师父,天都这么黑了,万一下大雨——”明义不同意,“小师弟的病又还没好,不如我去?要见故人往后多得是机会嘛。”
圆空大师瞥了眼法堂外阴沉的天,也有些犹豫。
反是李从舟摇头拒绝,“几步路,不远,师兄不用。”
明义无奈。
圆空大师也只好叮嘱道:“那你就快去快回,若遇着大雨,也不必着急赶回,可就近在山下投宿,明日再回来不迟。”
李从舟点头,包好那些要送去宁王府的东西,就转身策马下山。
到王府后,门房验过身份谱牒,入内通传后没多久,王妃身边的嬷嬷就跟着亲自迎出来——
“明济小师傅?”
嬷嬷脸上尽是笑容,远远过来还不太敢认:“六年未见,小师傅都……长这么高了啊?”
她渐年老,身形有些佝偻。
面前的年轻僧人却身长六尺有余,她要微仰着头才能对视上。
李从舟竖掌佛礼,见过这位嬷嬷。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嬷嬷热情地迎李从舟进门,“来来来,小师傅进来,这三年来王妃可念着你们呢。”
李从舟让了让,把背在身上的东西双手递过去,“师父吩咐我来送东西,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嬷嬷代我转交就是。”
听他这么说,嬷嬷急了,哪里肯让他走。
当即就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臂:“小师傅说的哪里话?既然天色晚了、看着又要下雨,就留在府上便饭、等雨停了再走!”
李从舟挣了两下,对方是个老人,他也不敢太用力。
“王妃让我出来亲自迎人,就是一定要见着小师傅才成,小师傅若不同我进去,我可没法儿交差,”嬷嬷生拉硬拽,“小师傅慈悲为怀,就当是帮我老太婆一把吧。”
李从舟无奈,只能依言进去拜见了王妃。
王妃坐在她自己的观月堂看书,听见脚步声抬头,却见一个身材挺拔、英朗高挑的僧人跟着嬷嬷进来。
六年未见,昔年沉默内敛的小和尚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舒展。
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颌线分明的脸庞上:薄唇微抿、一双虎目狭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眼前的小和尚在某一瞬间,仿佛让她看见了她在宫中的长姊——
她姐年轻时,曾女扮男装上过战场。
眼前的僧明济,在某个角度下,真的仿佛让她窥见了当年的姐姐。
“见过王妃。”
李从舟拜下见礼的声音,终于唤回王妃神思,她摇摇头,想自己许是忧心宫中情况产生了错觉。
王妃忙起身笑着还礼,要李从舟坐、请侍婢奉茶。
“寺里一切都还好吧?”王妃接过东西,“大师身体可还康健?”
“家师一切都好,劳王妃挂念。”
“听闻大师在西北佛会上与藏区的喇嘛辩经……”王妃热络地聊起来,问了西北佛会的事情,也问了问西北大营的局势。
她声音轻柔,许是常年修佛的缘故,性子也恬淡。
李从舟本想放下东西就走,没想,却在她轻声细语的问中,渐渐与之聊开了。
半个时辰后,天公不作美。
轰隆一声,骤雨降至。
王妃干脆留李从舟在府上,用过一顿素斋后见大雨瓢泼、狂风不减,更要他在府中暂住,明日再上山。
盛情难却,李从舟推辞不了,只能依言留下。
由人引着去客舍的路上,重重回廊要经过宁王府的祠堂。
王府的祠堂与别处不同,里头供奉的除了宁王先祖、那位顾姓公子外,还有锦朝太|祖皇帝的画像,以及诸多出嗣到宁王府、皇室子孙的牌位。
这祠堂李从舟前世见过,在认祖归宗大典的前夜。
然而两名仆役还有那婆婆领着他才转过拐角,祠堂里就传来了阵匆忙的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清脆而热切的呼喊:
“小和尚——!”
李从舟一愣,顿住脚步。
才转过身,就有一道燕草蓝的身影扑到面前,馥郁桂花香气铺天盖地罩下来,还有个暖烘烘、毛茸茸的身躯——
小纨绔冒着大雨,达达从祠堂内奔出来、一下扎入他怀里。
顾云秋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却还要仰着满脸亮晶晶水光、对着廊下明灯冲他笑得傻气:
“你回来啦!”
不等李从舟反应,他又将踮起脚尖将脑袋搁到小和尚的肩膀上蹭了蹭。
在李从舟缩脖子的同时——
顾云秋却偏要凑过去、嘴唇贴近他耳廓轻声呵气:
“宝贝儿,十万火急!身上有吃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