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吴村长一直关注着陈家村的动向。
前几回那贵人小公子来, 他都如临大敌:
要不断派人去村口打探,并叫上武师十余人等候在屋内,以防对方打上门来。
眼看着陈家老太婆告了三回状, 那小公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陈家村都没什么大动静。
派人到县衙去探,也没听说有什么京城的大人物过问他们奉圣县的纠纷。
吴村长就此放下心来,照样儿命人去那六亩地上“拿”,直把别人家的田当成自家后花园。
又“取来”黄芽、芜菁半亩后, 京中那位小公子又来了。
他留在田庄一上午, 用过了午饭才走, 中间还请来了陈家村长一家、两个小男孩和那陈老太婆及那两个佃户。
小公子走后, 第二天, 外来户夫妻忽然在村里到处求人, 说地里庄稼遭了虫, 要请人来抓。
眼下正农忙,各户劳动力都腾不出手, 最后竟是几个小孩接下这活。
每日私塾放课后,就能看着陈村长家那三兄弟, 加上另外两个小男孩,还有那哑巴,一行六人蹲到菜地里, 围着黄芽菜和芜菁动作。
虫长什么样儿吴村长是没看着, 但能看出:地里这些菜的品相更好了。
而且,吴刘氏还打听着——
“那两口子可看重这些菜了, 旁人建议他们撒点打虫药完了,别那么大费周折, 结果他们不仅不听,还每日给那帮小孩每人五文钱呢。”
“五文钱?!”吴村长瞪大眼珠。
“可不么?要不先前为了摆他们一道,”吴刘氏磕着瓜子,“我还真想让儿子也过去挣上这个钱。”
吴村长低头算了算:
每人每天五文钱,半日下来就是三十文。
能买一斗米了都!
“他们还真舍得本……”
“舍得本有什么用?”吴刘氏不以为意,“最后不都得归我们?”
她吐得满地的瓜子壳,惹得吴村长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你个婆娘懂什么?”
“他们这田税都快交不上了,还有工夫往外发钱?这里头必定有诈!”
吴刘氏停下来想想也是,拍拍手收了瓜子,“那,我叫他们先停手、观察两天?”
吴村长皱眉想了一会儿,“今晚上再叫儿子去一回,我们弄两棵回来瞧瞧,搞清楚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这主意好。
吴刘氏当即点点头,起身去外面叫儿子。
过了一夜,吴家的傻儿子当真从那六亩菜地中抱回来一头圆胖的芜菁,以及一棵花叶散开的漂亮黄芽菜。
吴家两口子各抱一棵仔细翻看,折腾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反觉着手里头的菜比先前的更好。
商量过后,两口子又大起胆子,继续派人连夜去“拿”。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九月十六,朝廷下派税官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奉圣县令就带着师爷、衙差们候到了行辕外。
鸡鸣三声过,税官才洗漱好、穿戴整齐走出来,由县令带往下辖六村。
前四个村落的征缴都很顺利:
百姓们按册缴银、纳粮,没有出现巧言令色、拖延不给的。
而今年风调雨顺,也没需要另做登记、补上洪灾、蝗患一类。
偶有一两家缴米数不足的,也自行补上了罚银。
唯到罗池山下最后的陈、吴二村时,出现了异样:
陈家村有位卖豆腐的老婆婆,家中六亩上田赁给一户外来的杨氏租种。地里种有麦、黄芽、芜菁和莱菔,收成如无意外,将税米一升八斗。
转化成银,约莫在六两上下。
结果,那租户却跪下称田地被盗,请求减免一半田税。
“被盗?”税官皱眉,“就这点菜有什么好偷的?”
