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厌金杯【完结】>第二百章

  男人大冬天穿的十分鲜艳,在冷气里就像是点了一把火,走到哪就燥起哪片四方天地,让人无法忽视。

  “你九哥?”勃律将信将疑,走来的人怎么看怎么花哨,根本和他见过的东越皇室的人不一样。

  “对。”元澈不忍直视,别过头说:“那就是我九哥,湘王元毅。”

  勃律第一次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名字。

  “怎么跟皇帝的名讳这么像。”

  “你说巧不巧?”元澈谈及这就激动不已,朝勃律讲道皇室秘事:“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一个生在宫东,一个生在宫西。那时候我父皇在皇后的寝宫,根本不知道宫西还有个皇子也诞生了,只抱着皇兄笑地合不拢嘴,就听外面传来宫中各处落了上百只喜鹊,他喜上加喜,连宫西的宫人来报都没听见,当场就给新皇子赐了名。”

  “那宫西的宫人听岔了,以为是九哥的名,传回去还念错了字。之后当晚我父皇才得知宫西的事,权衡之下字也就没改,只不过这降临的喜鹊却是到了今日也不知道到底是来贺我皇兄的,还是来贺我九哥的。”

  勃律讶然:“你兄长出生时的事儿你都知道?”

  元澈咂舌:“这故事在宫中广为流传,想不知道都难。”

  勃律感到奇怪,不晓得这中原喜鹊的寓意,问过后才了然,盯着下面的男子眯起眼问:“那照你的意思……你这九哥也是有皇帝命的?”

  “谁知道呢,反正最后坐上龙椅的是我皇兄,不是他。”元澈耸肩,努努嘴又八卦道:“不过我这九哥好像天生就对权位不感兴趣,母妃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怯弱,不争不抢。皇兄的太子位得来的晚,那时候他早就离宫游玩去了,这些年就连我见他的面也甚为少。”

  勃律绞尽脑汁想明白这几人之间的排行关系:“所以现在的东越皇是老皇帝第八个儿子?”说完,他嫌弃地瞅着少年:“你俩的年岁怎么差这么多。”

  元澈撅嘴:“我算是父皇老来得子,要是他能早生我几年,我现在也不至于事事都被我皇兄管束,早就像九哥一样出去游山玩水了。”

  勃律听完嘲笑他:“我看未必。”

  若这小子的排行当真往前窜几个,处于当时东越皇室混乱的时候,元胤没有需要怜惜的幼弟,这小子的命数十成要变,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众星捧月,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未知。

  元澈根本想不到这些,不服气道:“老十临安公主,就比我年长了……”他伸出指头抵出一小节举在勃律眼皮底下,“就比我长了四岁吧,及笄礼还没到呢,现在日日和别家的小姐出去,皇兄对此一句都不说,让她自在的很,羡煞死我了……相比之下,我出个门都要向他请示,这简直是不公平。”

  瞧着他气鼓鼓的模样,勃律嘲笑的更厉害了。

  二人说话间,下面的飘然的男子已经踏上了他们的座台,还有几步就能来到面前。

  “来了来了。”元澈见势立马收声,两条腿一蹬站了起来,先向来人弯腰拱手行了面见兄长的尊礼。

  “九哥。”

  走进了,勃律也就看清楚这男人穿的是什么。

  寒冬腊月的天,这男人相比勃律穿的衣裳可谓是少之又少,外面只穿了件镶了一圈绒毛的裘衫,白底上锈着花色,就连里面的衣衫上也飞着清晰可见的花草图案,快活的像拂面的春风。

  勃律眼睛下压,注意到这人大冬天的手里还拿着把扇子,不过并没有打开,而是合着握在手中,文人的架势做的十足。

  他心里腹诽——也不怕扇出风病来。

  男人的视线在看到勃律的时候立刻锁到青年身上,眼中划过一抹道不清也叫人抓不住的眸光,方才投向元澈,柔和地笑了起来。

  “许久不见,十一长大了,快让九哥瞧瞧。”男人揪着少年的衣衫将人转了一个来回,从前看到后,见人长得结识,模样愈发俊俏,满意地不住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看到十一,十一近来可好?”

  “十一很好。”元澈乖巧道,“不知九哥近来如何?怎么来这了?”

  “有劳小十一关心了,九哥一切都好。”元毅笑着说,“这不昨日刚回来,就听闻今日城外有赌马,便来凑个热闹,许久未归,来露露脸。”

  “九哥刚游玩回来?”元澈睁大眼,贴上去:“外面可好玩?”

  元毅宠溺笑道:“好玩的紧。这大好河山确实惹人眼,抓人心,等你再长大些,九哥就带你出去瞧瞧,你也定会喜欢。”

  “那九哥可答应十一了。”元澈撇嘴,偷摸地往远处高台上隐约能瞧见的元胤的身影瞥去:“届时九哥可得向皇兄替十一好好说说,让他放十一走。”

  “一定。”元毅开怀大笑,揉了揉元澈的脑袋,也朝元胤的方向望去。

  “陛下也来了?看了今日是有好马。”

  “确实有好马。”勃律突然开口打断二人之间的谈话,起身向座台边走了几步,对元澈说:“快开始了,你还不快来看看你下注的马?”

  “要开始了?”元澈一惊,急忙跑到看台边往下张望。果不其然,场上只剩下率先对赌的两匹马和驱马的人,就等敲响鼓,他们就会疾冲而出。

  元毅走到勃律身边往下张望,而后笑着用那惊艳的眼神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勃律感觉到目光,浑身不自在地转头,皱着眉不善地回看。

  元毅并不以为意,弯着一双桃花眼,流敛在勃律身上,问:“不知公子说的好马,是下面的哪一匹?”

  “哪一匹都不是。”勃律扭回头。

  “都不是?”元毅重复念着他的话,胸腔传出阵阵低笑:“今日的马都是这跑马场的东家陈家大公子,为了凉阳世子从几位出赌的人手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六匹,每一匹虽然名声不及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但也都是曾经每场赌注的赢家。”

  “在我看来,今日的哪一匹都及不上那一匹。”勃律的视线一转,落在已经在场外的凉阳世子身上,他的手上仍然紧紧牵着身边的宝马,生怕马跑走似的。

  元毅顺着望过去,扬了扬眉。

  “此马,可策万里路。”勃律道。

  元毅看了半响,让身边跟着的自家府上的随从去打听了一二。然而没过多久,听回来后他蓦地笑起来,对身边这位男子又多了层赞赏。

  “这位公子只一眼就能辨出好马,实在令我钦佩。”元毅笑着对元澈说,“小十一,你身边竟然有这等才人帮你,怎么不像向九哥引荐一二啊?”

  元澈憨笑一声——他哪配啊。

  反倒是勃律先出口,抬手冲元毅淡淡道出自己的名讳:“穆尧。”

  元毅一愣,眼睛在元澈和他身上转了一个来回,看到元澈没说话的样子,心中微微了然,笑了一声,也抬手向人道出自己的名讳:“湘王,元毅。”

  “听过。”勃律垂下手,粗略点头。

  他走过无数山河大地,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这般有趣的人。相貌出众,三言两语就露出的才能怕不止于此,身上虽然压着厚衣,却难遮一股骨子里的不羁,听他道出身份,神色也不为所动,姿态淡然,甚至还有些瞧不起的意味。

  元毅隐隐也从元澈的态度中猜到一点这人身份的不凡,眼中忽地升起兴趣。

  他想要多了解些:“公子竟是对马有所研究?”

  勃律直视前方,道:“接触的多了,自然就懂了。”

  元毅点头,猜测起来:“公子家中难道行马商?”这话说完,他看到勃律转头望过来,笑了笑,自己就否认了。

  “不对,上京最大的马商,可不姓穆。”元毅屈指点道:“穆公子一看就是风华绝代之人,难不成是江湖人士?”

  “不是。”勃律否认。

  元毅惋惜:“我常年不在京中,对京中朝堂和几个大家了解甚少,若有所冒犯,还望公子海涵。”

  勃律摇头:“无妨,我打凉州来,你猜不到也算正常。”

  “原来如此。”元毅笑道。他注意到勃律第三次望向凉阳世子的方向,还以为他是对那少年感兴趣,正以为此人短短数息就暴露天性不过如此,然而仔细下发现,对方认真的目光其实是在看世子手边的马。

  元毅的笑颜扩大,问勃律:“那匹马,是凉阳世子的马。公子是喜欢这马?”

  勃律闻声对上他的视线,并没有答话。

  元毅以为算作默认,接着道:“若喜欢,我带你去结识世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世子说不定会愿意让公子走进瞧瞧。”

  “你在瞧不起我?”勃律突然冷然开口,把元毅的一席话僵在了嘴边。

  “……什么?”元毅吃惊。

  “我可没说我喜爱这马。”勃律不屑,“这马虽能日行万里,可我却没说它一定能赢。”

  “赛马不仅看的是好马,更看的是策马的人如何策马。若不会策马,就算再好的马,也照样无法发挥它应有的能力。”

  元毅失笑:“公子真会说笑,骑马而已,这有何难。”

  “难。”勃律在他人眼中看起来,是在自吹自擂:“若我上场,你们的马,一个都不会赢。”

  元澈吹嘘。

  元毅却并不这样以为,他对此人欣赏极了,夸赞道:“公子好气魄。”

  勃律无视他的话,皱着眉冲凉阳世子方向说道:“如此良驹被用来赌马作乐,当真奢靡。”

  下面的这场赌马已经结束,有的人赢得赢,输得输,不多时就要开启下一场。

  勃律瞧着没乐趣,又站的发累,想转身回到座上。谁知他忘记脚后面有一节台阶,转身的功夫也没顾得上注意脚下,脚底一绊,踉跄着就要摔倒。

  “小心。”身边,是离他最近的元毅眼疾手快地扶上勃律因慌从裘衣里掉出来的手臂。他用力稳稳握住男人的胳膊,防止勃律摔倒,然而力道驱使,倒让人惯性地往他臂弯里倾斜了许多。

  一席冷气从身旁人的身上袭来,叫元毅冰的险些松开手。他诧异看着勃律,目光随之疑虑了几分。

  远处,时时留意着这方的祁牧安,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正能看到勃律好像严丝合缝地倚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

  他脸顿时冷下来,再也听不进元胤说了些什么,“咔嚓”一声,就把手里的杯盏攥出一条裂缝。

  第二百零一章

  说着说着旁边就突兀地静下来,没了声音。胤承帝得话音戛然而止,他放下杯盏,奇怪地瞅眼祁牧安,紧接着余光跟着他的眼神无意一瞟,撞见了一道花身影。

  元胤觉得眼熟,瞟走后又移回来,定定看了数息。

  “老九?”他仔细瞧了许久,看清楚后一愣,立即皱着眉斥身后的人:“湘王何时回来的?怎么没人告诉朕?”

  后方从宫中跟出来小中官皱起脸,为难地小声道:“这……这湘王府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真是在外面自在了,回京也不知道先进宫见朕。”元胤有些不悦,“一会儿把人喊来,朕要当面问问。”

  说完了,见祁牧安仍旧直勾勾地望着那方,胤承帝敲敲他面前的几面,把人的思绪敲了回来。

  祁牧安看了元胤一眼,又扭头望回去,直到看着那方的两人分开,再次转回来后情绪明显不虞,道:“我怎么从没听说东越还有湘王这号人。”

  “朕的九弟。”元胤叹息,“他常年在外游山玩水,不怎么回京,回来了也是到处闲逛,同京中王侯贵胄作乐……朕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皇弟了。”

  “看来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空有封号罢了。”祁牧安当着东越皇帝的面直言不讳,“我以为你们东越皇室个个都揣着权倾天下的野心,竟没想到还有这种人。”

  元胤眼尾一抽,皮笑肉不笑地眯起眼来,狐狸似的样子:“那可及不上你曾经的主子,一个人就在大庆只手遮天,自己老子还活着呢,都敢往龙椅上坐。”

  祁牧安顿时抿住嘴止声,心情更加烦闷不快。他避讳年少瞎了眼的往事,元胤还时不时就往这上面跳,关键他还拿这一国之主没办法。

  他忍不住再次往勃律所站的座台瞥去,看见椅子上的人影时才渐渐抚平燥心。

  另一厢,勃律从元毅笼罩的身影下快速离身站直,对湘王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多谢。”

  元毅莞尔点头,也很快松开他的胳膊,在后面小心护着让人坐回矮椅里。

  他看出来了,这人面上虽还能察出一丝剩存的、附着在骨子上去不掉的经久傲骨,身子却应该藏着某种隐疾。

  此人若处于全盛时期,还不知会有多惊世。

  元毅捻了捻手指,噙着笑回到元澈身边,一同继续观看场中的赌赛。

  元澈方才瞄到了这边的情景,当即就感觉到有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自他背后钻入肌肤骨肉里。他不敢去看远处的高台——就算他不看也知道,自己那眼尖的师父一定正狠狠瞪着他们。

  他打了个哆嗦,努力让自己专心去观看场中的赌赛。

  跑马场四周随着赌注的加剧而人声鼎沸,各个座台上站着跑马场的小厮,端着承盘来回的跑,忙的焦头烂额,只见在场的银子是花花往外洒,一局赌注过后有喜有悲,有十赌九赢,有的十转九空。

  再赌一轮之后,元澈看中的马便被人牵了出来,而那两个叫刘三儿和吴四儿的这时跑上元澈的座台。

  “殿下,一切都打点好了。”

  这二人身后一众人,都是常跟在十一皇子身边一起寻乐的人,上来后纷纷跟着十一殿下下注。一时间,座台上站着七七八八的人,把勃律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我下注的马出来了!”元澈指着下面欣喜叫道,眉飞色舞地转头去找勃律,最后把人从一众人的后面给拽回了座台护栏旁。

  勃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还没休息够,就又被这小子给拽起来了。

  元澈问叫刘三儿的男人,十一皇子下了多少注,对方扬着笑两手一拱,报了一个银两数。

  少年想了想,是目前场中最高的,觉得还不错。

  元毅颇有意思地打量着场下的马儿,问元澈:“十一下了这匹?”

  元澈点头,想了想后觉得要是赌输了也不能怪他身上,于是当着所有人面指了指勃律:“是他要下的。”

  元毅持扇骨抵面,笑了起来。

  刘三儿附在元澈耳边说:“殿下,这场的押注比前几轮都要高。”

  少年抬眼扫视已经回到他们座台旁边看台上的凉阳世子,扬下巴问:“他下了哪个?”

  “凉阳世子基本每场都下注了。”

  元澈讥嘲:“他爹的银子跟捡来似的,本殿看他过不了多久就要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了。”

  又有人说道:“凉阳世子的马估摸着应该是压轴的赌局,看他的样子,好像游刃有余,并不担心和殿下之间的赌局会输。”

  “殿下,凉阳世子前几场输的银子,最后一场他的马应该都会赢回来。我们这一场若是输了,恐怕……”

  勃律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元澈和这个什么凉阳世子之间,双方对今日的赌马还有个关乎谁嬴的银子多的小赌局。

  他皱眉,开口打断他们的交谈,责问少年:“我说你为何犯着被骂的风险非要来……你怎么不说你今日和他在对赌?”

  元澈默了一会儿,咬着牙没说话。

  倒是身边的一人替十一殿下叹口气,低声忿愤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凉阳世子仗着是当朝国功之后,在上京和十一殿下是事事较量。诸如此类的赌局更是关乎殿下的脸面,不用明面讲,自然而然是要斗劲的。殿下若输一次,接下来一个月凉阳世子都得耀武扬威的大肆宣扬,殿下是他的手下败将。”

  直到他说完,元澈才嘀嘀咕咕地补充道:“他就像长脖子的笨鹅。”

  元毅在一边默默听着,时不时用扇骨点着手心。他听到旁边的男人开口,声音里满是傲视的意味,忽地勾唇笑了一记。

  勃律听后十分冷静地思考了一瞬,对元澈道:“那就继续押银两,我让人去找你师父取银子。”说完,他注意到手边的花蝴蝶眉开眼笑,笑的那叫一个招人不快。

  勃律当即冷下脸,二话不说上手重重拍了他一下,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命令道:“你也下注。”

  “我?”元毅裂开的嘴角立刻僵住,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对,就是你。”勃律眯眼,“你身为湘王,看你面子的人不比他多?况且,如若你十一弟败给了别人,你还能心安理得的坐视不理?”

  元毅尴尬笑着,舔了舔下唇。他这湘王的名头坐的有名无实,更何况他的银子还要留着去游山玩水呢,这大千世界他还没走遍,还没游够快乐,怎么能花在这种幼稚的赌局上。

  再说了,他还没娶妻,这要是输了,他不得赔的血本无归?

  然而元毅盯着勃律坚毅的眼睛良久,最终还是无奈摇头,叫人去下注。

  讨人欢心这种手段,他得心应手的很,大不了他当一回逆弟,回头再去把他皇兄的国库给盗了。

  元澈呆愣瞧着勃律果断的决定,张了张嘴,很快反映过来,焦急又有些内疚地想要制止他,对他说:“你干什么!这若是输了怎么办?输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信我,就不会输。”勃律冷然瞥他,“赢了事后记得分我五成就行。”

  少年瞪圆眼睛,立刻抛却了愧疚,叫起来:“我为何要分你?”

  勃律抱臂鼻哼一声:“你这马要是赢了,里面一大半都是我的功劳。你不分我点银两,我就让你师父和你皇兄日日锁着你,再也不让你来赌马。”

  元澈气不过,也骂不过,憋屈着不说话。

  他偷偷瞥着勃律的举动,看着他当真带头押了巨额银票,心里同时感激着勃律,但也怕这场他当真连同这些人一起输的家徒四壁。

  见能在十一殿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二人都重新下了注,跟在元澈身后的一众人面面相觑,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了须臾,也纷纷跟着加大了赌注。

  纪峥一回来,就被使唤着重新跑了出去,这次秉着穆公子的命令,去管他家将军要大把大把的银票。

  他这趟跑到祁牧安面前,一个头两个大,后脑勺里直嗡嗡响,颤着音把勃律的要求说了一遍。

  胤承帝听后笑的幸灾乐祸,就连容瑾昱也抿唇笑了起来。

  “你的人可真会替你花银子。”元胤对祁牧安道,说完觉得奇怪,为什么突然这么冲动,要下这么大面额的注。

  纪峥挠头犯愁,他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空隙里都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知道是十一皇子和凉阳世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于是只得大致讲了一遍。

  容瑾昱听后沉思,对元胤道:“凉阳世子和小十一向来不和,这事儿京中贵胄间几乎人人都知道。”

  元胤沉下笑容,瞄了眼凉阳世子的看台。

  比元澈大点的少年看到场下这次的赌马还没开始,又注意到元澈那边还在源源不断有人下注,似乎有些着急。

  元胤屈指点了点几面,冷哼一嗓,竟是让人也去取了银票,随着元澈下注。

  元家对于这位小十一,可是护犊子的很,该有的场面必不可少。

  纪峥见胤承帝也胡闹参和了进来,顿时束手无措。他看着矮几前一言不发的自家将军,暗道这次穆公子不会真把他给惹恼了吧。殊不知下瞬,祁牧安就抬头应了勃律让纪峥带来的话,还吩咐人去多取点银子来。

  “将军,这不妥吧?”纪峥赶忙劝道,“这府上可都是您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这若是赌输了,营中的将士们怎么办?”

  祁牧安安慰道:“你不用操心这些,叫你让人去取你就去。”

  纪峥还想在此事上做挣扎,然而自家将军态度坚决,这次打定主意要宠着自己的人,对其话是说一不二,像极了好夫婿。

  纪峥堪堪退下,心疼地去数今日他们带来的银两数。

  这厢,眼见着元澈那边赌注下的愈来愈大,凉阳世子心里突然失了底气。这场元澈就像是有备而来,胜券在握,就像是他知道场下选中的马在今日的赌局中能一路赢到最后一样。

  少年咬住后牙槽,愤怒地瞪着隔壁看台上的元澈。

  他今儿带出来的银子虽然多,可却比不过元澈那边诸多人一起下注的多。他看看场下迟迟未动的马,又看看自己拴在下方的马,一时竟开始怀疑自己牵来的究竟是不是能跑千里万里的宝马。

  这场要是元澈赢了,除非他接下来下注的马都是赢家,不然只凭借最后一场自己的马,今日他是赢不过元澈的。

  跑马场的陈家公子身边一个接着一个跑来小厮,来给他通传消息。他越听越不妙,心里发颤,赶忙上前对凉阳世子附耳急道:“世子,陛下今日也来了,也跟着下注了,今儿这马是非赢不可了啊。”

  凉阳世子猛然抬头,看到对面远处高台上隐约可见的帝王身影,暗暗捏紧手指,心中盘算。

  下注的声息渐渐停歇,一切准备就绪,场中的马随时都能在鼓响之际撒蹄冲出。就在敲鼓人已经抬起手臂,鼓槌即将落于鼓面的前一霎那,凉阳世子突然站起身,大声阻止了这场赌马。

  “等等!”

  元澈听到声音,趴在勾栏上往旁边看,皱起眉:“他在干什么?”

  只见凉阳世子面向他们这边,笑地张扬,傲气十足地对元澈道:“十一殿下,想不想今日换一个赌法?”

  元澈锁眉问:“什么堵法?”

  凉阳世子道:“你我之间亲自下来赌马,如何?”

  元澈一愣,反应过来后差点跳上勾栏,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欺人太甚!你爹是武将,你自小学马,我策马如何策的过你!”

  凉阳世子大笑:“也是,我们十一殿下连去马场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赛马了。您今日要不还是回去好好读书识字吧,别来这凑热闹了。”

  元澈死死盯住对面的少年,气的抓在勾栏上的手成了爪,手背隐隐泛出青色脉络。

  “殿下难道是不敢?”凉阳世子继续笑着挑衅。

  这人能打破赌马的规则亲自和他较量,定是打着不寻常的心思。

  元澈问道:“你还要赌什么?”

  “殿下果真了解我。”凉阳世子的视线在他们一众人身上来回扫视,蓦地停驻在一个裹着厚裘衣的年轻男人身上。

  凉阳世子侧首小声问几乎认识上京所有世家子弟的陈家公子:“元澈身边那个人你可见过?”

  陈家公子张望过去:“世子,这人脸生的很,一看就不是上京人。身上穿的,也仅仅是成衣铺的品质。”

  凉阳世子听后玩味笑道;“这男人面容姣好,还掺着胡人的样,跟在元澈身边,估摸着是从哪个馆子里带出来游乐的。”

  他看向勃律的目光轻佻且倨傲,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不畏惧任何人。

  凉阳世子对元澈笑道:“我听闻殿下今年生辰得了件罕见的宝贝,是一大块暖玉,价值千金。”

  元澈倏地就要跑过去揍他,被人急忙伸手挡了下来。

  凉阳世子无视元澈,指着勃律,补充道:“我若赢了,不仅要这块暖玉,还要殿下把你身边这个人送给我。”

  勃律感觉到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他冷厉地抬眸,面若寒霜地抬帘瞧着旁边看台上的凉阳世子。

  元澈惊愕地看了眼勃律,闭嘴压抑下来。

  “殿下,如何?”凉阳世子见状,还在紧逼:“你敢不敢赌?”

  元澈从宫中带出来的傲气不允许他被人踩在脚下,他想和凉阳世子赌,暖玉无所谓,倒是这另一半的筹码,却是身边这个草原人,是师父最在意的人,也是他皇兄曾说过以后可能对东越有大处的人,他不敢拿勃律去赌。

  少年握紧拳头,红着眼怒目切齿地瞪着凉阳世子,气的胸口连绵起伏,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殿下怕了?”凉阳世子讥笑,句句皆是寻衅。

  元澈张张嘴,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碍于面子又闭上。他想臭骂凉阳世子一顿,然后再揪着他的衣襟把人压在身下揍一顿解气。然而骂人祖宗十八代的话还没想好,旁边突然想起一道冷声,宛如从千年雪山的寒冷而来。

  “赌。”

  元澈飞快扭头,震惊地看到勃律正翕张着嘴说着一句句骇人的话——

  “他不会马,我加注祁府家产和十一皇子的宫殿替他赌。”

  “而你若赌输了,我不仅要你今日下注的所有银两,还要你的家产宅子和你家的头衔,更要你脱了衣裳,趴在地上给他当一个月的狗。”

  第二百零二章

  “你在说什么!”元澈大惊失色,满脸惊恐地看着勃律: “你干什么要拿我的寝宫去赌!”

  “皇宫里的东西肯定都值钱。”赌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勃律这话说的一身轻松,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

  元澈不乐意地跺脚大叫:“那你也不能拿我寝宫去赌啊!你敢赌,他敢要吗!”

  “赌还不赌大的,你难道不想把他家底都赢回来吗?”勃律鄙夷地看了眼凉阳世子的方向,好像在说他“竟然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似的。

  元澈见他好像是认了真,拽上他的袖子飞快往下扽。且不说他的宫殿会不会赌输,单凭一个祁府,赌头就已经够大了。

  他压低声音,眉宇间满是着急:“你把祁府赌了,我师父怎么办!”

  “他还有我啊。”勃律抽回自己的袖子,“我又不是穷的连他都养不起。”

  元澈被他打开手,杵在一边急得不免跳脚:“可你确确实实就像是个穷鬼。”

  勃律立刻瞪向他,嘴抿上又松开,反复了好几次,像是被人说中了一般羞愧到难以反驳。最后,他气急败坏道:“我那是财不外露,低调!”

  他扬起头,对凉阳世子那方恼羞成怒地喊道:“怎么样,你到底赌不赌?”

  凉阳世子被一个身份低微的无名小卒当众挑衅,强烈的自尊燃烧着理智,根本不允许他拒绝。他再也不听周围人的劝阻,嘴上比脑子里还快,就这样大声冲他应道:“赌!本世子赌!”

  勃律冷笑,随即就要下看台,却再次被元澈拉住。

  “你会不会骑马啊?”

  勃律睨他:“我生下来就在马背上,你说我会不会骑马?”

  元澈注视着勃律掺着异族模样的脸,突然就住了嘴。他一时竟然忘了,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是草原人。

  “那你……那你要用哪匹马和他赌?”元澈仍旧拽着他不松手,他内心还在纠结挣扎,到底应不应该听这个男人的话放他下场亲自赌马。

  “就下面那匹。”勃律没看出他犹豫的神情,指着场中元澈选中下注的马道。

  “你疯了?”元澈叫道,“他的马可是一匹汗血宝马,下面这匹根本比不过的!”

  “就算是匹好马,但若教养惯了,就跑不动了。”勃律并不赞同少年的话,“就算给我一匹劣马,我照样能赢他。”

  男子抽袖就要下看台,元澈不依,仍然死命拽着,就这样,他被人生生拉着拖到了木阶旁边。

  眼见着勃律脚尖将要碰到下一节木阶上,元澈忽然发力,右脚向后抓地,扯着让人再也动不得。

  少年险些要哭出声:“你……你还是别去了……我让别人去……”

  被人质疑,勃律不悦地回首看他:“你不相信我?”

  元澈摇头:“可是师父让我看着你!”

  勃律掀起僵硬的嘴角,冷道:“他还得听我的,你不用理会他。”说罢,他推开少年,转身往下迈。

  元澈踉跄了一步,很快站稳,冲过来从后抱住了男人的腰,将人重新锢在了原地。

  “不行不行不行,你若出什么事,师父会打死我的!”

  “放开!你个㞞货!”勃律用冰的僵化的五指去掰元澈的手,冷的少年狠狠倒抽了口凉气,瞬间松开。

  这一松,让勃律趁机从桎梏中挣脱,裹着厚裘衣很快就下到地面。

  元澈见状要追回来,怎料元毅执着扇子伸手拦住他,笑道:“十一,这位公子要有这个能力,不妨让他试试。”

  他歪头看向看台下,眉目中尽是对勃律威武不屈的欣赏之意:“我觉得若是他上场,这场赌局定会很精彩。”

  元澈看着勃律已经独自往场中走,急得在座台上团团转:“九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旁边的看台上,凉阳世子也被身边人拦了下来。

  有人拧眉劝道:“世子,您当真要和这等低贱之人亲自赛马?有失身份啊!”

  另有人道:“世子,我从未听过上京哪户有公子的大家姓祁,这怕是骗您呐!他们若是不认账怎么办!”

  再有人附道:“世子,我前些时日听闻满春院进了几个打北方来、有西漠胡人样的少年,此人一看定出自那里。”

  凉阳世子听完讽道:“没想到元澈未过十五就开始找男倌了,竟然还这么在乎这人。”他 瞟眼胤承帝的高台,话有所指:“当真不愧是兄弟。”

  这话一出,周围一众人纷纷白了脸色,忙小声惊呼:“世子!慎言啊!”

  “本世子还在这呢,你们怕什么!”凉阳世子对背后议论皇室这等事习以为常,不足为惧:“你们策马没一个比本世子好!都给本世子让开!本世子今儿定要赢了元澈!让他以后在上京再也抬不起头!”

  他两袖一甩,气势汹汹地快步下了高台,牵过自己的汗血宝马,来到场中。

  勃律已经蹬上马背,裹着严严实实地在马上坐等他了。

  凉阳世子走近后,瞧见男人坐于马背上睥睨的神色,不由一怔,脚下滞住,有一瞬间不敢上前。

  ——他竟是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同胤承帝相似的王气!

  但很快,他就在心里否认了这个错觉。一个从红馆里出来的不堪小倌,能有什么凌人的气势?他定是看花了眼。

  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马,踏着马步来到勃律身侧驻定,侧首朝人不屑嗤笑一声,模样张扬跋扈,压根没把他看在眼里。

  “你会不会骑马啊?穿那么多,还能跑的起来吗?”

  勃律懒得理他,攥着绳缰晃悠悠地端坐在马背上,仿佛骑马是悠闲自得的事情,连眼神都未往旁施舍一下。

  凉阳世子见他这般脸色有些僵。他讥讽着,大有要把人逼出话的派头:“可说好了,你若输了,你下辈子都是本世子的!”

  这次,如他所愿般,男人闻声稍稍偏头看来。

  勃律冷眼看着半大的少年,不屑一顾,缓缓冷声:“从未有人敢对我这般大放厥辞。”他眯住双眸,藐视对方:“想要我?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要的起我!”

  话音将落,鼓音震响,随着咚咚咚鼓槌与鼓面的碰撞,两匹马不由分说,一齐冲了出去!

  勃律趴伏在马背上,目视前方,越策越快,久违的感受到了曾经策马快哉的行风。他手心紧紧握住缰绳,心里扑通扑通地随着马蹄跌宕而在不停震动,仿佛要蹦出嗓子眼般。

  他能感觉到如今的自己再次坐在马背上已不如往日那般自由,方才上马时就已经显露出不易察觉的僵化。他现在毒素深入骨髓,四肢皮肉渐渐僵硬,就连面上露出点微弱的弧度都很艰难。现在,他十指只能尽力的,用尽残留的全部力气,借助紧夹马肚的双腿攀住身形。

  飞奔在马背上的这一刻,是紧张的,是兴奋的,亦是痛苦的。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现状不能做过激的举动。皮肉之下已经开始股股作痛,他有好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强烈的,钻入心脾的疼痛,疼的人说不出话,疼的人冬日冷汗涔涔,更是疼的他眼前发白,若不是毅力坚持,他怕是早就摔下马背了。

  但是谁也没有看出场上人的异样,只看到他的马逐渐和凉阳世子的马拉开距离,超过对方一个马头。

  凉阳世子余光注意到拉开的差距,不由睁大眼睛,震惊地快速瞟眼身边飞驰的马匹和马上的人。这时,他开始新生怕意,心急如焚,不断鞭策着坐下宝马,驱策它快点追上旁边的男人。

  看台上,元澈好不容易盼来回来的纪峥,二话不说拽住他,哭的稀里哗啦:“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去禀报师父!他下去赌马了!”

  纪峥没听懂,就见元澈连说带比划的不停指着下面跑马场上的人影。他顺着望过去,眼睛跟着场上马背上的人移了两息,倏然瞪大双眼,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中。

  他当机立断撇下小皇子,重新跑下看台,向着胤承帝座的远处高台飞奔。这次他比前一次跑的要快得多,整个人从远处看去,就像是凌于半空飞来的一样。

  高台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场下的情况,正严肃说着边疆之事。

  胤承帝肃道:“西北有异,草原的兵马自从上一仗和大庆交锋后就驻扎在了两国之间的旷野上,此时正对我们蠢蠢欲动,已经逐渐朝荆、纶两城逼近。朕命你不日启程,带上你的昌王军,前去助余淮黾守城。”

  “他一人守两座城?”祁牧安蹙眉。

  “余家已经在那里守了八十载了。本来共有四将,但两将死于沙场,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还有大孙儿从江湖娶来的夫人。”元胤开口,“这两座城是除却阙嘉关之外,面朝草原和大庆最为重要的边界。两城相邻甚近,一城被夺,相继另一座也要被迫放弃,只能退守到七里外的沽灌山,若到了那时,更为难打。”

  “本来朕想让余淮黾还乡,但他不愿让他孙儿和孙媳单独在战场上厮杀。朕一时又不能撤了他家驻守荆、纶的诏令,那是余家护了将近百年的地方。”

  元毅抬帘凝睇祁牧安:“现在,也只有你可以为朕所用,前去守城。”

  祁牧安紧锁住眉,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本想多陪在勃律身边,可这一去就不知仗何时能打上,人何时能回来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传上来十万火急、人未到声先到的声音——

  “将军!不好了!”

  祁牧安听出是纪峥的声音,迅速扭头,看到男子大汗淋漓地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上来。

  他还没问出口发生了何事,就听纪峥慌张叫道:“将军,穆公子亲自去赌马了!”

  祁牧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坠到了地底。他没想到先去勾栏边看场下的情形,直接快速起身就要往下跑,边跑边听跑马场四周的看台上传来的热闹声。

  勃律的马先凉阳世子一个马蹄,跨过场地上红色粉末的终线,赢了这场赌局。

  围在十一皇子身边的人欣喜若狂。

  “殿下,到终点了!”

  “赢了!赢了!”

  元澈懵了一瞬,之后撤手离开勾栏,扔下一众人快步下看台,向着勃律的方向跑去。

  勃律彼时正坐于马背上大口喘息。他低头失神看着手掌心中由于攥绳缰攥得太狠而生出的红痕,手指小心翼翼蜷了蜷,又舒展开,再蜷了蜷,再舒展。

  这一趟下来,他体内并没有燥热,反而更加冰寒,五指也更为僵硬了,连蜷曲都合不上。

  勃律哈出口寒气,白着脸色,下马的时候险些摔倒。

  凉阳世子输了赌马赛,怒得万目睚眦。他怒视勃律,眼睛发红发狠,怒火中烧地呸出一句:“忒!贱倌!”

  勃律想要离开的身影蓦然顿住。他慢慢扭回头,眼中冷若冰霜,犀利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凉阳世子,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你说我是什么?”

  少年下马后被这一眼看怕了,下意识后退一步。但很快,他就回过神,重新指着他赫然而怒:“你区区一个卑贱小倌,也敢赢本世子?简直不识好歹!死不足惜!”

  勃律掩在裘衣下的手握上藏在腰间的佩刀,攥得骨骼咯滋响。他绷紧唇缝,如狼眸的眼睛宛如恢复昔日的狠戾凌冽,瞳孔中仿佛闪着幽光。

  他像注视着猎物一般注视着少年,胸口忽然就在受冻的心脉中有了大起伏,一呼一吸,像是苏醒了似的在给他蓄气。

  他的声音冷的让人不寒而栗: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称呼我!”

  对面的少年口出狂言,气的昏头了脑,干脆抽出佩剑,两步跃起,朝着勃律的命门刺来!

  勃律想也没想,转手从裘衣下变戏法般的抽出已经搁置了三年的佩刀。刀刃刮过刀鞘,熟悉的出鞘声伴随着冷冽的银光,由日光折射出刺眼的刀光,砍断日晖,“当”一声响,毫不犹豫地撞在了对面的长剑之上。

  场中的情景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个人动武打了起来,一时尖叫声四起。而在混乱中,让人奇怪的是,其中一人拿的却不是中原的兵刃,而是把刀尖略微弯曲的弯刀。

  勃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执刀的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三年前。他握刀的手突然就变得刚劲有力,全身滚烫的温度和血液仿佛都集中在了右边,源源不断往右手上奔涌。体内原本被寒气覆冻的脉络得了生息,开始跟着勃律的动作而跳跃。

  这时的他竟把全身的气突破寒流运转了起来,就好像是冷空中四散的云在风的作用下急速汇聚,越聚越大,越聚越多,积攒了无数力量,就等一击击溃敌人,从而也溃散自己。

  凉阳世子初生牛犊,就算勃律复握起了刀,也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几招下来他就乱了阵脚,惊恐的情绪充斥大脑,让他抵着剑只能被打的节节后退。

  勃律一脚挡住了他的身形,一刀划上他的面颊,顿时血淋淋一道口子淌着血糊满小半张脸。接着侧身收腿,再一刀,刀刃挑过少年的手腕,挑出一串血红血珠。

  凉阳世子只觉手腕剧烈疼痛,手上顿时没了力气,佩剑哐当一声从他手上掉在了地上。

  他仰面惨叫,捂着手不断惊嚎。

  元澈站在不远处不敢上前,他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勃律的背影,心肝吓得乱颤。

  “勃律!”

  祁牧安从看台上跃轻功穿过人群快速奔来,就在勃律还要举刀砍向凉阳世子胳膊的时候,他心悸之下从旁一把握住男子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夺下他的宝刀。

  他将人牢牢锁在怀中,靠近了才听到勃律的心跳有多么快,快到好像要冲出体内。

  凉阳世子红了眼,用左手捡起剑挥舞着再次朝勃律刺来。祁牧安搂着怀中人转脚避开,手掌先拍开少年刺剑的胳膊,复又拍上少年的胸脯,将人生生拍至两步远外。

  勃律攀在祁牧安怀中大口喘息。短暂的强行运气后,带来的是体内寒气眨眼间重新冻上心脉乃至各处脉络,让他浑身上下比之前还要僵硬。

  身上肉眼可见地迅速浮出可怖的青蓝脉纹,从被衣物遮掩的胸膛处扩散,爬满全身,从露出的脖颈一道道爬上面颊,覆出层层寒霜。

  浑身上下是千百倍的疼,比以往每一次毒发都要疼。这些疼伴随着脉络遍布全身,没有一处幸免。

  他背脊蜷缩,双手抓住心脏前的衣衫,五指扣入隔了布料的肌肤中,痛苦低吟,想要把心剜出来。随后双手又转移到胳膊上,腰腹上,每一处内里疼的地方,他都想把身体里在不断啃噬他的那些东西拽出来。

  “勃律!勃律!”祁牧安感觉怀中人失了力气往地上滑,他抱着人跟着蹲下去,双手将人按在怀里,企图用怀中的温度温暖他。

  可是突然,他却再也听不到勃律身上方才强烈急速地心跳了。声音好像是戛然而止般,就连勃律的呼吸也弱了下来,仿佛怀里人的一切都被寒冰冻上了似的。

  勃律躺在祁牧安怀中,吐出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慢慢阖上双眼,垂下手,彻底晕厥过去。

  第二百零三章

  夜晚的祁府,烛火通明,来往的脚步错杂凌乱,还掺杂着急速地低声细语,和从外面传进来的大声怒喊。

  被元胤从宫中急切诏出来的老太医正皱着眉,仔细诊断榻上昏迷不醒的勃律。他面色凝重,迟迟未发出声音。

  祁牧安在旁边焦急难耐,根本无暇顾及是什么人在闯他的府宅。他嗓音颤抖,哑声问了好几次“怎么样”。

  太医深叹口气,收回手摇摇头,刚要开口,有一人从外猛然撞开屋门奔进来,打断了他要出口的话。

  符燚红着眼睛宛如一只暴躁的猛兽,任何人都拦不住。他跨进来后一眼看到榻上面色惨白的勃律,眼睛倏然瞪大,而后两步跨上前,揪起祁牧安的衣襟怒吼道:

  “你不是说护着他吗!你就是这样护他的!”

  阿木尔慢他一步,进来的时候符燚已经对祁牧安冲动地扬起了拳头。他见状,当即升起一股骇意,立刻跑上去,在拳头即将落下的前一刻,从后抓住了符燚的胳膊,阻止他的拳头落在祁牧安身上。

  “你冷静点!”阿木尔费劲将他的手扯下来,厉声低喝。

  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祁牧安带着人已经回到了府里,是纪峥得命又返回去小道上寻他们,带他们回来。阿木尔和符燚听后连吉勒也顾不上了,留下竹筐就驾着马车往回赶。

  符燚被他往后一拽,怒气之下冲昏头脑的身形毫无防备地往后栽了两步,方才堪堪站稳。他心里的怒火难消,还想冲上去和人打一架,却被阿木尔再次拽了回来。

  阿木尔看着一言不发任由符燚动手的祁牧安,微微阖了阖眼帘,心中叹口气。他继而扭头,看眼榻上未醒的勃律,较为冷静地问太医:“他怎么样?”

  太医摇头,对屋中的胤承帝行礼道:“陛下,老臣尽力了。这位公子本还能依附药方子支撑个一年半载,如今却强行运气,时日无多了。”

  元胤沉声道:“他还能活多久?”

  “或许几月,也或许几日。”太医再叹一口,转身对榻旁围着的三人劝道:“准备后事吧。”

  符燚当场骂了起来:“你他娘的再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子砍了你!”

  刘太医活了这么大岁数,在太医院乃至宫中威望颇高,就连皇帝都从未这般对他不敬。他胡子一吹,双眼瞪圆,指着男子“你”了半天,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符燚!”阿木尔低斥了好几声,才把男人推到身后止住了他的嘴,就差找根绳子将人捆上。

  这时,元毅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对太医道:“刘太医,先回去吧。”

  这屋子里站了一个疯子大喊砍砍杀杀,他巴不得快点离开。于是刘太医朝胤承帝匆忙抬礼,快步走出屋子。

  太医走后,屋中几人谁都没先开口。符燚高大的身影在定定忘了勃律许久后,忽然颓下肩膀,跌坐在一边,脸深深埋进掌心,茫然无措和酸楚齐齐涌上心头,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元胤望了圈这几人,一个比一个失魂。他皱皱眉,在两息后动身也打算离开,而走到门边又停下来,侧首对榻边久久未曾动过的男子缓道:“今夜晚了,朕先回宫,有需要朕帮忙的,让人拿着朕给你的玉佩,把消息直接送进炀清殿。”

  这话说完,元胤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他,直径踏进夜色中,不忘反手关上房门。

  胤承帝走后,祁牧安才终是动了动站的已然僵硬的双腿。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端过榻边的水盆重新换了热水来,再把屋中的燎炉加热。

  做完这一切,他敛着眸光想出去,然而才稍稍迈开还没半步,又顿了下来。

  祁牧安看向正沾湿热帕子的阿木尔,张张嘴,哑声对他轻道:“麻烦你们今晚先在此住下,照顾好他。”

  阿木尔听闻抬头,不解:“你要去哪?”

  祁牧安顿住身形,瞬息后低声道:“去请神医。”

  阿木尔狠狠怔住,可他刚反应过来想叫住祁牧安,男人却已经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没有片刻犹豫。

  院中,黑暗里,一处挂着灯彩的下方站着一个脸颊冻得通红的少年,他双眼赤红,明显是哭过。

  听到房门被人再次拉开,少年猛地抬头,终于把祁牧安盼了出来。

  见到男人,他张张嘴复又闭上,想叫人却怎么都无法从嗓子里喊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祁牧安一步步向他走来,眼睛越睁越大,嗓音滚动,极力想吐出哪怕一个字也好。

  可祁牧安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在走到他面前时直接越过少年单薄的身姿继续向前走。他的五官尽掩在夜色下,叫人无论如何辨认都瞧不清此刻的神情是愤怒还是悲伤,但身影孤寂,让人不敢触碰。

  元澈顿时害怕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眼眶。他蓦地转身,这时生出莫大的勇气促使他抬手拽上了祁牧安的衣衫,把人扯在了原地。

  “对……对不起,师父……”元澈嚎啕大哭,边哭边道歉,内疚就像是长着刺的枝条在他心里不断攀爬,扎着他的内心,让他既害怕又自责。

  祁牧安闻音缓缓低头瞅着他,半响不说话。

  元澈抓在祁牧安衣服上的手越收越紧,他不敢去看师父的眼睛,只能垂着头不停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去胡乱抹着被泪水浸湿的面颊。

  他颤声哽咽:“师,师父……你别不理我……我知道错了师父……”

  而就在元澈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少年听到头顶传来很轻很轻、险些抓不住尾音的叹喟,随后就觉一掌热度覆在他的头顶,揉了揉。

  他一愣,连哭都忘了,挂着泪珠吸着鼻子抬头去看男人,可这时祁牧安已经收了手,挺着寂寥的背影独自往院外走,直至消失在远处。

  今夜不知何时洋洋洒洒重新降落棉雪,不久寒气从地底升空,如寒酥似的雪白顷刻间便层层覆盖在地砖和枝头上。

  本是一场雅景,却在寂静无声中衬得无比凄凉悲哀。

  祁牧安没有让任何人跟着,只身顶着飘雪,在午夜凭着记忆来到神医居住的小院门外。他拍了拍身上落了不少雪粒的衣服,想把衣裳拍干净,以示诚意。可雪飘飘扬扬,他刚拍掉一点,下一层就很快覆盖上来,重新占据肩头。

  他哈出口寒气,两只手在身上拍了好久,最后像是放弃似的,垂下手臂。

  祁牧安抬头去看小院,目光却被院门上高高挂起的灯彩吸引了目光。灯彩散着微弱的光芒,在一片漆黑中点亮一小隅温柔和暖意。

  可这暖意却无法到达祁牧安的心底。他收回目光,抬脚沉重地走到门边,抬手敲响门环。

  “咚咚咚”三声,不轻不重不脆不闷的声音骤然响起,在静谧下尤为响亮,仿佛这条小街上都在回荡门环的磕碰声。

  磕完后祁牧安飞快撤手,拘谨地贴在身边后退了一小步,紧张地盯着中间门缝,期待门后有人来开门。

  可是过了足足有十息,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祁牧安抿紧唇缝,再次上前,重新敲响门环。

  这次他用的力气比第一次要大一些,磕完后他仍是退回来,站在原地等待院内来人开门。

  可是依旧没有。

  他垂下头,就在上前想敲第三遍的时候,门内终于有了响动。

  有一道含着睡意的姑娘声打着哈欠,懒懒洋洋地在里面喊:“谁啊?”

  祁牧安忙站在台阶下,扬声冲里喊:“在下祁牧安,前来求见神医!”

  竹苓听到这声音一愣,觉得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她一听是来见自己师父的,回头望眼还跳跃着烛火的屋子,咧咧嘴挠挠头。

  她撑着纸伞,睁着刚睡下不久的双眸,稀里糊涂地就给外面的人拉开门闩。

  在借着微弱的灯彩,看清外面毕恭毕敬的男人的面容后,竹苓惊愕不已——

  “怎么是你?”少女左看看右看看,发现空荡荡的小道上只有男人一人。

  似是听到了院中的声音,许言卿怒气冲冲地“咣当”一声敞开了自己的屋门,站在门口向竹苓喊道:“小竹子!不许开门!”

  竹苓看看男人,回头再看看师父,弱声道:“可是师父……我已经开了……”

  “大晚上的,不管是谁,都让他滚!”跨过小院的屋中,许言卿燥怒的声音穿透棉雪而来。

  竹苓诶呀一声,脸色为难。她向男人招招手,作势就要听师父的话把门关上,边关边于心不忍地劝他说:“你快走吧,我师父不是早就说了,你那人他救不了。”

  竹苓才刚扶着门沿将门往中间推,怎料外头的男人忽然掀起衣袍,就这样头顶细雪生生跪在了地上,抬手高声向里面喊:

  “祁牧安,特来求见神医!”

  竹苓吓了一跳,睡意全无,站在原地门也不知道到底关不关了,束手无措地慌乱喊道:“你!你干什么!快起来!”

  见人不起,少女狠狠跺了跺脚,身子挡在门口生怕他闯进来,头往后扭,拿不定主意般冲里面喊:“师父!师父!”

  许言卿被这几声喊得烦躁,他暗骂竹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于是披着衣衫下到院中,丝毫不介意落雪,几步来到竹苓身后。

  他眯住眼睛,刚要斥责少女,然而视线越过竹苓的头顶,一眼看到了那个正跪在雪地中的身影。

  见要见的人露了身形,祁牧安不管不顾,高声复喊:“在下祁牧安,特来求见神医!”他忽然俯身,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就这样对着屋门口的二人磕了下去。

  “求神医开恩,出手相救!”

  “求您救救他!求您开恩!”

  他跪在雪中一遍遍喊,一遍遍磕,乞求得到男子的恩救。

  他感觉不到额头撞在坚硬地面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寒冷袭骨的冰凉,他就这样跪地磕着,睁着眼睛磕着,反反复复地磕着。

  他脑中白茫一片,眼前也只能看见白花花的雪地,白的他眼前闪现道道花影。他想不起任何事情,现在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告诉他,他要救勃律,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救勃律,哪怕此刻要他的性命,他也要救勃律。

  他这辈子只双膝跪过义父义母,那是于他这辈子而言最有恩有亲情的人,他们把他从脏泞中带回府上,教他读书习字,教他如何拿起手中负有沉重的剑刃,让他摆脱了年少在贫窟中的不堪,给了他第一个家。

  他感激,感恩,对义父义母理应当跪。而如今,他失了家,失了亲人,失了上天看他前几年不易的恩惠,却在让他渺茫的时候,降给了他人生里第二个恩泽。

  勃律于他而言就是第二个家,是他在世上最后重要的人,是他拼尽全力也会护其周全的人,是他的亲人,是他的心上人,是他承诺过能舍命的存在。

  他是他在漆黑渊谷中闯进的希望,是如草原天神般信仰明亮的存在。

  他不能让他死,他不想再回到摸爬滚打的泥泞中向上苍讨生息。

  他一次一次重重磕下,起身,再磕下,再起身。

  竹苓急得让他别喊了别磕了,可是如何都不管用。她拧着脸对来到身旁的男人犯难道:“师父,这怎么办,这人他不起来!”

  

  这几声喊得许言卿面色黑沉。他唇缝绷得笔直僵硬,冷眼眯起,突然从竹苓手里夺下门沿,作势就要关门。

  “不要管他!让他跪!”他把少女揪回身后,大力拍上远门,插上门闩,将雪地里的人隔绝在外面。

  “神医!”祁牧安看到许言卿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急忙向前膝行两寸,对着合上的木门再度磕下:

  “求神医开恩!”

  他的手指反复撑在雪地上已然变得冰凉,渐渐的失了知觉,可他好似未曾感觉到般,仍旧不停地乞求。

  “求神医开恩!”

  雪越下越大,他身上不多时就堆满了一指节厚的雪,随着他不断起伏的动作,从肩头滚落都地上,盖上新的,之后再度滚落。

  “求神医开恩——”

  他一时间失去力道,额头毫无缓冲就那样直直装上地面,撞得他眼前眩晕。他没有立刻起来,而是闭上眼睛缓了一息,可重新睁开后,他却发现眼前只能从黑暗中看到一些微弱的白亮。

  “求您救救他……”

  他没有间隙去思考自己的眼睛是因为注视了长久雪地才变成这样,他仍旧大声对院子喊,试图希望里面的人能听到他的诉求,能像上苍一样宽宏,走出院子救治他的心上人。

  “求您……救救他吧……”

  这一次,他磕在地上久久都无法起身。他双手攀在地面,五指慢慢的、慢慢的收拢,把团团冰凉的棉雪抓在掌心,用力攥紧。他整个身形弓起,不断地剧烈颤抖,像是蜷缩在雪中孤独的,找不到方向的兽。

  他抓着地,抓着雪,一声一声低低啜泣,最后整张脸伏在雪中,滚烫的泪化开身下一涟涟的莲花,咬着吸进嘴中的冰寒雪粒,大声呜咽。

  “求您……”

  “救救他……”

  第二百零四章

  竹苓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许言卿身后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恻隐之心驱使她回头看了眼院门,此时还能越过高墙依稀听到外面雪地中的人声。

  少女神色纠结地咬住下唇,扭回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男子,到底于心不忍。

  她小声道:“师父,外面那人要是冻死在我们院门口可怎么办啊?”

  “死不了。”许言卿的声音夹着烦躁,他头也不回,直径回到自己屋中,冷漠地关上屋门,隔绝外面一切声音。

  竹苓注视着师父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听着外面叫她感到哀怜的哑喊,脚底在地上磨了又磨。

  她师父总说,他们这辈子只行医治病是救不了全天下人的,既然救不了,就不能一味禀着菩萨心肠。若真把自己当成了活菩萨,届时就不是自己在济世救人,反而会被这大千里的腐朽人心吞噬。

  有的人的命牵扯天下气运,一命就有可能改变天下局势,救不得。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还是没有折身重新打开院门。她捂着耳朵,逼着自己硬下心肠,跑回了屋里。

  雪下了一夜,覆住了每一寸大地,厚重的雪最终还是压断了宫中某处荒芜已久的宫殿内的枯枝。

  元胤回到炀清殿,看到桌子上打半夜加急送进宫,垒起来上谏的折子,就一阵头疼。

  这位勃律王子闹出的事儿不出两个时辰就让朝堂上那些耳朵贼尖的人知晓了去,半夜送来的东西,他不翻开也知道是,都是为了如何处置这位悄无声息在上京城内待了许久的穆格勒王子。

  ——明日早朝上定有人撞柱子死谏。

  他这皇位坐的时间看来还是太短。

  元胤长叹口气,揉揉眉心想缓解些疲惫。他在椅子上坐下,抿了口宫女端来的茶水,润了润喉,问一旁中官身边跟着的小中官。

  “太傅回去了?”

  小中官谨小慎微地俯首道:“回陛下,太傅一个时辰前已安然回到容府。”

  “行,朕知道了。”元胤拧着眉瞅眼手边摞的高高的折子,凝视顷刻后,让身边人都下去。

  他没管这些新来的奏折,手一推就将它们都推到了桌子边角处,眼不见为净。

  他这个当皇帝的明知城内有穆格勒王子还亲自隐瞒包庇,这些上谏书里定没说一句他的好。

  若是瑾昱现在在就好了,用他那张嘴、那个温和的声音念出来,他定听得进去。

  元胤支着额头,盯着手下的白纸黑墨出了神。他在想,要不要亲自去趟容府,把瑾昱从府里捞回他的炀清殿,让他陪自己一宿。

  就在他快要做决定的时候,殿外传来中官的通传:“陛下,湘王求见。”

  元胤回神,默了两息才开口让人进来。

  元毅还穿着白日里那件花哨的衣裳,手里执着折扇。在走近明亮殿内的那一刻,元胤仿佛看到他变成了一只花里胡哨扇着彩色翅膀的大蝴蝶,正翩翩然向自己飞来。

  元胤猛然吸口气闭上眼睛,直到听见人在他桌案前站定,才方睁开眼。

  “陛下。”元毅抬着含笑的脸,用拿着扇子的手一拱,向坐上身着金丝的帝王行了礼。

  “是臣弟疏忽,回来还未曾来见过陛下。”

  元胤看见他那双盛笑的桃花眼就来气:“你还知道?”

  元毅轻叹:“皇兄莫要怪罪,小十一被今日的事吓哭了,臣弟安抚了好久才哄好他。”

  “我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十一从哪结交来的上京新贵,却没料到来头这么大。”他用合上的扇骨敲了敲下巴,眼底是意犹未尽的乐趣:“听闻,是草原来的人?”

  去找容瑾昱的计划被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人浇灭,元胤现在心情异常不好。他沉颜瞅他,告诫道:“劝你收敛点,他你可招惹不起。”

  “臣弟明白,也看到了,这公子下手真狠。”元毅耸肩,“就是不知这样一个人,陛下为何还留在上京城里,竟还让宫中老太医来给他治病,陛下就这般善待他?”

  元胤道:“事关东越,就算告诉你,没两句你就要开始嚷嚷听不懂了。”

  元毅挑眉,两手一摊:“听到皇兄这般贬低臣弟,怪伤心的。”

  元胤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他点了点旁边背靠多宝格的桌椅,示意让人坐下再聊。

  元毅乐呵地挽袖坐下,端起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元胤凝望了他会儿,问:“老九,这次回来还走吗?”

  “暂时先不走了。”元毅垂首笑道。

  元胤点头,食指搭在扶手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那就得空去看看你的母妃吧,多陪陪她,她惦记你许久了。”

  元毅颔首:“是,皇兄。”他说完,继续低头端着瓷盏托,一口一口喝完了茶水。

  胤承帝撑着脑袋歪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不知殿内静了多久,他才啧了声,打破了二人间的无声。

  “既然没什么事了,就赶紧回去,朕还有积攒的政务没处理完。”

  元毅一听,放下杯盏:“皇兄可千万莫要累垮了身子。”

  “朕心里有数。”元胤抬笔点了一下,又飞快抬头看他:“怎么你现在也开始念叨朕了?”

  “臣弟许久未见皇兄,是在关心皇兄。”元毅起身,拂了拂袖,抬手告退。

  元胤一刻都不想听见耳边有第二人的叽喳声,忙抬手让人退下了。

  这一坐,又是一夜。

  草原弯刀现身上京城,又是在诸多权贵子弟的眼底下亮出来,回府后他们再把所看到的同家中讲讲,不多时勃律的身份就流传在各府的桌案上。翌日果真如元胤猜的一样,朝堂上一群数落他庇护草原人,纷纷要拿头撞墙撞地撞柱以死谏让他处置穆格勒的王子。

  朝上闹了好几天,却没一个人敢真死谏。元胤在宫中忙地一连几日连容瑾昱的面都没空闲见到,更别说得知勃律已经醒了的事。

  勃律是在翌日黄昏前醒来的,他想睁眼的时候,有很长时间都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感觉不到自己是死是活。

  他意识里觉得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手指微微弯曲起来都很吃力,僵硬地仿佛肌肤上封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他竭力睁开眼皮,就连睫毛上好像都结了一层寒霜。

  不知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悲痛,他现在就连寒意也感觉不到了。

  他张张干涩的嘴唇,想抬手叫人扶他起来。手臂抬起来的霎那,就好似是一截想要弯折的冰块,发出咔咔的微响。

  耳边忽然传来欣喜的叫喊:“公子醒了!”随即,他能听见两三个脚步声从屋子里拉开房门跑出去。

  应该是去喊阿隼了。他心想。

  可来的却不是阿隼。阿木尔和符燚本来一直守在榻边,因着一天未进食,二人被劝了好几次,才想着去吃一点,结果刚端起饭碗还没夹两口,留在屋中照顾的丫鬟就跑来通传了。

  勃律被阿木尔扶着坐起来,眼睛在屋中几人之间转了一圈,看到了纪峥,看到了躲在最外面紧挨着门不敢进来的元澈。

  他眼睛绕了一圈,最后转回来落在阿木尔身上,动动唇,哑着嗓音一字一慢地问:“阿隼呢?”

  阿木尔道:“他马上就回来。”

  勃律喝口水润了润嗓,这次说出来的嗓音好多了,但语气仍旧很缓慢,就像是气迟迟上不来,又像是半途有什么在堵着气流一样。

  他几不可察地揪起眉头,问:“他去哪了?”

  阿木尔顿了一下,如实答:“他去请神医了。”

  勃律垂下眼帘,微张着嘴,好像哈出了一口气。

  他气音道:“请不来的。”

  祁牧安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全身冻得宛如一根冰柱,双手面颊通红,红的发紫。

  可尽管如此,他背脊矗立在白茫一片的雪地中依旧挺拔。

  院门从昨夜到今日一直未开,他打算一直跪下去,跪到门开为止。可就在这时候,府中出来人寻他,告诉他穆公子醒了。

  祁牧安听到这话时先滞了一息呼吸,好像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在骗他。而后他连忙起身想要往回奔,可是跪的太久,他刚踩在地上,膝盖不受重力就要弯曲倒下。

  “将军!”来人喊出声,手急忙扶住祁牧安,想要架住他。

  男子却推开他的手,自己打直膝盖。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起路来有些瘸拐,可他就这样一步步拖着身子,自己走回了府中。

  他的勃律在等他,他要赶紧回去。

  勃律慢慢喝完一小碗稀粥,祁牧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屋门口。他闻声抬头望去,惊讶地看到男人身上到处都是未化的雪茬,有的地方雪掉不下来,已经积了一指节厚。

  屋中所有人看到他都感到愕然,可他却丝毫不在乎。他的眼中只有勃律,看到勃律醒过来坐在榻上,虽然面色仍旧没有血色,可见到活生生的人时,他是欣喜的。

  就像是几月前,看到勃律还活着时的心情一样,又不太一样。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有多么狼狈,身上到处都粘着雪。祁牧安手忙脚乱地拍干净衣服,方手足无措地踏进来,缓缓走到勃律的榻边。

  勃律扬头不虞地望着他,盯着男人端详了半响,才出声对屋中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吧。”

  屋中人很快离开,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祁牧安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蹲下身把人紧紧抱进了怀中。

  勃律贴着男人的脸颊,这才感觉到一点从他身上传来的冰凉温度。然而就算有多么寒凉,他现在所能感知到的,远不及之前所感到的冰冷刺骨。

  但他仍旧知道祁牧安身上肯定早就冻透了。他推了推身上人,不满道:“你身上好冷……”

  祁牧安听见这句,忙不迭松开双手离开勃律,束手无措道:“我,我去暖暖,暖了再来抱你……可好?”

  勃律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祁牧安飞快舔了下唇,起身想要去燎炉边烤得暖和些。不过他还没完全立起身,袖子就被榻上人轻轻拽住了。

  “回来。”勃律命令他。

  祁牧安只得依言重新蹲了回去。

  勃律目不转睛看着祁牧安被碎发遮挡一半的额头,抬起手轻轻碰了碰。

  祁牧安心中一颤,顿时了然勃律这是知道他做什么去了。他有些心虚,拽下勃律的手不让他继续摸,攥到掌心憋着颤声道:“不疼。”

  勃律敛眉,骂他傻。

  祁牧安弯眼笑起来,这次换他没有说话。

  勃律让他把燎炉搬进,拿了自己的手炉放在他手里,让他坐在榻边,便陪着自己边暖着。

  他捏捏祁牧安的掌心,被人反手用力攥住。

  勃律想笑,可他现在笑不起来,嘴角的弧度僵在半空不上不下,让他很烦躁。

  他瞟了瞟关上的窗子,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是不是快到白月节了?”

  祁牧安凑近他才听清了勃律的话,点头柔声应着:“是,过几天就是新岁了。”

  勃律歪头想到了一件事:“那雅尔大会上我好像曾允诺你,若得了魁首,就把我送你一天。”

  祁牧安一愣,随着他的话也想到了那年那日。

  “你得了魁首,还没向我讨要嘉奖。”勃律道:“现在补偿你,希望不会太迟。”

  祁牧安垂眸:“可是你欠了我三年。”

  他掀起眼帘专注地望进勃律浅淡的瞳仁里:“这个嘉奖迟了三年。”

  “勃律,我现在很贪心,我不想让你只送我一天。”

  “我想要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我的。”

  勃律听他说完,嘴角的弧度终于能勾起来。他微微笑了笑,抬手轻轻抚了抚祁牧安的面颊,似是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把男人面上久久不退的冻红融化掉。

  但他抚上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应该也是冰冷的,想收回手,却被男人按了回去,贴在脸上。

  祁牧安抓着他的手吻了吻掌心,模样虔诚。

  勃律稍稍弯指,感受祁牧安一点一点吻过自己掌心的每一寸肌肤。

  他笑道:“好,就依你。以后我的每一天都是你的。”

  祁牧安从掌间掀开眼眸,撤开后俯身,向前贴住了勃律的唇。

  这同往日都不一样,是温柔的,是怜悯的,是不带一丝热火的。

  分开后,勃律吐出口气,哑声诉道:“阿隼,新岁……陪我上街走走吧,我真的想去看看你们中原的新岁,想看看你儿时的日子。”

  “好。”祁牧安重新把人拦进怀里,附着在他耳边一一诉说:“我们去过新岁,在繁华的街上我会带你吃枣糕,放河灯,晚上还能看烟火……”

  “以后的每一年新岁,我都陪你去看。”

  曾经他在草原上对着满天星辰的夜晚独自默默许下的承诺,终于能在今日实现了。

  第二百零五章

  新岁前三日,街上就已经热闹了起来,隔着高墙好像都能听到隔壁街道上的欢雀。

  然而就在这喜气洋洋的时候,西北军报在元日当天清晨进了宫,递进元胤的手里。

  一时间,面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到处置办的欢庆的皇宫,面下却翻涌沉重。

  祁牧安本想一心陪伴勃律过节,出门前专门吩咐纪峥他们不用跟着,谁知门还没迈出去,宫里一道传召,就明晃晃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来人是元胤身边的侍卫,配着剑拦去祁牧安和勃律出府的脚步。

  他对祁牧安道:“陛下传祁将军进宫。”

  “现在?”祁牧安沉下面孔,握着勃律的手将人挡在身后,不满质问:“今儿新岁,你们皇帝不在宫里和容太傅等着宫宴,找我做甚?”

  “事关西北军报,还望祁将军速速进宫。”来人只能向他说及这么多。

  “要打仗了?”身后,勃律听到了这句话,小声出口。

  祁牧安回首看向他。勃律今日穿了为了新岁新做的衣裳,鲜艳的颜色衬托的人仿佛也生出点血气。他垂眸瞧着艳丽的人儿犹豫了须臾,瞟了眼侍卫,又扭回头看着勃律,嗫嚅了几下,不知该如何向勃律开口。

  勃律见他这般心下了然。他轻声道:“既是事关战事,你便去吧,我等你回来。”

  “对不起。”祁牧安只得把勃律送回屋中,“你在府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勃律乖乖应下,待人转身,他急忙又叫住人,看着祁牧安转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添上一句:“早点回来。”

  祁牧安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愣了一瞬后当即淡笑开,轻柔应了声“好”。

  进宫的一路上到处可见宫女端着金盘盛着瓜果来往广阳殿和御膳房之间,四周宫门、廊庑已经挂好了宫灯,就连垂脊上的垂兽们一个个身上都锃亮有光。

  倒是炀清殿内气氛沉重,虽然外面的廊庑也正挂着宫灯,却丝毫没有要过节的气息。

  胤承帝坐于高座,听到殿门推开的声响,眼皮往这方一掀,在看清了来人,手随手一扔,把一叠加急来的军报扔到了祁牧安手中。

  “共享情报。”他压着嘴角说,“西北来的军报,草原的兵马提前压境,你后日就要出发。”

  祁牧安展开信纸扫了一眼后,脸色变得很不好,这意味着他今日陪勃律过完新岁,明日就要奔赴战场。

  这一去何时回来尚未可知,而勃律如今的状况又能等到他回来吗?

  祁牧安折回此封军报,对元胤道:“我不去。”

  这一刻,他想毁了两人之间的合作,专心在府上陪勃律,这样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去求那闭门不见的神医,去继续上天入地地寻找能医治他的方子。

  元胤微微上挑的眸子眯起来,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狐狸,当下冷面警告道:“你别忘了,你和朕之间的约定。”

  祁牧安捏紧这封手中的军报,抬头毫不畏惧地冷视元胤。

  “我现在不能离开他!”男子怒火中烧,“我若是连他都放弃,你这场仗的输赢和你东越的存亡对我来说便根本不重要!”

  胤承帝身子蓦然前倾,死死盯着祁牧安,给予下方人一丝来自帝王的压迫:“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朕允你——只要你祝余家赢得此仗,守住荆城纶城,击退他们至坡陀外,便可以只身率先回来。”

  “在此期间,朕也向你保证,他在朕的眼皮底下不会出事,会让人以药延命,让他好好的活着,朕也会倾尽全力去寻找救治他的法子。等你回来,定还你一个好端端的人。”

  祁牧安只是冷笑:“我可听说近日你朝殿的柱子都要被染成红的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朝臣得知他在上京,个个都想要他给你们死在战场上的人偿命。如此,你要我如何相信,在这种局面下你会护他安然?”

  元胤头疼地捏捏眉心,拍案而起:“一群老不死的,以身威胁朕的本事罢了。朕是他们的皇帝,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

  祁牧安却道:“你们东越现在大多是效力过先皇的老臣,有的加起来甚至是你年岁的两三倍,立足朝堂多年,威望颇高,你要如何奈何他们?”

  “你在帝位上坐的时间还是太短,就算有容瑾昱的辅佐,以他一家又能如何顶朝堂万家?”

  “于此,关乎他的事,我无法信你,更不可能把他交给你。”

  元胤在案后来回踱步,越走越焦躁,最后忍不下去了,手一扬冲祁牧安怒喊:“你以为在现在的情况下你们还有得选吗?”

  他双手重重拍在案上,探身对下方道:“对勃律王子的事,朕一日不开口表态,他在上京就多一日危险。东越武将有多少,死在他草原狼师麾下的东越将士有多少,你算过吗?这些人,可不是人人都和常衡一样,心眼都嚼碎了吞肚里。”

  “朕承认,朕在看到他后确实动过杀心给东越死去的无数英魂偿命,依次要挟草原,可他现在对草原来说是个死人的存在,那朕还抓他干甚?”

  “朕也清楚的狠,此番你在西北,他要是在朕手上有个好歹,你怕是会直接撕破脸,昌王兵会直接出卖东越吧!朕还不至于蠢到连这其中的利弊都分不出!”

  祁牧安眼神难辨,但没有再开口,不知是不是因他这席话有了动容。

  来的是草原的兵马,是有一笔勃律和他们之间的帐要算,他应该替勃律讨回来。

  元胤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平复了一番道:“不过朕也确实明面上不能放了他,该捉拿的样子还是要做给那些老东西看,但目前将他看押在你府上是最好也是对他最安全的办法。”

  “朕允诺你,会让常衡亲自看押他,一直到你回来。”

  祁牧安冷眼对视元胤,默了半响,谈判道:“你的兵不得进我府,只能在府外。”

  “行。”元胤黑着脸被迫答应。

  “不能限制勃律出行自由,若他出府,便让常衡跟着。”

  “可以。”元胤利落应下。

  他还道:“这些时日,我要元澈也在我的府中。若你出尔反尔,我不敢保证我留在上京的人会做出什么。”

  东越的后,必须抓在他的手里。

  元胤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应下:“可以!宫宴过后,朕就让人把他送回去!今晚你就能看到他!”

  祁牧安没有说同不同意,而是先反问道:“草原来的人是谁?”

  “新的军报正八百里加急,明日就能收到。”元胤身子往后斜了斜,“不过朕推测,十有八九是新可汗领兵,这些年他急着争出名声的心可没有衰退的前兆。”

  元胤观察着祁牧安的神情,沉思一会儿说:“朕知道那位目前和草原的关系只会比我们同草原之间要更为吃紧,你之前是想给他报仇,所以来找朕合作。现在若是还有这个念头,朕不得不提醒你——”

  “你现在是在为朕做事,而朕这次,要你活捉敌方将领回京。”

  祁牧安再度对上元胤的视线。

  胤承帝支着头,续道:“此战若胜,朕就允你三个月的清闲好好陪他。”

  祁牧安眸光一闪,对此只深思了一息,就应了下来。

  他回到府上,立刻叫人前往军营,准备明日启程。纪峥没多问,赶忙去军营寻苏俞和几位副将。

  祁牧安在房门外深呼吸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里面的勃律。

  告诉他明日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勃律会不会失望?这一去许久未见,二人间的关系好不容易修复如初,会不会待他回来又回到了刚重逢的时候?

  让他最担心的……勃律会不会一直等他回来?

  祁牧安站在门外久久未动,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指尖陷入掌心皮肉里,轻微的刺痛鼓着他的神经。

  忽然,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勃律疑惑地看着外面的男子,道:“我早就听到你回来了,一直站在这里作甚?”

  祁牧安在看见勃律的一霎那,身侧的手指忽地放松。他咧了咧嘴角,笑了笑,摇摇头后把人拦进屋。

  勃律敏锐地发觉他有些异样,心知此趟进宫定发生了什么。

  他跟着祁牧安走到木椸旁,没注意男子正取下上面的裘衣打算给他穿上。

  勃律盯着祁牧安的面容,逼问:“怎么样?发生了什么?”

  祁牧安手一滞,默不作声。勃律见他神色闪躲,一猜及中——

  “你要出征了?”

  面前的男子犹豫了一瞬,点点头,过了会儿说:“你若不想我出征,我就不去。”

  勃律抬帘望他,眼底神色复杂。

  祁牧安匆忙解释:“我……”他抿抿嘴,手指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

  “勃律……我好害怕,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攥紧已经穿在勃律身上的裘衣,十指渐渐收缩,露出手背上分明的手骨。

  他垂头抵在勃律的肩膀上,略微弯曲背脊,露出脆弱。

  “我好怕……我好怕你等不到我回来……”

  勃律缓缓从他身下伸出手,挪到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没有出声安慰,而是问:“什么时候走?”

  祁牧安摇头:“明日。”

  勃律蹙眉:“今天才刚是新岁,怎么这么赶。”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草原兵马已经压境,速度提前了足足十日,刻不容缓。”

  “对面是谁领兵?”

  “新的军报还在路上,目前还不清楚来的是谁。”

  勃律想了一下:“如果来的是延枭,不要留情,替我往死里砍,最好砍成八段。”

  祁牧安听到他的话,破笑出声,连连答好。

  勃律不断拍着男人的背,像哄孩童般玩笑道:“放心去吧,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算是你私心作祟,不为天下,单纯为了我,也替我报个仇解恨。”

  祁牧安没说话,依旧抵着他的肩。

  勃律向下瞟了瞟怀中人,在他心里亲手搭建了一座名为归属的暖巢——

  “也别太担心我,我没事,你回来一定能见到我。”

  “我发誓,我会一直一直等你回来,一直等你。”

  第二百零六章

  出了府,就能听到隔条街上的欢庆声。勃律站在石阶上竖耳听了听,竟还能听到从远处隐隐飘来敲锣打鼓、吹奏乐的声音。

  他回神,看了看正在阶下回头耐心等他的祁牧安,一步步慢慢跨下去来到男子身边,缓声道:“你若今日实在繁忙,可以不用陪我出来。”

  祁牧安一手捞起勃律的手,两只手藏在衣衫下紧紧交握。

  “不忙,陪你的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他拽着人让其贴在自己身边,“我答应过你了,就不能食言。”

  两人并肩,缓步朝着人流中走。勃律被他牢牢拽在身边挤入人潮,走上川流不息的繁华大街。耳边充斥着鼎沸吵闹,抬头只能望到肩擦着肩、比平日要鲜艳的衣衫。

  虽然欢声笑语如浪潮般私能把路上的人淹没,但勃律却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越他小半步在前的祁牧安的身影。

  他被男子拽着拐出洪流,周围乍然空荡荡,少了许多挤闹。勃律回头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发现方才他们走过的地方正黑压压继续前行,伴着震耳的锣鼓声,隐约能看到人流的尽头时不时有跃起红黄蓝绿的脑袋。

  祁牧安站住脚跟也望过去,笑一声对勃律解释:“那是太平乐,民间又常叫‘狮子舞’。”

  勃律一眨不眨地盯着,闻声仿佛还没回过神般慢悠悠点头:“真热闹。”

  “想看吗?想看我们绕到前面去看。”

  勃律眉毛一敛,想拒绝:“算了,人太多了……”

  “不多,我们绕到前面去看。”说着,祁牧安拉着勃律绕到另一边,打算从街两旁的人后穿过,这样能尽快赶到街道的前面,在那里等着狮子舞的队伍经过。

  勃律被祁牧安拉着快走了好几步,忽然他在后面使劲拽了前面人一下,把人扯停。

  “这里人太多,我不去看了。”勃律别扭着劲要往回走,“你要是走丢了,我还要去找你。”

  祁牧安把人又扯回来,扬扬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笑笑:“你瞧,我抓着你呢,我不会让自己走丢的。”

  男子环过勃律的肩膀,让他走在自己里侧,替他挡去了人流波涌。

  “我想看,你就当发发善心,陪我瞧瞧。”祁牧安缓声对他道,“常说大庆和东越有南北之分,我想看看这南北的狮子舞有什么不一样。”

  勃律抿着嘴不再出声,到底还是被人拉到了街前。

  换了一个位置,勃律抬抬头就能瞧见从不远处迎面跳来的舞狮的队伍。领头的是两只红狮子,一个比一个摇头摆尾,眼睛眨得灵动又锐利,正在赛威风,争抢着狮头前面被一人用竹竿高高举起的绣球。

  勃律看看舞动的狮子,又看看周围随着狮子接连跳跃发出地惋惜和叫好的人群,不知不觉也染上了喜悦,跟着偷偷翘起了嘴角。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欢闹的场景。

  祁牧安盯着勃律蓦然亮起的眼睛,在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吉勒已经被安置妥当了,在新地方欢脱的很,与人特别亲近。”他看向勃律,“你若想见他,就让纪峥带你去。”

  勃律勉强让自己的目光从别处拽回来:“它是在小叶铁铊部被大家养大的,跟别的狼相比之下是有些独特。”

  舞狮的队伍已经拐了弯,狮子屁股扭得活灵活现地蹦远了。

  祁牧安和勃律向着另一条街走,这条街上多了许多杂耍,有各种各样的散乐百戏。

  勃律东张西望,边走边听身边的男子道:“我不在的时间,常衡的兵会守在府外保护你。”

  “保护我?”勃律转回脸,掀起眼皮呵笑一声:“这是皇帝的意思吧,说难听点是在变相的监视我。”

  祁牧安攥紧他:“我斟酌了一下,胤承帝说的不无道理。”

  “你现在在上京的处境很不妙,东越朝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对你虎视眈眈。我在,时刻能留心着,尚且能护你周全,但我离开后,恐怕只有这个办法能保你安然。”

  见勃律不吭声了,祁牧安站住脚,“若是这期间传出什么秽语到你耳里,你不用在意,有人会处理。”

  他吸口气,试图宽慰勃律,生怕他听到什么生出些异样,一气之下再动了刀子:“谁都无法左右两国打仗,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从来就不欠他们什么。”

  而勃律却两眼一翻:“我不需要,你让常衡别站在府外碍眼。”

  祁牧安无奈,轻声责他:“听话。”

  勃律见对方这回不向着自己,皱着眉挣了挣手,没挣动,索性扭头不去看他。

  对于这件事,祁牧安铁了心不让步。见把人惹生气了,他只好掏了荷包,买回来一大堆甜滋滋的吃食哄人开心。

  勃律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眼睛下瞟瞄到祁牧安腰间晃来晃去的香囊,上面凌乱翻飞的阵线忽地就不知为何碍起了眼,让他懊恼起来,另一只手屈指往上面弹了一记,令香囊晃得更厉害了。

  他嘟囔:“果然还是丑死了。”

  “不丑。”祁牧安抓住摇摇晃晃的香囊在腰间顺整齐了,乐呵一句。他把手上新买来的糖灯影儿换下勃律手上已经吃了大半的糖葫芦,又从怀里抱着的炒栗子里剥了一颗喂给他。

  男子点着勃律手上:“这是糖灯影儿,你应该没有吃过,快尝尝,特别甜。”

  勃律嗅着鼻子闻闻糖灯影儿,左右又看了看,发现着糖浆画出来的竟是一只有模有样的狼崽子图案。

  “有意思。”他开心了,咔嘣咬下来一口,瞬间嘴里溢满了甜味儿,瞬间冲散早上遗留在口腔里的药味。

  这几日他喝药喝的比前些日子要更加频繁,整的浑身上下总隐隐能闻到苦味,舌头上吃什么都是苦的。为此祁牧安为他找来了好几种香料来掩气味,更是备了许多蜜饯,可惜一个都没有这糖灯影儿来的效果好。

  祁牧安见他开心了,眉目里也载满了笑意。他放下揣着无措的心,就着勃律啃剩下的糖葫芦咬下来一颗,叹道:“东越比大庆要热闹。”

  勃律舔舔嘴边的糖渍:“你们大庆没有这些吗?”

  “也有,但总归没东越太平。”祁牧安说,“自从太子只手遮天,便连年征战,举国民生沉重。我长了十五载,也就在年少的前些年见过这等繁闹。”

  “那时义父还在陛下朝中,为天下,为大庆及子民的兴隆而运筹帷幄。”

  祁牧安喃喃:“我曾以为对于天下,战便是对,但义父离去后,我才幡然醒悟,觉大错特错。”

  勃律咔嘣再咬下一口糖饼,一爪子毫无征兆地拍上祁牧安的胳膊,随即五指抓进皮肉里,却没力道,不痛不痒的。

  “别提你那些陈年往事,我听了烦心,想揍你。” 他十分不悦,“多说说你新主子的事儿,把你当年怎么讨我欢心的忆忆讲讲,让我重新乐呵乐呵。”

  祁牧安剥了个新栗子,热乎乎地塞进他嘴里,戏谑道:“那殿下想听哪一天的,我这就讲给你。”

  勃律眼睛飘忽来飘忽去,忽然定在一个方位,没回答祁牧安的话,反而问:“那边是什么?”

  祁牧安探头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是皮影。”

  勃律两口嚼完嘴里的糖,腾出一只手拽着祁牧安往戏班子跟前走。虽然还未到晚上,但白幕前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们只得在外围寻一处空隙,借着空隙往里瞅。

  白幕上空无一物,皮影戏班的人正在幕前举着皮影角儿绘声绘色讲着,有意招揽人坐在准备的木凳上留下,观看不久后夜幕下的戏。

  二人身前有人离开,空出来一个缺口。勃律逮着机会往里挪了两步,就不动了。

  祁牧安等了一会儿,俯在他耳边小声说:“现在的没意思,晚上的更好看,晚上皮影会在白幕后演戏。”他小心翼翼拽了拽勃律方才自觉伸进自己掌心的手,劝道:“我们晚上再来看,好不好?”

  “等等,我再看看。”勃律不耐烦地往后踢了一脚,睁着眼睛看着五彩的皮影在半空翻了个跟头。

  这个跟头翻完,介绍皮影的人就下去了,紧接着上来了一个拎着傀儡的人,戏班开始奏乐,傀儡悬着线开始在地上蹦蹦跳跳,一会坐在扁担上,一会又挑起扁担嘻嘻笑笑。

  原来这才是戏班白日里表演的戏子。

  傀儡戏一出来,祁牧安便知道勃律是走不了了。他瞧着身前人兴致浓厚地跟着地上的悬丝傀儡左摇右晃,摆着头看的滋滋有味,活像周围一圈拍手叫好的五岁孩童。

  祁牧安叹口气,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卖刚出炉的果子,他心下一动,对勃律道:“那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果子,很快回来。”

  “去吧去吧。”勃律头也不回地朝后摆摆手。

  祁牧安跑去买了一只甜米糕回来,换下勃律手里啃完糖灯影儿的木棍,这才放心折身往卖果子的摊子跑。

  勃律两口吃完米糕,咬着木棍才恍惚发觉祁牧安不见了。他视线从还未结束的傀儡戏挪开,慌忙张望一圈,才在一家排队的卖果子的小铺旁看到男子熟悉的身影。

  勃律瞧着在一队人之间老实排队的高挑身影,含着木棍忽地就咧开了一点嘴角,嗤笑出来一气。

  他想抛下身后正演到高潮的傀儡戏去找祁牧安,和他一起买果子,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闷响打断了他的步伐,让他停下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勃律这时才注意到,有一座高耸的青塔破开房宇伫立在砖雕座上,直耸青天。

  钟声足足敲了三下都未停歇,每一声都大慈大悲。勃律恍惚了须臾,在抬脚前他望了眼祁牧安的方向,觉得买果子还需要一会儿时间,于是他跟着越桥进塔的人流,走上了抬起青塔的围台。

  钟声仍未停止,不知敲响了多少下,又是为谁而响。勃律在围台边停下脚步,侧耳听了许久,也没辨出钟声到底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

  他只觉这钟声是从天而坠,敲击在脑海。

  他在钟声里回神,看看四周,这才发觉他刚才看戏的地方离这座塔不算特别近,也不算特别远,但却是已经走到了街巷外面。

  过了桥,便没了两旁的屋檐,唯有这座高塔耸立在中央。塔旁还有一颗苍天古树,树上飘了许多红带子,仔细看缎子上好像还用黑墨写了些什么字。树下,则站了一大一小两个穿黄衫合掌的人。

  身边,一趟趟走过前来烧香礼拜的人,面上虔诚,身上焚香缭绕,让勃律大有一种他们从天虔敬祷告而回的错觉。

  勃律无措观了许久,看了无数人进塔,看他们对着塔中的神像又磕又拜。末了,见礼拜的人少去大半,鬼使神差的,闻着禅香,他也动了脚跟。

  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神像下。一抬头,就能看见上面被拱起来的慈眉善目的神。

  ——他不认识这上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仙,他只觉得这神像有怜悯众生的眉目。

  他望着神像许久,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跪在拜垫上。他放下手中的手炉,对着神像在胸前笨拙地合上手掌,睁着眼睛愣了两息,才知道闭上双眸。

  他抿上嘴,心中语无伦次地念念有词。

  他信了十九年的天神,如今他想试着信信中原的神仙。

  哪一位神仙都好,他只愿能保佑阿隼此番平安,大捷归来……最好在以后,他离开的以后,保阿隼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到白头。

  第二百零七章

  勃律从塔中出来,下了桥,往傀儡皮影的戏班子处回。走了没几步,他在人群中看见了祁牧安的身影。

  男人神色惊慌,正拉着一个人在比划着什么,怀里还艰难抱着三包包装好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洒了。

  勃律在原地望着他慌张的神色好半响,心里好笑地嗤笑出声,方才抬脚走过去。

  离近了,他听见祁牧安转身又拽住一人,边比划边说着什么,好像在问有没有见过什么模样的人。

  对方连连摆手,摇着头说了好几声“没有没有”,避开他匆匆离开。

  勃律看着祁牧安肉眼可见的失魂颓然,脚上加快了几步,赶在他转身时走到了男人身后。

  祁牧安慌得六神无主,结果一扭头看见找了许久的人正安然无恙地立在他后面,先是一怔,随后紧紧攥上勃律的肩膀,低斥:“你跑哪去了!”

  “我的错。”勃律扯扯嘴角,指了指不远处的青塔:“我看那边人还挺多的,去凑个热闹。”

  “我不是说了不让你瞎跑,那边有什么热闹等我回来了带你去瞧。”祁牧安翻来覆去把人看了一个遍,见着勃律好端端的,这才放心。

  “刚刚人多才有意思。”勃律嘟囔。

  祁牧安望过去一眼,瞅见了青塔的轮廓,顿时了然:“那是青岩山上的禅师在城中修建以供祈福祈愿的佛塔。”他扭回头,看着勃律道:“走吧,我带你去讨个吉利。”

  “我又不信你们的神仙,给我讨愿岂不浪费了。”勃律摇头,看看仍然朝塔上鱼贯而入的众人,感到奇怪:“你怎么不去给自己祈福?”

  “我不信这些,命向来是握在自己刀上的。”祁牧安看着青塔的眼神突然变得庄敬,“但你不一样,我希望你余生都平平安安。”

  勃律拒绝无果,被祁牧安带回了塔下。他看着向来不信佛不信任何神灵的男人曲躬向着高塔拜了又拜,心里泛出阵阵苦涩,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出来后,祁牧安在旁握紧他的手,生怕一不注意人又从身边跑丢。

  勃律感觉到男人的紧张,心里直闷笑,偷笑过后也不露痕迹地回握过去。

  仅管夜幕低垂,街上仍旧人来人往,花灯彩照,吆喝声热烈不绝,竟是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白日里的傀儡戏已经被皮影代替,在白幕后咿呀上演着属于上京城的故事。鲜艳的红幔在夜晚千万盏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中原盛世,当真迷眼。

  祁牧安拎着勃律吃剩下的两包果子,带他在水畔放了一盏河灯。乘着烛火的荷花在水面上摇摇曳曳,跳跃着微弱的光芒点亮一小片涟漪,顺着河流挤着其他河灯,飘荡到运河的远方。

  勃律的眼睛映着河中大片的河灯生着摧残的明亮。他蹲在岸边好奇地瞅了许久,盯着他和祁牧安一起放走的河灯越飘越远,直到在成群的荷花中再也找不见身影,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身边的男人久久不动,也不说话,只定定瞧着河灯燃亮的方向。

  勃律看看远处,再看看祁牧安,蓦然发现他眼中漏出一丝悲戚。

  他不知道祁牧安是想到了谁,或许是他死在战场上的义父,或许是义母,是他曾经有过并肩的人,又或许是在哀念他的过往。

  他知道新岁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之前的每一年祁牧安应该过的比他要幸福快乐,身边有亲人,有朋友……而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勃律垂了垂头,低偏着脑袋往后望着周围尽是些三三两两同亲朋好友结伴而行的人,忽地泛起恍惚。

  他盯着旁人脸上的喜庆,轻轻撞了下祁牧安的手臂,对他道:“一会我们回府,把符燚他们叫来,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祁牧安回过眼睛,夜色下的眸子是掩不住的晶亮和柔色。

  “好,就听你的。”他从河岸边退回来,与勃律一齐离开了满是暖色的河畔。

  符燚和阿木尔被祁府的人请来的时候,勃律没有见到必勒格,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许多日子没有见到他这位兄长了。

  他坐在桌前问阿木尔,结果却得来谁也不知道这人在何处的消息。

  “许是早就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回乌利瀚了。”符燚不在意道,对着满桌的菜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阿木尔却对勃律道:“我记得他前些日子出过一次城,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我怎么不知道他出过城?”符燚狐疑。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阿木尔白他一眼。

  勃律听到此只得先作罢,也不再管必勒格究竟跑到了哪里。

  他们在外面街巷的烟花声中强颜欢笑、心事重重地结束了这桌算作家宴的团圆饭,阿木尔和符燚在祁府同府中的人一起燃了炮竹,待劈里啪啦的喧嚣声回荡在院中后,被留下去厢房过夜。

  祁牧安在院中同纪峥交代了许久他离开后的话,才披着月露回屋。屋中只燃着两三盏烛火,把里头榻椅上的人罩的朦朦胧胧。

  “怎么还不睡?”他问。

  “在等你。”勃律倚着小几,眼皮有些泛沉,可他仍强加着精神,一双浅淡的瞳仁落在祁牧安的身上,对方走到哪他跟到哪。

  “等我做什么?赶紧过来睡觉。”祁牧安失笑,吹灭了屋门口的一盏烛火,走过去想将人拉起来。

  勃律没起身,就仰着脖子眯着眼注视着祁牧安,喃喃开口:“想多看看你。”

  祁牧安一怔,收回手坐在他身边,描摹着他的面容调侃道:“舍不得我?”

  勃律垂下眼帘,手指懒懒散散地点在祁牧安的胸膛,随意划拉了两下,也没把衣襟划开,意味却暧昧不明。

  “多久回来?”他问。

  “不好说。”祁牧安答,抿抿嘴,接上一句:“不过胤承帝答应我,只要这次能使他们后退十里到坡陀外,我就可以一个人先行回来陪你。”

  “那你的兵就留在那里?”勃律担忧,“没了你,谁管兵?”

  “自有人安排,这些你不用操心。”祁牧安道,“我会尽快赶回来陪你的。”

  勃律皱起眉,想告诉祁牧安,他专心打仗不用记挂他,他会等到他回来。

  而还没出声,祁牧安起身离开了他的身边,端着一盏烛火走到已经陷入漆黑下的柜旁。

  勃律歪着头瞧不清他在柜子前面干什么,只听几声沙沙过后,男人又回来坐到了他身边。

  这时,眼下明亮,勃律看清祁牧安是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一个极为眼熟的东西。

  勃律愣住了。

  ——是他常年佩戴在腰间的那枚狼符。

  他以为这东西早就在战场上丢失,已经被沙土血河掩埋。

  勃律蓦地撑起身子,瞪着祁牧安手掌上托着的狼符缓不过神,理不清思绪,膛目结舌。

  待片刻后他找回神绪,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看他,再低眸看看狼符。

  “你……你这是……它……”他现在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来回几个字都没道清楚。

  祁牧安轻笑出声。如今的狼符已经不再完美无瑕,它断了一只耳朵,上面还能清晰瞧见当初惨烈的刀痕,就连颜色也不再明亮金灿,面部多了许多不规则的深色痕迹,那是血已经渗进去、如何都洗不掉的痕迹。

  男子细细摩挲着狼符的缺口,断裂的边缘艮着他的指度,尖锐的刺痛让他每次端详这盏狼符时都尤为清醒。

  他不知把这狼符拿出来过多少次,又在手上擦拭过多少次。他或许比勃律还了解现在的狼符,哪里有裂口,有空缺,哪里有划痕,哪里的颜色是什么样子的……

  勃律了解的狼符是大放异彩、威风凛凛的狼符,而他了解的狼符,却是被血水洗涤、经历过残败萎靡的狼符。

  祁牧安拉开勃律的手,将它郑重地放置到勃律掌中。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勃律垂首默了很久很久,倏然低叹,语气里夹着若是不仔细听就听不到的怡悦和笑意。

  “你到底藏了我多少东西。”

  祁牧安的呼吸跟着烛火跳跃而一深一浅。

  “这些年……我只能守着它们睹物思人。”

  勃律再次沉默,但这次他没缄默太久,就看着狼符长长吁出口气。

  他放下狼符,弯动着僵硬的手指,绕到自己脖后,动作缓慢地去解脖后的绳结。他抿着唇,神情认真严肃,手却不听使唤似的,勾了好几下都没能解开。

  他难得耐着性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在祁牧安的注视下把绳结解开,从脖子上将藏在衣衫下贴着肌肤的平安扣摘下,直起腰身,艰难地戴到祁牧安的脖子上替他系好。

  勃律目不转睛地盯着祁牧安那双如黑曜的眼睛,那是他第一眼就注定沉沦的眼睛。

  “你的东西保我从乌兰巴尔活着回来,又保了我三年平安,引你我重逢。”

  “现在是时候让它重新保佑你。”

  “保佑你平安无事地回到我的身边。”

  祁牧安猛然握住脖颈上温热的玉石,注视着勃律沉声道:“等我。”

  勃律郑重允诺:“我会坚持到你回来的,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在上京等你,等你大捷归来。”

  第二百零八章

  外面夜色仍旧浓重,屋中只点亮了一台小烛,微弱的映在纸窗上跃动。瑞炉升起袅袅香烟,在静谧的屋中宛转。

  祁牧安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榻边无声端详着勃律的睡颜,呼吸极低极低,生怕把榻上好不容易睡下的人吵醒。

  他不知坐了多久,又或许并没有坐多久。他挪开目光,看了看天色,外面仍旧瞧不见熹微。

  他折回头,替勃律掖了掖被角,便要起身。

  可榻上的人不知是被惊醒了还是并没有睡沉,勃律在他离身的那一刻深吸一口气,随之微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朦胧中瞧见榻边晃动的人影。

  祁牧安见状坐了回去。

  勃律神思浑噩,喉咙喑哑,嘴唇开开合合了半天,才嗓音带着将醒的沙哑,气声唤了句“阿隼”。

  “我在。”祁牧安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在勃律听来就犹如黑夜中沉眠的白檀:“天色还早,你且继续睡。”

  勃律的呼吸渐渐悠长,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祁牧安又坐了会儿,起身走出屋子。悄无声息地合上门,他看向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纪峥。

  “将军,马已经备好了。”纪峥小声道,“苏俞那边传来消息,营中也已整装妥当,随时都能出发。”

  祁牧安点头,再三嘱咐他:“我不在的这期间,你守好他。”

  “是,将军。”纪峥拱手一礼,看着祁牧安走出院子。

  马已经等在了府外,可祁牧安却并没有急于上马出发,而是拽过马绳,一个人牵着马先来到了神医住处的院外。

  隔着窄小的院门,里面静悄悄的,瞧不见一丝烛光,像是人早已熟睡。

  祁牧安悄无人声地在神医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晨曦初露,大门依旧紧闭。眼看着快到时候了,他缓缓叹口气,朝木门施施行礼,转身上马离开。

  勃律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边的榻已经凉透了。

  阿隼走了。

  他坐在榻上恍惚了许久,才重聚意识,堪堪下了榻。

  院中阳光透过青天暖洋洋的洒在地上存留的雪面上,晶莹的棉雪堆积在树下,时不时飞来一两只鸟埋在雪地里啄啊啄。

  勃律披着外衫站在门口,呆楞了许久,就这样跨出了门,来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他半阖眼睛,微微扬起头,任凭阳光惬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这一刻,他竟是从无知无觉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纪峥端着一盘果子从长廊的一头走来,脚步极轻,似是害怕打扰到屋中人的休憩。然而等他抬眼见到屋门大敞,里头的人披着单薄的衣衫就这样坐在雪地中露在冬日下,登时吓得赶忙跑过来,再也顾不上什么步调。

  他着急忙慌地来到勃律身边,催促道:“公子,快些进屋,外面冷。”

  勃律收回晾在石桌面上的手,淡道:“我想在外面坐坐,烦你帮我把手炉和氅衣取来吧。”

  这府上就没人拗的过这位主子,就连他家将军在的时候也时常对此没办法,更别说他了。纪峥愁眉苦脸地劝了好几声眼前的青年都不为所动,只好把果子放在桌子上后,转身去为他取加了厚毛的衣裳。

  回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两个小丫鬟,毕恭毕敬地端了一壶茶水,举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雕花炉,过来后一声不吭地都摆在离勃律近的地方,之后退到三四步远外站定。

  勃律瞥了这俩丫头一眼,一个比一个头垂得低。他抬帘看向纪峥,点着那俩婢女道:“让她们下去。”

  纪峥回首瞅一眼,这回死活不同意,好歹这身份尊贵的公子身边得留人捧在手里好生照顾。

  勃律不耐烦地啧了声,深吸一口气懒得和他吵,索性扭回头自顾自地赏自己的雪景。谁知这男人把东西取来后也不走了,直板地挺在他身侧,叫勃律如何都忽略不了他的存在。

  勃律头才撇了还没过三息,就又扭回来,没好气地质问纪峥:“你没事做吗?”

  “啊?”纪峥先是一愣,而后挠挠头恍然大悟,上前帮他把果子摆好,又替他斟了杯热茶。

  勃律眉毛一抖,满脸不满,看他跟看傻子似的。

  “你为何还站在这?”

  纪峥倒茶的手不停,眼睛扫了这青年一眼,很快又回神落回杯盏上。

  “将军吩咐我要照顾好公子。”他直起身子离开勃律,手贴在身子两侧搓了搓,拘谨地后退了一步。

  勃律舌头抵着腮帮,过了会儿转了话题,问:“你家主子什么时候走的?”

  “将军天未亮就走了。”纪峥声音压低了几分,“公子,虽然没有限制您的行动,但近日您最好不要出府。过了这几天,您要是想上街走走,就来唤我。”

  “为何?”勃律尝了口果子。

  纪峥挠挠头:“这是将军的意思。”

  勃律眼睛一转,瞟眼院外:“常衡已经站在外面了?”

  纪峥又是一声“啊”,反应过来明白勃律说的是哪件事后,道:“常将军应该今日午时带人来。”

  勃律差点噎着:“午时?他难不成还要在我们这吃个饭?”

  纪峥支吾半天,看这位半个主子的态度,像是不欢迎常将军,但人家要是想进来蹭个桌,他也不好意思把人赶出去。

  怎料勃律脸一垮,原本就冷的脸更冷了。

  他交代纪峥:“他要是敢进来,你们就放狗咬他。”

  纪峥咧咧嘴,兢兢业业道:“公子,府里没有狗。”

  “那就去抓一只回来。”勃律瞪着他,“抓一只大的,回来看门,看见常衡就让它逮着常衡的腿咬。”

  纪峥为难,他跟在祁牧安身边这么久,还从来没遇到被交代去做这种事。

  “怎么?还不去?”勃律的视线从纪峥的身上慢腾腾移到后面婢女的身上,而后又慢腾腾移回来。

  纪峥一个头两个大,转身忙招呼着两个小婢女,压声道:“快去市上,给公子买只狗回来。”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最后提着裙子迈出院子买狗去了。

  等人走了,身后一下子空荡了许多。没人再看着他,勃律一身轻松,裹着厚毛裘对纪峥怪道:“你家主子出征,你怎么没跟着?”

  纪峥笑的殷勤:“我要留在府里保护公子啊。”

  勃律狐疑地看着他。

  纪峥“嘿嘿”再笑,笑过自己都觉得尴尬,道出事实:“其实……真正的昌王军六里面几乎都是跟随王爷征战下来的,严格来说是王爷的亲兵,只是王爷不在了,才随着转到将军的手里,而我们府里的几个从头到尾都是属于将军的人。”

  “况且……”一个大男人抓了抓衣角又松开,“说来我不完全算亲兵里的人,苏俞在军中替将军行事,我就贴身跟在将军身边处理些琐事。当年是将军看纪家就剩我和我弟弟两个人了,才让我跟在他身边。”

  “你弟弟?”勃律诧异:“你弟弟如今身在何处?”

  “在大庆。”纪峥道。

  勃律蹙眉:“你在这,你弟弟却在大庆?”

  纪峥再笑:“在那边有位熟人相照料,总比跟着我到处跑的强。”

  勃律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沉默半响后问他:“你就不想他吗?”

  纪峥回神,睁着眼睛点点头:“想啊,当然想了……等仗打完,我就能跟着将军回去见他了。”

  勃律无声看了他会儿,叫纪峥被瞧得一头雾水。等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想开口问缘由的时候,青年就把目光飘走了,静静坐在桌边忽地出声:

  “会的,过不了多久你一定能回去见他。”

  纪峥糊里糊涂地点头,还没等他再次开口,有人快速跑来,打断了二人之间接下去的对话。

  来人是府上传消息的小厮,到了地儿给二位俯身行了礼,道:“公子,十一殿下回来了。”

  话音将落,一道小身影出现在院口处,瞧见石桌边的身影,突然没憋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还边朝勃律这方向走。

  勃律无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发现好端端的,这才问他:“为何一见到我就哭鼻子?”

  “我……我……”元澈哭的稀里哗啦,抽的一个完整的字都蹦不出来。

  “行了行了。”勃律被他看着哭的大喘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青年脑子稍稍一转就知道这小子为什么哭,他往元澈混着泪的嘴里塞了个果子,堵上嚎啕大哭的哭腔。

  “我没怨你,你不用愧疚,更不用自责。我对自己的身子有数,那点程度我死不了。”

  “你骗人。”元澈指着他含糊不清道,“我师父说了,你就是心里没数,还非要逞能,才天天把自己作成这样,要不是你命大你早就死了。”

  勃律额角气的一跳:“我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元澈哭的更大声了。

  “我既然说出口,答应你了,那就一定会做到。”勃律捂住耳朵,“再说了,现在快死的人是我,你哭什么哭。”

  “你真的要死了?”元澈眨巴着还泡着泪的眼睛,听到这句话哭声停了一息,紧接着长音跟奚琴拉鸣似的,哭声更响了。

  “你真的要死了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师父怎么办啊!”

  少年这哭声把旁边院子厢房里前夜喝酒睡到日上三竿的符燚都吵醒了,惺忪着眼睛打开屋门往外张望。

  勃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实在是受不了他定在自己身前哭嚎,连连对一旁不知所措的纪峥招手:“快给他拉走!关屋里别让他出来!”

  纪峥听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元澈从原地拔起来扛回屋,这才让勃律耳根子清静。

  元澈这一嗓子,让勃律三天避着没敢见他。然而三日后,他却在榻上等来了意想不到的一人。

  胤承帝在常衡的陪同下迈入祁府大门,纪峥往里通传了不下四声,才见到窝在榻椅上,半梦半醒的人。

  听见声响,勃律睁开眸子,甩开手里的话本,打了个哈欠。

  “看来勃律王子这几日过的很顺心。”元胤居高临下道。

  勃律没答话,目光半阖着在这两人之间来回转,最后想起什么,落在常衡的腿上,似是在看他有没有被狗咬。

  府上的人利索,那日他才吩咐下去,就从外抱回来一只狗,听说是在市上花了几枚铜板买回来的。

  勃律一直以为这种大街上逮一只就行了,谁曾想还需要花银子。但既然买都买了,他就勉为其难叫人抱来看看,这狗威不威风,骇人不骇人。

  待府上下人抱了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狗过来,勃律沉默了数刻,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买都买了,银子都花了,总不能扔了不管吧?小狗也是狗,他随即大手一挥,让人在离大门近的地方圈了片地,开始放养。

  他的目光从常衡的腿上收回来,心里把纪峥和其他人全骂了一遍。

  元胤以为勃律是顾忌有常衡在不好开口,思索之下觉得有理,便叫人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二人。元胤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动手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勃律怪看他,率先打破双方间的安静:“祁牧安可到西北了?”

  “还在路上。”元胤道,“西北偏远,还需用些时间。”

  勃律舔了下唇,还是没等来元胤开口,不耐烦地主动再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他皱起眉,“你一个皇帝,屈尊来我这,应该不止说这些吧。”

  元胤放下杯盏,冷不丁出声:“已经打起来了。”

  勃律眼皮一颤。

  元胤续道:“对面领兵的是你们穆格勒部的可汗。”

  勃律掀起眼皮,望向他。

  元胤看着青年,问:“这仗,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勃律不屑嗤道,“打一个没脑子的,你还问我怎么看?你们的兵不会连一个废物都打不过吧。”

  “看来你这几年当真是对战事一点都没了解。”元胤肃起面孔,与勃律年纪相仿的他看上去却更加老练。

  “你们可汗的打仗手法和排兵布阵,上一次让我们吃了一亏。”元胤往后靠住椅背,“不过那次我们还是赢了,但损失很大。”

  “他不是我可汗。”勃律向前俯了俯身,冷眼视他,一个字一个字强调。

  元胤闭上嘴,两手外摊,头微微一颔,算是道歉。

  “那是因为你们之前从来没对上他,不清楚他的能力有多大,更不了解他的头脑,这才觉得他难缠,况且你们不清楚他背后支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勃律冷道,“他是狐假虎威,背后最主要的还是哈尔巴拉。若单他一人,在我眼里屁都不是。”

  青年回靠,嘶口气,疑道:“我同你们打了那么多长仗,你们竟然处理个延枭就这么费劲?那么些年的仗白练你们了。”

  元胤没气,只沉声拎出了自己的话:“所以这才是朕今日找你的目的。”

  勃律的眉头拧的更狠,一股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谨慎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元胤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你知道你在跑马场废的人是谁吗?”

  勃律先一怔,扯动僵硬的嘴角,偏头冷笑:“我管他是谁。”

  “是凉阳王的世子,是凉阳王唯一的儿子,以后会承袭凉阳王爵位的人。”元胤越说声线越冷,“凉阳王于我朝有大功,他在朝堂上有无数拥护者,地位堪比容太傅。凉阳世子从小跟随凉阳王习武,踌躇满志,前程似锦,然而你却把他的手废了,废的还是右手!”

  “你那一刀下去,他以后就再也拿不起剑了!你这是断了他的官路!”

  “那不是还有左手?”勃律漠视,“再不济,你们朝廷不还有文官?”

  “凉阳王是武官,行的是行军打仗的路,你让他儿子走文官?那是要让凉阳王的爵位断送于此!”

  “没嘴的小兔崽子。”勃律先嘀咕一句,后不屑一顾:“那你应该感谢我没直接杀了他,让你的朝廷将来少了一个逆臣。”

  “你到底清不清楚现在的情形!”元胤噌的站了起来,来到勃律的面前:“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朕的上京庇护了一个草原人,还是与东越为敌的穆格勒王子!”

  “他们一个个都要你死!撞柱子都撞到朕的早朝上了!”

  “凉阳王在朕的殿外闹了有一月有余,讨着要朕给个说法,这事儿都闹到几个太妃的耳中了!”

  “要不是朕拦着,祁牧安挡着,你以为你还能安生地坐在这里?”

  “你早就被凉阳王拉去给他儿子偿手了!”

  勃律的怒火也腾的升了上来。他怒视元胤:“他那样羞辱我,只废了一只手不为过!”

  元胤猛然屏息,慢慢吁出来,揣摩着到时候了,他再次开口,提出条件——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一,和朕合作,征伐大庆,以此来让朝中闭嘴,让你在东越来去自由。”

  “二,朕会看在祁牧安的面子上,留你一命,但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东越,朕会让人严加监视你。”

  勃律沉着脸。

  元胤本以为他开口会拒绝,又或者跟他再提别的条件,谁知青年一句话把他一时问懵了。

  勃律缓道:“你让祁牧安给你卖命多少年?”

  元胤沉思良久勃律话中的意思,却没忖量出他到底是何意。

  于是他如实道:“十年。”

  勃律听后沉默很久,低声言语。:“我活不到那时候……我连能不能活着等他回来都不知道。”

  这话不知是对他自己说的,还是在对元胤说

  趁着元胤没反应过来,怔愣的时候,勃律抬头平静道:“劳你费心一直打我狼师的主意。”

  “你让人看押我吧,现在杀了我你得不偿失,他会把你东越拱手让给草原亦或是大庆,让你们所有人都捞不到一丁点好处。”

  “于此,还不如让我自己死,这样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拿我首级给你那些大臣交差了,安置好我后他也能继续为你所用。”

  元胤心中吃惊。他脸色变了又变,没想到他话都说到这份上,勃律竟还能无动于衷,一丁点为天下安宁结盟的想法都没有。

  难道他手上真的没有任何价值了吗?曾经辉煌的狼师,真的连一兵一卒也没有了吗?

  元胤坐回椅子上,思量之后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和朕做的交易吗?”

  “因为我……”勃律垂首小声先念了一句,接下来音量大了几分,像是说给元胤听的:“是因为我。”

  元胤一气之下再次起身:“你既然知道他自始至终都仅仅是因为你才背叛大庆来找朕,为何不争取给他一点希望?”

  元胤激动到胸膛起伏:“在朕看来,你不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你对中原的战况不在乎,那你草原的子民呢?若大庆或是其他人争得这天下,你敢说你的子民一定能获得太平盛世?”

  勃律冷声打断:“皇帝,不要把自己吹的天花乱坠。我一个随时都能躺进棺材的人,要如何相信你东越就是那个正确的选择?”

  元胤冷哼:“是也不是,朕知道你心里清楚的很。”

  勃律默言。

  元胤再度问:“你当真要弃之不顾?祁牧安呢?你就不担心你死了,他给你殉葬?”

  “他不会。”勃律说,“三年前他没有,三年后就更不会。”

  “他属于我,更属于天下。他割舍不了你们的黎民百姓,割舍不了海晏河清的清平世界。”

  “他割舍不了的太多,而我除了他,早已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了无牵挂。”

  “天下和百姓对他,更为重要——这是他自小骨子里的道理,是他的命。”

  “而我好像阻了他走下去的道路,我心疼他不该如此。”

  勃律看看已然鸦雀无声的元胤,说:“我珍惜这偷来的几年岁月同他相逢。但天命如此,同天抗争,只是最后无用的挣扎罢了。”

  第二百零九章

  那日元胤走后,勃律一个人独自坐了许久,之后的几日继续在院中的石桌旁,一坐就是一晌午,期盼着战况能传进祁府一二。

  他不得不承认,仅管自己面上多么的固执,多么的豁然,可实际上元胤三言两语,就已经把他的心给说晃了。

  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现在身至其中只能添乱,倒不如尽自己的微薄来让阿隼安心。

  天下和他相比,自然是天下重要。

  他在院子里一天连着一天不知坐了多少日,等了多少日,却连半点祁牧安的消息都没听到。

  今日纪峥没候在他身边,身后几步远外只跟了这些日子贴身照顾的婢女,整日跑在他身后,也不嫌腻烦。

  他呆愣瞧着光秃秃的树枝,直到眼睛发涩,才像是被迫回神,晃着嗓音哑声开口:“过去多少天了?”

  一位婢女听见他的问话,垂首屈膝道:“回公子,离将军离府才过去七日。”

  才七日?他冲着头顶的枝丫长长吁出口冷气。雾气蒙住他的视线,与天空连绵白云混杂一团。

  分明才短短七日,他却如同度过了千年。

  他眨眨冷硬的眼睫,回声道:“他可到西北了?”

  “将军昨日就到了。”

  勃律的手慢腾腾地落在杯沿上,挨着杯盏轮廓滑了好几圈,方端杯饮尽,从石凳上起身进屋,打算用过午饭,盖着稀薄的日光小睡上几个时辰。

  他日复一日皆是如此。不知是心中生了胆怯,还是旁的缘由,这期间他没有再同旁人提及祁牧安。

  新岁过后,城中接二连三迎来大大小小的佳节,宫中的热闹唱了一席又一席,就连元澈都穿着中规中矩的金贵衣衫,头戴珠冠,时常进宫凑热闹。

  虽然阿木尔和符燚都留在了祁府陪他,但硕大的府中其实仍然只有他最孤寂。

  有一日他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像极了双耳被冰冻住,在寒凉和失光的黑暗里寸步难行。但他却毫不恐慌害怕,泰然处之,一个人在榻上冷静地坐了许久,直到听觉逐渐恢复,才若无其事的下榻穿衣。

  等再过了段时间,他再次坐在石凳上的时候,冬日最后一场雪尽数消融,树枝悄悄冒了头,发了芽。

  这次,入目的枯枝已经生了点翠绿,莹莹点缀在半空,随着微风摇头晃脑。

  勃律失神地望着,半响问身后:“几天了?”

