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被罚去了戒律堂。

  “同门内斗,损毁公物,你们想怎么罚?”地玄宗主面色不虞,手里举着戒律堂的戒棍,站在主位上瞧着三人。

  墨惊堂低着头看不清脸,不发一言,李甲浑身缠得像个粽子,指向墨惊堂:“宿舍不是我和杨万损毁的,架也是他单方面打的,我都来不及还手!而且他用的,还是歪门邪道!”

  墨惊堂本就是怜青安排进地玄宗的,事先没和地玄宗主通过气,如今李甲和他闹掰,于是便把某些不该说的抖了出来。

  果然,闻言,地玄宗主的目光落在墨惊堂身上,并没从这普通弟子身上看出什么高深莫测的修为,道:“什么歪门邪道?我地玄宗最恨的就是出身不纯心术不正的弟子!”

  墨惊堂根本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他发丝间全是隐汗,寒气在筋络内横冲直撞,单是跪在那儿,都要全凭意志强撑。

  地玄宗主见他仍旧不抬头,也不辩解,几乎认定了墨惊堂心里有鬼,于是随手挥出一掌,想逼他出手,看看这人到底修炼了什么邪术。

  谁知那人没出手,只是侧过身,轻而易举避开了这一掌。

  地玄宗主眼神一凝,似乎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走向墨惊堂,停在跪着的人面前,突然笑了:“居然是你?真是没想到,清玄宗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沦落到我地玄宗当守门弟子了?”

  地玄宗主还对沈砚枝曾经为了墨惊堂威胁过自己耿耿于怀,现在见到墨惊堂,却是今时不同往日。

  且不说所有人有目共睹,墨惊堂就是千年前杀了沈砚枝的人,只说如今沈砚枝重回七玄宗,却失了忆。

  既然失了忆,那便没有理由再护着面前这个白眼狼了。

  地玄宗主展颜一笑,突然想到了一出很有意思的戏码。

  ——

  “唉唉唉?刚才过去那个,就是最近刚回七玄的清玄尊吗?”

  “对呀,据说地玄宗主在戒律堂罚门内弟子互殴,却不知为何,把各派仙尊都请过去了,真没想到清玄尊也来了,那弟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这么大的阵仗。”

  沈砚枝赶到戒律堂时,所有仙尊都已经到齐了。

  地上那人跪得还算笔直,只是身形有些不稳,沈砚枝瞥了一眼,表情没什么波澜。

  地玄宗主见沈砚枝出现,忙上前拉过他:“清玄最近刚回山门,七玄宗诸多弟子都还不认得你,正好,今天便立立威,如何?”

  他不由分说,直接把剔骨鞭塞到了沈砚枝手里。

  地上跪着的三人,除了墨惊堂,另外两人看见剔骨鞭,皆是脸色发白神情恍惚,一副要晕过去的架势。

  墨惊堂垂眸跪在原处,看起来还算镇定。

  怜青却不太镇定,从沈砚枝手里夺过剔骨鞭扔还给地玄宗主:“地玄宗的事情又何必托他人代劳,要怎么罚便怎么罚,和清玄无关。”

  地玄宗主冷冷一笑:“怎么无关,你是不是没认出来这人谁啊?他可是——”

  “够了。”

  墨惊堂额前的碎发全被汗水黏湿在眉眼,看向沈砚枝:“弟子请罚。”

  沈砚枝眸底晦暗不明,地玄宗主见状,面上闪过一丝狠厉,反手抽了一鞭,直冲墨惊堂腰腹而去。

  在场宗主都愣了愣,因没见过有人抽鞭子抽正面的,地玄宗主这一手着实阴险狠辣。

  人的正面本就脆弱,随便一处都可致命。

  那一鞭抽得并不快,所有人都看得真切,沈砚枝站的位置不偏不倚,其实可以拦下。

  但那白衣仙人只是退后一步,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墨惊堂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鞭,刹那间如剥皮抽骨,血水喷涌而出,在他身下蔓延扩散。

  旧伤未愈,人还在发着高热,这一鞭下去,几乎没了半条命。

  怜青一时愣住没有动,墨惊堂身上的伤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前几日还是他把人带回的地玄宗,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情。

  就在墨惊堂的血即将流至他脚边时,沈砚枝把他往后拉开一些。

  动作幅度不小,跪在地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往后退了少许。

  他动作艰难,怜青知道是寒气尚未祛除的缘故。这不由得让他想到几日前——墨惊堂把那灵草交给他,他紧赶慢赶送去清玄宗时,在半路碰上了沈砚枝。

  沈砚枝不像平时那几日在屋内等怜青送药,而是守株待兔似的,候在了路边。

  他似乎对怜青和墨惊堂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怜青手中,那株墨惊堂用命换来的灵草并没有对沈砚枝产生一星半点的帮助,而是被沈砚枝扔到了地上,踩碎,最后枯萎在了那地里。