杨氏夫妻跪在家门口,“小民不敢欺瞒大老爷,当时我们是报了官的,县衙内当有卷宗为证。”
“确有此事么?”税官转头看县令。
县令有些尴尬,却只能点头称是。
旁边的师爷老练,站出来解释道:“回您的话,这户人家确实报了官,也丢了不少菜,只是当时人证物证不足,并未寻着贼赃和贼人。”
“也不是衙府不作为,实在是——黄芽菜是京畿常见作物,上面又无特殊标记,他们是揪着邻村一家人疑为盗贼,但……”
师爷顿了顿,双手抱拳一拱手,半躬下身子继续道:
“我等为人父母官,自不能听一面之词妄下断言,虽然同情他们一家人的遭遇,但也不能妄断酿成冤案,望大老爷明察——”
这一番言辞恳切,税官也一时无法评断。
他只能又转向杨氏夫妻:
“即便确有盗案,就算半亩地的黄芽菜都被盗毁,你们也还有五亩良田栽种,如何敢妄言田税折半?”
“若仅有那半亩黄芽,小民自然不敢提出来让大老爷为难。只是那贼猖狂,自我等报官后——他不仅不知收敛,还越盗越多。”
“是呀,”杨孙氏轻声细语地补充,“合算下来,我们被盗的菜足有三四亩,大老爷若不信,可往田内一观。”
税官听了陈情,眉头拧得更紧。
他翻翻手中剩下的田税簿子,终于一扬下巴:“地在哪儿?”
一听这话,杨氏夫妻对视一眼,脸上都闪过喜色。
他们忙磕头拜谢,然后起身带着税官过去。
六亩良田,不用走近,远远一看就知道惨不忍睹:
种黄芽菜的两亩地上,菜叶子乱飞、还未成熟的小菜头歪倒在田里,地上是成群连片菜被拔出留下的孔洞。
种芜菁的那一亩地上,上头的菜叶被折断、大量芜菁被人拔走,剩下零星几个还未成熟、外皮都泛着青。
最后的三亩麦子倒是完整收割下来,可整齐的田垄上布满凌乱脚印,一瞧就知道是有人故意踩踏留下的痕迹。
附近有些陈家村的村民荷锄归,见那地里的状况也被吓了一跳:
“杨叔杨婶儿,你们这……”
“地里又遭贼了?!昨天我们来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么?”
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又见税官和县令在旁,多少知道是来征税的,便纷纷自发地替这夫妻俩说话:
“大老爷您不知道,杨叔两口子可勤快了,春播之后,他们每日到田上都是最早的,午后又是最晚离开,一日三道的捉虫、施肥。”
“地里没遭贼前,这六亩地简直是我们村里最好的一片庄稼。”
“可不么?还得了杂……杂买务一笔单子呢!”
杂买务税官知道,里头提辖官的眼睛最毒,若不是好东西他们根本看不上。
且这夫妻俩看面相都是老实人,加上外来户能在本地村有这样的好人缘,税官便给他们更正订立了这项意外——
不过他也看着了地里小麦的收成,最后只给杨氏夫妻折了价。
“念在事出有因,这年便算你们——”税官一边说,一边算定:“缴米七斗,或者税银四两。”
对于这个结果,杨氏夫妻好像没想到一般。
他们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在税官讶异的眼神中缓过劲来,喜出望外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谢谢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我们税银。”
“媳妇儿快回家拿钱给大老爷。”
杨孙氏哎了一声,站起身急急忙忙要跑回家。
倒是税官摆摆手,说陈家村就他们是最后一户,接下来他们就要去吴家村,倒不用杨孙氏单独跑这一遭:
“你们头前走,我们跟过来就是。”
如此,收足了陈家村的税,税官一行很快来到了两村村口。
村口大树下,站着个穿锦袍的中年人。
他见着税官一行人,立刻跑来相迎,未到近前就赔起大大的笑脸、跪倒磕头、大声道:
“小民吴家村村长吴正,拜见诸位大人!”
“愿大人官运亨通、长乐安康!”