  婢女照例回答:“回公子,已经过去一月了。”

  勃律在心里细细捻着数。

  一个月……这一个月来,一卷卷铺天盖地的军报涌进皇宫,跟着这些军报一起回来的,是他断断续续从各个人的嘴里听到的一些西北的战况,还有几封从西北送来注着祁牧安字样的书信。

  双方在荆城外较劲,打的难舍难分,暂且谁也没从对方的手里逃到好处,东越的两座池城仍旧艰难屹立在疆土之上……他们在西北打了几天几夜,亦或是前行压敌多少,又被逼后撤多少,这些他都是陆续从旁人口中或是祁牧安的书信里得知的。

  虽然自己手中的信纸上字里行间都写着让他莫担忧,可他身处祁府却仍能从常衡发闲中时常对他唠嗑的嘴里听出宫中胤承帝的躁急。

  渐渐的,勃律开始顾虑。拉锯战并不好打,相比草原的兵马而言,东越要弱势些许,不然也不至于早些年在他手中打得那般吃力。

  他一度想书信一封关于破解穆格勒和乌兰巴尔兵马的对策给祁牧安,可顿了几次到底没有落笔。

  只有碰上这种事,他才尤生出挫败和自卑。

  祁牧安身在西北,对面就是想要破城的敌军,对战事的熟悉比他一个深居在上京城府宅里的废人,要多的多。

  再者,他已经三年未和哈尔巴拉及符燚那些人打过交道了,就如元胤说的那样,在和阿隼重逢之前,他清醒地逃避所有事,对天下战况不闻不问,如今对抗所能用出来的也几乎都是同哈尔巴拉打了数场的老法子,他不敢自以为是的给祁牧安出谋划策,混淆他的判断。

  于是他叫人收拾好笔墨砚台,日日反复读着祁牧安送回的书信,以此来安心。

  元胤再次来找他的时候,是晓春初五。年轻皇帝的面色明显变得阴冷,还浮着躁意,眉宇间掩着疲惫。

  勃律静静瞅了他须臾,心下默道——此仗打的并不顺利。

  他张张嘴,想问问是何情况了,可嘴还没张开,喉咙一滚,话却又先行吞了回去。之后他便倚着不动,等对方先开口。

  元胤这回是一个人进的府,不顾阻拦直径来到勃律面前,没注意到青年微小的动作,直言了当地质问:

  “你当真不和朕合作?”

  勃律照旧不为所动:“皇帝,这话你每隔十日就叫常衡来问上一问,还真是不死心。”

  元胤不恼,被呛了一句只意味不明地笑出一嗓。看他仍不松口,没坐几息就离开了,前脚踏出去时意味深长的留下一句话,颇为胸有成竹。

  他说:“你会改变主意的。”

  起初勃律还对他这番话感到荒诞,然而过了没两日,他心里是愈发的心悸,时常不安无助,就像坠入了无法掌控的窒息中。

  他忽地就记起了元胤那日临走时说的话,想起已经几日未收到西北送来的信。他越发心慌,心里忖测能让元胤这般笃定他会后悔,莫不是西北出了事?

  他开始期盼着每个走过眼前的人在下刻会给他带来新的音讯,怎料却等来了一个如何都意想不到的人。

  元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勃律盯了他好久才诧异回神,瞧清楚来人真的不是胤承帝。

  “皇帝的弟弟?”他道,“你来干什么?”

  入了晓春,天气回暖几分,元毅手里换了把折扇,这时打开展出扇面上的山水图,扇着一身水墨衣,简直快哉。

  元毅的桃花眼在看见勃律的那一刻起就没舒展过,弯着笑道:“我这个做哥哥的,心疼十一整日被你们关在府里这也去不了那也去不了,索性今日来带他出门涨涨世面。”

  “城中来了几批江湖人,要在此比武,其中有我的熟识,赶巧约我去看上一眼。”元毅笑着邀请,“穆公子要是无事,不如同我和十一一起去瞧瞧?”

  勃律挪了挪身子,抬眼看他,不知这人是真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在装傻充愣。

  “如何?穆公子肯赏这个脸吗?”元毅弯眼。

  勃律说:“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我现在是被你们皇帝看押在府的人吧。”

  “这有何妨?我交友从来不看对方身份。”元毅见对方无动于衷,像是信不过他似的,眼中偏移稍一思索,凑近几分小声说:“我可听说西北战事好不容易险胜,皇兄现在没心思管别的事……”

  后面的话勃律就听不清了。他愣了会儿,蓦地出声断了对方的话根,急切道:“西北胜了?”

  元毅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眉毛一挑道:“是啊,虽然是惨胜,但好歹也把草原打到了坡陀。”

  勃律倏地用五指叩住几沿,闻言追问立在屋中的婢女:“纪峥呢?为何这件事纪峥没有告诉我?”

  小丫鬟哪里知道这等事,纪峥的去向更是由不得她知道。

  勃律没等来回话,急得干脆下地出去寻人。他要当着面问清楚,西北胜后,祁牧安何时会回来?上京离西北那么远,消息传入京定是用了不少时间,他心心念念的人是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他走的急,元毅错愕了一息才追上来,却还是晚了一步,让人开门直接踏出屋子。

  屋外接着长廊,急促的脚步声叠叠覆盖,从一头遥遥传到那头。然而追赶了几步后,前面的人却忽地停了下来。

  元毅落后两步,只注意到前面不远处连着阶梯的长廊中央站着一个男子,正面目严肃的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声音细碎,他只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音。

  他只扫了一眼就把视线落在前面青年的背影上,大有今日不把人带出去一起游乐就不罢休的打算。可这厢询问的话还没脱出口,青年的声音冷着寒气,把他的话当头盖了下去。

  “你方才说什么?”

  元毅一愣,在前面几人之间看了一圈,才明白过来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前面的男子听到声响,回头惊愕地看着勃律,手上还攥着一封加急的书信,露出半寸纸张的上面字体潦草,可见书写之人的焦急。

  “公子……”纪峥结舌,手上的东西瞬间仿若千斤重,递也不是藏也不是,抬都抬不起来,赤|裸|裸地露在空中。

  他不知道他的话勃律听去了多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向勃律道明真相。

  勃律死死盯着他,心中这刻突突地强烈窜动,速度愈发的快,竟让他的声音都颤抖了几分。

  他好像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把话断续的说出口;“我问你,你手上的,是什么?”

  纪峥飞快舔了下干裂的唇,吸一口气朝人行了一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飞速道:“公子莫慌。将军在战场上中了一箭,已无性命之忧。”可后半句话让他说的干涩艰难,“就是箭太靠近心脉……将军至今还昏迷不醒。”

  话音落下,勃律猛然扶住身边的木柱,稳住身形,闭住眼,一阵头晕目眩。耳中只能听到嗡嗡鸣叫,撕裂着头脑,但痛苦只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渐渐消退。

  在他失去听觉的前一息,好像听到了纪峥在慌张乱喊“公子”,和一阵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可他无心去思考旁事,也无心去猜入目的几只想来搀扶的手分别属于谁。他脑中只不断地徘徊一个念头——

  原来元胤所说的,竟是这番意思……

  第二百一十章

  上京城头顶的天色明眼可见的阴霾下来,不久便阴云密布。许言卿站在院子里费力收着架子上晾晒的药草,端回屋两筐后就烦躁着一张脸,架着胳膊站在屋檐下,不愿再动弹一步。

  他挤着眼看看天,再看看架子上摊开的药草,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几滴雨星滴落,从高空溅在地上,水迹又很快消逝。

  许言卿心中啧了一声,心里盘算这雨几时会把他的药材全给淋湿。

  正一个人烦闷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竹苓背着小筐跑进来,拿手挡在头上直奔她的屋子。

  许言卿一眼就将人抓住,呵道:“站住。”

  竹苓身形一顿,乖乖站在了院中。

  男子伸头瞟眼她空荡荡的小筐,问句明知故问的话:“药草都卖完了?”

  “卖完了。”竹苓转过身看他,“城西的药铺把最后一把都买了。”

  许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眼睛转着转着飘到木架子上,扬起下巴朝那边点点,示意小丫头:“去,把药材都收起来。”

  竹苓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仰头望天,挤眼的模样和许言卿有八成像。

  许言卿把他的摇椅拖到屋门口,坐上去摇摇晃晃,一边磕着边果一边看竹苓在院子里忙活。

  小丫头嘿咻嘿咻地跑来跑去,在木架子周围前前后后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赶在下雨前把东西都收回了偏屋。

  最后有一块木板上零零散散摆了几株黑不溜秋的药草,这几个不能和其他药草混在一起,也不能堆积,更不能沾水,于是她左右环顾了一圈,决定将它们一排排整齐地并列安置在院中干燥的屋檐下。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目光扫过院门,忽地记起被她忽略的一件事,赶忙往许言卿惬意的身边凑,说:“对了,师父,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外跪了一个人。”

  “我听见了,敲了门又在外面喊了几声就没声了,还以为早走了。”许言卿呸了一口,把果壳吐掉,皱眉道:“都几个月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不是前几月来纠缠的那个人。”竹苓摇头想了想,“但这人的脸长得也挺眼熟的。”

  “不是那个人?”许言卿仔细回忆了一下,犹豫不决:“……好像确实不是那人的声音,喊起来有气无力的,跟病入膏肓了一样。”

  “我看脸色也挺白的。”竹苓被他这么一说后怕起来,“师父,你要不要去看看啊?别跪死在我们院外了。”

  许言卿扔掉手里刚捏起来的边果,不耐烦地从摇椅上起身,打算去看看。

  竹苓取来一把伞撑在他头顶,但二人下了台阶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她又蓦地挺住,导致许言卿两步就跨出了头顶油纸伞的范围,被从天而降的雨糊了一脸。

  他急忙后退回伞下,气道:“好端端的,你停下来干什么!”

  竹苓脑中飞速闪过院外人的脸,眼睛骤然方亮,手一下子抓上许言卿的衣袖,欣喜道:“我想起来了师父!”

  “你想起什么了?”许言卿抹把脸,难得耐着性子问。

  竹苓心大,没注意到许言卿地狼狈样,指着门说:“门外那人,好像是几月前中毒的那个。”

  “中毒的?”许言卿疑惑,“哪个中毒的?”

  “就那个……”小丫头咬了下唇,很快就想起来了:“就中了苗疆毒的那个!”

  许言卿听到这,脸色刷的沉下去,本来还想好心开门请人进来瞧一瞧病情的心思也随之散尽。

  他一把夺过竹苓手里的伞,自己撑着折身往屋里回。小丫头落后被雨浇了一身,诶呀一声,抱着头跟在男人身后跑回屋子。

  “师父!你不去啦?”

  许言卿哐当扔下伞:“去什么去!我说了那个人我不救!”

  竹苓诶呀诶呀地蹦上台阶,拍拍身上的雨珠,回首望眼天空,担忧地拧起眉:“这雨越下越大,那人要是一直跪在雨里怎么办?”

  许言卿深吸一口气,两眼牟足了劲往上翻——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的耳熟?

  他坐回摇椅上闭目了会儿,再提上一口气,睁开瞪着房顶——想起来了,几月前一个男人也是跪在他院外,赶都赶不走,差点跪死在雪地里。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忒有些道理。

  许言卿重新闭上眼睛哼道:“那就让他跪,不用管他,受不住就自己回去了。”

  自家师父是铁了心不帮忙,竹苓只好闭紧嘴不再惹嫌,搓搓手忙活起自己的事情来。可这心思早就断在了院外,脑子里全是地上那道感觉一触即散的身影,以致她频频分心,透过门缝或是窗沿往外望,去看院子尽头被门闩闩的牢牢的大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跟瀑布似的往下坠,砸在他们院子里唯一一块青花石的地砖上,叫许言卿探着脑袋,心疼的直诶呦。

  电闪雷鸣过后,风渐渐小了,雨势也好像比方才小了几分,不再斜着扎进地缝,而是从高空迅速降落,稳稳地准确地滴溅在地砖水洼里。

  ——可听上去却依旧触目惊心,砸的人心颤。

  雨声中清晰传进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竹苓双手紧张地搅住衣角。

  “师父……”她扔下扫帚,跑到离许言卿还有几步的地方弱弱叫了声,接着忧心忡忡地抿上唇,思量着自己该如何开口,师父才会让外面的人进来避一避雨。

  本就拖着快垮了的身子,在这样淋下去,当真要死在他们院外了!

  她可不想明日就被官府的人带走!

  竹苓纠结了许久,指尖搅在一起泛了白,终于鼓起勇气要再次开口替人求情,就看摇椅上的人似是再也忍无可忍,哗啦一声站起来,广袖一掀,抽过一旁的伞大步跨入雨中。

  竹苓追了几步,站在屋檐下看到许言卿的背影怒气冲冲地拉开院门走出去,木门被挥的咣铛响,重重砸在隔壁的墙壁上。

  外面的小街上唯有一人单身跪在地上,正对他院门口,前后远处都雾蒙一片,遥遥能看见相接的街道上撑着伞或是奔跑避雨的人。

  许言卿视线落回地面上衣衫单薄、发丝湿乱的人影,他浑身上下尽数被雨浇透,根本没看见面前的门被从里打开,也没看见上头的人影,正湿着睫一声声低喘咳嗽。

  这声音叫许言卿气不打一处来。他终是败给了自己的良心,再也沉不住气,气势汹汹地俯身,粗鲁地捞起勃律。

  男子就像是一只被雨打落垂死的燕,垂着头不断咳嗽,任由许言卿拽着手腕拎起来。

  双膝离开地面的那刻,皮肤上细细的疼痛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咯吱咯吱僵硬的渗进骨头里,让他一时险些站不住脚要重新跪下。

  他眉眼低垂,心里微叹,原来这就是阿隼替他跪了一天的感觉。

  许言卿反手握紧勃律,拎着轻飘飘的人进了院子。勃律在雨中努力睁开眼,去看前方的背影,隔着雨声轻笑。

  “大名鼎鼎的神医……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

  男人往后冷冷瞥了一眼,声音虚虚从前飘后:“再跪下去,你死了,就要脏了我这药堂了。”

  勃律了踉跄着前行,不断喘笑。

  他被许言卿带进屋,刚松开支撑着的手,他就身子一软扶着桌沿倒在凳子上。许言卿看着他皱起眉,偏首唤了一句还站在门口的女孩。

  “竹苓。”

  竹苓回神,心神领会,应下没多久,就端了碗散着药味的驱寒汤回来了。

  许言卿把药碗撂在勃律手边,又吩咐竹苓去给他取一条帕子,随后抱臂从上睥睨他,说:“我只慷慨救你这一回,喝完药赶紧回去。”

  勃律只勾起唇角,并未说什么,抖着手指小心翼翼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苦味在他舌苔蔓延,但这回却让他无暇顾及。

  “我不回去。”他说,“我来找你,是来解毒的。”

  许言卿本来缓和了一些的面色再次黑沉:“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你的毒我解不了。不要在我这白费力气了,趁着还有点活头去多拜拜菩萨拜拜观音拜拜神佛,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勃律对他这番胡扯只一笑而过,抬起被湿发遮了一半的眼睛,目光突然明锐地扎在许言卿的身上,让男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异族面貌的男子定定注视着许言卿,替他坚定道:“不,你可以救我。”

  许言卿心里一颤,随后心虚地嘲他:“你说我能救你就能救?你——”

  勃律打断:“你若不救我,我就继续在你院子外跪着,等你出来。到时候死了,官兵一查,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许言卿一口气被噎在胸口,咬牙切齿:“固执!你是真想死在我这!”

  勃律坚信:“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许言卿气急败坏:“我发过死誓,这辈子不会再碰苗疆的任何东西!”他瞅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盘算着把人踹出去需要用多大力气。

  他说:“违背誓言者天打雷劈!你不想活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勃律蔑笑:“鬼神之说,我一个草原人都不怕,你们中原人竟然会怕这些?”

  许言卿一愣,依旧站在门口处的竹苓大吃一惊,叫出来:“原来你是草原人!”

  勃律看了她一眼后,转回来继续直视许言卿,淡道:“你那日曾问过我,给我下毒的人是谁。”

  许言卿张张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否问过这句话。但这一问,确实真真切切地问到了他的心里。

  勃律抬帘观察着许言卿的神情,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他看到神医露出微妙的表情后,心里便有了数。

  他咳嗽两声,把发僵的胳膊支到桌子上,方便自己稳住身形,这才接着开口。

  他问许言卿:“你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谁?”许言卿的嗓音不易察觉地开始发颤。

  “给我下毒的人。”

  许言卿只慌了一瞬,就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对方的圈子里,当即露出厌烦的表情:“我不想知道!”

  勃律高声辩解:“但于你而言,他很重要。”

  “消失了好几年的人,谈什么重不重要!”许言卿要赶人离开。

  勃律喘口气,重复道:“你心里清楚,他对你很重要。”他苦笑,后面一句低到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般:“就如阿隼于我而言,同样重要一样。”

  “我没闲情雅致听你的风花雪月事。”许言卿敞开屋门,让外头的雨和冷风灌进来,转身打算去拽勃律,把人丢出去。

  勃律避开男子的动作,平淡地说出一句话:“他死了。”

  下刻,许言卿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盯着勃律,问:“你说什么?”

  “他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勃律拂开挡住视线的发丝,说的格外冷静:“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自愿进乌兰巴尔部求死的。”

  许言卿身形明显晃了一下。竹苓见状想来搀扶,却被挥开。

  “而今日,我若不活下去,我的阿隼就会同他一样,死在异国他乡。”勃律抿抿嘴,恳求道:“……我必须活下去,求你为我解毒。”

  许言卿觉得天旋地转,他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直。他紧闭着眼睛,过了半响后哑声说:“你……”第一个字才刚脱口,他就有些畏怯。

  这畏怯曾一度让他厌弃自己,让他胆小到抛弃世上自己唯一的知己而狼狈逃跑。

  这一转身,这一步跑出去,就是数年无法回头。

  没想到再次听到那人的消息,却已是阴阳相隔。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颤巍道:“你……你讲讲……他是何模样?”

  勃律静了一息,如实告知:“他一身白衣,面覆白绫,身上有红色的脉纹。”

  许言卿死死咬住下唇——是他,竟然真的是他,可他的双眼又是如何看不见的?

  他记起男人叛离苗域的时候身上应该下了他们谷中的圣蛊,又忽地想起从身边男人身上看到了青蓝脉络,恍然大悟。

  ——他怕是在拿自己试毒,以毒解毒,从而吊着残喘的命。

  他用力叩住桌沿,忽地撇头看向勃律:“你之前不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找我?”

  “为了一个我最重要的人。”勃律直视许言卿的瞳孔,道:“他为我付出诸多,甚至甘愿为我放弃自由,为我而丧命。相比之下,我能给予他的太少太少。”

  “这世间辽阔,一个人太孤独了。我体会过,他也体会过,如今能有相守的机会,我想搏一搏。”

  “我到底是不想让他伤心的,更不想独留他一个人……”

  “不然黄泉之下,我又如何安心?”

  许言卿定看数息,直起身子,对他说:“好,我救你。”但他话音将落,补上一句:“但我有一个条件。”

  勃律舒出口气,道:“请说。”

  许言卿没有开口,而是坐在他对面,细细察看了一下他目前的状况,随之蹙眉:“上次你来,情况还没有这么糟糕。”

  勃律尴尬地咳嗽一声。

  许言卿瞟他一眼,就大概知晓了情况。他撤开手,对他说:“救你可以,但你要和我一起启程去苗疆。”

  勃律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个毒,只有苗疆有解药,此味药带不出苗域,所以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许言卿说,“你体内的毒,我只先帮你解五成,五成之后,你带我进草原,去看看……”

  他一顿,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去看看他的埋骨之地……”

  他倒要看看,那男人清高寻死的命,究竟留在了什么地方。

  “剩下的五成,我在草原上给你解,解完毒,我们就分道扬镳。”许言卿怒视勃律,“最好这辈子都别让我再看见你。”

  “你方才说,解药只有苗疆有,那剩下的毒去草原要如何解?”勃律疑惑道。

  “前序解完了,自然就不需要这味药了,也就能出谷了。”许言卿似乎一谈及苗域就心情不虞,他瞪着勃律恶狠狠说:“要不是我善心大发,我才不会回那种鬼地方!”

  说完,他站起身,指使竹苓出去备药,而他指着勃律道:“脱衣服。”

  勃律愣住,手指也僵在半空。

  “快点,别墨迹,不然你这毒能不能让你撑过明天,我也保不准。”许言卿两眼上翻,“你可真会作践自己,明明知道不能运气,还非得在这节骨眼上逞能。”

  “这么想死,别来找我啊。”

  “现在不想了。”勃律垂下头,弱弱开口,在闭了门窗的屋内一点点褪去湿衣衫。

  “你若今天不来找我,我敢说不出三日,你就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许言卿把他按回凳子上,丝毫不在意他肌肤上的冷寒,一把针扎在了皮肉上。

  “毒素已攻入心脉,你现在应该感到有时会丧失听觉和视觉了吧?”

  勃律闷哼一声,皱着眉默默点头。

  许言卿哼道:“然后再过几日,等完全封住心脉,你就跟死人无异了。”

  “事先说明。”许言卿忽然面对他正对面,“你这毒已经在你体内这么长时间了,根除不了,我顶多解八九成。”

  勃律了然点头,低声说:“七八成,我已经知足了。”

  “别哭丧着脸,搞得我救不活你一样!”许言卿看不得他这哀样,有些生气:“且不说你我之间是难是缘,你既下决心来找我,我又决定要救你,那么就算你在阎王爷面前了,我也照样能把你给拽回来。”

  生完气,他又看着手边的药箱叹口气,自语喃喃:“这种奇毒世间只有他能配的出来,可惜他直到消失前我都没赢过他这个毒……我解了一辈子他的毒,不能在他死后还输给他。”

  他注视着勃律,上下打量了一眼:“找我救病,我这里有条规矩。”

  勃律就看着他那张嘴在旁边不停叭叭叭,有些累的垂下眼皮,示意他说。

  “我救了你,以后你的命,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死不得。就算你被折磨到阎王爷脚边,我也会给你拉回来。”男人居高临下道,“只要你死后,记得给我托一封信,把你的心肝脾留给我就行。”

  勃律皱起眉,没想到这人还有这种恶心的习惯。

  竹苓端着一碗药回来,许言卿嘱咐勃律把药喝下去,指着碗对他说:“这一味药,能让你枯木逢春,坚持走到苗疆。”

  勃律看着碗里得浓汤不说话,一口气把苦哈的药全灌下肚。

  许言卿净了手,看着勃律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对竹苓交代道:“小丫头,去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就出发去苗疆。”

  “等等。”勃律忽然叫住他,沉声说:“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第二百一十一章

  雨后,府上到处都没有找到勃律的踪影。阿木尔和符燚急得团团转,就连勃律现在翻不上去的屋顶也瞅了一眼,结果哪都找不到人。

  前日听到西北传来的消息,勃律一蹶不振,把自己关在屋中不吃不喝谁也不见。他们自知此事勃律一时难以接受,都自觉地没有去打扰,只是吩咐晚些时候让人送去饭食。

  可哪曾想,翌日一早再去看时,送去的饭菜好端端的放在那儿,压根没有动过的痕迹,且屋中榻上到处都没有勃律的影子,榻上的被褥并未展开,人看似是昨晚走的。

  刚下过暴雨,到处都是浸过水的泥泞。符燚从房子上爬下来后,拽过纪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人好端端的,怎么在你们府上说没就没了!”

  纪峥也很慌,没想到府上这么多人看着,愣是活生生把人看没了。现在将军在西北一直未醒,公子又不见了踪迹,这可如何是好?

  他慌里慌张道:“我去拜托常将军在外面找一找。”

  “你是不是傻?”符燚制止了他的动作,“你给常衡说了,这事儿就传进他们皇帝的耳朵里了!”

  正当纪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符燚余光一瞥,瞄到了一个小身板。

  元澈躲在一处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边望,神情紧张,有些畏缩,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符燚长了心眼,一眼就瞧出不对劲。他扬头冲元澈喊:“喂!小子!你在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元澈被吓了一跳,整个身子猛然一颤后完全缩回柱后,把自己的身子挡的严严实实。他眼睛滴溜溜转的飞快,在长廊上一众脚步快速到处搜寻的人里,寻找着脱身的路线。

  就在他刚要抬脚逃的时候,一只手从柱后拐弯,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随后拎着他的衣襟,将他扯了出来。

  “你跑什么?”符燚把少年轻飘飘地甩到纪峥身上。纪峥赶忙双手扶住十一殿下的肩膀,让人靠着他站稳。

  符燚上下打量了两眼,从少年暴露的表情上看出一件事:“你是不是知道勃律在哪?”

  “我,我……”元澈有些怕他,嘴角仿佛能下撇到地底,委委屈屈地叫:“是他威胁我的……”

  符燚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纪峥焦急道:“殿下,公子到底去哪了?”

  元澈吸吸鼻子,在二人的注视下到底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让我帮他悄悄溜出府,也让我别告诉你们……”

  元澈没敢把自己在祁府里藏得其他几个地方的狗洞讲出来,生怕他们这些人再把那些地方填上,自己就真的没后路了。

  符燚急切询问:“他去哪了?”

  “这我哪知道啊!”元澈委屈极了,“他深更半夜地拿着把刀进我屋子,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要吓死了!”

  一瞬间,少年身边的两个男子纷纷沉默。

  ——这作风倒像极了勃律的性子。

  符燚勉强信了他的话,在原地焦躁挠头。他找人忙的满头大汗,这会儿打算破罐子破摔,想先去寻杯水来,却听见一道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来人在他们几人旁边停下,对纪峥说:“大人,有人求见。”

  纪峥一愣,还没问出口来人是谁,人就已经从后走到了他们面前。

  一个穿着兵甲的男人。

  纪峥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头到脚瞧了一眼,心中有了大概——估摸着应该是常衡的兵。

  男人先是冲面前半身高的少年恭敬行礼,之后才望向纪峥。他许是见过纪峥,对着人出示腰牌,上面明晃晃雕的是属于常衡麾下的纹样。

  见纪峥点头示意后,他收起腰牌,扫一眼旁边另一个男人,说:“将军让我转告二位,穆公子进宫面圣了。”

  这话一出,纪峥和符燚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勃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几息前,府外,常衡还不清楚府内丢了人,已然混乱一团,还悠闲的坐在对面商贩摆出来的木凳上,吃着香喷喷的汤饼。

  勃律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惊愕地往上翘着眼睛,盯着他吸溜了一口,从冒着热气的汤碗上方粗略睨眼祁府大门,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人出来了,怎么没人同他禀报?

  他咽下汤饼,直起背望眼依旧被自己的人围得严实的祁府,摸不着头脑。

  “你从府上溜出来,这事儿我可要如实禀给陛下。”他瞅着勃律,“你出来多久了?又是去哪了?”

  勃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定定盯着他的碗看了数息。

  常衡犯难:“啧,我虽然听令看押你于府上,但陛下也没说完全限制你自由,你想去哪,让人出来同我讲一声,我的人跟着你,你照样能上街,何至于偷跑出来呢?”

  “你从大门走出来事儿小,偷跑出来事儿就大了,要是被朝中有心人看见,陛下一番心思就白费了。”

  勃律若是听见了,定会回呛他,元胤的心思白不白费同他有何关系?然而男子好像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突然弱弱出声,令常将军的话戛然而止。

  “我饿了。”

  他像是奔波了数里远似的,一副累狠的模样,吐出来的除却半截字音,就只有虚气。

  常衡又一勺塞嘴里嚼着,听到这话诧异看了勃律半天都没说话,后噎了一嗓,默默给他要了碗一样的汤饼。

  “你我二人算不上什么好交情,顶多算得上是打太多次打熟了,这汤饼的钱你可是要还的。”

  “你管纪峥要去。”勃律搅动着碗中的勺子,结果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浑身上下又累又疼,委实没胃口。皮肤上许言卿针扎的针眼好像还能清晰可辨,嘴里弥漫的苦涩久久不退,就连汤饼的咸味也遮盖不了。

  但令他欣喜和惊奇的是,身上的血脉好像有了重新复苏的征兆,举手投足间不再僵硬,执筷的手指也多了些稳重的力气。

  勃律坐了会儿,觉得嘴里还是苦,皱着眉捧住碗,一口一口把热汤灌下肚。

  他在许言卿那待的够久,却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上,也不知道这一大一小是怎么活过这些年的。

  许言卿给他扎了多久的针,他就听男人叨叨了多久,说起来那人奇得很,嘴皮子翻得飞快,字字不停歇,手上动作却还意外的下针飞快,治的他一阵心惊胆跳。

  他曾听说过中原这种治病的长针,稍不留神就能把人医死,细长的针陷入皮肉之中找都找不到。他真怕许言卿说着说着把自己惹急眼,然后一针下去把他扎死。

  他心里长长叹气,耳朵被灌满了闲话,现在脑袋里还甩不掉许言卿的声音。

  ——怎么都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神医竟是个碎嘴子。

  常衡感叹,何曾想多年前还在战场上敌对打杀的人,如今竟都汇聚东越,还能心平气和的在一张桌子上吃汤饼。

  他又添了半碗,回头时扫过勃律的脸,忽地一顿。

  男子眼中委顿,可却又能从面上瞧出些比往日不易察觉、微弱的精神气,有种眼前人恢复生机的错觉,半点也没了之前的萎靡。

  他觉得匪夷所思,待半碗汤饼回到手中后,他寻思了片刻,还是试探道:“你今儿怎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西北战况应该已经传入了祁府,而眼前这位和祁牧安关系不同寻常的人,在得知消息后不应该急着要去西北寻人吗?可如今勃律神态却异常的平淡冷静,仿佛对西北的事儿漠不关心。

  勃律慵懒地抬帘:“哪里不一样?”

  常衡嘶了口气,再次看眼祁府大门,好心压声问他:“你没听到西北传回来的消息?”

  “听说了。”勃律淡道。

  常衡说:“人可是现在都还没醒,你对他竟是一点都不着急?”

  勃律默了很久,就在常衡以为他这句话要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对面人忽然道:“我去解毒了。”

  这话头转的太快,常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两息才惊道:“解毒?”他瞧稀奇似的把人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眼。

  “我听说那江湖劳什子神医不是不给你解吗?”

  “让他松口的办法,我有千千万。”只不过选了一个最费命的。

  他在许言卿的屋中、施上针后也曾后怕过,若是神医当真冷血到心如坚石,就他这副残破不堪的身子骨,应当就葬在暴雨中了吧。

  他不过是在赌人心罢了。

  常将军猜疑:“那你现在是好了?”

  勃律意外地否认:“还需前往苗疆寻当地的解药。”

  “你要去苗疆?”这下常衡更为惊讶。

  “是。”勃律不置可否。他搁置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收拳,续道:“一月后,我会从苗疆出发前往西北。”

  “你去西北有何用?找祁牧安?”常衡不解,“西北战事已定,一月的时间,指不定祁牧安已经被送回来了。”

  勃律不再同他多说:“我对你言之已尽,剩下的你不用知道。”

  常衡沉吟半响,眉宇蹙起,劝他:“你出不了京。”

  “你是东越最大的敌人,你的动静让朝中各派虎视眈眈,有无数人恨不得啖汝之肉,饮汝之血,陛下如何都不会让你离开上京城。“

  “况且,在上京有陛下在,而出了上京,你只身一人,各路的刀子均会指向你,都能要了你的命。”

  “这世上的人,就算他是皇帝,也有贪欲。”勃律看向他,语气有些不屑:“他能和祁牧安做交易,我就能同他做交易,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最清楚。”勃律身子往前倾了半寸,“他最想要的,不就是得到我狼师对东越的支援?”

  “你说他们想要我的命?”男子冷笑,“你们未免太小瞧了我些,也小瞧了我身边人。”

  “我的命,除了我自己不要了,向来不是那么轻易能拱手相让的。”

  常衡听到这些话,心中一沉——难道他在城外还有自己未知的部署?

  他咂舌,眼前的男子,到底不是几年前那个战场上任意妄为的少年了。

  勃律看男人不再动筷,眸下落,抢在对方开口前问:“吃好了?”

  “嗯?”他话头每次都转太快,让常衡再次愣住。

  勃律拍拍沾了桌面油渍的衣袖,起身说:“吃好了,就带我去见你们皇帝。”

  第二百一十二章

  勃律这趟进宫进的猝不及防,元胤下了朝刚在炀清殿坐下,还没捂热椅子,人就来了。

  他顿住执起刚过半空的笔,须臾后放回笔搁上,冲身旁的中官挥挥手。

  老中官弯过腰,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二人。元胤坐在上座,好整以暇地望着勃律。

  “勃律王子此番来找朕,莫不是想清楚了?”元胤率先道。

  勃律听他这般开口,忽地就意识到这人几日来府上同他说的那些废话,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反悔一般。

  他有一种被人阴了的背刺感,察觉过来后当即恼怒:“你早就收到了军报!”

  元胤眯起上挑的眼睛,笑一声,不否认,仿佛对勃律能来找他胸有成竹。

  “你早晚都会来找朕的,只是时间问题。”元胤说,“你肯定不会放任祁牧安死在西北。”

  勃律冷凝住眸,道:“西北具体什么情况?”

  “就和朕让人送进祁府里,和你听到的一样。”元胤说。

  勃律喃喃:“这场仗绝不止这么简单就会平息。以延枭性子,得知将领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定会趁机突袭你们,打的你们措手不及。”

  “西北已做好再次迎敌的部署,更何况常年驻守此地的镇军大将军也在,就不劳勃律王子费心了。”元胤淡笑道。

  然而勃律抬眼瞟他,面露不赞同:“我不认为你们接下来一场依旧能赢了延枭。”

  元胤蓦地僵住嘴角。

  “别忘了,哈尔巴拉一直居于后方没有露面,延枭如今得到的,能和你们打的不相上下的原因,多半是他在后出谋划策。”

  “哈尔巴拉打仗从不会顾忌他的兵在战场上会死多少,也不会算该如何有技法的作战。于他而言,出其不意是制胜关键,就算死再多人,在他看来一击能使你们元气大伤便足以。就算此仗、乃至下一仗你们都赢了,他也会不休不止地攻上第三次,第四次,直到耗光你们战力,赶在你们援军到来之前赢下战役。”

  元胤沉吟下来,一言不发。

  乌兰巴尔部的哈尔巴拉的作战方式他略知一二, 东越早些年没少和乌兰巴尔部打仗。但总的来说,到底还是草原人了解草原人,穆格勒和乌兰巴尔部之间由于恩怨打起来的战役比和他们东越打的都多,勃律或许更清楚哈尔巴拉,恐怕他真的应该多听听下方男子说的。

  勃律见元胤动了摇,趁机开口:“皇帝,我答应和你们东越合作,但我有一个条件。”

  元胤支住头瞅他,没说话,似是在示意他继续。

  勃律没做过多停顿,说下去:“我要你西北战场的兵权,西北铁骑一切以我狼师为主,听我狼师号令。”

  元胤立刻嗤笑:“要朕的西北兵权,再在背后阴朕一刀?”他歪斜一点身子,有些觉得好笑,声音寒冷低沉下去。

  “那朕情愿把你看押在上京城一辈子。”

  勃律对此不慌不忙,着实淡定自如。他微微仰头,丝毫不畏惧上方的龙威,端出的冷傲仿佛让他重回年少那时的倨傲。

  他朝胤承帝说出令对方无法拒绝的谈判:“我替你说服大漠,让大漠同你们东越合作。”

  元胤没料到勃律会讲出这个条件,他狠狠怔愣一瞬,身子难以克制地前倾,声音急切:“你能说服大漠?”

  勃律滞了一瞬,讲:“他们失踪的那把象征王权的匕首,在我们手上。”

  元胤大惊,一时间禁抿双唇,面色凝重,似在思考。

  “这东西大漠人人都在抢,传言谁得到了,谁就是两漠的新王。”勃律道,“我曾去往北漠求药,有幸认识了北漠王宫里的药师,可以借此将匕首呈给北漠王,换取结盟书。”

  元胤落在扶手上的手指飞快敲击着座椅,清脆不断的“哒哒”在突然安静的店内格外清晰明朗。

  勃律也不急着催他,等了数刻,冷不丁出声:“如此,胤承帝可还愿同我狼师合作?”

  元胤眼底晦暗难辨,瞧不清是何情绪地盯着勃律。

  勃律的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像是拿捏住对方的软肋而狡黠。

  “你不是一直都想得到我狼师的战力以驰援你东越?怎么现在犹豫了。”

  元胤狠狠沉出一口气,阴沉着脸靠在椅背上,对他扬声说:“朕会拟一道旨交予镇军大将军余淮黾将军,看到帝旨,他自然会协助你狼师。”

  大漠自混战分裂后,一直分漠南和漠北两方较劲,都想吞并对方,大漠因此也就迟迟未立新王,两方却在各自的领地上自封为王,就这样过了许久争斗不下。

  若此番能得到完整的大漠与东越联手,那大庆加之半个草原,怕是不足为惧了。

  元胤当即便叫了中官进来铺卷研磨,几息便写好了一道帝旨,按上帝印。他交给中官,吩咐中官和勃律一起出发,届时把帝旨带到西北宣读。

  勃律突然出声,告诉元胤:“我需要先去苗域,再从苗域前往西北。”

  “你要去苗域?”元胤皱眉。

  “神医说,苗域有能解我毒的药草,这药草带不出谷,只能亲自去。”勃律道,“解不了毒,我还谈和前往西北亲自率兵?”

  元胤明显不虞:“朕虽不知道苗疆谷究竟在何处,但从上京前往最西方的城镇,走水路不停歇,最快也需要七天左右,而从西方到西北,水路换陆路,再快马加鞭也要十几天……如此算来,怕是你还没到西北,西北就先被敌军给吞了!”

  他瞥眼中官手上明黄的圣旨,一时头疼,这勃律该不会是在哐他西北的军权吧?

  勃律波澜不惊道:“我的人会带领狼师自草原先到西北会和,他自小同我一般长大,他做的决策,就等同于是我做的决策,我很放心。”

  “你的人?谁?”元胤想了一圈,只觉得他见过的一直跟在勃律身边的,也就只有那个高大的草原人了。

  元胤默了良久,眯缝起眼压抑着愤怒低吼道:“若西北失守,朕断言,西北就是你的葬身地!”

  “解了毒,我会第一时间赶往西北。”勃律收紧吹在身侧的手掌。

  中官捧着圣旨离开,常衡要把勃律送出宫。走出宫殿前一刻,勃律回首问座上闭目养神的胤承帝:“牢里的人死了吗?”

  胤承帝幽幽睁开眸子,顿了一息才明白过来勃律说的是谁。

  他说:“没有。他一直要见你,说关于穆格勒的消息他只告诉你,所以朕还没有杀了他。”

  勃律默言一瞬,终是下了决心,道:“那带我去见见吧。”

  殿外的常衡看向胤承帝。

  元胤揉揉眼角,寻思了一小会儿,朝他们挥挥手:“带他去。”

  勃律瞥向常衡,难得地客气了一句:“麻烦常将军了。”

  常衡被他这句念的浑身不自在,走进地牢里后裹着湿阴气,更加觉得后脖颈发凉。

  ——被这小崽子念叨上一句,他会不会折寿?

  常衡施劲揉了揉脖颈,不再多想。他指了一间牢狱,让人把锁链打开,放勃律进去见人。

  湿冷的地牢还滴着不知从何处落下来的水滴,滑落半空溅在小水洼里的声音略显刺耳。

  勃律走进牢房,一眼就看到坐在墙根处,身上混着鞭子抽打出来的血痂,侘傺落魄的阿古达木。

  他站定在几步外就不再迈步,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地上快要辨不清面貌的人,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没有他想象中再次见面而扑面而来的惊涛情绪,内心如一池死水般毫无波澜。

  听到声音,男人艰难地睁开双眼,借着微弱的光线,模模糊糊地去瞧不远处的人影。

  是熟悉的身影,却又有些陌生。

  阿古达木浅浅吸一口气,眨了下眼让视线更为清晰些。

  这回,他看清楚来人是谁了。

  阿古达木倏然坐直上半身,张着哑音的嗓子艰难唤道:“小殿下……”

  勃律没应,依旧不冷不热地垂首瞧他。

  阿古达木自顾自地苦笑一嗓:“小殿下,我每日都在等你,你终于来了。”

  勃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阿古达木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殿下,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男子听到这句,才终于出了声。

  “我也以为你死了——死在了昭仑泊。”勃律自嘲,“现在看来,我们都被对方骗了啊。”

  阿古达木吐出口浊气。

  勃律不由自主前进一步,又很快意识过来挺住:“我有件事要问你。”

  阿古达木看向他。

  勃律攥紧拳头,压抑住胸腔的忿愤:“昭仑泊沦陷,父汗战死,你为何还活着?”

  阿古达木咳嗽一声,照实说:“我是被二殿下捡回来的……一直关在乌兰巴尔部里。”

  勃律忽地冷笑,一连笑了好几声:“也是,是我小看了延枭。你在父汗身边唯命这么多年,知道很多事情,延枭舍不得你死,他留着你有大用。”

  “可你是否真的知道,父汗是怎么死在战场的吗?”勃律忽地拔高声音,死死盯住阿古达木的神情。他看到男人脸上的神色破裂,再也抑制不住,叫道:

  “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你知道还隐瞒延枭做出的这种事情!”

  “全穆格勒怕是不知道他们的二殿下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汗吧?这种该死的畜生,你们竟然还奉他为穆格勒的可汗?”

  “阿古达木,你真的不怕父汗来找你索命吗?你当真不怕天神的迁怒吗!”

  阿古达木急得喘息,一拳垂到地上,低吼:“可是殿下,穆格勒在当时急需有一个王率领我们啊!”

  勃律笑起来:“率领你们?率领你们和乌兰巴尔部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不顾当时族人安危贸然进军中原?”

  “哈尔巴拉那个疯子不管他乌兰巴尔部人的死活,穆格勒也庇护不了他的子民吗!”

  阿古达木往前膝行两寸,可惜被铁链锁着,只能堪堪被拽住,停滞在此。

  他道:“殿下,如今草原的情形已容不下几部相争,再争下去过几年连一片安宁地都没有了!没有地,族人要如何放羊!羊少了,我们要怎么活!”

  “中原丰饶,金银珠宝无数,一年适宜。草原又一直在和中原争抢边线领地以供生存,如今有了一个完全能入主中原的机会,为何不进攻?为何不早点给予族人丰衣足食的生活?”

  阿古达木看着勃律的眼中仿佛冒了光,他急促道:“殿下,我们需要你,穆格勒需要你,你是可汗最看重的儿子,你应该才是穆格勒的新可汗!”

  勃律嘲讽:“你让我回去当穆格勒的可汗?”他蔑笑,“那位子可是怎么悄无声息死在战场的都不知道,我现在过的快哉,可不稀罕。”

  阿古达木一愣,视线忽地瞟到外面常衡的身上,猛然想明白了什么,转回脸质问勃律:“小殿下,说来你又为何身处中原,还和东越人并行?”他再瞟眼常衡,“你这样,是否也能让我认为你背叛了穆格勒?”

  “你这样,又和勾结大庆的二殿下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勃律冷声,“我没有延枭那么蠢,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他向下瞥向男人:“阿古达木,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应该很清楚我的性子。我自小决定做所的事,还没人敢质疑我的错。”

  “穆格勒我会从延枭手里抢回来,但这不代表我就是你们的可汗。”

  “你要借助中原?”阿古达木怒道,“勃律,草原的事自古便由不得中原插手!你不能让东越左右穆格勒!”

  “闭嘴。”勃律后退两步,打断他的话:“我没耐心和你讨论往昔,也没功夫和你聊我是不是真的在仰靠东越。”

  “你只要清楚,就算我勃律手下只有一百人了,在草原也是闻风丧胆的存在。”

  阿古达木还要开口,勃律抢先一步冷言断了他的话根,字字诘问:“告诉我,延枭带在身边的人是谁,驻守在穆格勒的人又是谁。哈尔巴拉现在在何处,你们的计划是做什么。”

  阿古达木深喘息,疲惫不堪地垂下头。他重新坐了回去,长长短短地呼吸了好几次,才慢慢开口。

  “二殿下几乎出动了穆格勒所有的兵马,族中只有虎师不到百人。”他艰涩地滚动喉咙,“他们驻扎在草原相邻大庆北部的草地上,哈尔巴拉和乌兰巴尔的兵也在那里。”

  “我知道的有限……大庆貌似对二殿下的要求出尔反尔,导致他和大庆闹翻了,前几次一直和大庆打的是二殿下,兵却是哈尔巴拉打着借他的名义与虎师换来的,死了不少人。”

  勃律沉思。

  阿古达木往下咽了咽,“这次我们进京,是为了杀一个叫容瑾昱的人。此人对东越影响颇大,他若死了,东越或许便能一击即散……”

  接下来的话,与之前拷打得出来的并无不同,不过是对勃律说的更详细些。阿古达木不仅对勃律交代了这些,还交代了他们在上京城都收集了哪些重要的情报传了回去。

  勃律觉得这事应该告知一下胤承帝,提早防范。

  再多的阿古达木也不清楚了,延枭坐上可汗的位子后,他就失去了大帐的踏入权,很多排兵布阵的消息他都听不到。

  男人最后看向勃律,提醒他:“殿下,你还活着的消息,此刻二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有几人你们并没有抓住,估摸着早早的就把看见你的消息传了回去。”

  勃律抿紧嘴,没有再和阿古达木说一句话。他看到男人全部说完,重新闭目靠回墙壁上后,不做多停留,转身直径出了牢房。

  在后脚还未踏出去的时候,身后的男人忽地出声,声音穿过阴冷的空气,飘悠悠传来。

  “小殿下,现在只有你……才能是穆格勒的可汗啊。”

  勃律脚跟倏然顿住,但也只不过半息,便一字不发地垮了出去,跟着常衡走出地牢。

  第二百一十三章

  炀清殿内,胤承帝在勃律离开殿后,便一直保持着仰面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时间久到仿佛睡了过去一般。

  接替老中官前来伺候陛下的小中官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心里左右为难要不要叫醒陛下继续批阅奏折时,座上的明黄帝服蓦然出声,下了他一跳。

  “湘王今日进宫了吗?”

  ——原来没睡着啊。

  小中官揩了头汗,答:“回陛下,湘王进宫了,此刻应该还在太妃那里。”

  胤承帝蹙眉,睁开眼睛命道:“去,把人给朕唤来。”

  小中官必恭必恭退下,没多久就把一个男人带了回来。

  元毅今儿没穿得太花哨,估摸着是因为进宫见母妃和太妃的缘故,特意着了身较为沉稳颜色的衣衫,看上去好似举止也收敛了不少。

  但元胤无心去欣赏他身上这身到底是用了蜀锦还是云锦,也无心去看他身上的绣纹出自哪个名家绣娘之手。他在元毅朝他行礼过后,一息都未停顿,直言了当地开口道:

  “老九,这次帮朕一个忙。”

  元毅愣住:“陛下但说无妨。”他两手一礼,抬眼向上瞅着胤承帝——他一个闲人,能找他帮忙,还当真是稀奇。

  元胤招手让他上前几步,随后殿内传出小声的交谈。

  勃律回到祁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进府的时候他看见通传的小厮在看见他时满脸激动,嘴里叫着什么,转身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勃律只得自己合上大门,往院内走。

  他刚进屋子,烛火才让人点亮一支,听见通传的三人哗啦啦地就挤进了他的屋门。

  勃律皱着眉不悦地扫了他们几人一眼,之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润润喉。从进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再喝过一滴水,现在嗓子干痒的难受。

  几人把勃律打量了圈,发现人好端端的,才纷纷松口气。

  符燚急道:“勃律,你白天去哪了!”

  他喝了两口,从容道:“我去找神医了。”

  阿木尔也急了:“你去找神医,为何不让我们陪着?”

  “我一个人可以。”

  “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勃律搁下茶盏,对阿木尔说:“你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前往苗疆。”

  “去苗疆?”符燚和阿木尔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

  “神医答应给你解毒了?”阿木尔难捱激动。

  “嗯。”勃律疲惫地松出口气。

  但纪峥听后却有些替他纠结:“公子,将军说不定过几日就被送回京了……您要在这时候去苗疆吗?”

  “去。”勃律说,“在苗疆解完毒,我会亲自前往西北。”

  几人大惊失色。

  “我已与东越帝达成合作,此番西北接下来的战役,由我狼师统帅兵权。”他转头拜托纪峥,“还要麻烦你先帮我们准备一辆可容纳三人的马车,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既然说到了这份上,纪峥只得应下,顾不上别的,匆匆点头置办去了。

  符燚也没再多问,转身要去收拾东西,打算明日跟勃律一起出发,怎料还没有所行动,就被勃律叫住了。

  男子从袖口中抽出一张帕子,看样子好像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绣花也有磨损。其余还在屋中的二人瞧着这个锈着一只鹰的帕子,顿觉既眼熟又陌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勃律在手指间摩挲了两下,将其递给符燚。

  符燚错愕,愣了愣才接过来。

  “这是宝娜绣的,我从阿隼那里换回来的。”勃律盯着这张由香囊分解出来的一小块布料缓声说,“这或许是宝娜留在这世上最后一样东西,我觉得应该交给你。”

  符燚呆愣了许久,才渐渐回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一小块方帕,逐渐收拢手指,但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害怕把帕子弄皱。

  他心里跟闷了一筐沉甸甸的石头似的,堵着他难受,眼眶渐渐憋红了。他搓了把脸,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塞进胸口的衣衫里。

  符燚声音沉重地道了句谢。

  勃律抿抿嘴,起身绕过两人,去了帷幔后面开了一个柜子,随后两个人就看勃律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在烛火的辉映下金灿灿的。

  勃律把狼符递给勃律,续回正题:“符燚,你明日先带着狼符回小叶铁铊部,召集狼师,带领他们前往西北,接替阿隼,待我掌管兵权。”

  “什么?你……你让我去?”符燚觉得不可思议,又太过突然。

  勃律见他反应大,揶揄他:“怎么?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按照中原的算法,你怎么也能称得上我的副将吧。”

  这话就像是一筐重担压在了符燚的肩头,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已经过去三年了,这几年里他和勃律一样不愿回想当年经历的惨仗,他胆怯懦弱的逃避宝娜已然长眠在乌兰巴尔的事实,就连昔日最喜爱珍藏的各种刀也显少再碰。

  就像是现在,在他看来勃律好像已经在祁牧安的身上,从过去的槁木死灰中重获生机,而他仍旧停留在暗无天日的过去,掩盖着、不敢朝人揭露自己长久以来的独自消沉。

  他双眸的视线避开狼符,不敢去接。狼符于现在的他而言过于沉重,他没信心执掌狼师。他怕自己依旧做不好,怕依旧辜负勃律的期望。

  但这些他都没敢告诉勃律。

  勃律盯着符燚面上的神情,似是看穿了般,说:“别想太多。你和阿木尔是我最信任的人,狼符交给你,我很放心。”

  勃律恋恋不舍地抚弄着缺角的狼符,又拂过面上留下的深刻的刀痕,末了,将其重重放入符燚的手上。

  符燚的手下意识缩了一下,但被勃律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就这样稳当地拖住。

  他低头,突然发现被烛火照耀的金灿流光在狼符的眉眼上转瞬即逝,让他好像忽地回到了儿时勃律张扬恣意的时刻。

  这扇狼符经历了数场血雨腥风,耳畔仿佛依稀能听见早年残留下来的战场厮杀。

  勃律见他拿稳了,收回手小退半步,目光从狼符上挪到符燚的面上,嘱咐他:“回去记得替我把它补好,可不能再缺着角了。”

  阿木尔这时感觉这件事很是奇怪,他指着狼符发问:“这东西不是早就找不到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他凑近了仔细看,想看看是不是赝品,却发现好像确实是当年勃律他们自己做的那面。

  “是阿隼捡到的。”勃律言简意赅,并不想多说。

  他在许言卿门前跪了许久,好像悟了,想开了,突然对这三年来的苟安、低靡和焦躁释然了。

  阿木尔这才恍然大悟,嘀咕了一声“这小子”。

  符燚看着狼符担忧,纠结着想让勃律改变主意。

  他对勃律说:“狼师已经三年没打过仗了……”

  勃律的声音压过他:“三年又如何?三年我狼师依旧全是精锐,照样能战。”

  符燚看着勃律默了一会儿,心知勃律心意已决,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了。他捏紧狼符,颔首应下,但神情仍旧忧心忡忡。

  他关心:“那神医当真能做到解了你的毒?解完毒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勃律噤声一息,垂首开口时声音小了几分,说:“七八成吧。”

  “七八成,已经很高了。”阿木尔抢道,“我们辛苦三年,好歹没白费。”

  很快转移话题又道了回来。勃律对符燚交代:“用不了多久,解完毒,我自会前去找你们会和。”

  “若是你到了西北,发现阿隼醒过来了……”勃律笑笑,“就告诉他,让他再等等我,等我去找他。”

  符燚这时想起什么,看眼阿木尔,问:“那苗疆呢?只有阿木尔一个人跟你去吗?”

  勃律却说:“我自己去。”

  符燚当即叫了一声:“不行!”

  阿木尔皱眉:“勃律,此事我也不同意。”

  “我一个人可以。”勃律说,“阿木尔,你和符燚也回草原吧,我不在,只有你们能替我处理狼师的事。”

  “特勤还在小叶铁铊部,我也可以从狼师里再调出来一人。”符燚语气坚决,“你不让我去,但阿木尔你必须带上。”

  勃律皱着眉想拒绝。

  阿木尔说:“我听说苗疆危险重重,就算神医和你一起去,那也只有两个人啊!你出了危险,我们都在草原,一北一南,这么遥远,收到信都要好几天后了,想第一时间赶都赶不过来。”

  “不是两个人。”勃律叹息,“还有神医的徒弟。”

  “那更不行!”阿木尔急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干什么!勃律,这次你不同意我也要和你一起去!行军打仗我虽然没有符燚在行,但看了那么多医书,帮你们找点草药的活儿我却还是做得的。那边只有两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他道:“再说,你现在的状况能不能赶这么远的路都未可知,身边没个照顾的人怎么行?好歹我也是跟着你们一起长大的,耍刀的功夫一个没落,虽不及你们两个,但遇到危险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

  符燚学聪明了,没等勃律出声,率先开口,对此赞同道:“让他跟在你身边,总好过你一个人,这样我们都能放心。”

  勃律看看阿木尔,又看看勃律,沉默半响,终是松口答应了。

  符燚去找纪峥改马车的容量,这时,阿木尔想起一件事,对勃律说:“必勒格回来了。”

  勃律看他,问:“人现在在哪?”

  “因为你交代过,所以我直接让他来这了。”阿木尔说,“现在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人来通传说来了一个人,正在前堂等着见公子。

  勃律过去的时候,看到了几月不见的必勒格正背着手端详前堂里新换的一副墨画。听见人声,方才扭回身。

  勃律瞥眼,发现前堂这画不是什么时候换上的,他竟一点都没发现。

  他难得有闲心嘲弄:“能看得懂?”

  必勒格面无表情地反口嘲回去:“看来你心情很好。”

  勃律笑笑。

  “找我作甚?”必勒格说。

  勃律把人上下看了一眼,依旧和之前一样看不透。他索性收回目光,问他:“回鹘的匕首还在你那吗?”

  “在。”必勒格蹙眉,不解:“你问这个作甚?”

  “换取大漠的信任,拿到结盟书。”勃律坐下后,把今日同元胤之间的交易合作、以及地牢里阿古达木所说的简略和他讲了一遍。

  必勒格思索片刻后说:“狼师的主帅不愧是草原传颂的狼神,过了废物一样的三年依旧有本事,竟能把东越战场的兵权要到手。”他问,“你这是想明白了?”

  “自然,不然我不会来找你。”勃律道。

  “什么时候出发去苗疆?”谈及这个,必勒格就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像是急着要把完好的勃律赶回草原,推入那汹涌的波涛中。

  “明日。”勃律答。

  “我和你一起去。”必勒格主动说。

  “不用,你回草原,替我同表兄说一声……”勃律吐出口气,“然后,我希望你能让乌利瀚的兵,同符燚带领的狼师一起前往西北。”

  必勒格当即呵出一口气:“嫌你狼师的人少?找我借人?”

  “我狼师当年损失惨重,但留下的皆是精锐。可对面不是彼时在草原上所对战的一部兵马,而是能对抗东越铁骑、几部联合的千军万马,到底压不过。”

  勃律强撑着说,“大庆和延枭闹翻,可没有和哈尔巴拉闹翻。哈尔巴拉那人狡诈圆滑的很,此仗大庆背地里到底有没有在此掺上一手,阿古达木也不知道,甚至东越的皇帝也不清楚,我们就更一无所知了。”

  他看向必勒格:“在符燚和阿木尔面前,我必须鼓舞士气,可在你和表兄这里不同,你们背后都有其他部族,我此番若出错,一损俱损。”

  勃律舔了下干涩的下唇,慢慢深吸一口气:“延枭和哈尔巴拉或许已经知道了我还活着,我一旦露面,他们定会针对我,届时就不是单单入侵东越那么简单,而是我向他们的宣战。”

  “狼师再次出征,这仗要是打不赢,他们吞下草原剩余的部族就更加轻而易举。”

  “好,届时乌利瀚部会出兵,随你狼师一起前往西北。”必勒格听完,不再说其他话,果断应下。

  另一厢,临行前夕,许言卿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他看着上面用白字开头的名字,陷入久久沉思。

  信是突然被塞进他屋门缝里的,开门后人已经不在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许言卿面色沉重的关上门,回到屋中,在烛火下僵坐了许久,才颤抖着手撕开这封信。

  他刚把纸张抽出来,就从里掉出一个铜圈。上面的雕刻拥挤,灌注的花纹色彩均繁华鲜艳。

  这是苗疆的东西。

  他心里坠下一块巨石,过了良久才熟稔地把物什翻个面,看到了背面刻着的苗文。

  这几个字他再熟悉不过,是那人的名字。

  苗域这地方古怪的很,只有族人带着象征自己身份的铜圈才能踏入,非族人会被困死在林中瘴气里。

  当年他第一次踏足苗疆的时候,若不是那人的出现,或许还没找到解毒的药草,他就已经葬身在瘴气林中了。

  可如今人已经死了,这东西又是谁送来的?

  难道那草原人是在骗他,他其实没有死?

  许言卿握紧铜圈,手背青筋暴起,盯着跳跃的烛火,久久无言。

  第二百一十四章

  步入晓春的第一日,万物复苏,西北的战事暂时告熄,两辆马车兜兜转转,驶出了上京城门。

  阿木尔第一次见元毅,坐在车里在对面偷摸打量着,看着男人身上花枝招展的衣服,惬意地倚在他们的软垫上饮着带来的蒙山紫笋,好不悠哉。

  阿木尔看眼旁边闭目养神的勃律,又把视线落回元毅手上端着的一个像荷叶的盏托上。男子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抬帘的时候扫过阿木尔的视线,手一顿,垂眸看看自己的茶盏,再看向阿木尔。

  元毅乐呵呵地盛情邀请:“这位小哥也来一杯?”说着,手已经快速去给人斟了杯茶递了过去。

  阿木尔忙要拒绝,手刚摆出来,就觉掌心上被人搁下了一个温热沉甸的物什,低头一看,另一盏托已经立在了他的手上。

  “尝尝,这可是贡茶,别的地方可不容易喝到。”元毅飞扬着嘴角,神情颇为自豪。

  阿木尔无言以对,小心翼翼捧着精致的茶盏道了一声谢。

  他先是鼻子凑近杯口嗅了嗅,犹犹豫豫的模样惹得元毅哈哈大笑。

  这笑声铿锵有力,回响在车壁上仿佛震了一震,硬是让勃律睁开了眼睛。

  他不悦的扫过二人,最后目光落在旁边阿木尔手中的杯盏上看了片刻。

  元毅看着对面,笑道:“你们不会连茶都没喝过吧?”

  勃律一声不吭,理都不理一眼,视若无睹,重新闭上了眼睛。

  元毅瞅一眼已经重新调整好姿势,倚在软垫上的勃律,催促对面的男子快尝尝。

  阿木尔的鼻子里源源不断钻入香气,到让他神绪松懈了不少,只觉周身都清新了很多。他觉得这东西味道闻起来挺好闻,口感应该也不错,于是喝酒似的,一仰脖一口全咽了进去。

  这一盏刚入口的瞬间他就皱起脸,可是茶水已经顺着舌根咽了肚。他立刻拧着脸不停咂嘴,歪头呸了好几声,像是想把嘴里咽下去的苦涩全吐出来。

  元毅见状阻止不及,拍腿惋惜大叫:“欸!茶哪是你这样喝的。”

  阿木尔抹把嘴,把杯子给元毅扔了回去,打开习惯随身带在身上的水囊,猛地往下灌水漱口。

  元毅在捏着扔过来的杯子摇头啧叹:“这杯子可是前朝留下来的,据说当年的皇上极其喜爱,怎么在你手里这么不爱惜。”

  阿木尔一听,愕然瞅着方才自己喝过茶的青色杯子,瞬间白了脸色。若不是在车里,他怕是能蹦起嫌恶大叫。

  他颤着手指指着元毅:“死人的东西你也敢用!”

  元毅不以为意,仍旧乐呵着摆弄着自己带来的这些玩意儿,一手扇着折扇,品着好茶满脸悠闲。

  阿木尔瞧着对面人,愣是半个字都没蹦出来。

  他们的马车已经在路上行驶有半个时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他们在府门口看到这位湘王的时候,表情比现在还欲言又止。

  今儿的天不算好,早上起来就灰蒙蒙的,好似还要下雨。府上的小厮站在外面仰头观察了好一会儿天色,急急忙忙跑回来叫公子快点出发。

  祁府外的马车已经备齐,等勃律和阿木尔出来的时候,正巧神医带着他的小徒弟也拎着大包裹小包裹的来了。

  阿木尔紧盯着竹苓肩上扛的东西,再看看旁边男人两袖清风,只腰间挂了个小布囊,神态一派祥和轻松。

  他凑到小丫头身边小声嘀咕:“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竹苓“嘿咻”一声,把肩上的行囊颠了颠,攥紧手里的小包裹对他说:“师父说了,这趟一走,就不知何时再回上京城了,所以我们要把东西都带上。”

  阿木尔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扛着看起来就很重的行囊,指着鼓起来好大一个的圆布囊试探问:“你这里都装了些什么?”

  “摘的草药啊捣药的啊磨药的啊……”竹苓凭空掰着指头数,“哦对了,还有师父的一些瓶瓶罐罐,和一套他抱着怎么都不撒手的瓷器。”

  前面步伐悠哉的男人听到了这句,回头没好气地对阿木尔道:“我没拿那把红木摇椅就已经很识趣了,还担心你们马车放不下。”他哼一声,模样看上去就像在说“瞧我多么舍己为人”一样。

  阿木尔噎了噎,识趣的没说话。

  勃律冷眼观着许言卿慢条斯理地徐徐走来,最终站在他面前,指头往后一点被扛在竹苓身上的行囊,转回来顺道点上侧身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说:“怎么样,放不放得下?”

  “放不下。”勃律收回视线,冷眼叫来人:“来人,给他丢了。”

  几个小厮一听,对视一眼后就要上去扯竹苓身上的包裹。

  “干什么!”许言卿当即就不乐意了,瞪着勃律喊,喊了一声窜上去拉扯那几个小厮,大有一人要把几人干翻在地的架势。

  竹苓被他们夹在中间左摇右晃,围得满头大汗,身上的行囊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又落回背上,忽轻忽重的感觉让她断了气两眼冒星,生生觉得这是能压她五百年的如来手掌山。

  许言卿见不得别人碰他这些宝贝,气的嘴里嚷嚷,边嚷边骂骂咧咧。突然,他看见行囊被扯得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青色花纹的瓷碟,瞬间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抬嗓尖叫:“别碰那个!给我撒手!”

  几个小厮吓得几双手立刻缩了回去,生怕被惹急的鸟啄了似的。

  许言卿用手死死捂住露出来的瓷蝶,三五下把行囊重新裹好,护着东西的同时也连带着护着竹苓,大口喘了几气,冲勃律喊道:“小子!这些你要是不让放车上跟我一起去苗疆,我今儿就不走了!我和它们必须共生死!”他指指快有半个人大的行囊,掐着腰再次喘了两口气,手一挥说:“不让我们去,那你就爱活活爱死死!我不管你了!”

  勃律静静看着他喘了一会儿,慢道:“可以放。”他抬起下巴冲着一匹马扬去,“你骑马扛着它们,我们坐车。”

  许言卿若真是天上神仙下凡,此刻眼里怕是能喷出一尺的火来。他险些被人气的撅过去:“你怎么跟你救命恩人说话的!”

  男人揽过一旁还没晃过神的竹苓,气呼呼地抬脚就要走:“我不去了!那煞地鬼都不稀罕去!你死里面吧!”

  勃律鼻音冷冷哼出一声,扭回头,抱臂站在府门口,等着小厮们把最后一点东西搬上去。

  许言卿脚才抬起来,身后就传来一道笑声,拦下了他的动作:

  “放得下放得下,我有车,都放我这里来呀!”

  几人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着花衣的公子翩了过来,走路带风,两袖翻飞,活像一只花丛间过的花蝴蝶。

  那人脸上带笑,一双桃花眼敛着风情万种,谁看谁眯眼。

  来人来到他们面前,先是看了勃律一眼,而后笑呵呵地用手里的扇柄越过左肩,指向身后:“我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什么都放的下。”他看着前面的许言卿,拱手一礼说,“您就是神医吧?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一般,盛似谪仙临尘。”

  许言卿皱了皱眉,把人上下扫了一趟,再盯着那人的脸,面上情绪翻滚。

  勃律看着男人眯起眼,惑道:“湘王?”他侧首顺着人指的方向扫去,果然瞧见前面街边不远处停了辆坠着风铃金碧辉煌的马车,车上还飘着纱幔,仿若凑近了还能闻到熏香。

  勃律心里一沉:“湘王一早来此所为何事?”

  元毅唰得打开折扇摇了摇,笑眯眯道:“穆公子还记得我,元某甚是欢心啊。”

  那可不,前些日子刚来找过他,可要会不记得。勃律深吸一口气,没理会。

  倒是一旁的许言卿听了进去,瞅着元毅眉头皱的更深:“湘王?”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在想究竟是哪位湘王。

  忽地,他耷拉下脸:“你是元家人?当今东越皇帝是你哥哥还是弟弟?”

  元毅对对方的无礼并不恼怒,仍旧笑盈盈的:“私下里,我能唤陛下一声皇兄。”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勃律忍不住再次出声。

  元毅复看向他,笑道:“听闻你们此番要去苗疆?我同你们一起啊。”

  “你去苗疆作什么?”勃律这时候也拉下脸。他们去往苗疆的消息一定是胤承帝那阴贼告诉他的,让他跟来的目的可见一目了然,这是要监视他啊。

  “听闻苗域附近山美花美,有诸多稀世珍材,这种神奇的地方我还从未去过,去涨涨世面。”元毅笑的桃花眼愈发上挑。

  “我最烦帝王家。”许言卿冷言出声,不善地看眼元毅,之后对勃律说:“让他滚回去,我不和皇亲国戚一路。”

  说着,许言卿抬脚往车子走:“现在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若把他带上,你就死在半路上吧。”

  元毅“诶呀”一声,扇子合上砸上手掌心,凑到许言卿面前拦去他上马车的脚,满脸堆笑:“我早年就离开皇宫出门游历了,东越根本不认我这个湘王名号。神医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同你们结伴前行,路上相互有所照应,恰好目的地一样罢了。”

  男人笑着再说:“这一路直到涴水,我恰好走过,有我陪同,你们能少走些弯路。”

  许言卿嫌恶地避开他,像是一丁点都不想跟皇室沾上哪怕一点香气似的。但元毅是个没脸没皮的,见他后撤,自己便不断的往前蹭。

  “以神医这般身份,定当配不得这种马车。”元毅这话刚脱出口,阿木尔一听味道不对,立刻寻思过来这是说勃律身份低微。

  他骂回去:“你怎么说话的!”

  元毅像是没听见似的,仍坚持对许言卿逼近,说:“神医来坐我的马车,定让神医这一路舒舒服服到苗疆。”

  “你马车是金子做的?只有金子才能让我舒服。”许言卿两眼一翻,眼珠子刚落下来,就从元毅的脸庞一眼抓到了停驻在不远处一辆散着金光的马车。

  他一愣,沉默下来,心里施劲给自己扇巴掌,也捏不回动摇的心。

  元毅观察着许言卿的面色,脸上乐开了花。

  果不其然,男人咳嗽一声,抱怨道:“三个人坐一辆挤死了。”

  “无妨啊,我和穆公子一辆就行。”元毅说着,拿扇柄磕磕身旁祁府的马车:“我的那辆就送给神医,当此番的见面礼了。”

  他模样真诚的冲许言卿恳求道:“还望神医务必要医好穆公子啊。”

  勃律眼角不住的跳。他有求许言卿,这位不能惹急,元毅是个死皮赖脸的,无论他说什么都能跟上来。

  他瞪着这已经自己分配好的两人,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半路把人丢下去。

  许言卿一琢磨,觉得甚美,果断抛弃原则,随口答应下元毅,揽着眼带鄙夷的竹苓,大步向金灿灿的马车走:“来,小竹子,我们上马车,这就去苗疆。”

  第二百一十五章

  路上晃悠了一个多时辰,勃律才开口同元毅说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你们皇帝可真是豺狐之心,嘴上一边同我应允着合作,一边又让你来监视我。”勃律睁开眼睛,看着元毅冷笑:“怎么?怕我半路跑了?还是怕我死在半路上,他拿不到我的兵力?”

  “做什么说这么难听。”元毅笑道,一副根本没听懂话中意思的模样,对他解释:“此程路途遥远,陛下是放心不下穆公子的安危,所以才让我来保护你啊。”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阿木尔半信半疑,俯身就要去掀元毅的衣袖,要看下面的胳膊到底有多少肉。

  元毅嘴角的弧度被他扬起来的手挥的一僵,作势要躲,可惜没能躲过去,到底还是让人隔着衣衫叩住了他的小臂。

  阿木尔一手握下去,吃了一惊,很快就收回来,惊讶道:“你们中原人都吃些什么长大的?”

  元毅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把手臂盖的严严实实,往旁边挪了挪,这才重新笑起来:“同你们在上京城这段日子吃的一样啊。”他扒拉着手指数了数,“不过儿时在宫里,倒是能经常吃到外面酒楼吃不到的。”

  “你们中原的菜味道好是好,就是分量太少。”阿木尔撇嘴道,“吃的还没我结实呢,就你这样怎么保护他?”说着,他撸起衣袖,要去和人比较。

  元毅见状摆摆手,推搡着想把他的人摁下来。正寻思着怎么跳过这么话题,马车突然咯噔一声,停了下来。

  听够了这两人之间的闹腾,勃律深吸一口气,佛开阿木尔前倾挡住他视线的身子,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不一会儿,有人隔着车板朝里面道:“公子,神医说要拐去前面的骆河镇吃面。”

  吃面?

  勃律眉尾一跳,再问:“骆河镇在哪?”

  外面赶车的人指着东边大致说了个方向。

  勃律一看,一口气顶住了头顶,气的他头疼。

  虽然他记不住东越的舆图,但好歹知道他们从上京出来后的路线应该是延着现在的路往西南走。现在去骆河镇反而向东,这不是故意绕路吗?

  他坐在车里一吸一呼了三个来回,还是没有把火气咽下去,最终实在忍无可忍,“蹭”地站起来,掀开阿木尔坐在前的身子,把人掼的四仰八叉地往旁倒,自己三两步跨下马车,大步流星地朝前面一辆走去。

  元毅见此急急忙忙撂下还没扶起身的阿木尔,也下了马车追赶上去。

  勃律气冲冲地走到前面这辆一看就阔绰奢华、同后面那辆区分的明明白白的车子旁,站在被帷裳遮挡住的窗子下,盯了一息,忽地抬手,毫无征兆地把帘子用力掀了起来。

  这一动作直接把帘子大敞开,光线晒进去,露出里面厢内的景象,吓得正坐在帷裳边的许言卿一个哆嗦,手里捧着的彩釉差点砸了。

  许言卿白着脸心惊胆颤地抱好自己的宝贝,随后怒气冲冲回头瞪车外的人:“你干什么!”

  勃律冷笑:“这话是我该问你吧!”他抬头看看日头,“才走了约摸两个时辰不到,你就要停车?还要去什么骆河镇?照你这样磨蹭下去,到苗疆就要三个月后了。”

  话音落到尾处,险些遏制不住的怒意随着加重的语气吐出来,若是现在添把火,勃律怕是能把许言卿连车一起点燃。

  三个月,怕是他毒还没解,人就死在半途上,西北也易主了。

  男人却漫不经心地从窗内朝外扫圈外面,皱着眉不快:“我不是让你的人告诉你了吗,我饿了,我要去吃面。骆河镇离这最近,绕一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吃面?”勃律指着天,一字一顿阴森道,“现在才刚过巳时,你吃哪门子面!”他又指着东边,“你往那边走,在路上就要浪费至少半日的光景,一天下来我们还在上京城外面打转!”

  许言卿眉一竖,就要开口吵回去。

  “欸——”元毅见情况不对,招呼着手忙上前来阻止二人的争吵,挤到勃律身边把人推开,笑吟吟地对许言卿竖起拇指。

  他说:“神医好品味,这吃面好啊,骆河镇的面乃一绝。”

  许言卿哼一嗓,态度自大的很,叫勃律看着牙痒痒,咯吱咯吱一直嚼着。

  可元毅却接着说:“但这骆河镇的面虽佳,可却不是最上乘的选择。”

  许言卿一顿,疑惑望向男人。

  元毅笑哈哈道:“人人都对骆河镇的面赞不绝口,可显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这面啊还是临水穿过来的,那里的面当真一绝,上面铺满了鸡丝,面汤浓厚却不腻,调味也是别处没有的。”

  “当年我曾路过尝上过一碗,那味道,啧啧,让我怀念至今啊。”

  元毅讲的头头是道,越说越觉得他们仿佛已经置身在临水的饭馆,桌边正摆着一碗香喷喷的临水面。

  “神医此番不如去临水吃面。临水就在我们所经的路上,快了走个两日就到了。较之骆河镇的距离,临水离我们更近,浪费不了太多时间。”

  元毅笑眯眯地挥挥扇子,一副豪气样:“到了地方我做东,神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保准你开心!”

  许言卿被他讲的倒是真的馋了,颇为心动。他瞟眼一旁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勃律,又飞快缩了回来。

  此人有所求他,他也有所求,这番下来关系平等,做的是平等交易,可他又实在不喜欢这人,且虽然已经起了程上了路,可他心里还是对苗疆抵触。

  他不想这么早到苗疆,便想着路上难为难为他们,往骆河镇绕一绕,结果谁知跟他们一道来的这人嘴皮子比他还厉害,油嘴滑舌的本领碾压一众人,这张嘴勉为其难能给封个上京城第一。

  这人絮絮叨叨的,叫他本来不饿的肚子也真正说饿了,嘴里馋的要命。正巧他也没去过临水,有人做东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拍案决定,扭头吩咐赶车的人:“不休息了,直接去临水。”说完,他拽下被人掀开的帷裳,挡住窗子里的景象,不一会儿车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好像是在翻什么东西。

  此刻谁也不知道许言卿正坐在车里啃着自己带出来的胡麻饼。

  赶着湘王马车的马夫看眼自家主子,元毅冲着一点头,算是允了这番话。

  待二人回到车上,马车重新驾了起来,勃律看着元毅说:“一碗面被你说成了山珍海味,竟真把他唬住了。”

  “错了。”元毅摇头,神秘兮兮道:“我从未骗过人,说的句句属实。”

  勃律一滞,质疑他:“那面当真这么好吃?”

  元毅笑笑:“等到了临水,我带你们去尝尝就知道了。”

  这时阿木尔打开手里的舆图,看了看后怪道:“为何要去临水?我们不是应该先走泉陵吗?”

  勃律一愣,听出阿木尔这话里的不对劲,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地图上所标的路线,和阿木尔指出来的大大的“临水”二字并列排在舆图上,活像只眯眼笑的狐狸。

  他眉头忽地皱起来,低骂了一声,瞬间抬头瞪向元毅。

  “别这样看我。”元毅心知这是小心思被发现了,立马开口,底气有些发虚。他收了扇面,隔着中间的小几点在阿木尔手里的舆图上,说:“泉陵固然好,但那边绕了远路,你们看——”

  他的手指从他们出发的上京城往下滑,指尖划过临水,划过舆图上的一片水面,继而抬起来再点点最下面被列出东越和大庆的疆土、独自落于岭南的苗域,叹口气示意他们对比旁边标出来的原本路线,说:“你看,绕远路了。”

  勃律再次探头看过去,对他新划出来的路线只看懂了大概。

  元毅喝口茶,咂咂嘴说明:“苗疆在岭南,山岭外有条河,河边正好有座东越离苗疆最近的城镇,那里有东越最南方的渡口,而临水也有一个离上京城最近的渡口,此番算下来走水路更近。”

  勃律微蹙着眉认真看着舆图上元毅用手指划出来的水路,又比较了一下方才从泉陵走到达苗疆的路线。

  看过后,他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元毅注意到他的异样。

  勃律没回答,只说:“去叫人把路线换回来,按原定的计划走。”他吃了不懂东越舆图的亏,竟还把刚才元毅所说的当了真。

  什么叫“临水就在所经的路上”,这说的分明和计划好的不一样。

  勃律盯着面前人,心说这厮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也是把许言卿给哄骗了。

  元毅拦住阿木尔,叹气劝道:“走水路更近啊,何必走陆路呢,你不也想早点到苗疆吗。”他扯过舆图,认认真真又给人讲了一遍,说:“走陆路比走水路要耽误好几日呢。”

  勃律盯着他,过了半响答:“这是你们皇帝的主意吧。”

  “什么……”元毅一噎,有点没反应过来。

  “要我们改走水路,其实是元胤吩咐你做的吧。”勃律说,“所以你这番不止是来监视我,恐怕现在我一言一行,所到达过哪里做了些什么,之后都会出现在元胤的桌上。”

  元毅抿抿嘴,过了两息笑出来,眯着眼睛丝毫没有歉意,算是默认了。

  “你们中原人心眼子真多。”勃律骂道,“我不习惯坐船,让他们改回来。”

  阿木尔起身要出去,可元毅胳膊一伸把他拦得死死的。车厢内空间小,二人展不开拳脚,只能你推我推,车子跟着两人的晃动感觉快塌了似的。

  赶车的马夫在前心惊胆跳,不免攥紧赶马的绳缰,背直挺挺立着。

  元毅厚着脸死死扯出阿木尔的衣衫不让他出去,快要把他的衣服抓烂了。阿木尔急得直叫嚷让他松手,捧着自己衣角布料跳脚。

  “别打了别打了。”元毅喘口粗气,看向一旁面色阴冷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勃律,长长叹息一声。

  “穆公子,我也是为你好,这次听我的劝,走水路吧。”

  勃律思索良久,问出疑虑:“你为何这般执着让我走水路?”

  元毅蓦然松开阿木尔的衣角,靠回车壁上,郑重凝视着勃律。他闭着嘴似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语气沉重,开口如实道出。

  他说:“朝中有人知道你会在陛下的掩护下暗中离京,城门守兵里就有他们的党羽,当时若你一露面,他们就能以此借口留你在城中杀之。”

  “可有我这个闲散名号的人招摇在外,他们便不会想到你如今和我在一起,你也少了许多危险。多半看见我的马车离城,现在只会闲话几句我不成器,天天驾着金子往外跑。”

  勃律一想:“可我已经出城了。”暗中出了城,便追不到他了。

  元毅端起杯盏润润喉:“有人已经在你必经路上埋伏好了,你此番走泉陵,必然要面对刀光剑影,也会暴露你是同湘王一起出的城,届时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他们如何都想不到你在我马车上,此时改走水路,等他们蹲守几日后发现届时已晚,你早就走的无影无踪。等上了船,他们更追不到你。”

  “更何况,还有人在西北等着公子,不是吗?”他抬头望向勃律,“临水坐船更快,你也可以早日到苗域,早日去往西北。”

  “你应该也不想让那人等太久。”

  勃律垂下头,手指默默攥紧衣衫,许久后没再让阿木尔出去,而是听元毅的建议改走水路。

  第二百一十六章

  晓春的雨来的频繁,大雨如注,滂沱疾骤地刺出乌云,坠入水洼中,砸的人没来由的心慌。

  大雨洗刷着房屋和停在外面的马车,时不时伴随电闪雷鸣能听见两声马儿惊起的嘶叫。一阵盲风刮过,雨好似下的更大了些,窗子在人少的客栈内被撞的咯吱直响,将周围的极静破出裂缝。

  勃律在长廊的窗子旁注视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静静站了许久都一动未动。直至身后来人,他才应声扭头瞧过去一眼。

  见是元毅,他毫无波澜地把头扭了回去,继续望着外面的倾盆。

  元毅在他身边等了一息,才听到人问他:“离临水究竟还有多远?”这话中有着难掩的轻微怒意,让元毅一下子就想起最初他偏人说两日就可到达临水的情形。

  “快了。”男子轻声说着,笑了笑:“等雨停了,再走半日便到了。”

  勃律睨向他。

  “这次是真的。”元毅无辜地举起两只手,“真的只剩半日了。”

  这话音将落,客栈中的一间屋子内忽地传来一男子的大声吵闹,紧接着“咣当”一声,好像是一个物件被人踢倒了似的,但声音也只持续了这一瞬,之后便没了动静。

  勃律收回视线,提醒身边人:“你耍我无所谓,可你把他耍的团团转,届时要是把他惹急眼反悔不去苗疆,我就把你扔进林子里喂狼。”

  元毅嘴角一僵,自知这事儿是自己做的不地道,忙说:“我去同他说。”

  勃律没应和这句,最后再看眼外面完全阴沉下来的雨天,从窗子旁退开了半寸,在对方抬脚离开前问:“到了临水,是直接乘船,还是……”

  勃律看向元毅,嘴唇微微抿起。他从未坐过船,这方面还当真要听自小在东越长大的元毅的话。

  元毅听出他话中的犹疑,心下了然。虽然明面上此趟路程他勃律的话语权最大,但却对路线不熟,到了关键抉择的时候还得问这行人里土生土长的东越人。

  元毅见他拿不定主意,说:“到了临水,我们先休整两日,你们把该置办好的东西备齐,我去找南下的船只。”

  勃律想了想,觉得这样最为妥当,便应了下来。

  勃律回到屋中,阿木尔刚放下端来的饭菜。他听到声响回头,看见勃律回来,埋怨了一句:“我方才回来没看见你,你又跑哪去了?”

  “在外面站了会儿。”勃律说。

  “这雨下的大,很快就升起了寒气,风刮得也吓人。”阿木尔把房门和窗子都关好,继续数落:“你作什么不好,非要出去吹风作甚?阿隼若是知道了还得揪着你骂。”

  “我不冷。”勃律坐下后冲他抬手,示意阿木尔来感知他身上的温度。

  阿木尔瞅着勃律没动,看着勃律的神情有些古怪。

  勃律啧了口,一把抓住阿木尔手,惊地人差点撞到身后的柜子上。但很快,阿木尔就冷静下来。他咦了一声,竟从勃律的手上感觉到了点点温热。

  勃律松开他,端起桌子上的碗吃起饭来。

  “这是怎么回事……”阿木尔喃喃,“那庸医给你施了什么法子?”

  “我也不知道。”勃律含糊不清道,“但他说这只是一时的,有时效,若最后没到达苗疆取得草药解毒,我照样得死。”

  阿木尔皱着眉,苦思冥想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勃律吃了两口,忽地沉声问阿木尔:“符燚那边有消息了吗?”

  阿木尔回神,摇摇头。

  勃律咀嚼的动作慢下来。符燚比他们出发的要早些,策马比他们坐马车更是要快上不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凉州,或者已经从凉州入了草原。

  “再等等吧。”勃律对阿木尔说,“若是有信鹰从凉州飞出来,路上也需要些时间,你且记得一路留下标记,让它寻得到我们。”

  苡橋

  “放心,都带着呢。”阿木尔拍拍腰间的小囊*,里面装满了独属他们穆格勒部用于驯服信鹰的东西。

  雨并没有如元毅所说的只下半日就会停歇,而是下了一天一夜,将客栈前的凹地都积满了雨水。

  勃律从客栈中走出来,抬头望了望已经放了晴、还掺着一些阴云透出片片阳光的天,对上刺目的阳光时难以忍受地抬手挡了半寸。

  从他身边走过的许言卿还在骂骂咧咧,一个没注意,重重踩进客栈门外的水坑里。男人大叫一声,骂的更起劲了,抬着湿漉漉的鞋子,扶着竹苓一蹦一跳地来到马车旁。

  跟在神医旁边的小丫头在等许言卿背过身要爬上马车时,一个劲的朝人后背大胆地翻白眼。这一路上她和自己师父坐在同一个马车里,那是日日都听许言卿念叨,堪比她曾经暂居庙中日日都能听到的枯燥佛经,快把她的头都念秃了。

  谁知许言卿似是有所察觉般,半个身子都趴在车上了,还回头瞪向竹苓,愣是把女孩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一会儿,那辆马车里就传来吵闹声,架势仿佛快把车顶都掀开似的。

  勃律看在眼里,觉得这师徒二人尤为好笑,二人之间的举动氛围更为随意。

  ——有个小徒弟看来当真是不错,寂寞无聊的时候抓来打趣几番,闹上几次嘴,过后心情好得不得了。

  他记起被他们丢在京中府里的元澈,飞快地低笑一声,就收起唇角。

  或许是元澈跟阿隼之间到底隔着一个东越的交易,无论如何两人之间都做不到像真正的师徒那般。若是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纠纷,或许二人还能续上一段这人世间总道来道去的真正缘分,做一对正儿八经的师徒。

  可下一瞬,勃律低了低头,拇指和食指在衣袖下无意识地搓了搓,又觉得这念头也不一定真的正确。

  他不禁想起最初和阿隼相遇的情景。他和阿隼之间又谈何不是隔着中原和草原上百年的纷争恩怨,是他主动招惹的阿隼,这天降下的红线才把他们绑在了一起。

  元毅收拾好最后的东西,向客栈买了两瓶酒,打算路上饮。结了银两来到门口,看到勃律迟迟未踏出去,不禁奇怪。

  他来到勃律身边,询问:“启程吧?”

  勃律的视线从元毅的那辆马车上撤回,闻声扫他一眼,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点头走下木阶。

  元毅顺着也看眼他已经让给神医的马车,追上去好笑着问:“怎么,你也想做我的马车?”

  勃律睨他一眼:“你不是送给他了,怎么还称呼是你的。”

  元毅一拍嘴,长长惋惜一声:“唉,说起来总归还是不忍心。那马车可值京城里半个宅子呢。”

  勃律前行的脚在听到这话后狠狠顿住,不可思议地回看元毅,恨道:“你就把这么值钱的东西随手送给了他?”他指着马车,就好像已经指到了许言卿眼前一样。

  他忿愤道:“简直暴殄天物!”

  元毅笑嘻嘻地说好话:“但为了公子,陛下说这点银子金子还是值得的。”

  勃律没听进去,气愤的钻入马车内,也不知道究竟在生哪门子气。

  元毅稀里糊涂的,就听一旁的阿木尔风凉地说:“我们现在缺钱缺的紧,听你这么挥霍他在气自己。”

  元毅听后恍然大悟,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回去是不是应该抬上一箱金子送来给穆公子示好。可又转念一想,他怪道:“不对啊,你们不是住在祁府吗?”

  阿木尔犹豫了一下,把自己也算进去,点了点头。

  “听陛下说祁府这主人和大庆有点关系,现在又在为陛下做事,怎么会让穆公子没银子花呢。”

  阿木尔一想,按照阿隼和勃律现在的关系,貌似是这个理。可他却替勃律说:“总归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到底不顺手。”

  元毅听明白了,琢磨了一阵,道:“看来这祁府的人也不怎么样,如若是我,断不会让穆公子受这种委屈。”

  阿木尔看他一副大有要对勃律挥手撒千金的模样,张张嘴,愣是没把噎在口里的吐出来,沉默地闭上嘴,让元毅误会更深。

  他钻进车内,扫眼已经开始冲着勃律一个劲献殷勤的元毅,别过头拿手拖着下巴。

  他剩下的路途如何都不敢去看勃律,生怕被勃律抓出蛛丝马迹。

  他深吸了好几口,想,算了,现在被夹在几人中间里外不是人,等真出了什么事,也是他们自己解决。

  几千里外的西北,两兵的军旗屹立在地上随风鼓动,军营内人人面色沉重,但对西方的坚守仍然攥紧手中的佩剑。

  军营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坡上,坐着一个红衫女子。她手抵长枪,正神色肃然遥望西方,时刻留意着远处看不见的敌人动静。

  这时,左侧传来驾马的马蹄声。女子警惕回神,飞快回头望去,眯起眼,遥遥看到有三匹马正向着军营辕门而来。

  女子当即站起身跳下土坡,大步走到辕门外,驾着长枪瞪着来人,高声喝问:“来人是谁?”

  三匹马吁声停在了女子面前。头匹马背上坐着一个堆笑的蓝袍,他看到辕门前的女子,诶呦一声,急忙下了马,朝人拱手,唤了声:“余夫人。”

  女子顿时皱眉:“你是谁?”

  中官笑着应答,说自己是陛下吩咐前来送旨的。

  女子见他出示了腰牌,才将信将疑把人领了进去。

  “陛下有何旨意?”女子来自江湖,洒脱惯了。中官倒是没在意她话中的不敬,却也没答,只笑着说要先见到余老将军。

  女子撇嘴,只道好吧,就把人领到了老将军的帐子外。

  此时帐中传来细语,好似里头有人在谈话。女子让人进去通传,一听宫中来了人,帐中的几人纷纷急忙踏出来。

  见是陛下身边忠心耿耿的中官,余淮黾大惊,过后上前问:“公公怎么来了?”

  他皱眉:“可是陛下那里出了何事?”

  “老将军放心,陛下在京中一切无碍。”中官笑道,“咱家此次前来,是给将军送旨的。”

  余淮黾一听,这才注意到老中官两手上捧着的一卷金灿灿的帝旨。

  老中官仍旧笑着,话确实说的格外有分量。他抬了抬手,把手上的帝旨举高了些,对对面的将军缓道:“镇军大将军,接旨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水路走的鲛河在临水城与天浮山中间,乘船而过,左臂可拥凡士尘烟,右臂揽璇霄丹台。

  据说古时这山上住着神仙,仙气飘渺,山间青绿宛如从从水面拔升悬浮。而山下的宽河则居着鲛人,河水波澜闪耀,河底像是堆满了鲛人哭出的鲛珠,顾两处名字由此而来。

  竹苓端着碗努努嘴,瞅着朦胧之中能看到山上树丛的天浮山嘀咕:“我倒没觉得这河这山有什么特别的。”

  “吃面都堵不上你的嘴。”许言卿杵在小桌边挑着面,两口把剩下的吃干净。

  他拍拍手打算起身,看着竹苓慢吞吞往下咽的模样又稳稳坐了回去,啧了一声:“你还吃不吃了?不吃给我吃。”

  “不给!”竹苓眼睛一瞪,手臂一环,抱着碗侧开身子挡住面碗,不让许言卿得逞。

  “你那样吃法,好好的把一碗面给糟蹋了,赶紧给我!一会儿赶不上船了!”许言卿胳膊比竹苓长,跨过桌面上方要去抢女孩怀里的面碗,竹苓只得来回扭着身子躲避,坐在长凳上一寸一寸艰难地往旁边蹭。

  他们在渡口旁的面摊前你争我抢,忽地就听不远处有人在喊:“要开船了!”

  许言卿闻声,立刻撒手起身,面也不吃了,抛下竹苓就往船的方向跑,边跑边冲竹苓喊:“别吃了,真要赶不上船了!”

  竹苓瞪着他脚底抹油的身影,在最后关头气呼呼地又吸了一大口面条,这才撂下碗起身跟着往船的方向奔。

  等许言卿登上了船,竹苓才气喘吁吁地从他身后跑过来,刚一离近,就听见少女捡着词儿地骂他,骂出来的像是某地的地方话,叽里咕噜,叫旁边人路过的人频频望过来。

  “小丫头还会说吴东话?”竹苓这番语调恰好被站在船边望风景的元毅听见。男人翩着手里的折扇,仔细回味了一下,确实是吴东的调子。

  竹苓却像是露馅了一样,闭了嘴,不再吭声,方才还和许言卿瞪得双眼通红吵的脖子粗,现在却跟个稚鸟似的往人身后藏。

  ——这地方离吴东十万八千里远,怎么会有人知道她说的是吴东话!

  吴东是大庆的吴东,那地方处于大庆的边境中轴,与东越的边境就隔着一座翻不过去的高山,若不是这座高山峻岭耸立在那里,吴东怕是早就成了两国相争剩下的烂淤泥。也正因为如此,大庆在吴东养了一群兵,必要时可从吴东救危急。

  这种事情,身为东越皇室的湘王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莫不是听出她的来历,想趁机从她身上问出点什么?

  竹苓又往许言卿背后缩了缩,想趁机溜走。

  许言卿从元毅开口的那瞬间就觉出不对,眯起眼,当机立断护住自家小徒弟,不虞地看着对方:“你听错了,这不是什么吴东话。”

  元毅的笑容愈发深意,他懊恼地诶呀直叫,笑眯眯地朝躲在神医后面的女孩歉礼:“是我失言了,还望小神医莫要怪罪。”

  竹苓胸腔哼出一声,从许言卿身后小跑着跑进房室。

  许言卿注视着竹苓的背影直至消失,方才转回视线落在元毅身上。

  他对这个自己一度觉得表里不一的人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好感,唯一让他觉得和这人站在一起舒坦的地方,就是这一路上都用不到自己的银袋,开销全由对方出手。

  他带有审视的目光把人再看了一遍,随后松懈下肩膀,懒洋洋问:“那小子呢?”

  元毅知道他问的是谁,笑着答:“自打今早就感到不适,此刻正在里面休息呢。”

  许言卿却微敛起眉,掐指数了数,凝重问:“此番走水路,需要多久能到?”

  元毅想了想:“大概……需要个五六天。”

  许言卿小声喃喃:“那确实是比走陆路要快上两日。”

  元毅以为他在担心想抓勃律的那群人耽误他们的路程时间,宽慰道:“我们的进程已经是最快的了,那群人估摸着现在才反应过来,而我们早就乘船离开了。”

  话音将落,他们脚下的船板颤了颤,完全落入水中升帆启航。

  船舱室内,勃律握住旁边的桌椅,才勉强把开船带起摇晃的身子扶稳。他脸色微微泛白,竟是有些晕乎。

  阿木尔手里拿着一节比食指要略粗一圈的长木筒踏进来,还没开口,就看见勃律面上的表情有些不对。

  “你怎么了?”阿木尔忙跑上前,结果摸了一圈瞧了一圈,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等着,我去叫人。”阿木尔焦急的要往外跑去喊许言卿,刚转过身,身后的衣服就被坐着的人慢悠悠拽住了。

  “别喊,我就是晕船……”勃律脸色难看地捂住半张脸,歪着身子闭上眼睛,恨不得眼前一黑,一头栽进被褥中。

  阿木尔一愣,感知着小幅度前后摇晃的船,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勃律往下咽咽,艰难地从喉嗓里问出一句:“你手里拿的什么?”

  “哦,这是上船前刚收到的信。”阿木尔要把手上从木筒里抽出的信纸递给勃律看。

  勃律头晕的厉害,摆摆手不接,指着信:“这上面都说了什么?”

  阿木尔替他扫了一眼:“符燚已经抵达小叶铁铊部,和乌利瀚部的兵马一起赶往西北。”

  “那就好。”勃律点点头,实在受不住了,斜着身子慢慢滑倒在榻上,枕着头下打的软褥子,这才好受一些。

  阿木尔把信纸叠起收好,从窗子外望了眼船身旁掠过的高山,道:“勃律,渡了河,到达苗域,我们就收不到信鹰的消息了。”

  勃律弱弱“嗯”了一声,过了几息,才缓声道:“阿隼还没有醒吗?”

  “没有,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阿木尔的声音也有些低沉。

  之后勃律沉默了许久,阿木尔无声站了半响后想再次开口,却听见榻上人呼吸悠长,已然睡了过去。

  他抿上张开的嘴,叹口气,留下人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觉勃律直接睡到午夜,就连白日里阿木尔来敲门喊他用饭都没听见。他躺在沉浮中久久醒不过来,就好像河水漫过船板包裹着将他扯入河底,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打破水壁逃出来。

  是外面的雨声救了他一命。

  睁开眼的时候,船舱内一片漆黑,他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唯有外面的雨声不断拍打木板。

  勃律靠着舱壁缓了缓神,这一觉倒是把他晕船的脑袋睡得清醒了一些。

  他摩挲着想要下榻,借着由窗子打进来的夜色翻着桌面上的东西,去寻找能燃火的烛台。然而翻了一会儿,奈何什么都没找到。

  正当他绞尽脑汁在想该如何的时候,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木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伴着外面船板上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他以为是阿木尔,叹口气,说:“阿木尔,快帮我看看烛台在哪。”

  勃律拢着衣服折身继续去找。木门拉开后,船室内的视线比方才明亮了不少,不一会儿他就看见被堆在架子上的一个东倒西歪的烛台。

  他走过去,刚要伸手拿下来,却觉不太对劲。

  身后的人自打进来后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他能感觉到那人在渐渐靠近自己,呼吸越来越近的同时,周遭的气息也愈发清晰。

  这气息不像阿木尔。

  勃律皱眉,手蓦然攥紧烛台,五指紧紧收拢。

  ——进来的人是谁?

  身后人还在不断靠近,脚步很轻,一听就是练家子。右手上好像拿了什么东西,导致右脚踏下的步子比左脚要略重。

  勃律站在架子前一动不动,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等待时机出手。而就在下瞬,他背后便冷光乍现,刀子的光影从他背上闪过,刀尖的冷芒从他脖颈直钻心脏。

  也就在这刻,勃律突然动了身,抄起手上的烛台转身朝着对方的头顶砸去。沉重的物什坠在地上发出“咚——”地闷响,也就这须臾的功夫,勃律已经趁乱逃离冷刀下,回到榻前摸到了他随时不离身的刀子。

  他握住刀柄,快速将宝刀从镶着宝钻的刀鞘中离身,反手就向着对方砍下。黑影抬手立刻抵挡,两人的兵刃相撞摩擦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黑影心急,一看第一次没得逞,踢翻身前挡碍的桌椅,在黑暗中翻身向着勃律袭来。勃律只感觉眼前刮过一道独属于兵刃才有的冷风,却无法准确辨认对方落下的轨迹,惊险之下他凭直觉偏过头,撤离身子,这才堪堪躲避。

  屋内地方狭小,二人打出船室,一来一回钻入外面夜空下的大雨中。在外面摇曳着灯笼的船板上,勃律才瞧清对面人的模样。

  看衣着打扮,是这艘船上的船夫,面容他丝毫不认识,甚至从未见过,但对方手上的刀却是明晃晃地朝他袭来。

  勃律提上一口气,挥开对方的招式。他目前虽然喝了许言卿给的一碗药,有了例如回光返照的趋势,但到底毒未清除,现在提刀打斗也只是勉勉强强。

  他迫不得已,为了自保,之后三招下了死手,逼得对方节节抵挡。勃律再一刀砍开眼前从天空滑落的雨滴,在雨声中高声叱问:“你究竟是谁!”

  来人冲上来,刀子段段都向着勃律的命脉而落,典型是死士的打法。勃律几招之下虽能护住自己,却仍有些力不从心

  这声音惊扰了船上的其余人,霎时间四周传来惊慌乱撞的脚步声。阿木尔立刻从榻上掀身起来,趿拉着些飞快敞开屋门,就看到正在雨中来回打斗的二人。

  “勃律!”他高叫一声,抄起自己的刀也立刻冲入大雨中。

  二敌一,三人的兵刃划开半空的雨水,连着戾气四散的,是在雨水的坠落下发出的叮当声响。

  很快,对方便不敌两人的招式,肩膀被勃律的刀刃砍入皮肉,紧接着胸前也被人划开一道血口。

  他眼见寡不敌众,只能步步后退,最终摇晃着身形,直至抵在船沿边。就在阿木尔想要上前活捉此人的时候,哪料下瞬,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身体后仰,从船上一头栽入背后的河水中,溅起水声,许久后河水回归平静。

  第二百一十八章

  竹苓睡眼惺忪地从窗子里刚探出头,便被雨打了回去。她好奇地问已经被声音惊醒起身的男子:“师父,外面发生了什么?”

  许言卿二话不说合上敞开的窗子,又把门锁好,摁着竹苓的头把人抵回去,对女孩道:“什么也没有,睡你的觉。”

  关上窗子,也便隔了外面的动静。竹苓揉揉眼睛,撇着嘴重新缩回被褥中,不久就再次睡了过去。

  屋中两人一个比一个睡得安稳,外头却充斥着难消的危殆。

  勃律身形不稳,摇晃着就欲要栽到船板上。幸得阿木尔眼疾手快将人接住,这才让人不至于倒在雨中。

  元毅披着单薄的外衫,散着长发,一副将将被惊醒起榻的慵懒模样。他撑着纸伞来到船边,沿着那黑影跌入河中的位置朝河水里看了看。

  “水流这么大,河水位又深,掉下去活不了。”

  他喃喃自语完,回身处事不惊地来到勃律身侧,摩挲着下巴,推测道:“这应该是朝中右派的人。”

  他扫荡船上四周闻声聚集来的人,伸手把伞借给阿木尔替他们挡雨,覆在勃律头顶小声道:“来的应该不止一个,今夜万事小心。”

  阿木尔抹把脸上的雨水,低斥:“你不是说他们追不过来吗?”

  元毅的面色难得凝重:“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察觉不对追上来,竟还能查到我们的行踪混上船……看来他们的胳膊已经越过陛下的视野了。”

  船上的风波暂时告一段落,围聚的船客纷纷拍着惊吓得胆子返回各自屋中,就连船上的船夫也吓得面色惨白,还不得不前来询问需求,在听得无需后,便提着腿赶紧跑到船舱下。

  阿木尔把勃律送回房中,点上烛台后发现勃律握刀的手在大幅度颤抖,刀柄在手掌里歪斜,稍微一抽就轻轻松松地抽了出来。

  “你感觉怎么样?”阿木尔被勃律的状况吓了一大跳,感觉面前人下一瞬便能不触即散。

  “我无碍……就是没什么力气了。”

  勃律长长吁出口气,闭上眼睛缓了缓,极力抑制自己不断颤抖的手以求恢复平静。他刚刚完全是下意识去抓自己的刀,可如何挥起来又是如何与人对打的,现在镇定后却再也回想不起来了。

  阿木尔眼见着是愈发着急,扭头诘问元毅:“那大夫呢?怎么这么大动静都叫不醒他。”

  元毅看了眼屋外,略有思索,而后又瞟向勃律的手,似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把那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耳不闻的人请出来。

  还没等他做出决定,勃律率先开口下了抉择:“别喊了,我没事了。”他捂住自己握过刀的手藏在衣袖下,抬头看向元毅,顿了一息,问他:“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元毅抱臂站在他们旁边,沉思须臾开口道:“到了桐城提前下船,我去找人帮忙混淆视听,然后我们包船走。”

  “包船?能行吗?”阿木尔质疑,“而且你去哪找人?别找来的又是要我们命的。”

  元毅这下才笑起来,笃定道:“不会,我在桐城有认识的人,他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谁?”勃律抬眼问他。

  “曾经游历结伴时认识的,恰巧前段日子寄给我封书信,算算时间,他此时应该正在桐城府中。”元毅笑道,“借他手,我们定能直达苗疆。”

  勃律听后狐疑:“此人当真这么厉害?”

  元毅但笑不语。

  勃律抿住嘴深思片刻,同意下来:“好,那就依你言,在桐城换船。”

  元毅点头,还不忘安抚他们:“等下了船,我会向陛下传信告知此事。”

  “那就有劳了。”勃律颔首。

  待人离开,阿木尔拿来帕子给勃律擦身上的水,又把自己捯饬一遍,之后去隔壁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搬到了勃律这屋,在勃律的注视下铺好了一张地铺。

  “你干什么?”勃律靠在船壁上,不知是被午夜的一场掩袭搅得睡意全无,心情不悦,还是因为醒了这么久又在船上打斗,让他重新泛起头晕,总之现在面色臭的厉害。

  阿木尔忙活完,一屁股坐在铺好的褥子上,对勃律说:“我同你住一起,省的半夜再有人来刺杀你。”

  勃律浑身都难受,也便没工夫和阿木尔拌嘴,索性默认,让他留了下来。他藏在衣衫下的手仍然在颤抖,虽然没有刚开始剧烈,他自己却能感觉到自手指至小臂一阵阵酥麻软绵。

  屋中静了一会儿,突然勃律想起一事,问地上的阿木尔:“桐城距离现在还有多远?”

  已经躺下的阿木尔坐起身,翻出他从祁府带出来的舆图,仔细瞧了瞧,估摸着说:“还算近,应该再走个一天吧。”

  勃律后仰,沉沉靠在船壁上,又过了会儿似是实在睡不着,又撑不下去,到底叫起阿木尔去敲许言卿的门,找点晕船压惊的药。

  他们到达桐城的时候,已经是自那晚刺杀后,接近第二日的晌午。雨过天晴,船栓了绳,缓缓靠在桐城热闹的渡口,除却下船的船客,还有上下船来回搬运货物的船夫。

  这两日船上没有再发生其他事情,看似一切平和。他们几人下了船后,入城找了间客栈要了几间房,便在元毅的要求下等他回来。

  许言卿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他只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抵达苗疆,其余的一概不过问。等元毅离开,他便带着小徒弟去到楼下要了一桌子好菜记在元毅账上,好吃好喝地等人回来继续上路。

  勃律这两日吃了些许言卿给他的不知什么名字的药,黑乎乎的,吃完后晕船的症状果然好了很多,可这让他刚适应了船上,一下船却有些晕平地,此刻正所在客栈屋中缓神。

  阿木尔叫了几碟菜上来,看见勃律仍旧支着头揉着眼尾,道:“不如我叫姓许的再给你开点药方?”

  “不用。”勃律深深皱眉,“不久又要登船,我怕他那身上的药都有遗症。”

  阿木尔看着勃律的面色想,干脆自己还是一会儿去要些来备用吧。

  他把食案放在桌上,让勃律好歹吃几口。勃律睁开眼睛看着客栈后厨做出来的菜样,不知为何更加没胃口了。

  莫不是真被阿隼把嘴给养叼了?他抿起嘴,心里默默腹诽。

  勃律叹口气,放下手执起筷子,在几碟菜上方绕了一圈,开口问:“你看见元毅去了哪里?”

  阿木尔捧着碗说:“他好像进了什么公子府。”

  “公子府?”勃律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阿木尔摇头,“不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里面住着一个姓苏的。”他的脸从碗里抬起来,左右回想了一下。

  “那些人谈及他还挺有敬意,估摸着是这城里的什么大人物吧。”

  勃律若有所思地点头。

  “若是这种人物,兴许还真能帮咱们。”阿木尔嚼了两口,后瞧着勃律,不解:“你既不信他,让我去跟踪他去了哪,为何还要听他的来这换船?”

  勃律慢慢咀嚼着,咽下去后说:“你我都不熟悉东越各地的路线,有个向导固然是好的。他若有什么心思,或是根本就不是元胤派来的,那我们应该走不到这里。”

  这句话说完,勃律默了几息,才继续说:“但这人我不信他自己说的那般无害。就算在东越无权是真,可心思却不浅,跟元胤一样,都是只死狐狸。”

  阿木尔赞同这句话:“他笑起来,我总觉得在背后谋划着什么。”

  这话说完,他身后的屋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元毅喜悦的声音传进耳中,让背后说闲话的阿木尔吓得两手险些捧不住碗摔在地上。

  元毅兴高采烈地回来,一进客栈便来到勃律这,笑着讲:“已经说好了,明日便有船带我们去苗疆”他来到勃律对面坐下,一字一句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只有我们。”

  一扭头,男人看见坐在旁边面露窘态的阿木尔,咦了一声:“你怎么了?”

  “我没事。”阿木尔飞快摆摆手,不动声色地有些心虚地离元毅远了半寸。

  “明日何时出发?”勃律放下碗筷,把话题拽回正轨。

  “辰时。”元毅说,“辰时一到,便有艘扬着苏氏旗的船在渡口等我们,与此同时,佯装载我们出发的马车也会从桐城一道出发,驶向苗疆。”

  勃律听后,没有多说,点头应下:“好。”

  元毅撩撩衣袖,自觉拿了双新木筷,夹了一筷面前小碟里的菜,吃下去后笑着说:“船上发生的事我已经递信传回上京,明日应该就会放在陛下的桌案上。”

  勃律皱眉:“这样做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吗?”

  “且放心。”元毅宽慰他,“桐城的驿站里有专为陛下传递书信的驿使,他们不会让信泄露的。”

  “那就好。”勃律放下心,“此番还真要多谢你。”

  “哪里哪里。”元毅笑起来,“能让我此行同公子一道前往苗疆开眼界,这点小忙算不得什么。”

  与此同时,远在西北战场,一众人正在匆忙收拾着马车和回京的行囊。苏俞招呼着人加固马车,准备路上需要的东西。

  不远处的帐中,榻上躺着一个胸膛缠满细布的男子。他双眸紧闭,搁在榻上多日不曾有过知觉的手指忽地颤了颤。

  这一动静在帐中的小兵谁都没查觉,他们纷纷忙着收拾帐内的物什,要赶在外面昌王兵副将的命令前收拾完毕,带将军回京医治。

  榻上的男子不知是被惊扰了,还是从梦魇中感知远处之人的危险,他的手指忽地抬得更高,大有要抬起抓住虚空的趋势。

  他沉沦在梦里已经许久许久,久到又将三年前的噩梦重演了一遍,但这次,他并没有离开草原,而是眼睁睁看着梦中人鲜血淋漓地倒在他的脚边,一张脸仿佛在血水中浸泡过了一般,不住地往下滴淌着不知是他身上还是别人身上的血珠。

  男子呼吸突然急促,有了即将破梦惊醒的前兆。他的手指渐渐蜷缩,像是在梦中用了极大的力气抓住了什么人或物,要把对方从梦中那口吞人的血潭中拉扯出来。

  也就在这刻,他眼睑掀动,在微亮的帐内渐渐睁开瞳孔。他醒了过来,可放在身侧的手仍旧紧紧握着,似是还未从梦中回过神绪。

  他就这样呆愣地盯着帐顶,久久不眨一次眼睛。

  这边的异动终究引起帐中其他人的注意。有一个小兵“哐当”一声砸下手里的铜盆,盯着榻上已经睁开眼睛的男人喃喃道:“醒了……”这话将落,他仿佛大梦初醒般,激动地跳起来,先跑出去昭告营地中的众人。

  ——“将军醒了!”

  正在营中空地上和他人一起搬运箱子的苏俞听见这声音猛然抬头,仔仔细细又听了一遍后,对身边人惊呼:“都先别收拾了!”说罢,他撂下箱子,抬脚直冲进帐内。

  第二百一十九章

  苏家给出的船比他们先前坐的客艘要小一些,上船的都是经手仔细检查过,确认是苏家出来的人无疑。

  元毅最后一个上船,刚踏上船板,苏家的船便片刻不再停留,解绳顺着河流往南行。

  他们离桐城越来越远,勃律站在船边往渡口的方向望,依稀能看见一个站在另一辆马车上的身影,正冲这边目行。

  “那位便是苏公子。”元毅来到勃律身边,边说着边朝渡口上的人挥挥手,就见陆上的人也向着他们摆了摆。

  “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勃律好奇。

  元毅斟酌半响,笑道:“苏家大概什么都做?”

  勃律不解地看向他。

  元毅讲道:“百年前最先开始烧制官窑瓷的就是苏家,虽然中道没落了一段日子,但直至这辈每年也依旧在向朝中进奉窑瓷。”他用扇柄敲敲手边的这艘船板,“苏家因为中道没落,家中的人甚至出去卖过画,做过工匠,所以现在说苏家什么都做,也算合理。”

  勃律道:“做的都是陆路生意,为何会有船?”

  元毅笑着说:“这窑瓷生意可是能做到大江南北,哪有官家富商,就少不了这瓷器往来,就连大漠每年都有人向中原购置瓷器呢。”

  “运送瓷器,水路最快捷,苏家有船也不意外。”元毅扭头望眼看不见尽头的河水,对勃律说:“等进入南方地界还要些时日——进去休息吧,此番应该不会有人能再寻过来了。”

  之后的几天,果真如元毅所说,船上并未再发生意外,约莫着是假意载他们出城的马车绊住了那些人的步伐。

  他们在船上安稳度过了三日,到第四日的黄昏,苏家的船沿着鲛河行进两河交汇处,泾渭分明的河水在洛神珠的夕晖中波澜交融。

  他们的船在交汇口渡进另一条宽河中,伴着黄昏时分的寂静,一路向南。

  这几日也不知元毅对许言卿用了什么办法,倒是把那怪脾气的人哄得服服帖帖,在船上不吵不闹,和和气气地和旁人一起吃着满嘴咸味的鱼肉和寡淡的粥水。

  他们紧赶慢赶连续行几日的路程,在船上又度过了几日,才终于到了一座城镇。下了船还未休息半日,便雇了两辆马车,前往最南端的小镇。

  入了南界,绵连的山脉和葱绿随处可见。东越虽然位置靠北,不似大庆地界大多居于南方,但地域中也有许多坐落在南方的城镇。而中原舆图上标出的大片苗域,不仅相连东越,也相连大庆,但苗域里多是陷山和深谷,有人烟居住的地方,还是从东越地界进入最为快。

  申时的时候,一行人抵达最南端的小镇,寻了镇上唯一的客栈落下脚。

  许言卿像是来到了自己地盘似的,扬言要出去,也没说去干什么,带着小徒弟放下行囊就跑了,留剩下三人在客栈中休整。

  “神医不是来过苗疆?许是去找什么熟人带我们进去了吧。”元毅笑着猜测。

  阿木尔这几日在船上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终于体会到勃律晕船的感觉了,下了船饿了一天的肚子,此刻坐在饭桌前捧着客栈上的菜式狼吞虎咽。

  他听着元毅自打下船就心满意足的语气,惑道:“你要和我们一起进去?”