  那日起,怜青越发觉得沈砚枝非比往常,并不像失了记忆,更像是在刻意和墨惊堂撇清关系。

  怜青根本不敢细想,他突然觉得,把墨惊堂留在七玄宗是个大错特错的决定,他应该把墨惊堂送走。

  另一边,地玄宗主抽了一鞭,并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他只逮着墨惊堂抽,目光时不时挑衅似的看向沈砚枝,而旁边的杨万和李甲,身上一丝伤口也没有。

  一滴血也没流。

  墨惊堂却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在第十鞭抽在同一个位置时,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南宫夜从座位上站起:“你再这么抽下去,人直接给你拦腰折断了,我还从没见过抽鞭子逮着人腰腹抽的,你公报私仇也要有个度!”

  地玄宗主还没挥出的下一鞭被这话定在了空中,鞭尾没有收住势,挥在了墨惊堂脸上。

  所有人都是一愣。

  那一鞭虽已是残力,但落在脸上,可想而知,形容惨烈。

  墨惊堂再也撑不住,缓缓趴了下去,他双手虚虚拢在腹部,蜷成了一团,浑身都是血,稍微呼吸一重,便从口鼻渗出更多血液。

  季千刃看得一阵暴躁,拍案而起,心直口快:“再怎么也是清玄的弟子,清玄都没说话,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代他行罚?”

  墨惊堂意识迷乱间听见这句话,他微微仰头,希望从沈砚枝口里听见否定。

  他不是沈砚枝的弟子。

  师尊现在不记得他。

  不然的话,定然,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几乎是墨惊堂最后的念想和祈盼。

  他不能接受拥有记忆的沈砚枝如此冷淡,但既然是没有记忆的沈砚枝,那一切都还可以挽回,一切都说得通。

  墨惊堂昏昏沉沉,在神思即将抽离的前一刻,一道寒冽的声音穿透空气扎入鼓膜:“无妨,地玄想怎么罚怎么罚,他早已不是清玄宗的弟子。”

  墨惊堂浑身一震,睁开了眼。

  他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惊恐万状地吃力仰头,却和沈砚枝凉入骨髓的目光对上。

  一瞬间,像是原地被人撕碎。

  沈砚枝的嗓音不疾不徐:“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吗?”

  墨惊堂心口剧烈起伏,他不想。

  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但沈砚枝的声音还是如惊雷朝他劈来,将他击成齑粉。

  他说:“万冥枯海,见你的第一眼。”

  他从来没忘。

  从来没有。

  墨惊堂眸子一颤,最后的一点光斑似乎暗了下去。

  那是他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光明假象,如今被沈砚枝尽数湮灭。

  如果师尊是想要报复他的话,那已经做到了。

  他不知道沈砚枝死时是什么感受,但他现在,确实是生不如死。

  沈砚枝说的所有话,都是在极度清醒,知道墨惊堂是谁,他又是谁的情况下说出的。

  那便代表。

  不论是不认他,还是以他为耻,都是师尊的真实想法。

  墨惊堂突然再也支撑不住,胸腔发出急促的嘶嗬,他就像突然提不上气,面色惨白如纸,倒在血泊里,缓缓阖上了眼。

  怜青看见那张年轻的脸上,那双总是充斥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眸子里,什么也没了。

  像是罩上了一层厚重到离奇的黑雾,能让人一脚踏空。

  血液在逐渐流失,如同他枯槁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没有人敢靠近他。

  沈砚枝却俯下身,把人抱了起来。

  宛若谪仙的人身上的衣袍被血迹浸湿,墨惊堂的长发坠落,散在空中,那血肉模糊的腰腹和面颊中的一道鞭痕刺中了沈砚枝的双眸,他横开地玄宗主的阻拦,把人带回了清玄宗,同时把怜青也带了回去。

  “治好,送下山。”

  留下五个字,沈砚枝便离开了那间屋子。

  怜青愣了好久好久,他盯着床上几乎没命的人,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救不回来。

  血迹不要命的在扩散,片刻便打湿了被褥和床榻。

  这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要他怎么救。

  如果沈砚枝没有说那些话,那根本就不用怜青出手,墨惊堂根本不会去死。

  但现在,怜青没再看床上的人一眼,出了房门,向沈砚枝坦白:“救不了。”

  沈砚枝正盯着院中的树桩出神:“不可能,他不过是在演戏。”

  “苦肉计罢了,他最擅长。”

  怜青噎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替墨惊堂解释两句,但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清玄的态度也已经摆明。

  墨惊堂现在这样,都是自己选的,自作自受罢了。

  没有必要给清玄造成新的困扰。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清玄应当也再难相信,墨惊堂这姗姗来迟的情谊。

  怜青重新注视屋内,突然觉得,墨惊堂就这么死了,也挺好。

  两人都能得到解脱。

  眼底掠过一丝决然,怜青转回屋内:“我把他带走,再也不让他来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