为防地方上贪腐,搞乱朝廷的税赋。
朝廷外派的税官基本上是每年都要轮转,这位税官虽说是第一回来河间府,但也是经年的老税官了。
像吴村长这般殷勤的,他从前也不是没见过。
税官挑挑眉未表态,吴正就站起来、朝后挥挥手,少顷便有四五个庄丁高高举着大伞、牵马车从树后跑出来。
“时值正午,几位大人忙碌一天也辛苦了。从这儿回行辕路途遥远,倒不妨到小民家中便饭,休息片刻,下午再忙不迟。”
吴村长打着扇子,躬身补充道:
“我们吴家村不算大,一半百姓都住在山中,有的都是林地、下田,银子他们都备好了,大人尽可放心,误不了差事。”
听着这些,县令已经动心,但碍于税官是他上封,便不好表态。
倒是那师爷又站出来,走到税官旁,帮着吴村长说好话:
“大人,这位吴村长是我们这儿极和善的一个人,他治下的吴家村这么多年来也没出过什么乱子。正午日头毒,我们不妨——去歇歇?”
税官不置可否,只低头翻看手中田簿。
“您放心,没有酒、也不见大鱼大肉,都是家常小菜、我媳妇儿亲手做的,菜是田里现成新鲜的,河鲜都是今早山里打的。”
“就算是磨勘查起来,也不会指摘大人什么。”
哦?
税官翻动簿子的手顿了顿,抬头扫了眼这位吴家村长:
还知道官员的磨勘?
看来并非泛泛之辈。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扫了县令和师爷一眼,然后才笑起来转向那吴村长:“如此,盛情难却,还请村长前面带路吧。”
县令和师爷,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而吴正也高兴起来,他亲自拿了车凳,“请大人高抬贵足,小民家远些,天气热,我们坐马车去、坐马车去——”
等税官和县令几个上车后,吴正才跟着走。
他一早算好了——
今日是九月十六,杂买务与他约定交货的期限也是这一天。
正巧税官、县令他们几个过来,吴村长就想着在家中摆一桌席,邀请这几位大老爷们吃上一顿,往后行事也方便。
杂买务的提辖官与这税官相识,两人曾经是同榜的进士。
无论如何,看见旧相识总是高兴的,税官暂且将心中种种摁下,走过去坐了,脸上露出点儿笑意。
说是家常菜,但吴村长极会来事。
几盘蔬菜虽说是山茅野菜,但用了鸡汁、松仁、枸杞、党参等勾芡,一盘子端上来靡费不在二两之下。
河鲜也是河鲜,但却是京中达官显贵都很少吃的鲜黄鲈,一条在丽正坊的鱼市上都要五六百文钱。
最要紧,村长还弄了不少山珍上桌——
土瓦罐里装鸡汤、但鸡汤下面压着老山参,破瓦盆里面盛茄子、但里面杂了野山笋。
也确实如他所言没有酒,但奉上来的香饮子却是凉水荔枝膏。
眼下都是秋日了,找冰镇着这糖水很难不说,还要弄到荔枝……
税官端起香饮子轻啜了一口,看向吴正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
磨勘是官员任命考核政绩的一种方式,每年深秋举行。
一个小小的村长,却连这种事都知道。
看来从前,也没少在这方面做文章。
饮过三巡,杂买务的提辖起身向税官拱手:“哥哥慢坐,小弟我还有差事要办,要先走一步——”
吴村长和妻子挽留再三,提辖也都说这批菜要得急,实不能耽误。
无奈,吴村长只能让妻子带着提辖去后院提菜,自己陪坐在正堂上,继续同税官、县令几个过茶、用饭。
他这儿才起身,准备给几位大人再添一盏。
那边后院就突然传来数声嚷嚷,然后就是嘈杂人声并厚靴子落地的达达声。
提辖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将一团黄芽砸到桌上——
“姓吴的,你这什么意思?”
吴刘氏跟在后面,脸色惨白、神态慌张。
村长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当场起身来陪笑道:
“官爷,是不是这笨娘们说错什么了,您消消气、消消气——”
提辖怒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又拎起手中一头芜菁:
“你自己看看!你这菜上怎么有字?!”
“若被禁中省院的老爷们看见,他们会怎么想?!”
有字?