  “自然啊,我不是说了,我这次就是为进苗疆而来的。”元毅笑脸盈盈。

  “我们是去寻药,你是来游玩,跟着我们进去会耽误我们进度。”阿木尔不同意接下来让他继续跟着的决定,“我们最好分开行动,你玩你的,等我家公子解了毒,再来会和。”

  元毅“诶”了一声,厚颜无耻地坚持道:“我肯定要和你们一起进去啊,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你们总有用得到我的时候。”

  阿木尔态度比较坚决,也不用勃律开口,怎么说都不同意。

  元毅叹口气,语气有些伤心:“我听说南方这片好多掳贩的事儿发生,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长得又好看,难道你忍心看我被哪个寨子掳走当苦力?”

  阿木尔噎了一嗓,想说这狐狸凭着一张嘴,不出三句话指不定就能和对方称兄道弟去,还谈什么掳走当苦力。

  元毅继续苦兮兮:“诶,我们几人里只有许神医来过这,在这里只能依靠他啊。”

  阿木尔还想开口,可元毅突然呵呵一笑,下一句话立马折了他的气势:“不过说到底,这还要看神医乐不乐意,神医要高兴带上我,就算我不去也不行啊。”

  阿木尔欲言又止地看着元毅春风得意的样子,闭上嘴,愣是说不出其他话来。

  许言卿回来的很快,他们慢慢悠悠还没吃完就回来了,只不过手里拎了一包东西,看包起来的布匹样式,得有些年头。

  他领着竹苓坐到桌前,拿起碗筷一句话不说吃了起来。

  元毅好奇,凑上去笑着问:“神医,你方才买了什么回来?怎么不叫上我呢?我这趟出来带了许多银两。”

  许言卿抬帘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一旁的竹苓替他说道:“那是我师父之前住在这留下的东西,这次回来取走。”她看眼一旁默默无闻埋头吃饭的勃律,“里面还有些东西能帮到他。”

  “什么东西?”元毅好奇地问。

  竹苓掏掏腰间挂的小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黑漆漆干煸扭曲的物什,举到桌子上放给众人看。

  元毅笑容僵了一瞬,问:“这是什么?”

  “好东西。”竹苓神秘兮兮地把手上举的东西绕了一圈:“这东西只有苗疆谷里面才有,这也是前些年我师父带出来的最后一株,别看它这样,可是放的时间越长越有价值。”

  女孩最后用这株黑药草点点勃律:“这是我师父专门取回来给他吃的。”

  “你们在这住过?”阿木尔惊讶。

  “我师父说他可早之前在这住过,住了有……”竹苓掰掰手指,“住了有差不多三四年呢。”

  元毅笑着对阿木尔道:“你看,我说了什么,此趟进苗疆跟着神医就对了嘛。”

  阿木尔撇嘴,不应他的话,而是盯着竹苓手上的药草,越看越眼熟,好像之前在药书上翻到过,但左思右想都没记起来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时勃律放下碗筷,久不出声的人忽然有了别的动作,引得元毅和阿木尔望过来。男子不看他们,转头问许言卿:“何时进苗疆?”

  “再等等。”许言卿说。

  “等?”阿木尔指着勃律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能等吗?”

  许言卿瞄眼勃律,忽而抬手摁上他的手腕,探了探后皱眉一瞬再松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还能撑个两天。”

  勃律收回手臂,听竹苓在一旁不满地替他师父维护道:“进苗疆需要引路人,你以为是那么好进的吗。”

  勃律冷声质问:“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引路人。”

  许言卿啧了一声。这鬼地方他好几年没来过了,他哪知道现在谷子那群人去哪能联系上。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碗筷,越吃越没胃口,或许说他从踏进这座小镇的那一刻起就眉头不伸。

  他转转眼珠子环顾一圈,破罐子破摔对勃律道:“明日,明日我去找人。”

  这夜,有几人睡得并不踏实。或是此刻离解毒近在咫尺,倒让勃律安逸了这么些年的心忽地又躁动起来。他睁着眼躺在榻上,忍不住惦记远在西北的心上人。

  也不知道阿隼现在怎么样了……

  他悠悠叹口气。自打走水路进入南界,他们的信鹰便无法再寻到他们的踪迹,他也就断了与符燚之间来往的书信,不过估摸着时日,他们或许已经和西北的东越兵会和了。

  勃律难得一夜无眠,怎料翌日起来的时候,却被告知许言卿不见了。

  “这家伙不会是跑了吧。”阿木尔此刻早没了最初对神医敬仰的态度,那个男人性子那般恶劣,这一路走来他总觉得人迟早会逃跑,谁知硬是忍到了苗疆外才动身。

  勃律坐在床沿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问这个大清早闯入他房中的人:“他那小徒弟呢?”

  “也不见了。”阿木尔急躁地在屋中转来转去。

  勃律落下头,揉揉眉心对他说:“你别转了,转的我头晕。”他心疲力竭地长叹口气,“你这段日子怎么和符燚一样,变得这么焦躁。”

  “事关你的事情,谁会不急?”阿木尔走过来说,“我急,符燚急,阿隼若在这里急得不会比我少,就连必勒格不惜一切代价都日日盼着你早点回草原上去。”

  勃律不悦地抬脸看他,阴着低气刚想张嘴驳斥,就听元毅的声音想在他们敞开的屋门外。

  男子仍旧扬着整日都不松下的笑脸,抬手轻轻敲了敲屋门,对里面的二人说:“别吵了,人回来了。”

  阿木尔和勃律快速走出去,只见竹苓一人站在元毅身后,背着个大包袱,对他们说:“快走,师父找到能进苗疆的人了。”

  勃律和阿木尔对视一眼,拿上屋中的东西立刻动身。

  竹苓带他们走出客栈的这条街道,来到一处小巷内,可以看见里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许言卿,另一个是手臂纹着花纹的男子。

  见人齐全了,那男子二话不说,抬脚领着他们在小镇上的几条小巷中来回穿梭,直到周围方圆五里雾蒙一片,手边全部都是花草树木,转身看不见小镇的瓦砾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是已经进入苗疆的地界了。

  阿木尔扯过竹苓走在最后,在女孩身边小声道:“你师父从哪找来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不离最前方领路的男子,可以看见被掩在衣衫下随之走动而露出的肌肤上,也纹着黑色的妖孽花纹。

  竹苓跟着他小声解释:“我师父说,苗疆的人每月会有固定时间出谷置办物品带回去,而这小镇是他们唯一接触外界的地方,镇上有从苗疆出来专门负责这些事宜的人,但这些人永生都不能回谷了。”

  “而那些有求苗疆的人来到此地想要入谷,自己擅自闯入会误入瘴气阵,想要活命,必须要先找到谷外的人,才能在他们的带领下入谷,所以他们也就被人称作‘领路人’。”

  阿木尔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在这时,他们前进的步伐在领路人的带领下停了下来。

  男人回身对许言卿说:“接下来的路我不能领了,你们拿好信物,从这一直往前走,自会有人在里面接应。”

  许言卿握紧手,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对男人点头答谢:“多谢。”

  男人回以颔首,越过他们身边一步步走入远处的雾霭中消失不见。

  勃律见许言卿在前迟迟不迈步,开口对他唤了声:“走吧,已经走到这里了,就无法反悔了。”

  许言卿倏地松缓衣袖中的拳头,再次小心前进。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可是走了约莫有许久都没遇见其他来接应的人,更别说苗谷的位置,伸手可见的只有一些长着利刺或是外貌不曾见过的花草。

  忽地,勃律骤然停驻脚步,竖起耳朵,目光犀利地射进一个方位。

  ——方才那里有人过的响动。

  “勃律,怎么了?”一旁,阿木尔率先查觉到勃律的异样,然他刚开口一句,就蓦然睁大眼睛,快速从手上抽出佩刀,划开从眼前闪过的一道银光。

  刀刃撞在银光上发出清脆的对响,阿木尔听出来这光芒下藏得也是一把刀。

  “有人!”阿木尔惊呼,话音将落,就见身边人已经没了踪影,勃律早就提刀追着银光闪身而上。

  男子一个翻身,将刀刃压在对方露出来的一小截短刃上阻止他继续前刺的动作,随即将刀打开,但刚想持续出招的时候,对方却忽地在白雾中隐了身形和刀法,叫人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踪迹。

  对方十分熟悉这里的布局,周围又绕着白雾,这局势对他们来说并不妙。

  勃律拎刀提防,却未曾想到从他们的左方突然飞出数根暗器,直准许言卿而来。阿木尔立刻踏步上前,持刀三五下打飞暗器,将三人护在身后。

  元毅啪得打开折扇,把自己的脸完完全全挡在扇叶后,看不见也就少了些恐惧。他紧紧抓住阿木尔的胳膊,身子跟着阿木尔来回跌倒,嘴里“诶诶”叫着,把阿木尔原本觉得十分有把握的心都给叫乱了。

  元毅躲在扇子后面只觉身前的人停了下来,四周也少了叮当声。他顿了顿,小心翼翼把眼睛从扇面后露出来,就看见前方不远处,勃律执刀指着一个半大的少年,而方才吓唬他们的手匕已经掉落在地。

  勃律阴冷着面孔瞪着面前只不过才和元澈一般大的少年,手上的刀朝对方的头颅往上抬了几分,冷声质问:“你是谁?”

  少年笑着看着他,丝毫不胆怯。他眼睛在勃律的面上划过,一路流到男子的抬起来的手臂上,说:“你的手在颤抖。”

  勃律心中一颤,只觉手腕颤的更加厉害。但他此刻是背对着阿木尔他们,不清楚勃律现在的状况,所以在身后人听见少年这句话后,纷纷疑惑。

  少年年纪小小,笑却异常妖孽,衬得他额上的花纹仿佛活了一般。他泰然处之,轻描淡写地瞥眼男子的刀,之后抬起手,仅用一指便轻松推开了刀尖。

  他开口却对勃律这样说:“你刀都要拿不稳了。”

  第二百二十章

  半大的少年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刀推开,看着勃律笑容不减。

  勃律的刀子被他单指推开后,晃了一下,忽然跟着手臂落下来。他身形豁然不稳,体内原本已经销声匿迹多日的寒气又如涛水似的窜涌出来,数股直逼心脉。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被阿木尔扶稳,咬牙忍着这股突如其来的痛苦,心道莫不是着了苗疆人的道?

  许言卿没看到勃律身上发生的异样,此刻他神情严肃,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少年,最后盯着他身上露出来的鲜艳纹样,冷声问:“你是苗疆新的圣子?”

  少年闻声越过勃律望向神医,目光里好像是端详了他片刻,才笑着答:“如你所见。”

  许言卿当即狠狠皱眉,扬出手里一只捏在掌心的物什,在场的人都看见是一块刻着花纹的铜圈。

  他问少年:“这东西,可是你给我的?”

  少年仍旧笑着答:“是。”然而这次,他不待许言卿继续开口,先一步望眼已经冷汗涔涔快要直不起背的勃律,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对神医说:“我知道你此次再回苗疆意欲何为。”

  许言卿嘴唇翕动,还不等他说话,少年便再次抢先截了他的话根。

  他指着勃律说:“他快不行了。”

  许言卿立刻望向勃律,见那男子脸色惨白,好似是被体内的毒发疼狠了般,五指指尖好像还隐隐冒着寒气。

  勃律艰难抬头,红着血眼狠狠瞪着少年,似是认定他刚刚做了什么手脚,不然自己好端端了几日突然又被这诡异的毒缠上身。

  “你刚刚……”

  “我可什么都没做。”少年一眼看穿勃律的意思,打断他的话,无辜地笑了笑,走过去在阿木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前,搭在勃律露出来的手腕上摸了摸,又起身笑着说:“确实快死了。”

  许言卿不信邪,在少年话音落下后两步窜上来,抓过勃律的手腕探了几息,一脸凝重。

  少年折回去,从地上捡起自己落下的短刃,转身要走,踏出去一步后想起什么,侧首对他们一众人笑道:“带着他跟我来吧。”

  少年身形单薄,却极具有吸引力,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勾着心魂不断让人往他身上看。他身手也矫健,如蛇般滑过丛林,很快就在一群群不致命的绿草中失了背影。

  这模样和本事,根本全然不像一个半大的孩童。

  阿木尔一手扶着勃律,一手握着两人的刀,焦急道:“一个小孩儿,能信吗?”

  许言卿凝声说:“看见他脸上露出来的纹样了吗?那是苗域祭鬼神还活下来的人,这种人会被尊为圣子。”

  落于后方的元毅一直把自己藏在众人身后,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此时听到这话,他好奇地勾出头,想越过这几人去看最前方的少年身上的神秘纹样。

  许言卿沉声,低低的又重复一遍:“他可是苗疆圣子。”说完,他大步拾上,跟着少年钻入草丛中。

  几人一路跟着前面的足迹来到一片背水的空地上,有一座二层木屋立在中央,单看屋子没有一息人气。

  向左望去,不远处有一处小瀑正从山石间溅跃而出,滚落进水潭中,带起阵阵水雾。跟着雾气一同弥漫进四周的空气里的,好像还有一股香气。元毅以为自己闻错了,疑惑地吸吸鼻子,一时觉得神清气爽,竟是比宫中的熏香还要好闻,令人贪恋。

  “那是林中瘴气的味道。”少年在屋前好笑地看着男子。

  元毅面色瞬间僵住,下一刻就捂上口鼻,还扇着扇子招呼身边人一起捂上。

  少年笑地更大声了,坐在屋前横着的一根巨树干上翘起腿前仰后合。他边笑边从胸口的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扬手抛给元毅,对他说:“你们把这个服下,吸入瘴气也就无碍了。”

  元毅着急忙慌从这个还不及巴掌一半大的小木盒里取出解药吞下,又塞给身边小丫头一颗,随后把其余的分给其他人。

  “这里虽然离瘴气近,但是却离我们苗谷还有些距离,你们在这里不会被其他族人发现,很安全。”少年起身,带他们推开屋门。

  屋中的摆设大多都是用竹子编的,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可见这里已多年无人居住。

  少年望着许言卿,说:“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屋子,你们这几日便在这里住下吧。”

  许言卿低了低头,迈过门槛走进去,在屋中望了一圈,始终无言。

  阿木尔带着勃律去找床榻,元毅和竹苓赶去帮忙,门口处只剩下少年和许言卿两个人。

  少年继续道:“你回苗疆的消息是我拦截下来的,若不是我,你们怕是从踏进小镇的那一刻就被抓起来了。”

  “你毕竟不是苗疆人,我也是看在他曾经同为苗谷的人的这层身份,才帮你。”

  许言卿沉默倏尔,忽地出声:“他……当真死了?”

  少年顿了一息,点头:“阿婆那里的魂灯已息,他早已经死了。”

  许言卿落下头,须臾后点了点:“我知道了。”他把手中的铜圈还给少年,“这次多谢你让人送来的东西,也多谢你的安排。”

  “无妨。”少年笑着从他手里接过那枚铜圈,“毕竟是他带出去的毒惹出来的事儿,我苗谷理应负责。”

  他瞅着铜圈,让其在指尖转了一圈,而后抬头问:“你不留着吗?”

  许言卿的视线从带有苗语的铜圈上收回来:“不了,这是你们苗谷的东西,他就算被逐出了谷,说到底还是苗疆的人,死后也应该回家。”

  少年努努嘴点点头,把铜圈塞进腰带中。他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走进木屋。

  许言卿瞧着少年的背影,并没有跟着进屋,而是站在屋口处不知想了些什么,又或许在回忆些什么,直到两腿发麻,脚底硌疼,屋中传来疾呼,他才堪堪回神,疾驰进木屋中。

  他刚踏入木屋被暗光笼罩的一霎那,闭了闭眼睛,心里重重叹气。

  这地方他其实来过——在他闯入苗域第一次见到苗谷中的人时,就是在这里。

  没想到兜兜转转十数年,到底还是绕回了最初,可惜却早已物是人非,天涯两隔。

  屋里的人咳嗽声不停,把他的神绪硬生生扯了回来。他扭头,离了十步远都能瞧清勃律身上重新浮现蜿蜒的青色脉纹。

  许言卿瞅着这烂摊子拧起眉,心里骂道那小子惹出来的事儿几年后还得他来收拾。

  他转身熟门熟路地去翻柜子,拨开蛛网擦开灰土,从柜子里找到了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药草,挑挑拣拣闻闻尝尝,把有些珍惜的草药拣出来,随后扯开让竹苓背来的包裹,从里面搬出一件件捣药的物件,大声吆喝着人来给他搭手。

  少年隔着几步远瞅着榻上之人,盯着勃律身上露出来的青色脉络,啧了一声:“真棘手。”

  “我给他喂的药分明还没到时效,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许言卿他们甚至顾不得打扫连屋子,就已经分身乏术地忙了起来。竹苓只简单用扫帚扬去蛛网,勉强让男人有熬制解药的地方。

  “去烧水。”男人捉住来回忙活的竹苓,把人一手推出去两步远。

  少年来到他周围,说:“许是身体里的蛊毒知道来到了苗疆,回了家自然是比较兴奋。”他话音停了半响,想起什么又望眼勃律,问:“他身体里的是子蛊还是母蛊?”

  “子蛊。”许言卿头也不抬道。

  “母蛊呢?”少年皱眉。

  “不在他身上。”许言卿答。

  少年“啊”了一声:“那就更棘手了。”

  “棘手也能解。”男人声音坚定。

  少年耸耸肩,看着桌上摆出来一排的药草,发现了两株只有他们苗疆才生长的奇形怪状的草药。一个已经被吸取完水分,晒得黑黄,另一个则更黑了点,像是生生放了好几年一样。

  少年转头看看勃律,心中会意,这男人在外头的江湖上不亏和他们苗疆前圣子并肩,旁人同他尊称呼一声神医,这眼如慧,双手妙哉,一眼就能找出此毒的引子。

  过了一会儿,许言卿将晒干的药捣完,却发现竹苓还没有回来。他急得抬头,冲外扬声喊:“小竹子,你水烧开了吗!”

  “开了开了!”女孩等了一息才回话,跑回来端走许言卿手上的药,端到外面熬制。他们一直等到入夜,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灌入勃律的口中,看见男子身上的青色脉纹不再向上攀爬,屋中几人的一颗心才放下几分。

  西北,祁牧安醒来已经有几日。他胸膛上被利箭贯穿的伤洞已经止了血,可体内气息仍旧缭乱,昨日才能将将下地走几步。

  营外,两军的旗帜立在西北的黄土上随风而扬。而就在一片肃静中,一道人声伴着马蹄,突然从外面骑绝而来,口中大喊,向营中报着东北有兵马靠近。

  是红衣女子第一时间听见响动从帐中踏出来,指着来人斥骂道:“嚷嚷什么!你莫不是在扰乱军心!”

  她走到已经下了马的小兵面前,招手要人把他拖下去军法处置。

  可她话音将落,祁牧安在人的搀扶下从不远处走来,声音虚弱无力地阻止女子的动作。

  “余夫人,且慢。”

  女子闻声望去,皱起眉:“你怎么下地了?”

  “出来走走。”祁牧安微微吸一口气,看向那个已经被架起来面露惊恐的小兵,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回……回这位大人……”小兵不认识祁牧安,以为是什么军中大人物,颤颤巍巍讲:“东北发现有一支自草原来的兵马,正在向营地逼近。”

  “草原的兵马?”女子当即瞪大瞳孔,“你所说且真?”

  “千真万确!”

  “这不可能!”女子道,“草原的兵不是都在西面吗,何时绕到了我们身后!”

  祁牧安皱起眉头:“此队兵马离我们还有多远?”

  小兵只是回来报信的,也说不出具体还有多远,但从他的描述上听来,这支军队大约不出半日就能抵进他们军营。

  女子高手抬起,就准备让营中戒备准备迎敌,然而出乎意料的,就在这时,又有一兵慌张跑来,这次却是向祁牧安禀报。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祁牧安问:“是谁?”

  来兵只双手奉上一物:“来人没说是谁,只报上了东越皇的名讳,还让末将给您看此物。”

  祁牧安一愣,在旁人的搀扶下挪着步子移过去,眯着眼望向对方举起来的东西,待瞧清后,他瞳孔倏然放大。

  ——这是狼符。

  第二百二十一章

  祁牧安接过狼符,放在眼底细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就是自己曾经从战场上捡到的、在他离行前交还给勃律的那枚,只不过这狼符上昔日断裂的缺口已然被人填补好,又称为一个完整的符令。

  他抬起头,倏然攥紧支撑着他站直的身旁人的胳膊,略显着急地对来人道:“带我过去。”

  众人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依言把男人领到辕门。红衣女子看了眼被架起来的小兵,挥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听候发落,随即也跟上。

  营地大门内附近围聚了好几个端着长枪或剑的兵卒,纷纷直指辕门外,而外面挺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坐着一名高壮的男子,发梢微卷,耳上坠着耳饰,身上则穿着草原人的衣裳。

  红衣女子在后率先瞧见那人的衣着打扮,倏地瞪大双眼,踏前两步来到祁牧安的前方,瞪着外面的人大斥:“草原人胆敢踏足东越地界!”

  “还不速速给我捉起来!”

  女子凌厉的话音刚落,周围人还没动手,男子身边扶着他的兵突然开口:“慢着。”

  四周人在听见这声后均缓下身形,疑惑不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是听余夫人的话,还是听这为手持圣上令牌的人。

  女子一顿,回身扫眼替自家将军出声的男人,继而转眸恼怒地望向祁牧安。

  “祁牧安,你这是在干什么?”女子拧住秀眉,厉声喝问。

  “他不是敌人。”祁牧安吐出口气息,微弱地缓出这句话后,朝前走了几步,越过女子,离外面马背上的人更近了几分。

  他冲身边人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见扶着他的男人招招手,身旁一众端着兵刃的兵卒便放下了对外的利器。

  祁牧安一步步来到辕门口,细细把人瞧了好几眼,颇有些不可思议,不相信此人现如今竟会突然出现在西北的领地上。

  他疑惑唤了声:“……符燚?”

  马背上的男人正是从小叶铁铊部率兵前来的符燚。此刻他有些不似在中原看到的那般,现在更为精神,腰间的赔刀几年未上过战场,如今擦得锃亮,衬得人仿佛又回到了三四年前。

  他看见祁牧安走出来,立刻下了马,三两步来到男人面前。

  后方的红衣女子见状突然抢过一兵手里的剑,警惕地望着已然踏入营地范围的草原人,或许下一刻对方有所行动,她手中的剑就能脱手而出,朝人的胸脯飞去。

  “你竟然是已经醒了?”符燚站到祁牧安面前什么也没做,只是把人虚弱苍白的脸色打量了一遍,而后挠头,心里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来。

  “醒了就好,醒了我就能和勃律交代了。”

  祁牧安张张嘴,朝人身后望去,却仍是只见到孤零零的一匹马站在后方,不见其余人。他抱着一丝希翼的心里有些落空,低声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说起这,符燚蓦然肃立,对他说话的口吻一改往常。他凝住面孔道:“殿下有令,命我狼师前来助东越迎击敌军。”

  “……你说什么?”祁牧安听进好一会儿才惊愕开口。

  符燚也是一愣,再次挠挠头,面上有些踌躇,心道这东越的皇帝怎么办事儿也不靠谱。

  他试探询问:“你们难道没接到东越皇的圣旨?”

  祁牧安沉思一瞬,回首望向女子。红衣女子见状放下手中的剑,略一思忖,看着来人打扮的草原样,心中瞬间了然。

  ——他们本还在质疑殿下这次的抉择,或圣旨的真假,亦或是京中出了事儿,陛下被奸人所利……可现下看来,陛下的圣旨却是真的。

  女子点点头:“陛下确实送来了一道圣旨。”她睨向符燚,“原来你是援军?”

  “援军?”符燚嗤笑一声,“什么援军,你们的圣旨上难道没写我狼师是来接管西北战场兵权的吗?”

  “好狂妄的口气!”女子立刻被惹怒,再次持剑横向男子,大有下一息就冲上来的架势。

  她叱道:“我东越岂能被你们草原人所染指!”

  “我还不稀罕你们这块小地盘。”符燚冷笑,“若不是我家殿下的意思,你们东越就算被大庆吞了我们都不管。”

  红衣女子怒火中烧,手上的剑挽出一个弧度,就要朝人刺过来,是祁牧安身边的男人阻止了她的攻势。

  祁牧安看着女人,好心提醒说:“余夫人,这既然是陛下的意思,余老将军又接了圣旨,您这一剑刺过来可谓抗旨了,若这位狼师将领出了好歹,让狼师主帅得知,届时陛下失了助力,可是会牵连余家上下。”

  男子缓慢叹息:“余家满门忠烈,您应该舍不得余家断送在这样的方式里吧。”

  女子听到这席话面色僵硬,握着剑的手慢慢垂下来。她出身江湖,不大懂得这些京城朝廷规矩,圣上在她看来只是个遥不可及的人物,对于平日触不到的人她根本毫不畏惧。

  可这人这番话却让她心里怵了三怵。

  祁牧安见女子收敛周身的杀意,喘口气,颔首再道:“狼师已至,余夫人,烦去速速请余老将军来吧。”

  女子抬眼望着他,而后再瞅向符燚,哼了一声,撂回剑转身离开。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祁牧安只觉体内的力气全部耗尽了。他摇摇晃晃地抓住身边男子的手臂支撑身子,胸膛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符燚瞧着祁牧安吸进去一息吐出半息的模样连着啧了三声,忍不住上前询问:“用不用我把你扛回帐子里?”

  祁牧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白着脸弱道:“不用,我能走。”他缓了半响,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继续问仍立在身侧的人。

  “狼师现在在哪?”

  符燚道:“全部集结在距此地三里外的低坡上。”他看着祁牧安手上的狼符,犹豫了一下,才退半步,右手覆在胸前,朝人行了一礼。

  祁牧安皱眉看着他。

  符燚一礼俯身下去:“在殿下来之前,狼师尽数听从祁将军调遣。”

  祁牧安苦笑:“他和胤承帝做了什么交易?”

  符燚舔舔唇,不知该怎么和他说,只得眼神漂移,半句不答。

  男子长长叹口气:“我分明叫他在上京好好等到我回来。”

  符燚扫眼祁牧安现在路都快走不稳的身子:“他听到你中箭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哪还有心思安生坐着等你回去?只是听到你现在这样,他就能直接把延枭摁地里,指不定见到你又发什么疯。”

  祁牧安眼睛睁大:“勃律也来了?”

  “勃律和那庸医前往苗疆解毒了。”符燚啧了一声,他传出去的信鹰已经找不到他们了,几次都带着信完好无损的飞了回来,怕是这行人已经入了南界。

  也不知阿木尔那小子行不行,能不能护住勃律,护不住等见到他定要狠狠打上一拳。

  这厢符燚还在为自己去不得苗疆而纷纷,旁边,祁牧安嘴上喃喃念了两遍,才低声出口:“你是说,神医可愿意为勃律解毒了?”

  祁牧安面露焦急,不停地问符燚:“这趟神医可说有多少把握?”

  符燚退了一步:“我哪知道,这事儿还是勃律趁我们不备偷溜出府,单独去找的那庸医,我们根本不知道详情。”

  祁牧安当即皱眉:“你们怎么连他都看不好?纪峥呢?他干什么去了?”

  “还不是为了你。”符燚诶呀叫了一声,“放心吧,人没事儿,你别操心了,人现在已经在苗疆了,说不定已经解上毒了。”

  他看看天:“指不定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这仗不应该让你们参与,你也别让他来西北找我。”祁牧安捂住伤口位置轻轻咳嗽了两声。

  符燚说:“此事我做不了主,你要能找到勃律,有什么你直接去和他说。”说罢,他不再看祁牧安,而是直接扭头转向男子身旁冷静十足的兵士,问他的狼师该在哪处落脚。

  男子瞥眼黑着脸的祁牧安,到底还是给狼师腾了个地儿。

  苗疆内,却远没有符燚说来的那般轻松。许言卿几日内在勃律身上用了数种药方,却丝毫未见人好转,青脉已经逼近脖子,或许再有几日便能爬上脸侧,而衣衫下的胸膛处早已被密麻的脉纹缠盖。

  神医今日端着新熬制好的一碗药来到榻前,他让阿木尔把榻上的人扶起来,把药灌下去后等了半个时辰后,心有把握地去抚勃律的脉搏,然而探了又探,久久不说话,渐渐拧起眉,也让周边的几人等了好久的心悬到了头顶。

  “这次怎么样?”最后,是元毅先出声打破寂静。他同样观察着勃律,可却丝毫未见此人有所好转。

  “不对。”许言卿放下勃律的手腕,站起身在屋中绕了一圈又一圈。

  “不对,不对。”他右手虚虚成拳,抵住嘴唇,眉宇间缠绕恼绪,百思不解。

  “如何?”阿木尔看不下去,着急拦下男人不停转圈的身子,握住他的手臂指着榻上人问。

  许言卿直勾勾盯着勃律,喃喃自语:“这些药都没起一点作用……”

  “你说什么!”阿木尔当即大叫。

  许言卿挥开他的手,来到桌子边,翻找着竹筐里这几日他吩咐这几人出去摘来的药草,边找口中边不断自语:“还差点什么……一定还差点什么……”

  元毅和阿木尔对视一眼,看着许言卿在屋中失了神般乱翻。

  “不对,还不对。”男人一手扫落桌上堆满的药草,数株拿到外面都能卖到高价的珍贵草药就这样毫不怜惜的被他扬到地上沾了灰。

  “这些都不对!”

  他攥紧桌沿,在喊出这句话后自我消沉了数刻,就在小丫头看不下去的时候,他又忽然抬头,目光犀利地瞟向坐在窗子上悠哉闭目小憩的少年。

  他的视线一点点从少年刻有花纹的手指一路蜿蜒到胳膊,最后顺着脖颈来到少年的额角,那里一朵鲜艳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妖孽盛开。

  这道目光终究把小少年惹醒。他睁开一只眼睛,正正对上许言卿略微有些可怖的眼神,活像要把他吃了一般。

  “你看我作甚?”少年出声,脑中简单一思索后,瞥眼榻上的人,问:“你治不好他了?”

  许言卿没答:“你们苗谷的那条蛇呢?”

  少年突然沉下面孔,噤了声。

  “我需要那条蛇。”

  少年歪头细细打量了一遍榻上泛着寒气濒临死亡的男人,低声冷言:“你应该知道,那是我们的圣物。”

  许言卿的十指越攥越紧,快要陷进木桌中:“我想明白了,这药里就缺了它。”

  “只要一滴蛇血,我就能把他救活。”

  少年听后嘲讽:“非分之想,你无论如何都得不来蛇血。”

  许言卿注视着他,说出来的话却仿若同勃律一般淬了寒毒:“可你是圣子,你要的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少年的眼睛瞟向榻上,忽地笑了一声,很快就收起嘴角问:“青屠竹的蛇毒你用过了?”

  许言卿垂下头:“用过了,都用过了,根本没用。”

  院外传来一阵细小的爬物穿过草地的窸窣声音,少年闻声扭头望过去,见院子的空地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竹筐,那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的。

  这筐里面盖的全是这几日许言卿叫人捉来的生长在苗疆里的蛇,从最初的胸有成竹,到最后每一种蛇都被他用在药里尝试,却发现依旧无法完全解去勃律身体里的寒毒。

  少年转回头继续望着许言卿,沉默了一会儿说:“圣蛇不会出洞,你若想要见它,只能进谷。”他从窗子上跳下来,“我不能带你见圣蛇,但阿婆可以。”

  许言卿听到这个称呼,脸色一变:“我不见那个毒妇。”

  少年笑起来:“可你要救他,就必须见上一见了。”

  许言卿闭紧双唇,直勾勾盯着少年不答话,也不说到底是愿意见还是不愿意见。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笑着移开视线,转身要离开。他路过屋门,朝倚在门口紧张兮兮不敢看他的小丫头眨眨眼,顿时笑的更加妖艳。

  待半大小子离开木屋后,阿木尔捉住瘫到桌前的许言卿,焦急质问:“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他指着榻上快要没气息的人,“那什么圣蛇能救得了勃律吗?”

  “我怎么会知道!”许言卿甩开阿木尔的手,整张脸埋在掌心中。

  他现在恼悔自己进了苗疆,为什么姓白的死了也不安生,也要给他找不痛快?

  他自打出了药谷就心高气傲一直和人斗医,一路斗到苗疆,以为能解遍天下毒医好天下人,谁知在此地斗了三年又三年,现在直到把人斗死了,哪想姓白的死后还不灰心,还非要找个人来为难他。

  阿木尔被他这副样子和语气激怒,揪住许言卿的衣襟斥道:“你不知道那还有谁会知道?是你说能救我们才跟你来的!”

  许言卿编好的垂发发丝已经凌乱,这番再去死命叩阿木尔手指,整个显得更加疯乱。

  元毅赶忙上前把阿木尔扯开,将人拽的远远的,留下许言卿一个人在桌边垂头丧气。

  这日剩下的时辰几人之间气氛诡异,许言卿继续用药吊着勃律的命,想等着苗疆圣子回来,可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

  敲门声响先是把竹苓惊醒,小丫头匆匆披着外衫而来,打开屋门先撞见少年那张爬着妖纹的笑容,愣是生生把她的瞌睡吓退。

  “你师父呢?”少年抬眼越过少女,往屋中望了一圈。

  竹苓瞧着这个比自己年岁要小一点的少年,可耳中听到的却是不似这年岁的语调,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她扭扭脖子,点了点屋中某个位置,示意许言卿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竹苓才注意到少年今日并不是孑然一人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紫袍。

  竹苓吓得直往下咽,飞快落下眼睫把人让进来。

  此刻许言卿已经听到声音走来,他在看到踏进来的那道黑影时眼底先是闪过诧异,而等那人出声,第一个字音蹦出来的时候,他的面色当即冷下去,有些惧意也有些薄怒。

  紫袍衣露出来的眼睛把屋子打量了一遍,继而慢吞吞落在许言卿身上。他好像认识神医一样,眼神泛着凉意,好像并不乐意见到此人。

  双方径直站立等了数息,紫袍才先说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有胆量进谷,我竟还能在这见到你。”

  令人惊讶的是,紫袍被遮起来的身姿高挑,露出的眉宇眼睛锐利,没有一丝柔情,还以为罩住的会是个男人,谁知开口传出的嗓音却是一道清冷带有威严的女声。

  许言卿的面色难看至极,他恶狠狠瞪着一旁笑得若无其事的少年,没想到这半大小子真把这毒妇给请来了。

  当年他闯谷就是这女人把他挂在苗谷的杆子上晒太阳,姓白的被逐出谷也是这女人下的令,现今看起来几年不见倒是愈发活得逍遥。

  女子没得到许言卿的回话,这次彻底转过身直视这个曾经擅自闯进苗域被她差点下毒致死的男人,轻启唇冷声道:“你为什么还没死?”

  许言卿回嘲:“你个老巫婆都没死,干什么叫我先死?”

  紫袍不说话,转头往屋里走了几步,离榻隔了有五六步远时停驻下来。她淡淡瞟着榻上气息微弱的人,又描摹了下露出来的肌肤上爬满的青色脉纹,侧首问一旁的小少年:“这就是白泽夕死了也要留下的祸害?”

  苗疆圣子笑着点点头,笑意未达眼底。

  紫袍得应转回来,再次看了片刻,直把守在榻前几日不敢轻易阖眼的阿木尔看到濒临冒火,她才终于有了反应。

  女人皱皱眉:“草原人?”

  她轻呵:“草原人千里迢迢来我苗谷寻解药,真有意思。”

  阿木尔还没答话,许言卿倒先坐不住,冷声嘲讽:“要不是姓白的,我也不至于回你这破地方遭虫子咬。”

  紫袍默声离开榻边:“按理来说,白泽夕已不是我谷中人,他下的毒你们不应该找来苗疆。”

  阿木尔听明白她这是不愿意给他们拿出许言卿口中那条在解药中作关键用处的蛇,当下怒气冲冲站起身,呵道:“可人怎么说都是从你们这出去的,这毒也是你们这里的!”

  紫袍闻声望向阿木尔,听后静了一个呼吸,道:“确实。”她又朝外走了几步,话却拐了意思:“让我苗谷的毒流落在外危害世人,也有我的原因,此事我赔不是。”

  阿木尔张开的嘴重新闭上,有些摸不准这苗谷里的人到底什么意思。

  许言卿的眼睛跟着紫袍女人从左移到右,最后看着她站定在自己面前。

  “想要见圣蛇,可以。”女人掩在纱下的红唇吐出一句话,“但话至此,我此番是为苗谷着想,此等毒白泽夕若已经散出江湖,之后被有心之人利用,于我苗谷大不利。”

  她的眼瞳好似蛇孔,锋芒直往许言卿身上扎:“我看在苗谷的份上,仅此宽宏一次,给你配解药的机会。解了毒,你就拿着药立刻滚出苗疆,以后再敢踏进我谷半步,我定要留你全尸。”

  许言卿握紧拳头,绷直唇缝,毫不示弱地直视回去。

  紫袍并没有在这里做多停留,说完这些就先一步踏出屋子。少年从身后倚住的柜子上直起身,带着许言卿离开前,笑着冲屋中众人说道:“等着便是。”

  许言卿这一去,又是整整三天。期间勃律好似陷入更深的昏迷中,浑身愈发冰凉,活像被冰块冻住了一般,搭在鼻下仿若已经感知不到气息。

  就在几人焦急到商量要不闯谷找人的时候,许言卿回来了。

  他自打回来就什么也没说,论谁来开口都不讲在苗谷里发生了什么,只冷着一张脸忙活,把从苗谷里带出来的东西亲手制成解药给勃律服下。

  这药有了圣蛇这味引子,配出来果真长了奇效,连饮几日,这勃律身上的脉纹竟是消了大半。

  等青脉淡下去不少后,许言卿又让他们搬来一个大木桶,灌满水,把人抬进去药浴了几日。

  这夜,晚上的苗疆夜深人静,听不见丁点声音。元毅站在屋门口,折开一卷纸条,看了两眼上面的字,便又叠起来。

  他听到身后传来声音,笑着背过手回头走进去,看着屋中屏风后已经醒来,刚从木桶中扬水踏出的勃律背影,道:“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披好衣衫的男子转过身,扶着木桶站了一会儿,半响才稍稍提起些气,缓缓开口:“我这几日……仿佛大梦一场。”

  “哦?”元毅颇有兴趣,尾调上扬。

  勃律抬起手臂,端详着上面已经淡去不少却依稀仍能瞧见流过的青色脉络的痕迹,吐出一口浊气。

  他似有感道:“我全身好似跟洗髓了一般。”他顿了顿,“很轻松,特别轻松。”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就好。”元毅笑着道,“那么我有一张来信,不知你可有兴趣?”

  勃律抬上眼帘,冷静瞧着他:“什么来信?”

  “关于西北的。”元毅从指尖转出那叠纸张,从屏风旁递给勃律。

  勃律一愣,先没操心为何身处苗地元毅还能收到东越传出来的信。他快手接过,打开扫了两眼,面色凝重地合上。

  “西北又开战了。”他说。

  “是啊。”元毅道,“不过还有一个消息,你想不想听?”

  勃律望向他。

  元毅笑道:“祁牧安醒了。”

  男子倏地睁大双眼,不禁激动地往前迈了一步:“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元毅从屏风旁往外走,“他数日前就醒了,但当时你刚入苗地陷入毒发昏迷,那几日我们整天忙着给你解毒,险些忘了这茬事。”

  勃律直接略过这些话,追问:“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听说人挺好的,一直居于营地指挥前阵。”元毅想了瞬,“听闻这次迎战的,是狼师?”

  他侧眸看向勃律:“是你的兵马吧?”

  勃律点头:“是。”他嘴角压抑不住上扬,“是我的狼师。”

  元毅笑起来:“听说西北这次开战的首仗可算打的十分漂亮。”

  勃律向男子谢过:“湘王若之后还收到有关西北的消息,烦请一一告知我。”

  元毅颔首:“那是自然。”

  第二百二十三章

  西北的仗连续打了有足足十数日,双方才终于在小丘壁拉开兵马距离。敌方退回到临时圈出的营地养兵蓄锐,而符燚留下一小半的兵力守在小丘壁的东面,占据东越暂时打下的地盘,剩下的则由他带着兵马一路返回东越兵驻地。

  祁牧安一直居于后方,在营地中养伤,符燚回来的时候他正待在议事帐内心不在焉地琢磨沙盘。

  苏俞这些时日一直在军中代替重伤的他处理军务,护在他身边的人就换成了一个名叫段筠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整日面无表情惜字如金,让符燚每次撞见都觉得他这张无休止的嘴变得毫无用处,说几句就能被噎回来,久而久之他就有些避着此人。

  于是他掀开帐帘看见里面的人时脚步一顿,后脚跟当即就想挪出去。

  段筠听见声响,侧首抬头扫去一眼,之后再若无其事落回原位。

  “回来了?”祁牧安闻声望去,吐出来的气息仍旧微弱。

  他身上在战场上留下的伤未痊愈,如今从自己帐子走到这里仍旧需要人搀扶,更别说骑马率兵打仗了。

  军中的随医能力有限,且环境不利于养伤,苏俞三番五次让他回京城医治,但他都将人的话借口搁置下来,直到今日都未曾有收拾东西动身的打算。

  只有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的段筠和符燚知道他一直在等什么。

  西北的消息一叠叠地往上京传,可却唯独收不到从上京传来的关于勃律的消息。那一行人自打进入南界就失了音讯,祁牧安几次担忧是出了何事。

  ——不知道此次西北胜战的消息,能不能换来勃律的音讯。

  符燚还没走进来,就一眼看穿了他待在议事帐定已经许久。他身上仍穿着未脱下的兵甲,上头灰扑扑溅着干涸的血,从战场上马不停蹄的回来,第一时间直奔议事帐是为寻余老将军汇报情况,怎想掀开里面坐着的只有这两人。

  男人想了想,放下帐帘,也扫段筠一眼,听到祁牧安的话之后走了进来,坐到他对面。

  他看了一圈,说:“你不好好在自己帐子里养伤,坐这干什么?”

  祁牧安顿了一息,视线落回沙盘上,说:“在等你的汇报。”

  符燚一语说穿:“怕是在等勃律的消息吧。”

  被戳穿的祁牧安面不改色,却也没说话。

  “你且放宽心,既然勃律让我转告你在这等他,他就一定会来,你等着便是。”符燚拍拍身上的兵甲,“指不定他们现在已经解完毒正往这边出发了呢。”

  祁牧安抬眼看向他,默了许久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符燚动作一滞,不解地望他。

  祁牧安嗫嚅着,心有怯意,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他怕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

  倒是符燚直言了当问:“你梦见他死了?”

  祁牧安立刻闭紧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

  男人举起双手叹口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颇为烦躁的抓抓头发,小心翼翼瞅眼祁牧安,开口:

  “实不相瞒,前几年我夜夜都能梦见他……梦见宝娜死在战场上的情景。”符燚深吸一口气,略皱起眉,似是不愿回想那时的旧梦,但很快他又舒展开,仿佛心中早已释然。

  他对祁牧安道:“他已经坚持了三年,为了你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祁牧安攥紧五指,不甘心地再次问身旁的段筠,留在营中的狼师亦或是京中府内,今日有没有传来相关消息。

  符燚将狼符在勃律的嘱托下交与祁牧安,如今狼师上下包括他自己全听祁牧安的调令,信鹰传回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会报向他这里。

  可男子却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收到。

  符燚看着他二人说:“我们的信鹰在半途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你留在上京的人寻不到也正常。”他屈起食指敲敲桌面,“出现这种情况,一是因为他在躲避信鹰,但勃律不会刻意这样做……”

  男子深思一阵,继而开口接上:“二是他们改路了,信鹰也就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改路?”祁牧安蹙眉,“你不是说他们的路线在出发之前就确认了吗,为何要改路?”

  符燚一沉思,也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他接手看过的信鹰传回的信中也未曾提过这件事。

  祁牧安越想心里越不安,喃喃自语:“莫不是出了何事?”

  段筠立在他身侧,在这时突然开了口:“将军,东越从上京往南界走,还能走水路。”

  “水路?”符燚看着他,“若真如你所说,那信鹰就更找不到他们了,水会抹掉他们残留下来的一切足迹。”

  段筠没理会他的话,继续和祁牧安道:“朝中右派一直在关注勃律王子的举动。”

  男子的话言简意赅,但祁牧安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这是在说勃律的行踪怕是从出城的那一刻起就被朝中之人得知,路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被想要他命之人追上,才迫不得已改了路线。

  祁牧安看了段筠一眼。此人曾经是元胤身边的影卫,二人合作达成后,胤承帝打着协助他的名头,将此人调进昌王军,在军中跟随他左右。

  苏俞一直敌视段筠,认为他是胤承帝派来时刻威胁将军性命的人。可段筠这人无论情绪还是动作都像死水一样,这些年没有任何波动,或许是自小当影卫培养长大,在军中就像祁牧安背后的影子一样,不仅向胤承帝时刻汇报他的情况,同时也向祁牧安说来一些关乎东越或是朝中之事。

  这种人能让他更好的了解东越,祁牧安便一直把他留在了身边。

  祁牧安侧眸睨眼段筠。

  他和胤承帝之间有着来往书信的特殊手段,有些时候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既然他这般说,那勃律的情况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你可知他现在是否在苗疆?”祁牧安静了一息,终究忍不住问。

  符燚一头雾水地看着祁牧安问身边这个寡言的男人,心道这人能知道的比他狼师还要多?

  段筠看着祁牧安,摇头道:“属下不知。”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扭回头,伸手抚上胸膛中伤的位置,闭上眼睛调息了一阵。

  符燚见他这般急忙站起来伸手:“你怎么了?”

  “我没事……”祁牧安摆摆手,再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向桌上的沙盘,再次开口之后便转了话题,不再询问勃律的事情。

  他问:“说说吧,这次什么情况。”

  符燚见状慢慢坐回去,眼睛在祁牧安身上打转了一圈,方才出声。

  “基本都在传回来的军报里了。”他道,“这次和上次你打的情况并不太一样,来的不全是草原军马,兵马有穆格勒的也有大庆的,率军的一个是穆格勒人,一个应该是大庆人……”

  草原男子沉吟须臾:“虽然没有看到延枭,但我怀疑他肯定也到了,只不过在后方时刻观察着战况。”

  祁牧安了然:“看来大庆和延枭决裂的消息是假的了。”

  “不一定,半真半假。”符燚说,“毕竟据我了解,延枭那个性子得知大庆在唬他,定然翻脸。”

  符燚皱眉:“不过能让大庆和延枭一起打过来,看来是哈尔巴拉给他在背后说了什么。”

  祁牧安默默听他说完,垂头盯着沙盘上两军的布局若有所思。

  符燚等了一会儿,看着他,抱臂继续道:“你果真有点本事,是我以前小瞧你了。”

  他别扭地舔舔下唇:“你的打法我第一次见,跟勃律还有其他中原人的很不一样……”

  这话只说了一半就断开了。祁牧安抬头,看着符燚沉默了须臾,才续道:“但是打的相当过瘾。”

  “这是昌王军才会用的打法。”祁牧安落回头继续看着沙盘,“我虽然和你讲解过,但毕竟你们才听了不到两天,在战场上只能充当配合。”

  “难怪你非要让你的兵在前,我还以为你对他们就这么眼红非要冲前锋呢。”

  祁牧安抬帘瞟向他,终于轻笑一声:“你此番替我、替勃律领兵打了胜仗立下战功,勃律若在这,定会奖赏你。”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跟着勃律自小上战场打到现今的人。”符燚傲道,“不用你提醒,等他来了,我自然会索要奖赏。”

  祁牧安笑着低回头,继续研究沙盘。

  可符燚说完这句话后,面色变得复杂。

  其实这仗打的他说实话有些心烦意乱——不是因为敌方的人有昔日同族,而是因为跟他们一起上战场的东越军里有一个铁面女人,他们两个人都是暴脾气,一天能吵上七八回。

  符燚烦躁地揉揉头,不再等对方喘几气,就气不过,急冲冲地再出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说完嚷着再也不要和这个女人一同打仗。

  符燚指着帐帘嚷:“你赶紧让那个女人留在营地,不要再跟着我们上战场了!”

  祁牧安一愣,没料到对方竟抱怨这句。他才刚斟酌,帐帘在这刻忽然被人从外掀开,一道女声响起。

  “你说的哪个女人?”

  符燚立刻缩回手:“说的自然是你这个女人!”

  女子不屑地瞧眼他,冷哼:“整日口中女人女人的,连名字都不会认,莽夫。”

  “你!”符燚当即拍案而起,二人对立而战,大有现在就舌战的架势。

  祁牧安赶忙从中断开两人的怒火,从桌边站起身,对女子道:“余夫人既然从战场上回来了,就暂且先守在营中吧。”

  女子听后飞快扭头瞪向他,阴沉着脸问:“祁牧安你什么意思?瞧不起女人?觉得我一介女流误你事儿了?”

  她挥手一指帐外:“你睁眼瞧仔细了,这可是东越军营!我是余老将军麾下!跟随余老将军出征打仗数载,军中对我都没非议,你们又有何身份在这对我论足?”

  女子怒气冲冲:“你一个半路不知打哪来的,就算握着陛下的圣旨接管了西北军权,你也不能决定我的去处,更没资格不让我上战场!”

  “并非此意。”祁牧安深喘一口气赶忙开口,试图缓和女子的情绪。他看了符燚一眼,对女子道:“只是接下来,有一事需要余夫人相助。”

  第二百二十四章

  勃律停下手中挥武出去的刀,收回脚步,站在空地上握着刀柄颠了颠,觉得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他反手将刀子绕着手腕转了一圈,再次挥出一招,而后顿住,收回来。

  “怎么了?”一旁,阿木尔看着他反反复复做着这个动作,不禁问。

  勃律迟疑摇头,看着刀若有所思地沉吟数刻后,喃喃道:“身子虽然轻了不少,但能轻松运气后握刀的手感仍比不上以前。”

  阿木尔抱着刀瞧着他说:“你中毒的这些年头,可没怎么碰过刀,不习惯了倒也算正常。”

  勃律微蹙起眉,调整姿势重新挥臂震出一刀,在空地上划出一段行云流水的招式。刀锋凌厉夹杂着杀气,看得阿木尔一时间呆愣在原地,竟是隐约瞧出了勃律身上几年前的少年身影。

  就在勃律的刀挥的愈发流畅的时候,突然他长臂一转,刀尖前闪过一道人影,再往前递一寸,就能削到对面的脖颈。

  勃律惊吓之下立刻瞪圆了双眼,险些收不住刀,只能硬生生让自己的动作卡在半途,身子极力后撤,脚根绊着自己连连后退。

  等他努力站稳脚跟、再次抬眼的时候,他才瞧清对面来人是谁。

  许言卿黑着脸,面色十分难看。他单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手腕微颤,连带着碗中汤水也左右晃扬,一副亦是被吓住了的神情。

  他定定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眼睛在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勃律身上瞟来瞟去,期间接连看了他手上的刀数眼。

  ——他方才是真怕这小子的刀子滑出掌心跌到他头上让他血溅三尺,甚至已经飞快想好把自己的尸首埋在哪里膈应谷中那个老巫婆了。

  许言卿和勃律对视了几息,就在男子斟酌着怎么赔礼的时候,他忽地抬出手臂,把那碗药汤递给勃律。

  “这是你在谷里的最后一碗药。”许言卿说, “剩下的,等你什么时候带我进草原,我再继续给你配药,解剩下的毒。”

  阿木尔也被方才那幕吓了一跳,立马窜过来想看看二人之间有没有事,许言卿有没有真被勃律的刀伤到,谁知前脚刚到,就听见神医这句,当即不满起来。

  “你怎么给人治病还不坚持到底,非要分开治,难不成你又在框我们?”

  许言卿白他一眼,点着勃律道:“我给他解毒,一不图你们的荣华富贵,二不图你们的金银财宝,提点这般小要求,也是怕你们出尔反尔,到时候毒解了不信守承诺带我进草原怎么办?”

  他撇嘴:“什么都不图的亏本买卖我可不做,谁当真谁是傻子。”

  阿木尔差点跳脚:“我还怕你框我们呢!到了最后我们遵守了约定,你再说这毒其实你根本束手无措,届时让我们怎么办!”

  许言卿生平最讨厌别人念叨他医术不好,对方话音未落就被惹出了火气:“你什么时候看我救过的人被救死了?”这话嚷嚷完,他转念一想不太对,指着勃律继而添道:“除非是他自己作的!作死的可怨不得我身上!”

  让人吵嚷的时候,勃律已经端过药置于唇边饮尽。他紧紧闭着嘴唇,盯着药碗的一小滩药渣皱眉,最后把这堆浑着最后一点药水的药渣也咽了肚。

  这段日子在苗谷喝药没有蜜饯,让他硬是生扛下一碗接着一碗的苦涩。虽然嘴里泛苦,可一想到马上就能去西北见到心念的人,心中生出的喜悦似是纷纷变成了蜜,搅得心里口中的苦味也略微渗出点甜来。

  他放下碗,打断许言卿和阿木尔之间的对话,沉声问:“此去西北,我武功能恢复到几成?”

  许言卿和阿木尔之间因着这句话突然寂静下来。男人眼带复杂地细细注视着勃律,过了片刻扫眼他的刀,估摸着说:“六成吧。”

  他啧了口气,急忙又加上一句:“不过到了最后,你的武功能不能恢复到最初的状态,我可不能保证,毕竟我一开始就说过,这毒在你体内太久,解不完全,到底还是会有影响。”

  “无妨。”勃律把碗递还给他,将刀子收入刀鞘中,低声说:“就算一直只有六成,也足够了。”

  许言卿回头瞧眼木屋:“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勃律冲他轻笑点头:“既然按约定已经解了五成,我明日就上路。”他看向阿木尔,“我先行一步,你带他们出了苗域去外面租辆马车,到了西北落于后方的城镇中,届时再和我传信。”

  阿木尔想开口同他一道出发,却被勃律一眼看穿,先一步截下话头。

  “这一行人里除却我,能护住他们的就只有你了。”勃律也跟着望眼木屋,“何况西北战场复杂,我目前还不清楚具体是何情况,你们贸然跟我入军营太危险。”

  阿木尔为难地看着勃律,许言卿却是不乐意了,瞅着阿木尔说:“这一路到西北,路上山匪纵横,我们几个又不能自保,你离开了,若是出了什么事谁来救我们?”

  他回手指着木屋:“别忘了,屋子里还睡着一个享尽半生荣华富贵的王爷,路上再颠了他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是打着跟着你们出来的名义,可你们担得起吗?”

  阿木尔不耐烦地刚想说元毅关他们何时,就被勃律再次抢先阻止。

  “屋里头的那个好说歹说也是胤承帝的手足,如今我们与他们间的牵扯不单单是个人利益,而是草原和东越之间的合作。”勃律劝道,“他确实不能出意外。”

  “你我都知道,他分明是按照东越皇帝的命令来监视你的,你还非要管他作甚?” 阿木尔道:“况且,我就不信他一个中原王爷出来身边没几个人暗地跟着,指不定一出苗域,刷刷的冒出来好几号人。”

  许言卿听后更是不乐意了,他不等勃律开口,就指着阿木尔鼻子喝道:“你小子什么意思?你意思是说我和小竹子不配同他比较,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阿木尔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他,皱着眉嘀咕:“我何时这意思了。”

  “我不管。”许言卿指着阿木尔,看向勃律愤道:“就算抛去小竹子和那个废物王爷,你也必须让他一路把我护送到西北。”

  “好你个心肠歹毒的庸医,竟会连自己徒弟的命都不顾。”阿木尔咬牙。

  二人你来我往的吵得勃律头大。他索性抬起刀一横,隔绝阿木尔和许言卿之间的视线,侧首沉眸对阿木尔下令:“你留下来,和他们一起走。”

  阿木尔张张嘴,见他心意已决,再开口也改变不了什么,只好忍气吞声地重新闭上,把没说完的话全咽了回去。

  勃律吐息,放下刀放缓了声音:“我一个人骑马还快一些,能早些和符燚会和,他们路上跟着我会吃不消。”

  “你认得路吗?”阿木尔担忧问。

  “认得,这几日闲暇时候就一直在看舆图,我不会走错。”

  阿木尔听后沉思良久,才不情不愿答应下勃律的话:“我护送他们抵达荆城后,会第一时间与你联系。”

  一切商量妥当,勃律便开始收拾行囊。等到元毅一觉睡到翌日清早,爬起来环顾一圈的时候,早就没了勃律的踪影,迷迷噔噔喊醒阿木尔才得知,此人早就独自出了谷,估摸着此时已经策马往西北而去。

  只有许言卿知晓,送勃律出谷的是苗域圣子。小小少年在前踩着枝叶七拐八拐,就在勃律辨别不出方向,周身雾气逐渐浓郁弥漫,以为他们快要迷路的时候,前方突然乍现小镇的屋檐影子。

  勃律停下脚步,在小少年回头望他的那刻微倾下身,右手覆于左膛,道:“此番多谢你们。”

  小少年笑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侧过身让他走出苗域的树林。等到勃律踏上外面的土路再回头望去时,发现身后早就没了少年的影子,从苗谷出来,一切就像是这些时日做的一场梦。

  西北的军营,距离胜战已过了几日。苏俞今日处理完事情,掀开祁牧安的帐帘,见到人端坐于桌案后阅着手上新一张的书信,顿时蹙眉。

  他走进帐中,把人打量了一遍,尤其盯着祁牧安中伤的位置看了又看,才开口:“将军,末将仍旧认为您需要回京城医治养伤。”

  这句话他这些时日不知说了多少回了,可祁牧安每每都听不进去。东越帝的圣旨里把祁牧安的军权交给了来自草原的狼师主帅,狼师现今抵达已有多日,可祁牧安仍旧坐守军中,也不知留在军营里固执些什么。

  祁牧安听到他的声音,略显不耐地扬头看了苏俞一眼,沉声说:“这件事我知道了。”

  苏俞的眉头没有舒展,反而压的更深。自家将军每每都说知道了,可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环顾四周,心下刚想果断叫人来收拾祁牧安的东西,今日塞也要把人塞进返上京的马车里。可他话刚抵在嘴边,还没想出叫谁来,突然自帐外传进一声嘹亮的嗓音:

  “报——”

  这声音随着小兵掀帘踏进帐中而响,苏俞见状只好先搁下将要脱口的话,侧首站在一旁。

  祁牧安的头从桌案上拾起来,问:“怎么了?”

  来人是东越麾下的兵,此刻埋首在帐中央,嗓音不知是不是畏惧,竟有些颤抖。

  “禀报将军!营外有个自称狼师主帅的人求见!”

  苏俞听到这话一愣,还没开口斥责这虚无的名号,就见面前飞快闪过祁牧安的侧影。他只得跟着祁牧安大步走出营帐,在后面一路跟着,虚扶着男子仍有些摇晃的身形。

  他们一路无话地来到营地辕门,可到这里的时候,祁牧安突然停了下来。

  苏俞不解地看着他,不知祁牧安怎么了。

  只有祁牧安知道,他心中在忐忑,在害怕。他怕看到的不是好端站在地上的人,而是——

  可这个念头还没等他完全冒出,他的双眼就先一步瞧清了辕门外立于一匹棕马旁的背影。

  男子的身影一如三四年前,可却比那时要沉稳许多。他不再避讳遮掩腰间的佩刀,而是将其挂在腰侧,任由刀上的宝石闪耀,趁其人熠熠生辉。

  祁牧安骤然屏息,盯着这道背影久久迈不动步子,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还昏睡在榻上,做着不曾想象的梦。

  但是一个名字已经在他唇齿边捻了无数遍,如今喉咙终于锁不住,难抑激动——

  “勃律。”

  第二百二十五章

  祁牧安的嗓音颤哑,却是清晰的传进辕门外男子的耳中。男子身形一顿,在闻声的下刻便飞快转回身,露出那张几月不见的面容。

  勃律穿的是从上京城前往苗域时收拾进行囊的一件宽袖衣衫,此时马不停蹄奔波数日,衣衫早就沾满了灰沉,上面绣的银线不知剐蹭到了什么地方,有些已经抽丝翻边,就连披散了很长时间忽地再次扎起来的发辫,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骑马的缘故而略微散乱。

  他虽然风尘仆仆,面上却明亮的很,丝毫不会被周身厚重的尘土掩盖光辉,一双眼睛在看见来人的霎那间骤然闪耀。

  祁牧安再次见到的勃律已经不再意气消沉,而是重新悬挂上佩刀,骑上奔疆的马匹,整个人鲜活起来,犹如是他们最初相见那般的少年。

  勃律不等祁牧安过来,便率先迈步穿过辕门,大步来到男子面前。他在距离二人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先是移眸看向苏俞,一息之后缓缓颔首算作打了招呼,过而才望向眼前这个心心念念的人。

  勃律瞧着祁牧安有些泛白的脸,忍不住抓上他已经抬在半空的手臂,紧张的把人上下仔细端详了一遍,才终于开口说出两人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话。

  “在上京城里……我收到的信上说你昏迷不醒……”勃律的嗓音也有些颤抖,他握住的五指慢慢收缩攥紧,暴露了他的后怕。

  “我这段日子收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在路上一直惶惶不安。”他咽了咽,视线顺着祁牧安的脖颈落在他胸膛上,攥紧他的衣衫急促问道:“你到底伤到哪里了?现在可还有碍?赶紧给我看看。”

  祁牧安注视了勃律良久,在这时突然低笑出声,挡住对方伸来的手,将其紧紧攥入掌心。

  “你笑什么?”勃律不明所以地瞧着他,转头问苏俞:“他伤傻了?”

  苏俞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边的将军低声开始与人调情。

  “你当真要在这里看?”祁牧安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捏捏勃律的手指,目光往下飘落落在他完好的衣襟上。

  勃律一愣,意识到祁牧安话中的意思,想要抽回手:“好啊,都有闲心跟我玩笑,看来是真没事了,枉费我这段日子为你担惊受怕。”

  祁牧安低笑着把他的手攥得更牢不让其挣脱。他叹喟般的笑语道:“我好开心。”

  勃律闭上嘴,静静看着他,等着下一句话。

  男子贪恋地望着勃律,描摹着他富有生气的面庞,轻道:“好开心能再次看见你。”

  勃律却微蹙起眉,责备他:“说什么傻话?”

  祁牧安不答,视线注意到勃律的脸上沾了道灰,笑着抬手摁上拇指轻轻擦抹:“怎么脸上这么脏?”

  勃律抓下他的手,用手背胡乱抹了两下,解释:“为了赶路早点见你,好几日都没有睡客栈也没有洗漱。”

  “……那你睡哪?”

  勃律嘀咕:“就随便找个地方眯上一个时辰,起来继续赶路。”

  这下换成祁牧安黑下脸,责怪他一句,擦他脸的力道重了几分。

  苏俞在一旁欲言又止看着这二人不顾旁人的你侬我侬,抿抿嘴张开一条缝,又赶紧闭上,面色复杂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虽然不待见这个草原人,但扶着祁牧安的手这次难得识趣的松开,远离了几步咳嗽一声,招呼人把勃律的马牵进来。

  彼时军中主帐还未曾知晓辕门处发生的事情,红衣女子扛着枪怒气冲冲地掀开帐帘大步走进去,在看到帐中坐着的鹤发松姿的老将军时,身上的气焰收缩了一瞬——也只是一瞬,下刻她再回想起方才的情景,火气直冲天灵盖,砸下枪先把外头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正在案桌旁处理军务的老将军听见声音狠狠滞住笔尖,抬起脸颇为惊愕地看着自己这个长孙媳。

  他这孙媳出身江湖,敢爱敢恨,一手的枪法出神入化十分了得。当初和余家长孙成亲时余家的人是左拦右挡的阻止不住,二人到底还是在营里对着他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入余家后一改往常稍敛了性子,跟着余家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谁知刚成亲不过两年,他余家长孙就战死沙场,独剩下新妇留在营中和小孙一起陪着他这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

  余淮黾心里长叹口气——当初他是千拦万拦,不让余鸿娶这个江湖新妇,怎料现今世事变迁,这长孙媳在他麾下战功连连,时常能在她身上瞧见他那位铮铮铁骨的长孙影子。

  此刻,他一眼就看穿了女人方才都去做了什么,冷哼一声:“你又去招惹那个草原人了?”

  钟云晗方才果真同余老将军所说,和符燚打了一架,最后败下阵来。她实在气不过,怒火中烧,当即指着外面冲余老将军道:“余老,现在这些草原人都踩在我们头上了!”

  余老将军继续安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纸张不答话。

  钟云晗在帐内来回踱步,气的脚下仿佛生了火般。她道:“那些人——那些人太不知好歹!把我们当牛羊使唤!这分明是东越的地盘,我们是陛下的兵马,凭什么听他们号令听他们指挥!”

  余淮黾闭了闭眼睛,叹息一口,对女子道:“云晗,这是陛下的旨意。”

  “鬼知道陛下是不是被奸人蒙蔽!竟然让草原人和我们联手!这让余鸿和死在草原手里的弟兄们如何感想?”钟云晗大声道,“那个带着兵不知打哪来的小子就算了,现在陛下是昏了头了吗,竟然把西北的兵权交给一个草原人!”

  “云晗!”老将军撂下手中的笔,怒斥:“妄议陛下你这是要掉脑袋的!”

  钟云晗蓦然噤了声,可面上仍旧横眉怒目,舔了下唇小声嘀咕:“陛下远在上京,我在西北,他又听不见。”

  余淮黾听到了,瞪着她,把女子瞪得生生吞咽下怒气不敢言。

  老将军瞪了一会儿,忽地松下肩膀,过了须臾吐息口气,对她道:“若是狼师主帅亲自带兵,我们的胜算会大大提升。”

  钟云晗皱眉,十分不同意这句话,但她没说出口。

  老将军叹气,摆弄着桌上方才砸下的笔杆将其摆上笔搁,声音有些悠沉。

  他说:“云晗,我老了,余家祖祖辈辈都陷在这天下纷争中,到了现在只剩下不足十人……”老将军说到这,再次感慨叹气,道:“这天下定果终究还是属于你们年轻一辈啊。”

  钟云晗垂在身侧的手仍是不甘地握紧,但站在帐口处却别过头久不说话。老将军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末了心中感慨万千,重新执起纸张阅起来。

  

  然而这次还没看到五个字,帐外突然传来通传。

  老将军命人进来,来人走进帐中报:“将军,狼师主帅到了。”

  余淮黾和钟云晗均一愣。女子的身形比老将军要快,这话落下还不到二息,她就转身飞快跑出了帐子。余淮黾在后担心她火气上来把来的狼师主帅冲撞到,只好急忙走出案后也往外走。

  勃律跟着祁牧安回了他的帐子,叫人备好热水,立了屏风,叫人进去清洗身子。

  勃律一边答应着,一边刚要往屏风后走,在走到屏风的位置时脚下突然一顿,扭头含笑地注视着坐于小几前的祁牧安。

  祁牧安刚端起杯盏,被他这样看过来心中一颤,耳朵瞬间红了:“你看我作甚?”

  勃律忽地心情大好,多日来的烦闷在心头瞬间烟消云散。他只是笑,什么也没说,没入屏风后不多响,祁牧安就听见了后方传来的水声。

  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勃律穿着祁牧安为他准备好的衣衫走出来。他身上换的是祁牧安的衣服,除了袖子和衣摆略微有些长外,其他的地方倒是差不太多。

  他出来的时候帐子里不止祁牧安一人,苏俞也在,男子旁边还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冷面男人。见他出来,那端着药碗的男人还冷淡地侧首朝他望来一眼,之后再面无表情的扭回去。

  勃律留心多看了他两眼,之后才收回视线,看到祁牧安身上。

  祁牧安此时上衣半解,苏俞在他对面端着药碗颤着细布正在准备替他换药。几人听见勃律从屏风后走出来,纷纷停滞手中的动作,侧头望过去。

  祁牧安解衣的手一顿,不知是该打开还是该合上。就在这纠结的时刻,勃律已经三两步来到了他面前,站他身旁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腕。

  “给我吧,我来。”他虽然抓着祁牧安,话和视线却均是对着苏俞。苏俞怔住,蹙眉回视他,大有不肯让步的意味。

  最后还是祁牧安轻声开口,对苏俞说:“给他吧。”

  苏俞看看将军,略一沉思,把东西递给勃律。

  “你们且先出去吧。”祁牧安抬头,看眼苏俞,之后再望向一直如影子般跟在他身旁的段筠。苏俞握了握拳头,有些恼他的决定,但还是依言退了下去,反观这个叫段筠的男子,一言不发,只放下汤药碗,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勃律注视着段筠的背影若有所思:“我从未在你身边见过他。”

  祁牧安抿嘴道:“他原本是胤承帝的人。”他将段筠的背景简单同勃律讲了一遍,勃律才懂得。

  但现在不是讨论元胤那只死狐狸的时候。勃律看眼祁牧安还半解半系的衣衫,放下手里的东西,卷起衣袖,命令他:“把衣服脱了。”

  祁牧安背部僵直,听到这熟悉的口吻竟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捏着衣衫不知所措。

  勃律卷好衣袖见他都没动,眉眼染笑。他微微俯了俯身,看着祁牧安笑道:“怎么,几月不见,还不好意思了?”

  “没有……不是……”祁牧安有些语无伦次,懊恼之下再次闭上嘴,耳根子通红,像是在遮掩什么似的,手指飞快解开了衣带。

  勃律定定盯着祁牧安,在他掀开衣襟的一刹那,蓦地背过手,完全弯下腰,准确无误地将热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祁牧安缓缓睁大双眼,手上的动作也随之惊讶到停下来。

  现在他们二人离得很近,勃律的气息徘徊在他鼻息之间,他不仅能嗅到独属于勃律的味道,还能闻到男子刚沐浴后的芳香。

  他充斥着诧异的双眸渐渐沉沦在这不知何时升起来的旖旎之中,被一团团柔情包裹,舍不得撤身,便让自己沦陷。

  勃律的这个吻带着依恋,带着蛮劲,还带着二人一起经历了浪涛波涌后的惺惺相惜和无尽的爱意……诸多情感一起搅汇,唇齿相碰间从舌尖汇入祁牧安激荡的内心。

  一吻之后,待身上人离开半寸时,祁牧安不知突然哪来的力气,攥着他的胳膊把人扯下来半跪在自己身前,下刻,他双臂紧紧揽上对方,将人拥入自己有些微凉的怀中。

  “勃律……勃律……”他埋首蹭进勃律的脖颈间,嗅着沐浴后的清香一直在不断低声呢喃。

  勃律好笑,舔了舔湿漉的唇,拍拍他的肩膀:“嗯?一直叫我做什么?”

  祁牧安不语,只是抱着勃律,抱着这个从始至终都归于他掌心上、独属于他的草原狼。

  勃律笑了两声,明白了祁牧安的意思。他伸长手臂,学祁牧安把人在怀中抱紧,呼出的热气喷洒在男子耳畔,不仅灼得祁牧安内心颤抖,也烫的勃律久久无法平静。

  他小声笑道:“阿隼,我也好开心……”

  “开心什么?”祁牧安闷声问。

  他把人越拥越紧,笑地更愉快了:“开心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醒了——开心你一直在等我啊,阿隼。”

  第二百二十六章

  祁牧安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愈合,把胸膛的细布一层层揭开,仍能清楚瞧见肌肤上被利箭穿心的血道。

  勃律捏着细布的手滞住,面色凝重地朝上看了眼祁牧安,随后扭头拿了药给他换药。

  祁牧安嗅着近在咫尺的呼吸,过了会儿轻声问:“你是从苗疆赶来的?”

  “嗯。”勃律专注替他换着伤药,这时候仔细缠上新的细布,顾不上说别的,嗓音只回应着闷出一声。

  祁牧安抿起嘴,看着勃律现今的样子他有些拿不准。他纠结了小片刻,才试探开口:“那神医……可把你治好了?”

  勃律顿了一瞬,闻声抬眼笑着看着祁牧安,说:“对,毒解了,治好了。”

  祁牧安终于长吁口气,握上勃律明显带着温热的手掌,不住呢喃:“那就好,那就好。”

  勃律用力回握住祁牧安的手,轻声安抚:“我现在好好的,而你,首先要先把伤养好。”他点点男子另一半没有受伤的胸膛,视线再次飘到方才暴露在空中、如今已被一圈圈细布所遮盖的血道上,忽地眸光黯淡。

  他替祁牧安拢拢衣衫,问:“对面是谁射的箭?”

  说起这,祁牧安沉下面孔,脑中回想着那人戴着面具策于马上的轮廓,说:“是曾在昭仑泊用尖牙刀伤你的人。”

  勃律蹲在他身前默了会儿,垂首低声说:“我知道是谁了。”

  “你知道此人是谁?”祁牧安看着眼前的男子站起身,略微诧异。

  “纳曼部的人。”勃律并没有隐瞒,他看着祁牧安一字一句道:“纳曼部,阿日彬。”

  他自上注视着祁牧安,提醒道:“你见过的,就是一直跟在其其格身边的那个人。”

  勃律转身用铜盆净了手,听身后坐在小几旁矮倚上的祁牧安开口:“你是说他是纳曼部的人?”

  “此事还是其其格告诉我的。”勃律擦了手走过来,盯着他还未穿好裸露大片肌肤的衣衫,想了想,弯腰伸手替他整理,边拢边随意说道:“纳曼部早就和乌兰巴尔部有所勾结,一直以来是我们太盲目信任盟友了。”

  这话音落下,祁牧安看着勃律说起来一副轻松的模样,不知他是并不在意还是装作不在意。正当他捉摸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通传:

  “将军,余老将军来了。”

  这话还未落,帐帘就随音被人从外掀开,两道人影前后踏了进来。

  在前一步的是个头发花白却神采奕奕的老将,在后的是一个眉宇不耐还稍显凌厉的女人,二人正是闻讯赶来的余老将军和余家孙媳。

  可这二人进了帐还没走两步,就顿了身形。

  他们一眼就看到座上坐着的衣衫半躺的男子,再看看男子面前正替人不知是宽衣解带还是作什么的另一人,纷纷一愣,随后女子率先转过身,嘴上骂了一句立马退了出去,紧接着,外头的士兵就看见余老将军也垂首避过目光从帐帘钻出。

  勃律和祁牧安相视一眼,赶忙穿好衣衫跟着出帐。

  余淮黾正背对帐口负手而站,听闻掀帘的响动,他先侧首瞟了一眼,见那两人穿戴整齐,这才全部转身看过来。

  “余老将军。”祁牧安松开支着勃律手臂的手,微微抬起行了一礼。语气有些轻弱。

  余淮黾咳嗽一声,朗声慰问:“祁将军的伤怎么样了?”

  “劳烦将军挂念,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祁牧安道。

  余淮黾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随后把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老将军火眼金睛,明亮的很,眸光在勃律身上审视了一个来回,便推出此位素未谋面的儿郎身份定是不凡。

  于是他绷住脸,皱起眉,心怀笃定道:“你就是狼师主帅?那个被称为狼王的穆格勒三王子?”

  勃律闻之,坦荡地迎上余淮黾的视线,略一颔首承认后,抬手覆于胸膛前,朝余老将军行了端端正正的草原礼,唤道:“镇军大将军。”

  余淮黾眯住眼:“听闻草原狼师从不打败仗,没想到他们的主帅当真是一个毛头小子。”他顿了瞬,想到什么继而道:“老夫听说你被他们传的很邪乎——还称你为‘天神天选的狼神’?”

  勃律自嘲:“镇军大将军久经沙场,是个在生死之间徘徊无数骁勇将士,难道还会信这种神乎其神、莫须有的东西?”他低笑一气很快收拢嘴角,“况且,‘狼师不败’的这个说法已经不攻自破——狼师的将士们也是人,自是有血有肉的人,那便有败的时候。”

  余淮黾听后,神情明显舒展不少,看人的目光也和善了些,但嘴上依然道:“勃律王子未免太过客气,你不必用这般称谓唤老夫。现如今陛下下旨要西北全力协助狼师迎敌,军权在你手上,老夫还要听你三分言。”

  勃律摇头:“我不过才活了二十几年,而您征战沙场数载,我该敬您。”

  余淮黾沉声一息,看眼祁牧安道:“既然都身处西北,一个军营,一个敌人,那勃律王子便如祁将军一般,唤老夫声余老将军吧。”

  勃律也顺着扫眼祁牧安,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老老实实喊了一声。

  余淮黾缓缓点头,突然神情肃穆,问:“既然勃律王子已经赶到,不知之后如何打算?”

  勃律说:“我需要先了解西北之前的情况。”

  话音刚落,身旁久不出声的祁牧安开了口:“这些我之后会告诉你。”

  余淮黾点头:“既然这些祁将军会告知,那老夫便继续做好分内事。”他说完这句,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对,只见老将军眸光倏然犀利地扫向勃律,警告意味十足。

  老将军中气有力道:“勃律王子,老夫只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余家在西北征战数载,祖祖辈辈都守着东越边疆。虽然陛下有意与你们合作,可老夫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勃律默了一息,郑重道:“自然。”他深吸一口,承诺:“不久后的下一仗,您就能见识到狼师真正的实力了。”

  “但愿如此。”说完这句,余淮黾最后再深深看了勃律一眼,随即离开。

  勃律注意到,在老将军转身之际,离了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的那位始终一言不发、面上却听一句五官拧一寸的女子,在仇视他们须臾后恨着神情跟着老将军的步伐走远。

  “这位是?”勃律看着钟云晗的背影,皱眉不解。

  “那位,是余老将军的长孙媳。”祁牧安轻声开口,把他所知晓到的关于余家长孙的事情同勃律简单讲了一遍。

  勃律听后,沉默片刻,长长叹息:“你们中原有句怎么讲的……”他蹙眉思索,“巾帼须眉,说的便是余夫人这种女子吧。”

  祁牧安跟着叹口:“余家的人,几乎都战死在了西北战场,是当仁不让的忠臣烈士。”

  “着实可敬。”勃律感叹完,转过身看他:“符燚现在在哪?”

  祁牧安说:“他和狼师在一起。”

  如今西北聚集的兵马众多,他们不得不扩大军营范围,却还不能贸然扩充鹿砦,只能想方设法将多出来的兵马安排在其余地方。

  狼师驻扎的地点虽然勉强也在军营内,却离祁牧安的军帐有些距离。勃律只好借了他的马,朝着祁牧安说的地方前行。

  第二百二十七章

  符燚还没得到勃律来到西北的消息,此刻正蹲在自己的军帐前,护着一碗米汤一叠小菜,和有点滋味的面饼狼吞虎咽。

  他的帐子设的位置稍微靠近西北的东越军帐,又逢当下营中到了发放伙食的时辰,狼师内在外闲逛的将士较少,除了符燚,没有几人注意到一匹马奔来的动静。

  符燚静静盯着搁在地上的那碗米汤在摇摇晃晃,边慢慢咀嚼嘴里的菜边思索这是什么情况。末了,他心大的视若不见,继续埋首啃着饼吃着菜。

  正当他端起汤碗想要喝口热乎的米汤时,突然身后笼来一道气息,紧接着,自己的肩膀就被人一掌摁住,熟悉的嗓音从头后传来。

  “你在这偷吃什么?”

  符燚吓了一大跳,嘴里慢腾腾的米汤吓得直接吞了肚,呛在喉嗓不断咳嗽。他咳得满脸通红,捂着脖子转过身,瞪着从上俯视他的人目瞪口呆:

  “勃勃勃——”

  “勃什么勃。”勃律不满,扫眼他还捧在手心里的面饼。

  符燚当即把饼撂进菜碟里,站起身猛咳嗽几声,激动不已:“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这么突然!”

  “今日晌午刚过。”勃律如实答。

  符燚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勃律稀罕极了,本来沉着的眸子亮的就像个讨到糖的孩童,指着自己的饭碗问:“吃,吃过饭了吗?”

  勃律用一副看傻子的模样歪头注视着他,过了会儿说:“我一会儿再吃。”

  符燚瞧着勃律突然想起来,拉着他左右看:“你怎么样?你好了吗?”他抓着人的手觉得不够,又去撸袖子,想看看手臂上还有没有明显骇人的青色脉络。

  勃律把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推下去,好笑地说:“我若是没好,你现在看到的是鬼吗?”

  听他这么说,符燚也跟着笑了两声,嗓音听起来简直比勃律自己还开心,一颗心慢腾腾放下来。笑过,他绷直唇缝,极力想压下上翘的嘴角,奈何只能尽力趋平。

  他搓搓手,往人身后瞅,没见到其他人。

  “阿木尔呢?”符燚问。

  “我先行一步,阿木尔和神医他们一道后居荆城。”勃律观望着狼师的驻地,神色肃然地转了话题。

  他问符燚:“你带过来的兵有多少?”

  符燚愣了愣,说了一个数。

  勃律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怎么这么多人?乌利瀚部的兵马也在其中吗?”他再张望一圈,惑道:“我没见到必勒格,必勒格没来,乌利瀚又是谁在统帅?”

  符燚这时候放下手,慢声讲:“勃律,这是单单狼师的人数。”

  勃律惊愕,张开嘴后又飞快舔了下嘴唇,难以置信:“……狼师如今哪来的这么多人?”

  符燚端起自己的碗碟,把勃律带入身后的帐内,边走边说:“是特勤将鹰师并入狼师了。”

  勃律听后只更觉匪夷:“鹰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马,表兄为何要如此做?”

  符燚放下碗筷,从柜中取出这些日子保存好的兵符递在勃律眼前。一枚男子很眼熟,认得是属于鹰师的令牌,而另一个,却不知来自何处。

  索性符燚很快解了答:“这是鹰师的鹰符,和必勒格让我转交给你的乌利瀚部兵符。”

  男子深吸口气,先把刻着鹰头的符令递进勃律手中,述道:“勃律,这世上已经没有鹰师了,现今只有狼师,特勤让我问你做决定该如何处置这枚鹰符。”

  勃律的手指在碰到兵符表面的冰凉温度时一颤,握着强行塞进手心的鹰符摩挲了很久,好一阵都没有讲话,眼神悠长不知在想些什么。

  符燚站在他面前等了许久都没得到对面人的回话,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拿指节搓搓鼻下,率先重新开口。

  “狼师如今的兵力能和往昔相媲美,不是挺好的吗?”

  勃律回神摇摇头,把鹰符收入腰封内:“我只是觉得表兄不应该做到这个地步,他的背后还有母族要护。”

  符燚沉默了一个呼吸,犹豫着决定还是说出口:“勃律,我带兵出发的那天,特勤让我给你带句话。”

  勃律抬眼望他,示意他说下去。

  “特勤说,你不用觉得负担太重……以及,他和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回去。”符燚说出这句话,忽然明白了海日古当日同他说的到底是何意思了。

  充入狼师的全部鹰师将士都是自愿跟随他来到东越西北战地,自此以后他们跟随的不再是海日古,而是作为狼师的战士下半生忠于勃律,听命勃律。

  说到底,这些人并非长在狼师,他们的命根起始到底还是在鹰师。特勤让他转达这样的话,这是怕勃律误以为将鹰师交于他手中太过任重道远,怕鹰师在他手上出了何事由此整日绷着紧弦,回到草原不好向特勤交代。

  勃律听完狠狠怔住,瞬间就明白了海日古的意思。他缓出口气,闭了闭眼,点点头低声吐息:“我知道了……”

  符燚看了眼左手,没等人询问,干脆便将另一块兵符也直接一并塞入勃律手掌间。

  “必勒格需要坐镇族中,来不了,同狼师一道来的乌利瀚兵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实力不输东越的西北兵力。”说完这句,符燚又向勃律报了一个数,这次的数目远大于第一次所报的数目,这是他所带来的全部兵马。

  他说:“除却乌利瀚的兵马,小叶铁铊部的兵马也在其中,全凭殿下令。”

  “甚好,甚好……这太好了。”勃律不断低语,此番符燚带来的兵数远远超出他所预料的范围。他抬头看向男子,肃道:“你立刻传回信鹰,告知他们我已无碍,无需担心,并且已经抵达西北战场。等我回去,必亲自答谢。”

  符燚当即应下,正打算折身出去吩咐人准备信鹰的时候,在后的勃律沉吟过而忽地再次开口。

  他点着男子道:“符燚,信鹰的事你让狼师内信得过的人去传,你还需要帮我做件重要的事情。”

  “好。”符燚转回身点头,语气肃然:“殿下,请重新下令吧。”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勃律手指滞住,没两息垂下来,面上忽而笑开。他上前两步与符燚并肩走出帐子,往狼师驻地的深处走,边走边说:“你将狼师重新划成三师,再集结一部分精锐给我,由我亲自率领。”

  “那剩下的呢?”符燚疑惑。

  勃律站住脚跟,颇为满意和称赞地望着他,说:“剩下的,小王命你率一师,其余两将由你从中筛选能者居之。”

  勃律瞧着他略显呆愣的表情,轻笑:“怎么样,三年了,还能胜任吗?”他激道,“任不了早些开口,小王重新物色人。”

  符燚一听,立马绷住脸,神情严肃认真,“我定然能胜任。勃律,莫不是阿隼那小子同你讲了我些什么,让你觉得我这些日子里替你统帅狼师出了错?”

  勃律摇头,说到此却被惹笑起来:“说到此,我还没听听你此战的丰功伟绩呢。”

  符燚面上闪过一阵青一阵红,有些听不出这话里头到底是在夸他还是骂他,还是那阿隼学会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下流手段,当面不敢数落他,背着他和勃律嚼他舌根?

  然而勃律丝毫不知道符燚在想些什么,面上也没露出怒意,这让符燚松了口气。

  只听这如今重拾辉光姿态的男子笑着与他前行:“走吧,带我去转转现在的狼师是何模样,见见将士们,也顺道让我听听你是如何打下的胜仗。”

  他朝符燚眨眼:“劝你现在想好功赏,一会儿可不会给你时间去想这些。”

  第二百二十八章

  勃律晚上是回到祁牧安的军帐休息的,回来的时候手上抱了几件衣衫,是一些符燚从草原为他带来的曾经经常穿的衣裳。

  进来的时候意外发现祁牧安还没睡下,在昏暗的帐中坐在桌案边看着什么,手边只燃了一节烛台。

  勃律不禁瞥了他几眼,放下手里的衣衫,折身把周围的烛火全部点亮,帐子里瞬间明亮了起来。

  “怎么还没睡?”他走过来。

  “在等你。”桌案边的人这样答话。

  “等我?”勃律失笑,“你怎么知道我晚上一定会回到你这,没准就近在狼师搭帐子住下了。”

  祁牧安没回答他这句话,避过继续追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勃律再一次失笑,拉过一盏矮倚坐在祁牧安对面,二人隔着约莫有半臂长的案面相视。

  “你怎么了?”二人无声看了半响,还是祁牧安先看出勃律的异样。

  “我只是觉得……”勃律垂下头,让自己的面容掩在烛火照不亮的阴影处,时明时灭。他斟酌了有多久,祁牧安就等了有多久,直到他再次开口。

  “我只是觉得,我这几年,像是庄生晓梦。”

  “明明几日前还深陷毒苦,这几日却可以重新拎起刀,重新有脸面站在将士们的面前,仿佛我还是我,从来没有陷入低谷自我厌弃。”

  勃律手撑住下颌,讲完这些把脸没入掌心,无力笑了几声。

  ——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因为中了毒不报任何希望,他便也失去了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的希望。他开始自卑自厌自恨,开始没脸见昔日一起并肩杀敌的将士,开始躲着见任何人。

  他深知在和祁牧安重逢之前,他厌弃自己到把浑身要抒发的怨水全洒在别人身上,变得不可理喻,荒度剩下的时日。

  勃律在祁牧安对面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真好。”

  祁牧安好似没听清,瞧着他重新问一遍:“你说什么?”

  勃律收住笑摇摇头,示意并没有说什么,自己在桌上寻摸过来一只茶壶,拎起来打算倒一杯水解渴。

  祁牧安在忽明忽灭不断颤晃的烛火中静静端详了会儿勃律,忽地也开口说了一句:“确实真好。”

  这下换成勃律眼带疑惑,抬头看他,但很快,男子就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家伙是听到自己方才念了什么。

  “能看到你重新回来,真好。”祁牧安笑了笑,身子前倾些许,面露疲惫地执起勃律空闲的手贴上自己面颊,叹喟一般道:“我在草原上时,一直期望有能和你一起并肩上战场的机会。”

  “那你养好伤,现在就可以实现了。”勃律感觉掌心微痒湿热,这人竟是虔诚般吻了上去。他想屈指抽出来,奈何对方抓的紧,怎么都不松手。

  勃律无奈,笑他:“这是在干什么?”

  祁牧安不语,过了会儿捏捏他的手骨,说:“我怎么感觉你比我离开上京的时候还要瘦了。”

  勃律一噎,瞪他:“你试试在苗疆天天吃虫子是什么滋味。”

  “那神医苛刻你了?”祁牧安眉心挤出一道。

  “苗疆那谷里除了草就是草,能吃到什么好的。”勃律抱怨,趁此机会用力把手抽回来,手肘支在桌面,倚在桌边仰头喝水。

  祁牧安注视着他:“此去苗疆一切还顺利?”

  “挺顺利的。”勃律咽下水道。

  祁牧安语气蓦然肃下:“那为何上京的人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行踪?”

  “你让人寻我们的行踪了?”勃律一顿。

  “让你一个人在上京我怎么能放心。”祁牧安垂首扶额,悠悠吐息:“况且……你是因为我才去的苗疆。”

  勃律哑然,搁下手中的杯盏,用食指点了点桌面,眼睛一转就想到留在府中的人,小声嘀咕:“原来是纪峥给你传了信,这家伙怎么还添油加醋。”

  “不止纪峥,你别乱给人叩锅。”祁牧安笑了一嗓,“我醒来下不了榻,是好几日后先见到突然来西北的符燚,从他口里得知的。”

  男子叹气:“之后能下地慢慢处理军务了,苏俞才说从上京送来的信已经被送进军营好几日了,信被纪峥用了加密,他们看不得,我打开看才知道,他应该是在你们离开府的那天就传来了西北,然而我却隔了许久才看到。”

  “他都在信里说了什么?”勃律迷眼。

  祁牧安无奈,转身从一堆书卷里抽出那封信纸递给勃律。男子展开瞧了没两眼,就被气笑了。

  “挺能耐,这不止添油加醋了,已经开始写话本了。”勃律气的险些没把纸撕烂,抬头瞪着祁牧安:“我怎不知他这么有才华?还有你,这种扯犊子的玩意儿你也信?”

  祁牧安笑着安抚他:“难道你不是为了我吗?”男子意味深长的扫眼他手中捏的信纸,“‘穆公子得闻将军负伤不醒,在屋中以泪洗面,悲恸不得进食’我都会背了。”

  勃律咬牙切齿,唤人大名狠道:“祁牧安,你也长能耐了。”

  他现在动作稍微一大就能扯到伤口,笑一笑胸腔就震响,牵着被缠在细布下的血道一阵一阵泛疼。

  所以祁牧安只笑了两声就收了声,叹息一口,语气有些委屈:“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这般唤我。”

  勃律气道:“你活该。”

  祁牧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微微抬起下巴呼出一口气,挂着嘴角把话引子扯回正轨:“苏俞说我是三月十一醒来的,那时候你们到苗疆了吗?”

  男子瞥他:“作甚问这么详细?”

  “自然是想听听,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好让自己放心啊。”祁牧安轻叹。

  勃律沉音后想了片刻:“三月十一还没有到苗疆,那时候应该还在船上。”

  “船上?”祁牧安眸光一闪,捉住这个字词:“可纪峥的信上说,你们走的陆路。”

  勃律舔了下唇,朝天翻了一记白眼。他看见信纸上写的恨不得感天动地的故事了,纪峥还把他们得路线画了一遍,简直仔细。

  他啧了一声,如实同祁牧安讲来:“还不是因为东越帝那只狐狸,狡猾得很,嘴上一边答应让我出京,一边又让湘王跟着我们,理由还说的那般冠冕堂皇。”

  祁牧安一顿,反应过来:“湘王和你一同去的苗疆?”

  勃律“嗯”了声。

  男子慢慢沉下眼神:“怎么讲?”

  桌案对面的勃律喝口水,把这一路对元毅的不满憋闷全一股子如水般倒了出。

  “这湘王说的好听,是同我们一道去苗疆享他的游乐,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来监视我。”勃律啧气,“他说什么原本计划好的路线已经被东越朝廷的人知道了,所以才让我们改走水路避劫。”

  祁牧安听后想起段筠说的话,小声自语了句“竟真是这样”。

  ——看来上京的动向与段筠说得八九不离十,那朝中有人借此想要勃律命的事情也属实。

  勃律每听到他的自语,揉揉眉心穴,想起坐船就头疼:“那船坐的极其不适,让我晕的厉害,差点折了半条命,如今想想没死在船上真是庆幸。”他心虚下又喝了几口杯中水,没把船上发生的有关刺杀的事告诉祁牧安,免得担忧。

  祁牧安没看出勃律的掩盖,而是狠狠拧眉:“那湘王如今在哪?回上京了吗?”

  勃律想起这件事还没告知祁牧安,怎么说对方也是挂着名号的王爷,磕着碰了他们这些人总归得给东越赔罪。

  他摇头如实交代:“没有,我先行从苗域出发,他和神医由阿木尔驾车赶往荆城,落座城中阿木尔会和我取得联系。”

  祁牧安心中竖起谨慎,久久无话,沉思下脑中快速转动——

  元胤这人,据他了解,除了身边的容瑾昱,其实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人,就连对手足都怀着三分戒心,这和早年争夺皇位有所关系。而他所听到的湘王,是个乐衷于游玩的闲人,不理朝中事,更没什么能力。

  可这也是他听说来的,此人生于帝王家,当真就无害?可话说回来,他到底藏得多深,谁也未可知。

  那元胤为何会让这样一个人跟着勃律一路监视他?若说此人手无缚鸡之力,那这一路上反而成了勃律他们的累赘,更不用谈何是胤承帝怕勃律死在半路得不到心中想要,特意让人来护着。

  ……还是说此事是湘王做主,有所企图?

  祁牧安缓缓抬眼,看着勃律须臾,直到对方察觉到目光。

  勃律扭回头,正好撞进祁牧安的眼中。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看穿了一般。

  他扯动嘴角,轻道:“怎么了?”说完这句,他抿住嘴,心道该不会阿隼看出了些什么,要来质问他?

  祁牧安这时候看出勃律一脸随意且虚心的姿态,心中不免升起怒气。

  他在心里反复锤砸了许久,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你和胤承帝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他这话说出口,目光随之一瞥,瞟向桌边阴影处里放着的沉色的狼符。

  “元胤虽然图你的战力,但单单凭借一支狼师的支援,他还不会赌这么大把西北兵权全权交予你掌控。”

  祁牧安收回视线,瞧出勃律慢慢僵硬的嘴角,继而转进他的眼中紧紧盯着他:“不妨我换一个问法——你究竟做了什么,会让胤承帝甘愿将西北兵权交给你?”

  勃律撂下杯盏讶然望他,结舌了片刻:“……你在西北,连这都知道?”

  祁牧安扣住他的手腕,眸光凝住严肃:“在符燚来西北的那日我就查觉不对了,我曾问过他,但那家伙现在被你管的嘴巴紧的厉害,什么都问不出来。”

  勃律同样定定望着祁牧安眼睛数刻,最终松口气,拍拍他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慢腾腾道:“也没什么……就是答应东越帝,说服大漠结盟而已。”

  “你说什么?”祁牧安当即震惊,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勃律:“你疯了?大漠的人可比大庆还难缠,他们一直处于自己的争斗中,各个王宁愿和高卢人往来也不屑与我们过多交往。”

  “我知道。”勃律沉口气。

  他挪了挪身子侧着靠在桌案沿处,一半脸没入黑暗,另一半则在烛火下闪亮。他微微歪头,侧首瞧着祁牧安,道:“你还记不记得,必勒格曾经送我一把匕首赔罪,被我退回去了?”

  祁牧安闻声仔细思索也没想起来:“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咦……”勃律怪道,“怎么,当时你不在吗?”

  祁牧安黑着脸瞧他。

  勃律托腮使劲回想了一阵,才恍然,好像当时阿隼真的不在,他那时候正避着这人绣香囊雕狼符呢。

  祁牧安说:“我记得他之前来你狼师送什么东西,人是我侍候的……”这句还未说完,他就断了音。

  勃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祁牧安地面色上一下子把思绪拽回当年,立刻想起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当着父汗的面罚了阿隼。

  勃律咳嗽一声,狠狠咬了下嘴唇,低下头道:“之前在族中,必勒格遵父汗之意曾要送我一把回鹘匕首,那匕首是大漠财权的象征,他们所有人一直在寻找争要……只要我呈上这把匕首,我就有和大漠任何一个王谈条件的资格。”

  祁牧安窒息一瞬:“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不好交谈,不领你这个情怎么办?”

  勃律默了会儿,才吐出这句话:“但就目前来说,也别无他法。”

  “你真是,胡闹……”祁牧安闭了闭眼,颇为无言:“难怪元胤会答应你这个条件……这可比你的狼师要诱惑百倍。”

  有了大漠的相助,东越可一骑压大庆,这仗打起来就快了许多,也轻松许多。

  第二百二十九章

  翌日一早,祁牧安起来的时候已经在帐中不见勃律的踪影。他坐在榻前觉得好笑,之前以往每每面对这情形的都是勃律,现如今风水轮流转,转到他头上了。

  他环顾一圈,瞧着帐中略显寂寞的摆设,心笑道原来勃律之前起身看到的大抵都是这样。

  这时帐帘被人掀开,段筠端着今早的饭食目不斜视地走进来,将食案放到小几上就要离开,是祁牧安下地叫住了他。

  他问勃律去了哪里,段筠说,人去了狼师。

  “这么早跑狼师作甚?”祁牧安不解。

  “属下不知。”段筠面无表情地摇头。

  “行了,你退下吧。”祁牧安笑着叹口气,叫人出去。

  等段筠作辑出去后,祁牧安披好外衫洗漱完,慢腾腾坐在小几前,端起粥碗喝了一口,随后又夹起一筷小菜咀嚼,最后长长叹息。

  ——人不在自己身边,吃饭的时候果真索然无味。

  而一大早就跑出去的勃律此刻正在狼师驻地内的空地上,他天微亮就把符燚从榻上踹了起来,让人拎着刀同自己比试。

  “你这是要做什么?”符燚摊手抱怨,觉得现在的勃律虽然恢复了生气,但依旧改不掉这些年染上的某些叫人难以理喻的脾气。

  勃律就当没听见他的埋怨,在对面摆好架势,呵道:“拿你的刀。”

  符燚头大,只得依言把刀子在自己手上转了一圈,之后架好。然而出人意料地,就在他刚刚扎好步子还没回神的时候,对面的男子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刀直抵他的喉咙。

  符燚吓了一跳,赶忙甩刀挡住勃律的攻势,两刀相擦发出刺耳鸣叫,他也借势将来人挡退几步。

  可还不待符燚喘口气的功夫,勃律就如一头闷头直撞的野兽,再次挥刀冲上来,二人在空地上打了起来。

  符燚越打越发现不对劲,觉得手上的刀在勃律的招式下借机讨得太多,虽然对方没有让自己真正得逞,可若是放在战场上持久下去,勃律终有败在他手里的时候。

  符燚利用自己的优势,面上渐渐游刃有余,可心里却愈发慌张。昔日他在勃律手下讨不到那么多好处,怎么如今再次对打下来,他竟能压过勃律?

  符燚睁大眼睛,在勃律劈刀坎来的瞬间挥断他的招式,猛然后撤两步,定在原地指着他:“你……你怎么……”

  勃律停下来重重喘了好几口气,而后静静闭上嘴直起身子。手中的刀子转到左手中,他抬起右手在眼下握了握力气,随后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转动手腕。

  符燚讶然:“你的刀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慢?”

  “解完毒后身子倒是轻了不少,但仍旧比不上往昔,所以肯定会慢。”勃律似乎并不当一回事,只有符燚在对面震惊不已。他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同符燚说:“我现在的武功顶多是之前的六成。”

  符燚迷茫:“不是……你不是解完毒了吗?”

  “去苗疆之前就说过了,这毒只能解七八成,解完武功能不能恢复到全盛之时并不好说。”勃律默了一下,“更何况,我现在毒只解了一半。”

  “什么意思?”符燚狠狠拧眉,“敢情你昨日说解完毒了是诓我的?”

  勃律说:“这是我和神医之间的约定,先解一半助我来西北,剩下的一半等带他进草原再解。”

  符燚愕然说不出话,在原地来回踱步,焦躁地抓着头。

  “我说呢……我说为什么这次比试起来你好像不在状态似的。”他来回嘀咕,最后看向勃律斥道:“那你还来西北干什么!你现在这样怎么上战场?”

  “打延枭足够了。”勃律不以为然,“剩下的我慢慢习回来,没准多和你比试几场就找到感觉了。”

  符燚对现在的勃律是又气又恨,瞅着勃律牙直痒痒。他重新把人端详了一遍,试探问:“那你只解了一半,毒现在还会发作吗?”

  勃律一愣,想了想后抬起手臂转转:“倒是没有再发作,应该是已经解了七七八八,就差个根了。”

  “那就好。”符燚松口气。

  勃律低头看看自己手掌,这些日子他身上的热度一直持于平衡的状态,不冷不热,就算再怎么武动也不会升高。不过许言卿在苗疆里给他说过,这毒解完总归会有后遗症,他身上的热度已经低于常人,缓不过来了,夏日身上会舒服些,到了冬日仍会有些不好受。

  勃律叹口气,收了刀子,走到符燚帐子外只有两节的长木梯上,解开水囊喝水。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默默离开了一道身影,若是勃律抬头望去,一准能认出此人是谁。

  符燚捂着头觉得头疼,他看眼一脸闲适的勃律,道:“你在这坐着,我去叫人给你准备饭。”

  勃律点头,客客气气说了声“有劳了”,把符燚吓得抬脚就走。

  他一个人独自在帐外坐了许久,仰面盯着天上飘忽来飘忽去的云出神,身旁何时站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还是那人的唤声把他的神扯了回来。

  勃律狠狠怔愣,过了一息才茫然地抬头闻声望去。只见他身边站着一个模样十八的少年郎,腰上别的是狼师的令牌,手上端着食案,正扬着笑脸冲勃律笑。

  少年郎笑脸盈盈对勃律道:“殿下,该进帐用饭了。”

  勃律恍惚了一阵,叫住少年的身影,让他把食案就放在木梯上。

  “多谢你。”勃律笑笑,端起粥碗。

  可那位少年放下食案后直愣愣地站在旁边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勃律疑惑望去,见少年突然笑地昂扬,满脸兴奋地询问:“殿下,我能坐在这里吗?”

  勃律一愣:“当然可以。”

  于是他就见少年喜滋滋地把木梯上的食案小心翼翼挪了挪,隔着它坐了下来。

  勃律觉得这个少年好笑,笑着歪头瞅着他,看得少年颇为不好意思。

  就在对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得时候,勃律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听,眼睛十分明亮,中气十足得回道:“殿下,我叫乌力吉那仁。”

  勃律小声念了一遍少年的名字,由衷称赞:“真是个好名字。”他再次扫向少年腰间佩戴的狼符令牌,令牌在阳光下耀着光芒,可见主人每日用了多少心思去呵护。

  勃律道:“我从未在狼师见过你。”

  少年挠挠头:“殿下没见过我也正常……我自小就生活在左贤王妃那里。”

  “左贤王妃?”勃律困惑。

  少年红着脸解释:“我的阿娜是跟随左贤王妃嫁进穆格勒部的。”

  勃律恍然大悟,听闻早年左贤王妃嫁入穆格勒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女,只是这个侍女何时结了亲,又是同部里谁结的,他就没有听闻了。

  勃律问:“你既然长在左贤王妃身边,那应该跟在特勤麾下隶属鹰师,为何要来狼师?”

  少年没听懂勃律这席话的深意,他激动道:“因为狼师要来杀敌啊!我一直崇敬殿下,想像殿下一样策马战场,所以就来了。”他抿了下嘴,“而且这世上已经没有鹰师了啊,鹰师全部没入狼师了。”

  勃律的手指扣住瓷碗边缘,失神下用指甲无意识来回剐蹭。

  人人都这样说,人人都说草原只有狼师,人人都要让他竭尽全力,说他是草原的希望。

  勃律喝了口粥,笑着问:“特勤不好吗?”

  少年不理解勃律这话问出来是何意思,但还是如实答道:“特勤自然很好啊,特勤英勇善战,不仅是穆格勒的骄傲,还是别勒古惕部的骄傲。”

  少年斟酌了一下,继续道:“可是殿下是草原所有人都奉为狼神的存在,殿下的狼师在草原上的声名独一无二,是最英勇最厉害的军队,是我们儿郎最向往的军队。”

  少年见勃律一直不出声,有些急了:“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每次我见别的部族的儿郎,他们凑在一起都这样讨论,都在说以后会入谁的麾下征战,这里面的人就数想去狼师的最多,进了狼师,讲出去可就风光一辈子了。”

  勃律听到此,忽然就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见人笑了,自己也放下心跟着笑了起来,他瞅着勃律的面庞欲言又止了会儿,才轻道:“殿下,我们这几年一直希望你能出面见见我们,一直希望你能回来……现在得知狼师要重新征战,要恢复草原安宁,我们真的都很开心。”

  勃律边听边喝完了一碗粥,身子前倾,手肘搭在膝盖上,侧首问他:“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这么崇敬我?”

  “是的!”少年中气十足。

  勃律眯眼笑起来,笑过后低低道谢:“谢谢你。”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向同一个少年道谢。

  少年有些发怔,不明所以,勃律却已经站起身,惊地他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勃律看着正耀眼的少年郎,说:“若你以后都想打胜仗,就跟在我身边吧。”他顿之笑笑,“这样以后,你讲出去就能风光两辈子了。”

  第二百三十章

  马车跑在官道上被人赶得飞快,轮子卡着石子驮着车上下颠簸,像是下一瞬就能飞出去。

  许言卿的头第三回被撞到车壁上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他气的推开身边挤得要死的两个人,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狠狠拍在外面驾车人的后背上,在一片嘈杂声中怒吼:“你能不能慢点!”

  阿木尔吓了一跳,手里的绳子险些没拽稳让马脱缰。他气的扭头喊回去:“你能不能坐好?”

  “不能!”许言卿这声喊完,车轱辘不知又卡到了什么东西,整个车身跃了起来。

  神医吓得脸白了三寸,气呼呼地甩下车帘赶忙爬回去,抓着竹苓的胳膊勉强坐回原位置。但是才坐下没多久,他又在车里冲外喊:“你做什么跑这么快!他又死不了了!”

  元毅缩在一旁扇着扇子看乐呵,就听外头的阿木尔从一阵风声里扯着嗓子喊:“要不是因为你非要在阳州吃鸽子,我们早就到荆城了!”

  许言卿气的在车里用力“呸”了一声,然后阿木尔就听里面没声了。

  他们十几日前才刚从苗域出来,这次是许言卿指的路,说要回旧址取点东西。接下来他们每到一个城镇神医就要求停车进城,说这些城镇里面他曾经都住过一段时间,都落下了或多或少的玩意儿。

  刚开始,元毅和阿木尔都感叹这神医不愧是游历四海的神医,哪里都有他的住处,可谁知过了几日他们在一座城中抓到许言卿乐颠颠地坐在酒楼里吃着菜肴,才知道这人是诓他们的。

  阿木尔气得差点背过气——原来这祖宗是打着回家看看的名头,进城吃当地的小吃。

  ——这何止四海为家了,这已经是把天下所有的酒楼当家了!

  由于许言卿这一闹,他们的行程比预计的要耽误了好几日。阿木尔气恼了,一怒之下跑到许言卿那儿揪了人就塞进马车,当天带着车里的三人黑灯瞎火赶夜路,任凭许言卿在车里如何嚎叫都充耳不闻。

  想到这,阿木尔边赶着马车边翻了个白眼。

  他们在三日后紧赶慢赶终于到了荆城。马车颠了一路,许言卿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现在就算放在他面前一盘佳肴他都无心下口。

  竹苓扶着自家师父进了客栈休息,门口独留下元毅和阿木尔搬行囊。

  “荆城这地儿大的可真不逊色上京,瞧瞧这宽道。”元毅赞叹着啧了两口,随后又叹息。

  要不是边疆战事频繁,荆城怕是会成为连通三方的宝地,不会亚于上京的作用。

  阿木尔搬下来最后一件东西,疑惑地看向元毅:“你没来过?”

  “没有。”元毅摇摇头,“边疆之地,我这身份岂能随便来。”他身为东越的一个王爷,但凡挨着一点事关朝政的事儿,都得被人被皇座上的那位多疑三分。

  今日他能来荆城,说到底还是借了勃律王子的光,要不是圣上让他做的事儿,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往这边踏一步。

  阿木尔觉得有道理,附和着点点头,但很快想起什么:“这么说,我们在这地方就指望不上你了?”

  元毅无辜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指望我?”

  阿木尔啧了一声,跳下马车:“勃律只告诉了我到荆城联系他,却没告诉我如何联系他。这地儿挨着你们东越军营,我不能随便上军营找人吧,连个信物都没有,怕是会被关进牢里。”

  元毅却睁着眼睛说:“我觉得可以啊,你直接去军营把他叫出来。”

  阿木尔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过了一息后他脑中一亮,盯着元毅的眼睛也亮了亮光。

  正谈论的西北军营内,勃律同祁牧安坐在帐中各处理自己的事情。勃律从符燚递给他的狼师军务汇报上抬起头,瞥到不远处桌子旁安静十足的祁牧安身上时,他忽地就愣了神。

  这几日说来挺奇怪,阿隼好像有什么事儿瞒着他一样,整个人叫人看上去不自在的很。他问了符燚也问了那个叫段筠的男人,都说这人瞧起来好端端的,符燚还说或许是他们分开太久,蓦然再在一起生活,是他不适应了。

  放屁。想到这,勃律在心里把符燚骂了一遍。

  他倚在椅子上,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搭在腿上无意识抬起食指来回敲点。他注视着祁牧安出神,直到对方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望过来。

  “怎么了?”祁牧安扫眼他腿上摊开的纸张,以为是有事要讲,见他不出声不好意思打扰。于是他说着要站起来,往勃律跟前走。

  “你站住。”勃律急忙回神叫住他,愣是让祁牧安的身形顿在半空中。

  祁牧安起身的幅度僵持了两息才渐渐坐了回去。他在桌后望着勃律,试探着重新问:“怎么了?”

  勃律今日去狼师巡视,见了重新划出来的三师的将领,因此穿的是他们草原的服饰,右边的耳朵上还坠着一串耳饰。

  勃律身上异域的花纹映在祁牧安的眼底,仿佛将他带回了那年的那雅尔大会。小殿下也是穿的风姿夺目,在大会上耀人眼。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勃律的一声将祁牧安的思绪扯了回来。他愣了愣,张嘴“啊”了一声。

  勃律见他这般忍不住笑了一声,微微往前倾了半寸身子,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祁牧安一头雾水。

  “不然你这几日怎么怪怪的。”勃律皱眉,用自己的话形容了一遍:“就像……就像有什么是想告诉我但你又不知道如何告诉我一样。”

  他沉下面孔:“难不成你又收到了东越皇的信,他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祁牧安深吸一口气,连忙打住他的话音,怕这人越猜下去越离谱。

  男人心里沉沉叹息,如勃律所说那样,这几日他心里确实有些别扭,也有些埋怨勃律,心里生了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闷气。

  前些日子勃律一早去狼师,他吃过饭后才得知这位根本没用饭就跑了出去,于是想着把人逮回来用饭。

  可他到了狼师,恰巧看到了勃律和符燚的比试结果,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所以勃律现在的身子根本没有好利索,也无法恢复如初,他那嘴里说出来的话全是安慰他让他放心的谎言。

  勃律中毒的这件事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恨他自责同时也有怨,这些情绪在重新拥有勃律的那一刻到至今都在一遍遍涌向自己。

  勃律拧着眉瞧着许久一言不发的祁牧安,面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的脾气就算是完全解了毒也回不去了。

  男子不悦开口:“别墨迹,你到底要说什么?”

  见人生气了,祁牧安心里咯噔一声,才犹犹豫豫把话撂了出来,话里话外都透着自己察觉不到的微弱怨气,和一些愧疚。

  “小心眼。”勃律愣了半天后忽地轻笑出声。他以为自己在瞒着阿隼,实际上这家伙第二天就知道了。

  他叹口气,想了想,起身来到祁牧安面前,坐下掐住男人的下颌,手劲微微发狠,竟让祁牧安感觉到了一丝疼意。

  他皱了皱眉。

  勃律就势把人的脸拉近了自己几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头在人嘴角亲了一下,热气还没呼到脸上,他就退开了。

  祁牧安愣住。

  “我也算讲对了一半啊,我现在确实无事了,你也不用担心。”亲过后,勃律当没事儿人一样,坐在他面前耸耸肩:“再者,你对着我就有事说事,别弯弯绕绕,我见不惯。”

  祁牧安看着眼前的人儿闭紧嘴,轻轻“嗯”了一嗓。

  勃律揪起眉,说下去:“而且,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都没恨你不辞而别消失的无影无踪,你哪来的资格在这心里愧疚?”

  祁牧安张张嘴,半响才吐出一句话:“原来你当真恨过我?”

  “没有。”勃律飞快否认,“我可没有,你别瞎想。”

  祁牧安再次闭了嘴不语,但嘴角却翘了几分。

  被人在意着哄着的感觉确实妙。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士兵的通传,说有件信物需要交予狼师的勃律殿下。

  勃律狐疑地看了祁牧安一眼,心里想不明白会有谁带着信物要见他,于是起身走出去看看到底是谁。

  外面,士兵捧着一块玉牌手有些抖。勃律暗道奇怪地盯了他半响,才从他手上接过这东西和一张字条。

  士兵见手轻了不少,赶忙收回手,仿佛那块玉牌烫手一样。

  勃律把手里的玉牌来回翻看了两眼,问:“这是何物?”

