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的光芒,洒向我心房,
与你相遇这么久,却无法坦然倾诉。
没能说出口的再见,没能说出口的感谢,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歌声从柔软的唇瓣中倾泻出来,没有伴奏,没有扩音。那个清唱的人,在偌大的备餐厨房里,面对落地窗看着外面飘洒的雪花,手中的湿抹布滴着水,把他的指尖冻得通红。
他在唱歌时总能异常投入,殊不知背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悄驻足在厨房门口。
沈戎刚刚在学校做完体能训练回来,身上还穿着深绿色的运动服。
若不是心疼那双冻红的手,他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欣赏一天、一年,或者……一辈子。
“下雪了,怎么不关窗户?”
“啊,少爷……”抹布掉在了地上,唱歌的男孩闻声回头,那是一张勾人心弦的脸,骨子里散发的媚气让沈戎百看不厌,只是脸颊被冻得有点红。
“晚餐还没好。刚刚扒了个榴莲,开窗通通风。”安悠瓷赶忙蹲下捡抹布,沈戎却几步走到他跟前,先他一步捡起来,随手一抛,扔进了不远处的水池里。
沈戎回过身抄起了安悠瓷的手,指尖修长,冰凉冰凉的,扒开手心还有几道伤口隐约可见,他蹙眉道:
“我妈下次吃榴莲,你叫我扒。”
“夫人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以后也没有了。”
最近的新闻一直在报道东华联邦对普元政策有变,很多进口的物资就此断档了,尤其是种类繁杂的水果,不过其他温饱相关的粮食、肉类和蔬菜供给量没有大幅下降,不然普元就乱套了。
这全因为正在进行的军委选举,187岁的丰帆要退休了,下一任还不知道花落谁家,新政也就迟迟没有通过。
安悠瓷知道沈戎刚在学校消耗了不少体力,说道:“冰箱里有牛奶,先垫垫。”
哨兵的体能训练强度非常高,何况这是在普元附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这个暑假报考军校的就要参加成人式了,少爷一定希望自己能有个好成绩,让夫人脸上有光。毕竟沈将军倒台后,作为家里的独苗,重振沈家士气只能靠他了。
安悠瓷想抽回手却没抽动,沈戎就这么将他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给他捂热。
过了好一阵子,两只手的温度差不多了,沈戎才松开,把窗户随手关上。他点点头,说道:
“嗯,再帮我做个三明治。”
安悠瓷绕过岛台去开冰箱,拿出几样食材,麻利地准备起来。
沈戎坐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手一挥,冰箱门上的液晶屏亮起来,开始播放实时新闻。
一身正装的主持人神情严肃,正在播报东华联邦的最新情况。
“……其中,据可靠消息称,最有竞争力的两名候选者,一位是丰帆的独孙丰东宁,虽然精神体只有十一阶,但在军委中声望颇高。另一位是年仅22岁的宋陨,是除圣地的韩律以外,风罩内仅有的一位十三阶哨兵。宋陨是普元军校169级本科生,成人式也正是在同年恢复。据军校提供的记录显示,他是建校以来评分最高的学生。宋陨出生于普元,毕业后入籍联邦,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当选后对普元的政策一定会加以改进。两位候选人的具体优劣形势分析,在稍后论坛节目中继续报道……”
播报员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般,沈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虽然东华联邦的军委大选,关系着普元的未来和沈家的存亡,也关系着母亲还能不能吃上榴莲,但沈戎还是听不进去,因为安悠瓷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顾不上别的。
他不错目光地看着安悠瓷,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帮佣就没剩几个了,母亲总觉得有人要加害于自己,为了避免帮佣随身携带刀具或者其他武器,规定他们都要统一穿上极其修身的黑色紧身衣。
这衣服贴合每一寸肌肤,勾勒出了安悠瓷纤细的身体轮廓。
帮厨的时候,他会系上一条黑色围裙,绑带在后背交叉,腰绳从腹部绕一圈最后系在后腰,显得腰身更加紧致。