吴正这回也慌了,他扑上前拿起那头芜菁,发现圆胖的菜团上,竟然有个用针扎出来的“千”字。
而那黄芽的茎秆上,也扎着一个小小的“州”字。
因为针孔太小,他们刚开始并没发现,如今菜被摘下来放在窖里几天,针孔的位置渐渐变色,这才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吴正惶然,转头看妻子。
吴刘氏也是摇头,更告诉他:“后、后院的菜、菜上都有……”
“什么?!”
吴正这才急了,丢下那两棵菜就往后院跑。
结果去到后才发现,那些他们从陈婆婆六亩地上顺回来的黄芽、芜菁,都被针刺了各种各样的小字。
提辖跟着走了过来,脸色铁青:“吴村长,本官需要一个解释。”
不明所以的县令、师爷,还有税官也紧随其后。
“我……”
刚才在筵席上还能侃侃而谈的吴村长词穷,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菜上刻字,意图不明,”提辖寒声道,“你是想被以巫蛊罪论处么?”
巫蛊重罪,罪夷三族。
吴村长一下吓软了腿儿,吴刘氏更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这菜、这菜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提辖沉眉厉色,“那怎么来的?!”
“我……这……”吴村长犹豫半天,咬牙道:“是、是我管人买的。”
“买的?”提辖身边的官差已围了上来,“管谁买的,可有人证物证为凭?否则你想要借机脱罪!”
“我……”
“吴村长,”税官似笑非笑上前一步,“眼下可还在国丧期间,朝堂之上为着立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你这事……可大可小啊。”
京畿小村落的村长当然不知什么朝堂上的大事。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杂买务的提辖听。
那提辖一听就明白了同榜这是在点他,脸色更加难看,他盯着吴正,“若你说不出卖家是谁,又拿不出依据,我便只能当你是罪魁祸首了。”
“到时,是抄家落狱流放,还是凌迟绞刑夷三族,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吴村长跪倒在地,脸上血色褪尽。
半晌后,吴刘氏忍不住哭起来,承认了:这些菜是她偷的,偷的隔壁陈家村那一户豆腐坊的,就从那六亩地上偷的。
又是豆腐坊?
税官和提辖面面相觑,半晌后,吩咐人去将陈婆婆、杨氏夫妻带过来问话。
陈婆婆带着陈槿、蒋骏,杨氏夫妻抱着孩子,不多时就来到了吴村长家。
提辖和税官问过前因,知道两家人之间因卖田庄之事生了龃龉,也知道了因为杂买务单子、偷菜等事,双方闹上过公堂。
中间推搡打人、赔款等事更不必再提。
提辖皱眉,指着地上的菜问杨氏夫妻:
“所以,这些黄芽菜、芜菁你们认得么?”
杨叔将孩子交给妻子,自己膝行过去细看了看,然后伏地拜下:
“回大老爷话,小民认得,这便是小民田里的菜。”
他这话才说出来,旁边的吴刘氏就尖叫起来:“大老爷您可听着了!这菜是他们家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可没有行巫蛊之术!”
她这样无礼,提辖官也不惯着,当即就叫两个官差堵了她的嘴,“没问你,不得喧哗嚷嚷!而且你偷菜也是犯罪,别以为你多清白!”
等料理了吴刘氏,提辖才转身来继续问:
“那,菜上的字,是你们刺上去的么?”
杨叔再拜,俯首:“是,是小民刺上去的。”
这夫妻俩态度平和,与吴正一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说是提辖官,就连税官都有些不忍心,他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菜上刺字可能会以巫蛊论罪,你们可想清楚了。”
杨叔却不慌不忙,说出那般他早熟记于心的话:
“回大人,字是小民刺的不假,但并非是巫蛊,而是祝祷。”
“祝祷?”