  士兵舔了下干涩的唇,对勃律道:“这是湘王殿下的玉牌。”

  “湘王?”勃律怪道,看着士兵说:“你怎知这是湘王的东西?”

  “这是东越皇室才配有的玉牌,上面是东越皇室独有的徽饰。”

  勃律蹙眉,半信半疑,之后把那张字条展开,这才确信确实是元毅叫人交予他的。

  信上说他们已经进了荆城,如今正住进了一家客栈内,随时能去找他们。

  字是阿木尔的笔迹,玉牌是元毅的,看来他们这一路都安然无恙,由此勃律便也放下了心。

  他收了东西,叫人退下,转身便要朝营外走,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你这是要去哪?”

  勃律闻声转头,发现祁牧安不知何时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头发未束,身上还披着外衫。

  勃律走回来解释:“阿木尔给我传信了,他们已经到了荆城,我去找他。”

  祁牧安瞅着勃律皱眉,有些不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下来半日勃律无法在帐子里陪他的缘故。

  过了会儿,他松了口,说:“你换身衣服再进城,边疆的百姓不太待见草原人。”

  勃律垂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最后跟祁牧安走回帐子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勃律出营的时候,身边跟了两个人。一个是祁牧安,一个是跟着祁牧安的段筠。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稍稍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又看看跟在身边人身后的男人,心里叹口气。

  前一刻,勃律正在帐子里换衣裳的时候,听见屏风外祁牧安说了句话:“湘王是不是跟着阿木尔一起进荆城了?”

  勃律正忙着穿衣裳,只鼻音闷嗯了声,嗯完后才反应过来,问:“你一直问湘王作甚?”

  外头沉静了多息,待他穿戴好走出去后,才听见祁牧安开口:“只是有些疑心罢了。”

  “你疑心什么?”勃律不解。

  祁牧安默了一瞬,才答:“湘王回京后我才听说东越有此号人物,他接近你存着什么心思、在东越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我了解的不比你多。当下时刻他出现在你身边,我有些担心。”

  勃律听后蹙眉,瞬间了然:“你怀疑他不是东越帝派出来监视我的,而是另有企图?”

  祁牧安沉思过后道:“我只是相比元胤,更不信任元毅罢了,毕竟和我们合作的是元胤。”他看向勃律,“目前我为胤承帝做事,有些事关东越的事宜也要操心,以免损了我们自己的利益。”

  “荆城挨着边疆战场,像他这样的王侯贵胄不能轻易踏入,若是得了胤承帝的令我不便说什么,若是没有,那威胁的可不止是我们,还有京里坐着的的元胤。”

  “元胤这个人虽然有时候看上去表里不一,但必要时该信守的还是会信守。可这时候要是有人掺一手进来,怕是我们都会一举两失。”

  “我现在还没有收到胤承帝那边有关湘王的来信,还是戒备点为妙。”

  勃律听后垂首思索,半响没说话。倒是祁牧安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目光在他身上留恋了许久,微笑出声转移话题:“挺好看的。”

  勃律回神,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身上换的是前两日祁牧安托人去城里替他买的,买回来这是第一次上身,意外的合身。

  “走吧。”祁牧安往外走,出了帐子走了没两步身后就跟上了一个无声的人影,默着个脸一言不发。

  勃律的视线从段筠脸上收回来,拉着祁牧安朝前快走了两步,避着段筠小声道:“你怎么还让这个闷葫芦天天跟在你身边?”

  祁牧安笑了笑:“无非是我现在需要养伤,昌王军中的事务和余老将军那边都需要苏俞去处理,我身边没人照顾,才临时把他调了过来。”说完,祁牧安侧眸瞥了眼落后一步的男子。

  勃律呵了一声:“那人我交谈过几次便看出来了,狐狸心眼,也不知是不是怕你跑了还是怕你死了他没了帮手,才在你身边安插人。”

  祁牧安话锋一转,却说:“怕是还因为一件事——我把元澈押在府里了。”

  勃律狠狠愣住,有些摸不清头脑:“你把他押在哪了?”

  “府上他自己的院子。”祁牧安瞟了勃律一眼,“元胤想让元澈继他位,可他除了容瑾昱信不过朝中其他人甚至任一手足,容太傅辅佐胤承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居高位事务繁忙,又并不特别精通武学,勉强能交予元澈国学大道。他是看上了我跟随义父辅佐太子多年,才借此机会朝我提出条件,教导元澈,辅佐元澈,让他当上未来太子甚至于未来皇帝。”

  “我们之间本来提出的条件很简单,我领昌王军送他,他借我打大庆,可这条件他非要加上一等,我岂不也要加上一等才不亏,便开口让他将元澈留在我身边,无重大事宜不得回宫。没想到他这戒心如虎的人竟然同意了,可想而知为了这个幼弟,他有多大的期待。”

  祁牧安接下来话意所指身后那人:“可元胤毕竟不是一个肯作罢肯让自己理亏的人,于是便把段筠添进了昌王军。我想了想,这个买卖比较划算,就默认了。”

  “他虽然是东越人,曾经又是胤承帝身边的影卫,但不得不说能力极高,我能这么快在东越站稳他有不小的功劳。胤承帝能让他在我身边做事,助我了解东越,我还得感谢他。”

  “难怪元澈身边总是跟着一些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好心帮东越皇看护皇子,原来是藏着心思。”勃律念道。

  “利益面前,谁都要谋上三分。”祁牧安看着勃律说,“你不也一样?”

  勃律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确实,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身边重要之人在风云中谋划。

  荆城与边疆战场相邻,是非多,戒备森严,城外有士兵在严加盘查有没有混进城的可疑之人,若不是今日勃律身边跟着祁牧安,他凭一人怕是难进城内。

  等他们到阿木尔一众人落脚的客栈的时候,恰巧看到元毅扇着扇子悠哉游哉地往外走。

  也不知这人到底带了多少行囊,今儿又穿了件勃律没见过的颜色衣衫,倒是比往常要淡色不少,但依旧叫人远远遥看一眼,就能准确无误的根据衣裳认出哪个才是元毅。

  元毅踏出客栈门槛也看见了他们,笑容立刻乍现,手里的扇子扇的快上几分,明显很愉悦。

  “来的真快。”他嘴上高兴的念念有词,脚下快步向二人走去:“我玉牌才将送进去半日,你们可就来了。”

  到了二人面前,元毅先是把活着好端端地站在地上的祁牧安含着笑上下打量了一遍,夸道:“不错,竟然醒过来了,你可知当初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有多惊慌呢。”

  祁牧安说:“湘王说笑了,你我之前素未谋面,祁某犯不着让湘王挂心。”

  元毅摇摇头,并不认同他这句话:“你可是圣上一大主力,就算为了东越,我又岂能不挂忧。”

  勃律等他说完,将玉牌还予他,元毅乐呵呵地揣进怀中。

  祁牧安在旁边再次道:“湘王不知是心大,还是根本不介意。竟然在边疆地带随意拿出亮明身份的玉牌,也不怕被朝中有心人得知参你一本。”

  看来对元毅用自己的玉牌往军营里向勃律传信的方法他并步认可。

  元毅拧起脸,叫了两声:“这你可怨不得我,这全都是阿木尔的主意。”阿木尔得知利用元毅就一定能引起军营注意,将消息送到勃律耳边,便让元毅以身犯险半逼迫地摘了玉牌。

  勃律想起进城看见的一幕,问:“我看城外有士兵在查阅进城人的身份,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这好办啊,我游历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元毅说这句话的时候骄傲地晃晃脑袋。

  勃律一想便不再多问,现下人平安进城了就好,而后他转了话音:“神医呢?”

  元毅叹息:“上头生闷气呢。”

  祁牧安惑道:“这是怎么了?”

  元毅看了他一眼:“你是不知道,这神医闹脾气起来是谁都哄不住,简直是祖宗。”

  祁牧安沉默,似乎有些理解元毅话中的一番意思。

  勃律蹙眉,在苗疆的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把许言卿的脾性摸透了半分,现下知道定是有些缘由。他问元毅发生了什么事,元毅就绘声绘色把许言卿在路上干的那些破事儿讲了一遍,又讲阿木尔是怎么气的脸红,把人一路快马揪到了荆城。

  勃律听完两眼只觉一黑。

  ——知道许言卿不省心,却不知道是这般的不省心。

  元毅一口气讲完,砸了咂舌,忽地视线看到了始终跟在祁牧安身后默默无闻的段筠。他眼前一亮,两步跨过二人,来到段筠面前,用扇柄敲了下他的胸膛,笑道:“呦,这不是陛下身边那个小闷瓶么?”

  他端详着段筠面无表情的脸,笑地更乐了:“怎得几年不见,脸更冷了呢。”

  段筠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抬起向元毅行礼:“见过湘王。”

  “欸。”元毅笑着摆手,示意他免礼,随后扯着要把人拉进客栈:“走,小闷瓶,跟我好好唠唠去。”

  可段筠身形不动,牢牢立在原地,跟扎在了地里似的,见到元毅后也只是朝他行礼,便再没了其他动作。

  见自己扯不动,元毅不乐意了,嘴上连连欸叫着,不满地睨他:“怎么想和你叙叙旧你也瘫着个脸呢?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段筠仍旧不说话,这是闻声的间隙眼珠子朝旁转了半寸,也不知有没有看到元毅。

  勃律在前打断他二人的话,问:“神医此刻在哪?”

  元毅执着扇子用扇尖朝客栈二楼点了点,告诉他们许言卿的房间。

  勃律点头谢过,说罢便和祁牧安动身,抬脚朝客栈里迈。段筠见祁牧安动了,随着也抬起脚尖,要作势跟上去。

  元毅看在眼底,瞬间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跟在段筠身侧用扇子捅捅对方的胳膊。

  “我说为何会在这儿见到你呢,原来你现在是跟着他啊。”元毅向前面祁牧安的背上扫去一眼。他虽然对朝政不问世事,但头脑聪明,当下是何情景一联想便清楚个七八。

  元毅眼珠子一转,笑了——段筠身为影卫不能擅自离守陛下身边,此刻能出现在这里,定是陛下的旨意。

  深了他也不愿多想,反正这事情无论里外都和他没关系,他这一路上不是听许言卿叽歪就是听阿木尔唠叨,一个比一个逗不得,他早就憋着一颗心想找人逗趣了。

  今儿这不巧了,竟能在这偏地儿遇见小闷瓶。元毅唰得挥开折扇,在段筠身侧笑地一脸深意,当下想去凑热闹的乐楼也不去了,追着前面人的步伐重新回到客栈。

  勃律和祁牧安直径上楼去寻人,段筠也想跟着上去,却被元毅一胳膊横在眼前拦了下来。

  男人顺着胳膊看到旁边笑脸盈盈的人,就算面上再波澜不惊,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他们上去找人,我们在下面坐着聊闲话,就别去打扰他们了。”元毅笑起来桃花眼跟盛开了似的,眼尾如弯月,让人似醉非醉。

  段筠却不吃这套,他收回视线继续想朝上走,奈何胳膊被元毅死死拽在手里,愣是把已经踩在一节木梯上的人给硬生生拖拽了下来。

  客栈二楼,勃律还没走到许言卿那间屋子门前,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气急败坏的骂声。

  这声音还不止一道,仔细听是两个人在对着骂,半途中有一个人狠狠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气没吸上来险些撅过去。

  待他二人赶上两步来到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屋门就从里被人蓦然拽开。

  阿木尔握着门沿敞开房门,没看到他们,头往后扭着,冲屋子里骂了些什么,转过头来看见凭空出现在眼前的两个人,将他吓了一跳。

  阿木尔张着干涩的嘴唇愣愣瞧着勃律,结巴了两声,才把对方的名字唤完整。

  勃律的视线越过阿木尔的肩膀,朝屋内望去,没看见许言卿,不知道这人是在哪里躺着和人吵架。

  “几日不见,本领见长。”勃律的视线一转落在面前的阿木尔身上,把阿木尔瞧了一遍,点点头:“倒是比曾经还会骂人了。”

  阿木尔踏出来合上门,深吸一口气后,指着屋门,话里话外都在说屋子里那人:“我本是想好好敬着他的,可他那种样子如何让我昧着良心敬得起来?”

  他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怎得就让屋里的人听见了,勃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屋中传出的声音打断。

  “我用得着你敬?这天下想敬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告诉你,就算我去了皇宫,那龙椅上的也得捧我三分,你小子哪路来的人竟然赶这般对我!”

  阿木尔无奈,耸耸肩,眼神冲着屋门斜去一眼,像是在对勃律说“你看”一样。他目光察觉勃律身边还站着有人,看过去瞧见的是祁牧安那张脸。

  “醒了啊?”阿木尔再愣了愣,由衷夸道:“看起来恢复的不错。”他本以为中原人中这伤得在榻上多躺个几月。

  勃律的声音扯回阿木尔的注意力,男子向屋门点点下巴:“他这是怎么了?”

  阿木尔嗐了一声,不耐地把这一路上的事儿同勃律讲了一遍,末了开口:“这可怨不得我,我这是迫不得已,不然我们现在还在路上晃悠着马车呢。”

  勃律听后觉得好笑,但也只笑出来一声,嘴角就很快压平。

  他对祁牧安道:“我有些事需要进去见见他,你们在外面等我吧。”

  祁牧安看向勃律,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第二百三十二章

  阿木尔觉得在许言卿门口站着晦气,又显得无聊,正巧这时候肚子饿了,便抛下祁牧安一个人下去点点儿小菜。

  祁牧安静静在屋门口站了会儿,想听听屋内勃律避着他都和神医讲了什么,然而从人进去后到现在,里面都没发出什么甚大的声响。

  他叹口气,背靠在身后的勾栏上。

  不久后,楼梯处却传来一阵上行的脚步声。祁牧安闻声望去,就见湘王那张整日乐呵的面孔一点点从木梯边缘露出来。

  元毅上来后只见到祁牧安,眼中笑意更甚,似是此番场景如他所愿,快走到男子身侧。

  “祁牧安,祁将军?”湘王摇着扇子,这次终于仔仔细细把人瞅清楚。

  “我回上京后没有正式拜会过祁将军,祁将军又身怀要务,整日繁忙,由此看来实在是我的过失。”元毅惋惜,“说起来,我们也有缘啊。我第一次听到将军的名讳,还是在汴州。”

  祁牧安注视着他,没说话。

  汴州百里外的那场仗是打的大庆,此仗让他在朝中名声大噪。上京的百姓虽然不知道他的名讳他的家世,也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却也知道胤承帝手下出现了这般骁勇的将军,人人心中都是喜悦的。

  “民间传闻你之前上战场都是带着一副麒麟面掩真容,走哪带到哪,威风的很,怎么我从未在将军身上见到那张传闻里金灿的面具?”

  “湘王说笑了,汴州一战我之所以用麒麟面,是因为碍于身份,不想让对方将领认出我,惹出两国是非,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自那之后我从未再带过这个东西,所以并没有湘王口中说的那般,经常把这样一张醒目的面具叩在脸上。”

  元毅嘶了口气,凑上去追根问底:“当真没有这样一回事?”

  祁牧安冷静解释:“我出京回京的声势不大,无人知晓,战场上又刀光血影,百姓没有见过我的真容,传的神乎些也正常。湘王莫要听信了才是。”

  元毅努努嘴,摇头:“看来是可惜喽,我还真想一睹麒麟面的真容呢。”

  “此物只是寄存在我处,我早已物归原主,怕是湘王见不到了。”说这话的时候,祁牧安的目光是落在面前的房门上的。

  “听陛下说你是大庆人?还曾经在大庆太子身边做事?”过了会儿,元毅挑眉,胳膊斜支在勾栏上:“大庆人打大庆人?有意思,是什么让你叛国改投敌国的?”

  祁牧安听出这话中的调侃,虽是无意之言,但若是换成旁人听,定是会恼上三分。可他在当年踏入上京、跪在胤承帝桌案前的时候,就已经为了勃律,坚定了未来要走的路。

  “史上曾记载,几百年前曾有燕人挣脱燕国的朽条腐索,招兵买马,一举推翻燕国国君。如今我这么做,也算得上效仿先烈,算是在救大庆。”

  元毅啧啧:“这么说曾经的主子,他听见怕是要伤心。”

  “湘王慎言。”祁牧安蹙眉,“我如今可是在给胤承帝做事。”

  元毅耸肩,便住了嘴不再问这个话题。

  祁牧安方才余光就见段筠被这个男人拦了下来,此时只见他不见段筠,不禁问了声:“段筠呢?”

  “跑了。”元毅叹息摇头,“我不过才追着问了他几句,他就跳到房顶上去了。”

  祁牧安点点头,头扭了回来,继续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不久后似是觉得无趣,他突然开口道:“湘王和段筠是旧识??”

  元毅一愣,没料到他会没话找话同自己说这些。他笑起来:“算旧识,也不算——或许在他心里觉得我们不算。”

  “段筠是自小就养在陛下身边的影卫,陛下去哪他都跟着,一来一往的也就熟了。”元胤笑呵呵道,“这人小时候就有趣,长大了没想到还这么有趣。”

  祁牧安侧首平淡望他:“看来湘王很喜欢花费心思与人打交道。”

  元毅扇扇折扇:“你难道不觉得,这人世间千姿百态,值得我花心思去感受留恋?”

  祁牧安却呵笑了一嗓,嘴角下压,声音沉冷:“那湘王跟在勃律身边,又是因为什么?”

  元毅怔住,昂起来的嘴角僵在脸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的他措手不及。

  “什、什么?”

  祁牧安微眯双眼:“湘王为何执意要跟勃律去苗疆,此后又跟来到西北?”

  “等等。”元毅立刻反应过来,觉得祁牧安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这是陛下的意思。”

  “勃律王子可是被朝中右派视恶虎般的危险存在,有我在他身边,可以及时规避来自朝中的危害,更能让陛下得知他的行踪。”

  “可有陛下手信?”祁牧安警觉道。

  元毅撇嘴,慢悠悠合上折扇,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自己压皱了的一张纸,上面盖着帝印,一眼辩真。

  “我虽然不问朝政,脑子却不笨。”元毅有些委屈,“王爷来到荆城,靠近边疆,就算我是个背地里藏有权势的,也是要问罪的,我可不干这得不偿失的事儿。”

  祁牧安从帝印上抬起头,默了一刻,放下几分警惕。

  “所以你的意思是——胤承帝让你在帮他,同时也让你监视他?”

  元毅摊手,刚想说,但想起这人不是负伤卧榻了许久,许是有些上京发生的事情没有及时了解,于是话语便在嘴边改了字儿:“上京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祁牧安神情严肃:“知道一些。”

  元毅见他这样说,唉叹一声,简言几句再把上京他所知道的事儿同他讲了一遍,什么勃律王子和陛下之间达成合作,什么朝中右派的势力等等。

  “你也知道,本来勃律王子的身份在上京就是要被看押的,他和陛下做了交易,出于何种原因,都需要人跟着监视。”元毅心里觉得甚累,起初元胤把这件事儿交予他的时候他就想抗旨,奈何没这个胆子。

  “这朝中陛下能信的甚少,我都不见得是他能全然相信的存在。”元毅摊在勾栏上,眼睛在周围转了一圈,突然压低声音说:“我身边也有他的人跟着,不然我还没能耐在苗疆那与世隔绝的地方向陛下传递讯息,又能轻易进这荆城。”

  祁牧安听后顿了一息:“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元毅重复一遍,过了须臾沉口气:“我确实有自己的私心……但这事儿陛下知道。”

  祁牧安闻之重新看向他。

  “荆城纶城这两地我还从未来过,借此机会来看看也不枉费这一生都在外面游乐。”元毅笑道,“不过这谁都知道我无能,只知道游山玩水,没料到你竟不这样想。”

  祁牧安收回视线:“我对勃律身边不了解的人从来很戒备,并不是针对湘王。”

  元毅歪着头端详了会儿不再出声的男人,忽然弯眼笑出来,说:“祁牧安,我不得不提醒一句,你有时候未免太过于紧张他了。”

  “在我看来,这位来自草原的勃律殿下,可没有那么脆弱。”

  祁牧安瞟他:“事关他的事情,我一向很谨慎。”

  “那也别防着我啊,我对你们真的没有任何威胁。”元毅哀怨,“奉劝你一句,有时候太过紧张,迟早要累死。”

  祁牧安的后背从勾栏上直立起来,不理会元毅的这句话,自顾自说:“边疆毕竟是险地,既然湘王已经看着勃律入了西北,不日我会书信一封给胤承帝,让他叫你离开荆城返回上京。”

  说完这句,祁牧安把盖着帝印的纸在元毅直勾勾的目光下塞进自己怀中,便不再看元毅,抬脚去叩响面前的屋门。

  后方,元毅蓦地封了嘴,拿着扇柄懊恼地使劲磕磕自己额头。

  他们二人在外刚说上话的功夫,勃律已经坐在了许言卿对面的凳子上。

  他进来的时候环顾了一圈,许言卿是缩在里间躺椅上的,也难怪自己方才透过阿木尔没有瞧见这人。他视线扫过屋中摆设,发觉这人住的真是舒坦,屋子大的算得上上房,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有。

  就是没见到竹苓小丫头。

  勃律环视一圈后出声:“你徒弟呢?”

  “跑了。”许言卿懒洋洋在榻上翻了个身,“跑去给她敬爱的师父买好吃的糕点了。”

  勃律随着他这番话瞥到一旁架子上摞着许多糕点小吃的盒子,眼尾一跳:“你们这一路上吵架就因为你要吃这些东西?”

  “身边有个能当银袋花的人,为何不用?”这话勃律就算不转脑子,都知道许言卿在说元毅。

  许言卿说完从榻上撑起身看过来:“怎么就你一个?”

  勃律疑惑。

  神医慢慢下榻:“那个为了你跪在雪地里的人呢?你这次来此地,不就是为了他?”男人话音里掺着浓厚的不悦,“我还以为他知道我答应给你解毒,会跑来同我送礼道谢呢。”

  “你放心,待尘埃落定,我和他亲自奉上丰厚的谢礼。”勃律见许言卿坐在月桌另一半,撩开袖子露出手腕,放到许言卿面前,让他替他把把脉。

  许言卿搭了几息,说:“这些日子你感觉如何?”

  “还好。”勃律答,“跟出谷那日相比没有变化。”

  “嗯,算是正常。”许言卿放开手指,也不知是诊累了还是方才吵架吵累了,总之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勃律却有些沉默,嘴唇动了动,有什么想说出来。

  “说,别吞吞吐吐。”许言卿蜷起五指,用骨节敲敲桌面。

  勃律紧紧攥住拳头:“那为何我练了这么多日,手上的刀却仍和出谷那天一般迟缓,丝毫不见长?”

  许言卿看了他数刻,才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漫不经心开口:“那就说明,你如今的武功深度就只有这么多了,之后如何,还要看造化。”

  第二百三十三章

  门声从外叩响,勃律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扭头看到祁牧安推开屋门踏了进来。

  他来到二人面前,先是观察了下勃律,发现人没有异样,才拱手对许言卿唤了声“神医”,说:“这次多谢神医出手相治,待回上京,在下定厚礼相谢。”

  许言卿鼻子哼了声,撇过身子不看他:“算你识相。”

  祁牧安放下手看向勃律,恰巧对方抬头也望过来,二人视线相触。勃律从祁牧安的眼中,看出他似乎在问自己方才背着他在屋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勃律隐隐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不再和祁牧安对视。

  许言卿余光瞥到这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忍不住鼻子又哼出一气,下瞬就要赶人。

  他对勃律说:“人都进来找你了,还不打算回去?准备赖在我这作什么。”

  勃律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子没动,身边的祁牧安见状微微弯下腰身,垂首覆在他耳边道:“阿木尔叫了菜,我们先下去吃饭吧。”

  祁牧安的手刚触上勃律的胳膊,打算将人带出去,然而怎料凳子上的人却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直视着别扭着头不愿搭理他们的许言卿,出声:“等等。”

  “神医,还请您再帮个忙。”男子说完,用力把祁牧安拽到自己身边坐下。

  许言卿一听勃律开口说的第一声,心里便暗叫准没好事。果不其然,他斜着眼睛看到那男人被按到凳子上,紧接着就听到勃律说出下一句话,整个人快要被气到撅过去。

  勃律道:“他身上有伤,奈何军医资质有限,军中又不利养伤,之前昏迷了数月,如今醒来伤势好的太慢,还烦请你替他这身子骨瞧瞧,开点药。”

  许言卿眯住眼,视线在勃律身上停留了数刻,随后明显带着怒气看向祁牧安。

  祁牧安赶忙开口,小声阻止勃律:“我没事……”然而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勃律扫过来的一个眼神生生让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你给我闭嘴。”勃律斥完他,扭回头继续对许言卿说:“你的谢礼,多加我草原的一份,等入了草原,你想要什么,我亲自奉到你手上。”

  许言卿眼珠子转转,脑子里飞快思考,几息过后觉得这交易不错,于是他拍案道:“这可是你说的。”

  他骨节磕磕桌面,手掌翻上冲祁牧安招招五指,语气不容人违抗:“手伸来。”

  祁牧安无可奈何地看了勃律一眼,略有些责备,但还是依言把手腕搭在桌子上。

  许言卿只偏眸搭了几息,很快便无事人一般的收回手,看来这伤在他眼里不足为奇。他叫祁牧安从桌子边往自己这方凑近些,懒散地仰在榻椅上让人把伤露出来给他检查检查。

  祁牧安闻声先是看了勃律一眼,跟个保守羞涩的女娘似的,惹得许言卿嘴上不停啧啧。

  “你看他作什么?怎么,在我面前解个衣衫就贞节不保了?”

  勃律闻言嘴角的弧度咧开一丝缝,手肘怼在桌面上,撑着下巴好笑地看着身旁的男子。祁牧安面上被许言卿说的红一阵黑一阵,他闭了闭眼不去望勃律的目光,自己深吸一口气,手贴在胸前快速将衣襟和里面的细布解开。

  许言卿只扫了两眼就让他系了回去,对他们说:“没什么事儿,这段时间好好待着调息,别乱跑就行,一会我再叫我徒弟替你抓几副药去——先说好,药钱你们自己付。”

  勃律在心里骂了句小气,面上的功夫却是做的明明白白,严肃的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

  许言卿反手在自己怀里摸了摸,不知道在摸什么,两下后又把手掏出来,好似没摸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后二人看他抬起上半身,跟半身不遂似的爬到榻椅边上,去拿旁边架子上的包袱。

  他从里面翻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勃律:“这里头的东西是我自己磨得,每日早晚往伤口上涂上两次,再喝点抓来的药,保准好得快些。”

  勃律将小瓶塞进衣袖中,冲许言卿道谢:“多谢神医。”

  “现在你俩的事儿我全都解决了,能别在这烦我赶紧走吗?”许言卿倒回榻上,抬手指挥着他们出去:“别忘了关上门。”

  见许言卿面朝上躺在榻椅上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多搭理他们的模样,许言卿系好衣绳便和勃律出了房间,不做多叨扰。

  勃律转身关上屋门时,听身后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头瞧了祁牧安一眼,听对方说:“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小伤而已,过几日自然就好了,你何必再欠他个人情?”

  勃律听他这般说有些不悦,伸出食指不满地点着祁牧安的胸膛:“你这哪是小伤,你分明在榻上昏迷不醒了几月,醒来后谁知道身上还有没有事儿,我总得确保你真的无碍吧。”

  祁牧安被他戳的有些疼,捂着胸膛小心避开了几分。

  勃律见状哼了声,手放下来,嘴上却是不饶人:“怎么,疼了?不是说你这是小伤吗?还捂着作甚?”

  祁牧安自知理亏,叹口气,声音小了几分:“这一码归一码。”

  勃律当即升起火来,气道:“你天天嚷嚷着让我在乎些自己,我怎么不见你对自己上点心?”

  “军营里你们随医的医术水平我瞧不上,让许言卿瞧瞧你身上的伤,我心里能放心些。再说了,我又不是不给他好处,我不是答应给他谢礼了吗?”他顿了一息,突然悟过来:“还是说你不想让我管你,觉得我有些多此一举了,觉得我这样做没用?”

  祁牧安瞅着身前垮下脸的勃律,紧张的屏息一瞬后慢悠悠吐出来,忙轻声解释:“我没有这样想。”他颇为无奈,“我只是觉得……这么点伤,不值得你谢他大礼。”

  “为何?”勃律皱眉,深呼吸了一口,满脸严肃地正视祁牧安:“你能做,为何这些我为了你就做不得?”

  “祁牧安,只准你大公无私毫不为己地背着我做一些让我知道后心里过意不去的事儿,就不准我为你多考虑?”

  “你现在到底在把我当什么?”

  每每勃律叫出祁牧安的名字而不是唤“阿隼”,祁牧安心里都得怵一下,紧接着发颤,背脊发凉,莫名的后怕。

  他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或许是曾经的事儿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响,总觉得他们之间这般相处,会让他离勃律有着很远的距离,直到最后让他重蹈覆辙,失去所有。

  他看着勃律张张嘴,声音却仿佛卡在喉嗓般,艰涩地不知道该说出些什么话。

  幸好这时,离他们不远处地楼梯上传来一道声音,元毅的原本已经下去了,此刻重新走上来,招着拿扇子的手,嘴里劝着:“欸欸欸,怎得还吵起来了?声音大的我在楼下就听见了。”

  祁牧安扭头从勾栏上往下望,果然,下方前堂有些许人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往楼上望。

  勃律瞪了元毅一眼,到底放低了些声音,语气却仍旧厉色:“这有你什么事儿。”

  元毅“诶呦”一声,不当一回事儿地笑道:“你今儿脾气怎么这么大。”

  祁牧安身形赶忙往旁边挪了半寸,挡住勃律看向元毅地怒意。他低声安抚面前人:“我们不吵了,先下去吃饭。”

  勃律冷着一张脸,抬帘瞅他,不作声。

  祁牧安悄悄勾了下勃律的手,见人不反抗,便直接握在掌心里,说:“去尝尝荆城的饭菜合不合你胃口,若是不合胃口,我们便在城里多留几天,带你去尝尝别的。”

  勃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面上明摆着十分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再骂些什么,待坐在楼下的长凳上,眼睛还斜着瞪桌上的人。

  阿木尔正抱着碗吃的正香,忽地桌子周围一圈坐下三个人,不禁让他嘴里的饭菜噎住了嗓子,好巧不巧的他对面就是勃律,一抬眼就能瞧见勃律那张气到极地的黑脸,想到这三年来次次勃律生气的后果,他只觉嗓子里噎住的饭菜还堵住了他的呼吸。

  倒是一旁元毅还毫不知情,乐颠颠地招手喊人:“小二!”

  店小二闻声,笑着把幡巾搭在肩上小跑过来,殷勤道:“欸,客官,需要点什么?”

  “加三碗饭。”元毅比出一个数,见桌上只有两盘小菜,大气一挥:“把你们这的招牌都端上来,再来一壶好酒。”

  “好嘞。”小二兴高采烈的跑了下去,没多久就端来一盘盘菜放到他们桌上。

  也不知元毅是哪里觉得高兴了,整顿饭吃起来甚为愉快,欢快的很,反而衬得这一桌的另外三人格外沉默。

  元毅感叹:“我已经许久未和人这般聚到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

  然而谁也没有理会元毅的这席话,阿木尔不敢对上勃律此刻正不知从哪惹出的恼火的眼神,心里发怵,埋头不语,祁牧安也乖乖的闭口不言,只有元毅一个人在一旁叭叭说个不停。

  这时候,客栈大门外传进一声哒哒哒快速奔跑的脚步声,疾驰的很,也不知外面是否发生了何事。这桌上的几人耳朵好,闻声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小姑娘两手拎着慢腾腾的油纸包着的吃食,喘着气红着一张脸奔进客栈,转首朝楼上奔。

  几人就默默注视着竹苓一口气跑上楼跑到许言卿的屋门外,见她站定缓了好几息气才匀称下来,方推门走进去。

  不久,她又开门出来,小脸拧在一起,嘴上直泛嘀咕,满脸不情愿的走下楼来到勃律他们一桌的旁边,将几人扫了一圈后,视线落在勃律身上。

  竹苓还有些小喘气,闷声道:“师父说,要你们和我去抓药付药钱。”

  勃律点头了然,转手就摸到身边祁牧安的腰上。男人吓了一跳,惊恐地瞪着光天化日下对他上下其手的人,可勃律却只是从他身上摸出钱袋交到阿木尔手里,看也不看他,对人说:“阿木尔,你替我和她跑一趟吧。”

  阿木尔看看勃律,看看祁牧安,再看看竹苓,最后艰难咽下嘴里的饭菜,快速把碗中的扒干净,听勃律的话任劳任怨跟着竹苓出去跑苦力。

  第二百三十四章

  荆城某个药堂里,阿木尔瞪着面前药框边上支起来写着银两数目的小木牌,忍不住惊道:“这东西怎么这么贵?”

  “你以为呢。”竹苓把手上的字条递给药堂小厮去抓药,回头对他说:“师父要的可都是好药材,当然贵了。”

  阿木尔捧着手上的钱袋皱起脸。

  ——虽说这钱袋不是他们的,但好歹这钱袋的主人和他们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怎么说都有点心疼。

  “不至于吧。”阿木尔道,“他那点伤,若放在我们那儿自己躺躺就好了,哪用得着这些东西。”

  竹苓鄙夷:“那是因为你们那种地方就没这些好药材,自然也就用不着。”

  阿木尔看了看四周,凑近些低声道:“你胡说,我们也有许多你们中原没有的珍贵药材,你们每年有的还需要从我们那买呢。”

  竹苓朝上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就算她再怎么不情不愿,这人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草原上自然生长的草药有些在他们医者眼里确实是极佳的好东西,偏偏这些东西中原还没有。两地因着常年打仗,边境处处都是危险,师父之前想取得那里的药草,还得花高价从商贩手里买。

  “欸客官,你要的东西。”药堂小厮拎着纸包走到柜台前递给竹苓,竹苓点头道了谢后,伸手推了下身边的男子,催促道:“快,付银子。”

  阿木尔撇撇嘴,有些纠结地瞧着手里的钱袋,忽地转念再一想,这用阿隼的银子买了还不是给阿隼用,他们也不吃亏,于是他老老实实从钱袋里掏出银两递过去。

  竹苓接过纸包,甩手就把东西扔进了阿木尔的怀里,头也不回的先走出药堂大门。

  他们回去的时候,楼下的几人还围坐在八仙桌边,桌面上撤下去几碟盘子,多撂了一只酒瓶子,还摆了一只肚子敞开灌着蜜果的烧鸡,和几盒做工精致的糕点。

  元毅喝的微醺,瞅见阿木尔回来了,笑着忙招呼手叫他过来。待人坐回桌前,他指着桌子上的烧鸡说:“这是祁将军让段筠从城中有名的烧鸡铺子买回来的,是当地的名吃呢。”

  阿木尔附和着呵呵笑了两声,瞄眼对面已经撸起袖子的勃律,嘴上嘀咕了一句:“又不是买给我们吃的。”

  他把手上刚买回来的药材和已经瘪下去一小半的银袋子推还给祁牧安,拧着一张大有怨他太费银子的脸,指着三小包纸包说:“我可没有偷花,这一点就是这么贵。”

  祁牧安接过银袋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并不在意自己的银两是花多还是花少,一副财主的大气模样。

  阿木尔瞧在眼底心在感叹,这人如今果然跟他们不一样了,之前在草原是他们威风,如今处处还得仰仗着他。

  勃律正被祁牧安哄得心情好了不少,卷着衣袖掰着鸡腿,还没掰下来,感觉身旁挤进一个人影。他偏头一看,见竹苓正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掏什么要给他。

  “这是师父让我给你们写的用量,每个需用的详细都在这张纸上了。”小丫头把捏的皱巴巴地纸抚平摊开在勃律面前,看了祁牧安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勃律脸上,补充道:“师父说了,看不懂也不要来找他,他这几日心情不好,就想在客栈屋子里睡觉。”

  “那就转告你师父,让他务必好好睡,养好心情过几日有需要我再来找他。”勃律的目光往字条上扫了两眼,而后掰下鸡腿叼进嘴里,反手用手背压着字条推到祁牧安面前,示意他装好。

  竹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懂我师父的话?我师父这是明摆着不愿见你们,你还上赶着往前凑。”

  勃律从嘴上捏出鸡腿,说的理所当然:“若是不日后再次开战,他这个神医现今身处荆城里,不得出份力?”

  小丫头忿愤:“你这是把我师父当药罐子使呢!”

  勃律用腕肘抵住下颌,侧首看她:“这世间交易有来有往,只要我付得起他想要的,你看你师父愿不愿意。”

  竹苓站在原地瞪了勃律须臾,才气呼呼跑上了楼,好像告状去了。

  祁牧安叹口气:“你又欺负她干什么?”

  勃律唰得瞪过去,冷声吐道:“别和我说话。”

  祁牧安当下只得乖乖闭嘴,把手边的糕点往勃律的面前推近了些,颇有讨好的意思。

  一桌子的人各有各的心思,有的还在那拽着人要倒酒言欢,有的却在一旁小心翼翼讨人欢心。

  阿木尔实在拗不过元毅,一杯一杯接着下肚,跟着喝了有五六杯后,他吐着舌头往祁牧安的方向蹭了蹭,槽道:“这的酒他是怎么咽的下去的?”

  祁牧安皱眉不解:“荆城的酒还是挺有名的。”

  阿木尔直摆手:“我喝不惯,太淡了。” 刚说完这话,他的手就被元毅捉住,往手掌里又塞了个杯子。

  喝完这一口,阿木尔一言难尽地小声问祁牧安:“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祁牧安欲言又止地看着旁边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的勃律,摇摇头。

  过了没多久,原本被气跑的竹苓噔噔蹬地又从楼上跑下来,站在勃律旁边伸手说:“师父说,你方才拿他的药他忘管你要钱了。”

  勃律偏过头,静静注视着竹苓数刻,看的小丫头直往后缩脑袋,他才出声:“是该给。”

  勃律瞄一眼祁牧安,祁牧安会意,直接拿出钱袋问竹苓许言卿的药开价多少。

  竹苓连比带说一个数,让阿木尔倒吸一口凉气,惊叫出声:“你们抢劫去吧?”

  竹苓撇嘴:“我师父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医,想来找他看病的人数不胜数,这还是看在和你们相熟的人情份上折算了不少呢。”

  阿木尔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勃律也不表态,自己就识趣的闭了嘴,但嘀嘀咕咕一大串就是觉得不值得,倒是没再说出口,缩在凳子上一点一点揪着烧鸡上的肉丝填嘴堵了声音。

  祁牧安数数银袋里的银子,发现不够,还差一点。他皱皱眉,先把这些全都递给竹苓,说:“还差一点,我让人回去取剩下的,烦请小神医先把这些交给你师父。”

  竹苓听到有人这般称呼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她抬起下巴接过钱袋,像模像样的点点头,勉为其难道:“行吧,那我去告诉师父一声。”

  “有劳了。”祁牧安颔首。

  勃律盯着竹苓提着钱袋一蹦一跳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问阿木尔:“我是不是还在你那儿放了些银两用急?”

  阿木尔想了想,还没待他想起来,祁牧安率先打断他:“不用了,我叫段筠回去取来就是,你的要留着明日用。”

  “明日?”勃律终于正儿八经地朝祁牧安看去,开口奇怪道:“明日要干什么?”

  “今日我们先在城中住下,逛一逛荆城。”祁牧安笑了笑,“好不容易来一次,等下次进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来这边。正巧我也没来过这里,我们走一走看一看,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看见什么想要的,买回军营里解闷也行,听说这边的东西风俗,很多和上京的还不太一样。”

  勃律蹙眉有些担忧。

  祁牧安瞧出他的心思,安慰道:“军中你放心,少了两个人而已,还有余老将军在,让段筠回去告诉符燚和苏俞一声就行。”

  勃律瞥眼祁牧安这具躺在营中几月的身子:“许言卿刚说不让你乱跑。”

  祁牧安说:“陪你逛逛荆城,不算乱跑。”

  勃律瞪他,道:“别打着我的名义。”

  祁牧安笑两声,接连说了三声好,过后再试探着问:“那你陪陪我?”

  勃律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思考了一下——军中最近的事务没有什么必须需要他的地方,符燚一个人也能解决,而且他只是离开两日,出不了大问题。

  他想明白了,觉得他和阿隼之间也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今日这般出来走走,于是点头道:“行,那就陪你转一日。”

  祁牧安听后,转头便叫来段筠,让人回营中取银两,顺道再同苏俞说一声他们明日再回去。

  段筠去的快回来的也快,黄昏刚落他就取了银两回来了。祁牧安将剩下的银子补给许言卿后,去客栈的柜台要了一间上房。

  他还没把银子递出去,忽地从旁边伸出一只手从他手里把碎银子抢了过去,一掌拍到柜台上,道:“两间上房。”

  祁牧安一顿,侧头看见勃律冷着一张脸,虽然愿意和他好好说话了,但分明还在气头上。

  勃律察觉到目光,转头看来:“看我作甚?你再要一间就是了。”

  男子失笑一声,对面前有些无措的店小二说:“一间上房,多谢。”

  勃律狠狠皱眉,强调:“两间。”

  “一间。”祁牧安笑笑,并不退让。

  勃律深吸一口气,气急败坏地瞪着身边人,恨不得把人拽地上打一顿。

  ——他为什么要两间,这人是现在还不明白吗?非要继续气他?

  店小二颇为为难,他一看就知对面的两人相熟,于是讨好笑着:“方才我就和这位公子说只剩下一间上房了……”他看看祁牧安,再看回勃律,出主意道:“要不两位公子挤一挤,凑合一下?”

  勃律气的胸膛起伏,“啪”地摔了几锭碎银子,擦着祁牧安的肩怒气冲冲的往楼上走。

  “这……”店小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对面还站着一个男人,把台面上的银子往他的方向推近了些,说:“一间,多谢。”

  “好好好。”店小二忙拢好银子,给祁牧安指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祁牧安上楼推门进屋,里面黑漆漆的,还透着一股清冷凉意。他一个一个把烛台燃亮,在屋中等勃律回来。

  没多久,勃律便从外推门进来,进来后也不看祁牧安,把从阿木尔那找来的自己的钱袋仍在桌子上,随后直径来到榻椅边,踢了鞋子盘腿坐在上面。

  祁牧安在屋中转来转去,又是取被褥又是关窗子,无论走在哪里背上都有一道直勾勾的目光钻着他的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勃律好似实在坐不下去了,又有些担心他身上的伤口转悠来转悠去地再裂开,于是出声唤了句男子的名字让他停下。

  “祁牧安。”

  祁牧安听闻忙来到勃律身边坐下。

  勃律瞥了眼男子胸膛的衣衫,说:“祁牧安,我今天很生气。”

  “别这样叫我。”祁牧安无奈。

  勃律顿了顿,改了称呼:“阿隼,我今天很生气。”

  “看出来了,是我说错话了。”祁牧安果断承认自己的错误。

  勃律的眉心拧出一道川窝,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知道他们俩之间现在存在什么问题,因为三年前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儿,似乎让祁牧安心里留了阴影,所以如今他做什么祁牧安都很紧张,恨不得事事挡在他身前。

  可不知为什么,这种毫不利己的做法却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们之间不像是有生死交融的情愫,祁牧安更像是为了忠于他可以不惜舍身,从而一直护在他身边的一个存在。

  之前在草原上时祁牧安不屈不服,他还没有意识到……而如今却让他愈发感觉,他们之间像是逾越了情愫界限的主仆。

  ——这代表了他们一段在草原上的过去,勃律一直不愿去碰这个曾经把他二人关系拴在一起的字眼,如今却不得不拎出来和祁牧安讲清楚,可他也并不知道为何会从祁牧安身上产生这种感觉。

  勃律闭嘴默默想了会儿,蓦地呼出口气,拿了药瓶和细布,转过身子冲祁牧安招招手:“过来,离我近点,给你换药。”

  祁牧安一愣,不明白勃律为什么沉思了半天就想了一句这个,但他还是解了衣衫凑过去,让勃律替他换药。

  胸口的箭伤好的缓慢,此时仍有一小块没有结痂犯着红丝。勃律盯了两眼,把手上药瓶打开,将瓶中许言卿亲自磨的药粉倒在伤口上。

  “嘶——”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祁牧安倒抽口凉气,白了三分脸色。

  勃律立刻停了手,吹了吹,问:“疼了?”

  “嗯。”祁牧安闷声答。

  勃律在眼底翻着药瓶转了一圈:“这什么破药?”

  “疼说明好得快。”祁牧安宽慰他,自己把细布一点点缠上去。

  “真的?”勃律狐疑看他一眼,把瓶子塞好后丢到一旁,接过祁牧安手上的细布,替他仔细地一圈圈缠好。

  “真的。”祁牧安笑笑。

  “我不信。”勃律扫他,“你现在经常骗我。”

  “我没有。”祁牧安心里一惊,飞快否认。

  勃律哼哼两声,并不作答。他看着祁牧安一点点穿上衣衫,忽地跪在榻椅上直起上半身,两手捧上祁牧安的脸,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祁牧安惊愕地瞪大双眼瞅着从上往下看,离自己极近的勃律,一时间对方的呼吸散在自己面上,能嗅到一点惹他迷乱的勃律的气息。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生气。”勃律捏着他的脸注视了他会儿,突然出声。

  祁牧安怔了怔,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勃律鼻哼一气,用草原语猝不及防地骂了他一句,骂的祁牧安更加呆愣,一头雾水。

  勃律自上而下盯住祁牧安黑曜般的瞳孔,一字一句说:“阿隼,我现在不需要你一直在我身前挡住刀光剑影,我也想为你挡住那些血影,有些事我为了你也想搏上一搏,而不是你一直为了我在前面拼命。”

  祁牧安狠狠怔住,张开嘴,却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勃律打断了。

  “你就如同我的刀一样,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而我现在也希望能成为你手上离不开的那把刀,替你披靡这乱世。”

  榻椅旁架子上的烛火在他面上一明一暗的跳跃,竟在祁牧安的眼中生生跳出丝蛊惑。

  他一声声沉下去:“我现在不需要你离我一步远挡在我前面,而是应该站在我的旁边并肩而行,更应该为了我重视自己,不是吗。”

  “……是……你说得是。”祁牧安过了许久才叹息,握住勃律的手,抵在自己额上沉沉闭上眼睛。

  有些事情,他到底还是没从习惯中走出来,还习惯掩在昔日的暗芒中,甚至还比不上经历过大难的勃律看的清楚。

  第二百三十五章

  翌日午后,勃律的心情恢复如初,便打算和祁牧安准备回到军营。阿木尔本来想和勃律一起回去,却被他勒令留在了荆城内。

  勃律说:“阿木尔,这些日子你留在这里,护着他们。等这仗打完,我们直接进草原。”

  阿木尔十分担忧:“我听说此番进攻的是穆格勒的兵马……勃律,有我在,我还能为你出谋划策多一份力。”

  勃律摇摇头:“没事,这里更需要你。”他看眼客栈里面,“许言卿在此地还有用处,你等我的传信,必要时带他进军营。”

  阿木尔听他这样说,心里直渗凉意:“你还要他进军营作甚?”

  “打起来了,没准替我看看伤,借他的手好的快一些。”勃律说的轻松。

  阿木尔拧住脸,不禁问:“勃律,这仗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本来六成。”勃律垂下眼眸,转而的话音让阿木尔本来坠入凉潭的心从水里升了起来:“但现在我有九成,把延枭打的他阿娜都认不得。”

  “延枭真的亲自来了?”

  勃律看了已经坐在车上的祁牧安一眼:“我问过了,符燚他们都没碰上延枭真人,但十有八九是他亲自来了。”

  “哈尔巴拉呢?”

  “照他的性子,要不是在最后方坐等好消息,要不就跟着延枭藏在军营里观战没有露面,让别人替他以身探路。”勃律一顿,“而且听符燚说,其中掺着的还有大庆的兵。”

  阿木尔觉得好笑:“让大庆兵马进延枭的军队里,这不得乱套了?”

  “届时碰上就知道了。”勃律说完,便和阿木尔告了别,折身钻进车内。

  他们上午时分在荆城街上逛到晌午,由于勃律现今从上京一路带来的衣衫多为厚实的广袖或是宽袖,不利于骑马,也不利于活动,于是他们便去成衣铺现买了两套衣裳,还买了几盒糕点,准备带回去给众人尝尝。

  回到军营,符燚已经在营门口处等了许久。见他们下来,一眼就瞅到旁边小兵接过车上递下来的一摞摞盒子,忙凑上去问:“这都是什么?”

  “好吃的。”勃律随手拎过一盒塞进他怀里,“犒劳犒劳你。”

  符燚乐出声,嘴上一连谢过勃律好几声。

  勃律陪着祁牧安回到营帐,刚要钻进去,想起一事,回身问符燚:“余老将军呢?”

  符燚说:“镇军大将军应当在议事帐。”

  勃律点头,吩咐符燚:“你去通传一声,说我回来了,一会儿有要事要商。”

  符燚有些惊讶:“你这才刚回来就要去商讨要事,这么急?”

  “耽误了两天,必须尽快了解他们东越的兵力情况。”勃律捏捏眉心。

  “都需要我叫谁吗?”

  勃律想想:“让达林台和讷木和也过去——”他说完刚要转身,突然想起少了一人,回手指着符燚补充道:“你也过去。”

  “好。”符燚颔首,揣着油纸包离开。

  勃律掀帘走进帐子,看到祁牧安已经好端端的坐在桌子边,桌子上倒了两杯水。他走过去在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过杯盏喝了一口。

  “方才你们在外面说些什么?”祁牧安抬眼瞅着勃律问。

  “没什么。”勃律道,“不过是让符燚叫几个人,一会儿去议事帐商事罢了。”

  “怎么了?”祁牧安微微蹙眉。

  勃律摇摇头:“延枭安静太多日了,我需要早做准备,早日完全了解东越的兵马情况,做出合适的应对。”

  他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问祁牧安:“我还从没问过你……你同他们打起来,有何想法?”

  祁牧安沉思一瞬:“并没有想象中的太过于得心应手,若说对面是如你所说那样的延枭在带兵指挥,那他平日里未免藏得太好了。”

  勃律却嘲讽笑出声:“我和他从小斗到大,我会不知道那条狗是什么德行?”

  “那就是哈尔巴拉来了,在后方运筹。”祁牧安说,“但我们谁也没探到哈尔巴拉来这的踪迹。”

  “这三年打下来,与我对上的将领没有一个是哈尔巴拉,延枭到是在战场上见过几次,但他并没有太多出手,更多的是对上你族的、亦或是大庆将领。”

  “那么看来在这里最了解他们的,只有我了。”勃律沉声道,“也不知哈尔巴拉如今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变得这么不敢出头露面了。”

  勃律把杯中水喝干净,看着对面的祁牧安,忽地笑了笑。

  “符燚前日同我说……他很欣赏你的打法,你的运筹他从未见识过。”

  祁牧安一愣,听对面人继续说下去:“他说他没悟到,你不妨同我讲讲?我明白了,再去同他讲讲,说不定我狼师还能贯通你军的作战方法,演出什么新玩意儿出来。”勃律歪歪脖子,“那叫什么……昌王军?”

  祁牧安点点头,末了失笑:“是。”

  勃律说:“除了苏俞和纪峥,我这是第一次接触大庆的昌王军……前日去看了操练,果然名不虚传,我狼师都自愧不如。”

  祁牧安垂了垂头:“若我义父尚在,定能让你看到更加辉煌的昌王军。”

  勃律端详着祁牧安,刚想开口安慰,突然帐外传来符燚的通传。

  “殿下,议事帐内人都到齐了。”

  勃律沉默一瞬,扬声冲外回道:“好,我知道了。”他撑起手臂从桌上站起身,对祁牧安道:“算了,时间多的是,等我回来,你再同我仔细讲讲。”

  祁牧安以为他就直接这样离开,谁知男子绕过矮桌,竟是直接来到他身边,屈了膝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祁牧安的脸,低头亲了一下,抬起来仔细瞧着他的面容,回味着觉得不够,于是又低头亲了第二下,第三下。

  祁牧安呆愣在原位,只听耳边勃律贴近他说:“后几日,我去狼师住,和他们商讨接下来的对策。你乖乖在这里养伤,知道吗?”

  祁牧安听后,破声轻笑,拍拍勃律的手背说:“知道了。”

  勃律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打昨晚二人聊完后,祁牧安对他的话是乖了不少。

  他走出帐子,随符燚来到议事帐内。帐中已经站了好几人,有狼师二师将领达林台,三师将领讷木和,还有在余老将军身侧站着的女子钟云晗,苏俞,及一众身穿兵甲的将领。

  勃律环顾一圈后,最后看向余淮黾,行了一礼,道:“余老将军,此番商讨,我需要快速了解你们东越的兵力和惯用的兵法,以备接下来的战役做出对策。”

  勃律直起身,目光尖锐:“并且接下来一仗,我还需要您及您的兵,全权听我指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没多久,第二场仗就在西北打了起来。

  勃律领军迎击,上战场的除却狼师,还有东越兵马及苏俞率领的部分昌王军。他们与穆格勒正面在往西不到十里外处交战,每封注着战况的军报隔一天一夜才会传回来一次。

  令人焦心。

  祁牧安和余老将军退居后方驻守营地,日日似是都能感觉到有亡灵源源不断飘过苍茫的上空,夹着血腥气一起弥漫着西北和营地。

  祁牧安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畔仿佛始终能听见遥远方兵戈相向的厮杀声,闭上眼睛都是勃律身披兵甲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他浑身冷汗涔涔,一梦如回到了三年前。在榻上躺了小半夜后终于无心继续睡下去,于是便小心起身,披着衣衫走出帐外。

  外面夜空灰蒙,透不出一丝月色光亮,如一整块绸布压盖在众人头顶,闷着人喘不过气。

  祁牧安扶着帐帘站在帐口处,瞧着闷沉的夜色只觉前胸膛上的箭伤在隐隐作痛,似是有预感般一阵一阵的鼓着他难安乱跳的心。

  自打上次见到勃律,还是多日前。勃律那些日子一直住在狼师内,他们二人分开几月还没顾得上过多的诉说情意,这仗就突如其来地打响了,勃律便出兵直至今日。

  祁牧安独自站了一会儿,突觉身旁有人,转头看去,不知段筠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默了两息,在寂静的军营中轻声问段筠:“小余夫人有传回消息吗?”

  “还没有。”段筠答。

  祁牧安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头。钟云晗领了一支小队从西南悄悄出发,与正面迎敌的勃律对其敌军左右夹缝。前方战报连连,这位女将却迟迟未朝后方传来消息,难免让人担忧。

  “余老将军如何说?”祁牧安问。

  段筠如实回答:“余老将军已经在议事帐内坐了两天了,未曾对此事开过口。”

  祁牧安再次垂头,重重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长夜漫漫,空中的硝烟味儿久留不散。勃律站在燃着火光的树下,皱着眉挥手朝天上使劲挥了挥,像是想驱散这股子难闻的味道。

  挥了会儿,勃律便放下手不再动,盯着远处的一抹光亮,突然开口问:“几时了?”

  他身旁跟着一个少年一直算着时辰,此时听到勃律的声音,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殿下,已经寅时了。”

  勃律点头,抱臂回首看了眼少年,吩咐下去:“乌力吉那仁,让人去给符燚传消息,告诉他小王要行动了。”

  名叫乌力吉那仁的少年正是之前扬言要跟随勃律殿下一辈子在狼师征战的少年,此刻他已然穿上了沉重的兵甲配上了上好的佩刀,站在勃律身边气宇轩昂,眸中亮着意气风扬的光,对远处即将到来的危险和刀刃毫不畏惧。

  他就像是草原上被燎火烧尽后从一片焦土中顽强新生的嫩草,从他身上勃律总能瞧见自己昔日的影子。

  乌力吉那仁郑重应下殿下的话,转身就要去寻人传信,却在抬脚的时候被勃律重新唤住。

  他回头看着勃律,不解:“殿下,还有何吩咐?”

  勃律瞅着他愣了愣,随后闭上嘴,似是咽下了什么,一息后再张开,对少年沉声嘱咐道:“一会儿跟在我身边,一切小心。”

  乌力吉那仁先是跟着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笑着对勃律重重点头:“是,殿下。”

  “去吧。”勃律冲少年扬起下巴示意他赶紧去传达命令,看着乌力吉那仁快步跑远的背影,勃律盯着黑暗许久,才把头缓缓扭回来。

  他右手搭在腰间悬挂着的佩刀刀柄上,两指顺着刀柄的弧度无意识的缓慢摩挲。他的佩刀刀鞘上还溅着方才被斩杀的敌方哨兵早已干涸的血迹,刀鞘内的刀刃若是抽出来,定能瞧见已经长年累月印在上面一片盖过一片的血浪红光。

  勃律又在原处站了须臾,等了几息,在乌力吉那仁回来的前一瞬,似有预感般动了脚跟。他踹灭燃了一晚上的火苗,一步步往战马的方向走,边走边单手晃动着略微僵硬的手腕。

  他此次出兵的这些时日一直居于最后方未出手,始终在观察敌情,了解现今对面的兵力到底是如何的一个状态。他让符燚他们一路边追边打,将穆格勒和大庆的兵马赶到了牙沟后,便下令分散兵马,造成无力追赶兵马人散的假象,而他则趁机带着一众将士快速来到牙沟外围,欲要借此机会趁敌军放松警惕,等待蓄力一击,首当其冲一举攻入牙沟。

  勃律刚在马上坐稳,乌力吉那仁便回来跑到马下,向他俯身汇报:“殿下,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勃律颔首,随即勒紧马绳,目视前方,昂首高声大喝:“出发!”

  他一声令下,所领的这一队人马闻风而动,齐齐勒马向着牙沟冲去。他们的战马飞驰在黑暗中的沙土之上,荡起的不只是碎石尘埃,还有埋没在泥土之下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无数亡魂,和人人征伐诛敌的心切。

  不远处的牙沟,赵长辉率领的大庆兵马正坐在地上休憩。他们被追赶了一天一夜,早就已经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幸得身后那些穷追不舍的人没了力气追不动了,不然他们难免又是一场耗力的苦战。

  若是不给将士充沛的调整时间,迟早有一时他们会败在耗尽的体力上。

  方才他们争论过接下来的对策,追赶他们的军队已经无力前行,派出去的哨兵回报,说有许多兵马已经四散,要做回营的打算。

  于是他们决定,于明早修整过后,化被动为主动,追咬对方残剩的兵力,尽量将他们困在沙地上。

  赵长辉坐在石头上垂首闭眸养了养精神,继而睁开眼张望了一圈自己卒下已然没了力气东倒西歪的士兵,哼了一声。他眯眼偏头看向不远处躲在阴暗里的人,突然面露凶相,脸上横肉挤皱,咬牙切齿。

  ——这群该死的草原人!跑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快,竟让他的兵垫尾,为此折损了不少人。

  赵长辉坐了会儿,盯着暗处的一名穆格勒的将领许久,才起身大步沉沉地走过去。

  走近了,借着地上燃起的火光会发现,这人正是原本应该坐于后方营地中看着沙盘谋算的延枭。

  谁也想不到此次延枭亲自拔刀上了战场,他被兵马绕于军队中央,一直以来都未暴露在对方兵马的注视下,藏匿了真正领将的身份。本想着借此机会亲自打击敌军阵营他找了好几日的破绽,好好打对方个片甲不留,却没料到他被那些人追着退了好几里地。

  此次对面就像是背后换了个人一样,作战手法变了个花样,不像之前那些中原人,又不像草原,让他一时半会儿摸不透,不敢贸然入阵。

  延枭气的握在身侧的拳头都在轻微颤抖。

  赵长辉站住脚跟,瞧着延枭在那里又是跺脚又是张着嘴臭骂,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草原话他一个都听不懂,但明眼的都知道他在发脾气,而且是大发雷霆。

  “缩头乌龟。”赵长辉对延枭一直被兵马护于中心的做法实在鄙夷不屑,冲着人小声骂了一句,继而才抬起脚继续朝他那方走。

  延枭身边的人缩在旁边一动不动,惊恐地听头上的可汗指着他们大骂,但男子越骂越气,瞪着一双红眼,狰狞着面孔扫视一圈他们,突然抽出身后跟随的吉达手上毕恭毕敬一直双手捧上的佩刀,作势就要向他们这群人砍去。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越离越近,变相的制止了延枭的动作。

  “你要杀人?”

  延枭停下刀子,怒不可遏地飞快扭头,盯着赵长辉走过来。

  赵长辉站在他们一众人几步远外,讥笑着说:“杀得好,把你的人杀完了你在把自己捅死,这样我就不用和一个蠢货在这儿坐等天明。”

  延枭怒视赵长辉,抬高声音:“小王现在和你们皇帝的地位相当,你们太子都要低三下四地求我,你就这般同我讲话?”

  “哼。”赵长辉轻笑一声,语气里分明带着轻蔑,延枭只一个耳朵就听懂了。

  “如今小王一声令下,你的脑袋就会分家,像挂在你们皇宫里巴特尔的头颅一样挂在我穆格勒的营地中。”延枭冷笑,“你要不要试试?”

  赵长辉嘴角的笑渐渐变成怒容:“你真以为这次太子殿下是在求你?就你这样的,连给殿下提鞋都不配,宫中的太监都比你强!”

  这话刚撂下,还不待延枭怒气冲到手上挥刀真的向赵长辉的脖子砍去,忽然自不远处狂奔来一个哨兵,边跑嘴上边喊着:“不好了!”

  赵长辉不耐烦地偏头,大声斥骂:“嚷嚷什么!”

  “将军,攻过来了,攻过来了!”来的哨兵急忙在他面前刹住脚跟,指着一个方位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谁攻过来了?”赵长辉蹙眉。

  “是挂着狼师旗子的军队!”

  赵长辉的脸色当即难看至极:“有多少人!”

  “少说也有一万。”

  延枭听到后在旁边嘲笑他:“才区区一万,就让你怕成这样?”

  然而他这番话音落下,从右手方又跑来一个哨兵,嘴上也是喊着:“攻过来了!攻过来了!”

  赵长辉转头对这姗姗来迟的哨兵劈头盖脸地嚷:“军队不是从东南来的吗!何时又变成西南了!”

  “西南也有,将军,西南也有!”哨兵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西南有什么?”

  “狼师啊,将军,西南是狼师!足足有两万!”

  “西南的是狼师,那为何东南也是狼师?难不成他们劈成了两半会飞不成!”赵长辉刷的把目光钻到提前一步跑来的哨兵身上,目光刁钻,盯得人浑身直哆嗦。

  “将军,东南方分明挂着狼师的旗帜啊!”

  “将军,西南也是狼师的旗帜!”

  前方的赵长辉正急得辩不得真假,后方的延枭反倒蓦然沉了瞳色,沉思下来。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是曾经舒利可汗手下的兵,如今跟随延枭行军作战。

  他将这些话尽听耳中,略一思索后睁大眼瞳,迟疑几番上前半步来到延枭手侧,附耳道:“可汗,这手法像极了三殿下……”

  “什么三殿下!穆格勒何时来的三殿下!”延枭扬音斥声打断他的话,说完又飞快扭回了头。

  他此时心里鼓鼓剧烈的跳动,是惧怕,是不甘,是愤怒。他不敢承认,在听到这句话后,他仍然对勃律这个名字有着不小的悚意。

  ——这个人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延枭深吸一口气,手一挥而下,叫人继续去探实情,又叫一人去探路,从何方撤军最为保险。

  “你要逃?”赵长辉转身看他,“你要一直逃到哪里?”

  “注意你的措辞,小王不是逃。”延枭不再和赵长辉理论,转身合上刀子,吩咐人抓紧收拾东西上马。

  就在他们纷纷动身准备迎敌的时候,不知从哪出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惊扰了营地中的所有人。

  “是谁在乱马!”延枭伸长脖子高喊,却无一人回答,反而这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仿佛快要骑到他身边一样。

  延枭狠狠皱眉,刚要再次重新问一遍的时候,突然从他的正前方诸多人身后的黑暗中,由极远的方向从高空直直射下一只羽箭,竟是从他的头顶飞过,一箭插入他身后走过的一名小兵的身上。

  延枭一愣,就在这一瞬的功夫,他们暂时驻扎的营地便惊声纷扰了起来,马蹄声缭乱,伴随着刀子斩入皮肉的撕裂声,他面前的无数人一个接一个溅出滚烫的血液。

  ——是谁?

  延枭连连后退,睁大眼睛瞪着对面不知为何悄无声息贴近他们、又是从何处现身的马背上的人。然而这越看,他越心惊。

  闯入的人他有些很面熟,有些早年草草或许见过一面,而还有一个人,在这些兵马的最后方冲入、与他对上直线的人,却是他一辈子怀恨在心永生难忘的人。

  他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西北战场上的身影。

  ——不,是本不该再出现在这世上的身影。

  延枭呼吸急促,耳畔尽是来不及抵抗就被砍杀的人,瞬间鼻下就充斥了浓重的血腥味,熏着他的整个人的神经都在颤跳。

  “勃律……竟是勃律!”

  他低吼一声,从新抽出吉达捧着的佩刀,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在一片混乱和瞬间成血海的牙沟里,随手抢过一匹马跨上去,直冲勃律的那张脸直冲。

  他在看见勃律的一瞬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了那个人,杀他第二次!这次让他永生永世都埋入黄土里永远翻不了身!

  勃律率兵冲进来后本没看见延枭,也不知是不是兄弟之间真的存在牵绊的原因,竟让他鬼使神差地往那方扫了一眼,而就这一眼,就让他看到了几年不见的延枭的面孔。

  他顿时迷住眼睛,果不其然,下刻延枭就策马朝他奔了过来。

  勃律面不改色,坐于马上并未多做思考,便果断冲着延枭笔直而冲。二人都是奔着对方的脖子而去,手上的刀均泛着银光,在黑夜下灼着人的眼睛。

  两人的刀子于马背上相撞又很快分开。延枭拽着马绳后退了一步,看着勃律执刀的手眼神飘忽不定,若有所思。

  他分明听说哈尔巴拉把勃律搞废了,就算现在人还活着,那也不应该能有力的挡下他这一招。

  难不成哈尔巴拉当时心软了?

  延枭皱起面孔,恶狠狠凝着对面人。正当他审视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勃律的时候,对面的男子忽地开了口。

  “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追了你们这么久,竟把你活生生的追了出来。”

  “看来你一直都跟在军中,只是不敢露面罢了。”

  勃律打量着延枭的穿着打扮,低嘲:“延枭,瞧瞧你,你现在就算挂上了可汗令,穿的人模人样,到底是一只早就被父汗放弃的丧家犬。”

  延枭猛然攥紧马绳,传进耳中的是让他万分熟悉的嗓音。

  ——面前这个男人当真是勃律,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勃律。

  ——哈尔巴拉是怎么回事!

  延枭觉得自己被骗了,被人骗了三年,更加气愤。他手上的刀不断颤抖,可他看不见整个牙沟都是刀光剑影,他的眼中现下只有对面的男人。

  若是他现在抬起头往左右看去,会发现牙沟上空一箭接着一箭在射出带着火光的哨箭,随着箭支撕破长夜,便再会有大批人马从四面八方涌进,包裹着他们,将他们困于牙沟内,翻不了身的会是他们。

  延枭再次挥刀与勃律打了起来:“整个穆格勒就数你最肮脏!不过是大漠的贱姬所出,父汗对你只是假面重任慈爱,实则你最该是那个丧家犬!”

  他用力抵住勃律的招式,刀子在他手中灵活转了一个圈,将对方的刀柄硬碰硬地怼开。

  “不过这种人,我替你杀了他,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打了十个来回,勃律的额头渐渐浮现汗珠,有些略微吃力了起来。他的手肘沉寂了三年,重新运用却感到了几丝陌生僵硬,挥武的招式速度也下降了许多。

  他只能凭借昔日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惯性竭尽全力去接下延枭的招式,但并不是长久之法。于是勃律忽地勾起嘴角笑了一声,破天荒地乐意接从延枭那张嘴里喊出来的臭话。

  “父汗对我到底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从始至终都不曾被重用过的废物评头论足。”勃律一个腾空从马背上起身,一掌拍开延枭的手臂,刀子堪堪划着对方的发丝跃过,险些就将延枭的耳朵挥下来。

  延枭急忙反手,扯着马绳避开勃律的刀尖。

  勃律在对面仍旧一句句讥他:“不论父汗揣着什么心思,利用我也好真的受宠我也好,好歹父汗还重用过我,认可过我,而你呢?你却一直如老鼠一般缩在穆格勒的犄角旮旯里,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勃律!你也就是长得好,跟那个歌姬一样下贱,去一趟乌兰巴尔,哈尔巴拉就这么多年都对你念念不忘,父汗为了攻下乌兰巴尔,把什么都愿意交到你这个筹码手上!”

  这次,换延枭的刀贴着勃律的手臂擦过,带出一抹血珠。

  勃律吃痛,面上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心中怒火直烧,冲上了头顶,正打在他激起的兴头上。

  可延枭的眸中却渐渐亮起得意亢奋的光芒,他这时竟能从勃律的刀子上察出无数破绽,这若是放在年少是绝对不曾出现过的。

  看来哈尔巴拉做的一番功夫并没有白白浪费。

  他找到了勃律弱点,就像是拿捏住命脉一样,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起来。

  “勃律,你的手是怎么了?怎么颤成这样?难不成真的废了?”

  勃律狠狠稳住手的动作,不让手腕跟随刀子相碰后遗留下来的震晃一起颤抖。他深深喘气,忽地积蓄起力量,刀朝着延枭扫去的时候带着强劲的风声,好似一股风就能将对面人斩于无形之下。

  他低吼:“延枭,你这辈子弑兄弑父,天下丧尽天良的事儿全被你做了,剩下的话,你留着去地下和父汗说吧!”

  延枭大惊,未料到勃律还有未释放的力量,这股刀力比方才要沉上无数倍,他的刀子撞在勃律的刀刃上,竟是反向让他震得手麻了一瞬间。

  他眼睁睁瞅着重新积蓄了爆发力的刀子飞快转到他的鼻子下眼睛下,他却只能惊险狼狈地从刀下拽回一条命。他气急败坏怒视着勃律,何曾想此人的刀力明显不及以往甚至深算下来还不及他,可他就是如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无法从勃律刀下讨到好处。

  年少时是,三年前是,如今更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正当延枭乱了心神的时刻,勃律的刀子已经稳稳地朝着他的面门扫来。延枭来不及后撤,马上就要镶入勃律的刀中时,突然从身侧被人扔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用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也挡住了勃律的招式。

  人影痛呼哀嚎,惨叫一声后断了气。

  “可汗快走!”吉达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方才的人就是他扔来替延枭挡刀招的。他从马上重重拽了下延枭,替他拍了马,让马快速奔了起来,二人一前一后飞快冲出了刀光漫天的牙沟。

  “吉达!为什么要跑!”回过神后,延枭坐在马上怒吼身旁马背上的人。

  “可汗,来日方长,这次情况对我们很不利。”吉达示意延枭看看四周,又回头看了看在后面已经甩了刀上的血水步步紧追的勃律。

  吉达看着死而复生的勃律皱起眉,随后不再多想,马驾得快了些,马不停蹄地要护送延枭逃出牙沟,逃回属于他们的领地上。

  勃律在后快马加鞭,没两步就追上了落后一截的吉达。他攥紧马绳,身子在马上略微倾斜,手上的刀子猛然往左一挥,直取对方的命脉。

  然而谁知吉达的身手十分敏捷,与平日里跟在延枭身边畏畏缩缩的模样全然不同。他翻身躲开勃律的刀尖,还来得及腾出一只手推上勃律的手臂,愣是将人生生震于马下。

  勃律大为吃惊,手脱了缰,从马上腾空跃到了地上。他勉强稳住身形,再抬头看去时,那马上的二人已经奔出了五六步远了。

  一直听命跟在勃律身边替他挡下背后刀子的乌力吉那仁快马赶来,嘴上担忧呼喊:“殿下!”

  “拿弓箭!”勃律死死盯住延枭逃跑的背影,把佩刀利落插回刀鞘内,右手高高抬起,声音刚刚扬下,乌力吉那仁便把他马侧勃律的弓箭取下递给了他。

  勃律拿到弓箭后并没有急着拉弓,而是突然身形向上一跃,踩着乌力吉那仁身下的马腾空飞起,在半空中搭箭拉弓一气呵成,臂力张开把弓拉到极限,瞄准远处两道背影其中的一道,蓦然放开了手,使两只箭羽快速从弓弦上飞出!

  正在策马狂奔的吉达闻声听的身后传来呼啸声,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急忙大喊:“可汗趴下!”说着,他往前加速了几步,用手拦住延枭的后背,硬是把人摁在了马背上。

  两只箭贴着延枭的背脊飞出扎在前方的草地上,并没有射穿男人的胸膛。

  男人一愣,随机大声狂笑,边笑边扭头朝后望。勃律仍旧站在地上,只是此时一动不动,目光如利刃般从远处直射过来。

  “哈哈哈!天注定你杀不了我,勃律,你杀不了我!”

  延枭大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哈尔巴拉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一定很高兴!他会高兴到发疯,高兴到立刻来找你!”

  “等着吧勃律,你快活不了几日!”

  勃律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耳边回荡着延枭逃跑直至消失掉身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闭了闭眼,骂了自己一句无能没用。

  他五指死死攥在掌心,指甲深陷在皮肉中。他鼻腔间环绕的不知是手掌上的血痕,还是战场上厮杀过后留下的血腥气,总之格外腥气。

  天开始蒙亮,微弱的晨光直射在这片流着血和残缺不堪的大地上,照耀出地上诸多散横的尸体。

  大庆的兵马在前一刻呼喊:“撤!快撤!”

  “快撤军!”

  等乌力吉那仁替勃律找回跑远的战马时,牙沟上已经没有大庆或是穆格勒活着的兵马了,留下的都是拼杀过后要埋于沙土下的亡魂。

  “让赵长辉给跑了。”符燚挠着头,懊恼地走到勃律身边,汇报着情况。他们在勃律传来命令的时候便赶了过来,听到牙沟内勃律的人放出的哨箭,才一齐涌入牙沟,打的敌军措手不及。

  勃律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腔内的热火,睁开眼睛四周看了看,看到小余夫人钟云晗正皱着脸给自己草率地包扎伤口。

  他一顿,问:“往哪跑了?”

  符燚指了一个方向。

  勃律点点头,视线从钟云晗身上挪回来,看着身边男人命令道:“符燚,你们回去,我带人去追。”

  “什么?”符燚不同意,“勃律,我去追吧!”

  “赶紧带她回去。”勃律坐上马背前朝钟云晗的方向扬扬下巴,“赵长辉跑不远,我带人去追就行。”

  符燚拗不过勃律,几句下来只好勉强点头应下,就眼睁睁看着勃律带着从狼师里分出的一部分精锐朝着赵长辉跑走的西南方向没了踪影。

  

  符燚在原地叹了好几口气,嫌弃地瞧着四周尸横遍野的牙沟,走到钟云晗面前,说:“殿下让我们先回去。”

  钟云晗支着枪斜着眼睛瞅她一眼。她的人是绕了最远的路线,在前几里地与勃律的兵马左右夹缝才把敌军逼到牙沟,没想到除却勃律王子率领的兵马,最先进入牙沟的竟是她和手下的人。

  钟云晗瞬间看不起符燚了,嗤笑一声,理也不理他,将手臂上被砍伤的部位胡乱扎好后,起身拎着枪头也不回话也不说的走远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赵长辉逃得狼狈不堪,与延枭逃得方向并不一样,他是直往西南跑,想一口气跑回大庆境内,谁知还没跑出多远,身后就震震传来追赶的马蹄声。

  他的人所剩不多了,还有些逃窜到了其他方向,留在身边护着他的又都是些伤病,哪能跑得过一群群身强体壮的草原人。

  赵长辉骂骂咧咧,在马上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地喘,把延枭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边骂还边不忘顾着回头去张望后面有没有追来人,看见一匹匹战马快速朝他奔来时,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追追追!追我有个鸟用!”赵长辉也受了不少的伤,和他打的是个体壮的草原人,和那位东越没入朝堂却为朝堂办事儿的女人,打到最后了,还有一把剑对着他,回头才发现是昌王军里的老熟人苏俞。

  ——三个打一个,真是好样的。

  赵长辉晕头转向地吐出一口气,命令人再快些跑。

  勃律方才那一箭没有射中延枭,心里一直憋着怒火。此时他拎着弓箭首当其冲,策马狂奔,稳当地坐在马背上,瞄准前方不断逃亡的赵长辉的背影拉弓。

  他屏息须臾,就在马蹄愈加快速的时候,他手上弓箭瞄准的方位骤然发生了转变,对准赵长辉的大腿松开手指,箭羽脱弦飞出,划破半空气流,狠准的扎在赵长辉的大腿上。

  赵长辉哀嚎一声,本来身子就歪斜,此刻更是捂着腿往右倒。哪想这一箭还不够,紧接着勃律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箭箭都扎准了赵长辉的腿和腰腹亦或是手臂,直到人再也受不住,痛呼着抱着受伤的地方一头栽下了马。

  失了赵长辉,很快,勃律便带人将他们一众逃跑的人团团围住困在圈内。勃律骑在马上来到还趴在地上不断喘气的赵长辉身边,居高临下看了许久。

  赵长辉在地上艰难侧过头瞥着马上的人,咧咧嘴角,还没开始开口骂人,就听勃律在马背上轻描淡写地吩咐:“把他嘴堵上。”

  于是,就有人快步走来堵上了他的嘴,连着把他都已经在嗓子眼里的话一起支吾地卡在了喉嗓中。

  此战大胜,符燚在牙沟等了会儿没等到勃律回来,心一横,便让其他人比勃律早一步回到营地汇报情况。一众人带着血呼啦啦的踏进来,上方浓烈的血味儿仿佛更厚重了。

  祁牧安听到消息时已经过了一刻,却仍没有见到勃律的人影。他在帐内耐不住,心里担忧的很,实在怕再出去,在原地转悠了两步后,索性掀帘走出去。

  营中正在关押此次活捉的俘虏,空地上相熟的人只见到了苏俞,狼师里他认识的人一个都不在。

  苏俞看到祁牧安走了出来,两步上前拱手行了礼,正要向他禀报此次战况,却听祁牧安抢先开口问他:“勃律呢?”

  苏俞皱皱眉,不太想回答,但祁牧安一直在逼问,他便不得不开口说:“末将只看到勃律王子带着人从牙沟离开了,事有原由,应该狼师的人更清楚。”

  祁牧安听后不再多问,也没心思听苏俞的汇报,转脚去找符燚。

  可是回来的狼师一波接着一波从这路过,却始终没有符燚的身影。祁牧安心急如焚,正但他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看见一个面熟的,好像是勃律曾经介绍过,此番率领狼师二师的达林台。

  祁牧安二话不说上前拽住男人的胳膊,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男人吓了一跳。看仔细面前人是谁后,达林台才松口气。

  “将军有何事?”达林台眼帘向下,瞟着祁牧安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语气礼貌,面上却皱起眉头。

  祁牧安并没有注意,只是一个劲儿的担忧勃律:“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你们殿下呢?”

  达林台听后眼帘向上,注视着祁牧安,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告诉他:“殿下追着人往西南面跑了。”

  “他去追何人?”祁牧安立刻蹙眉。

  达林台说:“大庆将领赵长辉。”

  “没人跟着他吗?”祁牧安看看四周,“你们就这样回来了?”

  “这是殿下的命令,我们必须听命。”达林台推下祁牧安的手,该说的都说了,他便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祁牧安眼露焦色,在原地不知站了许久,似是想就这样等勃律回来一样。

  似乎心有所感,就在他急得恨不得想自己牵个马去外面迎人时,营地外再次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打头阵回来的符燚。

  “符燚!”祁牧安见状快步上前,迎上已经驻马下地的男人,第一句话不是问战情,而是问:“勃律呢?”

  “回来了,回来了。”符燚一看就知道祁牧安在担心什么,摆摆手,把浴血奋战过的兵甲远离了些祁牧安,侧身看着营外对他说:“你看,这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

  祁牧安张望过去,不多时就见一匹匹战马穿过辕门奔进营地,为首的一匹马上的人不久前刚经历过厮杀,腰间的刀鞘上还残留着敌人干涸的血迹,他面色深沉,眼眸犀利,马旁好像还在地上栓了个什么东西。

  到了他们面前的空地上,马上的人把栓在地上的赵长辉猛地往前一丢,让他跌爬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子。他呸了好几口,用绑起来的手臂撑着要起身,谁知下瞬,耳畔忽然呼啸一声,他的长戟贴着他的头发狠狠钉入脸庞的土地上,吓得他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冷汗直淌。

  “赵长辉?”祁牧安看清地上的人后,皱起眉毛。

  听到唤他的声音,地上的人艰难从地上仰起头朝着声音望去。

  “祁牧安?”赵长辉当即碎了一口,“我呸!原来你这小子躲在这儿呢!他们说在东越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却真真正正信了。”

  “你就是个逆贼。”赵长辉哼哼唧唧两声,就给祁牧安的身份定了罪。

  勃律扔了人,也扔了兵器,从马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来到祁牧安面前,身子直接挡住赵长辉的视线。

  他嫌恶地对符燚说:“还不赶紧把人捞下去看牢了。”

  符燚得命,来到赵长辉身边时先是站着不动,从上而下打量了几眼,而后踢了踢他,最后蹲下身笑起来:“呦,在牙沟我就想说,瘦了,瘦了不少。”

  “呸!你离我远点!”赵长辉被反手绑住,此刻趴在地上就像一条拼了命挣扎的长虫,在沙地上不断弯曲扭动。

  符燚咦了一声,赶忙站起来招呼人:“快点,殿下说了,把他拖下去看牢了。”

  几个人不仅把赵长辉拖走了,还把带回来的剩余俘虏一并带了下去。勃律瞧着符燚跟着走远后,才转过头看向祁牧安。

  方才他眼中还尽是从战场上下来未来得及掩盖的血色,如今看到祁牧安的这刹那,便立刻变得清明柔情了起来。

  “你怎么能独自去抓赵长辉?”祁牧安盯着盼了几日终于打了胜仗回来的人,有些生气,还有些喜悦。

  勃律晃晃头,不敢把沾了血味儿和腥臭味儿的兵甲靠近祁牧安。他在男人面前微微一笑,同人打保证:“你放心,我身边全部都是狼师精锐中的翘楚者,一定不会有事的。”

  祁牧安注视着勃律良久,最终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

  “我需要先去找余老将军。”勃律拍拍身上的尘土,对他说:“你是回帐子里等我,还是同我一起去?”

  祁牧安抿唇想了想,说:“我一个人在帐中只会魂不守舍,已经心神不定了好几日,等到你回来还让我一个人待在帐中,未免太可怜了。”

  勃律咧开嘴角失笑一气:“确实有些可怜,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第二百三十八章

  勃律这次如同把敌人掌玩一般,时追时放,倒是没有过多沿用之前一贯的战术,打的对方措手不及,若不是最后一仗延枭看见了勃律那张脸,他怕是逃回营地都不知道这场仗后面的统帅是谁。

  虽然勃律与他们曾经处于对立位置,并不是同族人甚至可以称之为敌人,但如今形势所迫,余老将军先是出于圣旨的无奈才答应让给勃律这西北战场的兵权,而今日闻之战情经过,确实难免不由对这位青年另眼相看。

  当年让东越被打的咬牙切齿的狼师主帅,再次出手还是那般卓尔不凡,果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他不得不折服。

  他们在议事帐商讨到将近酉时,勃律和祁牧安才并肩走出来。勃律嫌弃自己一身血腥味太重,和祁牧安走一起时不愿意太靠近对方,身边人见他又是满眼疲倦,便让他先回帐子休息。

  勃律听后停住脚步,侧头看向祁牧安,像是在问他要去哪。

  祁牧安一眼就看穿勃律想说什么,他低声说:“我去叫人给你备热水,再给你端些吃的回来。”

  勃律垂了垂头,想了一下,答了声好。

  祁牧安看着勃律一个人拖着身上的兵甲回了帐子,才转身去吩咐人烧热水。他刚要前脚前往厨帐,叫人准备些饭菜,后脚却蓦然顿住,眼神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今日打了胜仗,他们俘了许多败兵,此时军营里正是人影杂乱的时候,到处都是听命换岗看守前去关押战俘的兵卒。

  祁牧安定定站了半响,盯了会儿战俘被关押的地方,之后脚尖便转了方向。

  他走到赵长辉被关押的牢车旁,驻守在两侧的士兵见来人是祁牧安,忙站直背脊,尊敬地叫了句:“祁将军。”

  祁牧安淡淡“嗯”了一嗓,之后便越过士兵,隔着一排木栏,望着里头的手被绳子反绑在身后的男人。

  看了会儿,里头的人还没察觉到外面来了人,祁牧安便盯着他,低声叫了句名字,语气漠然,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意味。

  “赵长辉。”

  被关起来的人听到声音先是顿了一下,而后才阴恻恻地抬起眼帘向上瞟了一眼,看清了祁牧安的面容,他嗤哼一嗓,目光又落下来。

  “是你小子。”赵长辉挪了挪垫着杂草的身子,冷笑道:“你来找老子干什么?”

  “这么久不见,想和你谈谈。”

  “我呸!”赵长辉碎了一口,“老子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跟你谈的!你以为你从大庆跑了,老子就能和你冰释前嫌了?做梦!”

  祁牧安看着他静了一刻,不怒不笑,说:“也是,我还从未这般和扬武将军说过话,确实要珍惜,或许改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长辉听到这句,蓦然撇回头坐直身板,抬头瞪着自上朝下望来的祁牧安。

  放到以前,他何曾这般受过此人对他的这种待遇?

  “祁牧安!你现在好生狂妄!”赵长辉狰狞住一张脸,眉毛拧起,眼睛竖立,一张嘴吐不出一句好话。

  “你就是个小杂种,是昌王不知从哪捡回来的狗!当年是殿下仁心善意,不仅救了你还把你用于身边,你倒真把自己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当回事儿了?”赵长辉怒道,“不过殿下那么信任你,又待你不薄,而你却背叛大庆,简直是白眼狼!”

  赵长辉越骂越激动,手被反绑在身后挣脱不了,他就只能坐起来跪在地上,使了浑身的力气,倾着身子冲外面的人喊骂。

  听着他嘴里的骂话,祁牧安始终无动于衷,只是淡道:“不是我背叛了大庆,而是他背叛了我这么多年的忠心。”

  “他待我只不过是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你们,也一样是他为了坐拥中原大地的棋子。”

  赵长辉恨道:“你放屁!”

  “你真当李玄度是个明君?”祁牧安眯住双眸,句句紧逼:“他当年能一手遮天写封圣旨就来杀我,明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你,杀了武铄,杀了所有他认为不再有用、又与他不利阻他道路的人。”

  “你问问你自己,你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上朝的陛下了?他违背李氏先祖的祖训勾结草原,这场仗打的民不聊生,又是打了有多久了?”

  “我义父在世时常与赵家老家主走动,他总说老家主不是个阿谀奉承之人,怎得你们赵家越往后教的全是这些狗东西?”

  赵长辉从前见到的男人自年少起就只会默默无闻地跟在太子殿下的身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从未见过祁牧安这般锋锐骇人的模样。

  男人怒的身上的肉都在颤抖:“祁牧安,我之前看你就不顺眼,现在依旧看你不顺眼!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说我赵家,还直呼殿下名讳?你知不知道,就算昌王在这,他都不敢这样同我讲话!对殿下更是要九叩三拜!”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义父?”祁牧安冷笑,“不妨告诉你,就算如今是李玄度站在我面前,我照样批判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人的不远处走过一排被绳子拴起来的战俘。赵长辉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人,忽地就听对面继续开了口。

  祁牧安垂着眼眸看着气愤至极的赵长辉,忽而道:“我们不妨来赌上一赌。”

  “赌什么?”

  “后日,若是你们没有人出面谈判把你要回去,你就要被押回上京了。”祁牧安沉了沉嗓音,“不妨我们来赌李玄度……会不会为了保你这位有过大功的扬武将军,而向东越投降。”

  赵长辉身子不太明显的僵住,面容也冷静了下来。

  对面人还在说:“等你回去了,不忘记得替我问他,他这些年可有一丝一毫要跪在李氏祠堂内的忏悔之心?他这样夜夜睡得着觉吗?”

  赵长辉冷道:“殿下不会放弃我,更不会向东越投降,你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祁牧安转身要走,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刚要抬起的脚跟复落了回来。

  他稍稍侧首,瞥着里面的男人:“赵长辉,我很期待你下半辈子都在东越的地牢里度过。”

  “祁牧安!”赵长辉的手在身后不断挣拧,双脚猛然站起来撞向木栏,想要挣脱桎梏,如猛兽般一口咬在祁牧安的身上。可绑他的绳子结实得很,挣了半天只把手腕磨破了血口,而祁牧安早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甚至对他接二连三的怒骂始终置之不理。

  祁牧安绕回厨帐,交代了里面的人给勃律做些淡口的饭菜,亲自等着菜烧好,他放在食案上端回帐子。

  刚走进去,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道不是勃律的声音。

  “啧啧啧。”许言卿没注意到来人,一口气对着面前人身上的伤接连啧了好几声,给勃律上药的手劲大了不少,一巴掌隔着细布重重按在了勃律的身上。

  勃律倒吸了口凉气,没说话,反倒许言卿瞧着他狠狠翻了个白眼。

  他前些日子是被人从被窝里睡眼朦胧地捞出来抓到军营里的,城中独留小徒弟和两个大男人留守着好吃的和银两,就他一个人被迫待在这风吹日晒的鬼地方,名义上将好听些是给东越效命,说不好听些就是奴役他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想到这,他心里更是忿忿——这军营离战场那么近,要是一不留神打不过来了,他这辈子岂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勃律看着已经上好药缠好细布的伤口抿紧嘴,微蹙着眉穿好半边衣裳。刚抬起头,就瞧见端着饭菜正往一旁小几上放的祁牧安。

  许言卿也看见了,一时间点着他们两个气的话都说不利索,狠狠吸了两口气,才胡乱地把桌上的一堆瓶瓶罐罐塞进自己包裹中,摊开两手,在勃律眼皮底下划拉了两下,薄怒道:“我这一手好医术,竟是让你们给白白浪费了!”

  他盯着勃律身上已经被裹起来的伤,哼了声,扫眼一旁的祁牧安:“就这么一点儿,还费劲巴拉的叫我来作甚?我看他就能缠。”

  “你来,至少我能好的快一些。”勃律一边系着衣绳,一边对许言卿道:“还烦请神医多看看外面的将士。”

  许言卿急忙伸出手挡在二人之间:“别‘请’,我受不起,这辈子认识你算我倒霉,此番就当我上辈子欠你的,待尘埃落定,你我最好再也不相见。”

  “那怎么行?神医不还等着我的白骨呢。”

  “我现在不想要了!我嫌晦气!”许言卿用力甩袖站起身,对着这二人鼻子朝天哼了声,大步走出帐子。

  勃律坐在椅子上,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发了会儿呆,连旁边祁牧安的轻唤都没听见。

  ——此仗用了他十成十的力,刀子没有以往顺手了,战术没有以往有把握,就连他策马的时候都感觉很陌生。

  若是放在以前,他只用七八成就能把延枭按下马揍得满地找牙,如今却打的这么狼狈。

  勃律叹口气,终于听见祁牧安的声音,把视线落在男子的脸上。

  “在想什么?叫了你好几声都不应。”祁牧安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他。

  勃律顿了顿,缓缓摇头,转了话题:“你怎么回来这么慢?”

  祁牧安抿抿嘴,心知勃律这样是心里有事,此刻不便深问,于是顺着他的话答:“我去见了见赵长辉。”

  “你见他作甚?”

  祁牧安把碗筷在勃律手边摆整齐,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勃律在对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也是,你二人算是同族,这好不容易能平视相见,是该见见。”勃律啧声,“不过若不是看在你们昔日同僚的份上,我在牙沟就杀了他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祁牧安看着勃律沐浴后换过了衣裳的模样,赏心悦目了不少,从赵长辉那里带回来的郁气自然也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把碗筷往勃律的面前又推了半寸,听勃律在对面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祁牧安动作顿住,看向勃律,似是有些犹豫。

  勃律瞧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了然:“不想告诉我?”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他只是不想把年少的荒唐事讲给眼前人听而已。

  “先吃饭吧。”

  勃律盯了两眼祁牧安,便把头垂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口菜。

  “只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祁牧安等了片刻,才避重就轻地说:“我看着他只是有些感叹,赵家也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他半路上把堵嘴的布吐了,可是骂了我们一路,也骂了你一路,全是些不堪入耳的。”男子咽下最终咀嚼的饭菜,手肘撑在几面上望着对方。

  “看来你们曾经结下过不小的梁子?”

  祁牧安苦笑:“我是义父从巷子里捡回来的,自然不被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所待见,瞧不起我骂我也正常。”他转了转手边的茶杯,过了半响才继续续道:“不过确实算是结过梁子。”

  勃律端起杯盏,边喝着水边看他。

  “我在太子面前参过他,让他直接卸了甲去看守京城城门,看了将近一年。”祁牧安注视着勃律道,“再加上儿时和校场比武的一些事儿……许是那时候就一直怀恨在心了。”

  勃律听后低低笑了起来,不再过多问这件事。

  “我没见到阿日彬。”勃律正了正脸色,抬帘瞧了祁牧安一眼,低头继续吃菜。

  “他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就是在大庆。”祁牧安沉吟,“这几年我见过他几次,每次都戴着面具拿着尖牙刀,始终是站在大庆的前面。”

  勃律想了想,说:“看来纳曼部并没有和哈尔巴拉一起到处混,也在打着自己的主意。”

  祁牧安停了须臾,问勃律:“你觉得,后日能不能收到降书?”

  勃律诧异地看了片刻祁牧安,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

  “若是大庆没人了,那断然是收不到的。”他挪了挪坐姿,“我这次让延枭吃了大亏,他恨不得扒我皮,指不定逃回自己的地盘里谋算着怎么重新攻过来,只有他一个阵营是断不会投降。”

  “现在就是看这赵长辉在大庆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勃律屈起食指点了点桌面,“要是大庆太子根本不在意他,那他这辈子就在东越有着落了。”

  祁牧安微微垂了头,默不作声地看向别的方向,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会做好两手准备的。”

  勃律看祁牧安没有动作,眯了眯眼,语气低冷:“怎么?舍不得赵长辉?”

  “我做什么要舍不得他?”祁牧安心里叹然一口气,着实无奈。

  “那就是舍不得别人了。”

  祁牧安噎了一嗓:“我只是担心李玄度在背后阴我们。”

  勃律道:“你觉得他能做些什么?”

  “不好说。”祁牧安说,“他为了蛰伏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一时的假降也有可能。”

  “我终于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以前的主子相提并论了。”勃律默了一刻后往后靠在椅背上,“这种人,也配和我提名?”

  “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就瞎了眼效忠这种人。”他偏过头小声嘀咕。

  祁牧安垂下眼眸想——或许是年少的仰赖吧。他在街头巷尾流落那么多年,当时除却义父义母,也就只有李玄度能寄托了。

  现在想来,李玄度第一次接近他都像是有所谋一般,原来是从一开始就算好了将来。

  祁牧安皱起眉,还没待他深思,帐口处传来士兵的通传:“将军,小余将军回来了。”

  勃律愣了愣,没听过这个称呼,扭头问祁牧安:“小余将军?”

  “是余家的小将军,余老将军的小孙儿。”祁牧安蓦然想起来这回事儿,同他解释道:“小余将军应该是今日刚护送粮草回来。”

  “粮草到了?”勃律一听,立刻起身往外走。

  祁牧安跟在勃律身后,一行人走到军营空地上,正好看见一车车粮草往营地里运。有一个男人好似是刚下马,正站在马边和人说这些什么,一会儿那个小兵就跑走了。

  站在马旁的男人一回头,正巧望见走来的二人。他认识祁牧安,却不认识祁牧安身边跟着的人。

  小余将军先是同祁牧安问了好,随后才把目光正正经经地落在勃律身上打量了一圈,迟疑之下问男人:“这位是……”

  “这位是狼师主帅。”祁牧安答。

  小余将军大惊,瞪大眼重新把人瞧了一圈,继而很快后退半步,一时间有些口无遮拦:“这就是狼师主帅?瞧着不像啊,竟是比你我看上去还小。”

  祁牧安和勃律二人都愣了愣,过了一息倒是勃律先扬起眉。

  “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小余将军还是有些忌惮眼前人,忙尴尬地瞅着勃律解释。

  “我只是觉得……”他干笑两声,“我以为传闻里的狼师主帅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没想到长得这般好看,年岁竟还和我差不多。”

  勃律不怒反笑,嗤笑出来:“小余将军这是从哪听到的传闻?还怪有意思。”

  小余将军张张嘴,又紧闭上。

  当年他祖父和他大哥打过草原的兵马,听说打的就是狼师所属的穆格勒部的草原人,甚至曾经每每回京都能听常将军说上一两句和狼师打来打去的丰功伟绩,虽然他没有一起向草原出过兵,却也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些人口里传出来的这位年少成名的狼师主帅长这样。

  ——一个大男人,着实长得……怪好看,根本不像是常年坐在马背上打打杀杀的人。

  可这样的人却是草原人,虽然不是直接导致他大哥死在战场的人,可终归到底是一辈子的敌人。

  想到这,小余将军落下眼睛,眼底深沉了不少。他不再看勃律,也不知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人,转向祁牧安告辞离开。

  勃律看出来这小余将军的情绪和心思,望着他的背影抿抿嘴,在祁牧安身边小声道:“这西北的东越军,都不太待见我们。”

  “毕竟余老将军的大孙儿是死在草原人的手里。”祁牧安偏首低声答。

  勃律皱眉;“哪一场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我也不太清楚。”祁牧安低沉叹息,“但至少和你无关。”

  “我印象里狼师从未和驻守在西北的东越军打过。”勃律垂眸,眼中溢着复杂的思虑。

  他想来想去,犹豫道:“……和东越西北打过的,应当是大殿下和其他将领……”勃律突然就噤了声。

  “不过也是,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是穆格勒的人,那就是导致他们将领战死的因果……是我穆格勒的杀孽,确实该恨。”勃律闭了闭眼。

  “我让元胤下旨接手他们的兵权,让他们更加怀了恨也不甘。换做是我,我肯定拼了命的都不会让敌人摆布。”

  祁牧安猛然紧紧攥住勃律的手,转身直视他:“你不用事事的责任都揽在你身上,穆格勒又不是只剩下你一人了。”

  勃律抬头望向祁牧安。

  “你一个人代表不了穆格勒,你谁也不亏欠……况且,你不是不在乎的在那么多人面前都扬言说你已经不是穆格勒的人了吗?既然你自己都说没关系了,那为何还要露出这副表情?”

  勃律定定望着祁牧安,许久不曾开口。

  祁牧安宽慰笑笑,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人:“勃律,有我在你身边处理这些杂事,你不需要理会。”

  这次,祁牧安不再说要站在勃律的身前亦或是身后先行挡住危险,而是站在了他的身边维护他。

  勃律垂头瞧了瞧二人攥在一起的手,末了悄悄握紧了几分。

  西北往北的方向,草原与中原的交界处,一片营地坐落在上面。

  哈尔巴拉此时此刻安逸地躺在自己帐中,忽地听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登时睁开眼,倏尔听了片刻,好似是延枭回来了。

  他撑着榻椅起身,坐在榻边又侧耳仔细听了听,突然笑了。

  哈尔巴拉大步走出帐子,靠在帐口处玩笑地瞧着从马背上跌下来的男人,看清楚他身上既是血迹斑斑又是灰尘扑扑,面上还狰的惊恐和怫悒。

  他下了马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而后似是身上的伤口疼了,他呲牙咧嘴地捂上已经被血浸湿衣衫布料的地方。

  哈尔巴拉就在不远处瞧着他,瞧着瞧着笑出声,扬声冲着方喊:“延枭,你怎么这么狼狈?像爬回来的一样。”

  “怎么?莫不是真被人打回来了?”

  听到哈尔巴拉的笑声,延枭就像是一榔头敲醒了似的,立马转身望向他那方,瞪着一双充了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哈尔巴拉。

  哈尔巴拉越笑越张扬,杵在日光下轻蔑的很。

  可延枭今日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在见到哈尔巴拉时,他急忙往前走了好几步,嘴上大喊:“勃律,是勃律!”

  哈尔巴拉皱皱眉,犹疑开口:“什么?”

  “我看见勃律了,我看见勃律了!”延枭宛如疯了一般,一句复又重复一句,句句提高嗓音:“他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他的刀差点杀了我,差点杀了我!”

  哈尔巴拉蓦然把身子从帐口上支起来:“小勃律当真还活着?活到了现在?”

  “千真万确!”延枭喘了好几口气,两手血糊糊地抓上哈尔巴拉的双臂,一双眼睛阴森可怖地瞪着他,要他给一个说法。

  “你不是说给他下了毒,他快死了吗!为何他还能用刀,还能率兵打仗!”

  哈尔巴拉一听见勃律还活着,也顾不上把延枭从自己眼前推开,更没有心思去管身上已经从延枭手上被沾上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他眼睛转了转,舔舔嘴角,笑道:“看来是我们小勃律很顽强啊,是我小瞧他了。”

  哈尔巴拉几不可察地落下眼眸扫眼自己胸口的位置——难怪前段日子他身体里的母蛊躁动不安,一直在他体内挣扎,仿佛要死了一样,他原以为是小勃律快熬不住了,母蛊也该消亡,可如今突然回想起那小毒师的话,怕并非如此。

  如此看来,小勃律莫非是把自己的蛊毒解开了?

  ——当真有趣,有趣得很!

  哈尔巴拉垂下眼睛,这才终于注意到自己面前的延枭和身上糊着血的手。他笑着,手上动作却毫不留情地把延枭一掌扒下推开,致使人往后踉跄了多步,险些一头摔在地上。

  “这样看来,也愈发的有意思些。”哈尔巴拉摩挲下巴,看向延枭才发现少了一人。

  “怎么就你一个?那个赵将军呢?”

  延枭稳住身形,思绪似是还落在牙沟的战场上。他阴沉道:“勃律率兵打进来的时候太过突然,他和我跑的不是一个方向……若是明早还不回来,那八成几率是被被抓了。”

  哈尔巴拉若有所思一阵,继而咧嘴笑起来。

  “看来我要早一些见到小勃律为好。”他转身走进帐子,“明日若赵将军未回,我便出发去趟大庆,需要重新和大庆太子讲讲接下来的交易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大庆·东宫

  东宫今夜燃了一排排天灯,李玄度亲自站在院落中央,托着燃了明亮烛火的天灯放飞到无尽的长夜上空。

  他今晚身着一身素袍,衣衫上只点缀了几星花纹图案。而他身边的中官手上,则捧着一叠叠来自战场上的军报。

  李玄度放飞天灯后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上盏盏明灯,眼睛里却不是烛火的柔光,而是刻着锐利的光亮。

  他瞧着瞧着,忽然重重叹口气,扯出嘴角一抹笑,叹道:“今夜又有多少将士无法回家啊?”

  这时,从黑暗中飞快跑出一道人影,来到中官耳边低语了几声,往他捧着的双手上又摞了一封书信,随后转身快速跑走,没入宫院的黑暗。

  中官挤挤脸上的肉,跟着李玄度的心情也扬起嘴角,低声唤道:“殿下,新军情。”

  李玄度闻音落回头,瞥向他手中最上面一封完好未拆的军报上,等了有两息,才伸手拿过来。

  他将里面的信纸展开,看了两眼,挑起眉,似是有些感到意外。

  “赵长辉被抓了?”

  “啊?”杵在一旁听到的中官大惊失色。

  “这个废物。”李玄度把信上后面的几句看完,合上骂了一句。他沉吟片刻,把信展到中官的眼前,笑着问:“看清楚了吗?”

  “回殿下,老奴看清楚了。”中官飞快扫了一眼把上面的内容看了个大概,笑笑。

  “嗯。”李玄度颔首,将信纸完好无损地塞回去,突然问他:“你说,孤应不应该放弃他?”

  中官毕竟跟在他身边久了,此番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些什么。

  “殿下,这赵家早年还算鼎盛,可惜赵老家主走后,一落千丈。如今这赵长辉虽然也夺过功头被封了个扬武将军,可到底无法给殿下带来最重要的东西。”

  中官讨笑:“区区一个武将而已,愿意为殿下的大业奋身浴战的人还有很多。”

  李玄度随着他的话,头起起伏伏,似是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中官见如此,继续道:“殿下不妨借这赵长辉试探试探东越。若他成为一个时机,我们或许能利用这已经被押入东越的人,重创东越。”

  李玄度听后笑起来:“有理,和孤想的如出一辙。”

  中官高兴,乐得眼睛都险些看不见了。

  “那就依你言。”李玄度重新背过手,仰头去望天上还未飘远的天灯,说:“让武将军速去支援,西北这块肥地,孤不能放弃。”

  中官笑呵呵的就要退下,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被李玄度叫住了。

  “等等。”

  李玄度回头,从他手上将方才最新的那一封书信抽过来,对他挥手:“下去吧。”

  这次,中官完全退出宫院,独留下李玄度站在夜空中一众天灯的灯火之下。

  他摩挲着手上的信纸,将其重新打开,盯着最后几句话看了又看,忽然捏着上面一个用笔墨写上的名字,嘴角噙着笑呢喃。

  “小安……”

  西北处,祁牧安午后睡了一觉,起来迟了些,望向帐外发现已经入了夜,天彻底黑下来。他张望一圈,发现帐中只有他榻前燃了一只烛火,四处并没有看见勃律。

  他寻思了一阵后穿衣下地,打算去找人,还没走到帐子口,就撞见从外踏进来的段筠。

  祁牧安瞧着他一身三日前未换下的行头,心里了然:“我说昨日为何没看见你,原来是去给胤承帝传信了。”

  段筠也不隐瞒,如实点头称是。

  祁牧安多看了他两眼,越过人要走,然而才迈了两步,又突然扭头看他。

  “胤承帝可有说什么?”

  段筠问:“将军是指何事?”

  祁牧安扫眼帐外,所指何事一目了然。

  段筠立刻想到他们营地里被关在牢车上的大庆人,点点头:“关于赵长辉,陛下并未多说什么。”

  见祁牧安蹙眉,段筠补充道:“陛下只说,赵长辉不重要,降和更好,降不了直接把他送进上京地牢就是。”

  祁牧安点点头,视线余光飘到无人的帐内,转了话音问:“你知道勃律去哪了吗?”

  段筠说:“勃律王子在狼师。”

  “多谢。”祁牧安颔首后,回到帐子取了件外披,这才出了帐子。

  他一路向着狼师走,快要走到的时候,没想到在外面撞见了苏俞。

  苏俞正站在狼师外面,伸头朝里张望,听到身后的声响他飞快回头,见是祁牧安,想到将军出现在这里定是来寻勃律殿下的,于是立刻将人拦了下来。

  祁牧安疑惑地看着苏俞,皱眉不悦,推开他的手臂就要继续向前走。

  苏俞向前追了两步,忙解释:“将军,您最好现在不要过去。”

  祁牧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苏俞垂下手,低声道:“狼师正在为此仗战死的将士送行。”

  祁牧安狠狠一愣。从他这个位置,撇过头依稀能瞧见一点狼师驻地里空地上的场景。

  今夜的狼师黯淡无光,唯有几支烛火在星星燃烧。整片驻地安静至极,好似是狼师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空地上。

  祁牧安知道穆格勒的习俗,他们会用河水送别亡灵,可是西北的营地附近却没有河流。

  他怔怔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听里面传出阵阵类似吟唱的低语,像草原语,可祁牧安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面朝狼师驻地后退了两步,对苏俞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他刚要寻个地方站着等勃律出来,转头见苏俞站在那里也不走,惑道:“你在这又干什么?”

  苏俞的视线从狼师内闻声迅速递出,对祁牧安解释:“我来向勃律王子汇报明日和大庆议和的安排。”

  祁牧安低低“哦”了一声,站到另一边回答:“知道了。”

  他们二人就这样笔挺的站在狼师外面不进去,不知站了多久,直至里面的声音停歇,众人四散。

  勃律踏出来的时候看见这二人如石像般站在外面吓了一跳。他看看苏俞,又看看祁牧安,一脸不解。

  他朝着祁牧安走过去,站在男人面前小声问:“你们站在这作甚?”

  “勃律王子。”倒是苏俞先开口,惹得勃律和祁牧安纷纷望过去。

  男人道:“我来向你汇报明日的议和安排。”

  勃律点点头:“除了我,你们还有谁去?”

  苏俞看眼祁牧安,说:“余老将军说,明日他亲自和你一起去。”

  勃律顿了顿,才点头:“行,我知道了。”

  随后,苏俞又转达了几句余老将军的话,和大庆传了议和的地点。

  勃律问:“余老将军有说这次要把赵长辉捆上带过去吗?”

  苏俞答:“没有,余老将军听了你的分析,考虑到大庆有阴手,便选择先盖议和书。”

  勃律想了想,觉得这最为保险,于是答应了下来。

  说完这些,苏俞再次看眼祁牧安,便不在多留,赶紧匆匆离开了。

  祁牧安没去管已经走远的苏俞,而是仔细观察着勃律的面色,看了一圈下来后发现并没有异常。

  勃律察觉到祁牧安的目光,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好奇问:“怎么这般瞧着我?”

  “看看你需不需要安慰。”祁牧安松口气,倒是难得开了句玩笑。

  “好啊。”勃律瞧着祁牧安,过了会儿才笑着开口:“你想怎么安慰我?”

  “还没想好。”祁牧安沉思一会儿摇摇头。

  勃律笑着轻哼一声,很快又落下嘴角的弧度。他往祁牧安的身边靠近了几分,疲倦地长叹息气,垂头重重将额头砸在祁牧安的肩膀上。

  祁牧安一直在等着勃律开口,可勃律让他足足等了有将近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听到身前人微弱的嗓音:

  “……阿隼,这次整个狼师在这里战死了六十七人……”

  “西北连条能让他们回家的河都没有。”

  “而我却连他们的尸首都无法从战场上全部带回来……”

  祁牧安低头瞧着把脸埋进他怀里的勃律,伸手抚上他的后背顺了顺,轻声说:“他们会回到家的。”

  怀中的人儿深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从祁牧安的肩膀上抬起脸。

  “明日和大庆议和,搞不好又要打一场。”勃律捏捏眉心,没捏几下手指就被祁牧安伸来替换的手指挤了下去。

  祁牧安替他揉揉眼穴,好声说:“走吧,我就是专门来接你回去的。”

  勃律睁开右眼扫了祁牧安一眼,笑出声。

  “伺候人怎得比之前还有模有样了。”

  “专门学来服侍你的。”祁牧安把手臂上挂着的外披顺势搭在勃律的肩膀上。

  走了没几步,勃律突然站住脚跟,冲面前的祁牧安抱怨:“我有点饿了。”

  “那我让厨帐开火,给你熬粥喝。”祁牧安牵过勃律,对人百依百顺道。

  “可我想吃你做的米糕了。”勃律垂下眼睛。

  祁牧安哑然,过后想了想,向他承诺:“若你明日能早点回来,我明日便给你做。”

  “当真?”勃律勾勾嘴角。

  “当真。”祁牧安重重点头。

  “那我明日必然要早些回来。”勃律轻笑起来,“就算和大庆打起来了,我也要一刀横扫一军,赶紧回来吃米糕。”

  “好。”祁牧安也跟着淡笑,“那我便做一筐,等你回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议和的时辰他们向大庆单方面定在了翌日的巳时,大庆就此并未回信。余老将军和勃律带着足够的兵马已经前往交涉地,届时大庆的人出不出来,亦或是直接躲在暗处蓄势待发,他们都能及时应对。

  他们不到巳时的时候就已经接近了交涉地,可派出去的斥候回报说前方四面依旧空荡, 丝毫不见大庆的踪影。

  余老将军望望前方,招招手让人归位,侧首去看的时候,发现原本和自己并肩的男子已经落后了一具马匹的距离,大有要停下的趋势。

  余淮黾见状刻意慢下来,停驻马步等勃律赶上。待人重新走到身边后,他看向青年,问道:“勃律王子,不一起吗?”

  勃律心知余老将军说的是哪一件事,微微摇头:“这是东越和大庆之间的议和,理应由余老将军出面,我和我的人在后方待命即可。”

  “好。”余老将军点点头,不再多言,策马先一步回到队伍的最前方,而勃律带着他的狼师则越来越慢,最终慢慢停在原地,看着东越的兵马越过他们继续向前,前往交涉地。

  两方议和讲究诚意,他们带着大批人马位于后方,既不容易被对方发现,还可等到事态有变,东越的人在前发出信号,他的人能及时支援。

  勃律坐在马背上盯着前方东越军消失的黑点许久,之后缓缓闭上眼睛,竖耳听着周遭的细微响动,拽着绳疆的手时不时地抬起食指又落下,点在绳疆的皮革上,周而复始。

  他们在后方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一声哨箭划破天际,才让勃律的双眸“唰”地飞快掀开,锐利地直射前方,蓦地将马绳攥紧。

  他大喊:“符燚!”

  符燚闻声而动,顷刻间从狼师里边策马窜出一个士兵,勒转马头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回营地报信。

  祁牧安坐在帐中等来了传报。只听外头一阵匆忙凌乱的马蹄声,和一串低话。紧接着,苏俞快步来到帐口处,皱着眉朝里面道:“将军,打起来了。”

  祁牧安面色凝重地放下手中的杯盏,对来人说:“交代下去,准备押送赵长辉进京。”

  “是,将军。”

  带苏俞离开,他在帐中又无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外走。

  他来到关押赵长辉的牢车前,漠视着里面饿了半天有些无力的人儿。里头的人听到声响先是睁开一只眼,看见是祁牧安那张脸孔后,他啧了一声,又闭上。

  祁牧安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冷淡开口:“大庆并不打算议和。”

  赵长辉闭着眼睛不说话。

  祁牧安顿了半响,冷声向他陈述:“可惜了,李玄度并不会为了你们向东越低头,你们已经是弃子了。”

  赵长辉终于睁开眸子,心里随着对方的话连连颤着,有些拿捏不定,面上则露出怒气,对祁牧安低吼:“你个挑拨离间的奸人!”