眼前的安悠瓷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几年前随姨母来到府邸的小男孩。
沈戎记得第一次看见安悠瓷,他们同是十岁。
府邸请了新的厨娘,正是安悠瓷的姨母。
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世,一直寄养在无儿无女的姨母家。姨父是渔民,但近些年天气逐渐恶劣,多雨多风,人工潮汐还不成熟,捕鱼越来越难。
家里没有大船,姨父在一次出海的过程中遇上了风浪,连人带船全部留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大海里。
过了丧期,他的姨母靠一手好厨艺,应聘为将军府邸的厨娘,她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带着年幼的安悠瓷一起住进来。
安悠瓷是先天异能人基因,7岁时觉醒成高阶向导,生得好看,母亲看他与自己年龄相仿,做个伴读也不错,就应允了。
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精神体是蝙蝠,母亲觉得有些膈应人。
安悠瓷比他大上好几个月,身高也高了他小半头,当个哥哥有模有样的,而且聪明乖巧,甚得母亲喜爱。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放在安悠瓷身上再适合不过。
才十岁的他,已经能把沈戎照顾得无微不至,完全不需要其他帮佣来帮忙。
为了奖励安悠瓷,母亲便让他们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上学,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如此。
安悠瓷除了样貌出众,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唱歌。他嗓音美妙,音域广,听力非常好,有绝对音感。尤其是唱歌的时候能触达异能人的脑电波,让人感觉无比舒爽,这能力不知是否跟精神体有关。
只不过碍于帮佣的身份,他放了学就要回家干活,也不能参加任何社团活动。
即便这样,他依旧担任了学校合唱团的主唱,每次演出前与团里其他人磨合两次就能上台,这是他人触不可及的天赋。
学校里有不少安悠瓷的追求者,都是强壮的哨兵。
沈戎对此嗤之以鼻,这些哨兵总是看见向导就花枝招展得像只可笑的孔雀,殊不知安悠瓷每天会跟他回同一个家,只要他吩咐,安悠瓷就会在睡前唱歌给他听——只给他一个人。
母亲跟他说过,他的精神体有些小问题,他也确实有些很模糊的记忆,比如不知为何突然失去意识,醒来时却在一个不同的地方;或者有时会特别躁动,感觉精神力会无征兆地突然爆发,损毁一些东西。
但自从安悠瓷每晚每晚给他唱歌,这些不稳定的症状就消失了,这柔美的歌声让他安心。
小时候的沈戎,觉得安悠瓷就像属于他的“玩具”,会永远陪在他身边,而安悠瓷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七年级的第一个学期,这种想法发生了变化。
因为他对着安悠瓷……
鼻血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上过生理卫生课,这种反应叫作“青春期结合热觉醒”。
此类结合热虽然发生得早,却是名副其实生理上的契合,他也就此认清了自己,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他喜欢上了这个爱不释手的“玩具”。
只是,他都屈尊降贵地承认了内心的想法,“玩具”对自己却没有产生任何结合热反应。
安悠瓷还是那么亲切,也依旧百依百顺,可为什么面对他的鼻血横流,只是拿起蚕丝手绢帮他擦了擦鼻子,一个字都没有多说,这让他倍感挫败。
母亲发现了他的异样,虽说她有意让二人结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于是她吩咐家庭医生开了些抑制剂给儿子,还安慰道:“这都正常,我会安排悠瓷帮他姨妈去厨房做事,避免见面就……”
“不用!”沈戎脱口而出,又顿感失言,找补道,“我是说,别人照顾我不习惯,我会好好打抑制剂,我们不会发生什么。”
“戎儿,你才14岁,还没有考上普元军校,甚至还没有上高中。”将军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悠瓷早晚都是你的,选择他的权力掌握在你的手上,无需浪费太多精力,努力学习,建立人脉,这才是你要花心思的地方。”
沈戎点了点头。
“学院投票决定今年普元军校恢复成人式了。”母亲转换了话题。
沈戎心不在焉道:“已经通过了?”