杨叔转头,看了妻子一眼。
杨孙氏会意,将孩子又递给丈夫,从袖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也恭敬拜下:
“刚才两位大人也提到,国丧当前。”
“民妇生在闽州,地方上流俗是只重生男。然而民妇出生后,却幸得昭敬皇后垂怜,命天下各州开女学,所以民妇才能入学堂、开蒙识字。”
昭敬,是先皇后的谥字。
取义:昭德有劳、畏天爱民。
之后入陵寝时,还要附圣上的庙号、再上尊号。
“……这和昭敬皇后有何关系?”提辖官没明白。
杨孙氏将那小册子呈上去,轻声细语道:“民妇是想说,昭敬皇后德泽万民,民妇也深蒙其恩,如今娘娘故去了,民妇没有什么能替她做的——”
“只能效法宫中的淳嫔娘娘,抄一抄御诗为祭。”
“只可惜,宣纸价贵,民妇家中实在买不上,只能以这些精心栽植的蔬菜庄稼代替,愿皇后娘娘在天有灵,能保佑我等农人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杨孙氏手中的,是最近才印发给万民的《御诗札》,里面缉录了三年来,皇帝痛悼皇后所写下的数首御诗。
提辖官接了那《御诗札》,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税官,一时无话。
倒是一直瘫坐在一旁的吴正,忽然指着她大喊道:
“你们是故意的!”
——什么田里生虫!
他们分明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这般算计!
吴正也顾不上丢脸,翻过身来就将自己的猜测悉数说出,还让提辖和税官明察:
“小民盗窃是不对,但他们这嫁祸的手法实在恶毒,竟想用巫蛊之祸让小民全家惨死,大人,这、这歪风!断不能轻纵啊!”
陈婆婆忍不住,在旁轻哼了一声:“你不偷不就没事了?”
吴正却还嘴硬,“就算我不偷,你说是御诗就是了?我怎么看都是乱七八糟的字呢?!”
“村长自己是小人,便都以小人之心踹度旁人么?”
杨孙氏淡淡瞥他一眼,继续道:
“民妇是真心拜服昭敬皇后,也教孩子背这些御诗,没有吴村长想的这般不堪。”
“是啊,大人若不信,”杨叔抱起那个一岁多的的孩子,“可让宝儿现在就给两位大人背一背。”
说着,杨叔在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小娃娃便乖乖开口,奶声奶气地诵道: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凉风夜烛,影散琼楼。叹乎悲乎吾生孤苦,愁乎悠悠,芳魂何处。”
而从吴村长家搜出来的那些黄芽菜上,稍理顺序,其实正刻着: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
到此刻,吴正还想抵赖。
但那提辖官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一岁半的孩子天真无邪,定然不会撒谎。
只有父母是真心敬服先皇后,日日夜夜将御诗挂在嘴边,才能做到如此流畅地倒背如流。
杨家夫妻是外来户,被欺压了也不敢伸张,反还想着为昭敬皇后祈福。
提辖官想起来之前和陈婆婆的那笔买卖,更是怒从心头起。
他不再由着吴正狡辩,而是命人给他们一家绑了起来。
税官也将这事儿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
吴正就被查出藏匿名下田产、吴刘氏也被证实虐待亲子。
公田所的小吏也到河间府上作证——说他们家在垦荒一事上纠缠不休、挖空心思占尽朝廷便宜。
如此,数罪齐发,竟判了吴正一个流放。
至于吴刘氏的种种毒妇恶行,吴家、陈家两村的村民更是倒苦水般在公堂上说个不休,那些被她祸害输了官司的人,更趁机站出来作证。
河间府衙据此,从重判了她没籍为奴,并罚到边关三年苦役。
至于吴家的家产,自然被府衙查抄充公。
而那个收了吴家人贿赂的师爷,也没能在这次的事情中幸免,县衙中的腌臜事被一纸状文捅到了御史台和吏部。
很快,吏部就发人到了奉圣县,起底了不少陈年的冤假错案。
而那位税官碰巧是个良善人,专门上书朝廷记述了京畿罗池山下陈家村、杨氏佃户追思昭敬皇后的作为。
这封奏折被文氏门客看着,辗转几遭后,竟呈给了圣上。
皇帝陛下哀思重,闻得对方提皇后所求的女学,更是有感而发、追思不已。
如此,朱笔御赐,竟专门要在陈家村修建一座新的女学。
而那杨氏一家也被减免了三年的赋税,赠得皇后所抄《女训》一本以示嘉奖。
此奖使得民间争相效仿,倒一时弄得各地女学大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顾云秋被蒋叔套车、喜滋滋迎接到庄上时,就知道他的计策不差。
上回订双凤楼的酒菜被陈婆婆骂了,这回中午的庆贺,就都是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鸡鸭鱼肉也从村里现宰。
除了陈村长一家,还请了那两个来帮忙刺字小男孩的父母。
杨叔红着脸,率先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敬顾云秋:
“多亏了公子的计策,我们才能叫那恶人认罪!当真是痛快!”