  “祁牧安,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孬种?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直接把你打死,也省了殿下这么些年的烦恼。”

  “像你这么一个背信弃义、见利忘义的人,东越也真是不怕你反手给他们一刀,到时候自食恶果,也真是笑话。”

  这次,换成祁牧安站在牢车外冷然地望着赵长辉不出声。

  赵长辉说完,将外面的人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遍,身子往外挪了挪,嘲他:“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不妨和我说说,大庆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屁颠的跑来这里卖命?”

  祁牧安冷呵一嗓,并不回答他这句话:“我曾经又何尝不是忠诚于他,甚至甘愿抛出性命。可回报我的是什么?”

  赵长辉道:“殿下那么信任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你却毫不知足。若不是你争功争利,挂着一个昌王的匾子觊觎殿下的位置,殿下也不会视你为威胁!”

  他手被锁在车上,说到激动的地方挺直了身板要往对方的方向凑,但才凑了没几寸,锁链就将他的身形完全固住。

  男人仰面瞪他:“你不过就是一个野狗,还不随昌王姓李呢,就妄想自己披金带银,当那高位上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那昌王也死得其所。说他甘愿屈位亲王辅佐陛下,你看看满京城谁信?谈出去的话,昌王比陛下还略高一筹,陛下早就应该除了你们这群存异心的逆贼!”

  “李玄度往外流传的闲话还真是多,每一句都不一样。”祁牧安低语自嘲,稍稍低了点头,眼睛抬起直视赵长辉。

  “说我可以,但你没这个嘴脸说我的义父。”祁牧安直勾勾盯着赵长辉,不待人反驳,下一句紧接吐出,围得人四周水泄不通,如何都抽不了身。

  “你知道我义父战死的真相吗?赵家家主难道就没告诉你?”

  赵长辉急道:“你谈及我祖父是何意思!”

  祁牧安了然:“也是,你这脑子,想来赵家家主直到临终前也没敢告诉你。”他顿了一下,声音降下几分。

  “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人,最后一刻却让自己的国家背叛了,简直可笑。”

  赵长辉张张嘴,话刚到嗓子眼,就被祁牧安卡了回去。

  “我昌王军比你麾下的兵多了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在战场上又替你的人死了多少你应该也有数。我昌王军是让李玄度都赞叹一二忌惮一二的存在,我们昌王府若是有篡位夺权的想法,早就兵临城下,杀到宫中去了,何必等了那么多年。”

  赵长辉突然就噤了声,瞪着祁牧安不答话了。

  “他对你说我觊觎他的位置?”

  “我若真觊觎,就不会被动的让他拿走四分昌王兵力,就不会在昌王府等他来杀我。”

  赵长辉听完冷笑:“原来你早有逆反的心思。”

  祁牧安闭了闭眼,闭了嘴不再和他过多交谈,转身要离开:“这些,未来在地牢里,你有nan风dui佳大把的时间去想。”

  西北的这场在交涉下打起的仗是大庆先进攻,打的时间并不长久,以东越传入上京的捷报而告终。

  此仗一落,大庆派出的兵马元气大伤,有一半的援军还在路上未到,勃律便率军长驱直入,搅得他们兵马四掀五乱,直接让他们被逼投降。

  古怪的是,这次出兵的只有大庆,丝毫没见延枭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救回赵长辉,还是因为远在京中的太子的意思。

  虽说此仗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但到底还是让祁牧安在营中等了许久,自是没心思去做什么米糕,而勃律和余老将军领兵回来后便忙于军务,布下各方防守,更是没太多闲心来找祁牧安讨要米糕。

  大庆败后,也不知在那边做些什么,安静了许久。几日后有消息传进军营,说大庆在路上的一批兵马已经入了营,似是有再开战的意思,一点也不在乎被他们抓住的赵长辉,视线更多的还是落在了东越西北这块宝地上。

  祁牧安知晓后一脸了然,凭借他对李玄度的了解,这件事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战争打响的频繁,兵力人力也丧失不少,大庆短时间内需要恢复元气,便安静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之间又重新搅和到了一起,总之延枭也跟着失了动静。

  如此一来,勃律在安排好留守营地的狼师后,便要收拾东西打算启程进草原。

  彼时祁牧安的伤已经好了大概,能走能跑能策马,西北如今又处于硝烟平静的时候,对方敌军忙着休整,商议怎么一举拿下西北,他们借此机会前往大漠交涉是最佳的时机。

  祁牧安听勃律说后没有多言,直接叫来苏俞和另一名将领,交代了昌王军的事务,对他说:“苏俞,你协助小余将军将赵长辉押回上京,一旦人入了上京,你便立刻返回西北。”

  苏俞听了半响都没听见祁牧安说他自己如何,于是皱眉:“那将军您呢?”

  祁牧安说:“我跟勃律进草原一趟,半月就回。”

  他声音沉重:“这仗不会这么轻易的打完……或许是时候像大漠伸出一封盟书了。”祁牧安说完,回身看了看帐内正在收拾行囊的勃律,便要挥手叫他们各忙各的去。

  他转身刚要进帐子,谁知身旁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冒出来一人,瘫着一张脸向他伸出了一个信件。

  “祁将军,陛下来信。”

  祁牧安欲言又止地看着段筠,瞟眼信问:“上面都说了什么?”

  段筠答:“此信是交予湘王和您的,属下不敢私自拆看。”

  “湘王?”祁牧安不解,转过身子面对他:“我们动身去大漠,这关湘王何事?”

  “属下不知。”

  祁牧安寻思了会儿,看眼帐中勃律的身影,对段筠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等下会和勃律进城找湘王一趟。”说着,他把信从段筠的手里接过来。

  他皱着眉将信纸展开,大致扫了两眼,便知道了元胤打的什么主意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祁牧安把跟在身边的段筠赶走,拿着信回了帐子。勃律坐在一张矮椅上,正抱着一堆瓶瓶罐罐,一个个掀开瓶塞又嗅又瞧的捣鼓着。

  祁牧安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在不远处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蓦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这些是什么东西?”

  勃律仿佛做贼心虚般飞快抬头,把手上的这瓶赶紧盖好塞进衣服里,去捞怀中布袋里其他的小瓶小罐,语气强装镇定道:“都是许言卿留下的。”

  他打开手上新拿的这瓶闻了闻,对祁牧安道:“有一些是什么伤药,名字我叫不上来……我寻思着拿出来一些给军中将士们留着应急,毕竟许言卿的医术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许言卿前几天闹着要离开,已经大有在营中撒泼打滚的架势了,嚷的跟他们是土匪绑人一样。他们实在没辙,又逢两方好不容易休战了,让许言卿再留在这里确实没大用,便索性让他回了荆城。

  祁牧安微微拧起眉多看了勃律两眼,假装自己没注意到他方才细微的异样,走过去把手上的信件递给勃律。

  “我们进草原几乎用不上,你挑一两件带上备用就行。”祁牧安说,“胤承帝来信,看不看?”

  勃律狐疑地抬眼瞧他:“这东西我也能看?”他伸长脖子,借着祁牧安的手看见信表面上的几个大字,分明写着谁谁亲启。

  勃律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祁牧安:“这是给你的,我看不得。”

  “自然看得。”祁牧安不等勃律再次开口,已经坐在对方的身边替他抽出信纸展开在面前。

  勃律先是盯着祁牧安,从他面上也瞧不出接下来二人要针对信纸谈及的事儿是大是小,于是他拿捏不定地挪移目光,迟疑着看向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信纸。

  勃律飞快看完,再次望向祁牧安,有些惊愕:“元胤要让湘王和我们一同前往大漠?”

  祁牧安点头:“我知道此番去大漠必定先进草原,落足在小叶铁铊部,所以这件事还要问问你的意见……你若不想让他进部族瞧见些什么,我给胤承帝书信一封,让湘王赶紧回去。”

  勃律舔舔腮帮,默了一息说:“他在荆城待得时间够久了,你之前不是给上京写过两封,怎么说?”

  “胤承帝根本没回信。”祁牧安深吸一口气,一听到这件事就来气。胤承帝不回他的信,他就没借口把元毅赶回去,只好让人在荆城一直待到了现在。

  勃律盯着信纸上的白纸黑字沉思了会儿,挥手说:“那就带上吧,小叶铁铊部是离东越最近的部族,平时稍微往草原走几步就能瞧见帐子轮廓,也没什么让中原人瞧不见的。”

  他低下头,继续一个个闻瓶中的药味,挑拣出两瓶,把剩下的重新系上口搁到桌上,对祁牧安说:“如此想来,此番不仅是我和大漠结盟,更是东越和大漠结盟。我能代表狼师,可没人代表东越,他虽然平日挂着个名号无实权,不过去了也能给东越添一份在大漠那里的诚心。”

  勃律看着祁牧安:“大抵是元胤还信不过我能轻易的替他们说服大漠,怕我到时候临时反插他们一刀,才让湘王跟到底罢了。”

  祁牧安点头赞同:“湘王这人没什么权力,胤承帝笃定我们不会放在眼里过多关注,而他有了湘王在我们中间,也好时刻掌握我们的动向。”

  勃律:“这事儿不大,我提前给额尔敦塔娜说一声就行。”

  “行,你觉得无事就行。”

  “我们今晚就进城,明日便出发,早些上路,兴许还能早些回来。”勃律面色沉重,“只要大漠那边肯松口,一切都好说。”

  祁牧安这时问:“你们和大漠打过的交道多吗?”

  勃律摇头:“并不多,但应该比你们要多一些。”他回想了一下,“不过和大漠打的交道,已经是阿帕那辈的事儿了,倒是或许能翻出些族人留下来的文书。”

  祁牧安看了看四周:“你都收拾完了吗?”

  “差不多了。”勃律起身,拎起装满了瓶罐的布囊要往外走:“我去找躺符燚,交代一下事情,回来了我们就出发。”

  他从帐子里走出来,直接去了狼师,谁知正巧在狼师外撞见了急匆匆往外走的符燚。

  “你干什么去?”勃律叫住他,疑惑。

  “正巧,我有事要找你。”符燚看见勃律,脚跟一转几步来到他面前。

  “我也有事交代你。”勃律制止了符燚要先开口的话,道:“你立刻让人用信鹰给额尔敦塔娜说一声,东越的湘王和我们一起入草原。”

  符燚诧异:“湘王?为何东越人要进草原?”

  “和大漠结盟还真需要东越的人在场。”

  符燚稀里糊涂点点头应下,点完了急道:“你们是不是今晚就出发?”

  勃律拧起眉,不清楚为何符燚急成这样。紧接着,他就听符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半句话。

  “我想送送你们。”

  勃律打量着符燚着急又急切的脸色,心里瞬间知道了符燚口上这个“送”不止是表面这么简单。

  他严肃道:“符燚,你需要留在这里。”

  符燚懊恼地垂下头,脸上闪过悔恨和焦急。他低声一句句絮道:“我送送你,勃律……你就让我送送你吧。”

  “我这次回去,没来得及见上宝娜一面……等见完了,我当天就会赶回来的。”

  勃律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过了许久才说:“我们又不是这辈子都不回家了。”

  符燚仿若瞬间就塌下了背脊:“可我怕下次就见不到了。”

  “不会的。”勃律承诺,“我怎么把你们带出来的,还会怎么把你们带回去。”

  符燚抓抓头发,眼泛苦涩。他深深缓了两口气,朝面前的人低语道:“勃律,你现在和阿隼重逢后冰释前嫌,自然不理解我……我这几年算是看明白了,我若是哪一天就死在了离草原那么远的战场上,如何都回不到草原再见宝娜……”

  “这些年我有机会就去陪陪她,怕她忘了我,也怕我忘了她……自打陪你来到上京城,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宝娜了……”

  “你就让我回去看看她吧……”

  勃律垂首看着符燚,张开嘴半响没说出一句来。也不知过了许久,他才沙哑着轻声说:“我们酉时就离营,你还有点时间。”

  符燚立刻抹把脸,嘴上连连答:“好,好,我们营外见。”说罢,他飞快转身跑回狼师里自己的营帐。

  勃律落了落眸,慢慢转身也往回走。他一步步快缓到帐子的时候,段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叫住了他。

  勃律愣愣回头,却是叫段筠看清他的脸是也跟着一愣。

  勃律王子不知从哪刚回来,面上夹杂着惆怅和茫然,还有许许多多混交在一起的神情。

  他这些时日从来没在对方的身上见过这种情景,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倒是勃律先回神开口,把他的话扯了出来。

  段筠微微避开了些勃律的目光,脸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他说:“勃律王子,有一件事,陛下让属下务必亲口告知你。”

  “何事?”勃律皱皱眉。

  “牢中的人死了。”

  勃律一愣,过了许久才微启口淡道:“死了就死了吧。”他扭回头,继续向帐子里走,然而走了才两步又停下,闭上眼吸一口气。

  这次,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又轻又缓。

  “死了就死了吧……”

  阿古达木这一生在父汗身边忠心耿耿、尽心尽力,恐怕如何都没料到这辈子最后竟是死在敌国的地牢里。

  等勃律睁开眼时,在帐子口处看到了出来等他的祁牧安。人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看见勃律望过来,立马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掩去的情绪。

  他瞪了不远处的段筠一眼,不知这二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嘀嘀咕咕的叫他没听清楚。他赶忙来到勃律身边,抓住人的胳膊细细把人的脸端详了一遍,问:“怎么了?”

  “阿古达木死了。”勃律轻叹。

  祁牧安立刻抬头看向段筠:“怎么死的?”

  “自戕。”

  祁牧安怒道:“你们东越竟是连个人都看不住的?”

  “没事。”勃律这时反手回握住祁牧安,安抚道:“死就死了,他早在昭仑泊一战就该死了,他也说过这么多年是在苟活。”

  勃律松开祁牧安的手,看看天色,不给其他人开口的时间,催促道:“我们该出发了。”

  祁牧安无可奈何,既然勃律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在说什么,只能选择无声陪在他身边。

  这次祁牧安身边只有随时跟着他往东往西的段筠,苏俞对此看不过去,一天前就不断来祁牧安这里告这告那,说昌王军里随便一个亲兵都比段筠这个东越派来的家伙要强。段筠就站在帐中被苏俞指着鼻子骂也无动于衷,真跟块木头似的。

  最后是祁牧安不知又给苏俞说了些什么,苏俞才老老实实回去,没在对此事有任何异议。

  勃律也说,硬要带上一个人,对于段筠现在这种了解东越、随时能收到东越消息的,且有两个主子的人而言,确实是比较好的选择。他这人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问什么就答什么,一边帮衬胤承帝,一边又帮衬祁牧安,一个人顶两个人用。

  三人在酉时上了马,驱策着往营外走。而营地外,符燚早早的就等在了那里。

  祁牧安在看见符燚整装待发随时都能出发的样子时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同奥。他看向勃律,恰巧勃律也望过来,对他解释:“他回去看看宝娜。”

  祁牧安缓缓点头,心里猜个七八分,没不实识趣地开口。

  他们在客栈前下马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勃律把马交给客栈的小二,刚抬脚踏进去,有一人就飞快从里面冲了出来。

  “可算来了!”阿木尔一把捞过勃律左右看人完好无缺,松了气。

  “幸好幸好。”阿木尔说,“你是不知,我们在这听着前面打的多么多么激烈,战况多么凶险,我这个心啊——”他把手捂在胸口处上下浮动,“提心吊胆的。”

  “怎么现在对我愈发的担忧了,我活像个女娘。”勃律失笑调侃。

  阿木尔嘀咕:“你又跟几年前不一样了……”他看了看勃律腰侧的刀和垂下的手,凑近了低声探口风。

  “你没受伤吧?那庸医回来了我问什么都只敷衍那么一两句,你现在状态如何我都不清楚,可急死我了。”

  勃律让他放心,说自己好得很。但碍于祁牧安在身边,他没敢当面告诉阿木尔说其实自己此次挥刀是尽了十成十的力气,若不是每场都拼尽全力,他半途就倒下了。

  符燚推开阿木尔,横道:“你话怎么变这么多了。”

  阿木尔看到符燚后愣了一眼,转而才瞪眼骂道:“你懂个屁!”这一骂,目光倒是从他脸上瞧出了些东西,不明所以地笑笑。

  “挺好,脸上多了个刀口,以后我就是狼师里除勃律外最俊的儿郎了。”

  勃律拽住阿木尔,省的他和符燚吵起来自己无从插嘴,先问一句:“怎么就你一个?”

  “当然就只有我关心你们!”阿木尔撇嘴,脑袋朝楼上点点:“喏,都在上面呢。该睡觉的睡觉,该风雅的风雅,一个个就差扑棱翅膀了。”

  “我饿了。”勃律和祁牧安对视一眼,对阿木尔说:“阿木尔,你和符燚在下面等我们,先叫桌菜,再帮我们要两间房,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赶路。”

  “好。”阿木尔点头,拽着符燚去找了掌柜。

  祁牧安看眼段筠,段筠回看他一眼,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这才跟着阿木尔一起离开。

  祁牧安收回目光落在勃律身上:“进草原前,你去见见元毅?”

  “是要见见。”勃律看着二楼抿起嘴,想了一刻叹口气:“你先去吧,我先去见许言卿。”

  “怎么一来就要先见他?”

  “你不是知道,我的毒才解了一半。”勃律苦笑,“我得确保他进了草原能信守承诺啊。”

  祁牧安拧眉,拽着勃律要往楼上走:“我和你一起去,去听听他究竟怎么说的。”

  “不用。”勃律用另一条胳膊拦住了他,还是有些心虚,嘴上快速道:“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怕他跑了。”

  “他要是能跑,这还不是大事?他跑了你的毒怎么办?”祁牧安紧紧瞧着勃律,他心里总觉得勃律瞒了他些什么,可他又要相信勃律,又猜不出来。

  他心里一狠,无事勃律还在他身边念叨着什么,直接把人架起来,又拽又拖地,两个人连门都顾不上敲,直接撞开了许言卿的屋门。

  许言卿在里面不多时前眼皮就止不住的跳,这下子门一声哐响直接撞在他心坎上,愣是让他的眉毛飞了半截,一口气险些没呼上来,手上的一盏热茶没拿稳,直接泼到了身上。

  第二百四十三章

  许言卿气急败坏地低头看着自己污了一小块茶渍的袍子,咬牙切齿地弹了弹,终是再也忍不住,卯足了力气把手上的杯盏朝着进来的二人头上甩过去。

  祁牧安眼疾手快把杯子接住放到桌子上,仿佛像无事人一样继续朝里走。

  “你们两个能给我一天清净吗!”许言卿狠狠吸上来一口气,生怕一会儿自己连喘气的命都没有了。

  “做什么又跑到我这里?你们的事儿都忙完了?忙完了也别来找我啊!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来烦我!”

  祁牧安面不改色地把勃律拽到他面前,冷着个脸没说话。

  许言卿疑惑得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勃律身上,隐隐明白这次真正来找自己的应该是这位。

  他恶狠狠气道:“我上辈子真是作孽啊才遇到了你们。”说完,他从榻椅上直起上身,趿拉着鞋坐到不远处的桌边,拍拍桌子让他们赶紧过来。

  于是祁牧安又拽着一言不发的勃律坐到了许言卿对面。

  神医咳嗽一声,抬抬手让袖子往下滑落几寸,刚要让勃律伸手,忽地想起来方才发生的事情。

  祁牧安眼睁睁瞧着他站起身,掏出下摆的衣裳布料摆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指着那一块新鲜的茶渍,对他们指责道:“瞧瞧你们干的好事!你们要赔我一件新衣裳!”

  勃律对他这做法难以启齿又感觉匪夷所思,反而身边的祁牧安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他又扭头看向祁牧安,一脸恨铁不成钢。

  得到了回应,许言卿心满意足地抛开衣摆,重新坐下,对勃律勾勾手,昂起头说:“手。”

  勃律对祁牧安堵着气,不再多看他,重重将手磕在桌面上。

  许言卿瞥了他一眼,心道你在我面前发什么威,而后又看看斜对面的祁牧安,见这人从这声里听出了勃律的脾气,吓得瞬间把目光黏在了对方身上,一副生怕被抛弃的眼神。

  出息。

  许言卿心中冷哼,把手指搭在勃律的腕上诊了诊,又看了看他身上已经多日不曾出现的脉络。

  他看完说:“我走之前给你的药你开始吃了吗?”

  勃律瞥眼身边面色逐渐黑沉的祁牧安,不禁缩了缩背脊,答:“开始吃了。”

  “好,吃个几天,吃不死的话,就可以解剩下的了。”许言卿撂下袖子,站起身打算继续窝回他的榻椅上。

  勃律顿了顿,随着许言卿走动的身形转了身:“我总觉得你在框我。”

  许言卿两眼一翻:“你猜对了。”

  祁牧安抢在他话尾处开口:“他吃的是什么药?”

  “你不知道?”许言卿回头看他,再看看勃律,勾唇一笑:“有意思。”

  祁牧安飞快把头扭向勃律,瞪着他要他给一个说法。勃律烦躁至极,不敢看祁牧安,瞪了许言卿一眼就要起身离开。

  他刚离开凳子,就被祁牧安一把捉住手腕,狠狠攥住。

  勃律不耐烦地低头瞧他:“你要干什么?”

  祁牧安也冷着张脸不退步,谁时一道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叫他没说出来的话暂且先吞回嘴里。

  “别,要吵出去吵,赶紧出去,一个个的烦死了。”许言卿大步来到房门前把门替他们敞开,指着外面说:“最好去外面,去街上吵,让百姓都看看你俩,吵得说不定更有力气。”

  勃律一气之下,倒是变被动为主动,捞起祁牧安。他怎么把他捞进来的,他就怎样把他捞出去,头也不回地“咣”一声把许言卿的屋门摔上。

  这声音震动了隔壁的人。元毅打开屋门朝这边探头探脑看了一眼,见是勃律和祁牧安这俩一个比一个还黑的脸,识趣地赶忙把头缩回去,佯装无事发生似的一样轻轻将屋门合上。

  他现在可不敢招惹这两个人,这两个也千万别来找他。

  祁牧安留意到元毅那方的动静,扫过去一眼后折回来,冲面前人在心中搅着该说的话纠结。

  勃律等他开口等得着实不耐烦,实在等不下去了,啧了声要走:“我饿了,没工夫陪你在这耗,我要下去吃饭。”

  “等等。”祁牧安这话倒吐得利索,吐完把人抓住后,又有些懊悔自己嘴说的太快。

  他叹口气,索性尽量放缓语气,直言问他:“他给你了什么药?”

  勃律抬帘看他,之后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祁牧安借着他的手看了半响,觉得有些像今日勃律当着他面藏进衣服里得那支。

  勃律破罐子破摔,对祁牧安全盘托出:“许言卿说,这药是他前不久新琢磨的,让我试试,说不准后面能把毒完全祛除掉。”

  “他把你当药罐子试药?”祁牧安气的胸腔直颤,当下就要回去找许言卿讨要说法。

  勃律忙拽住他安慰:“算了,我这不是吃起来没事儿,说不定有效呢。”

  “所以你就不告诉我?”

  勃律无奈:“我就怕你像现在这样。”

  祁牧安盯着人,气的有些头晕脑胀。他说:“换你你生不生气?”

  勃律歪头想了想,想到若是今日这般的是祁牧安,他会怎么办。想过后,他只好如实点头。

  “生气。”

  祁牧安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看看勃律握着药瓶要收回去的手,拦下后把药揣进了自己手里。

  勃律抬眼瞧他,像是在问要干什么。

  祁牧安装作没看懂,叫他先下去。

  勃律皱眉:“不是要去找湘王?”

  “我去就行。”祁牧安说,“胤承帝能把消息送到我这里,指不定早就送到了他那。我去确认一下,你不用操心东越的事。”

  勃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扬起下巴点点他的手,说:“你把东西还我。”

  “我来替你保管。”祁牧安说完就把东西塞进了怀中。

  “啧。”勃律一气又涌到头顶,不再理会祁牧安,扭身直接下了楼。

  祁牧安站在阑干旁瞧着勃律一步步走下去最后坐在阿木尔和符燚他们那桌上,自始至终都没再抬头瞧他一眼。

  这厢许言卿刚舒舒服服在榻椅上重新躺好,门就被人从外再次推开了。他不用去看就知道是谁,指着人鼻子就骂。

  “你怎么又回来了!”

  祁牧安没说什么,只是把药瓶摆在许言卿面前。

  许言卿看了一眼,忽地笑了:“怎么,怕我害了他?”他换了个姿势,“放心吧,吃不死人。要能吃死,我亲自给他收尸。”

  祁牧安冷着一双眼睛看他,让许言卿被看的心里发怵。

  “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麻烦!”他刷得直起身坐起来,指着这小瓶子对祁牧安讲了里面他都磨了什么药草,讲了一半才想起来眼前人是行军打仗的根本不知道这些药草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又有什么用。

  他又气又急,拍了两下自己的腿,索性拿来药瓶给自己倒了两粒,添进嘴里就着茶水咽了肚。

  祁牧安就那样在对面看着他又是劈里啪啦地说又是拍自己又是吃药,吃完了还对他张张嘴,示意自己咽下去了。

  “看清楚了?”许言卿把瓶子塞好磕到桌子上,“我也吃了,你且看看我死不死,或是有没有异样,我要是吃出了事死了,就说明你是对的。”

  他折身坐回榻椅上,指着药瓶说:“我若是没死,勃律就继续吃了它。”

  得了他这句变相的承诺,祁牧安一言不发地拿了药瓶便走了出去。

  看着这人离开的背影,许言卿揪着眉摊手,在嘴边嘀咕:“解毒治病也算变相的改命,这改命不就得付出点代价?”嘀咕完,他瞪着已经合上的门,直挺挺砸在榻上,骂道:“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有病。”

  祁牧安没听见里面人的嘀咕,出去后攥了攥手里的瓷瓶,就转身敲开了隔壁的房门。

  元毅小心翼翼打开,一看外头抱臂站着祁牧安,心里凉了半截。

  元毅笑呵呵地堵着门,伸脖子看看下面:“你们来啦?”

  “有什么事吗?”

  “还真有。”祁牧安叠开元胤送到他手上的信纸贴到元毅的眼前,“湘王,胤承帝有命,让您跟我们明日一起进草原,前往大漠。”

  元毅看着他伸过来的信上面熟悉的字迹,嘴角僵硬。

  这一眼,生生让他想起来前日被暗卫悄无声息送到他手边盖着沉重玉玺的结盟书。

  祁牧安扫眼手中的信:“信倒是来得及时,赶在我们启程出营之前来的。”

  元毅张张嘴,到底还是闭上。

  “陛下给我送来了盖了帝印的结盟文书。”他叹气,侧身让祁牧安进来。虽然陛下只给他送来了结盟文书没有其他的交代,但他这副脑子,稍微一想就知道要干什么。

  元胤已经点名到这份上了,他不去,就是抗旨,他如今可抗不起。

  他等祁牧安进去关上门,从一处藏得严严实实的地方取出来一卷文书,铺到桌子上展开。

  “这东西在我这放两日,我两日没睡好觉。”元毅苦恼,“你来了,就赶紧把它拿走。”

  祁牧安之前见过元胤的玉玺,又那么多年跟在李玄度身边,几乎天天看着他用玉玺,此时他瞧着盖在上面的玉玺,只一眼就能辩出是真。

  他把文书卷好,从新递给元毅。元毅一头雾水地接过来,听他说:“胤承帝让湘王去,自然是需要湘王保护这卷文书。”

  元毅睁大眼睛,捧着文书送也不是拢也不是。他警惕地看看关上的屋门,压低声音说:“你们想让我死啊?”

  这文书要是稍有不慎丢了或是被从哪得到消息的人抢了,他这条命也就不用活了。

  “您身边有我们,湘王放心。”祁牧安不吃这套:“况且,胤承帝应该在你身边派了不少人手,谁死都不会让你死。”

  元毅一口气噎不上来,但对方说的也对,不然这卷东西怎么会完好无缺好端端的从那么远的上京跑到他手里,他现在甚至连他身边到底被元胤安排了多少暗卫都不知道。

  元毅低头瞧着这卷看起来就如沉重的担子一般的结盟文书,一整晚不断地叹气。

  第二百四十四章

  出了荆城,一路往西北走,需要先抵达凉州,唯有凉州,才能直抵草原。两个地方离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们一行人只用了一辆马车,其余几人策马,赶了将近两日的路程,才终于在这日的戌时一刻进了凉州城池。

  入城门需要下马,勃律一行人牵着马绳经过官兵盘查后顺利入了城,正打算上马继续赶路,说不定今夜一鼓作气就能进草原。可谁知他们一众人刚踏入凉州城,身后的城门就在官兵的吆喝声下,几人推着沉重的城门渐渐将其合上。

  勃律停下动作,闻声回头望过去,低声道:“怎么回事?”

  车内坐着的湘王听到响动,掀开轩帘,从后探出脑袋遥遥瞧着城门关闭的方向,嘴里嘀咕着:“凉州不该这个时辰关城门啊。”

  符燚离得近,听见了他的声音,视线转过去。

  元毅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对上干笑两声,忙解释:“早年游玩到过一次,到过一次。”说着,他慢慢退回身子,缩回了车厢内不再吭声。

  勃律眯了眯眼,叫了声符燚。符燚立刻会意,下了马牵着马绳朝另一边走去,而勃律和其他人则佯装无事一样继续前行。

  不多久,符燚就捧着几个装着饼子的油纸包回到了他们旁边。

  他和勃律并肩而行,说道:“问到了,这段日子打仗太过频繁,凉州便提早了闭城门的时辰,和我们入城没有关系,应该也不会查出我们什么。”

  勃律看了前面祁牧安一眼,小声说:“阿隼说,我们手里有胤承帝的玉玺结盟书,定要小心防范。”

  符燚点头,把手中的饼子递给他两个,而后也看着前面的人,压低了声音:“他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紧张了?一张结盟书而已。”

  勃律摇摇头:“我也不太懂中原的这些东西……我们要想和谁结盟,从来用不着这么紧张兮兮大费周章。”

  符燚挠头。

  勃律看向他:“这事儿更多的还是东越如何要与大漠结盟,那就按照他们的规则来吧。”他看看天色,“今夜是走不成了,就先去之前置办的院子休息一夜吧,明日再出发。”

  “好,我告诉他们一声。”符燚停下来,等后面阿木尔驾得马车与他同行,将勃律接下来的路程计划告知他们。

  勃律则快马两步来到前面祁牧安的身边,与他并行。

  祁牧安看人谈完了事儿追上来,回首瞧瞧后方,发现符燚正和阿木尔说着什么,但看不出说的事情重不重要。

  他把目光挪回来,问勃律:“怎么了?”

  勃律把符燚打听到的事情告诉祁牧安,之后道:“今晚就先去我之前在这儿的院子睡一夜吧,明早再出发。”

  祁牧安缓缓点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勃律点点人数:“那间院子小,人可能有点多,挤不下。今夜我守夜,明天一早叫你们赶路。”

  祁牧安无奈看他:“不用,我守就行。”

  勃律回道:“我们已经进凉州了,路上没得闲给额尔敦塔娜传消息,今夜我要等信鹰的回信。”

  “那也用不着你……”

  勃律笑了,打断他的话:“我打赌,后面车里的人绝对会霸着我的房的榻让我睡不着。”

  祁牧安看了他会儿,不说话了,扭回头直视前方。

  勃律一愣,以为人生气了,勒绳贴近几分,伸手拨了拨他的胳膊:“怎么了啊,怎么现在说几句就不理我了。”

  “我回了部族,有舒舒服服睡上一天,不差这一晚。”

  祁牧安无可奈何,瞟他一眼飞快收回,说:“今夜我陪你。”

  勃律笑笑,最后勾勾祁牧安的手臂就缩回来,在马背上坐直身子,高高兴兴地答了声好。

  祁牧安听他话落,一直直视前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侧边瞟,这嘴还没闭上有两息,他就有些后悔,方才对勃律的态度有些冷淡。

  他叹口气,开口解释:“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有些担心。”

  勃律颔首:“我看出来了,你这一路上都有心事。”

  “我们结盟没有这么多繁琐那么多担心的事儿,换个信物的而已,不结就刀子打到你结。”勃律看他道,“所以我不太理解你在担心什么——和我说说?”

  祁牧安嗫着唇,犹豫着没说出来。东越的事儿和勃律本就没关系,他怕这句话说出来,平白给勃律增添烦恼和负担。

  勃律对上祁牧安转过来又要躲避的眼睛,开口一语道明:“你为什么会担心结盟书出事?”

  祁牧安顿住,回过眼睛静静注释了会儿青年浅淡的眸子,看得久了,一直躁乱的心忽地平静下来。

  他舔了下嘴唇,轻轻开口:“段筠告诉我,朝中有人不支持这次结盟。”

  “一群蠢货。”勃律嗤之以鼻,“所以你在担心这一路上有他们自己人从中作梗?就像当初我从上京出来,有人拦路一样?”

  “对。”祁牧安道。

  “但我们现在已经平安入凉州了,马上就要到我的地盘上,没人敢在我的地盘上抢东西。”勃律宽慰他,“今夜一过,我们明早城门一开就入草原,在小叶铁铊部休整两日,我让人备好东西,便即刻出发前往大漠。”

  勃律无论怎么说,都始终见祁牧安还是揪着一张脸,再也看不过去,胳膊一伸,猝不及防地捏上人的脸颊。

  祁牧安顿时愣住,跟着勃律掐在自己脸上的手转动头,半个身子都往勃律那边马上倒。

  他惊愕地瞅着青年,下刻就见青年招呼都不打就把一张饼塞进他嘴里,拍拍他的脸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这张结盟书被抢了去。而且有我在,这盟他大漠必须结。”

  祁牧安瞪圆了眼睛,咬着饼把脸从他的爪子里抽出来,怎么都没想到勃律的手变得愈发不老实了。

  勃律在旁边隐忍着眼中带笑,祁牧安一脸怨念地快速把饼塞进嘴里嚼尽咽下。

  他们接下来并没有再走太久,勃律就指着前面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街巷说:“到了,前面就是。”

  这声音传到了后方的马车里。许言卿一听要到下榻的地方了,大手一撩掀开车帘看出去,迎着暗蒙的天色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挂几盏夜灯的街巷,越看越不对劲,立刻吵起来。

  “这是哪啊?这哪有客栈!”

  符燚掏掏耳朵:“我们今夜不睡客栈,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住客栈?”许言卿叫道,“喂,我说你们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我没开口说住上乘客栈就算了,你好歹给我整块明亮干净能睡人的地儿吧!”

  他半截身子露出车厢,伸出食指挥一圈周围,边点边喊:“你看看,你们看看,黑咕隆咚的,这地儿鬼都不来!”

  元毅看笑话不嫌事儿大,靠着车壁呵呵一笑,弯起眼眉对许言卿说:“这你可就说错了,这鬼啊,就喜欢黑灯瞎火地出来。”

  许言卿啧了一声,回头看他:“你嚷嚷什么?让你嚷嚷了吗?”

  元毅闭上嘴,降下唇角,往车壁上缩了缩。他看着许言卿瞪完他后又探出身子和外面的人吵闹,试图出银子让他去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酒楼。

  元毅撇撇嘴,侧首看眼车里睡得正香的竹菱,心道这师徒俩真是世间奇才,她师父都吵成那样了,她还能在车里睡得香。

  然而许言卿这番闹腾并没有效果,他们还是在勃律之前住过的小院前停下了马车。阿木尔带着许言卿和睡眼朦胧的竹菱、还有元毅先行燃灯进去,待里面全部的烛火点燃明亮后,他出来在院门上挂行灯。

  刚把灯挂好,就听里面人开始叫嚷:“这地方这么脏,都没人收拾吗?怎么睡人啊!”

  阿木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开后朝上翻了两眼,赶忙撂下手里的活儿跑进去。

  “你怎这么多事儿,凑合一晚吧,赶明儿回去,准让你吃好喝好睡好。”

  这时,元毅的声音赶在他话后响起:“诶呀,神医,要我说啊,这就算是旱脚出来游玩,也总有苦中作乐的嘛。”

  “苦个屁!”许言卿骂骂咧咧,随后就听里面传来不断开门碰撞声,像是他在一间间看哪间屋子适合他住,最后看了一圈后选定了一间,也不询问旁人就直说:“这间我们师徒住。”

  阿木尔想阻拦:“这是勃律的……”

  “我管谁的,今晚是我的。”许言卿哼了声,听脚步像是直接进了屋,随后屋门就重重关上。

  阿木尔被房门砸的晕头转向,捂着脸站在房外沉思一会儿怎么和勃律交代。幸而勃律也注意到了这边情况,边近院子边说:“让他睡,阿木尔。”

  阿木尔连连叹气,既然勃律都这样说了,他就最后再看眼把他拒之门外的屋门,像是对里面人说的一样,朝着屋门道:“唉,睡吧睡吧,赶紧睡。”

  祁牧安是和符燚一起把马在外面安顿好,最后搬着东西进来的。他把东西搬到符燚他们睡得那间,都整理完后,却不见了勃律的踪影。

  这院子就这么小,他大眼一扫就能张望完,怎么片刻功夫人就不见了呢?

  祁牧安揪起眉头,抛下屋中还在整理的符燚走进院子。他看了一圈,突然就听到勃律那道熟悉的嗓音从院门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半敞的院门正好能瞧见勃律的背影,和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陌生的男子。

  男子向勃律行礼,轻声道:“殿下,您回来了。”

  “嗯。”

  之后的对话又压低了几分,祁牧安便听不见了。

  他皱着眉,往前走了几步,想离院门近点,可肩上突然按上一只手,把他按在原地。

  他回头,发现是符燚。

  “那是什么人?”祁牧安问,话中直指院外。

  符燚一眼就认出是谁:“是个娶了凉州女子的小叶铁铊部的族人。”

  祁牧安:“小叶铁铊部的族人怎么在这?”

  “成了家,妻儿在凉州,自然也就回不去了。”符燚叹道,“不过也多亏了这些族人,我们才能顺利在凉州立足,也能得到一些自上京流传来的一些消息。”

  祁牧安无言,盯着院外的二人还在无声交谈,目光里却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勃律和外面的人分开走进来,一踏进院子,就看到只剩下一人独站在院落中,目光凝瞩不转看着他,一直在等他的祁牧安。

  勃律笑笑,头朝院外方才离开的男人扬了扬,主动和祁牧安讲:“这片都是早出晚归的商贩,其中不乏小叶铁铊部来凉州行商亦或是嫁娶的族人,人人都忙碌于生计,平日里安静,必勒格当时能找到不被东越察觉又安静让我养身子的地儿,只有这里了。”

  祁牧安淡淡回笑:“挺好的。”

  “不好。”勃律却垂下眼眸,坐在祁牧安身边的石阶上,落寞道:“阿隼,我这三年,其实过的一点都不好。”

  第二百四十五章

  祁牧安沉默了一阵,坐在他身边低声开口:“我知道。”

  勃律垂下头:“符燚和阿木尔为了我整日奔波各地去找郎中和土偏方,必勒格还有自己部族的事务要忙,所以这院子里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下,就只能睡到日上三竿,可起来了依旧一个人都没有。”

  他环视一圈,指着一处说:“我之前觉得屋子里闷了,趁符燚和阿木尔不在耳边唠叨,就经常出来坐在那里。”

  祁牧安顺着看过去,那里是院子里的一处小口水井。

  “坐那里干什么?”

  “看天啊。”勃律仰头拖住下颌,“只有那里才能看全这方上空的四天地,看到了心里就存了点有家的慰藉。”

  “在草原的时候,天高云低,躺在草地上随时都能触到近在咫尺的棉云,心情就会好不少。可你们中原,不知为什么,非要把人困在这口井里,什么都瞧不见。”勃律比划了下院子上空四周围起来成一张口的房屋脊顶。

  “偶尔,我也想听听有没有信鹰的声音,能不能找到哪怕一点家的感觉,这样我会心安。”勃律把头垂下来看着脚边,脚尖拨拉了两下地上的石子。

  祁牧安顿了顿,跟着勃律看着夜空。

  直到他抬头,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此刻这般平静地看过天了。曾经在草原看到的是安宁,可现在入目却连一片星光都没有,只有沉重的昏暗。

  祁牧安静静听身边人还在不断絮絮说着什么,可听着听着,身边就渐渐的没了声音。他偏头看身侧的人,发现勃律手肘架在膝盖上,支着下巴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祁牧安愣了愣,注视了他许久,才伸手把人往自己身上揽。他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梦中人,小心翼翼让勃律靠在自己身上熟睡。

  他低头凝睇着勃律,搭在其肩上的手几不可察的越握越紧,像是怕臂弯里的人一觉醒来失了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勃律是被一声禽类的鸣叫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睛,入目的首先是头顶悬挂的并不明亮的夜灯。他定定看了会儿,夜空中再次传来一声鸣叫,这才让他回神,眼前景象逐渐清晰。

  他转过头,怎料猝不及防地直直望进一双黑曜里,这才发现原来他枕着祁牧安睡着了。

  “醒了?”

  勃律愣了一瞬,直起身揉揉眉心,点头道:“我听见信鹰的声音了。”

  祁牧安抬头看向天空:“我也听见了,它好像回来了。”

  勃律坐着清醒了片刻,喑哑着嗓子对祁牧安说:“我怎么睡着了?”

  祁牧安笑起来,没回答他的话,而是伸手替他捏上眉心,用恰到好处的力气代替勃律的手指帮他缓解睡意。

  勃律惊醒后的焦躁心情瞬间好了不少,他暗地勾起唇,放下手,任凭身边人舒舒服服的伺候自己。

  又过了会儿,似是那个小叶铁铊部的族人取到了信鹰的回信,院门从外被叩响三声。

  勃律睁开眼睛,拂下祁牧安的手:“我去看看。”

  “好。”祁牧安点头,目视着他起身走向院门。

  勃律打开木门,果不其然,外面夜色下燃着一盏夜灯,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手上拿着的,是一封信。

  “殿下,回信。”

  勃律接过来低声道谢:“今夜叨扰你了,多谢。”

  男人说:“殿下客气了,还烦请殿下代我们向公主问好。”

  勃律应下,目送着男人离开后,才关上院门上了门闩,走回祁牧安的身边重新坐下。

  他当着祁牧安的面把信抽出展开,上面写着的是复杂的草原文。祁牧安扫了两眼,发现有些字瞧着眼熟,却生疏了不少,已经忘记怎么念了。

  信敲上去大体不长,可勃律看的细也慢。他过了片刻后才看完,合上信纸对祁牧安道:“额尔敦塔娜已经知道了,不仅腾出了帐子,还提前备好了前去大漠所需要的东西,如此一来缩短了不少时间……”

  勃律瞥眼身后几间关闭的屋门:“明日我们一早出发,晚上就能到,这样一来前往大漠前只需要休整一日即可。”

  祁牧安对勃律的计划没有异议,但他有一点没明白,问:“你让额尔敦塔娜给大漠准备了什么?”

  “结盟礼。”勃律身子往后倾了些许:“在我们草原,结盟书没你们看的那么重要,纸上白纸黑字的,不过是记录了两部有过这场结盟罢了。只有送上好礼,章显诚意,另一方收下后双方交换信物,便算是真正结盟。”

  他忽然顿住,想起草原上倒戈的那些昔日盟族,蓦地闭上嘴抿抿,皱眉偏移目光,嘟囔:“要是不强大或是没了作用,就没什么实质性,轻易便能反悔——但这毕竟是我们先祖留下来的规矩。”

  祁牧安懂了,忽然不知怎么想的,揪出了陈年往事:“所以当年额尔敦塔娜的那场结亲,也是场结盟礼?”

  勃律飞快舔了下唇,扭头看了眼祁牧安:“算是……额尔敦塔娜送来的这场盟亲,也算是份礼。”

  祁牧安无声注视着勃律开口说完,末了转回头,也托着下巴,手指遮掩半张脸,眼睛仿佛和黑夜混合,叫人看不清情绪。

  勃律瞧着祁牧安的神情,一时间哑然,心知这人是一声不吭闹别扭了。他叹口气,贴着人低声道:“只是作了场戏,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到现在还记着?”

  祁牧安头没转,只眼睛转回来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瞥走。

  勃律看笑了,气得咬牙切齿地捏上人的脸颊,被迫让他把脸转过来看着自己。

  “嚯,这醋你也吃?”

  祁牧安猛然攥住掐着自己脸的这只手腕,盯着勃律缓道:“不提还好,一想起来你差点和别人成亲,我心里就堵得慌。”

  他把勃律的手慢慢拽下来,一寸寸移到自己胸膛,贴着衣衫布料按在心口上。

  勃律动动手指,叹口气:“没有‘差点’,全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把这事当真。”

  “额尔敦塔娜性子其实比其其格还要烈,平日里装得一副舍生取义的样子,实则恨不得把商贾绑在小叶铁铊部里。”

  “她心里早就有人了,哪里能看得上我?”

  勃律见点明到这里,祁牧安仍然抓着他的手腕没有要松的意思,再次叹口气,五指屈起,在人胸膛上不痛不痒地挠了几下。

  祁牧安却仿佛丝毫没感觉到一样,如盯梢猎物般直勾勾盯着勃律,叫人被瞧得一头雾水,头皮少见地还有些发麻。

  勃律等了半响都没等来祁牧安开口,他自己先不耐烦起来。他扯动手腕,可人依旧拽得紧,根本扯不动。

  青年无奈,想问他今夜忽然怎么了,到底想干什么。然而这话还没斟酌用什么语气说出口,就察觉眼前人的身子又往前前倾了些,热气仅有一小段距离,就能铺洒在他的面上。

  他听见眼前人矜重道——

  “勃律,我们成亲吧。”

  勃律愣住,逐渐睁大眼睛,望向祁牧安。

  “……你说什么?”勃律忽地来了力气,就着贴在祁牧安胸膛上的手一推,把人推到在身后的木廊上,压着人看着那张脸,自上俯视他。

  “你当真的?”

  祁牧安身长另一只手臂揽过身上人的后脖颈,将人一点点往下压,按在自己怀里。

  勃律感受着他胸腔震动,听到耳边他吐着热息慢慢说:“当真,比金子都真。”

  “你说你们草原儿郎不需要繁文缛节,那我就陪你回草原,山川为证,日月为媒,只有你我二人,再无旁人。”

  勃律听后一时迷离恍惚。他被人拢在热腾腾的怀里,是这三年都不曾感受过的温暖怀抱,现在他重新拥有了。

  他没有告诉祁牧安,这些年在这座小院子里,他不止一次的想过他,想过他的脸,想过她的手,想过他的温度。若是那段难熬的日子里有他在身边,他有所依靠,有所期盼,是不是就不会自我厌弃,乃至自我凋零?

  勃律埋进祁牧安的颈间,闭上眼睛,汲取这片梦中三年内日日夜夜都在梦的热源。他翕动嘴唇,弱声答:“好。”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把勃律搂得更紧了些,听脸侧的人一声声如呢喃。

  “真好……”

  他们二人迎着夜色在院中待到清晨,把屋中的众人一个个叫醒后,符燚出去买了路上吃的饼子,便上马继续上路。

  城门已经开了,他们一行人轻轻松松出了凉州,便是真真正正的踏入了草原。

  符燚坐在马上啃着饼子,目光在左右来回飘忽,突得被勃律的脖子吸引了目光。上面裸露着一小块红斑,像极了虫子咬的。

  他早就不是三年前的符燚,只愣了愣,目光有感觉般转到勃律的脸上,看到他嘴角隐隐若仙的弧度,紧接着又瞬间望向祁牧安,一切便什么都了然了。

  ——这两人昨夜绝对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

  符燚默默无声咬下一口饼,急忙避讳着移开视线,生怕被勃律察觉逮个正着。

  他们此刻已经远离了凉州,四周只有茫茫草原。后面的马车内,元毅从车厢里探出身子,四周打量了一番后,掀开车帘钻出来,扶着车子站在了赶车的阿木尔身边。

  他脸上是抑制不住地喜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回家了。

  “这就是草原!”

  湘王洋溢着,“啪”地打开折扇,执在胸前扇了扇,闭上眼睛猛然吸一口气,张开双臂,高声道:“这天,这地!广阔无垠啊!”

  阿木尔在旁边撇撇嘴,一副嫌他一脸没见识的模样。

  元毅感叹完,笑着缩回车内,用自己摆在外面的一套茶盏,给他和许言卿二人一人斟了一杯。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他端起茶盏,喜笑颜开地递给对面分明起太早还没睡够,正闭目养神的许言卿:“来,许神医,此番美景,定要配得琴歌酒赋,可惜我们一个都没有,既然没有,那我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许言卿睁开一只眼睛不耐烦地瞥他,挥手把茶杯挥开,骂了句“疯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元毅被许言卿赶到了车外,和阿木尔一起驾马。谁知这人被赶出来了还仍兴高采烈的,坐在外面一个人边赏风景边在那里谈笑风生,也不知哪来的勃勃兴致。

  阿木尔握着绳疆靠在车壁上,对身边这个一出来嘴就喋喋不休的人无言以对。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人那张嘴有什么好叭叭的,自打出来后这已经是换了不知道第几个话题了。

  他嗯嗯啊啊的敷衍应和着,转而就听身边人挨着他又说:

  “你们草原的天,”他用合上的扇柄指指头顶,“每天都这么清澈湛蓝吗?”

  阿木尔皮笑肉不笑:“是啊,就连下雨也是这么蓝。”

  元毅坐也不老实,此时见他们的马车走在茫茫草原上,方圆十里已经见不到其他的人影,唯有头顶的烈阳和入目的大片绿草及稀疏的树木相伴前行,时不时还能听见自天空传来的某种鸟类的长声鸣叫。

  他左右前后来回张望了好几次,在阿木尔忍不住要嫌烦的时候,坐正回来,问他:“怎么附近只有我们?为何我没见到其他人?”

  阿木尔一条腿耷拉在车下,另一条屈起在身前架住握着赶马的绳疆的手臂,慢悠悠说:“我们走的是进入草原的路,东越的人不会走这边。”他抬起下巴往另几个方向扬了扬,“那边,还有那边,在城外还有一些村落,有些进城出城的会往那边去。”

  元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末了思绪又转回来,颇为感兴趣地凑上前:“我从未来过草原,对你们了解甚少,仅限于一些游记上的内容。”

  阿木尔瞥眼看他,不知他下一句会问出什么。

  元毅问:“你们在草原上都住哪啊?和游记上写的一样吗?”

  阿木尔听着听着,背地里翻了个白眼,答他:“睡草地上。”

  元毅愣住,对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看这草原估摸着架不起像上京那样别致优雅的房屋,却也没想到他说出来的这般风餐露宿,就算他出门在外游玩,也没有像这样盖天枕地的休憩法。

  他手上的折扇在车上呈规律性地连续敲了敲,思考过后小声“啊”了一声,有些质疑。

  “怎么,不信我啊?”阿木尔笑笑,“那你问我作甚?看你的游记去啊。”

  元毅也回笑,被人呛了回去,就在另一边坐好。可还没安静有一会儿,阿木尔就又感觉他往自己这边靠拢。

  元毅笑着接着问:“我听说草原牛羊成群,你们是不是每天都会吃羊肉牛肉啊?”

  阿木尔挥挥手上的绳疆让马走的快一些:“吃,天天吃,一天四顿的吃。”

  “那你们勃律王子时隔这么久回去,今晚是不是会设宴?那我们是不是会有一整只羊能吃了?”

  阿木尔打开水囊喝了几口水,咽下去转向他假笑了两声:“只要你敢抓羊宰羊,你什么时候都能吃一整只。”

  元毅咽了咽,这次过了还没一息又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会去大漠啊?”

  阿木尔直视前方说:“不知道,你问勃律。”

  “那——”

  男子这次没等元毅说完,第一个字音才刚吐出来,他就摔了绳疆扭头质问他:“你哪那么多话!”

  元毅对他突如其然发起的脾气不以为意,仍是展着笑脸迎上去。

  他欸呀欸呀地给人顺脾气,贴过去神神秘秘道:“我给你说实话,我虽然爱玩,但大漠那个地方我是真的不愿意去。”

  阿木尔瞥他,疑惑:“为什么?”

  元毅看眼被车帘遮挡住的车厢,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挡在他们和车帘之间,气声对阿木尔道:“听说大漠吃人啊。”

  阿木尔震惊呆愣看着他良久,末了哈哈大笑,嘲笑他:“你从哪听到的无稽之谈?”

  元毅把扇子拍在掌心,不停地说:“真的啊,真的啊。”

  “吃人?”阿木尔差点笑得在车上打滚,“你们中原之前不还流言我们野蛮吗?也不知都从哪传出来的胡言乱语。”

  “你也没去过大漠,你怎么知道这传出来的不是真的?”元毅揣手坐回去,“能传出来,定是有人去过带出来的消息。”

  阿木尔好笑地看他:“谁说我没去过大漠?”

  “你去过大漠?”元毅惊道。

  阿木尔晃晃头:“你且先说说,大漠什么东西吃人?”

  “听说大漠外的黄沙吃人,人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了啊,这也是我们这么鲜少和大漠来往的原因。”元毅打开折扇端在胸前紧张地扇了扇,恰巧迎合气氛。

  阿木尔笑他:“又不是只有大漠才有黄沙,西域十六国外面有些地方围着的也有啊。你们上京不是有个什么馆,我记得走之前,里面还有西域歌姬呢。”

  “那不一样,不一样。”元毅摆摆手,“那些西域人,多半是遇到战乱走投无路进了中原,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怎么通,再逢上中原两国战乱,原本想在这里寻一处安稳地,谁知竟也要四处逃亡,逃着逃着,就被牙子看上,辗转各地被卖到那里的。”

  “他们进中原无非两种结果,一个和中原通婚,一个就是被牙子贩走。无论哪一个,都算是有个落脚地了,后半生有了着落,不用再继续飘零。”

  “而大漠于中原而言,更为神秘稀奇,稀罕的东西就算再危险,那也是谁都感兴趣的。”元毅摩挲下巴,“不过我倒是去过几次,他们和东越的歌姬舞姬还真的不一样,就连乐器也是没见过的。”

  阿木尔甚觉好笑,瞅了瞅前方几个坐在马背上的身影,看到勃律正侧着头和祁牧安说着什么。他收回视线,转头对元毅勾勾手,让人凑近些。

  元毅莫名其妙地就往前贴了半寸,耳边听阿木尔低声道:“不瞒你说,我们殿下身上还流着点西域血呢。”

  元毅立刻撤开头看着他。

  阿木尔见他这样,不断嗤嗤笑起来,笑过后说:“他阿娜是西域逃难到草原的,被大可汗救下,这才有了我们小殿下。”

  “阿娜?”元毅没听明白。

  阿木尔:“哦,就是你们喊‘娘’的意思。”

  元毅恍然大悟地点头:“听闻大漠二十多年前战火四起,那时比中原还乱,许多人四处逃亡,有的流进中原,有的在茫茫草原迷失踪迹。”他对这兵荒马乱的世事叹气,也看着前方勃律的背影。

  他把人从背后端详了许久,说:“你这么一说,勃律王子确实和那些我见过的西域歌姬有一丁点的相似之处。”

  “你会不会说话?有你这么贬低比较的吗?”阿木尔用手里的马鞭打他,“你这个文人原来是个酒囊饭袋!那些人怎么能和我们殿下相提并论!”

  “我不过就事论事,怎么就让你说我酒囊饭袋?”元毅不满意,“我好歹也是上京城里有名气的天潢贵胄!”

  “嚯!”阿木尔笑道,笑着笑着敢马车的身子就松懈下来。

  他望望天,不知不觉低声开口:“我们曾经……有个妹妹,也是西域人。”

  元毅竖耳听到这句,立刻升起了浓厚的兴趣,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得心花怒放:“妹妹?那我可要好好见上一见。”

  “你见不到她了。”

  元毅一愣,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平,就看阿木尔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进大漠需要有向导,有向导的话就不会迷路,不会吃了你的。”

  元毅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从车厢内大力摔来一只杯盏,碎在了车壁上,一些瓷片从车帘下落在外面。

  紧接着杯盏破碎声,许言卿的怒叱从里面传出:“你们在外面嚷嚷够了吗!”

  元毅看着身边的碎开瓷片,大叫一声:“我的天青玛瑙刻花盏!”

  正当他要捡起碎片冲进去和人理论的时候,这时头顶又传来鸣叫,这道的声音有点像鹰唳。元毅缩了缩脖子,顺着抬头看了看,没看见苍鹰的影子,但声音仍旧一段段传进他的耳中。

  他咽了咽,捧着瓷片小心翼翼地问:“这是……鹰吗?”

  “是啊。”阿木尔倚在车壁上望天,“这是信鹰,它看见勃律了。”

  “信鹰?”

  “就是我们传信用的。”阿木尔收回目光,察觉到身边男人有些害怕的情绪,咧嘴嘲笑他:“放心,飞不下来,也啄不到你。”

  元毅紧紧绷着嘴看了他一眼,之后捧着自己天青玛瑙刻花盏的碎片,溜进了车厢内。

  前方,符燚饼子买多了,一路上一直在前面不歇停的啃饼。他前一刻似有预感般提前抬眼扫向天空,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黑点,立刻知晓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扭头,嚼着饼含糊不清地对身后几人说:“勃律,信鹰来了。”

  勃律和祁牧安的交谈戛然而止。青年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信鹰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声声鹰唳凄凉,却让心里充斥了回家的满足感和安心。

  勃律深吸一口气,确切开口:“是小叶铁铊部的信鹰。”他看向祁牧安,“看来额尔敦塔娜和表兄很快就能知道我们回来了。”

  “他们一定很开心你能回来。”祁牧安淡笑道。

  “我也很开心。”勃律再次望眼天上的苍鹰,信鹰在看见他们之后就展翅往来时的路线返回,越飞越远,消失在天际。

  勃律的视线从信鹰消失的地方移到前方茫茫无边的草原,眯了眯眼。

  他说:“再走半日,就能到了,我们抓紧赶脚程吧。”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小叶铁铊部上方盘旋着一只飞回来的信鹰,一声声鹰唳自半空阵阵传下。这道声音引得族中数人走出来抬头观望,人群之间小声议论,纷纷好奇信鹰在呼唤什么。

  这时,一处帐中的女子快步走出,循着这声鹰唳仰头望去。不一会儿,那只信鹰便落在了东北角,应该是回族中养鹰人那里了。

  她站在帐口处等了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一人小跑过来,在她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女子点点头,折身回到身后的帐内。帐中还有另一位女子,此时正倚在一支烛火旁,一针针绣着一块图案。

  额尔敦塔娜拢好帐帘挡住夜色,走过来刚坐回她身边,就听女子撂下针线,举起绣绷欣喜若狂地道:“好了!我绣完了!”

  其其格挪身将手上的东西递到额尔敦塔娜的眼下:“你快看看!我绣的怎么样?”

  额尔敦塔娜笑着点头夸奖:“比上一张有长进。”

  其其格脸上笑得愈发洋溢。她摸了摸已经在绣绷上绣好的图案,问女子:“你说,海日古会喜欢吗?”

  额尔敦塔娜笑道:“你亲手绣的,他肯定喜欢。”

  “他要是敢不喜欢,我就把他丢河里。”其其格轻轻哼了一声,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绣绷上的绣布小心翼翼取下来,爱惜的不得了。

  她对额尔敦塔娜笑道:“这次还要谢谢你教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中原这种有趣的小玩意儿。”

  “还是阿娜教我的。”额尔敦塔娜替她把取下来的工具收好。

  其其格望眼帐帘方向,声音低了一分,问她:“我方才听见鹰唳了。”

  “可是小殿下要回来了?”

  额尔敦塔娜看向她,须臾后又转回来,手上动作不停:“我想是的,它应该已经在路上看到勃律殿下的身影了。”

  “太好了。”其其格笑起来,很快唇角又降下苦涩,眉眼垂落。

  “也不知小殿下这一遭走的如何……”她低叹,“海日古已经在从别勒古惕部回来的路上了,也不知今晚能不能赶到。”

  “明日也来得及。”额尔敦塔娜安慰她,“而且符燚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勃律殿下一切安好吗?你不用太过担心。”

  “可他回来那次忙的快四脚朝天了,只待了一日就率兵走了。”其其格抱怨。

  额尔敦塔娜无奈笑笑,瞥见桌上从别勒古惕部送来的书信,顺嘴一提转了话音:“左贤王妃近日还好吗?”

  “阿娜很好。”说起这,女子重新展笑,把书信从桌上拿过来再次看了一眼:“信上说,前不久阿娜痊愈后,还陪族里孩子们去花田了。”

  额尔敦塔娜略微忧愁:“左贤王妃这大病一场,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娜信奉了天神一辈子,天神不会亏待她的。”

  额尔敦塔娜把东西全部收到架子上:“说起来,勃律殿下没有看见你和特勤成亲,还真是遗憾。”

  “这有什么好遗憾的,成亲而已。”其其格被她这样调侃,面上绯红,手指下意识搅在一起,外人看来模样羞涩的很。

  她和海日古的亲事前不久刚刚操办,那时候他们联系不上勃律,符燚率兵也在东越西北打仗,这消息也就没传出去,所以至今在外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她和海日古已经成亲了。

  其其格成了亲以后,倒是和之前小公主的模样有些判若两人,性子收敛了不少。

  额尔敦塔娜见她这般,一声声笑起来,也不知是在戏弄还是怎么,提醒她:“等勃律殿下回来,记得向他讨要贺礼。”

  其其格瞬间跳起来反驳:“这亲都成过许久了,你怎么还能怂恿我去要贺礼呢!这不合适!”

  额尔敦塔娜正笑着还想捉弄她几句,突然就听外面响起骚动,紧接着便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她一愣,瞬间收住嘴角的笑意,抬脚往外走。

  她站在帐口掀开帐帘往外肃目张望,看见远处一匹马正在几个士兵持刀相对下一步步往里走。

  “怎么了?”其其格也走过来,“难道是小殿下回来了?”

  “看样子不是。”额尔敦塔娜眯起眼,将马背上的人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放下帐帘走出去。

  二人走出帐子,恰巧那匹马驮着人已经快要来到这座帐子前。其其格借着火光和月色,待人来到火堆旁,才依稀瞧清马背上人的面孔。

  她颇为震惊:“必勒格?”

  “小公主。”来人朝其其格颔了颔首,继而将目光转回到马前一众戒备地持刀对着他的士兵,看了一息,才移动视线,落在其其格身边的女子身上。

  额尔敦塔娜见到此人面不改色,波澜不惊,只是莞尔和气地问:“必勒格,这么晚了,你还从乌利瀚部过来做什么?”

  必勒格没有明说,只道:“勃律马上就回来了,他今夜一定会进小叶铁铊部。”

  额尔敦塔娜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你的消息真灵通,看似还很准确。”

  必勒格睨她一眼,不以为意:“我就当你在夸赞我部的实力了。”

  额尔敦塔娜继续笑着说:“所以你就这样闯进了小叶铁铊部?”

  “你的人不让我进来。”必勒格从新看向士兵,眼神在他们手上举起来的刀子上流连了片刻。

  额尔敦塔娜审视了他须臾,挥挥手让族中士兵撤下兵器。

  其其格在旁边一直没开口,这时瞧着男子利落下马,模样一副半点不关心勃律的样子,到底忍不住,不满地质问:“你来这里不止是为了迎接小殿下回来吧?”

  必勒格毫无情绪地望过去,停了一息后说:“确实,我此番过来意不在此。”

  他直视二人:“我来确认他身上的毒到底解了没有。他要是还和之前一样,我会毫不留情的用我的方式来平息草原上的战乱。”

  其其格和额尔敦塔娜都不清楚关于“他的方式”是什么方式,只暗暗觉得必勒格的此法断然不可取。

  其其格皱眉,厉声道:“必勒格,我很早就想说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对于小殿下的身子,你逼他太紧了些?”

  “我逼他?”必勒格一顿,不屑嗤笑一气。

  “小公主,你对草原的存亡没有任何责任,当然理解不了。”必勒格看着其其格,一步步朝女子逼近。

  其其格睁大眼睛,脚下不自觉后退一步。这三年来必勒格一直帮助勃律寻找解毒的解药,与他们之间的往来比往昔还要多,可这也让她险些忘记,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一个会让人战栗失箸的存在。

  必勒格来到其其格面前站住脚跟,俯看着女子,一个字一个字冷声续道:“而勃律可不一样,他可是舒利可汗曾经威望最高的儿子。”

  其其格忍不住再后退一步,腰身被额尔敦塔娜的手牢牢支住。

  额尔敦塔娜警告男子:“必勒格,注意分寸。”

  必勒格闻声把目光投到额尔敦塔娜的身上,一息后撤开身子,不再开口。

  就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声雀跃地惊呼喝喊,人声越过帷帐和堆火,叠叠传递到他们的耳中——

  “回来了!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

  “勃律殿下!”

  其其格瞬间竖起耳朵,惊讶道:“小殿下回来了?”

  “比预计要早了一些。”额尔敦塔娜看看天色,喃喃念完后转向必勒格:“看来你运气真好,来的赶巧。”

  “我就是赶着他到的时辰来的。”必勒格点点头,“这次我就当公主在夸赞我了。”

  有一个士兵自远处快速跑来,来到额尔敦塔娜面前刚要带着喜色开口,就被女子制止住了。

  他们一行人朝人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直到越过一座座闻声亮起烛火的帷帐,在接近部族入口的时候,看到了已然站在马下的几道人影。

  其中一道是他们最为熟悉的身姿,与年少相比沾染了更多重振旗鼓之后的风尘和沉稳,可依旧如年少一般卓越,似乎不管他经历过什么,刻在骨子里的傲气一直在暗自燃烧。

  他站在马旁正和小叶铁铊部驻守在部族的士兵讲着什么,忽地听见这方的脚步声,循着声音望过去。

  “小殿下!”其其格惊喜地率先一步来到他面前,满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余光就瞥见挨着勃律站的另一个人。

  女子一愣,沿着身姿往上看,竟看到了另一个眼熟的面孔。

  “你……是你?”其其格张张嘴,满脸诧异震惊,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还能再看见当时跟在小殿下身边那个中原奴隶的脸。

  而如今看这人的穿着打扮和悬挂佩剑的气质……其其格把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他穿的有模有样的,哪还有当年半点奴隶的影子?乍看上去,竟和小殿下不相上下。

  勃律朝额尔敦塔娜先是颔了首,随后转到必勒格眼前。

  必勒格看到勃律如今没有半丝萎靡不振的样子,瞬间明白他这一趟前往苗疆定有所成功。

  他对勃律道:“你能解毒回到草原,我很欣慰。”

  “你的目的达成一半了。”勃律却这样开口。

  必勒格蹙眉:“什么意思?”

  “剩下一半,你能亲眼看着它完成。”勃律回头看眼从马车上下来的许言卿,没有过多解释。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上面是乌利瀚部这次战死的将士名字。”

  必勒格看着他,视线往下一滑,落到勃律递来的那张纸上。

  勃律道:“我既然借了你的兵,就需要担起责任。”

  必勒格这才接过来展开看了两眼。

  勃律见额尔敦塔娜还在一旁,他想了想,和必勒格讲:“之后的事一会儿进帐再详谈,我有些事情需要和额尔敦塔娜聊聊。”

  必勒格看过纸上的内容后没有太多波澜,听他这样说,扫一眼额尔敦塔娜,不到一息便答应下来:“好,我在帐子里等你。”

  必勒格来此的目的就是见勃律能重新佩刀站在他面前,如今见到确认过了,便不做多停留。

  勃律的视线从必勒格的背影上挪到额尔敦塔娜身上。女子有所察觉,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了声:

  “勃律殿下。”

  勃律低声道:“额尔敦塔娜,之前辛苦你了。加上这次,我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声谢。”

  “小殿下客气了。”额尔敦塔娜看着他莞然,“小殿下能选择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勃律垂了垂头,从衣衫里抽出一个薄册子递给她。

  “这是你部战死将士的名册。”

  额尔敦塔娜一愣,收敛了嘴角的笑,接过来:“多谢殿下。”

  勃律见她没有看一眼就塞进自己衣服中,话音停滞了一息,才继续开口讲下去。

  “公主,恕我直言,小叶铁铊部的族长时候要有人选了。”

  额尔敦塔娜愣住,没料到勃律一回来会和她说这件事。她忍不住露出其他表情,皱起眉,对勃律于小叶铁铊部的事擅自主张下定义,不甚满意。

  勃律一眼就瞧出女子的心思。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他沉声道:“确实,你作为一名女子,坐上了那个位置,很多事情都变得身不由己。”

  “可是,也只有你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改变你现在不能改变的事。”

  额尔敦塔娜不答话,眸光却跟着话落闪了闪。她沉默了一阵,勃律也没继续说下去,她这才重新抬眼看向男子。

  额尔敦塔娜再次笑起来:“多谢勃律殿下的劝言,我会慎重考虑的。”

  勃律闭了闭眼:“小叶铁铊部已经快四年没有首领了……额尔敦塔娜,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那勃律殿下呢?”额尔敦塔娜在他刚说完的一霎那,蓦地接上话音,质问道:“那勃律殿下如今,可是对接下来要走的路有十足的决心?”

  勃律对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没有半点讶然。他静静望着额尔敦塔娜良久,重重开口:“是的,我早就下定了决心。”

  第二百四十八章

  其其格仰头震惊地瞪着面前高大的男人,继而慢慢瞪得眯眼竖眉。这出了草原几年,再次相见这男人怎么变得比勃律变得还像个殿下,穿的气质卓然,身姿拔挺,一点当年落魄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祁牧安见其其格一直瞪着自己也不说话了,心里寻思了片刻,瞥眼斜前面正和额尔敦塔娜谈话的勃律,之后规规矩矩地向其其格打招呼唤了声“小公主”。

  其其格没好气地继续瞪着他,怕被勃律听见,刻意压低了几分嗓音质问男人:“你不是逃跑了吗?怎么现在三年过去了,你跟着小殿下一起回来了?”

  “我没逃跑。”祁牧安对视她,重重的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念出来。

  他对女子这席话感到不悦,皱起眉道:“公主这话说出来,我倒像是个叛贼。”

  其其格“哈”了一声,明显不信:“你不就是个叛贼?符燚和阿木尔都说你是趁乱逃跑,逃回中原贼窝了。”

  祁牧安眉头深深刻起,心里烦躁地啧了一气,但嘴上倒是没出声。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是挪开视线,看向勃律前方的背影。

  小公主转着眼睛,仔仔细细把人打量了一个来回,心有戒虑,还有质疑。她不清楚他们之间在中原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竟能让勃律重新接纳他,还带他回来,于是只能抿抿嘴,站在一旁不再开口吭声。

  这厢许久未见,额尔敦塔娜和勃律多寒暄了两句,这才把注意力落在后方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人身上。

  勃律顺着回头看了一眼,对她说:“这就是信上写到的贵客。”

  “东越湘王,此番要同我们一起入大漠,递交结盟书。”勃律侧身站在女子身边,用下巴点了点元毅,之后视线转到许言卿身上,说:“这便是那解我毒的神医。”

  “的确是贵客。”额尔敦塔娜将不远处站在草地上东张西望的中原人打量了一番,“救了勃律殿下,便也是我小叶铁铊部的贵客。”

  女子顿了一瞬:“我并不清楚殿下与东越合作的具体事宜,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利是弊,但小叶铁铊部选择相信殿下,既然是殿下的选择,那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殿下要做什么,我额尔敦塔娜及背后的部族会鼎力支持。”

  勃律正想着如何向额尔敦塔娜讲这件事,就听对方紧接着出声,声音轻柔放松。

  她微笑道:“不过没料有一日还能看到殿下恢复往昔神态,我先祝贺殿下。”女子说完,望向许言卿他们,准备向勃律告辞,向他们那方走去。

  她说:“我去安排他们的住处。”

  勃律:“麻烦了,他们恐怕要在这里多叨扰几日。”

  额尔敦塔娜笑笑:“无妨,殿下只管做你应该做的,我也做我应该做的就好。”

  勃律目送额尔敦塔娜离开去到阿木尔跟前,他看到阿木尔和符燚先是同额尔敦塔娜有说有笑说了两句,继而才转向许言卿和元毅,不一会儿,他们便在额尔敦塔娜的带领下好奇地往族内走。

  勃律见状,牵过马匹要去叫祁牧安,打算跟着也往里走。

  “阿隼。”他寻到斜后方祁牧安的身影,轻唤的嗓音还未落下,目光先看见隔了两步站在男人不远处的其其格。

  勃律动作一滞,冲其其格点头唤道:“小嫂嫂。”

  他感到疑惑:“小嫂嫂应该在别勒古惕部左贤王妃那里才对。”

  “穆格勒的族人都在这里,海日古也在这里,我不能离开。”其其格苦笑着摇摇头,“而且,这里应该比别勒古惕部要舒服,额尔敦塔娜会陪着我。”

  勃律瞥眼额尔敦塔娜远去的背影:“我们边走边说吧。”说完,他在其其格的注视着伸手捞过祁牧安的胳膊,一手拽着人一手拽着马往里走。

  其其格只觉怪异。她落后一步,这才发现这里除了他们三个和一些士兵外,还有一人。那人裹得黑漆,完全掩在了夜色下,若不是牵着马跟着勃律和祁牧安往前走,其其格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她周围还站了一个人。

  其其格打了个冷战,越来越觉得勃律走这中原一趟,虽然回来后不复前些年躲在帐子里不见人的失意无望,可却哪哪都不对劲,让她不自觉生出一些疏离感。

  她努努嘴,赶前两步走到勃律身侧,对他笑着道,语气仿佛还是昔日年少般轻快。

  “看到小殿下恢复如初的回来,真好。”

  勃律报以回笑,轻声道:“小嫂嫂依旧和我离开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其其格见他现在身姿矫健,全然没有中毒时的苍白,于是从听到他要回来时一颗担忧的心落了下来。她本来怕勃律这次回来时无功而返,可谁曾想这一趟竟让阿木尔和符燚赌对了,他当真是解了毒,从新成为了曾经的小殿下。

  其其格是从心底由衷的感到高兴。她渐渐的露出一朵真挚欣喜的笑容,笑得嘴角的弧度快要咧到耳朵根了。

  她对勃律说:“海日古今夜怕是赶不回来了,明早他回来见到小殿下现在好好的,一定特别激动。”

  “表兄去哪了?”勃律问。

  “他回别勒古惕部处理点事情。”

  勃律关心道:“别勒古惕部有何异动?”

  “没有没有,小殿下你多虑了。”其其格急忙摆手,“只不过是一些族中的杂事,顺道再回去陪陪阿娜。”

  勃律了然,然而渐渐的品出不对,自己嚼了嚼,玩笑地看向其其格。

  “‘阿娜’?”他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看着羞红了脸的其其格开始一阵阵轻笑:“你们成亲了?”

  这一句,反倒惹得祁牧安耳朵动了动,忍不住偷偷斜眼睨向其其格。

  其其格被勃律三言两句就说的面色绯红。她支支吾吾,平日热烈的性子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搅在一起拘谨起来。

  勃律笑容展开,得知此事后声音都不禁染上了几分喜色:“是我的疏忽,没有及时备上贺礼。”

  其其格忙摇头否认:“无妨无妨,这并不重要。”

  “不行,成亲乃大事,贺礼还是要给的。”勃律沉吟须臾,思考要送给其其格和海日古什么当贺礼比较好,可想了一圈,最后发现他的宝贝疙瘩几乎都在穆格勒本族里,指不定这些年全都被延枭霍霍了。

  他尴尬地咧开嘴,攥着祁牧安手腕的五指下意识收紧。祁牧安立刻就察觉到了勃律的力气,微微低头扫过去一眼,又抬眼盯着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我府上库房倒是还有一对小的红珊瑚,是海中来物,胤承帝赏下来的。”祁牧安看出勃律的窘迫,适时开口。

  他低头看看勃律,又看眼一脸诧异、不知他这时为何会说这话的其其格,接着道:“此物就代是勃律送给小公主的贺礼,等我回到东越,派人送过来。”

  勃律在他话音一落下就倏然往下扽他的衣袖,然而祁牧安当没感觉到没看见一样,手稍微一挣,衣袖就从勃律指尖溜走,紧接着他的手掌便裹上了勃律的右手。

  祁牧安一边直视着其其格等她开口,一边手上发力,捏着勃律不让他乱动。

  其其格有些尴尬,她的新婚贺礼,为何要这个人代勃律送?这像什么话!她想拒绝,揪着一副面孔嘴里反复咬着字句,这要是一个不留神没说好,打的可就是勃律的脸。

  就在她反复纠结的时候,她眼睛一扫,竟是看见了身旁两个男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她愣了愣,眼睛半天不眨一下,嗓子张了张可一个字音都没说出来,一阵语窒。

  祁牧安见制止了勃律的开口,见其其格也不出声了,就当这事儿定了下来,心里暗暗决定要不今夜就写一封,想个办法传回上京府中。

  其其格在他们二人身边一步一个深心思,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可又没想太明白。她接下来都一路无言,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到了勃律之前住过的帐子外。

  额尔敦塔娜做事利索干脆,他在小叶铁铊部那段时间住的帐子还保留至今,里面已经燃着烛火,透过敞开的帐帘,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影。

  勃律知道那是必勒格。他睨眼抓着他手走了一路的祁牧安,转身对其其格道:“小公主,我还有些事情要同必勒格谈,我们晚些再叙旧。”

  “好,好。”其其格懵懵点头,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揪着一双秀眉快速跑走去找额尔敦塔娜。

  勃律和祁牧安在外栓好马,把一身黑衣从进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的段筠一个人仍在帐外守着,并肩往帐内走。快走到帐口时,勃律突然止住脚步,满眼不悦烦闷地睇向身边人。

  祁牧安也跟着停下来,对上勃律的目光。

  勃律来气,贴近他气声骂道:“你为何要拿那么贵重的物品出来?”

  祁牧安更是被这句话凶的愣住,他不解的问:“你表兄成亲,你难道要随便充个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勃律懊恼,“那个什么珊瑚,海上来的,一听就很名贵,还是元胤作为皇帝赏给你的,我再不懂中原的规矩也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皇帝赏赐,你作为君臣怎能就随便送了人?”

  勃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也不怕回头元胤对你有非议?”

  祁牧安不以为然:“他赏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了。既然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况且,这红珊瑚也不算浪费,你也说了,贺礼一定要给,你我不分彼此,那这谁给都一样。”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毕竟相处过,算是朋友,这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勃律见他不听劝还和自己唱反调,咬着后牙根,一气之下不再理他,抬脚要进帐。

  祁牧安见状急忙将人捞住扯回来,按在原地,生怕人一不留神就跑了。

  “干什么?”勃律低声厉道,“刚回来就想和我吵架?”

  祁牧安拿他没办法,叹口气,这回声音轻飘了许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让勃律不自觉留意着多看了他好几眼。

  男人低眉顺从,不知为何,勃律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委屈。

  “他们是不是都说我背叛了你,说我不该回来?”

  勃律大为震撼,定定看了男人须臾,陡然间伸出胳膊,掐上了男人的脸颊,手掌顺势捂在了他的嘴上。

  勃律一脸烦躁地靠近祁牧安,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与他平视,就这么注视着他黑眸一会儿,小声对他说:“你自己都不喜欢这句话,就不要说出来。”

  祁牧安的呼吸慢慢安静下来,瞧着眼前的人儿沉了沉眼眸,

  “我也不喜欢听这句话。”勃律低了低眸就要松手,“我知道你不是就可以了。”

  祁牧安在他的手即将要从自己脸上撤开温度时一把抓住,重新贴回脸上:“所以我得用什么东西换点证明。”

  “证明什么?”勃律蹙眉疑惑。

  祁牧安失笑两声:“证明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啊,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拿出来。”

  听他冷不丁说情愫,粘的勃律没反应过来,略微不自在。他想了想,要不要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就听帐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你们两个,在帐外絮絮叨叨要干什么?不想见我?”

  必勒格坐在桌前已经等了他们快半个时辰了,听到外面人的脚步声一点点挪动,谁知挪到了帐口处就停了下来,接着就听见一阵低语,讲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面上不改色的情绪破了口子,微微皱眉,撂下杯盏喊:“快点进来!”

  勃律深吸一口气,气一下子顶到了头顶,拉着祁牧安往里走,嘴上抱怨着:“怎么在外要听许言卿吆喝,回来了还要听他吆喝!烦死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必勒格斜瞅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来坐在自己面前,三人之间无声对视静了有一会儿,他才开口。

  “你竟然跟着一起回来了。”

  祁牧安听见必勒格这样开口,先是抬头瞥了他一眼,随后看向身边的勃律。

  勃律看着必勒格,嘴角微微一抬;“怎么,他回来还需要和你说一声?”

  必勒格情绪淡漠,没理会他这句话,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知道我毒有没有解完吗?”勃律伸出手握了握拳又展开,把手摊到他面前:“要不要试一试?”

  必勒格盯着他的手慢慢上移,视线最终落在他脸上。帐中在勃律的这席话说完后寂静了许久,他沉着眼眸裹着沉寂直直盯着对面的青年,眼中毫无波澜,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坐的像一尊彩像,丝毫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突然之间,必勒格猝然抬起胳膊,隔着桌案朝着勃律的脖子挥出一招,勃律唰地睁大双眸,抬起胳膊就挡。

  这厢手臂在眼前堪堪挡住了必勒格挥来的手腕,紧接着,对方的手从他胳膊外拐出,换了个方向继续进攻。二人你攻我挡地在帐中坐着过了几招,最终必勒格反手一压,便把勃律的手臂叩在了几面上。

  他垂帘瞧着被他压在桌上勃律的手,眯了下眼,察觉出不对。他松开手指,冷然道:“你这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勃律抬起手腕转着活动几下,“神医说我现在身上的毒只解了一半,等我从大漠回来会解剩下的一半。解完了,我也不能恢复道全盛时候,只有七八成。”

  

  必勒格沉下脸:“所以是那神医诓了你,还是你诓了我?”

  “七八成还不够吗。”勃律淡道。

  必勒格冷哼:“你就不担心你现在这点能力轻易地死在战场上?”

  坐在勃律身边的祁牧安听到这时忽地出声,冷冷直视必勒格,道:“他不会死。”

  勃律偏头瞅眼祁牧安,好笑地睨过必勒格:“你看,我不会死。”

  “所以你的目的现在只实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可以让你亲眼看着,这还不够吗?”

  必勒格沉默了小片刻,才在对面二人的注视下吐出了两个字:“够了。”之后他又停滞一息,续道:“能打就行,要死也要等最后才能死。”

  他端起小几上的杯盏喝了一口,咽下问:“东越西北战况打的如何?”

  勃律说:“我以为你的人会随时给你送情报。”

  “到底还是主帅嘴里问出来的更准确。”

  勃律扬起眉,对他的话点点头,将西北的战事简单讲了一遍。

  “哈尔巴拉一直没有回乌兰巴尔部,他这是打算迁族了。”必勒格的面上终于有了反应,他皱起眉,说:“现在的乌兰巴尔部里只剩下少许士兵,自前些天起里面的人就在陆续往哈尔巴拉驻扎兵力的地方迁移,到了明日,可能里面只剩下老弱病残了。”

  勃律道:“你想做什么?”

  必勒格:“他那块地,占了至少有上百年,既然要迁,没有一人占两地的道理。”

  勃律听出他的意思:“你要去抢乌兰巴尔的地盘?”

  “他的计划我能猜到几分。”必勒格身子往后靠了靠,“他无非是打算借着大庆的手一步步往中原进军,瓜分中原,届时占中原一片土地。”

  “有了中原,他还在乎他身后这一亩三分地?”必勒格冷笑一嗓,“乌兰巴尔部占据高地,与草原南面拥有的诸多部族而言,他们未免太宽广了些。”

  “你这算盘打的是时候。”勃律沉思须臾,扭头问旁边人:“阿隼,你怎么看?”

  祁牧安有些意外勃律和必勒格谈话的这时候会叫他的名字,征求他的意见。他一愣之后,飞快思索两息,断道:“可夺。”

  必勒格狠狠压眉,对对面二人自顾自的做法着实不快。

  “我不是来问你们意见的。”

  “不过真可惜,这次我没办法参一手了。”勃律架起胳膊止住下颌。

  必勒格与他四目相对,没说话。

  这时,帐口站了一个人,对着里面的几人挥了挥手,说:“打扰各位,我想问一下……”

  勃律闻声撇过去,待看清此人是谁后,他惊愕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

  帐口站的人他面熟的很,不就是额尔敦塔娜那个中原相好吗?

  男人笑了笑:“这不是入夏了,我来做点生意。”说罢,他想到了正事,继续问:“你们知道鸢鸢现在在哪吗?”

  “额尔敦塔娜?”勃律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了一个方向对他说:“她现在应该在帮着人收拾帐子,你去那边找找。”

  “多谢多谢。”男人微微弯弯腰,快步离开了。

  等人完全消失在他们视野中,勃律才扭回头继续和必勒格说:“烦请你明日将回鹘的匕首带来。”

  必勒格没多说什么,直接问:“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大漠?”

  “后日。”

  他问:“为何这般赶?”

  “西北的情况复杂,我担心会再打仗,要尽早回去。”

  必勒格得知后点头:“好,明日我去找向导。”

  “有劳了。”勃律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之后他们之间只草草又聊了几句,必勒格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便起身告辞。

  离开的时候,他正要上马,忽然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他身形停顿,摸出来,发现是勃律给他的乌利瀚部战死将士名册。

  他盯着手上的东西默了默,随后无声将其塞回胸口,踩着马镫跃上马,掉转马头跑出小叶铁铊部。

  勃律同祁牧安在帐中又小坐了一会儿,忽地转头没来由地问他一句:“饿吗?”

  “还好。”祁牧安一愣,停顿下,说:“明日我给你做米糕吧。”

  “好啊。”勃律从小几边站起身,走到帐子深处把没点燃的烛火一一点亮。他边忙活着手上的动作,边淡淡对身后的祁牧安说:“这是我那断时间在这里住的帐子,没想到额尔敦塔娜这么细心,物件一点都没动过。”

  “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等你回来。” 祁牧安张望四周,突然发现一件怪事,这帐中几乎没有摆件,朴素的不像是勃律住过的地方。

  勃律回身,迎着烛火看到了祁牧安张望的动作和疑惑的神态。他走过去,重新站在祁牧安身边,问:“看什么呢?”

  “你这帐子……”

  勃律扫他一眼,想了一下,就清楚他想说什么了。他若无其事地开始解衣衫,边动着手指边说:“我那时候一心求死,他们就把能伤人的都收走了。”

  祁牧安立刻顿住,抬头盯着身边人解衣绳,很快露出胸前的肌肤。他楞到这时才回神大惊,忙站起来走到帐口把能帐帘放下来,将帐子里的景象遮严实。

  勃律裸着上半身去柜中找干净衣裳,突得觉得后背贴上一块热源,只敷在他背后伤疤的位置,从丑陋的皮褶中一点点钻到前胸,烫的他心里发颤。

  他佯装无事的模样转过身看着祁牧安,轻轻咧开嘴角,手贴在男人脸颊上一抚而过。

  他看到了祁牧安眼中的怜爱和疼惜。

  勃律淡笑:“我还想和你长相厮守呢,现在是怎么都不想死的。”他合上柜门,对祁牧安道:“他们知道我回来肯定提前就烧上了热水。阿隼,帮我去外面叫个人抬点进来吧,我换身衣裳,今晚再睡。”

  “好。”说着,祁牧安的手从勃律身上撤下,转身就要出去喊人。

  勃律感觉到身上贴的热源离开,背脊一点点变凉,就像是他当初一点点从光热坠入冰窖一般。他心里不禁再颤了颤,看着祁牧安的背影忙叫住人,添了一句:“让人多抬点来,路上风尘大,你也洗洗。”

  “好。”祁牧安笑笑。掀开帐帘走出去。

  他们洗好换上干净衣裳后,发现吩咐人热的粥还没送来。勃律扣上腰间带子,卷好衣袖打算出去看看问问。

  他掀开帐帘一角,把还在穿衣裳的祁牧安挡在帐中,眼睛对着外面望了一圈,却捉住了另一道身影。

  “阿木尔。”此时已经步入子时,勃律怕惊扰族中休憩的人,小声朝那方唤了声。这声得到了对面的回应,阿木尔停下脚步闻声看过来,见是勃律,几步走过来。

  见只有一个人回来,勃律问:“符燚呢?”

  阿木尔摇头:“从方才开始就没再看见他了。”

  勃律沉默少顷,小声说:“我知道他去哪了。”他扭头朝帐内开口,“阿隼,陪我出去走走吧。”

  祁牧安刚整理好衣衫,着着干净衣裳走到勃律旁边,也不问这么晚了他要去哪要做什么,只点头答好。

  阿木尔奇特地看着他二人之间的相处气氛,愣是忍住了插嘴的冲动。

  勃律从新看向阿木尔,嘱咐说:“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

  阿木尔心知他左右不了勃律的心思,叹口气,叮嘱道:“那你们晚上不要走太远。”他看向帐中的祁牧安,交代他:“你看着他点。”

  祁牧安点点头,看着他从他们眼前走回自己休息的帐子。

  他问勃律:“你要去哪?”

  勃律打量他身上的衣服:“穿好了吗?”

  “穿好了。”

  勃律小心翼翼吸了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提勇气一般。他不敢让祁牧安察觉,只好飞快扭过走出帐子。

  “跟我来。”

  他们挑着夜灯,背着浓浓夜色走出小叶铁铊部,在夏日繁星和虫鸣声中,不知漫步走了多久,来到了族外能看到小河流的平地上。

  祁牧安从夜灯的光晕中,瞧见离他们站的地方不远处立着一道黑影,黑影的前面还立着一支小树枝,再往前瞧,就能看见对着月色潺潺流淌的窄小河流。

  “这是莫纳河,可惜它不是穆勒河的支川。”勃律落寞道,声音低垂:“小叶铁铊部离穆勒河太远了,我们只能把宝娜葬在这里。”

  “我无能,不能送她的尸骨从穆勒河回家,只能用这种方式。”

  祁牧安屏住呼吸,盯着前方立在小树枝前的黑影,轻声说:“所以这里是……宝娜的衣冠冢?”

  勃律看了祁牧安一眼,敛帘淡道:“是。”

  祁牧安收回视线,抓住勃律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住,给足了他安慰和支撑。

  他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了睡在这里美丽的女孩,又像是在爱惜手边人:“宝娜不会怪你的,你确实让她回家了。”

  勃律沉寂了许久,才把眼睛缓缓抬起来注视着前方。他看着符燚站在树枝前久久不动,之后轻轻抚了抚树枝,好像在低声同睡在这里的心爱的人诉说着什么。

  他不打算上前了。于是过了会儿,他动开脚跟,和祁牧安并肩回到族中。

  第二百五十章

  必勒格按照约定,翌日一大早就来到小叶铁铊部给勃律送回鹘的匕首。

  勃律对必勒格这次的爽快到底还是感到有些意外,这回鹘的匕首象征着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必勒格能费尽心思取得这样一件宝物,按他性子来说不应该这么轻易地就拱手让人。

  他盯着必勒格伸来的木匣子顿了顿,才伸手接过来道:“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干脆的给我。”

  必勒格瞧着他一言不发。

  “至少有点条件?”勃律晃晃手上的盒子猜测。

  “想要得到点什么就会失去什么,相比盟约,这把短匕不值一提。” 必勒格冷道,“把盟约谈下来,就是我对你的条件,不要辜负我这把好刀。”

  勃律轻微地咧开一点嘴角,垂下眼眸打开木匣子,瞧着里面装着的精致的回鹘匕首,问:“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从哪里、又是用什么手段弄来这个东西的?”

  他抬头瞄向对面的男人:“父汗寻找了多年都没找到,怎么就这么轻易到了你的手里?”

  “想要找到它,并非难事,只是舒利不配拥有它罢了。”

  这次勃律沉默,没有说话。

  必勒格竖耳听到自小叶铁铊部族外奔进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笃定道:“海日古回来了。”

  勃律看着他,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是海日古回来了,就见必勒格后方驰来一个策马扬起草粒和尘土的男子,一路从外面冲到他们面前,在看到勃律的霎那间紧急勒马。

  马上的男子还不待马蹄站稳就从马背上跃下来,三两步急冲冲地跨到勃律面前,难掩眼中喜色和激动,还有多日以来的担心忧虑。

  海日古按着勃律的双肩,眼睛急切地把勃律从头到脚扫荡了一圈,嘴里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其其格给我来信说你解了毒要回来了,我恨不得早点回来,可别勒古惕的事务离不开我,硬是拖到现在才能看见你。”

  勃律低声道:“是我让表兄担忧了。”

  “没有,没有。”海日古摇头叹道,“勃律,看到你毒解了,能选择原原本本回来,继续站在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

  必勒格看着他二人诉着兄弟情谊,又见自己该送的东西也送到了,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要走。

  刚转过身,就被勃律叫住。

  必勒格知道他想问什么:“人已经给你带来了,就绑在外面。”

  勃律问:“你不跟我一起进大漠?”

  “我对那地方没有任何兴趣。”必勒格瞄了他一眼,“乌利瀚还要争乌兰巴尔那块地,我需要做大量的打算,就先回去了。等你从大漠回来,我再来找你。”

  海日古瞅着必勒格走远了,才回头问勃律:“他要干什么?”

  “他看上了乌兰巴尔的地盘。”勃律蹙眉。

  “他要攻打乌兰巴尔?”海日古心里一沉,面色凝重。

  勃律看着男人:“表兄可知哈尔巴拉近期的动向?”

  海日古微微摇头:“好像……一直不在乌兰巴尔里面。”

  “看来和必勒格说的差不多。”勃律道,“我这次在战场上遇见延枭了,看兵力和打法,哈尔巴拉应该也在后方。”

  “必勒格说哈尔巴拉打算迁族进军中原,借此机会能将哈尔巴拉现在的地盘一举拿下。”勃律道,“这样算是断了他的后路。”

  对必勒格将要做的行为,海日古沉默着没有做出什么评价。乌兰巴尔的那块地谈起来确实让人眼红,但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抢回穆格勒,对这件事他想参一手也只能硬忍着不动声色。

  勃律低声向海日古道谢:“此番还要多谢表兄相助,不过表兄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鹰师毕竟是你的,你付出那么多,给了我我怕有一日愧对于你。”

  海日古重重按上勃律的肩膀:“勃律,现在草原上不需要鹰师,只需要狼师。”

  “我一点都不后悔把鹰师交给你,我相信你做的会比我要好。”

  他们的对话就在勃律的帐子外面,让杵在帐口的祁牧安听得一清二楚。他抱臂倚在帐子上,垂下头,眼中晦涩不明。

  然而这厢海日古和勃律说完话一抬头,余光一扫,就见着站在帐口的男人。本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扫一眼就越了过去,可越过后怎么都觉得眼熟,皱着眉重新望去。

  祁牧安似是感觉到了海日古的视线太过灼热,循着望过去,对上了男人的目光。下一瞬,就见海日古露出一副想起自己是谁的表情,睁大眼睛,眉毛竖起,一股气就要破出胸腔。

  “是你!”

  勃律见海日古瞬间震怒,一愣之下飞快回神,延着海日古的目光看过去,见到祁牧安直直站在帐外正往他们这方看过来。

  海日古一时间对祁牧安剑拔弩张,让勃律不过霎时就意识到事端。

  “表兄!”勃律急忙拦住冲动盛怒的海日古,急速道:“这事儿已经过去三年了,错不在阿隼,你不要迁怒他。”

  勃律转头看一眼站在远处明显紧绷的祁牧安,回头继续对海日古压声唤了一句,像是在替男人求饶。

  “表兄。”

  海日古瞪了祁牧安好一会儿,才勉强让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看着勃律,沉默须臾,道:“你自己的事自己想清楚就好,但我永远不会欢迎他。”

  勃律心里松下一口气。

  之后祁牧安看他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海日古就上马离开往族里继续走去找其其格,走之前还不忘再次剜了他一眼。

  等勃律回到他身边,祁牧安问他:“不告诉海日古吗?”

  “什么?”勃律疑惑。

  祁牧安提醒他:“你身上的毒还没有完全祛除。”

  勃律停滞片刻:“不用,告诉了平白让他担心。许言卿又不是解不了了,等从大漠回来直接解剩下的就行。”他越说声音越低下些许,“我已经让他担心得够多了,不能再徒增表兄的负担,他在草原还有自己的事务要处理。”

  勃律看着祁牧安:“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比原来要好很多,我也不敢奢望太多。”他无力笑笑,“你看,我用现在的全力照样打了胜仗,所以没什么让别人好担心的了。”

  他声声都在宽慰祁牧安:“你也是,别再过度紧张担心我了。”

  祁牧安垂下头,须臾后伸手勾住勃律的手指。

  原来勃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出来,平时都在尽他所能无声地安抚他内心的紧张和焦虑。

  勃律感觉到手心里阵阵传来的热度,低头看了一眼,而后抬头瞅着祁牧安失笑两声。可他还没顾得上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道烦躁且闷气的声音,踩着草地过来打断了他二人之间的旖旎。

  “你住的够远的,我找你找得差点迷路。”许言卿抱臂,边打量着两边边往他们这方走,走到跟前了,才转回视线与勃律对视。

  神医皱皱眉,颇为不耐,像是等不下去了一样:“我们已经在草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你的诺言?”

  勃律把勾着祁牧安的手藏在身后,对他说:“等我从大漠回来。”

  许言卿皱皱眉:“多久?”

  勃律沉思后说:“大概十天左右。”

  “你不急着解你的毒?”

  “不急这一时,相比之下,早日得到大漠的信任缔结盟约更重要。”

  许言卿皱着脸撇撇嘴:“随你,你不着急,那我更不急。”

  勃律静静望着他的神色,洞察了几分对方的心思。

  “三年了,你若还想找到那人的白骨可不容易,可能需要深入乌兰巴尔的地界。这期间我们有人会攻打那里,若是能夺下来那边的地盘,我就带你进去找。”勃律顿了一下,继续说:“若打不下来,我只能带你在外围看看。”

  “知道,他死的地方是你们敌人的地盘,不好去。”许言卿微不可察地顿了一息才点头,“那就依你言,我就看上一眼就行。看完了,我会按约解你剩下的毒。”

  他落下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能留下他的命。”

  勃律和祁牧安对视一眼,对此没说话。

  许言卿面上虽然露出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他踩在白泽夕死去的这片草地上时,他心里就成十倍的害怕慌张。

  他胡乱张望一圈就要走:“我随便转转,不用管我,你们忙你们的。”

  可祁牧安出声叫住他:“神医请留步。”

  “我听勃律说过在苗疆你是如何给他解毒的,我想问……之后的毒,你会如何解?”

  许言卿看着他,眉心往下压得狠了些。

  他沉声道:“我自有方子,不用你操心,说了你那脑子也不明白。”说罢,再也不想理会旁人,任人怎么叫都不停地往前走。

  祁牧安对此无言,沉下一口气,心里烦闷。他扭回头,却见身边的勃律绷着面孔,把他的手无意识攥得很紧。

  “勃律?”祁牧安预感不对,唤了他一声,把勃律的思虑叫回来。

  勃律不知为何短短时间内心事重重,他闻音望进祁牧安的眼瞳中愣了许久,才开口:“阿隼,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祁牧安一愣,怨道:“你对我不用这么客气。”

  勃律轻轻笑了笑:“好,那有件事需要你的人帮我做。”

  “你说。”

  勃律的笑淡下去几分:“你让人帮我把吉勒送到凉州吧,既然我回来了,那它也该回家了。”

  祁牧安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心里猜测着:“你要让它成为新的狼王吗?”

  勃律笑着摇头:“不,它自小长在我身边,脱离狼群太久,回去是送死。”他抿下嘴唇,眸光落下,说:“吉勒应该是快乐的,该重新成为狼王的是我。”

  祁牧安蓦地把青年的手大力握紧,心中跳了跳。他隐隐猜出勃律要做什么,但却什么都没阻拦,站在他身边无声支持道:“我现在就写信,让人立刻将吉勒带到凉州,与你的人接应。”

  第二百五十一章

  符燚在小叶铁铊部只待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一早就在勃律的目送下离开了草原,返回了东越西北的战场。而勃律他们在这日收拾好行囊,这天天刚微亮,他们便已经穿戴好,牵来马匹随时准备出发。

  海日古和其其格一起来送勃律,按照他的说法,待勃律一行出发后,他还要赶回别勒古惕部。

  昨日他们久违后相见没有交谈太细,反倒今日勃律要再次上路了却想起一堆事情没有念叨。

  开腔之前,勃律把其其格支走,说有话要单独和海日古谈。海日古古怪地瞧着勃律,待其其格不情不愿小步离开倚在不远处额尔敦塔娜的身边后,他才问:“你要说什么是她听不得的?”

  勃律拍拍手边的马儿,另一只手手搭在悬挂在腰侧的刀柄上,道:“听小嫂嫂说,你们已经成亲了?”

  “啊,是啊。”海日古没料到他一开口问的就是这个事儿,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勃律说:“我欠你一份贺礼,待我回来给你补上。”

  海日古忙拒绝:“你我之间谈什么贺礼不贺礼的。我和其其格的亲事也没办的多大,用不着。”

  “用得着。”勃律的话说出来不容拒绝,但他说完却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后,飞快地把嘴角趋平,补充道:“等我回来,你还得送我一份。”

  海日古一愣:“什么?”

  勃律对此笑而不语,转了话题问:“左贤王妃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

  海日古皱着眉盯着勃律的脸,想从他面上的神情看出方才那句话的深意,可却如何都瞧不出来,只好回答:“嗯,其其格告诉你的吧?”

  见勃律点头,海日古叹气:“没什么大事,阿娜她自打三年前身子骨就不大好了。”

  勃律缓缓点头:“没事就好。”

  二人之间不知为何突然就沉寂了下来,谁也没再开口。勃律扭头看眼不远处仍旧往马上挂行囊的祁牧安,借着余光顺带着扫眼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元毅,之后把头转了回来。

  他继续又默了几息,才轻声唤了句:“表兄。”

  “嗯?”

  “有一件事……我在飞回来的信上说的并不明朗。”

  海日古奇怪:“哪一件?”

  这些年勃律在中原辗转,遇到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被阿木尔和符燚记录下来放到信鹰身上飞回族内,他夜以继日的操劳草原现存的各部之间的联系和各种事物,只从勃律这些传回的书信里捡一些重要的看,可他印象里,哪一件都没有勃律如今说的那么严重,严重到让他面色笼罩阴霾。

  “关于长乐坊的。”

  海日古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信上勃律说有现在效忠延枭的穆格勒人混进上京城探消息被东越官兵抓了。

  他对这件事说起来并不上心,穆格勒现在分裂四散,他勉强能顾得上仍然愿意依靠他们的族人,至于延枭那边的烂事儿他根本没脑子去管,况且这事儿谈论真假,终归到底是延枭和东越之间的一次较量,这么说来更和他们无关了。

  所以勃律现在在他面前把这件事重新拎出来,让他感到些意外。

  勃律没看出海日古的心思,他抿嘴半响,声音才十分低沉地传出:“我在上京城里见到了阿古达木。”

  海日古先是一愣,继而震惊不已:“你说什么?”他呼出口后下意识看眼四周,才勉强压下声调惊道:“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勃律闭了闭眼:“现在是死了,死在东越皇宫的地牢里。”他沉着气,有些不太想说出口,但还是把上京城里长乐坊的事儿简略同对方道了一编。

  海日古深吸一口气,脑子乱了起来,眉宇越蹙越深,拧成一条川。

  “勃律,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人被抓了,现在也死了,上京城里的消息坊全部被击溃,我觉得没必要再给你增添负担。”勃律看着海日古,“你远在草原,就算知道了,当时也做不了什么。”

  海日古却不这样认为,他语气阴沉:“他是可汗身边的人,可汗命丧战场,为何他会没死?”海日古泛着红丝的眼睛盯着勃律,“他叛变了?”

  他声音倏然拔高几分:“若是叛徒,就应该带回来,而不是交给东越处置!”

  勃律张张口,声音却是停了少许才从喉嗓里冒出来:“我深思熟虑过……他说延枭没让他死,之后就被延枭留在身边做事儿。”

  “他们此番针对的是东越,把他带回来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他留在那,可以从嘴里撬出更多关于延枭的动向和目的。”

  海日古咬牙切齿,强制着怒意:“他都说了些什么?可信吗?”

  勃律大致讲诉,过后便没说话。说实话这么多月了其中撬出来个别消息他也不知道到底真假,可惜现在人死了,就再也辩不了真假了。

  海日古深深喘息,安静了许久,平复不少冲动,说:“若他所言是真,那看来延枭从一开始就并不如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处处打算,竟能让穆格勒在上京留下的消息坊全部为他所用。”

  勃律却想到另一件事,纠结着问出口:“你说……哈尔巴拉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了几成?”

  海日古沉思:“不好说,但延枭不会平白甘愿听命他人,这你应该知道。”

  勃律听完没回话,他在说完上一句后就回到了默然,直到他看见额尔敦塔娜领着其其格朝他们走来。

  勃律立刻收敛眼中的情绪和面上表情,就要道别:“表兄,我该出发了。”

  海日古这才猛然回神,皱着眉沉重地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一路小心。”

  他们转过身,看见额尔敦塔娜和其其格已经来到了旁边。其其格打量了下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氛围,从额尔敦塔娜身后转到海日古身边,攀上去小声问:“你们谈了些什么?神情这般严肃。”

  海日古摇摇头没答,其其格便不再过问。男子握握胳膊上其其格抓上来的手,对勃律道:“大漠的人不好打交道,万事小心。”

  “我会的。”勃律颔首。

  海日古不再送他们,带着其其格转身走回小叶铁铊部。额尔敦塔娜目送他二人离开,回头冲青年笑笑。

  “看来二位数月不见,留了很多要事需要商讨。”额尔敦塔娜说,“可有我需要帮助的地方?”

  勃律跟着额尔敦塔娜向着马匹停驻的地方慢慢走:“关于一些穆格勒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额尔敦塔娜这样听后点点头,指着前面两车置办好的东西对勃律道:“小殿下,你需要的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勃律:“多谢你了。”

  “小殿下怎么回来后变得这般客气。”额尔敦塔娜温和道,“也不全是我的功劳,有一些是从中原来的。”

  中原?那就是那个商贾帮的忙了。勃律思索一转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冲额尔敦塔娜颔首致谢:“替我谢谢他。”

  额尔敦塔娜微微摇头:“殿下此次回的匆忙离的也匆忙,待从大漠顺利回来,可以多在族中留些时日。”女子悠悠叹息,“穆格勒的族人其实都很想您。”

  勃律愣了愣,想了想后应了声。他听闻身后有响声,扭头瞥向不远处的祁牧安一眼,这一眼之后突得想起什么,额尔敦塔娜就见眼前的男子面露纠结,站在那似乎做出了很大的决心,才凑近她几分。

  “额尔敦塔娜,我想请你帮个忙。”

  额尔敦塔娜有些惊讶,也压低了声线:“殿下但说无妨。”

  可这话一出勃律却没了下音,仿佛难为情似的皱起脸,额尔敦塔娜也不催他,就静静立在他面前等他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后,勃律才吐出一口气,和额尔敦塔娜低声细语。

  额尔敦塔娜听完,先是露出不可思议地神情,随后弯眼笑起来:“殿下放心,一切都会置办妥当的。”

  勃律直点头。

  这时,祁牧安在身后叫他,他连着应了两声,才和额尔敦塔娜分开。

  他走到祁牧安身边,祁牧安狐疑地把他和不远处还未离开的额尔敦塔娜之间瞅了一个来回,末了猛然抓住勃律的手腕把人拽到自己身边。

  “你们都说了什么?说这么久。。”

  “没什么。”勃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对他笑笑,颇为神秘。

  祁牧安更怀疑了。

  勃律反手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捏了捏,安慰似的模样:“缔交结盟书要紧,我们赶紧走吧。”

  祁牧安半阖了阖眼,姑且放开他,准备上马。

  马下另一旁,元毅抱着怀里包好的布囊哭丧着脸,死活不愿意上马。阿木尔拽不动,一拽他就往后缩,实在没辙也不能动粗,只能努力扬着笑看着元毅,伸手要请他上马。

  “湘王,请吧。”

  阿木尔吐出来的字都冒着火气:“再不上马,就要错过出发的时辰了。”

  元毅和曾有这般被人逼迫狼狈的时候?扇子都顾不得握,整个人直往后面缩,边缩边叫:“你们给我皇兄书信一封,就说我不去了!”

  “那可由不得你。”阿木尔大手一捞,就把人抓着肩膀捞了回来,手一转按着人连拖带推的把人安置在马背上。

  元毅蔫蔫地坐稳后,见身边的马背上坐上段筠,眼睛一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伸着胳膊去勾男子的衣衫,嘴上嚷着:“段筠啊段筠,你这一路可要好好保护我啊。”

  怎料段筠看都不看他一眼,绳疆一扯,抛下元毅就跟着前面的人向着族外走。

  元毅直接被气的在后面指天大叫:“闷葫芦!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

  他们一行骑马的有五个人,后面跟了辆装着此番勃律前去结盟需要的盟礼,车上跟了一个打杂的族人。

  他们不紧不慢地快要走出族外时,勃律在前却停了下来。祁牧安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见一旁草地上坐着一个被捆起来的男人,灰头土脸地,年岁约莫着四五十,穿的和草原上相似却又不那么相似。

  。

  地上的男人注意到停在他面前的影子身形一滞,眯着眼睛不敢直视阳光,只能拧着脸慢慢抬头朝上去看是何许人,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立刻要跳起来叫:

  “诶呦,天神嘞怎么又是你!”

  男人跪着差点哭出来:“你怎么又要进大漠啊!那地方你去一次还不够吗!”

  勃律只淡漠地自上瞅着他没理睬,卫兵及时跑来向勃律道:“殿下,这人被乌利瀚王已经扔这一天一夜了。”

  勃律挽住马绳,用下巴点着地上鬼哭狼嚎的男人吩咐下去:“给他一匹马,拴在我们后面,拴牢点,别让他跑了。”

  士兵赶忙得令,急忙去牵马。

  等他们不顾男人的喊骂求饶,连人带马地拴在后面,勃律扬鞭一声喝下,他们便向着大漠的方位扬蹄前行。

  第二百五十二章

  想要进大漠,他们就要横穿草原,这一路不仅要绕过穆格勒的领地,还要绕过一些其他小部族的边界,走过一片俗说能吞人的荒芜沙地,才能堪堪进入大漠地界。

  自打他们出了小叶铁铊部,已经在草原上走了有两个时辰。临近正午,他们的脚程稍慢下来,阿木尔坐在后面一匹马的马背上,手伸进挂着的包裹里掏了掏,掏出几张饼,甩给周围几人。

  祁牧安接过的时候正好回头望见了那个被捆在马上吹胡子瞪眼的男人,他看一眼过后,回头问勃律:“他就是那个向导?”

  “对,当年就是找到他我们才得以进的大漠。”勃律顺着也看一眼,“他住在两地交接地带,经常出入大漠,对那里很熟悉。”

  男人挣了挣手,想方设法要解开这捆着自己的绳子,正努力挣扎的时候,就听见前面马上的男人这样说他,顿时急了起来:“我可没有!大漠现在乱的很呐,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去了!”

  勃律咬口饼冷冷瞟他一眼,没理睬。

  男人吹着胡子继续嚷嚷:“我答应带你们进一次大漠已经仁至义尽了,说好两不相欠,不再打扰我的,你们怎么出尔反尔呢!”

  这一串叽里呱啦的草原话元毅听不懂,但他能听出来这绑着被强迫来的人在骂勃律。他皱着脸摸了摸骑马有些被磨红的腿,没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吭声。

  勃律皱皱眉,明显不悦:“你犯贪念拿了我们好处,岂有白拿的道理。”

  男人听他这样说,先是缩缩脖子,一副心虚却又不愿承认的模样,嘀嘀咕咕:“是,上次我是拿了你们一些好东西……”

  “难不成是嫌这次给你的酬劳太少了?” 勃律冷笑,“要是嫌少,等回来再补你就是了。”

  “不少不少!”男人偏了些目光说,“那个来找我的人是给了我几瓶尘封好酒,闻着味道像百年前西域产的。”

  勃律随着他的话冷哼了声。

  男人说完,急忙大声替自己辩解:“但我可没要啊!那一看就像地下的东西,我哪敢要啊!”他垂头丧气,“他一看我不收,就干脆直接把我绑来了!”

  男人颓下身子,坐在马背上一连哼了好几声,之后又伸长脖子冲前面勃律的背影继续喊:“我没把你还活着的消息传遍草原,你不感激我就算了,还这么绑着我!你简直——”

  他这后半截还没骂出来,勃律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根,喝声吩咐阿木尔:“把他嘴给我重新堵上。”

  “得嘞。”阿木尔笑着扯过马绳离近男人,伸长手臂将一张饼狠狠塞进他嘴里,堵得他半个字音都再也吐不出来,只能“呜呜呜”地干瞪眼。

  耳根子清净了,勃律三两口把手里剩下的饼吃完。

  身旁的马背上,祁牧安拍拍手,挽好马绳,回头看一眼跟在他们后面的几人。阿木尔堵上了那个男人的嘴后,笑着脸凑到元毅的马侧,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张饼子,惹得元毅惊恐万分,嘴里的半张还没吃完,就又被强行塞进怀里了一张。

  祁牧安回过头,注视着勃律,问到正事上:“大漠如今有两个王,你准备和谁合作?”