“过几天学院才会发正式通告。”母亲喝了口水果茶,说道,“听说今年有个很让人在意的孩子。不是普元附中毕业的,具体是哪所不记得了,大概是离县城不远的福利基金会学校。”
野鸡高中能考入普元军校的并不多,何况还是那种管吃管住福利性质的。
她继续道:“是头鲛鲨,很大,但目前还不知道是不是巨大化的,要等体能测试才有定论。”
“您要去跟他接触?”沈戎还没有能力操持沈家的事务,都是母亲在代管。
“学院已经帮我们去接触了,如果能收入沈家麾下,将是巨大的收获。”母亲说到这,又叹了口气,“只是这孩子似乎想去联邦,我们跟丰帆抢不过。”
从成人式惨案后,普元的境地就比较尴尬了。沈家的武装力量被瓦解,东华联邦便派驻军到这里承担守护的重任。只是学院跟沈家交情不浅,核心管理掌握在沈家手里,一时半会儿这块肥肉还吃不到丰帆的嘴里。
但沈戎知道沈家的势力大不如前,只有韬光养晦才能保全自己,他宽慰道:
“沈家还有我。”
“几年后你也要上普元军校,成人式前绝不能出差池。”言下之意,成年前绝对不能让结合热失控。
母亲面露不忍:
“如果有机会选择,我并不想你面对这些,做学问、游山玩水哪样都行,但我们没得选。”
青春期的躁动不止是情绪上的,还有身体上的。
抑制剂连打一周就能保证三个月内都不会再有结合热,沈戎每次看着便携注射器里的浅粉色液体,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就这样,他坚持了几个月,但安悠瓷是贴身照顾他起居的,打抑制剂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八年级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他急赤白脸在抽屉里翻找抑制剂。
昨晚他做了梦,突然惊醒,意识到结合热又要来了。说明书上说一个疗程的注射后至少三个月都不会有反应,但他一个多月就坚持不住了。
内心一阵烦躁,动作也就大了很多,叮呤咣啷一通乱找,书桌上显示器都倒了,电子书和全息显示器都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门开了。
“少爷,夫人让我送水果过来。”安悠瓷端着一盘草莓进来了,看见这一片狼藉,赶忙将果盘放地上过来收拾。
“别过来!”沈戎吼道。
安悠瓷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少爷从未这种态度对待过他。
沈戎弯腰喘着气,他耳朵通红,感觉血管里的血要沸腾起来,像发烧了一样。
安悠瓷很机灵,马上就懂了眼前的状况,从围裙兜里抖出一条手帕,轻轻走了过来。
又是不冷不淡的表情,又是什么话都不说,沈戎握紧手里的抑制剂塞进裤子后兜,起身踩碎了掉在脚边的全息平板,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安悠瓷的手,抽出那条白手帕丢在地上。
“流血了,我帮你擦一下。”安悠瓷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沈戎知道平日里安悠瓷不是这么说话的,能唱出那么好听的乐曲的音色,又怎么会如此冷漠平淡,没有一丝人情味。
他用食指蹭掉鼻血,举到了安悠瓷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怕我?”
安悠瓷抬头看着他,小学毕业后,他的身高已经超过安悠瓷小半头,骨架子也大了一圈,如果要强迫后者干什么,那一定轻而易举。过了片刻,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睛眨了眨,说道:
“我不怕,因为少爷不会伤害我。”
沈戎愣了一下,是啊,这是他最宝贵的“玩具”,再也不会有第二个。
他用尽理智强行压下了那股冲动,从兜里掏出抑制剂,说道:
“帮我打。”
安悠瓷也没扭捏,接过抑制剂扫了一眼包装上的说明。操作起来很简单,可以打的地方有胳膊、大腿和小腹,其中小腹效果最佳。
沈戎乖乖靠躺到了床上,撸起袖子,没想到安悠瓷坐在床边,手却伸向他的腰,拽着裤腰上的松紧带往下拉。
紧张得沈戎一动不敢动,明明小时候一起睡过,也一起洗过澡,可之前的从容都因结合热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局促和羞赧。
沈戎一上初中就开始了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身上已经初现哨兵的体魄特征,薄薄的肌肉显现了轮廓。他绷着劲儿,裸露的小腹更是一下一下痉挛。
安悠瓷拆开包装,一拉弹簧,对准示意图上标记的部位放上去,然后握着药液管,大拇指往下一按。
正常来说,弹簧的压力会使里面六个细细的针头刺入皮下,然后药液打入体内。但安悠瓷按完之后,只觉得流了一手水,他拿起来仔细查看,自语道:
“漏了?没过期啊……”
沈戎看着小腹偏右、刚刚打针的位置,血管暴起,能打进去就怪了。他真后悔刚才赌气让安悠瓷帮忙打,实在丢人现眼。他暗自告诫自己要平常心,要放松,急忙从桌上又抽出一支递给安悠瓷,敷衍道:
“换一个。”
安悠瓷擦掉手上的药液,重新开了一支。这次他没急着打,而是用食指和中指轻按沈戎的小腹,轻声道:
“你闭上眼睛,我帮你揉一会儿。”
沈戎从未如此窘迫过,他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应,也知道自己就这么暴露在安悠瓷的面前,但他此刻也只能闭上眼睛当鸵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不擅长处理这种情绪。
安悠瓷为了让他放松,便问道:“夫人知道吗?”