“可不是?”蒋骏跟着举杯,“我在旁边看着都解气!”
陈婆婆也起身,不过她还是有些可怜吴家那孩子——
吴正横行乡里,他自家的亲戚都不愿收养他的傻儿子。
府衙无奈,只能送到京城的慈幼局。
“不过,公子你怎么想到用刺字这么刁钻的办法啊?”陈石头喝着顾云秋他们带来的桂花露,笑盈盈的,“那禩字可真难写!得亏有我大哥!”
陈家大哥十七岁,听见幼弟这么说,只是腼腆一笑。
顾云秋眨眨眼:“都是巧合啦。”
原来——
顾云秋听得宁王讲那个审丝案后,就得着启发:
要坐实吴村长的偷盗之罪,就得在赃物——也就是那些菜上做文章。
想这些的时候,他坐在宁王妃身边,陪王妃一起理九九重阳日要用的茱萸。
王妃身边的嬷嬷在绣荷包,桌上摆了她一个箩筐,筐中放着她做的女红:绣帕、络子、香囊一类。
顾云秋一瞥眼,就看见那团布料上放着个针包。
细细的花针扎在个红布软包上,远看过去像只小刺猬。
这针包是用削好的软木塞,外面包上棉花和布做的,针扎上去拔起来会留下个圆圆的小孔。
顾云秋盯着那些小孔,忽然眼前一亮:
若是用细细的绣花针在菜上刺字,是不是也能做成记号?
而且花针留下的小孔微小,刺在黄芽菜和芜菁上根本不显,只有窖藏一段时间后,针孔才会发黄、发黑显现出来。
一开始,他只是想到刺字。
但又想到吴村长一家难缠,得刺点儿——被发现后还能被褒奖的东西。
不然,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说是他们行巫蛊之事。
于是,顾云秋的目光就移到了他讨来的《御诗札》上。
定下那首“女德千禩”的词后,顾云秋就找来陈石头几个,要他帮忙找几个能识文断字、踏实稳重的小孩。
而且,要口风紧、对之后事能守口如瓶的。
刺字这事儿不能摆在明面上做,得找个由头。
所以,让杨家夫妻佯做地里生虫是第一步,请六个小孩过来是第二步。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不多,但要用绣花针刺到菜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陈家两个年长的哥哥承担了其中最复杂的“禩”字和“德”字,陈石头和陈槿各刺两个字,而那两个小男孩分别认了简单的“千”字和“九”字。
顾云秋对他们没别的严格要求,只一样:字不许错。
就这样从九月初七日上折腾到了十一日,吴家村长在徘徊观望几天后,终于上套、派人来偷走了他们刺了字的黄芽菜。
往后的一切也就顺利成章——
其中杨氏夫妻在田边要求税官折价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因此,顾云秋还专门叮嘱他俩,十五日后就不要再整理田地。
毕竟从前,即便吴正一家人过来偷了菜,杨家叔婶也会在第二日上勤勤恳恳地将土地复原。
——只有让税官看见那六亩地的“惨况”,才能真正拖延时间,让税官到吴家村的时间恰好是在正午。
顾云秋问过陈村长,说那吴正年年都要借机宴请来往官吏。
所以这一回,肯定会再次请税官到家中吃饭。
适时,杂买务的提辖官会去他府上提货,也就会当场发现——那些菜上的刺字。
由于是当场发现,吴正也无从抵赖、说是中途经手了旁人。
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数罪齐发:
为了不担巫蛊的祸名,吴村长一家必定会亲口承认偷窃。
只要承认了盗窃事,往后的每一步,就都在顾云秋的计划内。
也恰若陈婆婆在吴村长家说的那句——
若吴正不偷,他们算计再多,也奈何他不得。
“不过杨婶婶也说得好,”陈石头算是较早知道事情经过、还偷偷听了全程的,“还有小宝儿聪明!”