  勃律搓着食指和拇指,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答:“先去漠北。”他瞥眼挂在马背旁边的行囊,里面就装着放有漠北匕首的盒子。

  他说:“这东西到底是漠北的玩意儿,听必勒格说,漠北因为丢了匕首,这些年一直遭漠南打压,谁都没有漠北王更希望找到这把匕首。我优先选择漠北,也是因为它原本的主人就属于漠北,理应物归原主。”

  “我们送还匕首,他欠我们一个人情,这盟约自然也就好谈下来。”

  祁牧安点头,通常内心欲望摆在弱者面前最为诱惑,漠北确实是一个能轻松谈下盟约的选择。但转念他道:“不过按照情报里所说的,相比之下漠南的兵力似乎更盛,与漠南联手,或许要更有优势。”

  他看向勃律:“大漠想要一统,至少还需要个几年,在这之前,漠北能拿出那么多兵力吗?”

  勃律沉默一瞬:“先看他有没有那个野心,他要是没那个野心,这匕首就送不到他手上,届时我们再转道漠南也不迟。”

  他们话音将落,后方被捆着的男人大口咬下嘴里的白饼,嚼了两口冲着前面二人大叫:“天神嘞!你要去找漠北王?”

  勃律深吸一口气,黑着脸朝阿木尔看去。

  阿木尔讪笑两声,立刻重新塞过去一张饼,这次塞得比方才还要严实,将男人的嘴彻彻底底地堵上了。

  待后面完全清净下来,祁牧安方问:“你打听过大漠的两个王吗?”

  “之前去漠北求药时知晓过一二,但多为流传的。”勃律轻声说,“漠北王似乎在漠北很受爱戴,但架不住和漠南兵力悬殊。大漠很看重权势象征,有了这把匕首,大漠的局势应该会往漠北倒戈六成。”

  勃律说完这席话,突然停住话音,随后坐在马背上不太自在的随着马步晃晃身子,手在绳疆上敲了敲,才开口:“不过他若是个不争气的,权当我没说。”

  他又沉思须臾:“我打听过漠南王,据说漠南王不好相处,心眼小肚量也小,跟这种人合作,要精打细算,不会太畅快。”

  他转向祁牧安,问:“要是你,你会选择和这样的人合作吗?”

  “有更简单就能拿下盟约的方式,当然是选择简单的路。”祁牧安与他对视,“按你所说,漠南王虽然也觊觎匕首的王权,但他如今在大漠就已经压过漠北一头,待他再过了几年说不定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吞并漠北,所以这匕首于他而言可有可无,谈盟约他若觉得讨不到什么好处,与我们而言自然也就吃力。”

  他偏过目光直视前方:“可漠北就不一样了,这是他们的救命符。”

  勃律摩挲着手里的马绳:“我好歹和漠北王宫里的药师相识一场,有她相助,见漠北王比见漠南王或许要容易不少。”

  祁牧安自打偏回目光后就一直直视着前方,不知在专注着看着什么。勃律好奇地也望着前面,却只能看见满眼的绿色草原。

  这时候,旁边的男人忽然出声:“勃律,从大漠回来后,你有何打算?”

  勃律身形一顿,小心翼翼观察了下祁牧安的神色,生怕他看出自己藏起来的想法。

  “我有一个打算。”

  勃律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等从大漠回来,我们在草原上多住几天吧。”祁牧安偏首瞧着身边的青年笑了笑,补充一句:“我陪你在家多住几天。”

  勃律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交代额尔敦塔娜的事儿泄露了,此刻听他这般说才松下口气。他扯出嘴角笑了笑,答应下来:“好啊。”

  祁牧安定定盯了对方几息,似乎是察觉出勃律有什么事儿瞒着他。但他没拆穿勃律,扬了扬眉收起心思。

  勃律挽住绳疆冲身后的众人喊道:“加快脚程吧,我们要尽快靠近沙地。”话音落下,后方的几人便依言赶快了马步,重新向着大漠的方向赶路。

  他们赶着夜色,抵达草原边界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黄昏。这里和大漠沙地相邻,已经隐隐可见黄沙的影子,脚下踩着的只有片片枯绿,耳畔唯有风势哭啸,吹的人心里发凄发凉。

  勃律捂住口鼻防止风沙吹进阻了呼吸,他坐在马背上向着沙地里的方向驻足观望片刻,掉转马头奔到后面男人的马旁,在风声中大声喊:“接下来往哪走!”

  他当年进大漠,坐的是车,记不清路,又是白日,和黄昏的景色全然不同。而阿木尔早就将进大漠的路忘得差不多了,就算记得,这沙地里的风向一天一个样,也早吹盖掉能指引他们进去的蹄印。

  男人身上的绳子已经被他们解开,宽大的四不像的衣袍被风吹的四起。他在风沙中扬脖望望天色,眯住眼睛算了算,才回喊:“天马上要黑了,黑天不能进沙地,不能进啊!”

  他这话刚落下,元毅就吃进了一大口沙子,剧烈咳嗽起来,呛得他眼泪都随风飘了出来。勃律闻声望过去,皱皱眉,却没说话,而是从行囊里扯出一条布巾递给阿木尔,让他把元毅的口鼻遮住。

  几个人的衣衫在风中鼓鼓扇响,掩住了勃律再次开口的话音。男人歪着脖子一连大声“啊”好几遍,才把勃律的话听清楚。

  “为何黑天不能进!”

  男人道:“这沙地里面有蛇啊!据说好大一条蛇!会出来吃人的!”

  勃律冷下脸,这种传言他是如何都不信的。他瞪着这个讲怪诞之说乱人心神的男人,坚持道:“现在就进沙地!”

  男人立刻白了脸,也不再捂着口鼻了,吓得直摆手,要去拽勃律阻止他离开,嘴里惊恐喊着:“真的不能进啊!真不能进!”

  “什么大蛇,全是胡言乱语!”勃律竖起眉毛怒道,“你上次带我们进沙地的时候为何没有这般说过!你要是不想去,我告诉你,我有的办法让你进去!”

  说着,勃律就要人把他重新捆起来,一副大有就是把他托在马后也要赶夜路进大漠的样子。

  元毅被布巾裹好后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僵硬了脸色,却是信了那男人的话。他吓得缩在马背上欲哭无泪地去抓身边的段筠,嘴里念着:“小闷瓶啊,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啊,我还不想死啊!”

  祁牧安一直关注着他们这方的动静,此刻见勃律生了怒气,急忙赶过来制止。

  “勃律,能传出这种流言,说明这沙地真的有诡异之处。”他及时拦下勃律,握着他的胳膊凑在他耳畔道:“我们谁都不熟悉沙地,这里只有他熟悉,就听他的。”

  勃律沉默下来,借此时机祁牧安扬声问男人:“那现在怎么办?”

  男人四处张望一圈,眼中一亮:“这附近住的有商贩,我们借住一宿,等明日天亮了换骆驼再进去!”

  “好,就听你的。”祁牧安看了一圈,替勃律做出决定:“该往哪边走?”

  “那边!那边!”男人喜极而泣,是片刻都不想在这杵着,似乎这眼前的一片沙地里当真有怖人的东西存在。他伸出一节指头一个劲儿用力指着一个方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似的。

  “走吧。”祁牧安扯扯勃律的胳膊,好声劝了几句:“天色确实晚了,贸然进我们都不熟悉的领域确实有危险。先听他的,耽搁一晚,商讨好进去的路线,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勃律黑着个脸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但是在祁牧安话落之后他有了动作,不过面色还是黑沉,却是把怒气顺着牵到了祁牧安的身上,虽然生气不理他,但马头的方向却是向着男人所指那方调转。

  这附近确实如男人所说有个商贩,搭建的屋子虽小,却够他们歇脚。

  商贩似乎和男人认识,见了面就坐下喝茶,用着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勃律拴好马走进来后一听,脸色立刻变了。

  他突然上前,从后抓住男人的肩膀将人使劲从长凳上拎起来,眼尾朝对面又惊又怕的商贩扫去一眼,冷着面孔质问男人:“他是西域人?”

  他二人之间的对话说的分明不是草原语,是他曾在大漠听过的语言。

  男人抖了抖,伸手去掰勃律揪着他衣襟的手,还不待他开口,卓头那边的商贩就操着一口草原话结结巴巴地否认了自己的身份:“不、不是。”

  勃律眯了眯眼,过了一息冷哼一声,松开手指,让男人跌坐回凳子上。

  第二百五十三章

  勃律的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转回到这二人身上,蓦地冷笑。

  “我若是信了你二人的鬼话,我勃律就白活这二十多年了!”青年喝完这句,手掌复又摁上男人的肩膀,险些用力把人镶在凳子上。

  “草原上行走的商贩寥寥,我穆格勒都打过交道,你说他是草原的商人,那我为何从未听说过他?”勃律居高临下瞪着男人,阴沉嗓音威胁:“图们,你把我们带到他这里,有何目的!”

  名叫图们的胡子男人察觉到危机,忙青了脸色大喊:“等等等等!”他边喊着边要挣掉肩膀上勃律禁锢着他的手掌,可虽然勃律的武艺不复从前,却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挣脱的。

  对面那个商贩也意识到了勃律的危险,摸着桌沿慢慢往外面蹭,一副下刻就要逃跑的趋势。勃律察觉到对方的行动,立刻冷眸瞪来,生生吓住了那人。

  从勃律的眼神中他们似乎能看到自己根本逃不出这个年轻人的掌心。

  图们见实在跑不掉,心理挣扎了好一番,想了好几种对策,结果都寻思不出一个好结果来,于此他只好任命地坐在凳子上,皱着脸一脸叹息好几口气。

  “唉,是,我承认,我是不想进大漠,所以才把你们诓来这里。”他瞥眼商贩,直接破罐子破摔,指着卖了对方:“他是大漠人,却是做香料生意的,经常往来西域大漠草原三地。这西域香料你们应该都晓得,有些啊奇得很,能制迷致幻。”

  商贩听懂了他的话,突然就变了脸色,吐着一轱辘大漠话好像是把人骂了一顿。图们权当没听见似的,摆摆手,完全放弃了逃跑。

  勃律听他谈及香料,面色唰地沉下来。他掩住口鼻小心地在四周嗅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味道。

  在其后刚进来不久的祁牧安听到这番话,竖起眉头也跟着嗅了嗅,就连其他人也跟着屏住呼吸不敢吸气。

  勃律并没有在这屋子里闻见任何香料的味道,于是放下手,嘲讽二人:“想从我手里逃跑,动作也不麻利点。”

  图们啧了一声,吹起胡子,手搭在桌面上心不在焉地磕了磕。他因着平日做做进出大漠的向导挣点银两,和这商贩男人交往较多,算是个朋友,但是他向导的人从不往商贩这带的,能一次带来这么多人,二人只对一眼就互相知晓是何原因了,于是便在无声中暗自达成了小心思,何曾想这勃律这般的警惕慎重,眼厉害的很,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准备,就被抓住了尾巴。

  商贩诶呀声,跌坐回凳子上。图们颓着背也不再吭声,比这一路过来都要乖的很。

  勃律再次把屋子打量一圈,叫了那商贩一声:“喂,你不是做香料生意的吗?我为何没有在你屋里见到香料?”

  商贩结巴道:“在、在后面。”

  图们的肩膀被勃律摁地又往下压了压,他见状帮忙解释道:“他后面砌的还有屋子,香料保存要什么狗屁条件,所以都在那里面。”

  “所以那什么大蛇,是假的了?”

  “不不不不,那是真的。”图们弱弱开口,“真的,这传言整个大漠都知道。”

  勃律皱眉思量片刻,不再想这回事。当下量他们也不敢有所动作了,但胸腔还是存着怒火。他不太高兴地看了祁牧安一眼,似乎在谴责他要来这里留宿的过错。祁牧安对上勃律的视线忙屏住呼吸,气都不敢喘了。

  正当他捉摸着怎么顺勃律的气的时候,用石头砌起来的屋门口,传来阿木尔的喃喃:“休息一晚说不定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几人闻声望去,见阿木尔指着夜色下沙地的方向道:“勃律,那边卷起风沙了。”

  勃律一愣,飞快放开图们的肩膀,大步来到阿木尔身边将人挤开往外望。果不其然,他们来时的方向起了风沙,正迅速地往沙地上席卷,若他们方才进了沙地,恐怕如今连个避难的地方都没有,都要一齐被卷上天。

  那风沙被卷起来的方向也诡异的很,横着往沙地里钻。天色比他们来时还要暗,沉得就好像一块厚重的黑布罩在他们头顶,透不出半丝光亮,闷得很。

  商贩两步跑来从窗子里瞧了眼外面,对着还留在外面拴马的段筠和拉马车的人急忙招呼:“快进来,快进来!”喊完,他快手合上窗,就要去关门。

  几人前后挤进来,门就被商贩重重地关上,耳朵里只能听见隔着门板外面厉害的呼啸狂风。

  阿木尔咂舌:“我还是头一次见风沙能卷那么高。”

  元毅裹着衣衫愣愣坐在靠墙垒起来的台子上,两眼几近失神地说:“我差点死在那里……”

  “死不了。”阿木尔笑起来,给他递了水囊。

  勃律沉吟半响说:“今晚该睡觉的睡觉,明日一早卯时就出发。”他瞥了元毅一眼,话有所指。

  图们和商贩眼睁睁看着阿木尔像主子似的把屋子转悠一圈,随后打开通往后面的屋门走进去,谁都不赶吭声。

  就在这时,勃律手掌啪地摔在桌面上,吓了他们一跳。二人双双睁大眼睛惊恐地抬头瞅着勃律,看他盯着商贩低沉警告:“我不管你是哪里的人,漠北也好漠南也好,警告你,把你那张嘴给我缝好了。”

  他眼露凶光:“若是把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我就让你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间屋子。”

  商贩嗓子哽了一下,不住地点头。

  他们几人有的在后面的屋子歇脚,有的就在前面这间坐着等天亮。勃律坐在凳子上摸了摸桌上的水壶,发现是热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倒过后手一顿,把这杯推给了祁牧安,随后又倒了一杯,这才自己喝了。

  祁牧安坐下后瞥眼缩在角落台子上打着瞌睡的商贩和图们,放到桌子上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热度。他回神看过来,见是勃律为自己倒的,当即笑了笑,接过抿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他才压低声音笑了笑:“方才挺唬人的。”

  勃律一个眼光扫过去,祁牧安便不笑了。

  青年胳膊肘杵在桌面上,直起右手臂端起杯盏喝了两口,才低声言:“这里已经是大漠边境了,附近鲜少有人居住,住在这里的,多半都不是常人。”

  他不动声色地把眼神往已经睡着地商贩身上瞥:“既然我们选择去漠北,就要时刻提防着漠南的动作。”

  祁牧安也瞧过去,又很快收回来:“你怀疑他们会把我们的行踪告诉漠南?”

  勃律冷哼:“那个商贩我不知道,但图们有可能。”他落下眸的同时放下杯子,“图们行走在大漠和草原之间,是个不折不扣唯利是图的人。”

  祁牧安拧眉:“你们怎么找到了这种人?”

  “能进大漠的向导只有他。”勃律低叹,沉默一会儿后再次开口:“我总觉得必勒格之前进过大漠。”

  祁牧安:“若他没有去过,他所了解的和他得到的漠北匕首,就显得很奇怪了。”

  勃律胳膊架在桌子上,垂下头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他被父汗赶回去那些年跟消失了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参和了些什么。”

  “不过好在他现在不是站在你的敌对面。”祁牧安压下眉宇,“那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若是站在你的对立面,当真可怕。”

  勃律再次沉默下来,不再谈及必勒格。

  他们只小憩了半会儿,就赶在卯时睁眼,准备上路。

  这次他们不仅抓了图们,还连带着把商贩一起绑上了骆驼驼峰上,一同上路。

  元毅昨晚明显没睡好,沉着眼皮坐在驼峰中间摇摇晃晃,宽大的布巾拢着他的头遮住鼻子嘴巴,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露出来,为此今早阿木尔嘲笑了他好久。

  元毅这厢闷闷不乐,时不时摸着怀里保管妥当的东越盟书,心里不住地叹气。

  这和他想象中的草原行一点都不一样,这一趟回去,他怕是能脱一层皮。

  沙地的上方的天已经恢复平静,论谁也想不到昨夜会卷起仿佛要吞噬这片地方的巨大风沙。但今日他们踏上沙地,元毅心里头还是不禁犯怵。

  他们把勃律这趟要带给大漠的盟礼拴在骆驼上,便让赶车的小叶铁铊部的人返程回去了。之后勃律和图们在前,祁牧安断后,一行人骑着骆驼,迎着烈阳和时不时的阵阵风沙,直到太阳顶在了头顶,才有惊无险地从沙地走出来。

  他们又走了不知多久,图们裹在布巾下的眼睛回过来看着勃律,指着前面不远处出现的城池样貌的边缘道:“漠北城池就在前面不远了。”

  勃律眯住眼睛,点点头。

  图们遮在布巾下的脸拧了又拧,才是在憋不住问出来:“你为何非要来见漠北王?”

  “怎么?”勃律目不斜视,冷声吐道。

  图们有些欲言又止。

  勃律微微蹙眉,扫他一眼:“说。”

  图们撇撇嘴:“都说漠北王要失势了,这大漠很快就要被南漠一统。你这个时候来漠北,他不见得会待见你。”

  “那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了。”勃律冷道,“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儿,带我们进漠北城就行。”

  “之后呢?”图们眼睛亮了亮,“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勃律冷笑:“想的怪美,你和我们一起,我们什么时候返程,你就什么时候返程。”

  图们裹着布巾不吭声了,可心里却止不住地翻涌着心绪,打算再次逃跑。可他的这点心思全被勃律瞧得一干二净,进了漠北城,他是一丁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漠北城和草原不一样,更和中原不一样。这里的人有着别样风情,民风更为开放,两侧的房子全是用沙土和石块砌起来的,窄小的街道上来来往往还能瞧见金发碧眼的高卢人,耳畔随时都能听见大漠风情的乐声。

  他们在图们的引领下不费吹灰之力就佯装商贩队伍混进了漠北城,一路七拐八拐,停在了一间屋子外。

  元毅在后面满眼还舍不得漠北城里的异域风光,他一路上在布巾下惊叹了好几声:“这里的女娘当真一个比一个曼妙美丽。”

  他回味了下京城各坊里的那些西域美人儿,忽然就觉得不那么惊艳了。

  祁牧安和段筠最后一个进来,解下遮着头脸挡风沙的布巾,说:“这漠北全然不像被漠南压制的样子。”

  勃律这一路也观察到了:“看来这漠北王确实很受爱戴。”

  祁牧安点头,叠好布巾问:“这地方是你之前来大漠住的地方?”

  勃律还没开口,图们抢先道:“这是我在漠北的落脚地。”

  祁牧安环顾一圈,嫌弃道:“确实看起来不像勃律会住的样子。”

  图们气急败坏,但气归气,有一点他疑惑很久了。一路上这中原样貌的人不仅能听懂他们草原话,竟还会说草原话。

  他冲着祁牧安扬声质问:“喂,你小子分明是个中原人,为何会草原话?”

  “闭嘴。”勃律率先截了他们的话,“收拾收拾,和我出去。”

  图们不解:“你还要去哪?”

  “去医师那里。”

  “哪?”图们掏掏耳朵,回神了半响才听明白,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这小子,往哪跑不好,进漠北第一件事儿就非要往漠北王的医师那里跑。”

  勃律没理会他的话,回身看着阿木尔他们:“你们老实待在这里。”他顿了顿,点点阿木尔:“阿木尔,你看着他们,不要乱跑。”

  “知道。”阿木尔颔首。

  勃律拍掉身上穿过沙地吹在衣衫上的沙粒:“阿隼,走吧。”说完,他脚跟刚朝着祁牧安转去,便顿住。想了想,回手指着元毅说:“你也来。”

  元毅狠狠愣住,难得结巴一句:“就,就只有我吗?”他看着勃律明显不耐地脸色,立刻抓住身边的段筠。

  “闷葫芦啊,闷葫芦,让闷葫芦和我一起吧?”

  勃律道:“我们几个在,还怕保护不了你?”

  “不不不……”元毅摇头,可话还没说完,勃律就已经下了决断,转头向着屋外走。

  “那就跟上来。”

  元毅还要大声和勃律的背影辩驳什么,就被还没走的祁牧安挡下。

  祁牧安面色沉肃,劝道:“湘王,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在漠北城内久留。”

  元毅纠结着面色,最终气馁地吐出口气,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走出去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他们几人走在漠北城的街道上,由图们领路,向着漠北王医师的住处前行。

  漠北王医师虽然只是个医师,可却不知为何,在漠北王的面前有着极大的话语权,这让勃律都不得不困惑一二,所以他这次才选择先见这位曾给他治过毒的医师,而不是选择直接进漠北王宫。

  图们走着走着,就落后了几步,来到祁牧安身侧,吹着胡子用草原话小声问:“刚刚问你话呢,你从哪学的草原话?”

  祁牧安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难得回了这句:“自然是有人教的。”

  “谁教的?”图们疑惑,“哪个傻子会教一个中原人说草原话?”

  勃律眼皮猛地一跳,狠狠回头威吓他:“再不闭嘴,就把你嘴堵上。”

  图们抿住嘴巴,不再言语。

  他们默默无言地穿梭在漠北城的小街巷里,走了会儿,图们停下脚步。

  “就是这了。”

  祁牧安抬头瞅了瞅面前的屋子外是一个仅供一人穿过的拱门,挂着帘子,里面黑漆漆的瞧不清屋内情况。

  勃律只看了一眼,便二话不说抬脚掀帘走进去。图们紧随其后,之后才是被祁牧安让一步先行的元毅。

  屋内确实暗,但走进来后双目适应了一会儿,就能看清里面的摆设。

  屋子不大也不小,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地上还摆了好几个大陶缸。空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草香,在这些之后,能听见往里一点的咳嗽声。

  里面还有一个空间,救治的人就在那里。祁牧安观察着想。

  他们四人还没开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道略微喑哑的凌厉女声:“谁?”这声落下,就看见有一个人影伴着烛火的阴影里走出来,身影从墙壁上一路延到他们面前。

  是一个编着粗辫、脸上画着图纹的女人。

  勃律始终没说话,待女子出来后二人对上目光。

  女子眯眼盯了勃律良久,才慢慢道:“是你?”她略微诧异地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几年不见,倒是精神不少,看来你的毒是已经解了?”

  “是。”勃律这才开口。

  女子神色不变,不冷不热,似乎也是比较好奇这个曾经让她都束手无策的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治好了他。

  她嗓音依旧喑哑:“你的毒是怎么解的?”

  勃律简言道:“我去了趟苗疆,有名中原的神医解了我的毒。”

  医师沉思片刻,了然:“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个毒有人能解。”她看向勃律,“既然你现在没事了,怎么又来找我?”

  勃律也不拐弯抹角,直言说:“我要见你们的王。”

  医师的目光瞬间锁住他。“要见我们的王?”女子这回笑起来,不过却只牵动了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小子,你是谁啊,我们王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女子沉下目光,“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劝你一句,别太过妄想。”

  勃律沉言道:“若凭穆格勒三王子的身份,能不能见?”

  医师愣住:“……你说什么?”

  “穆格勒三王子勃律,前来见漠北王,奉上我最真诚的诚意。”勃律说着,从手上拿起一个木盒,当着医师的面打开。

  昏暗混着药草味儿的屋内本看不清这盒子里放着的是什么东西,但医师却一眼就认出那物什的名号。

  “这是……”女子惊愕不已,怔了半响才堪堪出声:“这是前回鹘的匕首?”她往前迈了几步想去碰这匕首,瞧瞧是真是假,可勃律却啪的一声把盖子盖上了。

  “你答应让我见漠北王,这匕首我便送还你们漠北。”

  医师沉下脸,不答应也不拒绝。她眼睛在面前几人之间飞快转了一圈,发现这一伙人的组成很奇怪,不仅有草原人,还有中原人。

  半响,女子问:“你要见我们王有何事?”

  “自然是为了盟约而来。”

  “盟约?”医师自语念着这两个字,“草原和漠北的盟约?”

  “是我勃律和你漠北的盟约。”

  “你?”医师讽笑,“单单一个你,凭什么和我们漠北结盟?”

  “自是凭我身后的狼师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兵马。”勃律道,“我穆格勒狼师的名讳响彻草原,你们大漠应该也知晓一二吧。”

  医师沉默下来。确实如此,他们挨着草原,怎会不知草原上发生的事情。她对此没开口,只是看向另两个中原外貌的人,换了中原话问:“这二位是?”

  “祁牧安。”祁牧安报上自己名讳,转而向女子介绍自己身边的男子。

  “这位是东越国湘王。”

  “东越国?”医师道,“东越国也要和漠北结盟吗?”

  “是的。”湘王听懂了这话,拘谨笑笑。

  医师听后,重新看向勃律。

  “草原如今混乱不堪,有人背叛草原勾结大庆,企图瓜分中原和草原全部的领土。”勃律肃道,“若是让他们得逞,下一步怕就是你们大漠了,何曾想,届时你们还有完好一地吗?”

  这回女子沉默许久,久到元毅觉得站的脚跟疼的时候,她才从新出声。

  “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医师说完,转身回到里面那间屋子,屋内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看来她是同意带我们见漠北王了。”勃律小小呼出口气,握住祁牧安的手腕说:“我们先回去,如约明日再来。”

  这厢的事情顺利进行,另一厢,他们一行的消息就传进了漠南。

  漠南王宫里,一个男人斜躺在椅子上,手中转着刀子正闭目养神。这时,有人小步快速来到他身边,附耳报:“王,有几个草原人从沙地进漠北了。”

  男人迅速睁开双眼:“草原人?草原人进大漠做什么?”

  那个来报的男人又说了几句话,男人戏谑笑起来:“有意思。”他手上的刀子转地快了几分,没多想就吩咐下去:“把他们给我带过来。”

  男人颔首退下,独留男人一人继续坐在殿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漠北的天亮的早,卯时不到头顶就已是白昼。勃律一行打算重新出门,前往医师的住处。

  图们这日没有跟着他们,而是留在屋中和那个香料商贩一起被阿木尔看管着,换成段筠跟在元毅左右,时刻保护湘王的同时也保护千里迢迢自东越京城来的结盟书。

  漠北早上的街巷全然不似中原,热闹似乎已经持续了片刻时间,可就在这嘈杂中,祁牧安却莫名神经紧绷,略感不对。

  他观察四周,入眼的繁华喧嚣依旧消不掉心头莫名泛上来的危机感。男人贴近勃律几分,压头低声问:“这位开口这么顺利,会不会有诈?”

  勃律沉着脸没直接答话,好似也察觉到周遭有什么东西一直如虎般在盯着自己。可他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四周,并没有在来往的人群中发现这道视线。

  勃律紧拧着眉,对祁牧安的话他也无法下判定说这个医师就一定完全信任,毕竟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浅浅来往了一段时间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勃律低声回道,“眼下能进漠北王宫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按照昨日的路线来到医师居所外,不知是不是时日尚早的缘故,只见大门紧闭。祁牧安上前敲了三响,几人在外等了几息,门被人从里拉开一条缝。

  祁牧安见人现身,忙把礼数做全。可医师祖丽亚提却只在门缝后露出一双淡漠的眼睛,视线透过光亮把这几人挨个瞧了一遍。

  “稍等我一下。”说完,女子又把门在他们面前关上,而后不过须臾,就再次打开,这回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昨日在屋中见面由于光线昏暗,以至于医师脸上的花纹他们瞧得并没有特别清楚,可现在她那张画着花纹的脸在阳光下有些诡异,出声时花纹也跟着面皮扯动,着实吓人。

  元毅紧张地往下咽了咽,活像被人吓惨了似的。

  祖丽亚提仿佛置身世俗之外,全然没有在意到外人打量的目光,只是盯着勃律说:“我只领你们进王宫,王见不见你们,是另一回事。”

  “我听说,你在漠北王面前的话语权很大。”听到医师这样说,勃律心里松了口气,其实不止祁牧安心有顾虑,就连他也掩盖着担心,担心他们白费一番功夫,到头来漠北王宫都进不去。

  今早直到方才确实有些让他神经紧绷,不过得到祖丽亚提的这席话,倒让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不由得松快些许:“既然你可以领我们进去,就说明这件事你是认可的,既然你认可,那此事与我们而言就顺利了一半。”

  然而祖丽亚提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勃律一眼,转身走在前面带路。勃律和祁牧安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他们紧跟着祖丽亚提在漠北的街道上穿梭,不一会儿就能看到坐落在不远处漠北王宫的轮廓。区区一个漠北的财力到底是比不上中原一国,不过漠北王宫倒也建的辉煌,别致的建筑屋顶上还顶着三个元毅怎么看都看不明白的物什,似人非人,姿势扭曲。

  他隔着老远的距离,眯起眼睛去瞅漠北王宫上立的模样怪异的铜雕,忍不住讶异出声:“那些是什么?我从未见过这种模样古怪的东西。”

  祖丽亚提闻声回头瞧他一眼,顺着再看向漠北王宫的屋顶,回道:“那是我们漠北的信奉。”

  其余人也跟着好奇地望过去。勃律望着那顶上的三个物什,过了会儿说:“传闻漠北信奉有三个神,莫不是就这三个?”

  然而祖丽亚提并没有再理会他们后面的任何话,只无言注视着前方往前带路。

  元毅本来还揣着一颗不上不下的心,此刻却游心大起,见到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愈发的感兴趣。他还想再好奇地凑上去问些什么,可怎料刚从嘴里脱出一个字音,耳边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小心!”

  紧接着,他的身子整个被人从后拽住使劲拖拽,一下子往后拽出三步远。眼前有一支从他们几人中间飞过的又细又短的银箭,再扭头朝身后看,发现是段筠拽着他脖后的衣衫,在危机之前避过了这支夺命的细箭。

  他还没反应过来,四周从街道各处哗啦啦涌出来一群执刀的人,就在这漠北早上的街道蜂拥而上,向他们砍了过来!道光一现,一时间四周大乱,街上走动的漠北人的尖叫声如潮水般向他们扑面而来,瞬间随着刀光将人一齐埋没在漠北城的上空。

  祖丽亚提见状情形立刻沉下面孔,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慌乱。她有条不紊地往外推着逃窜的族人,像是要把他们全都送离刀光的范围外。

  而这些刀子不向一个漠北人砍去,只明晃晃的向着勃律一行划来,似乎是认准了他们一般。

  他们一众佩兵器的人在刀子还没砍下来的时候就警觉察觉到了刀子和危机的冷芒,这才得以眼疾手快地飞快抽出刀剑抵住自头上挥下的刀刃,挡下了本该飞溅的血红。

  敌方人数众多,不多时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一个接着一个冲上来。勃律这厢才反手把对方的刀子推出去,就另有一人趁机从侧偷袭,端着刀尖要去挑他胸前的衣襟。

  勃律当即瞪大双眼,眼尖手快地抽回自己的刀,侧身躲过这一式后,手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地要把刀横过那人身前,祁牧安就像是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一样,又像是与人心有灵犀,赶在勃律之前心领意会地替他一剑抹过对方的脖子。

  勃律退到祁牧安身后,伸手摸上揣在怀里的匕首盒子,一阵心惊。他瞬间意识到这些人是知道他们手上有这个东西,所以仔细看下来刀子几乎全部对准了他,才会一道道地划过他的胸前。

  明白了这点,勃律向前跨一步,换他替祁牧安挡住一招,偏首快速对其说道:“他们是奔着匕首来的!”

  祁牧安分神看他一眼:“你把东西一定护好了,断不能被抢了去。”

  勃律咬紧后压根,到底还是忍不住怒火,向着医师吼道:“祖丽亚提,你们漠北这是什么意思!”

  他怒气冲冲地瞪眼女人:“我既答应归还匕首,漠北犯不着要来抢吧!”

  “他们不是漠北人!”

  祖丽亚提当即瞪着眼睛厉声驳斥。这话音将落,把他们围住的一群人里有人扬声道:“看来回鹘匕首当真在你手上。”下刻便见一个男人直接向着勃律冲来,伴着喊声刀光闪过。

  ——“把东西交出来!”

  勃律冷笑一声,几招内将人打退。

  “不是漠北人?那就有意思了。”他扫视一圈道,“这大漠想要这匕首的,除了漠北,可就是漠南了。”

  当下勃律断定而言:“你们是漠南王的人。”

  回应他的是继续不断挥武上来的刀刃。

  勃律一一避开,打斗的同时讥道:“漠南王想要从我勃律手上抢这匕首?那还真是会痴心妄想!”

  “他难道就没打听打听——我勃律是何人!”

  喝声落下,勃律手中的刀子走动愈发快速,一时接连打的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勃律和祁牧安的武功均属上乘,大漠里鲜少有人是对手,段筠更是自小习武,三人护着医师和元毅,这漠南随便谴来的人几招之下便有了败退的趋势。

  就在对方眼见无法得逞,眼神互相示意要撤退的时候,突然四周再次响起骚动,不过这次听上去倒是跑来了大批的人数。

  ——“保护医师!”

  勃律感到诧异,停下手中的刀,扯过祁牧安远离漠南人,之后就见对方刚要逃跑的路线被一群穿着大漠样式兵甲的人严严实实堵上,在他们的外围,又围上了一圈人,个个举着刀子对准他们。

  勃律蹙紧眉,还没思忖出这是何意,若是打下去他们几人有多少胜算,余光便意外瞥见女人从他们的身后走出来,向着迎面而来的一个男人站定。

  男人从人群前头稳健走来,他身后的人利索的把所有漠南人用绳子捆绑住,防止逃跑。待站到女子面前时,勃律听他说了一句:“祖丽亚提,辛苦你了。”

  这一句话,让勃律的脸色立刻黑沉三分。

  男人转身挥手:“把他们带到王上面前。”一声令下,漠北的士兵压着漠南人离开。

  四周失去兵器打斗的声音重新静下来,男人把视线从祖丽亚提身上挪到勃律的脸上,看了两眼,问:“这位就是来自草原穆格勒的三王子?”

  勃律半阖双目,把人打量了一遍后又睁开,脑中快速思考眼前上演的是何景象,并没作答。

  “是,就是他。”祖丽亚提替他回答。

  男人点头,移回目光,对祖丽亚提说:“王上在宫中等你。”

  “我知道了。”祖丽亚提点头,转头看过不远处的四人:“跟我来。”她一句都没有解释就要继续带路,走了两步却发觉谁也没有跟上来,于是扭过视线不解地拿目光询问他们为何不走。

  勃律冷言质问:“漠南的人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扫过漠北的男人,脑中思考图们和那个香料商贩暴露他们行踪的可能性有多大。

  想过后,他觉得他们这一路进漠北走的小心翼翼,图们和商贩没有机会通风报信,一路上更是没有注意到别的追踪他们的眼线。

  勃律这次的话不像是质问,他的目光如狼般犀利地钻住祖丽亚提和那个漠北男人。

  “到底是我们不小心透露了行踪,还是出自你们的问题?”

  祖丽亚提定定看着他说话,沉默许久。

  勃律蓦地就明白了全部。

  “看来你们漠北的心眼比漠南少不了多少。”勃律嘲讽:“医师以身犯险,算盘打的真是好响亮啊。”

  “我说昨日为何会这么爽快,原来是早有准备,想借我引出你们要抓的漠南人。”勃律收回刀掸掸身上的灰土,冷笑:“若我们没有护住你,照你对漠北王的重要程度,你们漠北今日是不是就不会放过我们了?”

  祖丽亚提终于有所动作。她看着勃律,先是道了声歉,过而道:“我的眼睛从来不会看错人,草原穆格勒部的三王子可不是泛泛之辈,亦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保护我、制约住漠南人绰绰有余,更何况,你身边的人看样子也不是自小享受安乐长大的。”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瞟向祁牧安。

  勃律不喜欢她打量祁牧安的目光,黑着脸侧身挡在男人身前,挡住了对面的视线。

  祖丽亚提收回视线:“事先隐瞒你们是我们漠北的不对,但漠南人在漠北藏匿许久,是藏在漠北里的奸细,我们一直无法揪出来,这才把方法想到你们身上。”

  “你们帮了漠北一个忙,算作漠北欠你们一个人情,现在我带你们进王宫见王上。”祖丽亚提转身想重新迈步。

  “帮忙?”祁牧安用声音拦住祖丽亚提,“你们漠北只是借机利用我们罢了,这进了王宫,能不能让我们走出来,我看都无法保证吧。”

  祖丽亚提并没有停下脚步:“你们有什么条件,可以尽管和王上提。”

  勃律只略略思索一息,就握住祁牧安的手腕,低声做了决定:“阿隼,他们一时不敢对我们如何,先见漠北王,解决盟约的事,其余一切之后再议。”

  祁牧安揪住眉,跟着勃律的话沉思片刻,才点头应下。

  第二百五十六章

  被捉拿的漠南奸细一进漠北就被押到别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个漠北男人和祖丽亚提一直领在他们前方,一路向着漠北王宫深处去。

  元毅觉得自己身上沾了血腥味,怎么扇都扇不掉,苦着一张脸掸了一路,末了又使劲挥甩衣袖想把这股子作恶的味道挥掉,怎料这动作用力过猛,装在袖子里的结盟书顺道划出来,“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声音让几个人纷纷停下脚步,扭过头注视着他和掉在地上的结盟书。元毅一愣,暗自骂了自己一句,立马讪笑两声,忙捡起来重新揣回袖中跟上他们的步子。

  “我竟没想到堂堂湘王递交个结盟书是这种货色。” 勃律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低声对身边的祁牧安道:“元胤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让他来的?他难道就不怕这个盟结不成吗?”

  祁牧安:“好歹是一个王爷,身份摆在台面上,亲自来确实比其他使臣要更显重视和诚意。”

  勃律嗤鼻:“东越就这一个王爷了?”说完这话,他压着气便不再吭声。

  祁牧安叹口气,回头再看眼跟在段筠身边一个劲儿小声念叨着什么的元毅,欲言又止了许久。

  元毅掉了结盟书只尴尬了一瞬,就很快恢复了精神,和段筠一个人嘀嘀咕咕起来。他好奇这漠北王宫金碧辉煌的布置,也好奇这漠北的大漠人,更好奇这即将要面见的漠北王。

  “闷葫芦,你说,这漠北王是何模样啊?”他用着第三人听不到的声音压在段筠身侧低语。

  段筠紧紧蹙眉,不动声色的避开胳膊,想远离他。

  可元毅哪会给他这机会,眼睛盯着墙壁上的金子,逮着人的衣裳又问:“按理来说这大漠的财力比不得中原,怎得这王宫里比陛下那住的还要奢靡。”

  这话倒是让前面的几人听见了。漠北男人回头看着他的神情,目光先是在王宫四周看了圈,思考了一下,继而理解了,好笑地突然说出来一大堆让人听不懂的话。

  元毅一愣一愣的,问他们几人里头最有可能听懂的人:“勃律王子,他说什么?”

  祁牧安失笑一声,替他回答:“他说,金子在大漠可谓是最常见的东西了。”

  元毅一头雾水地转向他:“你怎么听懂的?”

  “他说的是草原语。”祁牧安说。

  “漠北常年不和中原往来,会说中原语的少之又少,你跟着我,认为你听得懂草原话也算正常。”勃律这时头也不回地答,“大漠可不是你们中原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这儿实际上奢华的很,只不过他们盛产的在你们看来,却是最宝贵的。”

  元毅闭上嘴不再说话,眼睛却仍是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们跟着漠北人进到王宫中央的大殿,殿内门框和屋顶上好似镶着琉璃彩,座上坐着一个面貌略微清秀的男人,正支着下巴盯着他们一个个走进来。

  倒是和他们想象中的漠北王有所不同。元毅想,他认为的漠北王,怎么说都该是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

  “王。”祖丽亚提上前一步,和身边的漠北男子一起唤了声。

  这句是用大漠当地的语言说的,字音简洁,和草原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倒是让勃律直接听懂了。他眼神闪过座上的人,跟着行了一个草原礼。

  “勃律,见过漠北王。”

  他话音将落,前面座上的男人缓缓开了口:“你就是穆格勒部威名远扬的那位狼王?”

  这话一说,让勃律四人纷纷愣住,个个诧异起来。

  ——谁也想不到,这声音道出来却是一道清冷的女声。

  勃律讶然看向漠北王,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穿着,再和祖丽亚提和漠北男人比较了一下。

  ——漠北王竟然是一个女人?

  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

  其余人还沉浸在愕然之中,而勃律只惊愕了一瞬,就很快收敛住神情,并不再为此情形感到惊讶。他不甘示弱地开口:“漠北屈于漠南许久,却没想到漠北王比漠南王要明智许多。”

  他冷笑:“明智到都能利用我们来挑出你们漠北的奸细,好手段。”

  漠北王换了一只手支住下颌:“你偏偏在这时候送上来,要见我,总要付出点代价吧。”

  勃律说:“那既然如今我们已经进来了,你也愿意见我们,那就谈谈合作吧,漠北王。”

  漠北王这回待他话音落下后沉寂了须臾,才垂下眼睛说:“我听祖丽亚提说了,你手上有前回鹘首领的匕首。”

  “是,正在我手上。”

  “这东西在你们草原,我听闻也是令无数人抢夺。”漠北王嘲讽,“据说穆格勒部的大可汗,不也为这把匕首,曾经掠夺过多地吗?”

  勃律却让漠北王意外的并不为她这番话有所动容:“可是这东西于我而言却如废铁一般无用。”

  男子毫不畏惧地对视她:“若能用这个东西换取漠北的信任和盟约,那可比在我手上生锈的作用要重要的多。”

  “盟约?就单单凭你手上那把匕首?”漠北王嗤笑,“先不说匕首,就凭你想要与我漠北结盟,我漠北又为何与你一人结盟?”她瞟眼祖丽亚提,看样子昨日从医师那里听过了大概。

  “你们草原近期发生的事儿,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耳闻。”漠北王讽笑,“你们穆格勒部不已经倚靠大庆国了吗,怎么你现在的做法是什么意思?”

  “此穆格勒非彼穆格勒,我勃律的穆格勒,是扫清草原后,将来草原上唯一强盛的部族。”勃律道,“而如今,草原上最强大的军队是在我手里,与我结盟,漠北若有变数,狼师都可以借兵保漠北。”

  “我听说你已经三年没有出面了,之前还中了毒?”她看向祖丽亚提,似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伪。

  “不过三年,前不久我刚率领狼师在东越西北战场击退了大庆和叛变草原的兵马。” 勃律面色不改,道:“我坚信我和狼师的实力,更何况,漠北王应该清楚中原的形势吧。”

  漠北王沉默。虽然他们不和中原有过多交集,但中原发生了何事他们难保不会不知道。中原和草原这几年的仗打的快要殃及到大漠了,可想而知若是哪一方战胜,收拢了草原,下一步是不是就会打他们大漠的主意。

  漠北王重新抬眼看向勃律:“你那匕首,我又如何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呢。”

  “漠北王一看便可知。”勃律当机立断掏出装着匕首的盒子,打开盖子,让匕首暴露在王宫内众人的眼下。

  漠北王给身边老者一个眼神,那男人立刻示意,快速来到勃律面前打量起这把匕首。几息之后,他倒吸一口气,转身对漠北王道:“回王上,这确实是回鹘的那把匕首。”

  勃律满意地扬起头:“漠北王可听到了?”

  女子靠着后背,左手食指一下下敲击在座椅扶手上,过了片刻慵懒道:“这东西好是好,可说到底现在也只是个观赏品。”她话音停顿一下,下刻转而锋利:“更何况……这东西在大漠消失了这么多年,为何就白白到了你们草原的手里!”

  勃律的眼神蓦然变得犀利:“我好心把你们的东西送还回来,可漠北王你现在这意思,是不想和我交谈下去了?”

  漠北王冷道:“你用着我们的东西向我们结盟,勃律王子,你觉得合适吗?”

  勃律冷着脸啪一下合上匕首的盖子:“看来漠北王并不需要这个盟约。”

  突然,一旁的祖丽亚提忽地出声,制止了漠北王的话。

  “王。”医师的眼睛望向座上之人,叫人望进眼里十分沉重,挪不开视线。

  女人冷静道:“依我之见,此匕首可收下。”

  “祖丽亚提。”漠北王半阖双目,话带警告。

  祖丽亚提却并不为所动,仍旧直视着漠北王:“大漠人的心里都有信奉,有了此匕首的象征,就算漠南对我们虎视眈眈已久,我们也可有大半成的机会笼络人心,人心散,漠南便不攻自破。”

  漠北王暗沉下眼瞳,手指搭在扶手上不再上下动作。他们漠北也是有骨气的,可今日这匕首现身在她眼前,却让她觉得像是施舍。

  但祖丽亚提说得对,面前这个草原来的勃律王子的话也十分具有诱惑。于是漠北王抿了抿嘴,低沉着嗓音重新道:

  “说说吧,草原的三王子,你为我送来了权势的象征,我要承诺你些什么?”

  勃律眼中沾上了丝胜券在握的意味“当下我与漠北共进退,我需要漠北的兵力相助,助我们完全击退敌军。而待草原安定后,我至少可以承诺百年内友好相邻,绝不进犯。”

  他慢腾腾又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展开,对漠北王说:“这是我的结盟书,如今草原上能结盟的部族都在这上面了。”

  这是他还在东越西北的时候,让额尔敦塔娜提前准备的结盟书,上面盖了现今与小叶铁铊部有所交集和并未屈于乌兰巴尔部之下的所有部族的族印,是额尔敦塔娜一个个找到各部的首领族长盖下的无比诚意,和对他坚定的信任。

  漠北王一愣:“我听闻草原从来没有结盟书这一习惯。”

  “面见漠北,还是需要准备足够的诚意。”勃律道,“结盟礼我也早已备下,随我一起来了漠北,这便是我狼师另外的诚意。”

  “狼师?”座上的女人视线往勃律的旁边挪了挪,这才把话题转向额外的三人身上:“可我看,你这旁边,可不止狼师啊。”

  “这些又是何人?”女子眯住双眸,“我看见的,是几个中原人。”

  勃律退开一步,露出后方的元毅,介绍道:“此位是东越国湘王。”

  他和漠北王之间的交流用的全是草原语,在场能听懂大概的除却大漠人,就只有祁牧安。此刻见勃律把视线转向了他们,不用听懂就能知道,这是已经谈成近乎一半了。

  漠北王望向元毅,专用了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重复勃律的念了一遍:“东越国……湘王?”

  元毅一听念到了自己,立马上前一步,微倾上半身行了一礼。

  “漠北王。”

  漠北王脸色并不太好:“东越国的人来我漠北做什么?”

  元毅笑道:“自然也是想向漠北结盟的。”

  “你们也要结盟?”漠北王诧异。

  “草原能结盟,我东越自然也要来。”元毅从袖中掏出一卷卷好的文书,“这上面,是陛下亲自书写的内容和盖下的帝印,漠北王不妨一看。”

  漠北王皱眉,挥手让人呈上来。

  这次是那个领他们进来的漠北男人接过结盟书呈给的漠北王,漠北王小心卷开摊开瞅了一眼,之后又低声和身旁的老人交流几句,像是在讨论这卷轴上写的是什么,谈好了,才从新看向元毅。

  元毅点了点说:“这下面还有一张,只要漠北王在两张上盖上属于您漠北的印记,一封留在漠北,一封由我带回去交予我们陛下,这盟约便算成立了。”

  漠北王依言掀开,果不其然,这层纸下面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

  勃律舔了下唇,手指碰碰祁牧安,嘀咕一句:“你们中原怎么都这么麻烦。”

  “麻烦你不也偷摸准备了一张盟书。”祁牧安小声笑他。

  勃律瞪他:“你们都有,整的像模像样的,我草原怎么能落下?”

  “这有什么好比较的。”祁牧安摇头,不太理解勃律突如其来的好胜心。

  “我若是没有准备,反倒是显得我草原诚意不比你们中原似的。”勃律烦闷嘟囔。

  祁牧安继续笑道:“你那一车子满腾腾的盟礼,反倒会叫东越自愧不如。”

  勃律咧咧嘴,没再吭声。

  上头沉寂已久的漠北王,头从东越的那卷结盟书上抬起来,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半响后道:“此事我需要思虑一晚。”

  她看向宫中的侍女,吩咐了一句。众人见侍女退下,她面朝勃律几人开口:“今日,各位使者就在王宫住下吧,明日一早,我会告诉你们我关乎结盟的答案。”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他们四人被漠北侍女带到后院的屋中休息。元毅一屁股刚坐下,就苦哈着脸不解:“这漠北王怎么会是个女人呢。”

  勃律跟人磨嘴皮子废了好大的力气,现在正端着壶灌水。

  元毅看向勃律:“勃律王子,这漠北王怎么是个女人?”

  “我哪会知道。”勃律抹把嘴,坐在椅子上。

  “她不开口之前,我还真以为这漠北王是个瘦弱的男人。”元毅叹气,神色纠结。

  “不过这么想来,也难怪那医师能在漠北王面前说上话了。”勃律沉思着方才殿上的场景,问旁边正收拾东西的祁牧安。

  “阿隼,你有没有发觉,在漠北王和祖丽亚提之间,祖丽亚提似乎更像是漠北王。”

  祁牧安坐下后,想了想,断了勃律的念头:“漠北的事儿我们还是不要过多参和。”他轻笑一声,“而且,你们方才说的那些,我也只听懂了一半而已。”

  勃律瞪他一眼,用草原话快速斥了一句:“回去继续学你的草原语吧。”

  其他人都听不明白为何青年突然发了火,只有祁牧安像傻子似的笑了笑。

  元毅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总觉得伸出敌营让他很不安。他有些焦躁和担忧,对勃律说:“你未免太信任那个女人了。”

  勃律看他一眼:“应下盟约前,在这里除了信任漠北,还能如何?”

  元毅没话说,在原地踱步叹息。

  “湘王,你在担心什么?”勃律看着他在眼前晃,有些好笑。

  “我……”元毅停下步子,想说出来又说不出来,最后他大手一挥:“算了,我去找闷葫芦逛逛这漠北王宫去。”他话落就要抬脚出去寻段筠,谁知在门口直接撞上祖丽亚提。

  祖丽亚提看着元毅,用中原话生涩地问了句:“湘王要去哪里?”

  元毅硬生生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我第一次来漠北,想看看你们漠北风情,和着王宫的样子。”

  医师奇怪地看着他,随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唤了句身边的侍女,让人领着他去。

  “不麻烦不麻烦,我自己就可以。”元毅瞅着那个蒙着面纱身材曼妙的女人直摆手。

  “这宫里有贵人养蛇。”祖丽亚提的一句话,让元毅狠狠钉在了原地。女子没察觉出元毅的异样,继续道:“有人领湘王到处看看,我们都会放心些。”

  她又扭头和那个侍女交代一句:“可别走远了。”

  于是,勃律和祁牧安就看见祖丽亚提身旁的侍女领着身板僵硬的元毅朝着左边的花园离开了。

  祖丽亚提没有把视线落在元毅的背影上,而是直接踏进来,来到勃律身边,换上熟练的草原话对他说:“今日你们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告诉这里的人。”

  勃律端详了下祖丽亚提:“希望我明日还能在你们漠北王宫里睁开眼睛。”

  祖丽亚提对此不怒也不笑,只是说:“王会答应你们的。”

  勃律觉得好笑:“祖丽亚提,你为何这般笃定?”

  医师移开目光:“因为我了解我的王。”

  勃律默不作声地看着祖丽亚提,最终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了然:“那我就期待明日漠北王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祖丽亚提走后,有人给他们摆上了饭食和瓜果。段筠和元毅依旧不见踪影,祁牧安只好和勃律先吃了起来。

  “这大漠也不见得不是个好地方。”勃律摘了个叫不出名字的果子添进嘴里,顿时舌腔化开一股浓郁的香甜。

  “这边挨着西域十六国,我曾经吃个蒲陶还要寻个合适的季节才能吃上一串,在大漠却是不愁这些了。”

  “中原的这些瓜果也少。”祁牧安把对面人喝光的酒水添满,“西域虽然比大漠还要遥远些,但说到底他们那里的东西却在中原异常盛行之久,一切还要归功于那些商贩。”

  “阿隼,你说……”勃律的身子往后靠了靠,“你说若是天下安定,大漠敞开,再加上西域十六国,会不会更是盛世?”他眼珠子转了转,知晓的人都知道他这话并不是表面那么操心天下世间。

  “我只知道你是打了别的主意。”果不其然,祁牧安只一眼就看穿了他。

  “啧。”勃律坐直身子继续吃着大漠饭菜,吃了几口说:“不行,我走之前一定多揣点他们这的果子。”

  祁牧安欲言又止地看了他许久:“平日我饿着你了?”

  勃律瞪他一眼。这不说还好,一说他就升起了莫名的恼火。他瞪了一头雾水地祁牧安良久,冷不丁吐出一句话:“等我回去,我还要吃冰酪。”

  祁牧安一愣,而后想起什么事儿,突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勃律颇为不满地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

  “没什么。”祁牧安止住了笑,刚垂下头又猛然抬起来:“你这是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勃律佯装好脾气地说。

  “也是,我也不知道你生的哪门子的气。”祁牧安抿嘴笑道,“我也不曾知道,你还是个爱翻旧账的主儿。”

  “呵。”勃律假笑一嗓。

  “我们回去就吃,我让府里给你做。”祁牧安见状只好马上低伏姿态。

  勃律偏了偏头,就像掰眼前人似的狠狠掰下一颗果子,然后添进嘴里。

  果子刚咬碎,外面传来一声骚动,紧接着就看见元毅风风火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身后还跟着那个蒙了面的侍女。

  侍女一踏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大漠话,勃律听的一知半解,直到元毅说了,他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湘王这是遇见了什么事?”祁牧安皱眉问。

  “蛇,有蛇啊。”元毅累的坐在椅子上,比划了一下宽窄长度,有些语无伦次:“好大一条蛇!“

  勃律蓦地笑出声。

  元毅喃喃自语:“这漠北真不能久待。”

  “蛇而已,瞧把你吓的。”勃律收住笑对他说,“我小时候钻狼窝,还遇到过碗口大的蛇呢。”

  元毅白了脸色,拿袖子捂上半边脸,疾驰往殿内里间走,不愿和他们多待一刻钟。

  勃律和阿木尔传了消息,告诉他他们会在大漠王宫住上一夜,等漠北王针对盟约的抉择。晚上的时候,他正坐在烛光前写写画画些什么,突然上头传来一道声音,吓得他立马把纸张捂住。

  勃律抬头瞧去,是披着衣袍的祁牧安。

  祁牧安没有看到他在写什么,俯下身坐在他对面,重新叫了人一声:“勃律。”

  “嗯?”

  祁牧安低声说:“若是明日漠北王不答应盟约,你要如何?”

  勃律只默了一息就说:“不答应就不答应,不答应我也不会去找漠南了。”他顿了下,“如今看来漠南不是个好选择,选了漠南,可能我们第一步就错了。”

  祁牧安道:“可这不是你和胤承帝的交易?”

  勃律沉默一会儿:“失约罢了,只有我自己,这仗一定也能打赢。”

  祁牧安不知想些什么,缄默许久之后,就在勃律想要问他什么时候离开时,他突然帮人吹灭了烛火,随后把人拽起来,揽着回榻。

  勃律瞪大双眼,骂他:“你干什么?”他心思还落在桌上没写完的东西上。

  祁牧安笑笑,在他耳边低叹一声:“早些睡吧。”

  勃律没用多大力气推了他一下,搓搓耳朵,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任凭人把他拥上了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翌日走进漠北王宫大殿的时候,漠北王就已经坐在了座上,案前摆开昨日元毅的那卷东越结盟书,正埋首沉思。

  她没有看见有人进来,一个人杵在桌后沉默许久,直到身边人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恍然回神注意到他们,抬起眼睛望过来。

  今日只有勃律和元毅前来,这盟若今日就能结下,那这大殿内闲杂人便入不得,他们就要直接在盟约上按压印记,随后将盟约收好,东越那份由元毅带回。

  元毅走进来的时候瞧瞧看了一圈,发现殿中除却漠北王和她身边的昨日那位老者,便没了其他人,连一个侍女的踪影都没有。

  他们在殿中为他们准备的椅子上坐下,介于有元毅在,听不懂草原和大漠的语言,于是勃律侧首用中原语问上方的女子:“不知漠北王考虑的如何了?”

  漠北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也有中原语低沉道:“我漠北答应与你们结盟。”

  元毅原本还担心此事不成他没脸回东越面对元胤,此时见漠北王应下这个盟约,一时欢喜地忘记自己没拿扇子,忍不住手上动了动想扇风,手腕动了两下才反应过来,于是只得露出一张盈盈笑脸冲着漠北王。

  可勃律却半眯双目,觉得这漠北王答应的太轻易了些:“这才一晚上,漠北王不用再想想吗?”

  “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漠北王再次垂下头,“或许应该换我问你们,你们真的考虑清楚了?”

  她眼睛蓦然重新掀抬,望向勃律和元毅:“在这里,漠南的兵力是最强盛的——我们的兵力可能并不能帮上你们什么。”

  “可漠南不会向漠北王这般好好听我们说话。”勃律道,“昨日的场景我和湘王已经见识到了,若我们落到漠南的地盘,也许现在骨头都被漠南啃了。”

  他笃定:“所以,现在看来我和漠北王一样,不用过多抉择就知道,漠北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漠北王看着他轻笑一声。

  湘王笑着催促:“既然漠北王答应与我们结盟,那我东越这张结盟书上,便该有漠北王的王印了。”

  “湘王所言有理。”漠北王低头看着这卷结盟书,伸手从桌上拿起金色王印,重重地在这两张上一上一下盖了属于漠北的名字。

  盖上后,漠北王把一张抽出自己收好,另一张重新卷起来,亲自交还给元毅,东越与漠北百年的结盟便由此印在了这张盟约上。

  勃律适时道:“如何都没想到,大漠本不屑和中原交往,现在却因为一个盟约要打破这百年来自以为的束约了。”他定定看着女子,提醒她:“漠北王,这一纸定音,你们漠北以后和中原打的交道可不会少。”

  漠北王把目光落在勃律身上:“漠北也是时候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不瞒友邦,高卢人我可是已经看腻了。”她看一眼元毅后再看向勃律,“接下来,勃律王子带来的盟约打算如何?”

  男子起身上前,掏出怀中的结盟书递予女子:“也烦请漠北王在上面印上王印。”

  漠北王觉得有些好笑:“你们草原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中原的繁文缛节了?”

  勃律递过纸张后退后两步:“仔细想想,盟约这等大事,是我草原以前太过草率,才能出现现在这么多的麻烦事儿。”

  漠北王掀帘瞧他一眼,没说什么,也在纸上盖下了漠北王的王印,之后还予勃律。

  勃律在心里重重松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任何异常,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沉稳:“如此一来,我勃律也算和各个部族有个交代了。”

  漠北王食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了敲,提醒勃律:“盟约已盖,勃律王子,你应允还给我们的匕首呢?”

  勃律收起结盟书,掏出装有回鹘匕首的盒子,递给漠北王。漠北王接过后打开仔细端详了许久,才重新重重合上盖子。

  勃律看着她问:“如今漠北有了此物,打算什么时候一统大漠?”

  漠北王想了片刻:“若要统领大漠,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可若要彻底瓦解漠南,需要更长的时间。”

  勃律颔首表示理解。既然盟约已结,他们本不该再有思虑,然而勃律盯着漠北王说:“我带着匕首现身漠北,只给祖丽亚提一人看过,而第二天就被潜在漠北的漠南人察觉,群抢匕首。”

  他扫眼已经交予漠北王的匕首盒子:“不妨让我猜猜,这计策是漠北王的主意吧?”他观察着漠北王的面色,“你从祖丽亚提那里知道了我们来此地的意图,我的出现又给予了你一个不错的时机,于是你放出话说把匕首在我身上,借此机会揪出奸细,与漠南抗衡。”

  漠北王的这番心思被勃律猜的一清二楚,她翘唇淡淡笑了笑,不否认也不认同。

  “互相利用啊。”勃律冷笑一声,“看来这趟盟约我还真是选对了人。”

  “那我们便等漠北的好消息了。”勃律说完,和元毅便要告辞,打算今日就启程返回,将结盟书各自带回。

  漠北王跟着站起来,将他们亲自送到大殿外,又差了人要唤谁过来,吩咐完侍女才对他们解释道:“此刻大漠已是危机重重,我让人护送你们出大漠。”

  确实这一路有漠南虎视眈眈,如今知道匕首这么快就落入了漠北的囊中,路上定是做了准备。勃律想了一息,便应承下来。

  “那就有劳漠北王了。”

  他们返回到在漠北王宫昨夜休息的居所,祁牧安和段筠正等着他们。祁牧安才一眼看到他们回来,就赶忙折身两步上前来到勃律身边,低声询问情况。

  勃律在他面前明显松了口气,道:“事已成,我们速回小叶铁铊部。”

  “太好了,我可算和陛下有个交代了。”落后一步的元毅进来后就笑着来到段筠身边,“闷葫芦,快,我们这就回东越。”

  他们没有东西可收拾的,当机立断决定直接前往宫门。然而才将将走出这处居所,就看到昨日见过一面的那个大漠男人站在外面,好似是在等他们。

  男人听到声响转过身,看见他们出来,急忙走上前,在这几人之中看了一圈,最后选择了相对能流畅对话的勃律,二人说了两句。

  这名追随漠北王的漠北战士名叫哈孜,在同勃律讲明自己的来意后,就在一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转身朝外走,看样子是要领他们出宫。

  元毅正纳闷,用拿着自己那把随身不离手的扇子的手背撞撞勃律的胳膊,“诶”了声:“这不是昨日领我们进来的那男的吗?他说什么了?”

  勃律跟在男人身后迈开步,边走边回答湘王:“他说他叫哈孜,是漠北王派来护送我们出大漠的人。”这厢见他动身又这般说,其余人也紧跟上去。

  这叫哈孜的男人带着他们十分迅速,速度很快地毫无引人注目就走出了王宫。一行人先去城中和阿木尔会和,把草原送来的结盟礼与哈孜过目,之后由哈孜的人带回王宫,而他则带着勃律他们速速绑上苦言不堪的图们和香料商贩,一起出大漠。

  走出漠北踩在大漠黄沙上,勃律才有心和哈孜攀谈:“今日我倒是见到了漠北的雷厉风行。”

  哈孜笑了两声,第二声刚戛止就飞快沉下话音续道:“若我们晚些出来,此刻已经被漠南堵在了城中。”

  “漠南已经朝漠北进犯了?”勃律扭头望着身后远处隐隐屹立在黄沙中的漠北城,却只能瞧见安安静静的池城轮廓。

  “漠南王的耳目遍布大漠,王有一点说得对,这次能抓出那么多漠南人,还要感谢勃律王子。”哈孜向勃律颔首致谢,“可我们漠北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他们的人被我们生擒,昨夜就收到了这个音讯,漠南王抢夺匕首不成,漠南连夜骚动,动静大到我们都听见了。”

  勃律听到这轻笑一口气。

  哈孜继续道:“漠南准备了一夜要打过来都没真正行动,而今日一早匕首已经在漠北手中的消息,却是让漠南王无论如何都再也坐不住,”他看了眼几位中原人,“中原有句话叫什么——狗急跳墙?啧啧。”

  见勃律始终锁眉,以为他是担心漠北,哈孜宽慰道:“勃律王子不必担心,这一切都在王的掌控之中,现在最后一步只要我将你们护送出大漠就行了。王如今有了这把象征,人心聚拢,漠南王奈何不了她什么。”

  勃律瞄他一眼:“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你们这几日的消息了。”

  哈孜将他们和骆驼一同送出大漠,路上并没有遭遇伏击,或许是因为漠南王已经知道了匕首不在他们身上,在这里耗费精力并无大用,于是直抵漠北的地盘抢夺。

  漠北的事儿让漠北自己解决,他们只要拿到结盟书就好。紧赶慢赶了将近大半天的路,竟是比来时耗费的时辰要少许多,哈孜和他们在大漠边缘处分开,自己快速向着漠北返回,而他们则回到香料商贩的那间屋子换留在那里的马。

  图们被捆着过去捆着回来,眼瞅着终于回到了能安心落脚的地方,忙挣扎着从骆驼上滚下来,坐在地上争着身上的绳子,嘴里含糊不清嚷嚷着:“天神嘞,你可算把你的事儿都做完了,我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你了吧?”

  勃律拴好骆驼,冲他冷笑一嗓。

  “你可知道我们此次去大漠是为了什么?”

  “天神嘞我哪会知道。”图们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这个问题确实提起了他的好奇和兴趣,想旁敲侧击问出来。

  不用他开口,勃律就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冷道:“我们和大漠结盟的定局已落,大漠很快就要向中原和草原完全敞开,届时你这个向导就更没用处了。”

  “如今还不珍惜你的雇主?要再想从中赚我们好处,就得等下辈子了。”

  图们愣了愣,没回过神理清前面话的意思,反倒被他这最后一句话气的一个挺身跳起来。

  “你你你!”

  勃律全然不屑理会他,替他们一行人做了一个决定:“今夜还在这休息一夜,明日回小叶铁铊部。”

  第二百五十九章

  他们来时用了几日,回去便也用了几日。不知道身后的大漠里情况如何,倒是他们这一路畅通无阻,期间悄无声息绕过几个小部族,横跨草原回到了小叶铁铊部。

  草原平静的有些反常,让勃律心生怪异。他们的马进入小叶铁铊部后引起了嘈杂,不多时公主就匆匆从里走出来。

  “你们回来了。”额尔敦塔娜把他们几人细细看了一番,“看样子你们在大漠并没有太过耽搁。”

  勃律道:“大漠有变,不能久留。”

  额尔敦塔娜蹙起眉预感不妙:“怎么了?”

  勃律把绳疆扔给旁人,让人把马带下去拴好,才对额尔敦塔娜正色道:“不久的将来,大漠怕是会比我们先一统。”

  额尔敦塔娜走在他身边,观察着勃律的表情,看不出此趟是成功还是失败。她斟酌着问:“小殿下,此趟结果如何?”

  “盟书已经拿到了。”勃律说着犹豫了下,“只是没有想到……这漠北王是个女人。”

  “什么?”额尔敦塔娜十分诧异,神绪茫然转了会儿:“……这消息我们可从未听到过。”

  勃律低头拍拍因用力攥绳疆攥得通红的手掌,随口道:“不过盟书已经拿到了,大漠剩下的事情该是他们自己解决,我们管不了。”

  他说完抬起脸在部族里张望一圈,凑近额尔敦塔娜压低了几分声音问:“我们这一路回来太过安静,近日有发生什么事吗?”

  额尔敦塔娜面色看起来凝重,可眉宇间飞着些许夷愉。

  勃律看她的表情百思不解,沉默了一下出声问:“必勒格现在在哪?”

  “在乌兰巴尔。”

  勃律突然站住要前走的脚跟,愕然问额尔敦塔娜:“他把乌兰巴尔攻下来了?”

  额尔敦塔娜答:“是,就在昨日。”

  勃律默了半响,回头看一眼跟在他后面的其余人,回过头自语叹道:“必勒格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他突然感到疑惑:“哈尔巴拉那边呢?乌兰巴尔沦陷,他就没有异动?”

  额尔敦塔娜摇头:“目前还没有,我们的探子已经有几日没有见到哈尔巴拉的踪迹了,据推测应该是进了大庆。”

  勃律皱眉:“怎么说?”

  “太奇怪了。”额尔敦塔娜的声音不禁也随着面上思疑的情绪低沉下来:“大庆突然收回了一半南方的兵马,而且不止哈尔巴拉好几日不见踪迹,就连投靠他们的其他部族首领也不在族中。”

  额尔敦塔娜瞧瞧打量了四周,发现没有其其格的人,这才对勃律低声道:“有人看见纳曼部的族长在前日出发前往西南的方向,看路线是要进中原。”说完,她的声音恢复如常:“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其其格,怕她多想。”

  勃律凝住神情,缓缓点头,赞同额尔敦塔娜的这个做法。

  “延枭呢?有探到延枭的近况?”

  “延枭一直在他们的驻地里,目前和东越打仗领兵的一直是他。”

  “有人可在他们营地里看见一个带面具的男人?”勃律沉思许久开口问,“或者,有没有人看见纳曼部的阿日彬?”

  “阿日彬?”额尔敦塔娜把这个名字仔细反复念了好几遍,才想起这人是谁。

  “是跟在纳曼王身边的那个人?”额尔敦塔娜试探问,“据说纳曼王把他当亲儿子培养,在草原上也是一名叫得上名号的勇士。”

  “这说法我怎么没听说过。”勃律感到惊诧。

  “我也不清楚是如何传出来的。”女子叹口气,“不过纳曼王确实很器重他。”

  时隔这么久听到这话,勃律一切都想通了。纳曼部的倒戈当时于他而言太过突然和不可置信,但他那时候早就失了志向,也就无暇有脑子管顾这些事情。如今思绪再次聚拢,他才恍然,纳曼部是早早的就有了脱离穆格勒的异心,所以搭上哈尔巴拉。

  如今再想来,这阿日彬怕是在乌兰巴尔部、哈尔巴拉身边待很久了,等到时机再出现就如这鬼面是凭空生在这草原上似的,误导了他们方向,还以为是个中原人,这才没有及时拔出纳曼部的獠牙。

  勃律心情沉重:“阿日彬的武功与我不相上下,这么一个人之前整日掩盖光芒,纳曼部的算盘打的真是深远。”

  他的眼睛望向远处的天际,目光幽深晦暗,沉声对女子说:“他会是一大阻力,有任何他的消息了立刻告诉我。”

  额尔敦塔娜应下,之后谈及起另一件事:“吉勒被送回来了,生龙活虎的很。”她笑道,“方才玩累了,正在狼圈里睡觉,小殿下要去看看它吗?”

  “好,我一会儿过去看看它。”勃律点头,忽然对着额尔敦塔娜眨眨眼,嘴上无声有形的动了几下,没问出声。

  额尔敦塔娜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想说的是什么事,笑着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于此,二人之间的谈话才算真正说完。男子心里暗喜了几分,停下脚步让额尔敦塔娜先回去,自己则站在原地等落在后面的祁牧安。

  祁牧安和元毅走在一起,也说着什么。

  男子问:“湘王,我们找人立即护送你回东越,还是打算与我们一道回去?”

  元毅笑着视线在他和段筠那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脸上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干巴巴问:“你们什么时候回?”

  祁牧安看眼前方在等着他的勃律,忍不住声音轻快了几分,唇角微扬说:“可能还要多留几日。”

  元毅犹豫了好一会儿,瞅着段筠问祁牧安:“那他呢?”

  听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段筠终于施舍似的瞟过来一道目光,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他会同我们一起回去。”祁牧安说。

  元毅失望,扇子也不挥了,无精打采地落在他掌中。他思索片刻,下了决定:“那我也和你们一道回罢了。”

  他重新笑起来:“这草原风景这么美,下次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要好好转转。”

  “那找个人领你转转吧。”

  “唉,不用不用。”元毅一把扯过段筠,“有他陪我就行,用不着别人。”

  祁牧安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无视段筠明显不乐意的黑脸,告诫元毅:“还请湘王注意自身安危,不要出小叶铁铊部。”

  “会的会的。”元毅连连点头。

  祁牧安:“如若真要出去,湘王切记来找勃律,我们会让人保护湘王。”

  “会的会的。”元毅继续点头,也不知真的听进去多少。

  祁牧安淡淡叹口气:“还请湘王放好结盟书,不要最后生了其他事端。”他看眼天色,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现在上方有了愈暗的趋势。

  “奔波一路,湘王先回去休息吧。”

  他注视着元毅和段筠离开几步远,才缓步来到勃律的身侧站定。

  勃律的视线从离开的二人背影上挪回来:“都说了什么?让我等了你很长时间。”

  祁牧安轻轻笑起来:“湘王打算在草原上四处转转,届时再和我们一道回东越。”

  勃律听后若有所思地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他瞧着祁牧安,“阿隼,你想在草原待多久?”

  祁牧安一怔,这话怎么问到了他身上。但问到这了,他还真仔细想了想。

  “若是没有东越那堆劳什子事儿,我倒还真想一直待下去不走了。”和勃律一起的那段日子,或许是他前半生里最美满的回忆,他总想再走一遍过去。

  勃律愣了愣,随之笑他:“做的哪门子的梦。”他和祁牧安都心知肚明,他短时间离不开东越。

  “我说真的。”祁牧安叹息,抓住勃律的手。二人并肩往里走。

  他问勃律:“草原是你的家,你想在这里住多久,我们就住多久。”

  “那我这梦也做的太美好了。”勃律笑起来,贴近身边人几分,在耳侧吹叹道:“阿隼,你当真愿意陪我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祁牧安闻声扭头望进勃律的浅色的瞳仁中,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当真。”

  勃律愣了一瞬,笑着撇开目光:“那可不行,上京的佳肴我还没吃够。”他脚步快了几分,越过祁牧安的肩头先他了半步。

  “额尔敦塔娜告诉我吉勒送回来了,你要跟我去看看它吗?”

  祁牧安情不自禁把他的手攥紧,生怕人先自己一步跑走:“好,一起去看看。”

  他跟着勃律一直朝前走,然而走过几座帐子的时候余光突然往斜前方一落,几道满面笑容的人影让祁牧安霎时定住了脚跟。

  勃律一时没留意,被身后人停住的身形扯回上一步的原地。他见身后人抓在自己手掌里的手扯不动了,才回头示意他快点。

  然而祁牧安的目光始终落在那边,过了缓慢的一息之后喃喃道:“那些人……”那几个和小叶铁铊部族人走在一起的人的面孔万分眼熟,是曾经和他一起入草原的那批中原人。

  勃律也看过去,二人之间静了许久,过了会儿他才轻声告诉祁牧安:“这里离大庆凉州近,我给了他们选择的权利——有的人选择进凉州另谋出路,而有的家破人亡,则选择留在这里帮忙。”

  “我让小叶铁铊部的人教他们草原语,教他们如何在草原放牛羊,摘能吃的药草,教他们怎么在草原生存。”

  他转首重新看向祁牧安。

  “阿隼,你看,我没有食言吧。”他说,“我对你发过誓,只要他们在草原一日,我就会庇护他们一日。”

  祁牧安慢慢把头和目光挪到面前勃律的身上,他注视着男子须臾,忽地一把拥过人紧紧镶嵌在怀中,越拥越紧。

  他长长喟叹:“你没有对我食言……你都做到了。”

  第二百六十章

  许言卿听说勃律回来了,翌日一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寻人寻到了帐子外。

  彼时帐里的人刚起身,正往身上套着衣衫,外头的人二话不说直接就掀帘进来,然而在看见帐中的二人时脚步立刻滞在了帐口处,随后飞快反应过来骂了一句,甩下帘子挡住里面的场景,自己尴尬地重新站在外头。

  勃律系衣绳的手没停,只是听到声响时不咸不淡地瞟过去一眼,亲眼瞧着许言卿骂着退出他的帐子。

  “毫无教养。”祁牧安也看见了许言卿一闪而过的身影,脸色铁青地站在勃律左侧,挡住和帐口之间的视线。

  “他来找我只能有一件事。”勃律系好腰绳套好外披。听族里的人说他们不在的这几天这中原神医没叫一个人跟着,也没出族,就在帐子里带着自己小徒弟,该吃吃该喝喝,在这吃喝上面倒是丝毫不客气。

  祁牧安皱眉不爽了很久,才说:“早点带他去乌兰巴尔看看了却心愿也好,早点去就能早点继续给你解毒。”

  勃律端过杯盏润了口水,和祁牧安一起走出帐子,一眼就看见立在旁边双手环臂瞪着金乌满脸不悦的许言卿。

  勃律顿了一下,朝他走过去。

  不知道必勒格知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关键时候他的消息竟然失了灵通,直到现在都没给他传来一个准确的消息,额尔敦塔娜得到的讯息也只限于乌利瀚部把乌兰巴尔部凿穿了这个目前草原人尽皆知的事情。

  许言卿听到脚步声,侧首向来人望来。把勃律眯了两眼,等人站在了他旁边,他才转身面对着人道:“你什么时候能兑现你的承诺?我可是听在你这里的那些中原人说了,说那乌什么地方,已经被你们打下来了。”

  勃律挑眉感到小小的惊讶:“不是听说你这几天一直耗在帷帐里吃吃喝喝吗,又是从哪听到的这么灵通的消息?”

  “你甭管。”许言卿说了句方言,扬脖怼回去。

  勃律愣了愣,推测了下意思,就没理财这句话:“你怎么这么急不可耐?看样子你和死在乌兰巴尔的那个人关系匪浅啊,那为什么之前还佯装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许言卿僵住脸色,随之嘴跟着硬生生呵了一声,作势要离开:“罢了,反正是你急着要解毒不是我急着要解毒,你就耗着吧你。”

  勃律没直言叫住他,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正向他们这边奔来,嘴上自顾自说了句:“来消息了。”

  勃律的视线落在许言卿的背上:“你不想听听再走吗?”

  这一句让许言卿生生停下脚跟,在原地生了会儿勃律和自己的闷气,最后打自己脸重新转过身走回来。

  勃律看他好笑:“不走了?”

  许言卿黑着脸看他,不说话。

  来人是乌利瀚部的人,手持着必勒格的腰牌跑进小叶铁铊部来到勃律的面前,气喘吁吁的按照必勒格的话,简要把乌兰巴尔部的情况同他复述了一遍。

  必勒格行动雷厉风行,手法刁钻的很,根本没用过剩的兵力,也丝毫不把乌兰巴尔部周边替哈尔巴拉防守的其他小族放在眼里,趁人不备直捣进乌兰巴尔,不到一夜的时间就已经掀了乌兰巴尔部的大帐,圈了残留在里面的剩余族人,把乌兰巴尔整片领地踩在脚下。

  他想了多久的事情,终于在这日让乌兰巴尔的领地异了主。

  “不知道哈尔巴拉想到过这一天没有。”勃律听后嘲笑一声,“他迁族迁的倒是利索,也不怕身后燃火,怕不是以为整片草原没人与他抗衡了。”

  老家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掀了,也不知哈尔巴拉听到这消息会是何反应。不过想来也是,他成了草原新的霸主,自然没人敢惹他,谁曾想乌利瀚部平日装王八静默了这么久,突然一击让他们措手不及。

  “此事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勃律向来人点点头。

  许言卿听他们用草原语说了几句,没听懂说的什么,但是心里隐隐有了推测的苗头,瞬间急了,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几步,盯着勃律问:“你们说什么呢?是不是可以去那地方了?”

  勃律没答话。乌兰巴尔那地方他现在根本一步都不想踏进去,因为至关重要的人葬身在那里,所以他避讳那里,更是觉得在那里的遭遇简直是一生中的奇耻大辱,竟让他在乌兰巴尔的草地上狼狈地趴了两次。

  “你怎么不说话了?”许言卿看他沉默不语更急了。

  祁牧安注意着勃律的神情,心渐渐沉了底,知道勃律为什么不说话。

  勃律被许言卿催促了两声,才吸口气说:“我找个人带你进去,你放心,不会有任何危险。”

  许言卿锁眉:“说好你带我进去的,现在又换成旁人,你什么意思?”

  勃律也冷下脸:“这里都是我的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言卿冷笑:“不行,你必须和我一起去。”

  “麻烦。”勃律不耐烦,整个人顿时烦躁起来。就在这时,祁牧安忙抓住勃律的手,试图安慰他让他平息内心的燥意。

  “我和你一起去。”祁牧安捏捏他的手掌,觉得自己陪伴在他左右就能让他安心。

  勃律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感觉到祁牧安的温度和存在,脸色确实好了许多。他抬眼向祁牧安瞧去,也不知手掌里另一个热度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倒让他奇迹般地平静了许多。

  他再吸一口气,妥协了,和帐子前的卫兵说:“叫人备马吧。”

  他们备了三匹马,由乌利瀚部的人带路,一齐向乌兰巴尔部奔策。

  许言卿不知道骑了多久,见前面人突然刹住了马蹄。他跟着走上前,听身边的青年向远处露出的轮廓扬头,说:“那边就是乌兰巴尔部。”

  许言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攥着绳疆的手指逐渐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勃律语气有些淡,提醒他做好心理准备:“四年了,早就化成不知道是哪一具的白骨了,你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许言卿绷紧全身,说出的话却低喃:“没事,我就看看……就看看。”

  祁牧安在旁边一直等着他们,看身边二人都已经坐在马背上静了许久后,他打破沉寂,出声示意:“要进去吗?”

  “走。”话音降落,本以为早已失神的许言卿瞬间接上他的话,干脆利落的策马继续前行,勃律和祁牧安只好跟上他。

  从小叶铁铊部到乌兰巴尔这一路,他们势必要经过当年勃律从乌兰巴尔逃出来的那一段路程。在还未接近的时候,勃律的回忆就如潮水般疯狂涌入脑海,脸色瞬间惨白,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僵硬着身躯,双手紧紧攥握,眼睛如折磨自己般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仿佛那天地景象正上演在自己眼前,逼得自己永远记住。

  “勃律。”他们这时候的速度慢了下来,祁牧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抓住了勃律的异常,立马拽着绳疆贴近马背上的人,一声声去唤勃律的名字。

  勃律屏住的呼吸在祁牧安连唤三声后蓦然吐出来,气息颤了又颤,才垂下头弱声如蚊地说:“我没事。”

  他们进入乌兰巴尔,必勒格听到传报迎面走来。

  “来看战利品?”他说。

  勃律佯装无恙,下马颔首,算是和必勒格打过了招呼。

  必勒格注意到不仅勃律来了,还带来两个中原人,不满和疑惑瞬间浮上心头,脸上却仍旧面无表情什么情绪都看不出,也不知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你现在怎么走哪都带着他?”必勒格没说许言卿,意思在说祁牧安,此时能听出来是不乐意了。

  勃律只说了一句:“他不是外人。”倒是把必勒格难得噎得严严实实。

  他们跟着必勒格往里再走几步,就在部族中央,被乌利瀚部的士兵围在中间坐了一群人,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有败下的士兵,粗略数一下人数还不少。

  必勒格说;“这些都是乌兰巴尔部没迁走的族人。”

  “怎么这么多人?”勃律低声问。

  必勒格的声音毫无情绪,就和他这人外表一般无情冷漠:“多数都是于他无用的老弱病残而已,也不知他是想守着自己的老家,还是就是想让他们自生自灭。”

  勃律默下声,看着乌兰巴尔部缩在一起的族人不知想些什么。

  必勒格说:“这里我还找到了几具狼的白骨,你要辨认一下吗。”

  勃律面上的挣扎一闪而过,没说要不要去辨认。必勒格只当他要去瞧瞧,就吩咐人把那些骨头一条条搬过来。

  许言卿从进来后就一直在打量这块地盘,这里的氛围比他们来时的部族要阴沉,天不冷,可却不知为何让他感觉到了股股凉意。

  “这里就是他丧命的地方?”他打量完后问勃律。

  勃律的身子悄悄往祁牧安的身边小步挪了半寸,在众人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挨着他,或许这样他才有勇气去回忆来回答许言卿的话。

  “是。”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咳了一声继续道:“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

  这些话对他而言无疑是残忍的让他又将当年的场景再现了一遍。

  他假装镇定,抬手飞快指了个方向又落下手臂,说:“我忘不了,那个人太特别了,白衣白发,眼睛还看不见,身上一侧爬满了红纹。”

  许言卿的呼吸重了一分,听勃律继续讲下去。

  “我从哈尔巴拉的话里不难猜到,给我喝的东西就是那个男人制的,他好像和哈尔巴拉做了什么交易,一心求死,见我喝完就被哈尔巴拉的人带下去,回来的时候刀上只有血。”

  “乌兰巴尔处理死人的地方在后面。”必勒格打断他们,“不过那里白骨太多,你要找什么很困难。”

  “不用。”许言卿艰涩道。

  必勒格看着神医:“看来我在这里发现的一些东西,想必你会感兴趣。”

  许言卿闻声看过来。

  “我查过他们的地盘了,如勃律所说,哈尔巴拉确实在这关押过人。”必勒格的目光看向右方,“有一座帐子里全是毒,他离开的时候根本不屑弄干净,似乎就是想向人彰显他做过的事儿一样。”

  说完,必勒格冷笑:“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在哪?”许言卿的语气突然变得急切起来,“那个帐子在哪?”

  “就在那边。”必勒格扬起下巴。

  许言卿话都没听完,就大步向着那边疾走,越走越快,最后小跑了起来。

  “去,跟着他。”必勒格眯起双眸,随手叫来一人,让士兵去跟着许言卿,生怕他捣什么乱子。

  三人注视着许言卿的背影消失在几座帷帐中间,勃律动了动身形,有些想跟上去。

  必勒格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脸转过来,却是问他这次前往大漠的情况。

  “结盟书已经拿到了。”勃律收回落在许言卿消失的背影上的视线,“剩下的就要等漠北王的消息了。”

  必勒格得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点点头,再向勃律瞥一眼,之后挪开。他说:“你们自便吧,乌兰巴尔这还有些事情等我处理。”这话说完他便离开了原地。

  勃律和祁牧安对视一眼。他自以为自己十分镇定,情绪掩藏的很好,可是却在祁牧安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祁牧安张开嘴还没说什么,勃律就很快移开了目光,说:“跟上去看看。”

  跟上谁?勃律说的自然是已经跑远了的许言卿。

  祁牧安把问话重新咽回嗓子里,和勃律朝着必勒格所说的那座毒帐走去。然而走着走着,他看见了什么,脚步缓缓慢下来,最终停在一片草地上。

  脚前的草地颜色与周边大相径庭,本该是属于夏日莹莹绿意,可这片却像是被色彩染了一大片,就好似血不停的流,洗刷了无数遍的红一样,浓郁的触目惊心,鼻尖还隐隐能嗅到残留的血气味。

  这颜色一看就是数年前浸染上的,但是至今还能嗅到一点血气,饶是祁牧安这样久经沙场见惯了血的人,也忍不住拧住眉,神色凝重厌恶。

  他曾经在穆格勒听到过一点关于勃律阿娜的传闻,据说人和小殿下一起被抓到乌兰巴尔部历经折磨,最后只有小殿下一人逃了回来。这位西域来的女子在乌兰巴尔部到底遭遇了,无人能从勃律的嘴里听到一星半点的言语,于是族里的传言就愈传愈多,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这小殿下的阿娜自西域来骨子里就是个媚胚子,多半是被乌兰巴尔勾走了,也有的说是乌兰巴尔为了报复穆格勒打下的胜仗,才抓了他们最小的小殿下。

  他在昭仑泊的时候也只是依稀从勃律说的话里推测出他们定是在乌兰巴尔遭遇了这辈子都无法再触及的痛苦,而今他来到乌兰巴尔部,看着这一大滩血草,心里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觉得这血和勃律一定有关。

  他不知道,原本先头走的勃律已经不见了踪影。青年在经过这片浸了重色的草地旁没有停留,只是僵硬的握紧拳头,目不斜视地绕过草地,来到外面站了一个士兵的帐子外。

  士兵是方才必勒格叫来跟上许言卿的士兵,见到勃律忙撤下捂住口鼻的手,右手附在胸前朝小殿下行了礼。

  “人在里面?”勃律问。

  “是。”士兵赶忙又把口鼻捂上,见勃律抬脚就要进去,赶紧拦下说:“勃律殿下,里面帐子里到处都是毒罐,指不定哪个就能要人命,您还是不进去的好。”

  勃律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只是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借着渗进去的日光朝里望了望。

  许言卿的身影正跪坐在帐中,整个人颓下来,神情低迷,双目失神盯着不远处地上一堆瓶瓶罐罐许久。

  似是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日光,许言卿如木偶般僵硬地转动脖子,朝外面站着的人看过来。在看清是勃律后,他动动嘴唇,第一声十分干涩,竟是没吐出一个字音,重说了一遍,第二声仍旧干涩,却是把音吐了出来。

  “……是他。”

  许言卿说完这句后便一直没有再出声,右手掌慢慢捂住脸。经年不见,哪想最后却是连具白骨都见不到。

  这帐子里的东西就同外面的人说的一样,几乎都是毒,可却不是故意为之。白泽夕能活到那时候,怕是全身上下早就成了毒人,碰过的、用过的东西也变成了毒器,所以这帐子在他死后自是无人敢来收拾打扫。

  勃律皱眉,见许言卿在里面待了那么久都没事,于是他把帘子掀地更开了些,也想走进来看看这被哈尔巴拉收在乌兰巴尔部看管起来的小毒师是否还留下些什么,可他脚尖刚抬起来,帐子里的许言卿就闻声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别进来。”许言卿的脸埋在手掌中闷声道。勃律一顿,听言把脚落了回去。

  “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上沾的都是毒,你是想毒上加毒,更快些死吗?”

  勃律和一旁的士兵闻言立刻又往后缩了一步。

  “方才那个人……”许言卿嗓音梗了一下,才继续说出来:“他说……处理死人堆白骨的地方,在哪?”

  勃律看向士兵,士兵说了一个地方。

  许言卿沉默了阵,低低叹口气,声音瞬间颓唐了许多:“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勃律跟着默了须臾,才放下帐帘,和士兵交代了几句。这时候说完,他才发现祁牧安不见了。扭头视线在周边望了一圈,发现人正在那一大滩血草旁立着失神。

  

  勃律当即脸白下来,心脏颤了颤,但还是苍着一张面孔一步步走过去。

  “那是我阿娜的血。”

  听到声音,祁牧安浑身狠狠怔住,动作僵硬地抬头看来。

  勃律失了血色的脸上牵强出一个自嘲:“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鲜艳,难怪哈尔巴拉说怎么都洗不掉。”

  他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偏移了眼睛,站在离祁牧安两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祁牧安能看出来,若不是因为他在这里,勃律甚至根本不会看一眼,也不会为了他扯开一节线头,剥开一点这早就被胡乱缝上的鲜血淋淋的陈年旧事。

  他心疼勃律,想自作主张的为他分担。他很想问问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不止是三年前在乌兰巴尔部,甚至是勃律儿时和他阿娜在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嘴唇嗫嚅了许久,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发不了声。

  他要如何问?问了又要怎么面对勃律?勃律又该如何面对他?

  没人知道勃律被抓到乌兰巴尔后发生了什么,就如同多年前所有人年少时没人知道小殿下的阿娜是如何死在乌兰巴尔的一样。

  他咬紧牙关,想或许事实埋没也许对勃律来说更好。

  勃律见祁牧安不动,忍不住又偏回头瞟回来一眼,之后很快瞟开,嗓音喑哑,带着点恳求:

  “别看了。”

  听到这话,祁牧安心中狠狠被揪了起来,立刻离开原地来到勃律的身边,不容拒绝地攥起勃律的手,二话不说带着他向来时的路回。

  他们回到拴马的地方,必勒格正在不远处和士兵说着什么,勃律隐隐约约听到了人数和这些族人粮草的清点,还有族里剩余的其他东西。

  看见他们,必勒格收了音,也让士兵停下来。他让人在原地等他,自己直径向着勃律和祁牧安快步踏来,赶在勃律上马前把人拦下。

  必勒格扫眼身后远处那群缩成一团的乌兰巴尔人,问勃律:“你打算把这些人如何?”

  勃律低垂着目光,却把选择权递到勃律的手中:“你做打算吧。”

  必勒格一听狠狠拧眉,不理解的同时也略微恼怒:“勃律,你如今自己选择回到草原接管事务,就要担起这个责任,怎得还没个主见?”

  “我根本不想理会这些事情,我甚至一刻钟都不想在这待下去。”勃律深吸一口气,双肩微抖,仿佛一直在极力压抑着过去嵌在他脑海里的巨大痛苦。

  “必勒格,你知道我在这经历过什么。”他不断喘息,呼吸颤抖,语气却严厉薄怒:“你不要把什么都寄予在我身上,我早就说过,我不做什么可汗。”

  几句话让必勒格怒火中烧地骂他:“你简直愚不可及!”

  勃律收住嘴,毫不畏惧地瞪了必勒格一会儿,之后转身就要继续上马。

  “我不想和你说话,和你说话我感觉快要死了一样。”勃律迅速翻身上马,“我要和阿隼离开这里了。”

  “这地方你看着办吧,我不会管一分。”他停顿一息,说:“那个神医,你记得让人把他送回小叶铁铊部。”

  说完这话,还不管必勒格阻挠,勃律比祁牧安先一步策马扬蹄,从必勒格的眼前跑走。祁牧安只是看了正在气头上的必勒格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跟着勃律离开了乌兰巴尔的地界。

  他们回到小叶铁铊部的时候,海日古正在等着勃律。

  见祁牧安跟在勃律身边,他一时也惹上怒意,跟必勒格说了大差不差的话:“他怎么去哪都跟着你?”

  勃律忍不了旁人这般待祁牧安,低沉着嗓音,唤着海日古冷冷警告:“表兄。”

  “好好好。”海日古惹不起勃律,忙避开这个话题:“你这是去哪了?”

  勃律用余光扫着替他拴马的祁牧安,回答他:“我们刚从乌兰巴尔回来。”

  “我听说了,乌兰巴尔被必勒格打下来了。”海日古说,“他当真是不怕哈尔巴拉回来咬他。”

  “短时间内是见不到哈尔巴拉,自然得需要这时候下手。”

  海日古点点头,把手上的一张字条交给勃律。

  勃律目光往下一落落在海日古的手上。

  “这是什么?”

  “图们找不到你和必勒格,就找到了我,给我的大漠的消息。”

  勃律这才接下:“算他还有点良心。”

  “不出你所料。”海日古边在他展开的时候边说,“你们前脚一走,漠南就和漠北打起来了。”

  勃律飞快看完上面的内容:“看来这匕首在他们眼里确实都是重要之物,我本以为漠南会不怎么稀罕这东西。”

  他把字条重新叠好,若有所思道:“接下来,我们只要耐心等待漠北王的佳音就行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重新回到草原后,祁牧安自觉揽下了去狼圈的活,不管勃律当日有没有事,他总要去上狼圈两回,亲手给吉勒收拾狼圈,顺毛逗乐,日子好似回到了往昔一般。

  他这么一做,倒叫原本看守狼圈的人束手无措,次次找到额尔敦塔娜或者管事儿的那里抱怨,生怕自己哪点没做好叫勃律殿下生气。经过几次之后,他见没人能赶走这个中原人,勃律殿下也没降气,索性就两手一摊不管了,有人帮他做事儿总好过整日忙活要来的自在。

  今日他们从乌兰巴尔部回来后,勃律扬言要冲掉身上的晦气,就拿着干净衣裳去叫人备热水了。祁牧安看出来勃律情绪不佳,没有多言,只是细心的把勃律拿错的衣衫换掉,然后看着人进去沐浴。他瞧着勃律的背影,自己想了想,突然想起今日还没去狼圈,于是在勃律洗身的时候他赶脚往狼圈走。

  吉勒每日都很欢脱,听送他来草原的昌王军士兵转达的话,这狼崽子在笼里蹦跶了一路,越接近草原精力越旺盛,就好像知道自己要回家了似的灵性。

  他来到狼圈的时候那位看管狼圈的男人正一脸闷闷不乐地味吉勒吃食。

  勃律殿下带着这条狼崽子进中原有数月的时间,他就有多少月悠闲的日子。吉勒回来的时候他苦哈地认命叹气,何曾想有一个傻子蹦出来自顾自地就把他的活儿揽了过来,让他好一阵暗喜。原本他以为今日自己还能继续悠闲下去,却被人告知那人跟着殿下离开了族里,让他赶紧去看看吉勒,省的上头怪罪下来。

  他急忙赶来照料吉勒,还没待多久,就听见狼圈外响起脚踏草地的簌簌声响。他抬头一看,就见到祁牧安那张略微熟悉的中原面孔。

  祁牧安伸着脖子往狼圈里看一眼,没注意到男人的眼神,对他说:“你回去吧。”

  男人打开狼圈走出来,在外面停留了片刻,之后嘀嘀咕咕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吉勒吃着正欢,但嗅见祁牧安身上熟悉的气息,还是从匆忙中抬头拿不那么绿的狼眸瞟了他一眼,随后继续吃起来。

  祁牧安在他身边慢慢蹲下,听了会儿后伸手搭在他背上。吉勒只喉中生出一丝低吼,却没影响它大口吞肉。

  男子静了阵,对着狼叹口气:“你爹爹被往事缠住了,心情不好。”

  吉勒动动耳朵,嘴里的肉快吃完了。

  祁牧安继续道:“我们带他出去玩玩如何?”他停顿一下,“可是我对这片不熟悉,要是问勃律哪个地方好玩,肯定就暴露了。”

  吉勒这时喉咙里又低叫了两声。

  祁牧安淡笑地和他说话:“所以我来找你领路啊,你就带我们去你经常玩的地方,让他开心开心。”

  吉勒的头从地上抬起来,似乎是听懂了祁牧安的这句话,开始颠着狼爪往狼圈外跑。

  祁牧安见状忙起身打开圈门让它出去,它跑出去后没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祁牧安,似乎是在示意让他跟上。

  “来了来了。”祁牧安低笑两声,心里道不愧是勃律自小养大的崽子,果然和他像得很。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走在小叶铁铊部里,这场景论谁看见了都惊叹一句。吉勒很少有那么乖的时候,之前在小叶铁铊部的时候,一放出来就到处乱跑。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小殿下自小养大的狼崽子,但大部分草原人对狼又敬又怕的心理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时间难以祛除。

  这一狼一人祥和地走在族中的场面很快传开,就连在帐子里的阿木尔都被议论声惊了出来。

  他们来到勃律居住的帐外,祁牧安站在帐帘外敲了敲支起帐子的木杆,几息过后听里面传来勃律的声音。

  “谁?”

  祁牧安答:“是我。”

  里面停了一息,才接着说:“阿隼,进来啊。”

  祁牧安听到里面穿衣的动作似乎是快了几分,他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快速掀帘走进去,生怕里面的风景落在外头哪个人眼中。

  勃律正好面对着他系衣绳,听见声音抬头目光瞟过来,看见男人身后在帐帘遮掩下一闪而过的一道灰色。

  勃律皱皱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你身后是什么东西?”

  祁牧安把帐帘扣好,笑着纠正他:“你这样说吉勒,它该不高兴了。”

  勃律系完腰上的绳子,仰起脖子系脖子上的扣子,依旧皱着眉问:“你怎么把他从狼圈里带出来了。”

  祁牧安言笑:“它让我们跟它走。”

  “跟它走?”勃律动作停下来,视线狐疑地在这人和隔着帐帘外的狼崽之间来回打转。

  “它开口说话了?你就这么听它的。”之后勃律清楚祁牧安是在开玩笑,于是笑出一声,不当一回事,继续套外衫。

  “他真的这样说了。”祁牧安见他不相信自己,露出无奈。

  勃律皱着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走吧。”祁牧安上前来捞勃律的手,勃律抬开避了一下,但还是被祁牧安一路追上去牢牢抓在了掌心里。

  他贴上青年的身边,伸手帮他把穿好的衣裳理了理,然后拿过发绳帮勃律把头发扎起来。

  “去哪啊?”勃律的手接替祁牧安的手抓着自己拢好到后脑勺的发根,让他好把发绳系得好看些。

  “我也不知道。”祁牧安笑着说,“一切听吉勒的。”

  勃律呵笑出一声,转念一想,还是陪着祁牧安作这场戏。

  “行啊,我倒要看看这狼崽子揣着什么坏心眼子。”

  勃律跟着祁牧安走出帐子,吉勒正乖乖坐在外面等着他。见他出来了,立刻窜起来就往外走。走出好几步远后发现身后二人没跟上来,哼哼着催促他们快一些。

  祁牧安对小叶铁铊部的周围不熟悉,不知道吉勒是带他们去哪,可走着走着勃律就知道这条路是去往何处了。

  吉勒还小的时候,偶尔他会带它来这片草地吹吹风。他那时候消沉,却不忍心让狼崽子跟着他一起被封锁在一方天地下,于是有时便背着人抱着它在这一坐便一下午,等到阿木尔他们找到他的时候,吉勒早就跑雷躺在他怀里睡着了,而他则是一动不动坐着发呆了几个时辰。

  到了最后,阿木尔和符燚没辙,便轮流守着他。他要出去就落后两步跟着,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望着天际坐上好几个时辰,之后再回来。

  吉勒没有在狼群长大,被人养大的狼始终缺少了狼独有的天性。它又是活泼好动的主,在族里会吓着人只能关起来,所以这片草地或许是它最难忘的玩耍地。

  吉勒已经如狼崽时候的模样般铺在草地上欢脱了起来,祁牧安笑着跟着它坐在到地上,一抬头,发现勃律正站在空旷的草地上,静静望着远方。

  微风拂过他的脸庞,就好似是祁牧安在唤他,这才让他蓦然惊醒。他回神,低头的时候正好撞进祁牧安的眼中,于是随之笑起来,坐在祁牧安的身边,看着不远处在草地上自娱自乐玩的正欢的吉勒。

  他说:“我知道了。”

  祁牧安看向勃律,笑着没答话。

  “我知道了。”勃律重复一遍,眼中带笑地转头看向祁牧安。

  “我知道你为什么撒谎都要把我带出来了。”

  祁牧安明知故问:“为什么?”

  青年说:“阿隼,你想让我开开心心的。”

  勃律说完这句话,突然一个侧身,后背毫无防备地往后一仰,枕在了祁牧安的腿上。他睁着眼睛自下对视上祁牧安垂下的眼中柔光,忽地伸手扯住男人的衣襟,猛然往下一拽,迫使祁牧安弯曲背脊低下头,让他在人嘴唇上得逞地亲咬了一口。

  “好了,我开心了。”

  “狼崽子。”他们只贴了片刻,祁牧安离开后舔了舔唇上的牙印,笑骂了他一句。

  勃律真的学狼哼哼两声,枕着他的腿闭上了眼睛。

  头顶再次传下祁牧安的声音:“过两日就到你的生辰了。”

  勃律一愣,才睁开眼睛啊出声:“是么……我自己都快忘了。”

  祁牧安攥紧勃律的手,问他:“我做面给你吃?”

  “好啊。”勃律眯眼笑起来,“不过只有面吗?好歹是生辰,有没有别的好吃的?”

  “生辰就应该吃寿面。”祁牧安说。

  勃律眼睛转了转,气急败坏地重新闭上。

  祁牧安一声声闷笑,笑过后说:“我可以考虑考虑做个你喜欢吃的……比如米糕?”

  腿上的人儿又马上飞快睁开,盯着他会儿威胁他让他做保证。

  “我保证给你做。”祁牧安笑出声,扬扬被勃律反握得紧紧的手,表示自己在他掌心里逃不掉。

  得到自己想听的,勃律抿起嘴扬住嘴角,在祁牧安的腿上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感受了会儿温热的微风。

  就在他心里渐渐安和平静的时候,他深呼吸一口气,对祁牧安说:“阿隼,等我毒彻底解了,我也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下换祁牧安疑惑起来,眼睛从吉勒的身上转开,低头看他。

  “什么地方?”

  “好地方。”勃律笑起来,沾沾自喜地补充道:“相当好的地方。”

  他睁开一只眼睛瞧着上方祁牧安低头看他的脸:“你看了一定会心花怒放的地方。”

  祁牧安看他笑,自己也染上了笑意,顺着勃律的话期待道:“好,我等着你带我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他们在草地上躺了许久才回到族中。起身的时候祁牧安摸到勃律的手,骤然的凉意冰的他心里猛地发颤。

  “你手好凉。”他呼吸一时间有些发紧,但很快想起来现在勃律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大半不在发作,这才稍微放下紧张的心。

  勃律拢拢衣服:“在这吹会儿风,确实觉得有些凉了。”

  祁牧安瞅着勃律身上在夏日里比他还多穿了一件的外衫,抿住嘴,将人从草地上拉拽起来。

  “我们这就回去。”

  勃律缩了缩脖子,跟在男人身边小声安慰他说:“你别担心,许言卿说我这毒入骨髓了,要想祛除干净不太可能,不过解了后就没什么大碍了,平日里无非是比人要更容易冷一些,多穿一些罢了。”

  祁牧安不知不觉握紧勃律的手,虽然听勃律这般说可心里的担忧丝毫不减,面上却不再露出能让勃律瞧出来的神情。

  他交待勃律:“回去还是喝碗热汤暖暖吧。”

  勃律听后却笑话他说的话:“大夏天的,哪来的热汤。”

  “以后就有了。”祁牧安的语气不容置疑,“以后我需要经常在你身边备足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勃律好奇。

  祁牧安瞥他一眼:“手炉,大氅和姜汤。”

  勃律一愣,看着祁牧安一本正经的磨样被逗笑了。他笑出来两声,连说三个好地去哄身边的男人;“那我要你亲手熬制的姜汤,别人熬的我可不是不会喝的。”

  祁牧安一听,立马当真,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快了好些:“这就回去给你做。”

  勃律倒是乐意看他这般在乎自己,心头发喜。

  他们和吉勒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又悄无声息的双双回到小叶铁铊部,还没走进自己的帐子,看见额尔敦塔娜和阿木尔急匆匆向他们的帐子赶来。

  二人走到帐外,似乎没想到能在外面就碰见勃律。双方均是滞住身形,随后阿木尔注意到祁牧安和勃律挨着紧凑的身姿,脸上皱了皱,怪声问道:“你们这是出去了?”

  这话中含着肯定的意味,而“出去”二字的意思,自然不是出帷帐,而是在说他们出小叶铁铊部了。

  勃律一副显而易见的模样耸耸肩:“我和阿隼去哪还要同你汇报一声?你今儿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

  阿木尔自讨苦吃,被勃律骂了后,憋着一张脸说不出话。

  额尔敦塔娜先正了色。小殿下和这个中原人之间的事情她无法做过多的评价,况且她对勃律身边这位男子并没有如海日古他们那种的恶意,她这时候跟着阿木尔说话,反倒是自己不合规矩了。

  勃律看穿了额尔敦塔娜前来找自己是有事要商,也正了神色问:“有什么事吗?”

  额尔敦塔娜点点头,刚要开口,突然视线前方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让她生生把嘴重新闭上。

  勃律见她又不说话了,感到疑惑,观察了下发现额尔敦塔娜在越过他看其他人。于是他顺着女子的视线朝自己身后望过去,就看见许言卿好似身披着淡淡悲怆凄怨,沉着憔悴的面孔和小徒弟竹苓一起向着他们走来。

  勃律一直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顿了顿,轻声道:“回来了?”

  “嗯。”男人这声十分低哑,让勃律险些没听到。

  许言卿这次回来变得格外寡言沉默,竹苓见到他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师父就像是被鬼夺了魂似的失魂落魄。但他在帐子里只漫无边际地转了一圈,就吩咐她收拾东西跟他来勃律这里。

  许言卿抬起脸,魂不守舍似地盯了勃律良久。勃律和祁牧安感到奇怪,对视一眼,但斟酌了片刻谁也没先开口问他这是怎么了,又在乌兰巴尔部里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面前的男人突然出声:“你不是要解毒吗?来吧,我现在给你解。”

  祁牧安看他状态不对,帮着要拒绝:“神医,你现在的精神看起来很不好,要不我们改天再解毒?”他看眼勃律似乎在征询青年的意见,见对方没反对,才继续说下去:“你这样子,我怕你们中途出事,总之也不急于这一日。”

  许言卿慢慢蹙眉道:“我行医多年,救济无数,在什么条件下都救过人,从来不会出错。”他看向勃律,“我就想现在给你治,过几天我没心情了,到时候再找我我可不会答应。”

  祁牧安面色被他这席自大的话说的很是不悦气愤,刚要驳斥,勃律却先他一步同意了下来:“好,那就今日。”

  祁牧安讶异看向他,拽住人压着嗓子低呼:“勃律,解毒之事你怎么能这么草率?他现在的心思分明就不在这件事上面。”

  “早一日解我就能早一日恢复,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勃律淡淡笑着,想用笑容安抚祁牧安,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嘴角。

  “你且放心,我们在苗疆就是这样解毒的,我现在信他。”

  许言卿对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漠然置之,出奇地安静,若是放在平日,他准要为自己辨上好几句,可今儿他一句多言的话都不说,在扫过此二人后,先所有人踏进勃律的帐子。

  祁牧安满眼忧虑,试图还想劝劝勃律,但勃律按着他的手摇摇头,随后把视线转向额尔敦塔娜。

  他歉意道:“抱歉,额尔敦塔娜,有什么事情你先告诉阿隼就行。”

  额尔敦塔娜犹豫了一下,看眼祁牧安,点头:“我知道了,小殿下当下解毒要紧。”

  “麻烦了。”勃律报以颔首,转身要跟着许言卿往帐子里走。走之前,他还看了眼阿木尔,阿木尔瞬间了然,对着他点了两下,表明自己知道有些事情该如何处理。

  祁牧安没注意到他们之间地小动作,二话不说就要和勃律一起进帐,陪在他身边解毒,可里面的许言卿看见这二人要一起进来时,毫不客气地要把祁牧安赶出去。

  “出去,这里只留三个人。”许言卿在三人之间点了一圈,“他,我,和我徒弟。”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憋着一股怒火站在原地毫不退让。

  勃律问许言卿:“这次解毒需要几日?”

  许言卿低头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头也不抬地回:“两日足矣。”

  勃律转而向祁牧安低声抚慰:“就两日,阿隼。”

  祁牧安气的头昏脑胀地,闭了闭眼才把气顺畅过来。他长叹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勃律,无奈下答应了下来:“好,就两日,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他的话音将落,许言卿的嗓音就随之响起,使唤着自己的小徒弟:“竹苓,被热水,熬药,准备施针。”

  “是,师父。”竹苓听命后立刻扭身跑出去,对着外面站着的几人喊:“你们热水在哪烧?我师父要我去备热水。”

  额尔敦塔娜见状立马拦下小丫头,叫了他们族里好几个族人去帮忙。竹苓见烧水的人有了,又喊:“再来个人腾出片地方,我要帮我师父熬药。”

  “我来。”阿木尔自告奋勇,就像在苗疆里时一样上前帮她忙。

  这小丫头的动静把元毅都惊出来了。他的帐子离这里不远,这时候走出来正好能看到竹苓正指挥着人忙手忙脚地往帐子里送东西。

  他站在帐子口处往这边望,拿着扇子敲了两下掌心,思索了会儿这是在干什么,没想明白,赶过来找到唯一的熟人阿木尔,站在他的身边。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让正腾帐子前一堆杂物的阿木尔眯着眼对着阳光往上看了看,逆着光影看出是元毅,又落下头没理会。

  “这是怎么了?”元毅见他没理自己,笑着主动问。

  阿木尔回他:“勃律要开始解毒了。”

  “好啊,太好了!”元毅听后看起来简直比勃律本人还要高兴,“勃律殿下能恢复如初,简直太好了!”

  阿木尔听的耳蜗子聒噪的很,忍不住抬头斥他:“觉得好就过来帮忙!”

  “欸,来了来了。”元毅笑呵呵地把扇子别在腰间,挽起宽袖,弯腰准备去帮元毅搬竹筐,谁知这两只手抓上了把手后却没把筐子提上来,险些还把他带倒在地上。

  竹苓风风火火地前后忙碌着,跑回来见他挡着路,恨不得把人一脚踹开,可自己却没这个能耐,只能嘴里不断叫嚷着:“都让开都让开,我师父要行医了,都让开!”

  元毅立马松开手退到一边让竹苓跑进帐子,见小丫头的身影没入帐帘后,他重新弯腰吭哧吭哧想继续搬,谁知那帘子蓦地又被人从里掀开,自己的狼狈样一览无余。

  元毅怔住,抬头向上看,发现是祁牧安后,尴尬地笑了两声。

  祁牧安看着元毅保持不动的姿势缓缓放下帐帘,沉思了一息之后,走上前接过他手下的竹筐拎到一旁。

  元毅笑哈哈地道谢:“多谢多谢。”

  “湘王为何会在这?”

  “这不是……”元毅点点帐子,“这不是想着帮勃律殿下一点忙嘛。”

  祁牧安刚被从帐子里赶出来,就连勃律也不让他留下,难免有些失落,对着元毅只淡淡说了句:“有心了。”

  元毅到不介意,笑得依旧开心的很。

  帐子里,许言卿递给勃律一个东西。勃律看过来,发现是一个酒囊。

  “喝一口?”

  勃律狐疑不决地看眼酒囊,又看眼许言卿。

  许言卿又往前递了递:“喝吧,醉一场,就当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就能如你所愿。”

  勃律沉默了会儿:“让我大梦一场,至少要两壶的量。”可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还是接过许言卿的酒囊,扬脖灌下去。

  “方才你为何不让那小子留在帐子里陪你?”许言卿看他开始喝酒,低头装作忙活的模样,嘴上却问了这么一句话。

  勃律把酒囊里的酒全部喝尽,咽到肚中,回味了下舌腔间浓香的酒味儿,抿抿唇,低声说:“不是你说不留人的吗。”

  许言卿闻声瞟他,二人此刻都心知肚明,若勃律让祁牧安留下,那祁牧安就一定能留下。

  神医不再吭声。

  勃律坐在榻椅上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慢慢攥紧酒囊。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能在自己心中默默反复地念。

  ——因为他不想让阿隼看见自己解毒时的狼狈样,他怕阿隼见一次就愧疚一次,他不忍心他愧疚和不安。

  第二百六十四章

  勃律深吸一口气,把酒囊塞上随手扔到旁边,坐直身板面向许言卿。

  “来吧,我该如何做?”

  许言卿净了手,让他褪上身的衣衫。他盯着勃律身上残留着淡淡蛊毒发作时留下的痕迹,不过这青色脉络比当初浅了不少,存在的面积也缩小了许多,目前只围绕在胸腔附近,没有再次蔓延的趋势。

  基本已经控制住了。

  他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有十二分的自信和骄傲,这次虽然中途遇到了有些棘手的事情,但好在现在有不小的成效得以让他引以为傲。若是平时的他定会在小徒弟的面前得意洋洋地念叨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半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神医妙手回春又救了一个鬼门关快死了的人,不想让世人高高捧着他却又想让世人都知道他医术的高明和无人能及。

  可是这次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他沉默了会儿,别过目光对勃律说:“蛊毒里的蛊需要下蛊的人才能取出,我没有办法解蛊,但是自这次起,只要你以后遇不到那个身有母蛊的人,你就算是摆脱了这个蛊毒毒发的作用,可与正常人无异。”

  他手上动作不快不慢:“当然,我一开始就同你提前讲过,这蛊毒在你身体里待得太久,我只——”

  “你只能祛除七八分,我一直记着你说的话。”勃律抬头看他,“你不用一直惦记着强调我,放心吧,我不会讹你。”

  许言卿听后瞟他一眼:“你最好是。”

  勃律觉得褪去衣衫的身子有些发凉,低头又把最外面的外衫胡乱披上,问他:“你刚刚说……‘身有母蛊的人’,我遇到了会如何?”