沈戎点了点头,说道:“就是她找的医生,倒也没大惊小怪,也许这是遗传,反正我的精神体……”他本想说精神体也是遗传的,但母亲不让轻易透露这件事,也就打住了。
“沈将军跟夫人很早就结合了?”安悠瓷顿觉失语,又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将军。”
“无所谓,我跟我妈也常提。”沈戎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爸四十岁结合的,所以我也能至少坚持到四五十岁再发狂吧……”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很舒服,然后就睡了过去。抑制剂都带使人嗜睡的成分,也许是药劲儿来得太快,也许是在梦里,他才能更坦然地面对安悠瓷。
那次之后,便都是安悠瓷来给他打抑制剂。
沈戎升入了十一年级,心境也随着一次次注射而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他很期待安悠瓷为他注射,因为这意味着他在与安悠瓷分享最私密的事情。可久而久之,每当看到安悠瓷面无表情地撕开药,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熟练操作时,他就会忍不住问自己:
安悠瓷是向导吧?
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质问。明明自己是因为与之接触才会产生结合热,那为什么安悠瓷不用精神力安抚,却要一次又一次给他打抑制剂?
可沈戎来不及思考,每次打完针,药劲儿就会快速上来,让他昏睡过去。
丰盛的早餐摆满桌面,只是水果比平时少了些种类,沈戎看着他最喜欢的风干火腿三明治,竟是一口都没吃,这段时间他胃口不太好。
“据普联社报道,普元军校三年级学生研修团近期会赴燕都进行为期两周的学习,其中包括十三阶哨兵宋陨。此前一直有报道称丰帆单独接触宋陨,商谈毕业后事宜,想必这次会敲定宋陨的去留进展。将军府邸对此事不发表评论,看来已无力阻……”
新闻还没报完,电视机就被关掉了,母亲坐在长餐桌的一头。安悠瓷帮她铺好餐巾,她优雅地拿起叉子,将半个葡萄放入口中。
表面光鲜的生活,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结束,也不知道哪一天,联邦就会将矛头指向沈家。
目前负责管理联邦驻普元部队的,是一个叫彭鼍的特使。
他曾是丰帆的亲卫队队长,当时在成人式惨案立了功,破格提升为少将,负责管理普元。他与父亲是旧识,听母亲说他们有一些交情,在塔组织倒台后,是他力保沈家,他们才没有被软禁在燕都。
母亲经常见彭鼍,把他视为他们孤儿寡母唯一的保护伞。
沈戎知道彭鼍是温和派,之所以留着沈家是因为不想引起学院的警惕和普元人的逆反,打着和平过渡的算盘。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是不能把全部希望寄予在这种“温和”上的,无论是百年十年,甚至是几个月或是几天,人就会变,而且变得毫无征兆,在跟你握手言笑时,另一手就有可能将利刃刺进你的喉咙。
最好的例子就是丰帆,早年间的丰帆已与今日的丰主席截然相反,不然也不会趁乱一举攻占普元了。
也许彭鼍现在还是一把挡风遮雨的伞,但当军委需要的时候,或是丰帆下死命令时,他就会化为最有杀伤性的武器,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老朋友,而是一个无比了解自己的可怕的敌人。
随着年龄越大,沈戎越感到责任的沉重。
在为学业冲刺的最后阶段,母亲给他安排了一个训练导师,场地就在原先的将军指挥部。
那里是父亲曾经日夜操劳军务的地方,以前大门上挂着圆形的灯塔标志,现在早已拆掉了,空出来一块显得很凄凉。指挥部废弃了,导师让人重建了地下精神力训练场,好在设备经过维修还能用,比学校里的要强悍得多。
每当他走进这里,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些画面,父亲在部署任务时严厉的训话,那些忙碌的军人拿着文件跑过,还有一个叫“袁先生”的人,那人很美,头发是金色的。
但他的记忆很模糊,只有静止的画面,却无法连成情境,母亲说是跟精神力有关,也许等他与An结合之后就会好。
训练场地很大,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出精神体。
关于他的精神体,母亲一直不让他说出来,对周围的人也要缄口,连安悠瓷都不知道。
他不告诉安悠瓷,倒不是怕泄密,而是怕对方会怕他,反而疏远了关系。
每当训练完毕,导师都会站在二层的观察室里赞不绝口,他听到最多的夸赞便是:
“你比你父亲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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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多了,搞错时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