闻言,杨孙氏只是抱着孩子,微微笑了笑。
她那一席话,虽是为了做局,但也真心感谢昭敬皇后。
若没皇后娘娘当年的懿旨,她们村上多少女婴溺亡、多少女孩念不上书。
“这是公子给我们的五两银子,”杨叔拿出一个荷包,笑着双手奉与顾云秋,“朝廷如今嘉赏我们三年免税,今年上的,税官大人退我们了。”
顾云秋摆摆手不想拿,推拒几回合后还是拗不过,最终接了下来。
一群人中,还是陈村长的妻子正经上心。
她再次提起了要顾云秋帮忙看城里差事一事,见识过小公子这一回的本事,她更加坚信跟这小公子讨差事——准没错。
村长夫人姓李,顾云秋一口答应下来后,却还笑道:
“李大娘别急着托我,说不定诚哥和勤哥今年考上呢?”
他眼睛弯弯地看着村长一家,“我们村可说不准出个状元郎哦!”
这话好听。
陈李氏爱听,她嘴上说着“那两小子哪可能”,心里却忍不住想那些穿着红袍、头戴花翎双翅帽游街的状元样子。
若她家孩子……
陈村长摇摇头,在旁撞了她一下。
陈大郎和二郎两个在旁,虽说心中也知道分量,但难保不燃起一丝希望——脸蛋都红红的,暗自想着回去要苦读。
唯有陈石头少年不知愁滋味,一边偷偷将大块的糖排骨夹给坐他旁边的陈槿,一边偷拿了大哥二哥的桂花露、塞给小姑娘。
顾云秋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倒在小点心身上。
……
事情解决,一顿饭也吃得痛快。
顾云秋辞了陈家村众人,便带点心返回了王府。
翻过年去,到承和十四年。
开春。
顾云秋种在祭龙山上的榆树全部长成,他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它们悉数伐采、变卖。
六年生的榆木径长一尺有余,因大疫封闭了三年又逢国丧结束的京城里,正巧就缺这样的好木料。
点心等人才将一截料样拿到京城北市,就被四五个老板围住。
几人争相竞价,竟将每根单价增到了二银上下。
最后,点心择了一家在京中收售、制卖家具的老字号:泰康行。
泰康行的叫价不是最高,但这些榆材不是小数量,全部卖出后能赚取数千两的银子。
那些没有固定店铺的小老板,就被点心直接筛除了。
而泰康行在京中数十年,老板又是木匠出生,对行内制具的要求严格、选用木料也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这些在京中有口皆碑,也让点心足够放心。
如此,全部榆材丈量称重后,合共得银:八千七百两。
老板给点心分作两张开出银票,一张八千、一张七百两。
点心今年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人,站在三尺高的柜台后,竟比那魁梧的老板还高出半截。
他双手接过银票,对照了票号是京中最大一家钱庄衍源后,便谢过老板告辞。
这三年里,点心还学会了骑马。
他从泰康行出来后,就打马直奔和宁坊内双凤楼。
门前彩画欢门重扎、红绿杈子并红纱栀子灯再挂,店小二站在招牌幌子下,高声吆喝着迎门——
留在王府也是干等,顾云秋干脆预下了双凤楼一席临窗的雅阁。
年十四的顾云秋照旧喜爱陶记的桂花糕,加价请小二排了一碟送来,又点了金银牡丹饼、芙蓉春茧两道双凤楼的招牌茶点。
一壶杏花蜜茶刚送到,点心就蹬蹬踏了进来。
“公子。”
“我在窗口看着你了,”顾云秋挽袖,倒一盏花茶递过去,“辛苦小点心啦!”