  许言卿说:“自古来苗蛊就分母蛊和子蛊,母蛊压制子蛊也控制子蛊,子蛊才是真正发挥作用的那一个。你身体的是子蛊,母蛊子蛊不会存在同一个人身上,所以一定是在另一个人身上下着,用此来牵制你。”

  “母蛊只有在一定距离或条件下才能催动子蛊,就算子蛊在我的药下如何沉睡,睡多长时间,遇见母蛊也会立刻苏醒。”

  “你若真遇上了母蛊,那人又有心不放过你,我这毒解了也是白解,到时候母蛊每在他的授意下躁动一次,你就能生不如死地毒发一次。”

  勃律半知半解地蹙眉。

  许言卿看着他这副样子:“你当真不知道母蛊在谁身上?”

  勃律沉思一阵,摇头。

  许言卿沉下脸色,停下手上忙活配的药,对着他正色严肃道:“那你切记——若以后遇到母蛊,一定要杀了他。”

  他双眸中绽出不同以往般的冷冽。

  “杀了他,你才能继续活。”

  “届时母蛊死了,子蛊自然也就死了,只有母蛊死去,蛊方才能解。”

  勃律愣了很久,脑中闪过一堆人的影子,都没想出来这母蛊能下到谁的身上来牵制他。他嗓音低沉:“会不会母蛊就在你那个熟人身上?”

  “不会。”对方答得干脆利落。

  勃律瞧着许言卿背对着他的身影,趁他在最后准备的工夫,突然出声问:“你已经见到他了?”

  许言卿手上动作狠狠顿住,过了不久才重新动起来,淡淡拿嗓音回他:“嗯。”

  “真是神奇。”勃律吐出口气,感叹:“已经过去四年了,你竟然能认出他的尸骨。”

  他视线越过许言卿看向把外面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的帐帘,仿佛透过这块布望到了远方。

  “乌兰巴尔那地方据说尸骨成群,有战争丧生的人,也有他们自己厮杀的人……他们不信奉天神,所以不会想办法去安葬死去人的灵魂。”

  “若是能看见鬼魂,想必乌兰巴尔上方一定徘徊了无数人的魂魄阴灵。”

  许言卿猛然攥紧抓药的三指,佯装无事将药草放入捣药的罐中。

  他强迫自己的声线正常:“他生前浑身都是毒,各种毒早已与他融为一体。里面有具尸骸呈紫黑色,特别明显,会医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生前中毒极深之人死后白骨才呈现的现象。”

  勃律咂舌:“听起来他比我还要惨。”

  许言卿手下的力度好似一下子大了好几分,语气也有些染上气恼地说:“他咎由自取。”

  勃律收回视线,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但还是有些好奇:“你和那人到底是何关系?为了他,你都能去白骨堆里翻人骨。”

  “一个死人,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许言卿语气冷冷,不太愿意多言。

  勃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自然没有放过他身上口是心非带起的微小的动作。他心里对此笑笑,不再说话。

  他们在帐子里又等了片刻,勃律搓搓手,觉得身上缺了衣服布料的包裹,身上很快就浮出了凉意,手上的温热的温度在感知上飞快流逝。

  他想,阿隼说的对,他就应该时刻备足那三样东西。

  想到这,他随之又叹口气——说好了回来就喝阿隼熬的热汤,结果一切都是那么始料未及,看来只能等两日后才能喝到了。

  就在他既惋惜又怨念的时候,竹苓跑进来向许言卿汇报:“师父,外面我都准备好了。”

  许言卿听后把罐子递给她:“把这也捣了熬上,分好一日三次的量。”

  竹苓看看数了数,捧着罐子点点头,一脸肃起来的模样说:“我知道了。”说完,她转身掀帘跑出去。

  “我们开始吧。”

  许言卿终于来到青年的面前,自上而下望着人,说出来的话在勃律听来却突然丧失了任何感情和温度。

  勃律的脑子开始有些昏沉。他闭了闭眼,重新用极大的力气掀开眼皮,抬眼去望头顶上的男人。

  他深喘一口气。虽然嘴上说着信这个神医,让阿隼在外面放心等他出来,可到了现在这时候他心里难免开始发怵打鼓,这种逐渐丧失的安全感和他害怕危险降临而发凉的后脊,让他有些后悔没坚持让阿隼跟自己进来。

  他能听到自己在问许言卿:“你那酒里有什么?”

  许言卿注视着他一息,之后仅用一根手指就轻而易举地把勃律推倒在榻椅上,轻轻松松拎起他的手腕探了探心脉,嘴上说的云淡风轻。

  “是能缓解你痛苦又能让你南柯一梦的东西。”

  勃律在这句最后一个字后彻底沉下眼皮,之后只能模糊地听着许言卿在自己身边来回走动的声音。

  帐外,方才竹苓进去后,祁牧安盯着帐子的帐帘被她紧紧遮上,关心里面情况的一颗心也被这帘子给盖住了,让他好一阵烦躁。

  里面自打人进去后就一直安静,让外头的人一丁点声响都没听到。里面是何情况,是不是已经开始医治上了,谁都不清楚。

  然而没一会儿,竹苓又走了出来,这次怀里抱着个药罐子。她走到帐子外架起来熬药的药炉旁,坐在地上准备开始捣药,但歪头想了想,目光挪到小叶铁铊部帮他们准备的药捻子上,动动心思,就把捏起来的药材在半空换了个位置,扔在了那里面。

  她分好现在要碾的量,又分好之后几次的量,做完一切后斜着眼睛去瞟不远处的几个人。目光在几个毫无察觉的人身上绕了一圈,她抬抬下巴,冲着阿木尔喊了一声。

  阿木尔刚帮他们捯饬好地方,就又被她叫住,心里暗叫不妙。

  果然,竹苓冲他吆喝:“你快来帮忙。”

  阿木尔一脸复杂之色不愿意动,可随着小丫头这一声,让其余几人的目光全锁在了他的身上。

  竹苓皱起眉,站起来跺跺脚:“怎么,回了你们自己的地盘,就不愿意来帮忙了?”

  “……来了来了。”结果还没闲下来多久的阿木尔只能叹口气跑过来,接过竹苓手上捣药的药罐子,看着小丫头用他们的药捻子碾,自己只能用力在罐子里心情复杂地捣着。

  “我也来!”元毅觉得有意思,也跟着跑过去。竹苓见有人还自告奋勇来帮她,更为乐呵,也不推阻就把人收下。

  很快就到了晚上夜间,祁牧安一直在帐外等着消息,就连饭食都没顾得上吃。

  他实在等的焦急,又不愿意坐下耐心去等,在原地来回踱步了数十来回,被竹苓嚷了一句晃得眼睛疼,才堪堪停下来。

  额尔敦塔娜并没有和他们一样一直等在外面,她一直到戌时一刻才再次走过来,想看看勃律殿下的情况。

  祁牧安听到脚步声传来,偏头望过去,见是额尔敦塔娜,稍一点头算打了招呼。

  额尔敦塔娜回来后站在他旁边,瞅着帐子轻声问:“还没动静吗?”

  祁牧安摇摇头。他盯着帐子,似乎是想试图分散自己高度紧张的注意力,于是和此刻一起等在外面的额尔敦塔娜说起了话。

  “公主,你今日打算和勃律说什么事情?不妨先告诉我。”

  额尔敦塔娜看着他无言片刻,眼睛扫过帐帘紧闭的帷帐,才对他说:“我们刚得到了一条情报,你们中原应该会很感兴趣。”

  “是什么事?”

  额尔敦塔娜把目光落在坐在帐子前那三人之中的元毅身上:“和东越有关的事情,我们不妨把这位东越湘王也请来?”

  祁牧安跟着望过去,思索一刻,走过去叫已经昏昏欲睡却迫于竹苓威亚又不敢睡的元毅。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元毅正摇摇晃晃地坐在草地上打着瞌睡,忽地就感觉面前落下了一道沉重的阴影,惊得他立刻睁眼抬头看来。

  祁牧安背着月光站到他面前,正脸上透不出一丝光亮,活生生像个从地里突然钻出来的夜鬼。元毅起初没看清这是谁,吓得一哆嗦,瞪着眼睛好半天,才慢慢从夜色下瞧清这人是谁。

  元毅当即没好气地一袖子甩在草地上骂道:“你要吓死我!”

  阿木尔蹲在地上,一边看管着正冒热气煎药的药炉一边一个劲儿地嘲笑。

  祁牧安因为被许言卿拒绝入帐心情低沉了一天,脸色论谁看了都是黑的,此刻夜晚下就算掩在了黑暗里,但离他近的元毅还是觉得他脸色比夜还沉。

  但祁牧安没有把情绪为难到他人身上,面对元毅身上的这层爵位还是恭恭敬敬说了句:“湘王,小叶铁铊部公主有情。”

  元毅愣了愣,一头雾水地从草地上站起身,用宽大的袖子扑扑身上的草粒,跟在祁牧安身后朝着额尔敦塔娜走去。

  额尔敦塔娜见湘王被祁牧安请了过来,面对男人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元毅来到女子面前笑笑,略显无措问:“不知公主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额尔敦塔娜回以莞尔:“是一件关乎东越的消息,您身为东越国湘王,又是这次入草原和大漠的使者,我想关于这件事的商讨您需要加入进来。”

  “公主抬举我了。”元毅摆摆手,“我就是挂着一个名号,说到底算不得什么事儿,顶多也就算是陛下一个臣民罢了。”但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还是正了正神色,有模有样担起责任,问了句是关乎东越的何事。

  额尔敦塔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祁牧安,说:“大庆送了哈尔巴拉一座城,这城是从东越国打下来割让来的。”女子说完,觉得这情报翻来覆去都很搞笑。

  元毅听后脸色当即黑下来,绷着嘴没说话,似乎被这消息给气极了。

  祁牧安眉心蹙起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似乎从李玄度那里还真听说过此事。他从记忆力揪出这个一听而过的名字,问:“可是宿城?”

  “是,这城是八年前战败被大庆夺去的。” 男子沉声说出口的话让额尔敦塔娜和祁牧安纷纷看向他。元毅气得深呼吸一口气——这事儿简直是东越的奇耻大辱。

  额尔敦塔娜把目光转向元毅:“你们皇帝应该快被气死了。”

  “看样子我得赶紧回去了。”元毅拉下嘴角,似乎是有些害怕元胤的怒火殃及到他的身上。

  他虽然在朝廷上无话语权更没有实权,但好歹也是心切东越的子民,听到昔日的东越领土被大庆这般对待糟蹋,此刻是被对方不要脸的行为气的头晕目眩。

  祁牧安说:“湘王若想要即刻回去,明日我就安排人在凉州城内接应,后日便能送您回上京。”

  元毅正在沉思的时候,额尔敦塔娜点头又开了口:“此事对我们、对东越都极为严重,下一场殃及三方的战事很可能随时都能打响。”

  她看向祁牧安:“哈尔巴拉从大庆那里坐拥了一座城,有了充足的粮草和兵刃,他就更有优势和胆量去攻打任何地方。我本是想要和小殿下商讨一下后面的应对之策,早点商讨早点部署,奈何赶不凑巧。”

  说完,她瞥眼帐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埋怨,但担心的意味祁牧安听出来了,她怕哈尔巴拉来势突然,草原到时毫无准备。

  祁牧安问:“公主当下有何想法?”

  额尔敦塔娜的视线在男子身上滞留了须臾,似打量也似思考该不该听勃律殿下的话和他继续商谈。

  但很快她心里就得出了结果。

  “草原至今还有像小叶铁铊部这样未归顺哈尔巴拉的部族,表面说出去是站着中立的领地井水不犯河水,可实则人人都心知肚明,我们不认延枭这个引领穆格勒部的新可汗,也不认他。”

  女子默了下:“听小殿下说,哈尔巴拉很有可能知道他已经还活着的消息了?”

  祁牧安沉下口气,声音冷冽:“是,勃律在战场上露了面,和延枭打了一场,哈尔巴拉又和延枭属同一阵营,极大可能已经知道了。”

  “那么哈尔巴拉接下来很可能会把目标重新转向小殿下。”

  额尔敦塔娜盯住祁牧安的脸:“说实话,我不清楚哈尔巴拉和小殿下之间过往仇恨的具体来龙去脉,但穆格勒曾经发生的那件事在草原还算比较大,也是略有耳闻。”

  额尔敦塔娜有所感觉祁牧安能听懂她的话,于是她接着说下去:“乌兰巴尔的人心脏,手也脏,他们三子的癖好也叫人厌恶,多半都是从他们可汗那养成的。”

  “乌兰巴尔部的可汗曾经从各部都抢过长得好看的女人,听说进去的人死法不一,没一个完好活下来的……听说这三子的阿娜个个不一样,在他们一出生就被杀了,至今都不知道生这三子的是什么女人。”

  元毅听着听着白了脸色,有些反胃。

  “长子巴尔特学他们可汗学的一手好本事,不仅学着抢女人,到了后来,又抢过像小殿下这般好看的少年……为此乌兰巴尔的流言越传越广,据说进去的人全沦为了玩物。”额尔敦塔娜紧紧皱着秀眉,“不过巴特尔好几年前就不再出现了,三子虽疯却不像巴特尔那般到处抢人。”

  “不过……征伐和领土于哈尔巴拉而言是至上权力,固然重要,但我揣摩许久,自当年那件事猜测出几分……”额尔敦塔娜的脸色不太好,说到这里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流畅的把接下来的句子说出口,又似乎是觉得恶心说不出口。

  祁牧安呼吸泛重,已经从女子的话里听出个大概,有些预感到接下来是什么话。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力气紧到手都在颤抖。

  额尔敦塔娜咬下唇,才有胆量说出来:“就照他三番五次冲穆格勒而来——不,次次他都针对勃律殿下,或许他的执念只在殿下身上……勃律殿下现在于哈尔巴拉而言,可能只是一个当年他感兴趣却又没完全得到的玩物。”

  额尔敦塔娜淡淡叹口气:“我之前观察了许久,他对勃律殿下的兴致不像一个敌人的感觉,所以我推测他目的除了征伐疆土扩大势力,占天下一隅,其中还有小殿下。”

  她注意到祁牧安脸上的怒色,说:“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小殿下的身边人,我觉得你需要知道这些。”

  祁牧安一直没说话,但脸上看得出杀意腾腾的凌冽之气。

  他们三人之间的谈话落下后,周遭沉默了许久,直到不远处的帐子里传出许言卿的呼唤,才打散了沉寂和冷冽。

  ——“竹苓!”

  外面的小丫头一个激灵跳起来,大声嚷嚷着跑进去:“我来了师父!”

  怎料小丫头刚窜进去一息就又窜了出来,对着外面的人喊:“你们谁来个人帮忙?”

  祁牧安迅速回神,冲着竹苓忙问:“需要帮什么忙?”

  竹苓隔着帐帘点点帐子里的人:“把他抬进浴桶里,师父要给他泡药浴。”

  一听这,祁牧安立刻松开拳头,就要过来:“我来。”

  可许言卿在他话还没完全落下之前,声音就毫不留情地从帐子里回驳了出来:“你不行!”

  祁牧安顿住脚步,不可思议又恼怒,隔着帐帘质问回去:“为什么?”

  帐子里不知为何忽地就没了下音。之间竹苓把头钻进去听了两句,退出来对祁牧安摇摇头惋惜道:“师父说了,不为什么,他不想看见你进去。”

  祁牧安气的咬牙切齿,却也实在没法子说什么,只好停驻在原地。

  竹苓在元毅和阿木尔之间看了一圈,最后指着阿木尔说:“你来,你和我们在苗疆熟悉这事儿。”

  阿木尔眼睛一翻,从地上站起身:“对对对,我来我来。”

  祁牧安眼睁睁看着阿木尔跟着竹苓进了帐子,一想到里面的勃律正退着衣衫被人往浴桶里放,他头就一阵揪揪地疼,跳的他气险些上不来。

  元毅在旁边见他这般,小声安慰他:“诶呀,挺正常的,祁兄莫要生气啊。那小子在苗疆就可用心地在帮忙了,你不熟悉流程,他自然是做的比你好。”

  祁牧安皱着眉揉着眉心,根本没心情回答元毅的话。

  他在外面从晚上一直等到第二日,元毅在寅时就等不下去了,打着哈欠回去休息,额尔敦塔娜自觉她一起等在外面不太合规矩,于是同他说完该说的话也便回了帐中,只剩下祁牧安一人独自始终等在外面,时不时看见竹苓出来唤人换水,他也只在这时候才能在外面帮上一帮。

  期间听到几声帐中传来的细碎声响,有点像疼痛难忍时压抑的喘息低吟,但这声音只断断续续响了一会儿就听不见了。祁牧安几度想进去看看情况,但都逼迫自己停下脚跟。

  申时末,许言卿才从帐子里走出来。他拎着自己的一大堆东西一出来,就抬头看见了对面面容有些憔悴的祁牧安。

  他一愣,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了句:“他还在睡。”

  祁牧安看眼帐子,问他解毒地情况。

  许言卿说:“我哪有失手的时候?”

  听这话就知道是成功了。祁牧安重重松下悬了一天一夜的心,后撤一步,朝许言卿行了一个大礼。

  “是我之前出言不逊,还请神医见谅。”

  许言卿斜眼瞥着他,只鼻“哼”的一声,不再看他就走了。

  祁牧安闭了闭眼,直起身子,转身想去帐子看看勃律,然而脚跟一转,看见竹苓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

  小丫头显然把方才的场景看在了眼中,拍拍他的胳膊安慰他:“你别气,我师父就这德性。他拉不下脸面,一直觉得在你面前打脸了。”

  竹苓瞧眼许言卿逐渐走远的背影,凑在祁牧安耳边低声说:“你三次拜访我师父他都拒不解毒,帐子里的那人一去我师父就答应了,他觉得他这老脸在你面前没处搁。”

  祁牧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许言卿似乎是看到了他二人之间的动作,高声往这边喊:“竹苓!你干什么呢!赶紧过来!”

  竹苓吓了一跳,立马扬声回:“这就来师父!“说完,她嘴巴撇撇帐子,赶忙嘱咐祁牧安:“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快进去看看他吧。”

  第二百六十六章

  帐子里氤氲着水气,还有浓浓的苦药味。祁牧安踏进来的那一刻险些被熏出去,他站在帐口处适应了好一会儿里面的苦味,扬扬帐帘想让味道散散,这才进来。

  勃律正双目紧闭躺在榻椅上,呼吸缓和,脸色在烛光的照耀下依稀还能看出一点苍白。阿木尔正在旁边收拾着许言卿留下的一点东西,祁牧安走过来的时候往他手上的东西瞥了一眼,看见了一片粘着血点子的帕子。

  当下祁牧安一愣,立刻握住阿木尔的胳膊,冷着眼质问:“这是怎么了?”

  阿木尔被吓了一跳,见是他,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甩开胳膊。

  “人没事儿,死不了,放一百颗心在肚子里吧。”阿木尔把帕子扔进水盆里,和里面漂浮了好几根的银针一起端起来,解释说:“他体内有余毒,施针的时候难免会带出来血点子。”

  祁牧安这才平静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勃律旁边坐下。

  阿木尔把桌上几张湿帕子也扔进盆里,看眼榻上的勃律,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就在祁牧安以为他都已经出去的时候,这人突然在他身后开了口。

  “我估摸着这件事勃律不会告诉你……但我想想,你还是知道比较好。”

  祁牧安疑惑不解地回头看他,似乎想问是什么事,但话出口却变成另一句:“他不让你告诉我,你说了,岂不是在惹他生气?”

  “那也好比他自己一个人把所有都吞进肚子里独自承受着强。”他是真怕压在勃律身上的压迫和他闷在心里的事情逼得他哪一天被憋死。

  阿木尔在心里把这两个人骂了一遍,一句话撂在祁牧安面前:“你是听还是不听?”

  “我听。”祁牧安忙问,“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阿木尔叹口气:“倒不是他说的,他现在能耐的很,自己什么事都掖着不让我们知道,整日顶着一副‘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的模样来骗我们,真以为自己能全部顶下所有事儿。”说完,他又长叹口气,这气叹了足足有一息。

  勃律小时候就这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些事情宁愿自己含着,在嘴里含烂了都不告诉他们……不过那时候他至少活得相对比现在要快乐,可自打中了毒后他就把事事闷在心里,虽然解了毒后状态上好了很多,但这种性子比之前更甚,愈演愈烈,关乎自己的事是一概不同他们不说,如此时间长了,他们就理应以为勃律好了,可以不再为他担心。

  他听了许言卿的话后隐隐知道勃律这般做的做法究竟为何——之前他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或许勃律也对他们这些跟着他的剩余穆格勒族人心怀愧疚,不愿把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希望重新碎在他们脚边,更是不断麻痹知晓实情的自己,向他们展现自己已经完好如初的一面,实则另一面仍然独自承受着伤痕累累。

  阿木尔闭了闭眼,神色疲惫地瞧眼榻上的人,心里不知该怎么说勃律得好。

  他把目光转到祁牧安身上,就像是把一点期许落在他身上一样,希望有他的存在能让勃律重新向他们打开心扉,至少这世上存在有一个人他还能愿意诉说诉说。

  “这事儿是他疼昏了,我留了一个心思,向许言卿问出来的。”阿木尔抿抿嘴,“我曾经在穆格勒巫医的书籍卷上见过有讲解蛊毒的,大略知道蛊毒分为母蛊和子蛊。母蛊牵制控制子蛊,二者不能不能存于一体,那勃律身体里能让他毒发的必然是其中一个。”

  他看着祁牧安:“许言卿也没瞒我,就说他现在解的是勃律身上的毒,不是蛊,蛊只有下蛊的人才能解。就是说如今这蛊还存在勃律的体内,只不过他有办法让这蛊不再发作罢了。”

  祁牧安狠狠皱眉,握着榻上人的手:“所以说,其实他还有毒发的可能?”

  “只要不让他接近那个身揣母蛊的人,这辈子就没事了。”阿木尔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杀了母蛊,才是最好的选择,届时子蛊便自动解开了。”

  祁牧安冷声问:“那母蛊在谁身上?”

  “这我们都不知道。”阿木尔苦笑一嗓,“你知道的,勃律没有和我们任何人说过他在乌兰巴尔都发生了什么。”说完这句,阿木尔缄默了一瞬,低声喃喃:“就像小时候,他从没和我们任何人说过他是怎么从乌兰巴尔逃回来的一样。”

  祁牧安脑中一一闪过许多有可能的人:“神医就没有说过母蛊会在谁身上吗?”

  “一定是和勃律一起同时饮下蛊毒的人。”阿木尔首先也猜到了一人,“不过哈尔巴拉不会做这种害己的事情,这母蛊应该是被他下在了一个可随时操控的人身上。”

  阿木尔沉思:“这人体内的母蛊还不能死,死了蛊毒就会被解开,所以哈尔巴拉还要确保那人的安危,不像能下在奴隶身上的样子。”

  “我知道了。”祁牧安沉声说,“我会让人去探哈尔巴拉驻扎的营地里有没有这种人。”

  这几句话交谈完,帐子内一片静默。祁牧安贴心地拿过一张干帕子,帮勃律把潮湿的头发一缕一缕擦拭。

  阿木尔在原地踌躇须臾,说了那么多怕这个人对勃律生出些别的情绪误会他。于是他重新看向祁牧安,替勃律辩解:“我知道在勃律心里你的存在和身份都和我们不一样。有些事他不想告诉我们,是因为他是现在这些族人回家的期望,而他选择不告诉你,是因为太在意你了,不想让你过于担心……”

  男子注视着烛光下裹上橘意的人,声音忽地变得有些飘渺。

  “阿隼,他想和你共度一生。”

  祁牧安放下擦拭的手,另一只握紧勃律微凉的手掌,在忽明忽灭的烛火下闭了闭眼睛,嗓音艰涩,发音困难:“我知道……”

  “前一次他去苗疆解毒的实情都是我无意中听来,才知道他其实和许言卿之间有交易,去西北战场时只是才解了一半的毒……他是想帮我,他想站在我身边。”

  男子一瞬间垂下背脊,抓起勃律的手抵上额头。

  “可是我不敢想象,他要是没有恢复那五成的功力就贸然上战场遇险了可怎么办……”男子“若我当时知道他时拖着半个身子来的,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他领兵。”

  阿木尔淡淡看着沉睡的勃律:“这小子以为帮了我们忙,实则只会让我们更担忧。”他端着水盆转身要离开,“你好生照料着他吧,我让人进来把浴桶抬出去。”

  阿木尔离开后,祁牧安抵着勃律的手许久,久到直把对方的手掌暖热才松开,之后将其掖入被褥下,抬起拿着帕子的手继续一点点擦拭他的湿发。

  勃律是在第二日的未时醒来的。他醒来后,浑身上下的疼痛也从睡梦中慢慢爬出来,一点点细细疼遍全身。

  但这股子的疼痛和毒发时候钻心入骨的疼痛不一样,这种疼只飘于表面,让他轻易就分辨过来,这是药浴中的药草随着施针时入体后在发挥作用。

  他睡了一觉,起来是身上发凉,捂了会儿还是热不起来,还想继续裹点什么却发现无济于事,只得披着被褥下地绕了一圈,找什么东西能让他身子骨暖和,又能缓和身上的疼痛。

  这就导致祁牧安掀帘走进来的时候,身形一顿,脚定在半空。他直勾勾盯着帐内躺在倚榻上的人儿,手蓦然攥紧帐帘。

  勃律衣衫半解,露出印着陈伤的身子,胸口横着刀疤,中过蛊毒的青色脉络汇聚在胸口处,只有淡淡的几丝蛛迹。他手里拎着一只酒瓶子,听到声响撇过头,眼神朦胧的望着帐口处的人。

  青年眯眼盯了会儿帐口的人影,忽地勾起唇角笑出好听的一声,支着头望着人,语气懒懒散散地唤着:

  “过来。”

  祁牧安喉咙发紧,但还是依言一步步走过去,走过去之前还不忘把帐帘拢严实,让其完完全全挡住帐内的景象。

  勃律看着祁牧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深。待人站在自己榻椅前,他呼出酒气,抬起手摩挲到祁牧安的手,一寸寸一点勾着,闭上眼睛叹喟道:“我有些醉了,阿隼。”

  祁牧安想也不想反手就攥住勃律乱动的手指,声音却是有些微恼;“你醒了怎么不叫我?身子感觉怎么样?”他瞥眼青年另一只手上的物什,眼角猛地一跳。

  “你竟然一个人在这喝酒?”

  勃律哈出口气说:“我现在可以喝了,许言卿还专门把他的酒囊给我喝了呢。”

  祁牧安脸色黑了又黑,一把抢过勃律手里的酒囊喝他:“不许喝。”

  勃律手中的酒囊被抢走,先是愣了好久,才皱下眉眼不愿意地瞪着祁牧安。

  祁牧安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看我也没用,以后都不许你喝。”

  勃律砸吧砸吧嘴回味起来:“烈酒浇喉,身子也热了……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真怀念。”

  祁牧安气的咬牙切齿:“怀念也不许喝。”

  “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趣。”勃律说完开始又是踢脚又是动手要去抢被祁牧安收走的酒囊,“把酒给我!”

  “我无趣?”祁牧安笑一声,抬高手不让勃律去碰酒囊,微微半俯下身凑近勃律的脸,一呼一吸间问:

  “我哪里无趣?”

  勃律定定注视着触手可及的人儿,也不回答他的话,就那样眯着眼睛看了他许久。祁牧安也等了他许久,想听听从他这张嘴里能吐出来什么好话。怎料正当他等着的时候,面前的人儿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之后猛然用力向下一拽,应声上把他又拽下来几分。

  面前人唇口呼出的热气只离他一个指节间距离的时候,便不知何缘由停下不动了。勃律嘴唇开开合合,酒香阵阵扑面,却始终没更进一步。

  祁牧安眼底晦暗,眼睛一眨不眨地在勃律的唇上来回飞快掠过,就好像下一刻要毫不留情夺取一般。如此想着,他便随心照做了,手指掐住勃律的面颊狠狠吻下去,连带着勃律往后倒,祁牧安只好眼疾手快地用抓着酒囊的手撑住榻椅面,随后又飞快换了一个位置,让手支在勃律的身后,以防他倒下。

  然而谁知这手好巧不巧的就碰到了另一个物什。祁牧安亲着亲着觉得感到奇怪,这家伙在身后藏了些什么,软塌塌的。

  他稍稍离开勃律几分,勾着手指从后拎出一看,只一眼便瞬间瞪大双眼:“这里怎么还有一只!”

  第二百六十七章

  勃律也愣了愣,随后按住祁牧安的手,提起来看了看,是自己喝完的酒囊。

  他明眼看着祁牧安的脸色愈发黑沉,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但他现在知道要挪挪身子把身后其余的挡住。于是他摁着祁牧安的手,身子在人眼皮子下动了动,往后蹭了蹭。

  祁牧安见他这样,眸子一瞥,就反手准确无误地叩住了他的身形,在醉呼呼的人身后又摸出来两个酒罐子。

  祁牧安当即冷笑两声,气的咬牙切齿:“谁给你拿的酒?”

  “偷偷告诉你。”勃律眨着一双浅淡晕着雾蒙的眼睛,嘴角稍微往上提了一点弧度,身子往前倾了一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神神秘秘地晃了晃,还不待祁牧安抓住就飞快收了回去,用气音说:“我自己在帐子里藏得。”

  祁牧安没见过勃律这模样,有些稀罕地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回过神,毫不客气地把剩下几个酒瓶子从后面夺过来,晃了晃,发现其中一瓶还没喝完,里面还有至少大半瓶的酒。

  他什么都没说,从勃律的榻上收回腿直起身子,拎着这些往外走。

  “喂!”勃律见事情的发展和自己预期的出现偏差,一时间着急起来,从榻上撑起身子,眯着眼睛急忙要叫住他,

  然而祁牧安充耳不闻,直径走出帐子,举起手中一连串的酒囊酒瓶,站在外面对着站守的两个士兵问:“谁给他拿的酒?”

  两个士兵闻声面面相觑,本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中原人一听上去就像主子态度的问话,可碍于祁牧安身上冷厉的气息,他二人情不自禁就摇了摇头。

  祁牧安心里叹口气,把东西递给他们,吩咐道:“拿走,越远越好,别让他找到。”

  士兵接过来不住地点头,转身就照吩咐做事去了。

  祁牧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帐子里肯定还被勃律藏了别的酒没拿出来,于是他又折身掀帘走进去,结果一眼就看见那人儿正坐在榻椅边沿初眯着眸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又凶又没威慑力,就像狼崽子一般打不过还非要扑上来拿乳牙啃磨。

  祁牧安只看了几眼便很快收回目光,开始在帐子里翻找起来。

  勃律酒后的幽沉目光跟着祁牧安在帐子里到处走的身影飘忽来飘忽去,看着他翻翻箱子,弯腰看看柜子下面,再敲敲地上有没有暗格。到了最后,他眼珠子跟着人到处转悠转的他头晕眼花,最终实在受不了了,闭着眼睛气急败坏地大声喊人名字:

  “祁牧安!”

  男人被叫名字也无动于衷,继续寻找着屋子里能藏酒的地方。

  “祁牧安。”勃律忍无可忍,重重朝他扔了一个帛枕,正好砸在祁牧安的脚边,这才引起对方的注意。

  祁牧安抬头朝他看过来,哪想立刻就捕捉到勃律在他所站的周围打转的目光。他心里瞬间了然,顺着勃律躲闪的视线在自己脚边看了看,随后蹲下身,搬开小方几,敲了敲,发现里面是空心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直接抠着木板的缝隙撬开。

  然后他就听见身后榻上的人扬大了声音开始骂他。

  打开暗格后果不其然,里面凹下去一块方方正正的格子,里面还剩下三罐密封完好的酒。祁牧安看着扬扬眉,把里面的东西全拎了出来,随后“啪”地一声,挥手盖上了暗格的木板顶。

  他看也不看勃律,再次转身朝外走去。勃律气的猛吸上来一大口气,指着他背影破口大骂:“牛犊子!你敢拿走,你信不信我今儿就把你按地上揍!”

  可那人论他怎么骂都不回头,直接走出去,在外面叫住人说了一句,重新进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没有酒瓶了,换成了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药碗。

  勃律气的直翻白眼,从榻上光脚踩到地上,一瞬间头晕目眩要栽倒,他忙手扶着榻椅边,晃晃脑袋,才直立起身子,就要冲过去找这个抢他酒的恶人拼命。

  祁牧安没心思和一个喝了酒半醉的人闹腾,他把药碗放到离自己最近的几案上,抬起一掌毫不费力地就抓住了勃律的手,抓着人带着把他转了个圈又推回了榻上,末了才端过一边刚拿进来的碗来到他面前。

  “神医说,你要是醒了,把这个喝了。”祁牧安声音放轻了很多,半哄着凑到人面前坐下,要把碗递到他手里。

  勃律现在恨不得一口牙咬上去,气不过也打不过,只能往后挪蹭,用脚蹬着人远离他。

  祁牧安见状笑笑,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碗,先暂时放下,伸出手臂摸摸勃律喝酒后泛红的面颊,感受到一阵滚烫。

  他皱眉:“为什么喝酒?”

  “不为什么。”勃律两眼上翻,摆明了不想理他。

  祁牧安无奈,观察了下他的身子,问:“身体感觉怎么样?要是不舒服我立马让人叫许言卿回来。”

  勃律听到这话,转转眼珠子,搁了片刻才行思过来,问:“许言卿呢?”

  “他要去乌兰巴尔部,我就让人带他去了。”

  勃律拧住脸,显然听到“乌兰巴尔”这四个字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感觉坐立难安地在榻椅上胡乱换了个姿势,然后不动声色、几不可察地往祁牧安那边小心靠拢了半分。

  “他又去那边干什么?”

  祁牧安把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底:“他说要把那里该拿回来的东西带回来。”

  一句话,放在以往,勃律瞬间就明白了是何意思,可现在他琢磨半天才点头。

  他喝了太多酒,身上倒是暖和了,可内里却开始翻江倒海,浮沉着他飘悠来飘悠去。他闭了闭眼睛,缓了会儿,似乎是酒劲上来忘记了方才祁牧安才把他的酒扔出去的事儿,舔了舔嘴唇,稀里糊涂地开口:“我好像还记得……额尔敦塔娜之前要和我说什么?”

  “东越的事儿,湘王已经赶回去了。”祁牧安认为现在的勃律就算听了也听不进去,索性人已经被他的人赶忙护送回去,此时正匆忙往上京赶,不日就能到达京城。

  只不过元毅害怕自己保不了这张大漠的结盟书,唯恐路上出现岔子,便把结盟书留下来,觉得让他们带回去更为安全。

  如今勃律毒已经完全解开,他们不多时也要准备返回上京面见胤承帝,说不定元毅前脚刚到,他们后脚就赶上了,届时拿着结盟书递入宫中,勃律和东越的结盟便能正大光明的放到台案上。

  正寻思着他们接下来如何打算,突然,面前的勃律就皱起脸,想起了刚才发生的种种,又开始开口骂他。

  “你滚。”勃律瞪着眼,狠狠一脚踢在祁牧安的身上,大有把人踹下地的力气。

  “赶紧滚,小王现在看见你就生气,一看见你,就心疼我那没喝完的好酒。”

  剩下几句骂话全是用不费脑子脱口而出的草原语骂出来的,一骨碌全冲祁牧安吐了出来,一点都不带重样。

  祁牧安差点被他真的踹下去,忙抓住人稳住身形,连带着身子也向前倾斜许多。他低低笑着:“没事,你继续骂,我也学学。”

  勃律听后蓦地闭上嘴,眼睛慢悠悠地转了一个来回,似是想了想,随后祁牧安就听他说:“你休想。等你学会了来骂我?做你的扯淡梦。”

  勃律甩开他的手,扑腾着要往榻椅里面坐。祁牧安在旁边又笑又无奈,微恼着在心里骂了勃律一句,把人揽着肩膀拖拽回来,药碗让人无法拒绝地怼上他的嘴旁,说:“先把药喝了。”

  勃律闻了闻,皱起脸:“这什么啊!我不喝!”说着,他又在祁牧安怀里挣扎起来。

  男人护着碗生怕洒出去,另一只手把人锢地紧紧的,气息吐在他脸边哄诱着他:“喝了我给你拿米糕。”

  勃律安静下来,挤着眉不太相信,瞥他问:“当真?”

  “当真。”祁牧安点头。

  勃律犹豫了一下:“甜吗?”

  “特别甜,是你喜欢吃的味道。”

  勃律勉为其难地撇撇嘴,静了一息,把身子坐直,端过药碗一口气扬了。喝完了,他不敢开口,一开口嘴里全是苦味,只好不爽地瞪着祁牧安,似乎是再问“米糕呢”。

  “在这。”祁牧安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子展开,露出里面还热乎着的米糕。

  “只出了这几个,剩下的还在炉子里,等再过一会儿就能都好了。”他看着勃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苦涩的脸舒缓了许多。

  他等了会儿,继续问方才问过一遍的话:“醒来后身上感觉怎么样?”

  “只是有点疼。”勃律如实说,“但不是那种疼……现在像是皮肉上的伤疼。”

  他落了落眸,咽下去后又捏起一块:“我依稀还能记得,这次解毒的时候像毒发作时候一样,钻心刺骨的痛,浑身血脉还仿佛冻住了一样,就算在热水里也怎么都热不化我……不过许言卿给的酒确实有用,麻痹了不少感知,不然我怕是撑不过去的。”

  祁牧安心疼不已,他揽过盘腿坐的人往自己怀里靠了靠:“你放心,母蛊我会让人去找。”

  勃律愣了很久,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清明了一些,但还是笼着淡淡的一层酒意。

  “你怎么又知道了。”勃律烦躁地吐出口气,抓抓头发,蹙眉问:“谁告诉你的?”

  祁牧安说:“你不用管谁告诉我的,你只要知道,以后你的什么事情我都会一清二楚。”

  他看着勃律满脸不愿意的神情,扬眉说:“也行,你告不告诉我都无所谓,我有自己的办法能知道。”

  勃律咬着后压根愤愤道:“看来我得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他瞪着祁牧安,“谁要是再在你面前乱说话,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祁牧安双目一眯,掐住勃律的脸颊,略带狠意地对他低语:“你没这个机会。”

  勃律目光凶巴巴地冒着怒火,瞪了会儿祁牧安,突然猝不及防就一口咬上了祁牧安的虎口,到底还是如愿留下了一圈不显不淡的牙印子。

  第二百六十八章

  祁牧安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忍着没把手抽出来,而是就着勃律的牙口手指微收,把他的脸颊捏的更紧些,让他上下齿从他虎口上分开。

  “喝完酒还学会咬人了。”祁牧安瞅着勃律微醺的面颊,闻着他来回呼出的酒气,觉得颇为稀罕,他还没见过勃律喝醉成这般无礼取闹的模样。

  他把手从勃律脸上松开,膝盖离开榻椅站在地上,翻转着手掌瞅着虎口上的牙印子,折身去找能上的伤药。

  勃律就坐在榻上,一双眼睛幽幽盯着祁牧安走来走去的背影,舔了舔牙齿,在他弯着身子给自己上药的时候忽地叫了一声。

  “阿隼。”

  “嗯?”祁牧安没起身也没看他,把药洒在虎口上已经隐约可见的血印上面后吹了吹,嗓音回应着身后的人。

  勃律身子往前探了探,神秘兮兮地冲他的背影眨眨眼:“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祁牧安这才回头看他。

  “可好玩的地方。”

  祁牧安并不为所动,说:“你不说,我就不去。”

  “啧。”勃律烦躁地继续抓着头发,拧着脸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祁牧安静静看着他,过了半响叹口气,走回来,碰了碰他微红的面颊,可手指触上的温度却并不是喝过烈酒后呈现的滚烫,只是带着星点温热,一点点暖着他的指背。

  他重新在勃律的面前坐下来:“我竟不知你喝醉了以后这么能闹腾。”

  “你说什么?”勃律皱着眉,满脸不乐意地瞪着他:“我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祁牧安无奈,怕把人给惹急了,只好顺着他的话问:“你要去哪?”

  勃律眼睛扫过帐帘,说:“外面。”

  祁牧安耐着性子仔细问:“外面是哪?”

  “就是外面啊。”

  祁牧安没辙了,闭上嘴无言了片刻后,叹口气妥协:“行。”

  他起身去找勃律的衣裳,看着他一件件晕头转向地翻来覆去找衣襟然后披在身上,手伸了好几次都没找到袖口位置,最后还是祁牧安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帮他把衣衫穿好。

  这样一来,勃律本就乱的头发更乱了几分。祁牧安找出他的发绳,替他把头发简单扎起来,拽着人下地。途中还害怕勃律下榻时一脚踩空跌倒,一只手拽着不够,另一只手绕过后背托着他另一条胳膊的臂肘,有一半都是捧着下来的。

  结果刚下地勃律就一屁股坐回了榻椅上,捏着眉心苦道:“我怎么感觉帐子在转。”

  祁牧安看他跌回去时吓了一跳,瞬间没好气道:“所以我说你喝多了醉了。”

  勃律手落下来,瞪着他坚持道:“我没醉。”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气的眼穴突突直跳,但嘴里只能说:“行行行,你没醉。”

  接下来勃律坐在榻椅边缘不说话了,一个劲儿的揉着眉心,似乎想驱赶脑中的醉意和眼前乱晃的景象。祁牧安站在他旁边守了一会儿,见他状态不太好,问:“今儿我们不出去了,好不好?你刚醒,我去让人把神医叫回来,给你看看。”

  “不行。”勃律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我等不下去了。”

  “等什么?”这话怎么说的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听的祁牧安糊里糊涂。

  勃律晃晃脑袋,再一次站起来,这次身形倒是不晃了,可脚步微沉,还是给人有一种马上要摔倒的错觉。祁牧安跟在他旁边护着,一路胆战心惊地走出帐子。

  勃律出了帐子眯了眯眼,被午后的烈阳刺得眼睛睁不开。他闭上眼缓了一阵,站在阳光下觉得身上淡淡的凉意被驱散了许多。

  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着,祁牧安心里犯嘀咕,始终拿不准,只能时刻留意着勃律的动静和脚下的步子,紧紧跟在他身边,抓着人的手臂生怕直面摔在草地上。二人经过厨帐的时候,勃律停下脚步看过去,鼻子嗅了嗅,好似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正蒸着祁牧安给他做的米糕。

  祁牧安以为他饿了,忙说:“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出去也不迟。”

  “不行。”可勃律还是这句话,铁下心转过头继续朝前走。祁牧安也只好依旧抓着他,脚尖跟着前面的脚跟走。

  他们刚出小叶铁铊部,并不知道勃律居住的帐子有人端着食案走进去,紧接着就听里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即便见阿木尔掀帘跑出来。

  他逮住刚回来原本驻守在勃律帐子外的士兵,满脸惊慌地指着帐子问里面的人去了哪里。俩士兵也不知道,这样一说起来三个人都慌了,动静搞得大到把主帐里的额尔敦塔娜都惊动了。

  结果帐子前慌了有一会儿,阿木尔才回过神,想起要问两个士兵为什么没守在外面。

  一个士兵回答说是勃律殿下喝了酒,殿下身边的中原人就把殿下的酒瓶子全收了让他们藏得远远的。

  这一听,阿木尔诡异地沉默下来。

  已经走出小叶铁铊部的二人并不知道阿木尔把他们两个一齐骂了一顿,仍旧一个在前半步一个落后半步,一个跟着一个往小叶铁铊部最近的小河流边走。

  祁牧安不知道勃律想干什么,只能默默跟在他旁边,直到他们走到河流旁,他看见了岸边被撑起来悬挂一圈的数条不同颜色的彩绸和随河上拂来的微风清脆碰响的铃铛,愣了愣。

  午后的金乌在天空倾斜,辉芒洋洋洒洒落在流淌的河流上泛着熠熠光点,映着这座一步就能踏上的台子似乎也闪着光。

  “好看吗?”勃律停下来看向他,说着笑眯起眼,脸上是很久都没有再现的颇为神气的神情。他说:“我让额尔敦塔娜找人专门搭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祁牧安没有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微颤,心里已经隐隐浮出了一个答案。

  “这是我穆格勒成亲时才会出现的台子。”勃律攥紧祁牧安的手,让他看着他。

  他一字一字地说:“阿隼,我要和你成亲。”

  “你说什么?”祁牧安怔愣住,“你说你要和我什么?”

  勃律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我说,我要和你成亲。”

  “成亲?”

  “是啊。”勃律拉着他往那边走,“快点过来。”

  祁牧安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就已经被勃律拉着上了台子。他抬头看着从彩绸中显露出来的一轮耀眼金乌,摧残光茫照着他的心剧烈跳动。

  他的手被身边人往下拽了拽,这才回神看勃律。

  “阿隼,快跟我学。”他见勃律手握起来上下叠在身体的前方,身子微倾,幅度不是很大地先是冲着前方拜了一下,随后直起身子扭过头不停地示意他也这样做:“这样,快点。”

  祁牧安舔了下干涩地嘴唇,学着他的姿势把手臂叠在一起也向着金乌和天神拜了一下。

  勃律见他照做拜过后,双手撤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飞快地看了一眼,默默念了几句,又怕祁牧安看见,赶紧合上塞回去。

  祁牧安见他这般紧张兮兮的模样失声笑出来。

  “笑什么?”勃律不愿意地瞪他一眼,“接下来该说的话我可是斟酌了许久。”

  青年清清嗓子,闭上眼睛,右手附在了左胸膛上。他先是动动嘴唇,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他又赶紧睁开,对上祁牧安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嘱咐道:“阿隼,接下来我说一句,你便也跟着说一句。”

  祁牧安这次没问为什么,只是学着他的动作也将手附在胸前,笑着说“好”。

  勃律说草原语的时候嗓音很好听,或许是因为这是他说了十九年最熟悉的语言,说起来时低低沉沉,犹如一串摄人心魂的咒语钻进祁牧安的耳朵里,勾着他的魂魄往外拽。

  他不知道自己跟着勃律都说了些什么,这些全是他听不懂的话,他只能依葫芦画瓢跟着勃律说一句自己念一句。但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侧头盯着闭着眼睛的青年,边嘴上念着边端详着他的侧容,他漫着金乌光辉的鼻梁,和不断吐出的粘着酒香的惑人心神的语调。

  一长串的话不知何时念完的,待祁牧安回神的时候,勃律已经睁开了眼睛在看着他。

  他听见自己慢慢问出声:“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勃律指着金乌和湛蓝葱翠无边的天地,又指指眼前的河流。

  “在孕育了我穆格勒人的母河和滋长我们愈发骁勇的金乌的见证下,你——”他把手指划过来点着祁牧安,“以后不仅是我勃律的人,在天神的注视下,你还是穆格勒的人。我勃律,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会背叛你。”

  说完,勃律垂下手叹口气:“可惜委屈你了,我们不能在穆勒河旁边起誓。”

  祁牧安一瞬不瞬地盯着勃律,忽地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张纸有些眼熟。

  “所以你在漠北那天晚上偷偷摸摸写着的,就是这些?”

  勃律略略心虚地瞄他一眼:“是啊,我把流程写的明明白白,我怕我出错。”他挠挠头,“我又没成过亲,错了怎么办?”

  他低下头有些沮丧:“我怕错了天神就不认你了。”

  祁牧安没说话,看着他忽然变得垂头丧气,自顾自说下去:“阿隼,我不喝酒,我就怕我没这个胆量。”

  勃律等了会儿没等到身边人的回应,小心翼翼望过来,看着祁牧安问:“你喜欢吗?”

  他见祁牧安还是不答话,只看见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却一时脑中混沌,看不出来这笑意是在嘲笑他还是怎么。

  勃律猛地抓上祁牧安的衣襟,凑上去逼问:“快说,你喜欢吗?”

  祁牧安也没问他说的喜欢是说喜欢今天简略的仪式还是在说喜欢他,他只是郑重地回应勃律:

  “我喜欢。”

  “特别特别的喜欢。”

  勃律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祁牧安点点头,手一点点攥上勃律抓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指,将其握进掌中。

  “比大漠的金子都真。”

  勃律听到这个回答,舒出口气,像是终于放松下来。他抬着眼睛看着祁牧安说:“我信了。”

  “阿隼,我告诉你,我信了,就会信一辈子的。”

  “你要是失言,天神会让你这辈子都进不了草原来找我。”

  第二百六十九章

  他们在小河旁一直待到将近酉时才动身回去,勃律走了没几步就嚷嚷着头晕,最后是被祁牧安背回去的。

  他们慢悠悠地走在已然暗沉的天空下,披着黄昏一步步往小叶铁铊部族内走。勃律牢牢攀着祁牧安的脖子,半眯着眼睛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呼出来的气息还带着醇厚的酒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的左脚开始在半空有一下没一下地左右晃动起来,心情貌似很是愉悦。

  祁牧安笑着偏了偏头,轻声对他说:“别乱晃。”

  勃律闭上眼睛,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酒劲儿在这时候已经全部涌上来,愈发蛮不讲理起来,祁牧安叫他不要乱动,他非要把腿晃得幅度更大些,猛地晃了好几下,似乎是觉得累了,于是便安安静静地耷拉下来不再动。

  祁牧安无奈叹口气,偏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背上快要朦朦胧胧的人,回以起方才勃律迎着金乌起誓的模样,跳跃了许久的心不知不觉慢慢平静下来。

  就像是这片安静的草原一下子将他拽回了现实。

  他回过头看着前方,启口轻轻唤了声:“勃律。”

  “嗯……”勃律呼出一口酒气,弱弱回应他。

  祁牧安之后沉默了许久,才问:“你会不会后悔?”

  背上的人听到这句话微微睁开双眼,侧着眼睛盯着祁牧安的脸庞看。看了会儿,他答:“不后悔。”

  “我勃律做的决定,从来没有后悔过。”

  勃律脑中晕乎着想不明白祁牧安事到如今还在忧虑什么,他只能用力搂紧祁牧安,附在他耳边一句句说:“把你带回狼师我不后悔,被贬去昭仑泊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我不后悔,甚至如今选择解毒和东越合作,想要和你成亲,我也都不后悔。”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轻了许多:“我都记着呢,阿隼,从来没有后悔过。”

  祁牧安听着听着,本来平静下来的心重新开始活跃起来咚咚乱撞。

  “你呢?”过了会儿,勃律吐出热气扑在祁牧安的脖颈上,反问他:“你会后悔吗?”

  祁牧安轻轻笑起来,忽然就卸下了这可笑的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担忧及犹豫,心底骂了一句去他娘的。他原本还担心勃律心性不稳定,现在太过于随意就决定了后半生,怕勃律将来后悔不要他,可现在他反倒是把自己骂了一顿,他们劫后重逢相遇相知至今,他不应该不相信勃律的话。

  老天爷让他劫后余生还能遇到牵他出深渊的光翼,他如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挂也要伸出勾爪挂在勃律身上,人走到哪他也跟到哪。

  他学着勃律的话笃定道:“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祁牧安偏首看着背上的人儿:“算我心胸狭隘,心眼儿小,离不开你,也见不得你离开。不管以后你去哪里,还要不要我,我都会牢牢抓住你,不会让你从我身边跑掉。”

  “你抓着我呢,那不就行了。”勃律笑起来,长舒出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倒在他的背上,随着一走一晃地动作半梦半醒地想了会儿,好似才反应回半丝神绪,又半睁开眼睛说:

  “你怎么比我还像个急需温暖求得心安的半大狼崽子。”

  祁牧安说:“你这么好,我当然担心你跟着别的东西跑了。”

  勃律嗤了一声,手绕到前面掐着男人的脸颊:“我就这么让你感到不安?”

  祁牧安闷闷“嗯”了声,让人听出他好似感觉有些不高兴,还有些像是骨子里散出的卑下。

  “你说说,我能跟着什么东西跑了?”勃律佯装不悦地耷拉下嘴角,可是闭着眼睛的时候却觉得这话讲出来好笑,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抛下祁牧安跑走,想了一圈都没想出来。

  “我怕你跟着别人跑了。”祁牧安沉着脸替他说。

  勃律晃晃双脚觉得稀奇,在男人耳边惑道:“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你对我还好的人?”

  祁牧安沉默许久,说:“没准呢?”他瞥眼背上的人,忽然就生出莫名的一股闷气,但他知道多半是在气自己。

  “没准其实你是个没良心的,说跑就跑呢?”他给勃律大有一种要秋后算账的错觉:“也不知当初是谁一个劲儿脚底抹油地要往外面逃。”

  勃律没听出祁牧安话里愈发沉下的嗓音,只认为是在揶揄他,一时间借着酒气有些微微气恼。

  ——这人怎么把这账记这么久呢!

  他掐着祁牧安的肩膀横声说:“我有没有良心,你还会不知道?”他蹬着腿想踹人,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在祁牧安的背上,踹不到人。

  “阿隼,你不能一边爬我的榻一边还质疑我。”

  祁牧安赶忙赔不是,低声下气地赔了好久,勃律才舒缓突如其来的脾气。

  两个人继续走在草地上,眼见着就见到了小叶铁铊部的轮廓,祁牧安似乎思考了许久,到底还是在这时低声说了出来。

  “勃律,我其实一直很纠结。”

  勃律抬着懒散的眸子看着他,眼露疑惑迷茫。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给足了勇气,缓缓道:“我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一边纠结着想要把你留下,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一边又纠结着你其实应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遇见更好的人。”

  勃律听完,皱起眉。

  “我们那儿有一种说法,娶亲时讲究门当户对,什么时节什么时辰都要算的仔仔细细的,这才算最最合适。哪怕只是和什么人相识作伴,家世也要相当,否则那些世家子弟根本瞧不起你。”

  祁牧安望了望天际。

  “我虽然长在昌王府,却是义父从街头巷尾捡回来的野孩子。我不知道亲生爹娘是谁,或许只是杀鸡宰猪的屠夫,也有可能是卖菜卖花的农户……我本和这皇权纷争和复杂的王公贵族、达官显贵们没有丝毫关系,却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他回忆着遥远,也是第一次和勃律讲出他小时候的故事。他不知道背上的人是否是清醒着听着他的话,但他就像在这时候和勃律诉说点藏掖在心里好几年的心里话。

  勃律默不作声地听他讲:“我儿时只有待在昌王府里是最放松的时候。义母会温柔地关心我,义父虽严厉但会细心教我学武,府上的人个个可亲……可是一旦出了府门,便会被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一脚一脚踩在地上,被瞧不起,骂我是野狗。”

  “就算我顶着从昌王府出来的牌子,可我总归不是昌王的亲子嗣,如何都是云泥之别。”

  祁牧安说到这里,话音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卡在了喉咙里。可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吞下去了什么话,又换了什么话说出来。

  “勃律,你是诸多族人崇奉的狼神,我就是个不知哪个泥地里被捡回去养大的孩子。我遇见你后总在想,若是我真的是昌王府里堂堂正正所出的小将军,现在站在你面前一定会更有底气和勇气。”

  祁牧安笑了笑,有些自嘲。

  “可能小时候在街头巷尾流浪惯了,我总是患得患失。在穆格勒的时候刚开始我总觉得你就是一时兴起和我玩玩,慢慢的后来你好像愈发上心,我便开始觉得我不配和你站在一起,怕我好不抓住的人离开我。”

  ——他更怕勃律像当初年少的李玄度一样,让他已经沉在了深谷中无法脱身,最后却又将他抛之弃之。

  他会承受不住。

  勃律听后皱了皱眉,双手情不自禁将男子搂紧,不赞同他这些话:“你们中原的顾虑怎么这么多,自由自在从心所欲的不好吗?”

  “听着,阿隼。”他掰过祁牧安的脸,让他停下来侧着头看着自己。

  “我说过,狼王这一生只有一个王妃,我选择了你,那这就是我给予你在我身边的底气。”

  他死死盯住祁牧安:“无论你以前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男子静静望着勃律的眼瞳,过了半响笑了起来,好似放下心想开了也好似松了口气。

  “我现在知道了。”祁牧安叹喟,“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勃律点点头,拧着眉想起一事:“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好像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叫赵长辉的,他是不是以前也欺负过你?”

  祁牧安愣了愣:“算是吧……”

  勃律鼻哼一声:“那我回到东越,一定要把那个赵长辉往死里揍一次。”

  祁牧安失笑起来,险些有些没背住勃律。

  他们二人慢慢悠悠的终于走回小叶铁铊部,出现在勃律的帷帐外面。

  见到他二人终于从外面回来,阿木尔一双白眼马上就要翻上了天,对从祁牧安背上下来的人儿阴阳怪气道:“我的祖宗啊,你们还知道回来啊!”

  勃律酒还没完全醒,下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紧接着听见阿木尔的这番话,立刻瞪着一双眼睛看过去。

  他没等阿木尔嚷嚷完,烦着一张脸走回帐子,哪料阿木尔不罢休,边嘴上喊着“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瞎跑啊”边跟在他后脚跟处进了帐子。

  额尔敦塔娜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从哪里回来的,淡笑着问祁牧安:“小殿下带你去河边了?”

  祁牧安点点头,毫不避讳。

  额尔敦塔娜对此感叹:“殿下同我说起的时候我还很惊讶。”

  “草原儿郎自来都是骄傲无畏的,没想到殿下为了你,竟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她看着祁牧安,“特勤知道了一定会来骂殿下。”

  祁牧安沉默,他知道额尔敦塔娜是什么意思,无非有许多人认为背负着众多期许的勃律不应该委身于他。

  额尔敦塔娜看眼已经踏进帐子迎着帐中烛火的勃律身影,想到心里的人,叹口气:“我挺佩服勃律殿下的,至少我至今都无法做到这样。”

  祁牧安看了看帐子,沉思了片刻,向女子点头示意,随后跟着走进帷帐。

  第二百七十章

  祁牧安踏进帐子里的时候正巧阿木尔灰头土脸地要往外走,险些撞到他身上。祁牧安没顾得上他,视线先是在帐子里寻找着勃律的身影,看了一圈发现人已经躺回了榻椅上,裹着上面凌乱的被褥,侧躺着背对着他们。

  阿木尔摸摸鼻子,点着身后尴尬道:“人给我嫌弃出来了。”他说的小心翼翼,说完还飞快回头看了一眼,生怕被勃律听见。见勃律躺在榻上砸吧着嘴哼唧了一声,才放心转过头看着祁牧安。

  祁牧安毫不可怜他:“我说他点什么都不乐意呢,你不更是会被赶出来。”

  阿木尔无言以对:“……你现在可真越来越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子。”他想起什么,又看了眼勃律,拽着人往帐口出去几步,小声问祁牧安:“你们这是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一想起方才勃律在他身边迎着金乌眼中闪着熠熠光辉地念誓言的事儿,祁牧安的心情就很愉悦,满眼都是笑,笑得阿木尔浑身恶寒地起鸡皮疙瘩。

  他不自然地咧咧嘴,抖抖胳膊:“问你话呢,一个劲儿在我面前得意些什么?”

  “没什么。”祁牧安飞快收了笑,不想给他看见,越过他的时候轻描淡写不足轻重地说:“不过就是勃律带我去成亲罢了。”

  “成……”阿木尔才吐出来一个字,就猛地顿住咬住舌尖,惊愕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他在原地站着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顿时有了一颗想撞死的心。他赶忙快步走过去拽住祁牧安的胳膊,低叫:“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你才疯了。”

  这话不是祁牧安说的,阿木尔愣了愣,二人才顺着话音转过头,看见已经从榻上坐起来,盘着腿正一脸黑沉不快地瞪着人的勃律。

  阿木尔尬笑两声,放开祁牧安的胳膊转而走到勃律面前:“你在这节骨眼上闹什么呢?”

  勃律依旧绷着张黑脸瞪他。

  “不是,”阿木尔急着解释,“我没不让你俩成……”他说到这又咬了下舌头,沉出口气两眼一翻,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

  他对着勃律犯嘀咕:“这话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特勤知道了非得被你活活气死,扒你一层皮都不为过。”他从未想过勃律比他们年岁都要小竟然会想早早的成亲,所以念出来愈发觉得古怪。

  勃律不以为意:“我阿娜不在了,父汗也不在了,说到底海日古只是表兄而已,管不了我。”

  “是,是。”阿木尔忽然就意识到这时候和勃律讲什么都没用,所以嘴上随便附和着,继而转头面对祁牧安指着榻上的人问:“他是不是喝了很多酒?”从方才起隔着两步远就能一直闻到淡淡的酒味儿。

  祁牧安无视勃律蓦地把目光投在他身上的举动,和阿木尔点头:“醉了有一下午了。”说完,好奇地问一句:“他之前喝醉也是这样吗?”

  “话可碎?想一出是一出?”阿木尔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祁牧安张张嘴还要说什么,就被榻上的人跳起来打断了:“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说我心里很过瘾是吧?”

  “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成。”这时候醉酒的人最蛮不讲理,他赶忙让步,不过还是揪着眉,神色纠结地在他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

  最终,阿木尔只是叹口气,对祁牧安说:“你多看着点他吧,这件事儿我们明天起来了再说。”

  勃律横过去一眼,大声叫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不甘示弱,指着祁牧安就喊:“老子就是要和他成亲!老子都带着他去天神底下发过誓了!就是非他不可!”

  “成成成,你成你成。”阿木尔吓得赶忙往外跑,恨不得一息都不在这里待,他真是怕了勃律了,尤其是喝醉了以后蛮横到强词夺理的人。

  他走到帐口,抓着帐帘往后点了勃律两下:“你就等着特勤知道了回来怎么骂你吧。”说完,趁着勃律脑子转不快没反应过来,急忙窜了出去。

  他出去后正要回自己帐子,突然就被身后走出来的祁牧安叫住了。阿木尔看着祁牧安,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理论的。

  “阿隼,我没有说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成亲,草原比中原民风是开放一点,只是特勤那边……”阿木尔神色为难,说到最后欲言又止。

  祁牧安很镇静:“我明白,勃律在你们这儿身份特殊,若我是海日古我定也是恼怒的。”可他眼神坚定,“但在我这儿,他就是勃律,是我打定了要共度余生,护其一生的人。”

  阿木尔抓抓头发,长叹口气,换了句话:“他成个屁亲啊我们都没成亲呢,他知道哪门子的仪式。”

  祁牧安这才恢复眼中带笑:“挺有模有样的,至少我被迷住了。”

  阿木尔一阵无语:“……所以他带你去哪了?”搞仪式那么大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啊。

  “小叶铁铊部旁的河边。”祁牧安说,“他背着我们叫人搭了个不大不小的台子,上面有很多彩色绸缎,很好看。”

  阿木尔一寻思就明白了,拉长声线“啊”了声:“我说呢,我说额尔敦塔娜前几天忙活什么,原来是勃律拜托了她这事儿。”

  “是我小看他了,没想到他知道的怪清楚。”阿木尔笑着摇头,“之前穆格勒里族人的成亲仪式他都丝毫不感兴趣,没想到偷摸着什么都知道,看来当真是对你上心。”

  “那是自然。”祁牧安不经意勾起唇角,神色柔和。

  “也算是族里现在为数不多的好事。”阿木尔没话说了,“虽然没有庆典和族人的祝贺,但到底是在天神的注视下,天神现在应该已经认同你了。”

  他问祁牧安:“你们在特勤知道之前补一个小庆典庆贺庆贺?”

  祁牧安摇摇头,拒绝了:“不用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应该也不想太招摇。”

  阿木尔想了下,点点头了然,之后就打算离开。

  “等一下。”祁牧安又把阿木尔急忙叫住,“勃律的生辰你们有何准备?”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年犁堤上和中原不一样的乐舞。

  “他的生辰?”可阿木尔骤然声音放低,“勃律在小叶铁铊部这几年从没再过过生辰。”

  勃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说:“我知道了。”

  阿木尔离开后,祁牧安折回帐子,看见勃律重新仰面躺在榻椅上,一条腿落在地上,另一条腿随意展开着,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听到身边地声响,勃律半睁开眼睛看着旁边的男人,伸手拍了拍他伸来的手掌心,安慰道:“你别听他嘴里放屁,也别怕,没人敢说你赶你走。”

  祁牧安哭笑不得地说了声“好”:“我不怕别人,我只听你的。”

  勃律“嗯”了声:“那你们在外面嘀嘀咕咕些什么呢?还不让我听见。”

  “他问我要不要补一场我们成亲的庆典。”祁牧安摸摸他微热的面颊。

  “不要,那太吵了,我不喜欢。”勃律果断拒绝,“成亲是你我之间的事儿,让那么多人知道干什么?”

  祁牧安笑笑:“我知道,我已经和他说了不需要。”他多摸了两下勃律脸颊上的软肉,关心道:“许言卿应该已经回来了,你现在身上哪里还有不适吗?要是感到不舒服我去叫他过来。”

  勃律皱皱眉心,闭着眼睛精准找到祁牧安的手拽住:“还好……就是头有点晕,嗓子有点干,有点没力气,还有点针扎过的感觉……”

  祁牧安小心掀开勃律的袖子露出手臂,果不其然,手臂上显着新鲜的银针扎过留下的针眼痕迹。

  祁牧安还是有些担心:“我再把人叫来给你看看。”然而他刚起身,原本就被勃律抓住的手蓦然攥紧,扯着他无法动弹。

  榻上的人唤他:“别走。”

  祁牧安无奈,凑近低声安抚了几句,哪知勃律根本听不进去,一直拽着他不松手。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让他来。”

  祁牧安束手无措,想了会儿又趴进对他说:“我去给你熬完醒酒汤,你喝了再睡。”

  勃律愈发不满:“刚成完亲你就想走?你个负心汉。”

  祁牧安一愣,顿时哭笑不得。他余光一偏,落在了不远处小几上散落的铜樽上,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贴近勃律,低语着呼吸说:“我差点忘了一事。”

  勃律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看见祁牧安含笑柔情地注视着他,感到奇怪,拉长声调慢悠悠地问:“你对着我笑什么?”

  “因为想起了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勃律更疑惑了。

  祁牧安把人揽起来,坐在榻上说:“在中原,洞房夜是要喝合卺酒的。”

  勃律不知道合卺酒是什么,只听到了一个酒字。

  “要喝酒了吗?”他眼睛一亮,“但你不是不让我喝吗?”

  “我就允许你再喝这一次,以后都不许喝了。”祁牧安这下子手能缩回来了,他起身在勃律的注目下出帐子,没一会儿拎了一个小酒壶回来,里面装了半壶酒。

  他拿来酒樽,一杯倒完倒另一杯,把酒壶放在一边,一手拿着一只酒樽,将其中一个递给勃律。

  勃律两手郑重接过来,这时候清醒了些,努力把眼睛睁大,颤着嗓音问他:“该怎么喝?你快教教我。”

  祁牧安轻笑起来,轻轻拽着勃律的手腕让他右手执酒樽。

  “虽然不太像……但现在也只能充一下数了。”

  他让勃律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胳膊,骤然间二人拉近距离,勃律呼出的酒香掺着祁牧安的气息,让他醉上加醉。

  祁牧安注视着勃律怔愣的神色,又凑近了几分,小声示意他。

  “这样,就能喝合卺酒了。”

  他眨眨眼,一瞬不瞬看着祁牧安,手中一点点学着动作,把酒樽贴近嘴唇,顿了一下之后,在跳跃的烛光中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第二百七十一章

  祁牧安亲手熬的醒酒汤也没有让勃律的头痛在第二日起身的时候得到缓解。他躺在榻上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不止身上轻微地疼,头也一阵阵的拧巴。

  他狠狠拧着眉,伸手捏捏眉心,揉了好久都不见有所缓和。就在这时,从旁边伸来一个热源沾到他的手背上,把他的手轻轻拂掉,随后接替他手的动作帮他揉着眉心。

  感到舒服,勃律轻叹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往旁边稍微一瞥,就看见祁牧安的脸。

  “醒了?”男子望进他的眼眸中,笑了笑。

  勃律又缓缓闭上,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懒惰地回:“醒了。”

  他又躺了会儿,然后才坐起身。身上的被褥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腰间,上身骤然感到一丝凉意。他一愣,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里衣不见了,只剩下带着陈旧伤痕的身子。

  还不待他多寻思几息,一旁的人就拽来一件衣衫披到他肩上。勃律缓缓转过头看着祁牧安,眼里有些错愕和迷茫。

  祁牧安见他这般,凑过来笑意更浓地逗他:“你昨夜抱着我耍酒疯,忘了?”

  “什……么……”勃律差点咬到舌头,打着结说。

  祁牧安专门侧过脖子拉下衣襟,让他看自己脖子上的好几个红印子,对他埋怨道:“又啃又咬的,我可是历历在目。”

  勃律的耳根子随着他说的话肉眼可见迅速泛上红,有些恼羞成怒地抓上祁牧安的衣襟狠狠往上提起来遮住他的脖子。

  祁牧安看见了他泛红的耳朵,眼中闪过讶然,低笑起来,气声问:“你不会忘了吧?这么狠心的吗?”

  勃律忍无可忍地一掌拍上他的嘴巴捂住,气急败坏叫道:“你闭嘴!”他瞪着人声音扬高几分,说不过就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小王我敢作敢当,能记一辈子,你这心思实现不了!”

  祁牧安见人急眼了,忙见好就收,一笑之后就敛下逗人的心思,把人拉下榻看着他穿衣裳。

  勃律只觉得被人看着浑身都不舒服,他穿衣裳的手乱了几分,只能背对着祁牧安掩盖自己的慌乱,臭着一张脸说:“大早上的,别一直看着我。”

  祁牧安挑挑眉:“怎么成了亲拜了堂,就不允许让人看了?”

  勃律这次倒是真的咬上了自己的舌头,扭过头盯着今天格外伶牙俐齿的祁牧安,脸上的神情就像在谴责他说“你听听你说的是个什么话”。

  祁牧安看懂了勃律的神情,丝毫不惧,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继续道:“你不蓄谋已久吗,难不成喝完酒睡一觉就打算翻脸不认人了?”

  勃律气的耳根子更红了。

  祁牧安见人不答话,拿昨夜勃律说过的话还回去算账:“你要是这样,我可要出去闹了,让草原都看看你勃律是什么薄情郎。”

  勃律这下真的慌了,有一瞬间真的相信祁牧安会这样做。他眼睛飞快躲闪,大声冲祁牧安喊,就像是妄图盖过方才他说过的话一样:“我觉得不好意思了,行不行!”

  话音将落,就听那人一声声的闷笑,勃律一愣,当即就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这人耍了。

  勃律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气指着祁牧安沉声说:“现在闭嘴,或者滚出去,选一个!”

  “不说了不说了,跟踩着你狼尾巴似的。”祁牧安忙顺从,“给你个好东西尝尝。”随之他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纸袋子叠开,从里面捏出一块什么东西,还不待勃律瞧清楚是什么,就飞快塞进了他的嘴里。

  勃律皱着眉吐也不是,只能在迟疑之后慢慢嚼起来。他鼓着腮帮子咬了咬,一道甜意钻入心中,让他的脾气好了不少。

  他含糊不清地问:“这什么?”

  “裹了糖蜜的胡桃仁。”祁牧安笑得柔情,等他吃完这颗又塞进来一颗。

  勃律被伺候的舒坦,一边吃着喂进嘴里的胡桃仁,一边自己低头继续穿没穿完的外衫。

  这胡桃仁确实好吃,外面一层糖蜜不算特别甜特别腻,味道刚刚好。勃律吃着吃着就有些好奇,抬眼问祁牧安:“草原没这东西,你哪来的?”

  祁牧安笑着答:“我让人连夜从凉州城买回来的。”

  勃律皱眉:“你让谁去买的?”他可不相信小叶铁铊部里有人能忍他这个要求,大晚上的去凉州城就为了买这一袋胡桃仁。何况小叶铁铊部虽然是离东越凉州城最近的部族,但到底路上还有很长的距离,来回的路途并不短。

  祁牧安笑着说:“段筠啊,他身手快,说什么就听什么,最适合做跑腿的事儿。这人死皮赖脸跟着我们来草原一趟,不能白白浪费你们这儿的口粮,至少得做点什么事儿吧。”

  勃律听后还是嘀咕:“麻不麻烦,等回上京再吃也不迟啊。”

  祁牧安摇头:“迟了,寓意就晚了。”

  勃律停下动作,嚼嚼嘴里还没吃完的胡桃仁问他:“什么寓意?”

  祁牧安凑近些笑道:“早生贵子,庆贺你成亲了。”

  勃律当即皱眉,掐上祁牧安的脸,狠狠用力,又羞恼了起来:“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想打架?”

  祁牧安捉住勃律的手拽下来捏了捏:“那就长长久久。”

  勃律把这四个字在嘴唇边反复念了两遍,才满意地拍拍祁牧安的胸脯,点点头:“这个可以,我准了。”

  于是祁牧安笑着又喂了他一个。

  勃律穿好衣裳,拿着头绳给自己绑头发。扎好后想起一事,问眼前人:“我隐约记得……你昨儿说湘王回去了?”

  祁牧安话里含笑:“还能记这么清楚?我以为你都忘得差不多了。”

  勃律冷着脸,直勾勾看着祁牧安,隐着火气。

  “湘王回去,段筠没跟着?”见祁牧安摇头,勃律又问:“那路上谁保护湘王?”

  “从草原到凉州这路是额尔敦塔娜公主安排的人手护送的,到了凉州城城里还有我的人,他们会护送湘王回去。”

  勃律觉得奇怪:“凉州里为何会有你的人?你昌王军的军营不在上京外吗?”

  祁牧安解释:“我当年是从凉州入的东越,本想直接进上京找胤承帝,没想到随义父出征的昌王军并没有全部战死沙场……”他落了落眸,“义父早有准备,他一定是早就预料到了后面的事,才给我留了后手,让昌王军悄无声息分散进了东越。”

  “他们知道我从大庆京城逃了出来,便在东越各个边境城池寻找我的消息。而凉州是东越和草原的边境城,人龙混杂,城外虽然有几座小村庄,但东越不管,你们也不会有人在那个地方巡防,藏身最为妥当,他们一大部分人都安置在凉州,我也是在凉州遇见的苏俞。”

  “没想到你也挺有能耐啊,元胤难怪忌惮你,非在你身边安排人。”说完,勃律嘟囔。“可我在凉州待得时间也不短啊,竟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后面那句祁牧安没有听清,问了勃律也不再答,只好作罢。

  他以为是勃律怪他没告诉他,说:“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勃律不以为意。

  “告诉你想知道的事。”祁牧安的笑突然有些苦楚,“这几年的……我在大庆的,你都可以问。”

  勃律盯着祁牧安的脸,默了默,说:“算了,我不感兴趣。”他喝口水润润喉咙,感觉头还是有宿酲的疼痛。他一手按压着眉心,一边走到帐口让人去请许言卿来。

  “不舒服吗?”祁牧安担忧地看着勃律。

  “没什么……就是头疼,身上也有点疼。”勃律幽幽吐出口气。

  “你喝太多了。”说到这,祁牧安冷下脸不再笑:“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突然喝酒,还一口气喝那么多,简直不要命。”

  勃律吐出口浊气,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瞬间就不高兴的祁牧安,这次换成他讨好地勾了勾唇角。

  “解毒解的太疼了,许言卿说喝酒醉了就不那么疼了……我身上还冷,总觉得喝点酒会热些。”

  祁牧安瞬间忧心地蹙眉走过来,轻声问:“很疼吗?”

  “太疼了……比上次要疼的多。”勃律动动手臂,“倒是骨子里不疼了,不过现在还有针扎过密密麻麻的感觉。”

  祁牧安帮他揉揉胳膊肩膀,揉着揉着笑叹出来:“昨儿你又是说你没醉又是说你醉了的,模样到挺讨人喜欢。”

  勃律耳根子好不容易消下去又泛了上来。他恶狠狠瞪着面前的祁牧安,大有一种要是他在说话就张口咬上去的气势。

  然而祁牧安也只笑了这一下就收住了嘴角,手上的劲儿大了几分,动作和话音都有隐隐的警告:“可讨人喜欢你以后也不许再喝了。”

  勃律撇撇嘴,好像没当一回事儿。

  他们在帐子里等了好一会儿,许言卿才姗姗过来。他头发微乱,衣衫不整,眼下还泛着黑圈,好像多日未睡的模样。

  勃律和祁牧安见状对视一眼,纷纷疑惑,却谁也没开口问。许言卿近来沉默许多,这次来到勃律的帐子,见他醒了什么都没说,只搭脉辩了须臾,收手淡淡说了声“没事”。

  这句“没事”,就是勃律现在真的没事了,身子里的毒他已经按照当初的约定尽力解到了八成,剩下两成并没有太大影响。

  终于摆脱了那股子折磨人的钻心入骨的疼痛。勃律微不可察地松出口气,整理好袖子,和祁牧安一起郑重道了谢。

  他说:“既然已经解完毒,答应好你的酬劳我草原定会奉上。”

  然而祁牧安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一下,拒绝了:“不用了,我拿着心里发慌,你只要再答应我一件事就行。”

  勃律看一眼祁牧安,二人心里都揣着疑惑。

  他示意许言卿:“请说。”

  许言卿神情颓然,坐在椅子上好久,才缓缓开口:“既然毒我已经按照约定解完了,你们该回东越了吧?”

  勃律点头。

  男子闭了闭眼,似乎累极了:“你们回去吧,我觉得这挺好,还想再住一段时间,你告诉这里的人,我和我小徒弟就多叨扰了。”

  勃律没想到许言卿开口说的是这个条件,他寻思了一息,想起乌兰巴尔部的那具白骨和毒帐,心里隐隐对许言卿为何留下有了猜测,便做主答应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勃律生辰那日,小叶铁铊部一如既往的安宁,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天是小殿下的生辰日,更没有大费周章的准备宴席,勃律和大多数中原的平民百姓一样,只在生辰日这日吃到了一碗祁牧安亲手做的长寿面。

  海日古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别勒古惕部,却没忘记勃律的生辰日。这些年虽然他们不在穆格勒,但海日古还和曾经每年一样,会在这天送给勃律一件生辰礼。

  今年托人送来的是一枚雕着吉祥花纹图案的、镶嵌着各种彩石的小坠子,是他们草原上的一种平安符。这种平安符倒是比较常见,可上面来自各地的彩石却不普遍。

  他们草原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这种平安符上石头的颜色和种类越丰富,吉祥如意的寓意便更美满。许是勃律这些年多灾多难,海日古才动身寻找许久,想着或许这个可以保勃律下半生平安。

  这平安符是别勒古惕部的人送来的,勃律收到的时候正守在帐子里等着祁牧安端给他答应要做的长寿面。

  他用食指和拇指摸着这枚平安符,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自语般说了句:“倒是让表兄费心思了。”这些彩石来自不同地方,草原上定是有人珍藏的,但想要聚集起来打成这么一小块平安符,也是不容易。

  他想着,就算海日古改日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他做的执拗又“荒诞”的事怒火中烧要骂他,也要亲自当面和他道谢。

  祁牧安正把他端来的面放在青年身前的小几上,听到这声抬起头看过来。他打量了两眼,说:“挺好看的,别白费了你表兄的心意。”

  “可我就一个脖子,戴不了两个。”勃律把手从衣襟里伸进去,捞出了一个东西,对祁牧安说:“既然现在你送的平安扣回到我身上了,就更戴不了这个了。”

  这枚小小的平安扣流转在两人之间,在西北战场的时候从祁牧安的脖子上又挂回了勃律身上,不仅保佑了祁牧安中箭命悬一线后化险为夷,也保佑勃律平安从战场上回来。

  祁牧安看到他把因为解毒又摘下来的平安扣重新戴回了脖间,眼中染上笑意。

  “你表兄送你的怎么办?”

  勃律把平安符捏在手指中转了转,想了一会儿,最后把这个平安符系在了腰间,抬头对祁牧安拍了拍,表示自己就这样戴在身上了,也不辜负海日古的一番心意。

  他伸手把祁牧安做的长寿面拉到自己面前,凑近闻了闻,铺面的香气让他饥肠辘辘。他执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美滋滋的跟吃山珍海味一样。

  “好吃。”勃律埋着头,祁牧安就听他闷声说出来一句。

  他愣了愣,觉得这话音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刚想问勃律怎么了,就见勃律抬起头,冲他微微勾唇笑了笑。

  “我从没在生辰吃过面……之前每次生辰族里都借着这个由头大摆庆宴,吵闹又没趣……这几年也没再怎么过过生辰,”

  勃律不让祁牧安过多观察自己的神情,但心里压抑着酸涩让他难受,嘴上就忍不住想和祁牧安碎碎念叨些往事。他一个人默默倾诉完了,很快就又低下头,肩膀放低,身子小心伏在几面上,又吃了一口。

  祁牧安就坐在他对面静静等他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听他稍稍直起一点身子,但头还是低垂着,小声问:“你们中原……生辰都吃面的吗?”

  “生辰吃了长寿面,就能长命百岁了,寓意好。”祁牧安身子前倾,声音又轻又柔地说:“我希望你也能长命百岁。”

  “满嘴胡话,我就没见过百岁的人。”勃律眼帘朝祁牧安的脸上飞快抬了一下,又耷拉下脸,满脸的不相信。

  祁牧安心里哭笑不得:“你没见过,不代表这世上没有啊。”他想了想,“我之前在大庆就见过一位,她是一个府上的老当家,当年九十大寿摆了几十席,几乎全城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去祝贺了,就连皇帝也御笔送了一个‘寿’字给老当家。”

  勃律听的一知半解,却从话里拎出来一个自己觉得的重点:“那这人也没百岁啊。”

  祁牧安笑着说:“这已经算是活神仙了。”

  勃律想起冬日他们在上京城府里时的日子,纠结着眉宇说:“那你生辰的时候,我也应该给你做碗长寿面吃,让你也长命百岁。”

  祁牧安却摇头,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却不显悲伤,好像已经习惯了一样:“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日是哪一天,所以从不过生辰。”

  听他这样说,勃律不悦,拉着脸固执的要求他:“不行,必须过,你以后和我一起过,不然只有我一个人长命百岁有什么用?”他点点面前的碗,语气不容拒绝:“改日你要教我怎么做,以后年年我也要做给你吃。”

  能吃到勃律亲手做的面自然是高兴的,这福符燚和阿木尔都享不到,于是祁牧安当即点头笑着应下,恨不得现在就回上京。

  这时帐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二人闻声望去,就顺着掀开的帐帘看到外面走来的一位女子。女子挽着发辫,神情怡悦,手上还拿着一个木匣子。

  其其格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对上了帐子里二人的目光,当即露出一个更为灿烂的笑容,先是冲勃律说了声“小殿下”,随后才看向祁牧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勃律也颔首回应:“小嫂嫂。”

  其其格揣着小匣子来到勃律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口笑道,眉梢都飞舞起来:“还要多谢你送我和海日古的贺礼,我左右寻思,也该送你一个。”

  勃律忙不迭婉拒:“小嫂嫂客气了,你们成亲是大喜事,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当时我不在场,理应现在补上。不过是一份贺礼而已,这是我应该送的。”

  其其格摇头,说什么也要送他一个贺礼。

  勃律感到奇怪,瞟眼她已经放到几面上要推来的匣子:“小嫂嫂从没送过我生辰礼,怎得今日非要送呢?”

  其其格却答:“不是生辰礼。”他们都心知勃律为何不再过生辰,无非是当年犁堤他生辰过后、那雅尔还没结束穆格勒就打响战役,死伤惨重,族人一分为二,狼师和鹰师跟随勃律至今还借住再小叶铁铊部。

  “不是生辰礼?”勃律心里被她的话缠的十分疑惑,“既然不是,那为何要送我?”

  他不禁开始思考其其格是不是背着海日古要拜托他做什么事。

  勃律这话说完,其其格看着勃律和祁牧安之间“咦”了一声,话在嘴边捻了一遍,探头小声问:“你不是有喜事吗?”

  这话怎么听起来愈发怪了。勃律揪着眉看着其其格,愣是不想承认这个喜事,过了半响艰难问:“……什么喜事?”

  其其格一听,再“咦”一声,这次语调变了,脸色也拧起来,犹疑了片刻,最后有什么骂话似乎在嘴边轱辘了一圈,但当着两人的面没吐出来。

  祁牧安不动声色地把其其格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道这纳曼部昔日的小公主和当年不太一样了,也不知是不是跟在这里被什么人染了恶习,要骂人的模样倒是让他眼熟的很。

  其其格适时收嘴,把头扭向勃律,随后她又试探着看了看对面的祁牧安,小心翼翼问:“你不是也成亲了吗?”

  她话里没有调侃和戏弄,倒是认认真真想来祝福勃律。

  可勃律面色却被说的又红又青,身子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祁牧安飞快看了他一眼,忙不迭赶在勃律开口前问:“公主,你听谁说的?”

  他昨儿被勃律带出去稀里糊涂就冲着草原人信仰的天神拜了又拜的事儿应该不会过了一晚就传着么快,能传到住在另一边的其其格耳中。

  而其其格皱眉毫不犹豫地回答:“阿木尔啊。”

  勃律当即气的撂了筷子骂骂咧咧:“我看他那舌头是不想要了!他什么时候变成大嘴巴了!”

  祁牧安忙伸手拽住勃律生,怕他冲动,一个看不住就冲过去揍人。

  反倒是其其格想起这事儿就觉得好笑,笑得眉眼弯弯道:“他昨儿向我打听海日古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说着就开始愁眉苦脸的喝酒,我看他有忧愁事儿,便想着让他说出来我帮一帮,谁知醉了以后倒让我问出了这事儿。”

  勃律眼皮突突跳,坐在椅子上气的险些七窍生烟,咬牙切齿:“我还不知道他和符燚一样,喝了酒以后嘴巴这么不严。”

  其其格替阿木尔争辩一句:“许是忙活了许久,好不容易有几日安定,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身边又都是熟悉人,便松懈了许多。”她看勃律这样子就说明自己说中了,于是这次不把匣子往勃律那边推,改了方向推到祁牧安的手边。

  “这里面是一对上好的玉环,是我从纳曼部拿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其其格落下眼睑,食指摩挲了下匣子边缘,有些留恋,但还是狠下心收回手。

  “我本想留着和海日古一人一个的,谁知那呆子根本就不戴这玩意儿,还说这东西累赘的很,他不出一日就能撞碎。”其其格撇嘴,背后埋怨着说海日古坏话,说完了冲两个男子笑笑,神色愧疚又悲凉几分:“你们别嫌弃,我手上也只有这个了。”

  勃律动动嘴没说话,祁牧安看他一眼,自作主张把东西手下,淡笑着和其其格道谢:“公主的一番心意,我们自然不会嫌弃。”

  听祁牧安开口了,勃律才稍微扬起一点嘴角,也附和着说:“那就多谢小嫂嫂了。”

  其其格笑着“欸”了声,又和他们多说了几句,之后便不好意思多留,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小叶铁铊部的夜晚寂静无声,已经很久没有在黑夜响起欢声笑语的吵闹,族人早早的就回到帐子里,任由外面照亮一方地面的火光在夜色下跳跃。

  在昏暗下,有一道固执的身影从午后开始便在草地上练刀,无人能靠近。他身姿算不得矫健灵活,挥出去的刀子却十足的有力,可在刀尖划过半空定顿到某一处的时候,刀尖随着握住刀柄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勃律定定看着刀尖在自己眼中恢复平静,姿势保持了三息,才缓缓将其收回来。他手握刀柄,放在眼下看了又看,脸色尤为难看。

  之后,他再次挥出去,一套刀法行云流水地划出来,可如何都恢复不到年少时引以为傲的感觉。

  他自己能感觉到手里的刀继上次解完毒之后便没有太大的长进,真的如许言卿所说的,和毒一样只能恢复到七八成。

  他愈发不甘,这几日只能每日勤加练习,可越练越急躁,急于求成立竿见影的效果在他身上并没有实现。想到这,他动作猛然停到半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收回姿势站直。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把他的双目重新叫睁开:“勃律殿下。”

  勃律抬头看过去,发现是额尔敦塔娜,于是点头示意:“公主。”

  额尔敦塔娜一步步来到他身前,声音无论多轻,在寂静的星夜里也尤其明显。她瞥到勃律手中的刀,顿了顿,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勃律面色沉重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也不劝劝你?”额尔敦塔娜心里渐渐明白了点,继而转头看向帐子,话里的“他”分明是在说那个叫祁牧安的中原人。

  勃律说:“他管不了我。”

  额尔敦塔娜叹息,想了想心里的话,觉得多言逾越,可又忍不住想劝。心里纠结了一番,到底还是轻声劝了出来:“那殿下自己也要爱惜点自己的身子,那位神医费劲了力气才将殿下治好,可别又垮了。”

  勃律皱起眉,将刀收进刀鞘中,沉声回:“我心里有数。”

  额尔敦塔娜看他这样,心知这只是敷衍自己的话罢了,颇为无奈。

  “殿下,有时候某些事儿也急不得。”

  勃律嘴角往下压了压,没回答这句话,而是反问:“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额尔敦塔娜见他拒绝和自己沟通,于是便知趣地转了话题,说起正事:“哈尔巴拉好像得到乌兰巴尔被必勒格攻下的消息了,那边有了一些异动。”

  勃律仔细听着,问:“什么异动?”

  “他们占的那座城已经开始往外运送粮草了,方向像是往草原这边走。”

  勃律沉思须臾,并不表态,只说:“必勒格干出来的事儿,他自己能解决。”乌利瀚部刚打下乌兰巴尔部没多久,必勒格忙的已经有多日不见踪影,可这事儿说到底是必勒格先起的野心,必勒格在发动兵马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哈尔巴拉早晚都能知道,此人也并不是任人踩在头上吃亏的主。

  勃律捏捏眉心,对额尔敦塔娜说:“乌兰巴尔部被攻占,引发的是必勒格和哈尔巴拉之间的站事儿,延枭和其他依靠他们的部族不会有所动。这次哈尔巴拉断不会把全部兵马都用到和乌利瀚部的战役上,依照必勒格的手段和他现在的兵力,足以抗衡。你只记得替我给必勒格传个消息,就说我们明日回东越了即可。”

  额尔敦塔娜听完了然点头:“明日殿下就回去吗?”

  “对,因为我的问题已经在草原耽搁这么些时日了,结盟书不能再耽搁下去。”

  额尔敦塔娜像上一次勃律从小叶铁铊部离开时候一样,莞尔说了声:“那祝殿下一路顺风,为我们带来好消息。”

  勃律这才露出一星笑意,扯动嘴角说:“借你吉言。”

  额尔敦塔娜离开的时候勃律继续持起刀,打算重新开始练习。女子没走几步听到身后重新响起的擦过草地的声音,和刀刃划过空气的轻小刀鸣,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习刀的小殿下如当年每个人的记忆中一样惹眼,是草原他们心中崇敬的狼神象征,任谁见过当年勃律殿下马背上的风姿都会情不自禁赞叹。

  经历了那么多事,勃律殿下的身影多了很多与年少不同的感觉,有沉稳有凄怆,还有那三年的孤寂,这让额尔敦塔娜不禁在心中长长叹息。

  她扭回头打算继续迈步之前,又望了眼勃律旁边的帐子,希望能看见里面的人走出来劝阻勃律。而这一眼真的让她看到帐帘明显有所晃动,随即从里面走出另一个身子卓越的男子,站在帐口处一动不动地盯着草地上不停习刀的身影。

  祁牧安面露忧色看着勃律的身影,紧抿许久的嘴微微张开,不大不小地唤了声“勃律”,似是想用声音破了勃律习刀的身形。

  然而并没有用,草地上的人儿并没有听见,勃律的耳畔现在唯有刀啸。他双目紧盯着刀刃,仿佛走火入魔。

  祁牧安终于狠狠皱住眉宇,这次唤人的声音大了好几分:“勃律。”

  可这一句仍旧没有让勃律的身影停下来,反而挥刀的速度越来越看。祁牧安呼吸开始发乱,他身子离开帐口,快步走出来,在勃律转身之际找时机立刻踏入他的招式下,手猛然抓住勃律的手腕,用力使其停滞在半空,紧接着,勃律就听耳畔钻进来一声怒气的斥喊:

  “勃律!”

  勃律怔了许久才抬头看向身后的祁牧安,他大幅喘息,胸腔来回起伏,看着祁牧安努力让自己平静了许久才哑着嗓音喃喃:“我……”

  他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看着自己被祁牧安抓在手中的手腕和这只手上的刀,闭了闭嘴,咽了咽,干哑着续道:“阿隼……我的刀回不到以前了。”

  “你现在对自己逼得太狠了,勃律。”祁牧安轻声说着,从勃律手里夺下他的刀子,插回刀鞘中。

  勃律眼中闪过慌乱和茫然,立马反扣住祁牧安的手腕:“可是……”

  祁牧安轻声安抚:“不要多想,你现在不能太操之过急,总会有一日恢复成你之前的样子的。”

  勃律闭上嘴垂下眼帘,呼吸渐渐由重呼轻。祁牧安见他情绪平静下来,从他手中夺走已经回到刀鞘中的刀,把人拉回帐子。

  他把人按到榻上后回身去放帐帘:“已经很晚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早些睡觉。”

  勃律坐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盯着祁牧安的背影,放松下来后一时间疲惫和困倦如潮水般涌上脑海和眼皮,让他忍不住眼皮打架,却还强撑着等祁牧安走回到他面前。

  “还不脱衣,看着我作甚?”祁牧安笑了笑,“等着我帮你褪呢?”

  勃律抬头愣愣看了会儿祁牧安的脸,随后别开低声说:“……不用。”说完,他慢吞吞地去解衣衫。

  自打毒完全被许言卿解后,勃律的夜晚便睡的一夜不如一夜踏实,徘徊在他心头的心结始终是他并不如往昔的武功。

  祁牧安十分清楚勃律现在的状态是因为何,虽然勃律嘴上犟,但心里到底还是牵挂诸多,一直执拗的认为只有自己达到往日的模样才能有能力继续保护身后依靠他的族人。

  他们翌日一早天将亮,便和阿木尔、段筠骑上四匹马,出发前往凉州城,带着两封结盟书,快马加鞭往上京城赶。

  彼时大庆内边境,已经入住宿城中的延枭迟迟得来草原上必勒格一举攻下占领乌兰巴尔部的消息,当着哈尔巴拉的面哈哈大笑,把人嘲笑的脸色黑的能滴下黑墨。

  他们正坐在城中修建的最大的府邸中,座上的哈尔巴拉听着徘徊在整座厅堂的延枭的笑声,捏住杯盏的手气得不断颤抖,恨不得大力将其捏碎。

  延枭在他眼前走来走去,边走边仰头大笑:“自己的地盘被人攻了?哈哈哈哈,哈尔巴拉,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哈尔巴拉阴恻恻呵笑了一声:“我的兵已经出发,你这个消息听到的未免太晚了些。”

  延枭眯了眯眼,嘴角的嘲讽并没有因为这句反讽而落下:“那也不妨碍我笑你的狼狈。”

  哈尔巴拉压抑着怒气瞪向延枭,看着他继续得意笑他。

  延枭在哈尔巴拉面前笑够了,转手坐在他对面,喝了口茶想要润润嗓子,然而一口下去却吐了出来,对着地呸呸呸了三声。

  “这什么鬼东西!”

  哈尔巴拉见他不识货的模样终于开了口嘲道:“这可是大庆太子送来的专为御供的上好茶尖,你这一口可是值千金。”

  延枭听出他话中贬低的语气,扭头瞪着他。还没开口,突然外面传来一道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穆格勒士兵站在了门口。

  延枭回身看过去,对着士兵问:“东越军营里还没有勃律的消息?”

  士兵俯身答:“没有,自从那天战后,勃律就不再现身了。”

  “他不会跑了吧?”延枭把茶随手撂在桌面上,靠着椅背坐下来问对面:“哈尔巴拉,你说,他还能跑到哪?”

  他眼珠子转了转:“难道回了草原?”

  哈尔巴拉看也不看他:“草原上能帮着小勃律瞒他还活着的消息瞒我们这么久的,只有收容了你穆格勒狼师族人的小叶铁铊部,和海日古的母族别勒古惕部了。”他抿口茶,茶虽好,可他是草原人到底也喝不惯,于是放在了旁边。

  “可是大庆那个太子不让我们碰他们。”延枭啧道,“他难道还妄想着这将这些效忠勃律和海日古的部族笼络过来?做梦!届时没被反咬脖子就不错了!”

  哈尔巴拉垂眼看着杯盏,摩挲着杯壁没说话。

  延枭冷下脸:“话说回来,大庆太子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继续打东越了?”

  哈尔巴拉换了个姿势,终于施舍给延枭一个眼神,语气懒散地笑了笑:“你且等着,他这是在后留了一手,等时机呢。”

  延枭嗤鼻不屑,挥挥手让前来禀报的士兵退了下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子时,东越,炀清殿。

  胤承帝一直未回后殿休息,自打几个时辰前就支头坐在案后,面色凝重,身前桌上没有摊开任何奏折,身边也没有围绕任何一人,他就独自坐在硕大的殿中,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好似在沉思,又像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到来。

  殿外寂静无声,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殿中跳跃的火光正在噼啪作响,可这声音微不足道,并不足以打破元胤。

  这时,外面忽地有一道急速的脚步声传进他耳中,紧接着,殿门便被人从外推开。中官快速走进来,也顾不上合上殿门,来到胤承帝的身边微微俯身,头上冒出来的急汗也没空闲揩掉,便语速极快地冲人低声道:

  “陛下,湘王回来了。”

  这话一出,元胤才终于动了起来。他侧头看着中官,余光却没见敞开的殿门外站着其他人,当下急道:“人呢?”

  中官谨慎回答:“刚进宫门。”

  “快,赶紧把人带到朕这!”

  中官又快速退下,安排人速速去接湘王。元胤在殿内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把人盼了进来。

  湘王灰尘扑扑,一进上京城,连自己府都顾不得回,直接马不停蹄来进宫面圣。他连连喘气,站在殿外禅禅身上的尘土,重重吐出一口气后,迈进了炀清殿。

  

  元胤直勾勾盯着元毅来到他面前,还不待人行礼,忙不迭出声制止了他的动作,问:“此行如何?”

  元毅深吸一口气,拱手大幅俯下身:“一切如皇兄所愿。”

  元胤打量了他一圈,又看看被中官已经关上的殿门,心里疑惑升起,问:“那为何只有你自己回来了?”

  元毅一听就明白元胤这话里额外的意思是什么,果不其然,下一刻胤承帝看他两手空空,脸色骤然黑下去一分,厉声问:“结盟书呢?在哪?”

  “结盟书在勃律王子身上。”湘王忙解释,“臣弟无能怕保护不了它,生怕回来的途中突生变故,深思之下觉得委托勃律王子带回来更为保险。”

  元胤死死拧住眉心,盯着人问:“那他呢?他现在在哪?”

  “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明眼可见胤承帝心切地变了脸色,元毅不敢胡言,算了算日子说:“我做的车马,行驶慢,他们最多只比我晚出发两日,又是骑得草原快马,定能赶上我,皇兄莫要心急,以免急火攻心。”

  “你要朕如何不急?”元胤险些拍案而起,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住胸腔的急火,闭了闭眼,语气勉强缓和下来。

  他一字一顿问:“为何会耽搁?”

  “原本是该一起回来的,可是勃律王子身上还有一半的毒未解,况且……”元毅抬眼看向沉着脸色的胤承帝,“我听说大庆将宿城给了那些草原人,生怕东越有变,便先走一步赶回来了,为皇兄带来结盟成功的好消息得以安心。”

  元胤静静觑着元毅,过了半响沉声问:“宿城的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元毅如实回答。

  元胤落了落眼睑,心道勃律那边得到的消息倒挺快,竟能和他在相差不多的同一时间知晓情报,看来这些年确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颓废。

  元毅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正色:“皇兄,此事当真是真的?”他抿抿嘴,“宿城当真让大庆给了那帮子草原人?”

  这件事元胤一听起来就心烦意闷,怒气填胸。他捏捏眉心,幽幽吐出口浊气。自从他听到这条消息后就夜不能寐,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此事属实后,他更是已经连着多日坐在炀清殿内日夜思索接下来针对大庆的对策。

  胤承帝暗骂:“李玄度那个疯子,这是摸准了宿城于朕心中之重,算准了在这时候朕会心乱,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元毅站在下面保持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这个与他同年岁的皇兄在当年仅存的兄弟之中确实是登基帝位的不二人选。元胤注定了是个明君,是个能关乎子民之重的明君,宿城几百年前就是东越的城池,却因为前朝战败割给了大庆多年,元胤登基后一直在想方设法将这座城收回来,然而却在半途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他们东越的东西被人随手丢给了外人,换谁都会义愤填膺,攘袂切齿。

  可东越这位即位时长并不长久的新君与执政多年的大庆太子相比,的确还要落后一步之遥。

  元胤筋疲力尽地倒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二人之间沉默许久后他仿佛才恍然想起这殿中还站着一个人。他微微半睁开眼,看着难得会笔直站在殿中央等他开口的元毅,轻叹出一气,对他挥挥手:

  “行了,说多了现在也无用,此行辛苦你了,快回府休息吧。”

  元毅不做多说,颔首拱礼:“臣弟告退。”

  待湘王退下后,胤承帝仍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就连中官都没让人进来伺候。他仰面靠在椅背上,就在呼吸渐沉的时候,他又唰地睁开双眼,盯着房梁上的彩色图案许久,坐直身子,扬声把中官叫进来,让人半夜传召说不定已经在府上睡得香沉的常衡。

  日升,上京城城门大开,城中照旧熙熙攘攘,似乎宫中得到的消息还未传出来,百姓们仍旧像和往常一样,只不过这回却是笼罩在虚假的祥和下。

  城外四人日夜赶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回了上京城,在城外停下马蹄。他们几人下了马,刚要朝着城门处正在一一盘查的官兵走去时,突得侧方传来一道声音叫住了他们。

  祁牧安扭头去看,发现城外的木棚下坐着一个熟人。

  “常将军。”

  常衡见到他们又是激动又是焦急,两三步小跑过来,迫切道:“你们可终于回来了,不是说和湘王差不了多少吗?怎得我在城外等你们等了有快两日了。”

  祁牧安对此感到好奇:“常将军为何要在这儿等我们?”

  “陛下的意思。我若不出来,你们现在这上京都进不去。”常衡朝城门口努努嘴,示意他们去看盘查仔细的官兵。

  “这是怎么了?”勃律皱眉开口。

  常衡闻声看向勃律,见他站的挺立,全然不是离开上京时那副病殃的模样,便心道看来他这是把身子治好了。但他没在这时候闲谈一些没用的,而是看看四周,凑近他们,低声对祁牧安的话解释了一句:“近日不太平。”

  四个人齐齐看向他。

  “这事儿想来不久后也瞒不住,索性便告诉你们。”常衡说,“宿城被大庆让给了草原兵,那城以前是东越的城池,陛下因这件事难眠至今。这件事现在还没在朝外传开,如若传开了,生怕这关节头有人会趁势作乱,所以现在要早做戒备。”

  勃律略一点头:“这件事儿我们知道。”

  常衡只愣了一瞬,迅速思索之后就想明白了:“也是,是我多言了,这种事你一定知道的比我还要早些。”

  祁牧安注视着城门处的情势,问:“现在东越什么情况?”

  “朝中嚷嚷好几日了。”常衡叹口气,“陛下被他们吵得偏头痛,就连太傅都缓解不了。”

  这话说的倒是怪异,惹得祁牧安和勃律纷纷朝他瞥了一眼,眼色意味不明。

  常衡解释完后不再多说,看向勃律说:“勃律王子,陛下说结盟书在你手上,让我见到你后即刻带你进宫。”

  勃律皱眉:“这么赶?”

  常衡面色严肃地点头:“事情耽搁不了了,如今只有这纸盟书能镇住朝中那帮碎嘴子。”

  勃律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好,我随你去。”

  他让阿木尔和祁牧安先回府上,自己则上马跟着常衡前往皇宫。彼时正是早朝时分,朝堂上混乱不堪,紧闭着殿门都能在十步外将里面的争吵听的一清二楚。

  有官大声言:“陛下!宿城不过是曾经的边境城,当下是要守住荆、纶两城和临鄞、骥都才最为重要!”

  一声落下,紧接着便又有一官大声驳斥:“此言差矣!宿城一直以来都是东越的城池,是东越舆图上的领土,城中的百姓自然也都是东越子民,不能因为被割给大庆,就对他们置之不理!”

  而在一声声争吵之中,还有官破出来道:“陛下,依臣之见,此事一定和那个勃律王子有关!他一定和大庆那群草原人是串通好的!”

  ——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元胤被下方吵得头痛欲裂,支着手肘不断揉捏眉心,气息一息比一息沉重。他食指一点点敲击着座椅扶手,似乎是想用这道细小轻微的动静来抚平自己心头的焦躁。

  就在他闭着眼有心想掀桌离朝的时候,突然殿外扬声呈报:

  “穆格勒部勃律王子觐见!”

  这名号一出,却让殿内的一众官员如临大敌,反观胤承帝立刻睁开眼,眼色亮了亮,似乎十分期待此人的到来,忙不迭大手一扬,道:

  “宣!”

  声音落下,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道身着草原服饰的年轻男子的身影背着外面日光显在殿中一众人的眼里。他在殿门口把腰间佩刀摘下交到常衡手中,随后抬脚缓慢既沉稳地迈了进来。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目光纷纷直射在他的身上,跟着他从殿尾移到殿前,之后细小交谈声在殿内炸响。

  他们见青年在离殿前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站立脚跟,又见上座的胤承帝一直以来都斜靠在龙椅上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

  但只有勃律知道,这束目光却是落在自己手上这卷结盟书上的。

  勃律余光扫视不知不觉已经噤声的周围,随后直视胤承帝,微微俯身时把手搭在左胸前,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穆格勒部三王子勃律,前来和胤承帝谈和。”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大殿内的嘈杂声瞬息增多,有怒骂他还胆敢公然踏进东越皇宫的,还有让禁军进来保护圣上并抓他的,然而嚷嚷几声并没有见禁军执着兵刃进来,而常衡也始终立在大殿外,就算里面吵得再凶也没有踏进殿内半步。

  勃律立在原地听了会儿,突然蔑笑出声,两手摊开,冲着周围一群言语围攻他的官员讥讽:“小王都把刀交给你们常将军了,你们几十人我就一人,你们到底在怕些什么?”

  殿内众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弱下去一些,勃律审视殿内一圈,继续讥笑出声:“哦,小王知道了,看来是小王把你们打出阴霾了。”

  胤承帝眯了眯眼,重新把身子斜靠在龙椅上,手抵着眉宇虚捏着眉心,一双目光犀利地从手掌下钻出来,阴沉地望着下方殿中的青年。

  殿中静了半息,再次响起骚动,这回殿中怒意更甚,其中有一人的声音尤为突出,质问着殿中央的异族青年:“穆格勒为何要来谈和!”

  勃律耳尖地捉住这道声音的来源方向,飞快扭头看向那位还没来得及收住嘴的官员,虽看着他,扬声却是说给殿内所有人:“错了,不是穆格勒要来谈和,是我勃律要来谈和。”

  有官员愤道:“这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此人话未落,勃律便脱口打断话尾。他转回目光,对上龙椅上已经把手搭下来的胤承帝,声音铿锵有力:“我是我,新可汗是新可汗。小王里握着草原最勇猛的兵,仅管三年未战,我们依然披靡,跟延枭可没法比。”

  他独自身处敌国朝堂的乱流中,却依然身姿挺拔地头顶金碧辉煌的龙身而立,视周遭喧嚣无睹,一人气势好似顶千百人。

  胤承帝在龙椅上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下面青年和朝堂官员的舌战,听着听着嘴角微微上提,方才因对方大言不惭的话而薄怒的心情荡然无存。

  异族青年的声音从一众声讨中脱出:“小王要和你们东越结盟不是嘴皮子上说说而已,自然是向胤承帝带来了我的诚意。”

  他顶着周围数十双警惕又好奇打量的眼睛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当着元胤的面展开,露出上面的文字和印记。

  “草原部族如今分势两方,一方追随延枭的穆格勒部和哈尔巴拉的乌兰巴尔部,一方则是站在小王身后。”他对上元胤的视线,“这是小王的结盟书,上面是草原所追随我的所有部族盖的族印——”到了这里,勃律停顿了一下,继而抬起手上的另一卷,高声冲殿内所有人言:“和漠北的结盟书。”

  话毕,一片哗然,众人有震惊漠北会现身出来结盟,有质疑这漠北的结盟书是真是假,总之殿内的议论声比方才更甚一步。

  而元胤就像是这纷扰外的旁观者,坐在高座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愚昧的吵嚷,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勃律道:“漠北王已与小王达成盟约,小王推波助澜助他一统大漠,如今大漠已在纷争里,不日漠北王便是大漠唯一的王。”

  “小王说服漠北王,盖下了漠北即来日整个大漠与东越的盟约。这,便是我的诚意。”

  勃律握着结盟书,直勾勾注视着元胤,声音沉冷:“胤承帝,你觉得够也不够?”

  “你又如何断定漠北一定能一统大漠?”胤承帝未先答话,有人站出来指着勃律抢先呛道:“漠北王又凭什么听信你的话写下这结盟书!”

  勃律横过去一眼:“就凭是小王带给漠北权势的肇端。”他重新看向元胤,“大漠有他们的规矩,就如我们草原有我们的规矩,你们中原有你们的规矩一样。我将他们遗失多年人人信奉的权势象征送到漠北王的手上,他必然要应下这个盟约。”

  如此说,仍有官拱手高声冲上方凄声喊:“陛下!一个和东越打仗打了多年的人突然要来说谈和,这其中必定有诈!”

  “陛下,这大漠的结盟书不知是真是假,断不能应啊!”

  “陛下三思,这盟万万不能结!”

  “……”

  殿中一道道犹如凄厉的嗓音嚷的元胤又是一阵阵头疼。他嘴都没张开,下面就一个个积极的跳出来,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个异族青年拿下关押。

  元胤头疼地捏捏眉心,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急躁地敲击着,心里盘算着他们何时才能嚷嚷完,好让他开口,又盼着朝中另一派的人赶紧站出来反斥,结束这维持了好几炷香的早朝。

  他即位时间尚短,在朝仍是隐隐会被一众官员牵着走,这时候不论哪一派站出来唱个反调,他都能顺其自然应下去。

  没等来旁人,倒是等来了勃律的呵笑。他似笑非笑:“我竟不知你们中原人弯弯绕绕的心眼子能这么多,想的也挺丰富的,人人都能作话本子了。”他扭头看着扬言的几个人,“何时作完也让我看看?我大肚的很,指不定还能当着你们的面笑上两声,捧上几声好来。”

  这话反讽的几人气急攻心,点着他险些气厥过去,大有一口血呕出撞在柱子上的模样。

  勃律耻笑冷嘲,睨向说这些话头戴官帽的官员:“你们极力阻止赢得此战,是想将东越全部拱手让给大庆吗?安的什么心?”

  高官一个个气极——

  “你挑拨离间!”

  “陛下,莫要听他谗言啊!”

  勃律嗓声隐隐带着胸有成竹的起始,一一划过他们的心头,最终落在胤承帝的面前:“小王奉劝劝你们一句,你们可要想好了,今日谈和不了,明日或许就是东越覆灭之日。”

  “而现下有了小王和大漠助力,还怕压不住大庆让它翻不了身?”

  元胤这时轻笑一声,这一声笑破出来,让殿中杂乱的氛围蓦然诡异的安静下来,人人心头颤上了三分,突然就不再敢过多造次。

  勃律叠好自己的那张结盟书,看也不看上头的男人。

  “小王对你们中原的疆土没兴趣,也没心和你们瓜分大庆的领土。小王只要平息草原的战乱,缔结草原与中原百年友好。”

  他这才幽幽掀帘往上一抬,朗声问:“胤承帝,小王的话今日就放在这儿了,这盟,你到底应还是不应?”

  随着勃律的厉声问话,元胤身子直了直,手肘杵在案上,手指在面颊旁沉思般点了点。他的眼神在下方一众官员里扫荡了一个来回,心里不禁又犯了声嘀咕,为何这时候喜爱唱反调的该站的人还没站出来。

  就在胤承帝在旁人眼里正深思熟虑着的时候,有人突然如元胤心意站了出来,当着一大殿人唱了句反调。

  勃律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就见那男人朝上拱手,微俯下身,顶着一群即将落来的声讨目光,声音镇定道:“陛下,恕臣直言,这盟东越可结。”

  男人语速快速,生怕没说完就被人截住了话中央:“勃律王子虽然曾为东越的仇敌,可现对东越不利的却是大庆和大庆勾结的那帮草原人。若是现在结盟,无疑是给东越助上一把火,是有力之举。”

  他说完,紧接着又站出来三人应声附和赞同。

  勃律听后笑笑:“胤承帝,看来你们这还是有识相的人,还有人在盼着你点好呢。”

  元胤点在桌案上的手指停下来,支在面颊上的手指也落了下来。可这时候还有人跳着指着那个方才说话的那些人斥道:“你们怕不是被这草原人收拢了吧!”

  “陛下,臣觉得不妥!”

  “陛下,小心有诈啊!”

  元胤深深皱眉,随即又展开,终于沉声开口,截断了下方所有人欲要脱口而出的话。

  胤承帝的目光冷冷扫过他们,威仪而言:“朕,觉得妥。”

  他最后把目光挪到勃律身上,注视着青年沉声回着他刚才的话:“勃律王子的盟约,朕自然要应。”

  此话一出,殿中哄然——

  “陛下!”