即便到了十七岁,听着这个称呼,点心还是难免脸热。
他将卖榆材的详情说了一通,从前襟内侧口袋里取出叠好的两张银票:“公子收好。”
六年前,顾云秋只想着赚个三四千两做本钱。
没想,京中三年大疫并国丧,倒让这批榆树利滚利赚翻了足一倍。
加上陈家村田庄上挣的,顾云秋手头的闲钱也终于凑足了在京城卖个临街二层小铺并布置店面、置购家具的钱——
顾云秋换了自己身上另一张银票,分出小百两给点心。
让他之后拿去兑成现银,分给那些运送木材下山的师傅们,以及报国寺内,那几位被李从舟托付、帮忙照顾榆树的和尚师傅。
最要紧,还有那个在小院中帮忙他们翻弄土地的杂役大叔。
“分多分少点心你自己看着办,”顾云秋喝下一口蜜茶,“办好了来回我一声就成。”
点心颔首应下。
有了银子,顾云秋现下要考虑的就是——
他在京中,应当先办个什么营生?
这问题他也想了六年有余:
酒楼茶肆点心铺的门槛低,但也容易蚀本,要请得到好厨子、办得下来沽酒凭,还得做大做强做出自己的特色。
——毕竟,京城已有四五家大酒楼在同台竞争了。
米面油粮的铺子也容易,可这样的铺子讲究细水长流,前期投入的成本不高,可每回赚得的银子也不够多,实不能解立时的燃眉之急。
剩下的布坊、玉器、药局等等,都需专人经手。
顾云秋身边就只有点心、蒋叔和陈家村的几人能调度,王府的人他又用不得,所以这些铺子也暂时考虑不上。
思来想去,顾云秋也没能最终定下主意。
便想着先到和宁坊的聚宝街上存了银票,顺便在那附近几条街上逛逛看看。
或许,能就此打开思路——
毕竟聚宝街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京城的大小钱庄都在这儿:衍源、谦益、正元、文远……
过永固山川阁,在丰乐桥西,又是诸多杂货面店、米铺肉铺所在。
而丰乐桥东一片开阔的水阁,正好毗邻禁中高高的城墙。
晨起天还未亮,会有许多小商贩出来卖摊儿,里头能淘到不少老货,算是京城最有名的鬼市之一。
这般想着,顾云秋招呼点心坐下,主仆俩简单就着杏花蜜茶用了些吃食,就匆匆从雅阁中下。
没想才走到一半,就听得楼下堂内一片唏嘘人声。
而后,就是一个年轻人醉醺醺的高喊:
“你们……嗝儿,都不晓得!老子的志向!”
“大、大鹏一日同风起!我……我同你们讲,老子迟早扶摇他娘个九万里——你们、你们懂……嗝儿屁!”
几个跑堂和店小二都在忙不迭给客人道歉。
双凤楼的几个护院正犯难地围着那年轻人,似乎想要上去拦,偏偏年轻人手中拎着一柄利剑,弄不好、要伤人。
年轻人满脸青色胡茬,端看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顾云秋皱了皱眉,听见身边人议论纷纷,说这人已在京城各大酒楼闹了好几天了,酒钱都是赊账,谁管他要,他就借着酒劲舞剑。
官差来了,又咕咚一声躺下呼呼大睡,任是谁也奈何不得。
顾云秋正听着,没注意那人摇摇晃晃靠近了楼梯,下一瞬,竟扑通一下摔倒在楼梯口,斜倚挡靠在栏杆上:
“酒……谁能、给我酒喝……”
点心怕他舞刀弄剑的伤着顾云秋,上前一步挡住:
“这位公子,劳烦借步。”
那人听了这话却反撒起酒疯,他一声大叫、双目赤红地看向点心:
“公、公什么子?!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苏名驰!”
“谁特么稀罕做他们龚家什么破公、公子……”
点心困惑,有些犯难。
倒是顾云秋一愣,忍不住脱口惊呼道:
“你、你是苏驰?!”
——那个单枪匹马杀到西北阵前、骂退了西戎百万雄师,一夜之间算出承和年十五载全国赋税总数、亲自到大河尽头治水、造水车的……
宰相苏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