  元胤却不再理会他们的进言,大手一扬,冲身边人说:“呈结盟书!”话音落下,身边的小中官忙跑下去来到勃律身边,离近了异族人,先是打了个微不可见的颤意,随后忙不迭接过勃律手里的两卷结盟书,折身小跑着跑回胤承帝身边,将盟约展开在元胤手边。

  勃律扬了扬眉,看着他把东西放置到元胤面前。

  元胤拿起早就备好的帝印,盖之前盯着勃律那张来自草原的盟纸看了好几眼,迅速把上面用两地语言书写的字看了一遍,察觉无异后,便当着殿中众人的面毫不犹豫重重盖下红印。

  “此印一盖,勃律王子便是我东越他日百年的盟友。”

  他收起帝印,又端详了盟约两眼,之后把目光放在另一纸从他手中秘密前往大漠的盟书。

  胤承帝那一帝印不止盖在了盟约纸上,更是沉沉盖在了勃律的心底,让他终于能松出一口气。

  他由心道:“小王先贺喜胤承帝做出了一个利己且明智正确的选择。”

  “小王能保证,此战结束,草原恢复安宁,在这百年之约内,互不干涉,互不侵犯,草原和东越之间会永远祥和。”

  胤承帝的嘴角泄出一抹弧度,头从桌案上抬起来,看向勃律连连道:“好,甚好。”

  胤承七年夏,两卷纸张将东越和草原,以及大漠,立下了百年盟约。

  第二百七十六章

  从殿中出来以后,常衡把手上的刀还给勃律。勃律拿在手上仔细翻转看了一圈,才挂回自己腰间。

  常衡见他如此有些觉得好笑,调侃道:“怎么,怕我调换你的刀?”

  勃律抬帘瞅他一眼,不冷不热说:“谁知道你们揣着什么心思,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常衡被气笑了,边领着他往外走边侧耳听着身后殿内一大堆仍旧吵嚷着扬言要撞柱子的声音。勃律也听到了,陡然笑出一声,在常衡看过来之前嗓音便很快被收住,说:“一帮老家伙还真有意思。”

  常衡对此叹口气,模样颇为烦恼:“陛下登基尚短,朝中想要左右的人太多。”

  “看来元胤在这时候想要和大庆打,不仅费外面的力气还要费里面的力气和一帮老家伙周旋,真是辛苦。”勃律再次笑了一声,可这回常衡却听不出这话中的语气到底是不是真心在同情胤承帝。

  常衡睨他,似笑非笑:“你这是在夸赞我们陛下,还是在贬低我们陛下?”

  勃律目不斜视,淡声回道:“这就要看你是怎么想的了,枉不枉费你我之间打了这么多年仗的‘交情’。”

  常衡咧咧嘴角,好半响没想出来怎么回他,等到最后勃律只等到他干巴巴地吐出一句:“你当真没有当年领一堆兵呼啦啦跑我面前吆喝着好玩了。”

  勃律气得冷笑一声,嘴上不留情面道:“我竟不知道常将军喜欢年少的男子。”

  常衡脸一黑,立刻抬眼张望下前后左右,之后低骂身边人:“放屁,老子和夫人成亲都好些年头了。”

  “那你惦记着我十几年岁的时候干什么?”

  常衡先骂再叹:“我是还真有点惋惜,以后跟你在战场上是不是碰不到了。”

  勃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蹙着眉把身边人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从他的腿慢慢移到胳膊上,之后转回头的时候凉飕飕说:“你就这么想和我打架?”

  常衡毫不避讳地当着面称赞他:“你称得上是个好对手,年岁轻轻就能有此魄力,后生可畏,这半辈子我见到的就没几个。”

  常衡偏首看向勃律:“你若是遇见了这种人,你会不欣赏吗?”

  勃律听他说着,渐渐沉下目光,不知想了些什么,或许是在顺着常衡的话思考,若现在他真见到了如当初的自己一般的少年郎,会不会也和常衡一样欣赏称赞对方风华正茂,年轻有为。

  可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却是让常衡险些一口血呕出来:“真可惜,我现在已经没兴趣和人单独切磋了。你要想和我打,不妨判个变,跑到大庆那边,或许还能可以。”

  常衡被噎得愣是许久没说出来一句话,二人快走到官道尽头的时候,他才咬着牙瞥着勃律那直板的、不似离开之前透着哀凉,笑道:“果真是和离开上京之前不一样了,这整个人焕然一新,就连嘴都变得更伶牙俐齿了。”

  勃律扯扯嘴角,好似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时,常衡突然对着前方扬扬下巴,换上一副揶揄的语气对身边人道:“啧啧,看看谁来了。”

  勃律也是一愣,停下脚步,盯着正朝自己快速走进的男子不可思议唤了声:“阿隼?”他拽住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人的手腕,不解道:“你怎么在这?”

  来人低声说:“怕你应付不了,来接你。”说完,他打量了下勃律,皱皱眉:“怎么还换了身衣裳?”

  勃律说:“见胤承帝,属于我们草原的礼数到底还是要全。”

  祁牧安点点头,勃律所说确实有理。在这个地方谈话并不妥当,于是他抬头对常衡道:“不劳烦常将军远送了,我有陛下的令牌,我带他出宫。”

  常衡摆摆手:“正巧我和陛下还有事要商,你赶紧把他领走吧,这张嘴再说下去,我怕我和朝上那帮子老家伙一样得气晕过去。”

  待他们和身后抱着臂走的慢悠悠常衡离远后,祁牧安才压声问勃律:“你都说什么了?”

  勃律答:“实话实说罢了。”

  祁牧安看了他两眼,问过一句后便急忙收音,不再掺和他和常衡之间的拌嘴,转而问:“朝上还顺利吗?”

  勃律点头:“结盟书已经当着一大群人的面递到元胤手上了,此战若定,至少百年内我们都会相安无事。”

  祁牧安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来,淡笑道:“那就好,只要结盟书定下,朝中的人便对你不会再有威胁,你就能在上京城来去自由了。”

  勃律反倒是幽幽叹息:“我现在倒是发现,相比我而言,其实元胤更是内外交困。”

  祁牧安皱住眉看向他,似乎没明白为何勃律会突如其来说上一句这种话。

  勃律停了会儿才说:“之前我就不理解,你们中原的一介帝王为何要听臣的言论,现在走一趟皇帝的朝堂,听一帮子老东西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啰嗦来啰嗦去,我看元胤气的脸都黑了也不能说什么,就更不理解了。”

  听完,祁牧安沉默了须臾才道:“朝堂风云诡谲,各人怀揣各异心思,更何况胤承帝登基才不过短短不到五年时间,在朝中的威望立足不稳,难免有朝中有心人想要左右一二。”

  勃律跟着默了许久,才轻声问:“你以后也要入元胤的朝堂吗?”

  祁牧安笑笑,摇头:“不会,我就是他手中的一把刀。”

  勃律吐出口气:“那就好,刀也总归比诡秘难辨的人心要好很多。”

  祁牧安在他身边随着这话突然握紧他的手,十足有力,似乎在应和勃律的话,向他保证自己承诺。

  二人走到宫外时,勃律突然又叹了口气,这次不再沉重,语调轻松,懒洋洋对身边人说:“阿隼,我饿了。”

  祁牧安牵过马:“我让段筠先回去叫后厨备饭了,我们现在回府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吃完了,我还想睡上好几个时辰。”勃律牵着马绳没先上去,而是站在马下懒懒打了个哈欠:“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刚回来又和一群老东西吵了一架,实是累人。”

  祁牧安连连答应,赶紧让人上马。他们二人在府外还没停下马,就看见纪峥已经站在府门外探头探脑地等着他们了。见到他们身影,面上带喜地跑下石阶,来到他们面前。

  “将军!你们回来了!”

  祁牧安没理会纪峥的话,两下把二人马背上的行囊解下来扔到他怀里,拽着勃律赶忙往府里走。进了府门走了几步后,祁牧安才想起什么,转身对跟在他们身后充当小厮的纪峥吩咐:“你快去叫人准备热水。”

  纪峥略略点点头,还没再开口说上几句什么,就见祁牧安已然拽着身边人走出了好几步远,根本连多余的听他说话的耳朵都没有。

  纪峥只得捧着行囊先去找府上丫鬟吩咐事儿去,丫鬟也机灵,得到跟在将军和公子身边的人都回来的消息,立马就推测那两位主子不久后也会回到府中,于是早早就把热水烧上了。

  纪峥跑回来复命,正好看到将军屋中的门敞开着。他冲里面禀了声后说:“将军,热水已经备好了。”

  屋中里间在他话音落下两息后才传来祁牧安的声音:“知道了。”

  段筠还想说什么,紧接着,屋中传出来的阵阵言语把他想要说的话给顶了回去。他听见自家将军轻声细语和人说话:“你先沐浴更衣,我去看看后厨把饭做好没。”

  之后,就听另一人好像很淡地笑了一嗓,有些玩笑地说:“我们阿隼真贴心。”

  纪峥忙把耳朵收回来,一动不动地守在敞开屋门的屋外。还没站多久,屋子礼就传来越走越近的脚步声,然后就听到祁牧安的声音在他斜后方响起:“你还站在这干什么?”

  纪峥急忙回头,把手上抱着的行囊举到人面前:“将军,这东西……”

  “给我吧。”祁牧安皱皱眉,从他手里接过行囊。他转身要回屋,然而才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背后紧盯在他身上的目光,于是重新扭回来看着纪峥,没好气问:“还不走?”

  “我……”纪峥一时感到委屈,“十一皇子知道段筠回来了,一直再闹着问将军回来没,属下快压不住人了。”

  祁牧安定定看了他会儿,似是在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元澈呢?”他到底还是担忧地问了句。

  纪峥答:“十一皇子在后院。”

  祁牧安听他这语气,浮上一丝不妙感,试探着问:“我离开这些日子,他没捣乱吧?”

  纪峥舔了舔唇,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要说十一皇子乖巧,那也不乖,第一日上数第二日就能跑上房顶,要说他捣乱,也倒是没做太过分,至少没再偷跑出去让人担心。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祁牧安头疼地了然一切,告诉他:“那明日再叫他来找我。”

  终于交代完自己要交代的,纪峥才终于放心离开。

  勃律洗去一路上的尘土后草草填了肚子就回到屋中倒头休憩,直到戌时才爬起来。屋中没有一丝光亮,唯有透过纸窗映进来一点外面月色的昏暗。

  他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上京城的府中。他在屋中望了一圈,没见到祁牧安的人影,便随手捞过一件披衣拢在身上,下榻点了一节烛火,端着烛台往外走。

  他走出屋子,似有所预感般往隔壁的书房走,还没走到门口,就隐隐看到里面传来的烛光。

  勃律顿了顿,慢慢贴近门棂,从雕空中看到里面正杵在桌案旁的熟悉人影,桌上好像摊开着什么,暴露在烛火下的一半面庞透着肃然。

  第二百七十七章

  勃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打算悄无声息离开,谁知还没动身,就听屋内传来祁牧安的声音:

  “勃律。”

  里面的人叫住了他。勃律闻声再次看向屋内时,发现案边的人已经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一双黑曜般的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忽明忽暗,眼里仿佛闪着一节温暖,正毫无保留地裹着他。

  勃律愣了愣,才应声推开门,抬脚踏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祁牧安笑了笑,声音在宁静的夜晚里低沉温柔:“我看到你了。”

  勃律来到祁牧安身边,拢着衣袖把自己带来的烛火放在他的桌案旁,用着平淡却能依稀听出有点调笑人的语气说:“你不专心,阿隼。”

  “正好想你了,一抬头就看到你站在书房外面,我还恍惚以为是老天听到了我的心愿帮我实现了呢。” 说完,他抓住勃律的手摸了摸,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冷不冷?”

  手掌中没有之前一握就沁入的满手寒气,但也称不上多么温暖,只是不冷不热平平温着。

  勃律说:“还好。”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语气轻松地打趣人道:“现在还没入秋,能有哪门子的冷。”

  祁牧安把勃律另一只手也拽到手中,双手捧着多捂了会儿,说:“没几天了,我明日叫人先把炉子备好送到西北,省的到时忘了。”

  勃律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许言卿虽然说只解了八成左右,到了冬日有比常人会更怕冷的暗疾,但我最多多裹几件就行,用不着再抱着炉子到处跑。”

  祁牧安揪着眉忍不住犯抱怨:“看来在荆城他给你吃的那药也没什么用处。”

  勃律瞅他这模样心里直犯笑,嘴上却说:“不管有用没用也已经吃了,是药总归是有好处。阿隼,你怎得悟性突然不及我了?之前吃药可是你苦口婆心劝着我吃的。”

  祁牧安叹息,神色恼气:“我只是心疼你……他竟然拿你试药。”

  勃律抽出一只手一下一下重重杵着对面男人的心口:“你之前听说他神医的名号,不还对他恭恭敬敬,怎么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别闹了。”祁牧安不想再这时候谈及别的人,他一把抓下勃律的手掌重新塞回自己掌中,问:“你怎会跑书房来?”

  勃律慵懒道:“起来了没看见你,想看看你在背着我干什么亏心事。”他偏首,视线落在桌案上。

  “只点一个烛台,你到底在看些什么?神神秘秘的,还不想被人发现?”

  “没什么。”祁牧安把桌上的一节烛台执起来,将上面的一堆纸照亮。

  勃律看见这些崭新的纸张只一眼就推测这些是新送来的东西,于是他问:“谁来过了?”

  祁牧安答:“常衡。”

  勃律皱眉不满:“他来干什么?”

  ——早上回来时刚见过,一天不到就这么想往他们府上跑?什么毛病。

  祁牧安看穿勃律的心思,靠在桌案边沿上轻轻笑了两声,对他说:“凉阳王这几月都没上早朝,在家中陪伴凉阳世子,今日你在朝上发生的事儿不过一个时辰就传到了他耳朵里,现在还在胤承帝的殿外跪着讨说法。常衡说,这说法都讨了好久了,你回来后这盟约又已经结下,他从陛下那里怕是讨不到什么想要的好处。”

  说起这件事他就一股火气。勃律狠狠皱着眉心质疑:“这关我们何事?是他稚子先出言不逊的。”

  祁牧安接着说下去:“他来只是多提醒我几声,怕凉阳王在陛下那儿无法明面治你,急眼了背地里做出一些事情。”

  勃律心里清楚:“他紧张也是必然的。现在结盟书已立,我若这时候在上京城内出事,这可关乎草原和东越间他日的和平。”

  祁牧安点头,视线落在桌案上:“凉阳王一辈子都在征战,年迈得子,爱惜的不得了,常衡说他可不会看着胤承帝的面子做事,毕竟现在的东越有将近一半都是他助来的。”他话音停顿,继而手指搭在桌案上摩挲了下,“……不过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些西北的情报。”

  “西北怎么了?”勃律拿起一张还没过眼,就余光瞅见了一叠下面压着的另一张大的纸张,只不过那张上面已经用朱砂墨圈圈画画了许多道痕迹。

  他目光一顿,问:“这下面是东越的舆图?”

  “对。”祁牧安的手顺着摸着桌案上最大的一张纸上,指尖在上面几座城之间划了一个来回。

  “延枭和哈尔巴拉都进宿城了,他们一部分的兵马还在原来的驻地。”

  勃律略略诧异:“两人全部都进宿城了?”他很快沉思了须臾,盯着舆图问:“阿隼,宿城在哪?离西北那边有多远?”

  “在这。”祁牧安在舆图上的左边点了点,之后没有离开图纸,而是直接游走到东越西北又点了点,这才把手收回来。

  他说:“还是有点距离的。”

  中原的舆图和草原的有些出入,勃律眯眼看了片刻才看懂。他熟悉哈尔巴拉和延枭,现在想了半响也没想出来这二人退到宿城是要干什么。

  他疑惑喃喃:“他们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像在收手又不像,可宿城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祁牧安道。

  “他们不会收手的。”勃律的眼睛在舆图上快速扫荡,又支着桌案把西北的几张情报一个挨着一个看过。

  “看来大庆和哈尔巴拉他们这是又谈拢了?”勃律蔑笑,“这几人之间也怪有意思,谈不拢的时候就分开打,谈拢了又不计前嫌堆到一起,个个对对方也是真大方,指不定几个人已经把对方都骂遍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趣:“哈尔巴拉笑里藏刀,倒不至于明面和人翻脸,能当着面指着人鼻子骂的,只有延枭。看来他们前几次闹不愉快的内部斗争,都是延枭挑起来的。”

  祁牧安道:“若要按你这么说,想必这次是大庆用宿城又谈出了什么条件。”

  勃律斜眼祁牧安,等了会儿后开口:“你不妨猜猜,你昔日的主子在密谋什么?”

  祁牧安浑身一僵,当即压下嘴角,夺下勃律手中的东西扔到桌面上:“不想了,我也不看了,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完。”他随手把画着朱砂墨的舆图折起来,对勃律说:“今晚夜色还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勃律闷笑两声,点头说“好”。

  祁牧安吹灭书房的烛火,勃律端着自己拿过来的烛台照亮外面的夜色。二人延着屋外的长廊缓慢往院中去,走着走着身边的勃律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瞧着长廊下院中上方的点点荧光。

  祁牧安走出两步后才发现勃律还停在原地,于是踱回来,顺着勃律的视线望过去。

  “是流萤。”

  “流萤?名字真好听。”勃律看他,“你们中原都这样称呼它们?”

  祁牧安点头:“在你们草原叫什么?”

  “丹鸟。”勃律轻声道。

  “为什么称‘鸟’?”祁牧安不解。

  勃律指着半空说:“你不觉得它们发着光,很像古书上的神鸟吗?”

  祁牧安抬头盯了半响,愣是没觉得哪里像,但他嘴上说着“等我一下”,飞快折身跑进书房,没多久又出来,手上拿了个罐子。

  他跑到院子里,勃律就在长廊上看着他左转右转,身姿搞笑,没一会儿又揣着罐子神秘兮兮地回来,搁在他眼下说:“你看。”

  “看什么?”勃律疑惑低头,就见祁牧安小心翼翼掀开罐子盖,他看到里面有一只亮着独光的流萤。

  “你就是为了抓它?”勃律抬眼瞅着祁牧安。

  “好看吗?”祁牧安笑着邀功。

  “好看。”勃律也笑起来,探着脑袋往开了一个口的罐子里看,还时不时拿手指轻轻磕着罐壁。可他玩了会儿,就叹息一声,对祁牧安说:“不过还是放了它吧,在罐子里一夜就会死的。”

  祁牧安扬扬眉:“看来你儿时没少抓。”

  勃律抿抿嘴:“草原到了夏日也有,不过只有族外挨着南边的几片草丛才有。当时稀罕,确实抓过几只。”他瞄着祁牧安,“你儿时难道就没有稀罕到想抓来玩玩的时候?”

  “我儿时……”祁牧安抬眼想了想,发现好像还真没有什么机会抓过流萤,相似稀罕的时候也完全不敢张扬。

  勃律见他那副表情就知道了,嫌弃地皱起脸:“我有生之年真得去大庆瞧瞧,什么无趣的地方能把你无趣的养大。”

  “本就是一时抓来让你开心的,怎得又扯到我身上了。”祁牧安赶紧转移话题,把罐子完全打开,握着扬手一抛,任由里面的流萤飞出来重新飞回夜空。

  勃律眯着眼笑了笑,笑过后问他:“什么时候回西北?”

  祁牧安说:“还需要再过些时日。”说到这,他到底还是任命地叹息了一声:“西北只会比上京城更冷。左看右看还是大庆好,大庆有个地方四季常春,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勃律摊手道:“你看,我到底还是要去大庆看看,你拦不住的。”

  祁牧安注视着勃律良久,最终无奈笑道:“好,依你,都听你的。有生之年,我一定带你去大庆瞧瞧。”

  “嗯。”勃律笑着点头,“你去过我的家了,我也该去看看你的家了。”

  祁牧安把罐子扣住拎在手里,捉住勃律的手,带着他一步步朝屋子里走,边走边絮叨:“别再在外面站着了,回去吧,我让后厨一直温着宵夜呢,等填饱了再和我拌嘴。”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他们在上京城休整了几日,见京中没有变故,便打算收拾动身前往西北。西北现在汇聚了三军,其中两军都无领帅,他们再在上京城内耽误下去,不是良久之策。

  屋内,勃律坐在榻椅上盘着腿一口一口喝着热茶,喝两口咂两声嘴,再喝两口再咂两声嘴,最后剩个杯底把瓷杯撂在几案上。

  祁牧安臂上挂着几件衣衫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勃律揪着眉,一副喝着痛苦的模样,失笑一声劝他:“喝不惯就不要喝了。”

  勃律不停地用舌头舔上下唇瓣,舔了好几下似乎是消去了点嘴里的苦涩,这才开口说:“西北离草原也不算近,忘了带几块砖茶来喝了。”

  “这又不是只有茶才能喝。”祁牧安转身去外面的月桌上拎起一个瓷壶走进来,重新展开一个瓷杯,往里倒了杯清水放在勃律手边。

  勃律嫌弃注了清水的瓷杯,别头抱怨:“城里的水一点都不甘甜,比不得草原上的,你又不让我喝酒,我还不如渴死算了。”

  祁牧安啧口气,责备他:“净胡说。”

  他刚直起腰,忽地耳朵就听见窗子外的天空上传来一阵并不明显的鹰唳。男人立刻停下动作,侧耳多听了一息,确实是鹰唳。

  若不是府中异常安静,他怕是以为自己幻听了。

  榻椅上的青年在方才鹰唳响起时就蓦然安静下来,这时候等鹰唳散去,才轻声出言:“有新消息了。”

  祁牧安诧异:“你们的鹰都训练到能飞到东越了?”

  “是之前专门训练远距离的信鹰,我们离开的时候从穆格勒‘劫’了几只。”勃律说,“这种鹰比阿木尔平日里摸得那种飞的要更远更久,比普通的信鹰更可靠一些”

  他们二人继续在屋中收拾东西,过了约有快一炷香的时候,阿木尔从外神色匆匆赶回,手上捏着一张字条。

  他来到屋外,本想直接进去,在门口的时候想起什么急忙刹住脚跟,左右寻思了一下,还是有模有样地规矩般敲了敲门,朝里唤了声“勃律”。

  “进来。”

  听到勃律的声音,阿木尔才呼出口气,推门走进去。他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才堪堪定到窗棂下榻椅上的人儿,扬着手上的字条走过去递到对方眼前,说:“大漠的消息。”

  勃律讶异地看他一眼才接过来“大漠?不是必勒格?”

  “不是。”阿木尔答,严肃地看着勃律打开字条。

  勃律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简言写的内容,看完后沉默须臾,视线不离字条,扬声向里间的祁牧安道:“阿隼,大漠平息战乱了。”

  祁牧安的身形很快又走出来,皱着眉看着勃律:“这才多少日?”

  “漠北王的动作确实快,雷厉风行,看来不能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小看她。”听到祁牧安的声音,勃律才抬头看向他,两指夹着字条扬了扬:“漠南王拒不降,已经死了,漠北王现在是整个大漠的王。”

  他低头随手又瞅一眼手指间的字条:“漠北王要谴派使臣来东越,先一步的书信已经在路上了,几日后使臣也会出发。”

  祁牧安沉吟片刻,把手上收拾了一半的东西撂在榻上:“看来我们不得不要在上京城多留些日子了,等宫中接待的宴会结束再回西北。”

  勃律盯着字条沉思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祁牧安回到里间把收拾好的衣物重新整理的时候,他才抬眼望向坐在一旁自觉给自己倒水喝的阿木尔。

  阿木尔只觉后脊一道灼热的目光直直射上来,水在嗓子里刚咽,差一点呛在喉中。他紧闭着嘴谨慎回首,慢腾腾对上勃律的视线。

  勃律注视了他两息,方低声开口问:“必勒格还没消息?”

  阿木尔如实摇头:“没有。”

  “额尔敦塔娜呢?现在必勒格和哈尔巴拉到底打起来了没有?”

  阿木尔还是摇头:“谁都没传来这个消息。”

  勃律吁出口气,手肘支在盘起来的两腿上,双手合在一起,两根食指来回碰了碰,想了半响重新开口:“你替我回一封信,帮我问问必勒格到底什么情况。”

  阿木尔好奇:“勃律,你为何看起来这么着急这场仗?”

  勃律偏头扫眼里间,没看见祁牧安的身影。他食指来回碰撞的频率变大,这次停了许久才说:“现在不知道必勒格那边是何情况,要是已经打起来了,倒是可以让符燚在西北多按捺几日等等看。”

  “你有对付哈尔巴拉的计策了?”

  “还得看必勒格那边的情况。”勃律对阿木尔说,“你帮我传消息回去问问,越快越好。”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阿木尔了然,说完后仰头喝完杯中最后的水,刚回来便再次跑出了府。

  他们的对话没有刻意避着里面的人,被祁牧安听的一清二楚。人走出来的时候勃律抬头望了一眼,就看祁牧安朝自己走过来。

  “你挺希望他们打起来的。”祁牧安说。

  勃律点头,点完顿了一下,他冷嘲千里之外的人:“都被人踩到自己头上了,怎么说那个地方他们占领了少说也有几十年,哈尔巴拉若是这时候还能沉住气,那我真佩服他。”

  祁牧安做到他旁边,问:“若是他们打起来了,你有何打算?”

  勃律相触地两指这时候停滞下来:“既然他们不降也不动,那我们就主动出击。”他侧过一点弧度,眼睛却没落在祁牧安身上,而是从男人的身侧看到不远处花台上的圆瓷缸,想看看里面游走的鱼,可坐在榻椅上却只能看到瓷缸上的水墨图纹。

  他接着说:“哈尔巴拉和延枭入宿城,部分兵力一定已经也转移到了宿城。哈尔巴拉此番派兵在草原和必勒格对上战役,派出去的兵数一定是从离草原最近的边界驻扎的军营出去的,且出去的人马数量一定不会让东越知道,唯一清楚的只有必勒格。若是可行,我想趁机绕道前往哈尔巴拉的营地,把剩余在那里的兵全部困住,先断哈尔巴拉几根指头。”

  勃律合在一起的手撤开,换成食指一下一下点着榻椅面,说:“我这两天研究过宿城,宿城那个地方确实是个宝地,难怪大庆要从东越疆土上割过来。虽易守难攻,却总有办法。而大庆既然轻而易举就将这样一座城卖给了他们,想必是有了利己的更好的对策,之后为了他们的大局不一定会注太多精力在这座城上。”

  “我原本是想着把他们都困往宿城,困于宿城的胜率较大,没准惹急了能让他们反身去咬大庆,亲眼看场狗咬狗到是场趣事……”

  他嗓音停顿了一息,才接着说下去:“可你说宿城原本是东越的城池,里面是东越的百姓,哈尔巴拉入城本就会让城内人心惶惶,百姓们的命就像悬在弦上。我若这时候再把他们所有的兵逼入城,怕是到时候你们面临的则是满城人质。”

  祁牧安看着勃律沉默下来,久久没说话。

  勃律自嘲一声:“若是以前,我定是不会替你们考虑这些的。”

  祁牧安垂下眼,却说:“要想困住还在军营留下的那些兵,还是不太容易,太冒险。”

  勃律沉声答:“我知道……我先等等必勒格的消息。”

  之后几日,他们坐于城中等大漠的使臣进城。然而前脚刚听到宫中胤承帝拿到了来自大漠漠北王的书信,大漠的使臣后脚便进了城,入住驿馆。

  勃律想,来的如此快,怕是信还没发出,他们就已经在路上了。想来漠北王也很重视这次面见。

  使臣来的第一日落住驿馆,翌日带着漠北王亲笔写的书信入了宫站在了东越的早朝上,具祁牧安得来的消息说,朝上那群老家伙可比那日见他要热情的多。

  到了第三日,勃律便被胤承帝叫往炀清殿。

  上次踏入这座宫殿的时候,还是在前往苗疆前夕,二人在殿中对峙。这次再次踏进殿中,却已然成了羊皮卷上盖过两方印记的盟友。

  勃律被中官既笑盈盈又谨小慎微地引进去,随着身后的殿门合上,他看到了除却坐在椅子上的胤承帝,立在殿中的大漠使臣。

  使臣意外的年轻,勃律本以为来的会是漠北王身边那个老者,没想到来的是个看起来跟必勒格不相上下的青年。

  青年看到走进来的人时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翻,看到其身上着的服饰,才恍然笑起来,冲勃律行了一个大漠礼仪。

  “想必这位就是勃律王子了。”青年的声音也是意外的温和,他说完抬头看向勃律,又添了一句:“王命我待她向您问好。”

  中原语说的倒是挺好。勃律想起来他去漠北自上而下见的几位漠北人,发现那几位包括漠北王在内说的几句中原语都格外的蹩脚。

  他也把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如此估摸出了几番漠北王让此人来的原因。

  他对人颔首:“小王谢过漠北王。”

  “勃律王子说错了,已经不是漠北王了。”男人笑着着重强调了一下“北”字,看着对方眼中笑意逐渐加深:“如今我王是整个大漠的王。”

  第二百七十九章

  炀清殿内三人议完结盟的最后事宜,胤承帝表示后日要在宫中设宴,宴请大漠的使臣和勃律王子。勃律本要拒绝,可见身旁的大漠使臣一脸期待地笑盈盈地答应下来,又犹豫着收了半截话,把目光转向胤承帝。

  中官被胤承帝从殿外叫进来要引着两位出去。可等大漠的使臣都已经离殿了,勃律还在殿中站着。

  元胤察觉到殿中有一人没离开,又把目光从桌案上拾起来,看向勃律。看了会儿,谁也没开口,元胤寻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背靠在椅子上:“看样子勃律王子并不太愿意想赴朕的宫宴?”

  勃律对上对方的目光,斟酌了下,试探问:“只有我一个人?”

  元胤注视了他一会儿,无奈叹口气:“朕知道了,朕满足勃律王子的要求,允祁将军上宴。”

  得到额外的应允,勃律颇为满意地冲元胤点点头,便准备离开。

  元胤坐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盯着将要离开炀清殿的青年背影,突然出声道:“你一晚上都离不开祁牧安?参个宴还要带着他。”

  勃律闻声转身,盯向胤承帝,开口之前眼睛瞟了一眼立在敞开的殿门外的人:“你一个时辰都离不开你们东越的太傅?议个事还要人在外面等着。”

  在殿外等陛下等了有一阵的容瑾昱刚要踏进来的脚听到这句话立刻顿在半空,之后犹犹豫豫地又收了回去,头一回在炀清殿门口有些拘束地立着,不动了。

  胤承帝深吸一口气,手装模作样地抚在额上捏了捏突突直跳地眉心,借势身子往前挪了挪,暗搓搓瞅眼殿外的太傅,接下来说出的话不禁快了几分,大有赶人的意味。

  他压了压声音,对勃律说:“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漠北王是个女人。”

  勃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是女人你当初就不结盟了?”

  元胤眼睛的视线从手下穿过,看着他一阵哑口无言,嘴嗫嚅了下到底没话说出来。

  勃律淡笑一嗓,抬了抬下巴,颇有些骄傲地对他说:“若你来过我们草原,会发现草原的女儿郎更出色。”他瞄眼依旧站在殿外没有进来的男人,不等元胤再次回话,便要急急忙忙离开,一副“家里还有人等着”的神色。

  “不多打扰了。胤承帝,小王要先告退了。”勃律说完,头也不回地踏出炀清殿,在殿门处时停滞了一刻脚跟,冲容瑾昱点头示意。

  太傅好脾气地笑了笑,也微微俯身,目视着青年离开,才走进炀清殿,替殿中人推上殿门。

  容瑾昱来到胤承帝身边,目光却仍落在殿门上:“这位勃律王子自打回来,精神好了很多,就更像传闻中的样子了。”

  元胤扫过几眼桌上的折子,之后用笔圈了个地方就合上,抬头望向容瑾昱,说:“有些我不方便询问,但看他这样,应该是去苗疆把身上的毒祛除成功了。”

  他看着容瑾昱脸上的笑意,不禁心里没底,问:“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事了。”容瑾昱答。

  元胤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捉住男人的手放在掌心:“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来还真有一件事情。”容瑾昱看着男子说,“朝中还是有人对我们与勃律王子结盟一事不满,已经连续几日找到我那去了。”

  元胤狠狠皱眉:“他们都扰到容府上了?”

  容瑾昱却不太在意:“以为我能说服你,结果被我一通打发,现在应该去烦姚尚书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常衡也会被烦的来你这诉苦。”说到最后,他淡淡笑起来。

  “结盟一事已成定音,他们怎得还想着乱蹦跶。”元胤重重吐出口气,闭了闭眼:“之前长乐坊一事牵扯诸多官员,朝中换了快大半,怎得换完后还是那么多事儿,跟以前的早朝没任何差别,我照样被牵一半。”

  容瑾昱安抚道:“你这才第几年头?朝中左右各派根深已久,不是那么轻易能拔出的。他们新官上任,入了朝站了位置,不仅要在你面前讨得好功劳,更要附和朝中重臣,这为官之道才安安稳稳。”

  元胤愁眉苦脸,似乎在思考该怎么把左右派剩余领头的老家伙“一网打尽”。想了片刻,最终只是说:“不得不说他们在某些时候,也是挺有用的。”

  “急不得。”容瑾昱宽慰他,“或许此次结盟对你以后有大好处。”

  元胤舒出口气,闭眼点头,轻笑了声:“借太傅吉言。”

  他说完没多久,就听耳边也传来一阵出声的淡笑,立马又把眼睛睁开望着容瑾昱。

  “你笑我?”

  容瑾昱摇头:“没有,只是忽然想到勃律王子说的没错,你确实一刻也离不开我,所以我看快午时了,还想留下来陪你用膳。”

  元胤噙着笑低头,摸了摸容瑾昱左手掌心上的疤,答了声好,喊人移步。

  另一方,殿外的宫道上,勃律快走几步赶上前方还未离开不远的大漠使臣,扬声唤道:“使臣请留步。”

  引路的中官听见身后的声音,和男人一起停下来朝后看去。见勃律王子赶脚来到他们身边,中官笑笑退身几步,俯身闭耳。

  男人感到意外,问来人:“勃律王子找我还有什么事情吗?”

  勃律摇摇头,手往前轻轻一挥,说:“我和你一道出宫。”

  男人笑道:“好啊,是我的荣幸。”

  他们说完,看向一旁的中官,中官反应过来,忙笑着上前,这次走在前面离他们有些距离,刻意不去听身后的谈话。

  勃律悄悄打量了眼身旁的男人,说:“你中原话说的比我去漠北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他停顿一息,补充一句:“恕我直言,比你们王说的还要好。”

  男人笑起来,没为漠北王没生气也不维护漠北王,而是笑了几声后解释:“我是舌人,平日还负责宫中各方书籍的译语,自然熟知各方之言。”

  勃律了然点头,便回过视线不再看他。哪料反倒是他开了声口,让身边男子的视线自打说完之后就一直毫不收敛地,带着一星疑虑和好奇端详的意味落在他身上。

  勃律迎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感到不适,微微皱下眉,蓦地侧首对上男人的视线。

  “使臣为何一直看着我?”

  被抓包也不心虚,男人看着他笑了起来,收回视线时说:“只是觉得勃律王子有些别样风采,不似我打过交道的草原人。”

  “听起来,使臣经常和我们打交道?”勃律问,“可据我所知,你们宁愿和高卢人来往,也不稀罕与我们、甚至中原往来。”

  “我不一样。”男人却说,“我是舌人,要为王从事各种译文的事务,见过形形色色来自各地的商人,更见过你们草原一些部族的人。”

  听他说完,勃律静了一会儿才说:“我阿娜是西域人,自是有些不同的。”

  男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二人之间沉默了阵,男人继续开口:“大漠不愿意和你们来往,也是有原因的。”

  “大漠地处较深,中间还隔着沙漠,打交道既有来自沙漠的危险,对我们也比较麻烦……”他说,“我们的金子在我们眼里不值一提,可在你们眼里就不一样了。我听说中原这,有个词,叫‘价值千金’?看来金子的价值在这更高。”

  他看眼勃律:“若是引了心怀不轨的人,岂不于我大漠而言是场灾难?”

  勃律默了下,微微点头:“有理。”

  男人笑道:“不过我们现在是盟友,勃律王子若是喜欢,我想王应该很高兴回赠勃律王子一些礼物。”

  “大可不必。”勃律嘴角僵硬,“你问问胤承帝喜不喜欢,你让你们王送他就行。”

  男人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事:“勃律王子不住在驿馆?我在驿馆并没有见到您。”

  勃律答:“我在京中有居所,所以不住那里。”

  使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勃律王子和东越胤承帝看起来很交好。”

  “很交好?你从哪看出来的?”勃律皮笑肉不笑一声。

  “你们比我们更像盟友。”男人说。

  “你难道不知道,我曾经和东越打仗的事儿?”勃律问,“每一场都是生死战,我是他们东越最大的敌人,你竟然说我和胤承帝很交好?”

  “有所耳闻。”男人看起来并没有太多听进去,“但是你和胤承帝看起来很相识了。”

  “是很相识,不打不相识。”勃律淡道,心想祁牧安十年的命都在他手里握着,能不相识吗。

  很快,中官把他们送到宫门口,便折身往回走。

  使臣朝勃律道:“勃律王子,就此告辞,后日见。”

  勃律微一颔首,也不再多说,找到自己的马往祁府回。

  他回到府中,踏进原子,目光稍一往前放,就看见躲在前面探头探脑的小身影。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他背影看了会儿,几步上前拍上他的肩膀,蓦然在他身后开口问:“你在这干什么?”

  少年被惊得跳起来,猛然回头见是熟悉的人,立马又安静地站在了原地。

  勃律回来的这几时日他倒是见过几次,但从来中间都挡着个师父,他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被赶走了。

  “问你呢,在这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勃律抬眼望眼屋子,猜测道:“你不会又惹祸让你师父生气了吧?”

  “我才没有。”元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不敢去找师父。”

  “为何不敢?”勃律皱眉,“你师父又不会吃人。”

  元澈嘟嘟囔囔:“你自然是不怕了,我看师父更怕你。”

  第二百八十章

  元澈的话勃律听了个大概,蹙着眉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年,似是在从他嘴里能听到的那只言片语中推测少年说了什么。

  元澈心虚地抬眼瞅他一眼,飞快转移话题。这次人站在了他面前,打对方回来后他终于有机会把人从头到脚一顿打量。

  他小心翼翼开口:“你……你是好了吗?”

  面前的男人虽然在当下的节气与他相比不合时宜地多穿了一层衣衫,但是人却颇为精神,身姿挺拔,有着少年曾经在师父身上向往过的风范。

  勃律听了他的话一阵好笑,对他说:“我从来都是好的。”

  “哦……”元澈手里拎着一把小木剑,手在身侧衣衫上局促地蹭了蹭。蹭了几下,他又猛然抬头看着勃律,问他:“那你现在是……不会死了吗?”

  勃律撇了下头,瞧着小少年默了会儿,倒叫人心里砰砰直跳紧张的不行。见把人瞧得愈发忐忑,他才出声答:“暂时不会。”

  少年担忧地拧住眉:“暂时……暂时是多久?”

  勃律漫不经心地说:“只要我没死在战场上,或者没被你皇兄坑死,应该也就还能再活个四五十年的吧。”

  元澈一听最后那半句,当即笑起来,小脸上绽出宽心的笑容,连着呵呵笑了好几声,才抿上嘴,翘着嘴角,没话找话地指了下勃律身上的衣裳,说:“你穿这身真好看。”

  勃律眉梢一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身。

  ——阿隼选的,确实好看。

  他接着又抬头瞧着小少年,绷着脸:“没话说就别说,多向你师父学习学习。”

  元澈撇撇嘴,果真闭上了嘴,但心里还在一只腹诽他这还不是为师父着想怕师父伤心。

  勃律从他身前走到旁边,扬头张望里面的景象,看了两眼没看出所以然,问元澈:“里面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元澈乖乖回答,“刚刚有几个不认识的人进去了,好像要商讨什么要事吧。”

  勃律点点头,又把身子转回来看向他:“那你现在站在这要干什么?”说完,勃律这才注意到他隐隐约约往身后藏的木剑。

  “你怎么到现在还用着木剑?”

  说起这来,元澈就委屈地垂下头,小身影显得异常的失落寂寥,连着声音都越来越轻:“师父都好久没教我了……”

  对此话勃律赞同:“他确实身怀诸多事务,忙的快赶上皇帝了。”他看向元澈,难得的从少年身上感到丝意外,好奇道:“你不是喜欢出去玩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喜欢用功了?”

  元澈这次不答话了,似乎是在乎自尊,不好意思说出心里话,于是只能紧紧抿着唇,还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偏着头一副倔强的模样,就是没敢看勃律。

  勃律环臂瞅着元澈稚嫩的脸蛋,从他面上瞧出一点孤单,心里便捉摸着怕是这小子最近兄长不疼师父不爱的,本就没爹没娘,心里定是觉得自己被人落在这府上遗忘了。

  ——怪可怜的。

  勃律久久没说话,就这么站在元澈面前瞧着他,反倒先把少年瞧出浑身不自在来。他脚下站久了,腿觉得僵硬,别着头顶着勃律的目光艰难地在地上挪动了一下,动作幅度也没敢太大,小心翼翼的很。

  勃律露出淡笑来,抬头再次望眼不远处的屋子,隔着窗棂依稀能瞧见里面祁牧安的身影。

  “你师父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他抬脚往一旁朝后院的小道上走,边走边对身后的少年说:“走吧,想学什么,我教你。”

  元澈倏然抬头,眼睛顿时明亮的就像勃律前些日子和祁牧安一起在院中看见的流萤,闪闪发光。

  “当真?”他急忙小跑两步跟上勃律的步子走在他身后,语气溢出满满的期待和惊喜,可还没落在有人陪自己的欢喜中片刻,他又纠结地皱起小眉,吞吞吐吐问勃律:“你教我,师父会不会生气?”

  勃律不解,回头看他一眼,见到他犹犹豫豫不敢和他一起去的模样更疑惑了。

  “他为何要生气?”

  元澈抿抿嘴,鼓着脸说:“上次你教我那两下,师父都生气了,勒令我别来找你。”

  勃律一愣,立刻笑出一声来,在元澈诧异抬头望来的时候收住,告诉他:“别听他的。”

  他忍不住伸手在元澈的头上揉了揉:“就算你皇兄和你师父都不管你,有我给你撑腰呢,这次他不会对你生气。”

  “我也清楚,也知道一些朝中最近发生的事儿。”元澈先是嘴角噙了点蜜笑,不多时便慢慢压下去,眼中的亮光也一点点消散。

  “前不久听闻皇兄在朝中换了一批官,朝中动荡了好几日,可就算如此,皇兄也依然没能在帝位上成功扎稳脚跟,照旧被左右派牵涉。而最近又和你们和大漠立下盟约,朝中官员又开始乱了,皇兄现在一定在焦头烂额……不,我感觉他自打坐上那个位子后,每天都在焦头烂额,愁的不行。”

  勃律略微诧然地瞥少年一眼,叹道:“知道的还不少啊。”

  元澈叹口气:“皇兄总说我以后是要接替他当皇帝的,所以我身边安排的有人时不时来告诉我朝中的异动,想置身事外都难。”

  勃律缄默了一阵,对他说:“小小年岁,还是别想些不该你现在想的,小心越愁越长不高。”

  元澈苦着一张脸,同样跟着默了许久才开口。

  “你在我这个时候,都在做什么?”元澈抬头看着身侧的青年,“皇兄曾谈及过你,说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上战场了。”

  “你这么大?”勃律怔了片刻,随着少年的话音慢慢回想起自己在同年岁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元澈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身边人的回答,于是疑惑抬头,小心戳了戳勃律的胳膊。

  勃律像是猛然刚从回忆里回神般,先怔了半响,才看他一眼,摇摇头,“没有,我十四才开始跟随父汗打仗。”他不屑道,“你皇兄在骗你,下次也别信他的。”

  “哦……”元澈撇嘴,也不知道到底该信谁。

  二人之间的氛围又重新默了下来。元澈绞尽脑汁想了想,再次提起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问他:“你方才是刚从皇兄那里回来吗?”

  勃律点头答:“对,你皇兄让我后日去参加宫宴。”

  元澈立刻叫起来:“有宫宴啊!”但这声喊出来后,他又觉得不太对劲:“这什么时候的消息?为何我都不知道皇兄要设宴?”

  “为了宴请大漠使臣,还有我。”

  元澈眼前一亮:“大漠人!我也想去看看!”

  “大漠人有什么好看的。”勃律嫌弃。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后院专门辟出来给十一殿下练武的地方,勃律二话不多说走到少年对面,下巴稍稍冲他扬了扬,示意他把手中小少年自己都觉得尴尬的木剑掏出来。

  “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现在让我看看。”

  少年拘谨地站在勃律对面,嘴也不叭叭地说了,手指抠了抠木剑的剑柄,一时半响都没动。

  “干什么呢?磨剑呢?”勃律皱眉轻斥他。

  元澈伸出一只手半捂上脸,自语喃喃:“太丢人了。”

  “丢什么人?”勃律道,“是你学艺不精丢人,还是觉得自己拎着把破木剑丢人?”

  元澈咽了咽,干瘪道:“可能……都有吧。”

  勃律有些不耐烦了:“快点,别磨蹭。”

  元澈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心里一横,觉得在勃律面前耍半吊子总比在师父面前耍还要挨吵要好得多,于是他掂掂手上的木剑,摆好步子,迎着勃律的目光,硬着头皮超前谨慎地挥出去一招。

  勃律看着他武来武去一直没说话,似乎无声就胜似鼓励,倒是让少年接下来的动作熟练刘畅了许多,也自信了许多。在元澈最后一个动作的时候,男子不知何时突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手搭在他的胳膊下滞住了他要落下的动作,接着便听对方的声音自自己头上响起。

  “有模有样,但是缺的东西还很多。”

  勃律反手握住元澈的手,攥着他将木剑剑柄握紧,带着他从头开始。

  “你手握不稳,剑就会掉。心不定,招式就会乱。”

  元澈愣了愣,不知为何拢在青年身前突然就涨红了脸,眼睛紧紧盯在自己的木剑上,视线一瞬不瞬地跟着木剑从左划到右,双唇紧绷,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道身后的人都对他讲了什么,他嗯嗯啊啊的应和着,也不知有没有被青年察觉自己早已在走神。

  勃律的嗓音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他听到青年在问他:“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元澈眨眨眼,小声念道。突然,他眼睛一瞥,看到了一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的男人,惊得他眼睛瞪圆,叫了声:“师父!”

  勃律也看见了,点着祁牧安刚要张开的嘴,制止道:“你闭嘴,我们回去再说。”

  随后,他在祁牧安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拍拍元澈的小肩膀,对他说:“回去吧,晚些我再来找你。”

  元澈不停地点头,也不再看祁牧安,涨着一张脸,在勃律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后就转身快速跑走了,方才的一瞬间竟是觉得他比皇兄比师父对自己还要好。

  他突然就开始崇拜勃律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祁牧安脸色沉沉地注视着元澈跑走的背影,扭头对勃律不满控诉:“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就让我闭嘴。”

  “你徒弟怕你怕的厉害,这种时候就不要开口凶他了。”勃律话里话外都在维护那个已经跑走的小子。

  祁牧安皱着眉,重重沉下一口气,显然很不情愿,但无论怎么不情愿,他都没再在勃律面前表现出来。

  勃律理了理胸前方才由于动作微乱的衣衫,跟着祁牧安往回走。

  祁牧安忆回方才看见的场面,问身边人:“你在教他练剑?”

  勃律边拍着衣裳边睨他:“你这个师父当的不行,还不允许我教教了?”

  祁牧安自觉理亏。确实,这都多少日子了,他好像一直没怎么有空闲正视后院那小子。

  “你们一个为他兄长却整日处理朝政不关心他,一个为他师父整日繁忙也懒得理会他,再晒下去他就要变成歪脖子树,届时该长歪了。”勃律语气虽然轻松,可却隐隐透出点关怀,说完顿了片刻,小声补充一句:“怪可怜的。”

  这一时间,勃律想到阿娜死后,他刚从乌兰巴尔部逃回来,族中到处都在传他的流言蜚语,父汗并未来看望过他谈及阿娜的死甚至渐渐忽略他不关心他的那段时间。是他不久的后来在一场比试中胜了延枭,父汗才开始重新重视他。

  他从短暂的记忆中抽回神思,看眼染上一丝愧疚之意的祁牧安,轻声道:“我在这就是一闲人,这几天帮你照看他一二,正好打发回西北前的时间了,顺势我也能多摸摸我的刀。”

  见祁牧安神色沉重且反思似地缓缓点了几下头,勃律不禁往其身侧走得靠拢了几分,挨着人问:“我方才回来,就看他在屋外不远处巴头探脑的不敢进去。听你徒弟说,是因为有他不认识的人来找你议事?”

  祁牧安想了下:“是昌王军一直在外的亲兵,他没见过。”

  勃律察觉其中的事情或许并不简单,于是肃声问:“找你什么事?事关西北的吗?”

  “不过一些零零碎碎的事儿。”祁牧安犹豫了下,微微摇头,在想该怎么告诉勃律。

  勃律闻言哼了声,看他犹豫的神情,对他的话是半点都不信:“但是我看你现在的样子很是烦心,一点都不像‘零零碎碎的事儿’。”

  身边人在他说完后久久无声。他歪头看着祁牧安,发现男子面上的神色愈发的凝重,于心不忍,声音便又情不自禁放缓,安抚道:“可以的话不妨和我说说?”

  祁牧安的视线一直落于他们走的院子小道前方,似在纠结要不要告诉身边的心上人,又或是在斟酌要如何告诉。

  直到勃律等了好久,以为他不愿意说的时候,才听男子恍然出声:“我一直在想方设法从大庆接回其余兄弟们,但一直做不到……”

  “他们现在在李玄度的手里,各方都被监视,我让人试了好几次,奈何根本联络不到他们。”祁牧安闭了闭眼,一丝气音悲痛喃喃:“我愧疚于他们……”

  勃律先是惊诧,而后沉默,冷静地寻思了阵,却仍没想明白。他放轻声音问:“为何你还有兵在李玄度的手里?”甚至这件事直到今天他问了才让他知道。

  “是我糊涂……是我眼盲心盲,他于我有恩,我便以为我辅佐的就是能让我这辈子衷心不变的明君……”以为他是自己可以追寻身后向往的神明,是救他于深渊的帝王朝中驱散薄冰的一束光。

  他没等勃律开口,一把攥住勃律的手掌。青年被惊到,低头看了看,没挣开这股子劲儿,过后又抬头注视着他。

  “那些兵就是我当年对他的衷心。”祁牧安接着自嘲,“义父在天有灵,知道了一定会后悔当初根本没把我带回府养大。”

  “我不仅辜负了义父,还辜负了一直信任我追随我的昌王军。”

  勃律很少见祁牧安一副仿佛脊背被压垮的模样,在他看来,虽然这个男人表面维持的很好,毫无破绽,但很多时候他总能瞧见其下掩藏的疤痕,这些往事伤疤带来的悲伤不比他经历的少。

  勃律不禁又回想起当年他初见阿隼的时候,与现在相比少了三年打磨的男人眼神虽凌厉却处处透着悲凉,那双黑曜虽然让他赏目却在起初遥望远方和看向他的时候常常能看到死气,倒是后来相处久了,他便开开心心地在对方眼中只能看到自己迎着亮光的身影。

  于是对此他怎么想都心怀好奇,祁牧安让他知道往事的时候没有保留却又有所保留,好像难以言喻一般。

  难不成是什么狼狈不堪、说不出口的事儿?

  可一个顶多算是有恩还恩的事儿有什么是说不出口的。

  勃律想了想,斟酌着试探开口:“你说李玄度于你有恩,究竟有什么恩?”

  然而祁牧安并没有看向他,也没有说话,而是一直顶着前面地面沉默。

  勃律等了须臾,没有得到回答,见状扯扯嘴角,勉强道:“不想说就不想说,等你想告诉我了再说也不迟。”

  他开始宽慰身边人:“你年少有成,你义父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何会怨你?这只不过是你在胡思乱想罢了。”勃律扯扯祁牧安的手,让他的视线和注意力终于都落在自己身上后,才接着说下去:“你只不过犯了一个小错误而已,你还有机会和时间可以弥补。”

  勃律再次停顿,这回仍没得到祁牧安的回话。他开始渐渐地有些心急心焦,脑中转了转,抿抿嘴,转了话题。

  “胤承帝后日邀我参宴。”勃律朝他眨眨眼,嘴角牵出一抹久违的狡黠笑来,对祁牧安隐隐带着邀功意味的语气道:“我给你从胤承帝那抢了个座儿,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他见祁牧安抿着嘴看着他想要说什么,抢先轻快道:“陪我去乐呵乐呵,也让我开开眼,瞧瞧你们中原这宴席是什么样子。”

  “等乐完了,我们就回西北,我替你把他们全都讨回来。”

  好像是终于见到勃律脸上一瞬间恢复的光彩,祁牧安不想让其转瞬即逝,才蓦然回神,淡笑着应了这句话,答应下来。

  宫宴在后日的申时,他们是分开前往皇宫的。勃律被繁琐的衣衫绊住了脚,进了宫又先前往炀清殿先行见了元胤。

  胤承帝给了勃律能光明正大出入东越的文书,并还承诺他的草原子民可以不再拘束于凉州边界的那座小城,勃律也回了相应的承诺,两地的子民由此便能更加方便往来,来日唯恐交易会更加密切。

  勃律把东西收回衣襟中,发现没见到大漠的那个使臣,便问了一嘴。

  “大漠使臣比你早一刻来,现在应该已经入殿了。”元胤站起来,走下来招呼勃律一齐过去。

  “怎么没见祁牧安?”二人并肩往外走,走着走着元胤突然问了一句。

  勃律瞥他一眼:“我为何没见太傅?”

  元胤皱眉:“他不喜宫宴。”他也跟着瞥眼勃律,“你专门从朕这要了他宴席的座儿,朕还以为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一起来炀清殿。”

  勃律忽然就觉得他这话中的音儿不太对,皱着眉质问:“你不会把我二人分开设座了吧?”

  元胤笑了几声,狡猾的跟狐狸似的,让勃律顿然冷下一张脸。

  然而他这次很快就释然了,紧接着收起脸色只淡淡笑了笑,没有和元胤再继续呛嘴,而是对他说:“你的十一弟来了,你不去看看吗?”

  于是,他就看见元胤原本明悦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

  “你身为他兄长,不尽兄长之责,把人抛给阿隼就以为是良策了?”勃律忍不住为元澈驳上这年轻的帝王几句,“这小子怪可怜的,为兄的事务缠身,为师的也缠身,还被勒令不能和我这个异族人混淆在一起。”

  他看眼元胤紧绷的脸,毫不留情的继续说下去:“真枉为人兄啊,胤承帝。我倒是明白他为何一直朝我嚷嚷不乐意继你的后尘了。若是我,没爹没娘亲近的兄长还见不上几次面听不到几句关切,我也宁可像湘王一样游山游水来去自由。”

  元胤忽地停下脚步,掩在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似是被勃律句句谴责的实话都扎进了肉心里,让他不由得感到阵阵心疼。

  勃律也跟着停下来,扭身望着他。

  一旁的侍女中官大气不敢喘,纷纷俯腰低头。元胤深呼吸了几口气,朝人落下一句话:“请勃律王子先行入殿,朕去看看小十一。”

  说完,他不待勃律回话,便急切地转身朝着来时的走回去。

  勃律淡笑两声,瞅着胤承帝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才回过头,看到没有跟着离开的引路的中官。

  中官见他终于望了过来,立刻朝他又笑开了几分,道:“勃律王子,请吧。”

  勃律略一颔首,跟着他往布了宫宴的大殿前行。

  殿内已然汇聚了诸多官员,大漠使臣早已经入了殿,和一小群官寒暄了几句大漠东越的种种,便落于上座,正对面对着早早就来看热闹的湘王。元毅观察了这位大漠使臣许久,才与身边闲谈的人落下话,离座走到使臣面前。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闲谈上一两句,殿外便高声传进打破殿中嘈杂的通传:

  “穆格勒部勃律王子到——”

  这声通传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比胤承帝的那声还要响彻。一时间,殿内倏然寂静,所有人全部应声望了过来,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一步步踏入殿中、身着草原服饰的青年。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殿中落在勃律身上的目光委实复杂,各人各异,唯有远处两道已经落座的二人,看着他一个笑得眯起了眼,一个笑得温和如水。

  勃律眯了眯眼,对上元毅和大漠使臣的目光,身形在殿门处停顿了一下,似是想从这两道目光中瞧出些什么。

  着实笑得……令他恶寒。

  勃律的神情僵在面上,眼皮重重跳了一下,然而待他看到二人旁边隔了一个空位上坐着的祁牧安时,神情缓和了不少。

  勃律视若无睹地沉稳走过金碧辉煌的大殿,身姿挺拔,气宇不凡,姣好的面容上铺着冷淡,不枉年少即成名的风范。他身上的异族服饰不比宫宴上东越官服少华贵,衣衫上布着东越人看不懂的草原图纹,腰上虽然没有配刀,但腰间那片闪着冷光的狼符确实让殿中众人退避三舍,乍眼看过去,仿佛能从那面经历了诸多血雨的狼头上瞧见几丝抹不去的血色。

  青年浅淡的瞳仁在路过殿中左右旁盘着龙的顶柱时朝旁边轻描淡写地落了落眸,多看了两眼东越皇宫的龙气聚集的璀璨处,看完后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转开。

  殿中的各官并没有像与大漠使臣愉悦攀谈那般壮着胆子招惹这个草原人,在他走进来时纷纷避着来人,原本汇聚在一起的几堆人立刻四散开来,走回各自的座旁坐下。

  草原人给东越的印象到底还停留在曾经的战役上,散开的官员却也没继续闲着,殿内很快就没有了方才那般的寂静无声,他们开始与左右两边的相识响起窃窃私语。

  说了几句,他们就看见自朝的湘王朝已经走进的草原人和善笑得跟个自家人似的,扇子“啪”地一打开,对着勃律打了声招呼。随后,就看见座上的大漠使臣也站了起来,冲青年微微俯出大漠礼仪,也唤了声“勃律王子”。

  元毅扇着折扇,眼睛飘悠悠的在殿中一众官员身上扫过一圈,转回来对勃律小声说:“朝中这些人古板的很,我也不喜欢。不过他们也只能在之前干涉一二,现在盟约已定,他们再怎么蹦跶也没法篡改已经由陛下亲手盖好的帝印,你无需过多担心。”

  说完,元毅还惋惜感叹了一句,看了看对面他那边的座位,原本应该设在他之前属于太傅的位置一直空着。

  勃律听他说:“太傅就不一样,若是太傅能多在这时候露露面,他们当着太傅的面也就能消停些。”

  “我一点都不担心,也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勃律淡然处之,眼睛往后瞟了一眼,含着自嘲意味笑笑:“换成是我,对着曾经是敌人的人也和善不起来,在你们看来我就是个侵犯过东越疆土的草原头子,挺正常的。”

  “欸,这里面可没有我。”元毅忙打断勃律话要把自己撇干净,“说就说,作甚要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恶。”

  “勃律王子的威名可是一度传到大漠。”大漠使臣笑道,“十四跟随舒利可汗行军打仗,立下赫赫战功,多次和东越国交手都没落下风,实属谓是少年风采。”

  勃律眯起眼,打量了眼男人:“何曾想大漠使臣对我部的战事记得这么这么清楚。”

  男人笑道:“大漠和草原就横跨一片沙漠,有些消息还是能有所耳闻的,更何况是勃律王子这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当着面听这二人聊一场如何把东越打的溃不成军的仗,元毅嘴角一僵,干笑两声:“这话若是让常将军听见了,指不定怎么黑脸。”

  勃律见好就收,对大漠使臣客气了几句,转而问男人:“此次只有大漠使臣一人来访东越吗?”

  男人道:“自然不是了,随我一行来到东越的同僚语言到底没有我通畅,便留在了驿馆里休息。”

  勃律笑笑:“辛苦使臣了。”

  “哪里。”男人回笑道,“我还要在上京城多留些时日才会回去向王复命,这期间相关盟约事宜恐怕还要多多烦扰勃律王子了。”

  二人之间又三言两语道上了几句,大漠使臣突然笑着感叹:“此番来一趟中原,着实让我眼花缭乱。这城中风景多姿多彩,若不是有事务加身,我到还真想好好游逛。”

  元毅挥着扇子见缝插针道:“找我啊,使臣想去哪里玩,想看上京哪处风景,问我再合适不过了。”

  大漠使臣忙笑着道谢:“那等闲暇时分就麻烦湘王带我四处转转了。”

  勃律从三人之间抽身坐到位子上。身旁的祁牧安眼瞧着他们谈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把心心念念的人盼到了自己身边。

  他凑过身子,先是低声问勃律:“为何来的这么晚?”

  勃律眼都不眨一下,伸手从桌子上拎过酒壶,当着祁牧安的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说:“忙着呛了胤承帝几句。”说完,他回想起元胤那张脸色,不由得笑出声。

  虽说现在两方结为盟友,但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胤承帝是只狐狸,揣着一颗狐狸心,眨着一双狐狸眼,到底不喜欢。难得能呛上几句看人难看的脸色,心情舒畅不少。

  如此想着,他的酒杯还没从桌上端起来,手就被一旁的祁牧安探过来按住,接着他就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酒壶和杯子一同被人夺走了。

  勃律舔了舔后牙,硬是对着祁牧安挤出一个笑来,颇为咬牙切齿。

  祁牧安熟视无睹,熟稔地找到立于斜后方不远处的宫女,小声让人换一壶茶或是清水来。

  勃律从看他招手开始就一脸疑惑,直到看着他一行动作像是做过数遍一样,让宫女端走了酒壶换了壶新的来,才恍然大悟他方才是在做什么。

  他看看四周,又看看右手边大漠使臣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身处这雕栏玉砌的宫中有些格格不入。

  草原的宴席哪有这般富丽堂皇,整个大殿里立了不止一个宫女侍候,自打他坐下来就觉得身边有人站着,束手束脚,远没有在草原上自在。

  他看了看几上几盘中少得可怜的瓜果菜肴,又瞧瞧抬眼看看对面,没一人动。

  这时候酒壶换了回来,祁牧安帮其搁置在几面上,制止了他的动作:“陛下还未到,这宴席便开不得。”

  勃律搅着一双眉,忍不住,往祁牧安那边稍微挪蹭了一下矮椅,低声好奇问:“你不是从没在东越这种地方现过身吗?怎得连宫中规矩知道的一清二楚?”

  祁牧安说:“我好歹是昌王之子,在大庆总归也得被朝中称上一声将军,进过大庆皇宫,这种宫宴自是参过好几次。”

  勃律大悟,眉毛一挑“哦”了一声:“想不到我的阿隼曾经这么辉煌,红人啊。”

  “不是。”祁牧安无奈地去捂勃律的嘴,想让人赶紧把嘴闭上。

  勃律见状撇嘴,忙不迭侧头要避开男人的手,躲过去后压声嘀咕:“草原上就没这么多讲究。”说着,他不满地比划了一下二人之间的间隙:“你们宫宴之间都离这么远的吗?”

  祁牧安瞅着他,刚要张开嘴,就被对方抬手制止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闭嘴吧。”勃律落下手,往后看了眼斜后方垂首站立的宫女,见她的目光是落在地上的,于是才不自在地挪挪身子。

  “我本来就没打算答应胤承帝来。”他瞥眼右手边,“但大漠使臣都应下了,我身为盟友不应,着实说不过去。”

  他低骂一句:“果然答应来劳什子宫宴特别愚蠢。”

  骂完,他话有所指身边对着殿中四周一脸坦然的大漠使臣,对祁牧安说:“他怎么能这么坦然?”

  似乎是感受到旁边相较灼热的视线,大漠使臣身形半转过来,对上目光,朝着二人笑了笑。

  勃律深吸一口气把视线收回来,听耳边祁牧安的声音压低了传进来,还染着三分笑意。

  “大漠的王宫可不比这大殿要少上多少金灿。”

  听懂这这话,勃律冷笑一声:“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草原粗俗了,不懂得高雅。”

  话音降落,祁牧安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殿外便传来通传,这次竟是胤承帝和十一皇子一同踏入大殿。

  殿中众官纷纷起身行礼。

  勃律注意到元澈虽然端着皇子气势谨慎的跟在胤承帝身后,脸上倒是隐隐闪现一丝高兴,心道看来这元胤今夜的兄长做的还算不错,他那几句话到底没白呛,倒是把人呛醒了几分。

  元澈踩着高兴坐到湘王身侧,元毅似乎也看出了小十一的心情甚为愉悦,侧着身子同人讲了几句,勃律就见小少年和兄长回完,朝着自己的嘴角扬高了好几分。

  待胤承帝坐于上方,没多说什么,大手一挥,宫宴便由涌入进来的数色美人舞姬,伴着乐声开始于大殿上方。

  相隔之远的大庆,东宫里,殿内昏暗到只点了一半的烛火,堪堪照亮桌案,和桌案后的人。

  李玄度静静看完手上传回来的消息,随手把它撂在身前的桌面上,原本压在昏暗里的嘴角缓缓上扬,对着前方俯首的人说:“东越结盟了漠北?”

  男子不敢抬头,回:“回殿下,现在是整个大漠都和东越结盟了。”

  “据探子说,大漠的使臣已经进东越上京城,怕是现在已经面见过胤承帝。”

  李玄度淡淡笑着,食指在桌案上点了点,点到被自己撂开的那叠白纸黑字的薄册子上。这一声声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在对面人的心头上,让男人不由紧张吞咽。

  无人能探查太子的心思,也无人能再对视太子那双弯着弧度却不带任何暖意笑意的双目。

  李玄度默了许久,指尖从桌上拾起来,随手拿过一个东西把玩了几下,对男子说:“宿城对孤来说已经没用了,找个机会,烧了吧。”

  男子的视线在李玄度指尖把转的昌王令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行礼应道:“是,殿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胤承七年秋,乌利瀚和乌兰巴尔在草原结束战役,哈尔巴拉到底还是没从必勒格手里完整抢回领地,终归让人夺走了靠近西面的大片地盘。

  延枭听到消息,坐在城中对着哈尔巴拉大声嘲笑,一连笑了好几日,笑得哈尔巴拉的脸色比墨还黑。

  可还没待他笑多久,就传来另两则消息。

  草原的第二场混乱由此展开,必勒格率领的乌利瀚部,和一部分打着与穆格勒部交好旗头的部族、几个一直缩身在草原上中立的部族转脸扬着同勃律的结盟书,一齐压制归顺于乌兰巴尔部的部族,几方难免少不了兵马冲突。

  而东越西北包围他们还留剩在那边的驻军的消息,等传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被勃律的兵马困死住了。延枭气的正要做主回到草原时,与此同时再传来消息,西北的兵已经主动出击,直逼宿城,眼见着就要兵临城下。

  十月初八,两方在宿城外交战,双方僵持一月有余,在勃律与祁牧安的率兵下眼见攻城有了一计可成的突破,假以时日定能攻下宿城。然而怎料就在这时,宿城内却突然燃起火光,瞬间吞噬掉整座城。城内城外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道火光是从何而生由何而起,城内人以为是城外设计溜进城藏了军火,城外却以为是城内作茧自缚,要弃城而逃。

  整座城危在旦夕,哈尔巴拉和延枭的人马*见势头不对,忙连夜撤军,在大庆派来协助的驻兵的引领下逃离宿城。城中百姓一时间置身于水深火热中,逃离的速度赶不上火势的增长,城外兵马只来得及救出小部分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宿城没入冲天的烈火里。

  与此同时,另一方向,一直由容家二子率兵在打仗的骥都在即将逼退大庆兵马取得大捷的时候,被对方出其不意突然出现的兵力两面夹击,不得不退回,尽力守住骥都。

  一场大雨将两条消息传入上京,胤承帝在朝上大怒,一怒宿城毁于大庆之手,二怒骥都险些如宿城一般落入大庆囊中,容家于朝中的地位在一众官员眼里转眼间突然变得岌岌可危,容瑾昱接连几日未曾上朝,朝中人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容家是不是要失宠。

  追到骥都外的大庆兵马却并没有着急进攻眼前的都城,而是嚣张地驻扎在离城仅有一里外的地方,往城中送进了来自大庆太子的议和书。

  此封议和书被人快马加鞭送入上京城,元胤阴沉着脸拆开,果不其然,这议和却不简简单单是议和,李玄度还要他们送赵长辉回大庆,在大庆皇宫盖下玉玺帝印。

  元胤捏着这则议和书坐在案边整整一夜,在翌日清早叫人去西北把祁牧安召了回来,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勃律。

  似是李玄度有所预料,在祁牧安收到元胤的传召回京的那刻,两方的所有战役终于暂时停歇,就像真的在期待议和书一样。

  他们回到上京城时已经是腊月十五,城中的雪下过了两轮,马蹄踩在积雪的街道上传来咯吱咯吱声,入眼白茫一片,城中腊月的欢庆气息却照往年淡了许多。

  寒风吹过,人人心头都吹出了冬日和战火的寒凉。

  勃律裹着比旁人厚许多的裘衣跟着祁牧安入了祁府,刚踏入屋门,就被人拽着往刚燃起来没多久的燎炉跟前推。待身子热了,他才允许勃律褪去身上的裘衣。

  勃律站在燎炉跟前,一边解着裘衣一边抬眼对身边的男子道:“你何时进宫见胤承帝?”

  “一个时辰后。”祁牧安说,“先换身衣裳,再陪你用个饭,我再过去。”

  勃律的动作停下来,看着祁牧安默了一刻,才说:“此事刻不容缓,你还是早早入宫吧。”他把祁牧安刚褪下来的裘衣重新从榻椅上拿起来递过去,“饭我现在也吃不下,我等你回来再用也不迟。”

  祁牧安定定盯了勃律须臾,才开口答了声好,接过裘衣重新穿上,刚踏入祁府不久便再次迈了出去。

  就如勃律所说的那般,元胤一直在宫中等着祁牧安入宫。炀清殿内,胤承帝的脸上一改往日的狐狸笑容,凝着目光盯着桌案上的东西一动不动,身旁立着的中官大气不敢喘,顶着殿内异乎寻常的寒气,心里直暗叫背脊发凉。

  是不是殿中炉子燃得不够热?中官心里嘟嘟囔囔,想着是不是该叫人进来把炉子换掉。他叫人之前先轻手轻脚来到燎炉旁探了探,却发现炉子如往常一样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源。

  中官收回手,又小心走回了原位,视线在胤承帝身上连带着他身前的一众东西上看了一圈,最后撤掉了胤承帝桌案上快要凉透的茶水,打算亲自出去换上新的再送进来。

  他端着东西刚要退出去,殿外就传来祁牧安的通传。听见通传声的胤承帝在座上终于有所动作,手肘杵在扶手上,手微微向上一抬,有眼色的中官便忙把人传了进来。

  元胤的眼睛稍微往上一抬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中官,他顿了顿,低声命道:“你出去。”

  中官忙不迭俯身:“是,陛下。”便和祁牧安擦肩,缓缓退了出去。

  待殿门合上,元胤摸到桌面上的东西甩手扔给前方的祁牧安。男子接住打开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深。

  “大庆要我去议和?”祁牧安难以置信,随后便想到了什么,看向胤承帝:“所以你召我回来,也是想让我去议和?”

  “对,他点名让你去。”元胤揉揉眉心,倚在座椅上,力倦神疲:“朕要你腊月二十就要出发,届时还要带上赵长辉。”

  “赵长辉?”祁牧安低头把议和书重新看了一遍,这一遍才发现这上面的字迹十分眼熟,竟是李玄度亲自写的。

  “他要赵长辉返回大庆,议和书在大庆皇宫里缔结。”

  祁牧安不赞同:“此举有风险。”

  元胤长长叹口气,却是反问:“你可知骥都……现在如何了?”

  祁牧安未曾收到过有关骥都的消息,他看着元胤摇摇头。

  元胤闭了闭眼:“骥都和荆城纶城相比于东越而言都很重要,但骥都若是损失,大庆的兵马就会直驱而入,届时东越很快就能从骥都开始节节溃散。”

  “李玄度的兵已经扎在了骥都城外一里地上,现在就是在等朕应下这封议和书。朕推测,若朕不应,他的兵马不日就能重新踏上骥都城墙。”

  “东越驻守骥都的人呢?”祁牧安蹙眉问,“我记得其中有容太傅的弟弟?”

  元胤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本来李玄度撤了部分兵马让骥都有了大胜的趋势,可在最后关头这些撤走的兵马又从好几里外的地方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容将军负伤,但眼下关头他离不开骥都无法回到京城养伤。”

  元胤低低苦笑一声:“瑾昱担心坏了,那是他唯一的弟弟……”

  殿中一阵安静,片刻之后祁牧安听元胤先重拾起声音。

  “李玄度的心可和他那张白净的脸不一样,那些假意撤走的兵一定被他藏到了哪里,指不定现在东越各个关卡外都有一支在盯着。”

  “既然李玄度现在想议和,朕就遂了他的意,当下是要先保住骥都。”他看着祁牧安,这次声音停滞了许久才续上。

  “朕也思量过,你最熟悉李玄度,确实让你去最合适不过。”

  祁牧安捏着议和书手指越攥越紧,在沉寂了许久后,迎着元胤的目光沉声说:“我知道了,腊月二十我会前往大庆议和。”

  胤承帝在上座颔首:“朕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随你一同前往议和的名单都在这里。”随着话音,他把桌案上另一册递给祁牧安。

  祁牧安接过来展开看了看,上面都是跟随他前往大庆议和的官员人名,其中几个略微眼熟。

  元胤死死盯着祁牧安,待他收起册子的时候忽地压声,嗓音又重又厉:“务必答应朕,几人去,几人回。”

  祁牧安抿抿嘴,心里上上下下权衡许久,叹了口气:“再加一人,届时勃律和我一起去。”

  元胤皱眉,并不想同意:“若是情况有变,朕还需要勃律王子助朕。”

  “自打我差点死在西北,他就对我很不放心。”祁牧安轻笑一声,“我曾经也差点失去他,他现在若是一个人跑到危险的地方,我断然也不会同意。”

  他看着胤承帝,眼中隐隐含笑和苦涩,也带着对勃律预判的坚定,对元胤说:“我也不想他跟我一起冒险,但若是我告诉他我在你的授意下去了大庆,他怕是连夜就能失踪。”

  “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狼王,这天地间我还没见有什么能困得住他的地方。”

  胤承帝搭在桌案上的手指来回相搓了几下,犹豫许久,勉强答应下来:“行,那朕答应你。”

  在祁牧安即将离殿之前,胤承帝忽然又垂着头叫住了他。男子疑惑回首看过来,只见元胤低头半藏在阴影里的脸透着淡淡悲戚。

  他哑声问:“宿城那些被救出来的百姓……现在如何了?”

  祁牧安落下眼帘,过了半响答:“已经被你们的兵护送进最近的城中了。”

  元胤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看向祁牧安:“他们无论在何地都是朕的子民,朕替他们多谢你和勃律王子。”

  祁牧安与胤承帝对视良久,略一颔首算是收下答谢,转而踏出炀清殿。

  第二百八十四章

  祁牧安从宫中回到府里的时候,没忘了临走时勃律的话,先是赶忙回房找人,结果没找到人影,问了府上的人才知道,勃律和元澈已经扎堆在了厅堂,围着圆桌吃起来了。

  也不知道元澈今儿在府上都做了些什么,吃个饭吃的狼吞虎咽。他先眼尖地瞅到自外面往这边走的人影,立刻丢了饭碗站起来,对着那边越来越近的祁牧安喊了声:“师父,你回来了!”

  正细细夹着菜的勃律闻声别过头望去,正巧和踏进来的祁牧安对上眼。

  男人看着他二人手前摆着的碟子,没理会眼睛直勾勾瞧着他的少年,略有些幽怨地问勃律:“不是说要等我吗?”

  勃律只看了他一眼就扭回头继续吃起来,含糊道:“你太慢了,我饿了,就叫你小徒弟先陪我吃几口。”

  元澈在他二人之间看了一圈,抹了抹嘴。又是许久未见,这段时日纪峥说他武艺有点长进,让他心里欢喜了许久,日日都盼着师父能从西北回来。这次好不容易等到了,自打得到消息,整日心里都满想从祁牧安嘴里讨上一句夸赞。

  他坐在凳子上正纠结着该怎么自然又巧妙的和祁牧安开口,还没想出个一二,就听对面的男人唤他。

  元澈忙抬头看上祁牧安,男人头往厅堂后扬扬,对他说:“去,帮我端饭。”

  “哦……”元澈慢悠悠站起来,眼睛瞟过厅堂里的四周,才想起来勃律觉得不自在,让这里的丫鬟都退了下去。他视线瞟回来重新落在祁牧安的目光里,对男子点点头讨好说:“师父,我这就去!”

  说完,他飞快离桌,向着厅堂后面跑去。

  少年的身影没入后面时,勃律的声音随之在祁牧安身侧响起。他随意开口问道:“胤承帝有何事?”

  祁牧安却是坐在勃律身边默了下来,一直到勃律疑惑地瞥过来,他才缓缓开口答:“腊月二十,他要我去大庆议和。”

  勃律的动作滞住:“什么情况?谁要议和?”

  “李玄度。”祁牧安说。

  勃律沉下脸:“为何突然要议和?他又想干什么?要降了?”

  祁牧安摇头:“不。骥都原本要大捷了,却被李玄度突然出现的兵马打了个他们措手不及,现在正围在城外一里地上,这时候让人把议和书送到元胤手边,李玄度是在逼他应下议和。”祁牧安沉声说,“若东越不应,李玄度这是想一举攻下骥都。骥都溃,东越损失会极其严重。”

  “骥都的人呢?将领呢?”

  “骥都的将领是容太傅的弟弟,如今正负伤在城中养伤,不宜再上战场。”

  “那就再让人过去支援,再不济我过去。”勃律冷声道。

  祁牧安说:“元胤猜测其余地方李玄度撤走的兵马也同样在暗中等待与骥都相同的时机,现在赶不上支援所有关卡,所以这时候东越不得不应。”

  “啧。”勃律撂下筷子,脑中飞快寻思一瞬:“你是说那些被李玄度早先撤走的部分兵马?”

  说完,他自己先瞬间了然:“原来如此,我说他之前为何要突然撤走兵力,一直以为那些兵马大庆用来支援了西北,如今看来并不是。是我们疏漏大意了,包括宿城和西北这次突如的停战,原来李玄度一直在等这时候。”

  “李玄度的心思可真是曲折啊,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又是撤军又是烧宿城,原来计划在这里。”他冷笑,“他这是把哈尔巴拉和延枭也给算计进去了,我就说那三个人的心计汇不到一块去,迟早他们之间还得打起来。”

  他注意到祁牧安在他身边一直无声,于是皱了皱眉。勃律直直盯着祁牧安,直到对方也察觉到视线转过来,青年才再次开口:“元胤为何要你去?他明知道你是大庆人。”

  祁牧安默了声,没主动提这是李玄度的要求:“正因为我是大庆人,曾经在李玄度身边就过职,他认为我熟悉李玄度,我去才最合适。”

  “去见你的旧主子?”勃律冷着脸盯着祁牧安,“我可不放心,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祁牧安失笑,很快又收住:“元胤不想放你走,但我说,他用什么方法都关不住现在的你。”

  勃律先是愣了下,随后笑出一声:“若是去年这时候,他倒是还能用上这个手段,今年想也别想。”

  祁牧安淡淡说:“正好,借此机会,先带你去大庆瞧上一眼。”他张着嘴顿了一息,低声说下去:“或许,我还能见上留在李玄度身边的昌王亲兵一面。”

  勃律看着祁牧安片刻,轻声问:“他们会跟你回来吗?”

  “我不知道。”祁牧安垂下头,一时间仿佛十分颓然:“他们是我当年为了保护李玄度留在他身边的,就连那块对应的昌王令都在他手里……我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还认不认我。”

  勃律问:“所以不管他们认不认你,只要有这个昌王令就能让他们听命,对吧?”

  祁牧安看着勃律,不知道他问这是为何,但还是慢慢点头:“对,昌王军除了义父和我,只认昌王令。”

  勃律收回视线,重新执起筷子,低声喃喃了一句:“我明白了。”

  祁牧安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要问上一嘴,这时候元澈却把饭端了回来。祁牧安看着少年既乐呵呵又殷勤地把碗放到他面前,不好再开口,便把嘴闭上,想问的话先咽回嗓中,和他们一道吃起了饭。

  腊月十八,祁牧安在临出发前去了趟牢狱,见了赵长辉一面。

  人被东越关在牢里已有好几个月,祁牧安见到人的时候,他正躺在里面的木板上闭着眼睛,身边桌上的饭菜一动未动,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

  ——应该不是在睡觉。因为祁牧安走近的时候,他敏锐地看到赵长辉身上随着呼吸的起伏动作忽地高出一小节,分明是醒着的。

  很快,里面的人便出声应征了他的猜想。赵长辉猛地从木板上起身,厉声喝问外面来人:“谁?”

  祁牧安缓步走到牢外,让里头的人借着光亮把他瞧清楚些。

  赵长辉看清的那一刻,当即猩红着眼睛瞪着外面人,咬牙切齿嚼着对方的名字:“祁牧安——”

  祁牧安在外面把人打量了一遍:“看来你在这里过的也挺好,竟是一点没瘦。”

  “我呸!”赵长辉啐了口,“你们生生关了我半年!老子在这里都要吐了!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祁牧安呵笑:“知足吧,若不是这次事变,你这辈子都得在牢里度过。”

  赵长辉支腿坐在木板上,叫上的脚镣一时间哗啦啦的响。祁牧安随着声音落眼看过去,瞧着脚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赵长辉被镣起来想嚣张也嚣张不得的模样,现在看到他的现状,当年儿时欺压自己所暗藏积压至今的怨怒忽然腾出胸腔。

  祁牧安也不是个能一直忍气吞声的人,只是由于年少经历,向来是遇事含气,待到一定时机再一齐爆发,就如当年他找到赵长辉的空隙,直接将人解了甲赶到看守城门一样。

  他想,他若是个张扬的人,此刻一定当着赵长辉的面,指着他的脚镣拍手叫好。

  赵长辉瞪着瞪着,忽然就对着祁牧安嘲笑起来:“我真不明白,你这个叛国的嘴脸是如何让东越皇帝放心用你的,他难道就不怕东越被你搅和灭国?”

  祁牧安不耐地皱眉:“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杀了你,把你的头给李玄度送回去。”

  “你说什么?”赵长辉目露凶光,但很快他就从祁牧安的句话里品出了另一个意思,终于反应过来,双脚忽地踩到地上,脚镣又是一阵哗啦啦响。

  祁牧安看眼刺耳的脚镣,眉头皱的愈发深。

  赵长辉从木板上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死死盯勾住祁牧安,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祁牧安冷眼直视向他,在赵长辉要等的不耐烦险要暴跳如雷的时候,说:“李玄度要和我们议和,他要你返回大庆。”

  赵长辉先是怔愣了一刻,随即站在地上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祁牧安,你算错了,殿下还是重视我的!”

  他指着祁牧安笑道:“我好歹是为殿下立过军功的赵家功臣,殿下还需要我赵家,他不会真的放弃我的!”

  祁牧安听他笑得心烦虑乱,不愿再在牢中久站,转身要走。刚要迈出脚步,他又忽然顿住,侧眸对赵长辉冷冽说道:“但愿如此。”

  “但愿,他是真的在接你回家。”

  他收回视线,不再理会牢中人,直线往外走。

  走出牢狱,勃律正在外等他。见他出来,青年一刻没停留,忙往他身前走。

  “李玄度真的没有放弃他?”勃律看着他沉声问,“没放弃为何放任他在东越铐这么长时间?”

  祁牧安的眼神逐渐沉凝:“我不知道……李玄度应该不会这么随便就议和才对。”

  “他是不是得意的乐坏了?”勃律嘲讽看眼牢狱大门,“我好像在这都听到了他的笑声。”

  祁牧安回想了一下:“是很得意,得意到就像是儿时又把我踩在脚下一样。”

  勃律瞪开眼:“他还真的踩过你?”

  祁牧安握住青年:“没事,我早就还回来了。”他看看天色,“走吧,离开这里,后日就要出发去大庆了,一起去的官员还没见上一面。”

  这日的天色无论何地都暗沉沉的笼罩着。大庆,东宫内,男人推开殿门,握着最新的消息来到太子的面前。

  案后的人闻声抬头,放下手上的东西,笑着问男人:“大漠有动静了?”

  “回殿下,还没有。”

  “还没有?这都多久了,不是说大漠和东越结盟了吗?”李玄度微微诧异之后轻声笑道,“怎么大漠王一点表示都没有。”

  男人默了一息,答:“就算加上大漠的兵马,也无力与我们抗衡。”

  李玄度被这句说的愉悦极了,声声轻笑。他正要重新把目光落在案上,转而又想起一事,抬头问:“你来,是关乎议和的事?”

  男子颔首。

  李玄度的眼中这才终于沾上笑意,好奇地微探身子,急问他:“告诉孤,东越这次过来议和的人是谁?”

  男人身形狠狠一顿,过了须臾,才顶着李玄度望向他意味深长的笑意,回答:“是祁牧安。”

  李玄度瞬间不出所料地笑出声,倚靠回椅子上,看着桌上的时刻能落入视线内的昌王令,自语道:“孤就知道,孤就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小安。”

  第二百八十五章

  腊月二十,祁牧安和勃律出发前往大庆。与他们随行的有几名东越的使节,元胤命常衡加派过来保护他们的亲兵,还有跟随勃律回到上京城的阿木尔,和另一个名叫斯钦巴日的草原男子。

  赵长辉是在这日巳时被押入牢车的,坐在里面还能顶着冬日的太阳惬意地靠在牢车上昏昏欲睡。勃律时隔几月再见到他的时候,一时间竟是觉得他这模样像是在牢里过的比在外面还要好。

  他拧着眉盯着已经坐入牢车里的人,盯了会儿,还没见祁牧安从宫中出来,于是眼睛转了一圈,看向把赵长辉亲自押出牢狱还没离开的常衡。

  青年朝赵长辉点点下巴,问他:“这家伙这几个月都这副模样?你们是不是供着他呢。”

  常衡听到勃律和他说话,转过脸来,跟着望眼赵长辉:“他好歹是大庆的将领,多多少少还有点利用价值,难道就任由饿死?”

  男人笑了一声,想起什么,仰头看着马上的青年:“听说你们草原上俘擒敌方将领,轻则直接杀之,重则拉回部族折磨致死?”

  “知道的挺多的啊。”勃律眯住眼,也随他笑出一声,俯了俯身,对马下站着的男人挑衅道:“幸好你们一次都没落在我手里过,偷着乐吧。”

  常衡干笑一嗓,第二声就笑不出来了:“那我还真替我和我弟兄们多谢你了,小子。”说完,他想起来也拧着个脸,看了赵长辉一眼:“说真的,我总觉得李玄度身边的人没一个脑子正常的。”

  勃律皱起眉,在马背上直起腰板,垮下脸不乐意道:“你这话是把阿隼也骂进去了。”

  “嘿。”常衡心里直叫无奈,“谁不知道他现在是你的人,被你护地严严实实的,我能骂到他身上去?”

  “我承认他之前眼盲心盲,把李玄度当主子忠心耿耿地杵在他身边做事。”勃律越说越面若寒霜,心情着实不好地闭了会儿嘴,方才重新开口。

  “好歹是他做过的糊涂事,你这话确实是把他骂了进去。”

  “主子?”常衡听他说完,瞥了青年一眼,心中纳闷,须臾之后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我还说错了?”勃律察觉到常衡异样的目光,扭头对上。

  常衡眼睛移开一瞬,很快又落回勃律身上。他面色平常的对勃律道:“我曾听闻这可不是寻常的君臣关系。”

  这话一出,惹得勃律怔愣住。

  “东越和大庆两国相邻,当年李玄度身边有一个爱惜得不行的人,什么事都要经他之手,去哪都带着,此人便是祁牧安。”常衡留意着勃律的神情道,“这事儿都传进我东越的朝堂上了,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名声,李玄度可对他重视的不得了,这些你都不知道?”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主子’就能概括的。”

  勃律静静把他的话听完,脸色愈发冷沉,但他仍旧开口替祁牧安辩道:“你个道听途说的,别在我耳边叽喳。”

  “看来,你也不是全知道祁牧安的事情。”常衡眼神深沉,若有所思。

  勃律冷眼瞥他,一息后冷笑道:“是啊,我只知道你的。”他居高临下望着常衡,明眼都能看出来是真的生起了怒气。

  “我知道你一个快而立的人败于我这个当年区区才十六七的少年手里,若我是你,简直没脸回来见人。”

  常衡刚想咧嘴笑,然而才开了一个口,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他咬着后牙槽隐忍着,一字一句冲勃律嚼道:“勃律,你恼羞成怒,别发到我身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恼羞成怒了?”勃律觉得好笑。

  常衡注视了会儿,突然释怀了:“也是,你年轻气盛,这张嘴和眼睛一样,凌厉的很,我当年在战场上就应该心知肚明。”

  勃律沉着一胸腔莫名不知哪来的气不再开口,直到过了半响,他抬眼望着皇宫方向,还是没等来祁牧安回来的身影,才啧口气,怨道:“阿隼怎么还不出来。”

  常衡黑着脸回说:“许是陛下多嘱咐了几句吧。”

  “他怎么这么啰嗦。”勃律不满,“这都要过巳时了,还出不出发了?”

  常衡看了他一眼,思索一下,抬脚往前走:“我让人去宫门口问问情况。”

  男人离开后,勃律又在马背上坐了一会儿,依旧没等来祁牧安,然而常衡的话让他心里委实是越来越烦躁起来。

  他手指抓着绳疆,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挥甩着。脑中混乱地搅和了许久,皱眉前后看了看四周的人,又扭头看看后面的牢车,稍一寻思,最后选择下马,拎着佩刀直径往后走。

  走到牢车旁停下来,他冷眼观了里面的人片刻,突然提刀往牢车上猛然磕了一下,佩刀和牢车木头相撞的声音“咚”地敲醒里面正靠在后面神情瞧不出愤懑的人。

  赵长辉就像是认定了他能回到大庆一样,坐在即将出发的牢车里便已经开始得意起来,像是已经把他送回了大庆一样。

  他听到声响先是不耐烦地皱起眉,睁开眼闻声看过来,瞧清楚勃律的脸时,先是疑惑了一下,似在回想这人是谁,随后才恍然记起。

  赵长辉重新把头枕回后面,眼睛却是往外瞟着外面站着的人:“怎么是你?祁牧安呢?”

  勃律先是把赵长辉审视了一遍,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在牢里住了半年会把我忘了呢。”

  “忘不了。”赵长辉说的磨牙凿齿,恨之入骨:“被一个草原人抓住还拴在马后拖行,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他阴翳道:“迟早有一天要百般奉还到你身上。”

  “好大的口气,这世上能把我拴住托在马后的人还没出现呢。”勃律讽道。

  “你若是东越人,早就被我抓好几回了,不用说把我拴在马后,你已经死在了穆格勒、我的手里。”他视线若有若无地往常衡离开的望向飘了一下,“我和东越打了数场仗,打你的功夫能和常衡打三场了。”

  “果然,李玄度现在身边除了净是些没脑子的,也是些没本事的。”

  赵长辉被他说怒,拽着铁链就要站起来,然而牢车高度有限,他只能跪在里面朝勃律这边探身,咬着牙把勃律的面容完全刻入眼底。

  末了,他勾唇讥笑:“东越真是奇怪,东越的皇帝也是宽宏大量啊。”

  “一个是叛国贼,一个是杀尽自己军的仇敌,竟然都能被他招揽在手中。”

  “不过没用——我告诉你,你们做什么都没有用。”

  男人脸上神情挣拧又激动:“你们把我送回大庆,就说明你们已经败了。”

  “这天下就是大庆的!”

  “春秋大梦!”勃律低吼。

  赵长辉阴笑一声,头往勃律这边偏了偏,眼睛滴溜溜在勃律身上打转,突如其来问上一句:“你认识延枭?”

  “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兄长?”勃律面无表情,“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赵长辉猖狂地斜看着勃律一声声笑起来,笑得意味不明,不知是不是曾经听到哈尔巴拉和延枭谈及过他什么。

  他一连笑了好几声,低声如叹般对勃律说:“草原的小王子,那你最好活好了,待到了大庆,你跑不了的。”

  勃律此刻没心思从他嘴里探关乎自己的事儿。他往前迈了一步,离牢车走近了一些,盯住里面的人压声质问:“我且问你,祁牧安和李玄度是怎么认识的?”

  “你问我?”赵长辉觉得这个问题被他问的莫名又好笑,忙不迭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他猛然抬起身子,往勃律这方凑过来,险些就抵上牢车的木杆。

  勃律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丝毫不惧怕他能斩断牢车冲出来。

  他听赵长辉恶狠狠道:“还能怎么认识?祁牧安那个杂狗这一生就不配见到殿下一面!他当年不过是趴在地上装装可怜,就让路过的殿下心生怜惜多年,这些年眼里都是他,恨不得什么都给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还给他留着昌王府,还盼着他能主动回去。他顶多就是殿下的一条狗!他凭什么让殿下这般用心?”

  勃律倏然窜上前,隔着牢车把手伸进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攥上赵长辉的衣襟,眼露凶光吼道:“你给小王把话再说一遍!”

  然而他话音降落,赵长辉还没来得及狂妄地再说上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一道喝声:“勃律!离他远点!”

  紧接着,勃律的手就被快步赶回来的祁牧安用力抽了回去,把人拽到身后,警告里面的人:“赵长辉,给我管好你的嘴。”

  “我呸!你还想管老子说话?”赵长辉方才差点被勃律用力勒死,此刻咳嗽着瞪着祁牧安啐道: “嘴长在老子身上,老子爱怎么说怎么说!”

  “你就是个蛊惑殿下的,逃跑这么多年殿下还对你念念不忘,你还有脸回去面见殿下?”

  赵长辉怒道:“我告诉你祁牧安,老子一回大庆,就要让殿下立马把你抓进地牢里,让你尝遍叛国的滋味!”

  勃律实在忍不住,狠狠一脚踢上牢车,牢车瞬间剧烈摇晃,晃得里面的人一下子头怼在旁边的木条上,疼的他呲牙咧嘴。

  一脚踢完,勃律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马旁,在马下站定平静了一息,对身后赶上来的人抢先冷声说:“赶紧出发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去大庆见见那个日日缩在皇宫里的大庆太子了。”

  祁牧安眼睁睁瞧着勃律视若无睹地骑上马,扬绳先行一步,在马下的他狠狠蹙起眉,似乎在思索勃律的怒意从何而来。他瞥眼身后的牢车,心里突然忐忑,不知道勃律在赵长辉面前站了多久,二人都说了多久,都说了些什么。

  然而这一路从东越到大庆他都没机会直言询问勃律,旁敲侧击也撬不出来。勃律倒是还和之前一样,但他就是隐隐感觉哪里透着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大庆前来接东越使节的人在他们抵达大庆城池的头两天就等在了城外。两方相见,祁牧安发现他在大庆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心里猜测是这些年李玄度新提的鸿胪寺官员。

  官员见到他们后让人感动诧异的是并没有过多慰问被关押半年的赵长辉,而是直接依照大庆太子的命令把他们带入大庆城池,走上官道直抵京城。

  一路上没有大庆的伏兵,也没有任何危险,就让他们安安全全地进了京城,在城中的驿馆落脚。

  东越的使节要求立即面见大庆皇帝,却被告知当今皇帝病重,由大庆太子代为把持朝政,而太子当日身缠事务无暇抽身召见他们,便让他们在驿馆中等待传召。可解下来一连相安无事等了两日,李玄度依旧没有任何传召的意思。

  大庆的皇宫近在咫尺,祁牧安却揣测不出里面坐着的人的心思。他在时隔多年的大庆夜色下站了许久,才折身回到燃着明亮烛火的室内。

  第二百八十六章

  祁牧安刚踏进房间,突然里面的窗户被人从外打开,一个人影飞快闪了进来。

  他立即警觉,不知来者是何人,心里一时间对这半夜偷摸从窗子进他屋中的人揣测了数种身份。

  他看着里面的人影,脸色顿时冷下来——难道是李玄度的人?

  李玄度放任了他们东越使节在京坐立不安了几日,终于忍不住要率先来找他叙旧了?

  祁牧安神色暗沉下来。

  自他拿到从元胤那里的议和书,看见上面书写的内容时就知道,李玄度一直都清楚这几年他在东越,所以这议和书不仅仅是议和书,他这是借此要他回来。

  元胤的思量是对的,若是能说动李玄度,让两国这次真的议和上,东越这方有他这个熟悉大庆太子的人在,再谈判途中吃不了太大的亏。

  为了还留在大庆的昌王军,他和李玄度不可能这辈子都不相往来,二人迟早都要再见上一面。所以他权衡之下才答应胤承帝前来,但在答应前,谁也不知道其实他心中纠结了许久。

  他不愿意勃律跟他来,怕勃律和李玄度见面,可他来大庆的事儿是瞒不住勃律的,就勃律那个犟模样,届时就算一路悄悄跟着他也能跟来大庆。

  而且,他心里离不开勃律,怕自己不在,胤承帝那条狐狸真就同勃律自己说出来的那般,以他为威胁,让勃律从西北到别的地方相助。

  于是他心里既担忧又不舍,到底还是要勃律和他一起来了大庆。

  或许想想,李玄度那个恨不得时刻守着龙椅的人,就算勃律在大庆,也不见得二人能见上面。

  就从房门走到里间的这几步时刻,祁牧安想了很多。他想李玄度和他见面能说些什么,难不成真的“叙旧”?又想起李玄度身边遍布替他搜寻情报的暗卫,他还在大庆的时候就知道李玄度在他身边放了一人,时刻能知道他的去向和消息,不过在他离开大庆后那个人好像便也消失了,这时候想起这件陈年往事,让祁牧安不禁心里发怵。

  他这时候想起当年在草原上遇见的玄七,一时间觉得那个女人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十分蹊跷。

  ——难道李玄度的人其实还隐在他身边?

  他心里不禁凉了下来,突然后悔按照驿馆的安排让勃律睡在隔壁的房间。但很快,他又心惊胆跳地安慰自己,若是李玄度的人跟着他去了草原,早就被勃律察觉拽出来摁到他眼前杀了。

  当他抽过佩剑轻手轻脚走进去要制伏来人时,在看清里面的情景后突然又刹住脚跟。

  他意外地看见本应该在隔壁早已睡下的青年一副刚从窗子上跳下来的模样,正站在地上拍着身上不知从哪蹭上的灰尘,和夜归带回来的寒凉气。

  祁牧安愣了愣,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他站在原地不再靠近,隔着几步远冷不丁出声,语气严厉地质问对方:“外面已经宵禁,你这是去哪了?”

  人影听到声音时身形倏然顿住,扭头看着认为本不该站在这里的祁牧安,皱了皱眉。

  勃律张张嘴,没说出来什么话,眼睛在祁牧安的注视下朝着屋子的摆设打量了一番,之后舔舔嘴唇,局促开口:“我进错房间了。”

  青年略显懊恼,看祁牧安没说话,接着嘀咕了一句替自己辩解:“这院子建的让我分不清楚。”

  祁牧安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黑,他握着剑的手越攥越紧,想发脾气,这股气却又不知从何泄出来。

  “你怎么还没睡?”勃律对着站在对面披着衣衫的人感到诧异,看了眼不远处榻上掀开的被褥,自以为很自然地问:“睡不着吗?”

  祁牧安闭了闭眼,头痛欲裂:“你先告诉我你去哪了?”

  勃律抿抿嘴,之后指指头顶:“没去哪,就是在上面坐了会儿。”

  祁牧安眉头深锁,让勃律心中不知信没信他的话。他在原地无措地站了会儿,见祁牧安又离他近了几分,低声对他说:“别乱跑。大庆宵禁的街道上到处都有巡视的官兵,你若出去,大庆能用任何理由轻易地把你关进大牢。”

  没再继续问他去了哪里,勃律心里吐出口气,点头答:“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出去。”

  祁牧安盯着他的神情,默了阵,再次问:“为何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勃律反问。

  “在想一些事情。”祁牧安答。

  勃律凝视着祁牧安脸上的神情:“在想什么?”

  祁牧安看着勃律,张张嘴,突然的一瞬间,他想在和李玄度见面之前和勃律坦白他们之间的过往,但下一瞬,心里又开始害怕,于是赶忙闭上嘴。

  反倒是勃律先他之前沉声开口:“李玄度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要回赵长辉?”

  赵长辉跟着他们来到大庆,并没有被大庆的人接回去,而是跟着从牢车押到了驿馆里。李玄度一日不召见东越使节,双方就一日无法谈判,他们也就不能按照约定把赵长辉归还大庆。

  祁牧安垂了垂眼眸,心说,估摸着李玄度早就放弃他了。

  祁牧安一直不说话,勃律感到奇怪,定定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能感觉到,自打进入大庆的那一刻,或许说是他们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祁牧安就变得有些古怪,对着他的话难得的开始有了躲避。

  他对着对面的人忽然就有些生气,憋着不上不下,难受极了。他深呼吸两口,看不得祁牧安把话想吐又吞下去的模样,一手推开人没好气道:“你自己在这站着吧,我困了,要回去睡了。”

  他边往外走边在心里骂道——祁牧安,你就憋着吧,早晚得憋死你。

  他走到屋门口的时候还忍不住往后扫了一眼,没看见祁牧安跟过来的身影,一时心中火气更甚,踏出去把门摔得咣当响,让隔壁的人吓得狠狠一颤。

  勃律回到自己的屋中,打开屋门走进去,屋子里已经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阿木尔,一个是斯钦巴日。二人神情一个比一个诡异,脸色神情异样多彩,瞧着勃律走过来没敢动。

  阿木尔竖着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方才摔门的声音他和斯钦巴日都听见了,还以为是勃律被发现了。但是现在又安静下来,到让他疑惑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和斯钦巴日对视一眼,自己暗暗咳嗽一声,主动问青年:“勃律,你跑哪去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被阿隼逮到了。”勃律看了他一眼,脸色比较差。

  “什么?”阿木尔惊愕。

  勃律啧了口气,心情烦躁的很。他也是,自打出了东越,见着祁牧安的心就不安乱晃,耳边总能回想着常衡和赵长辉说的那些屁话。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听进去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把怀里装着的没被祁牧安发觉的纸和火炭笔,朝二人招招手指:“赶紧,把你们两个画的给我看看。”

  斯钦巴日没说什么,直接展出自己画好的图纸,阿木尔想说也没机会说,只好也跟着摊出来。

  勃律从他二人手上接过来,在桌上抚平,和自己画的勉强拼到一起。

  这三张纸上画的是他们到大庆京城的这几日所观察探出的城中布局图,哪里设了官兵,哪里是城门,哪里又是皇宫,皇宫的宫门统统都在这三张拼起来的纸上。

  阿木尔手支在桌子上,身子往前倾斜一些,先是跟着看了看图纸,随后脸抬起凑到青年旁边,小声问:“勃律,你画大庆京城的布局图做什么?”

  “以防万一。”勃律嗓音宛如自语喃喃,眼睛死死盯在图纸上,就着旁边的烛光一一把上面的布局和从皇宫出来到城门的路线用食指划着走了一遍。

  斯钦巴日把阿木尔的身子用力拽回来,对他小声嘀咕:“殿下这是心有谋划,要做大事。”

  “你又懂了?”阿木尔瞥他,隔空点着桌上的三张纸:“这里面就数你画的最难看。”

  斯钦巴日不服气,扬着下巴,肩膀狠狠撞了下阿木尔。

  阿木尔不甘示弱,也要驾着胳膊怼回去,半路上却忽地听见青年喃喃开口:“就差大庆皇宫了。”

  斯钦巴日忙把胳膊收回来,对勃律蹙了下眉,犹豫开口:“可是皇宫的禁卫最森严,我们如何都探不到布局的,殿下。”

  阿木尔怪道:“这大庆太子李玄度也是奇怪,有必要夜晚还这么谨慎,还要在街上布这么多巡查的官兵?上京城里就很安静,这两地差别真大。”

  勃律等他们说完,一个人在桌边深思许久,再次开口:“皇宫我来想想办法。”

  一听这,阿木尔心知勃律这不是在开玩笑,眼神立刻正色,劝阻道:“勃律,那可是大庆太子的老巢,你进不去的。”

  勃律点着桌面,盯着图纸敲击着说:“会有办法的。”

  屋中寂静下来,唯有烛火还在噼啪跳跃。阿木尔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桌边的青年,似乎是想看出勃律面上对自己的主意幡然改途的神情,但他等了许久都没看到。

  他声声沉下来,摸不透勃律的心思,只能难以置信地发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勃律?”

  勃律盯着图纸上方属于皇宫空白的区域,重声答:“我要从李玄度手里拿回属于阿隼的那块昌王令。”

  第二百八十七章

  “你疯了?”阿木尔听着他的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瞧着勃律。

  “你疯了勃律。”

  他难以置信地重新问一遍:“你一个人,要去大庆皇宫,然后还要从李玄度手里偷东西?”

  勃律皱眉,抬头看着他,不赞同道:“那本来就是阿隼的东西。”

  “但是现在你是在大庆,那东西在大庆皇宫,是在李玄度的手里,你这和偷来有什么区别。”阿木尔的手气得在半空挥扬起来,恨不得敲醒勃律:“昌王令是兵符,调动一方的兵符你应该知道重要之处,说不定被他天天握在手里呢,指不定连睡觉都握着。”

  阿木尔瞧着勃律始终不说话,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勃律,你告诉我,你要如何拿到?”

  勃律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挥开阿木尔的手:“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了,你们回去吧。”

  “勃律!”阿木尔拦住青年整理桌上图纸的动作,双手按在上面,不让他拿走。他双眼急得通红,紧紧盯住勃律,声音不禁高了几分。

  “你替他偷昌王令做什么!他都不在意,你为何要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地!”

  勃律抽了两下抽不动图纸,抬帘怒瞪男子,勃然变色,怒火中烧道:“我不想阿隼再和这大庆有什么联系,不想他为了一块令符整日忧愁,更不想他和李玄度那个披着虚假面皮的东西见面!”

  “阿隼拿不到的,无法拿到的,我替他拿回来。”他狠狠拍开阿木尔的手,把图纸成功地从对方手下扯出,飞快折好。

  

  阿木尔怔愣一瞬,没太听懂勃律这话中的意思。他噤声一息,之后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冲青年肃道:“勃律,此事我不同意,阿隼也不会同意。”

  勃律眼神倏然扫到他的面上,冷道:“阿木尔,我是你殿下还是他是你殿下?”

  阿木尔顿了顿,吐出口气无奈道:“你是我殿下。但这件事就算你是我殿下,我也不会同意。”他心情沉重地复说了一遍,说完捞了下旁边有些不敢开口的男人:“斯钦巴日,你同意吗?”

  斯钦巴日看看勃律,又看看阿木尔。阿木尔是长久以来一直跟在勃律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人,既是朋友又是君臣,他能和勃律吵起来,自己身为狼师的一名将士却不可以。于是他只能犹豫着摇头。

  没等他摇完头,阿木尔把视线就扭了回来,直视青年。这次他声音避方才的激动要缓和不少,但语气依旧峻厉:“勃律,我若是知道你让我俩画这图是为了偷完昌王令后好脱身的,我最开始一定不会答应你。”

  勃律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把图纸一个个收起来叠好,转身对着他们神情冷淡的下了逐客令:“此事多谢你们,剩下的我心中有数,自己来就可以了,今夜你们回去休息吧。”

  斯钦巴日眼睁睁看着勃律敞开屋门赶着让他们离开,心头焦急,真怕殿下出了什么事。他忍不住推搡着阿木尔,小声道:“阿木尔你再劝劝殿下啊。”

  阿木尔注视着勃律须臾,吐出口气,轻声道出事实:“斯钦巴日,现在没人能劝动他,今儿就算符燚和我一起在这都劝不动他。我们先回去吧。”

  阿木尔和勃律之间闹得不欢而散,离开勃律的屋子后,二人双双生着闷气,都讴着气不见对方。

  勃律刚在祁牧安的面前念叨过李玄度为何这般沉得住气,未料很快,他们在驿馆住下的第四日,东越使节终于和大庆在谈判桌上相见。

  两方就此次议和和兵马退让又是争议了足足四日,仍没勉强商讨出一个结果。

  大庆告诉东越,议和后会退回处于前线逼近东越城池的所有兵马,回到他们的地带。而宿城虽是被分割的城池,但到底是东越昔日的领地,对此大庆太子会大肚的用丰厚的银两作为对东越对宿城的补偿。

  而东越,被要求归还大庆的扬武将军赵长辉除外,还要西北多占据的领地,和另一座代替宿城割让的城池。

  而李玄度的意向,把目光放在了东越西北的一座城池。

  这条件东越使节不敢应下,吵了几日,把消息传回东越,气得胤承帝恨不得亲自到李玄度面前,把他的算盘摔得稀巴烂。

  就在两方在大庆京城相持不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自踏入大庆京城便一直身处于驿馆中、从未离开也从未露面的祁牧安,收到了一个温润的玉佩。

  玉佩上的雕刻让他印象深刻,是大庆储君独有的祥云四爪蟒,握起来泛着淡淡温热,是他握了有十几年的触感。

  议和不顺利,他又身在京城却迟迟不去见李玄度,李玄度终于沉不住气,先让人来找他了。

  看来此趟他不得不去。

  祁牧安握着玉佩在屋中坐了许久,久久不动。直到夜幕微沉,他才艰难地从凳子上站起身,似是做出了决定一般,拿起佩剑,揣着玉佩打开了房门,抬脚沉重地走了出去。

  他在长廊上刚要转身朝外走,还没走两步忽地又顿住身形。祁牧安站在原地徘徊不定,视线频频望向身后与自己的屋子相隔不远的房间,沉思着面容纠结许久,最终叹口气,回身朝着勃律的房间门口走去。

  他立在勃律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却没得到屋中的回应。祁牧安感到诧异,把门轻轻推开走进去,却发现里面昏暗一片,空无一人。

  祁牧安愣了愣,赶忙走出来去到阿木尔和斯钦巴日的房间,逮着人问勃律在哪。

  一听这,阿木尔的脸色当即僵住。他心里念了勃律好几声不是,又盼着他赶紧出现在他们眼前,但心中默念了很久都没等到期待的人影在他们的视野中出现。

  阿木尔和斯钦巴日齐齐摇头,表示谁也没见过勃律。

  阿木尔看着祁牧安的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又似乎带着什么难言之隐,把原本想要离开的祁牧安又生生捞了回来。

  瞧着阿木尔的神情,祁牧安拧住眉,心中不知为何莫名的忐忑不定,心神不宁。

  他急切地肯定阿木尔的神情:“你知道他在哪。”

  阿木尔皱住眉,斟酌了须臾,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叹道:“我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这两日很少见到他,但他每天都跟着东越使节出去。”

  祁牧安眼神愈发疑惑,并不明白勃律为何要跟着东越使节出去。但很快,阿木尔就看见祁牧安往身后屋外看了看,又扭回来,之后眼神渐渐变得质疑。

  阿木尔紧抿嘴,很快松开,对勃律说:“他之前说要给你偷回在李玄度那里的昌王令。”

  他还是违抗了勃律的命令,他心里如何都不敢让勃律置身危险。

  他说完,看见祁牧安被这句狠狠定在了原地,面上惨白,嘴唇嗫嚅了一下,吐出声:“你说……他是去了大庆皇宫?”

  阿木尔舔了下唇,忽地心里犯怵:“大概吧,也有可能不在。”

  祁牧安眼睛垂落,目光模糊地瞅着斜下方的地面,他听不清阿木尔又说了什么,头脑嗡嗡地震响,几响过后他猛然转身,不顾身后阿木尔的急喊,疾驰往驿馆外走。

  他出了驿馆,外面已经早有先知地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四角挂着铃铛,整个车身富贵华丽。祁牧安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李玄度曾经经常前往祁府找他时所坐的马车。

  他定定看着车身,呼吸急促,原来往昔的记忆和习惯在他脑海中根本没有遗忘,他还是能清楚的记起在大庆所发生的任何事,和李玄度之间的任何事,同样清楚的记得李玄度的微小习惯,并且潜在的也影响着他的习惯。

  祁牧安晃晕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看到面前立着一个男人,男人恭敬的冲他俯身行礼,声音不冷不热道:“祁将军,属下是玄三,奉殿下之命前来迎您进宫。”

  祁牧安听见自己的尾声颤了颤,问眼前这个其实自己并不怎么熟悉的李玄度身边的暗卫:“这一切都是李玄度料化好的?”

  然而名叫玄三的男人并没有回答祁牧安的话,而是脚跟往旁迈了一小步,侧过身子,再次请祁牧安上车。

  祁牧安攥紧身侧的拳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马车看,他似乎能感觉到车壁中就是李玄度那深不可测的渊池。

  但他还是坐上了马车,驶向了大庆皇宫。在宫门处出示了李玄度的玉佩,顺利进入宫道。

  祁牧安的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沉重的闭上眼帘——时隔有六年,他又回到了这座压抑的他喘不过气的皇宫。

  今夜的大庆皇宫异常安静,没有来往的宫人,也没有巡视的禁军,独有他这一辆马车吱呀吱呀驾驶在宫道上,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十分突兀。

  他们并没有进东宫,马车在半途转了一个方向停下来。他被玄三带着下了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一步步进入大殿。

  祁牧安站在殿门处停滞下脚步,看着紧闭的殿门指尖颤了颤,没有打开。玄三没有在意祁牧安的举动,而是上前在他身边提醒了一句:“将军,剑。”

  祁牧安恍然回神,看着玄三伸出的双手,抿了下嘴,把佩剑递到了他手上。

  “他为何不在东宫见我?”他哑音问。

  本来没指望玄三会回答,怎料这男人会沉声应一句:“殿下说,这里才适合与将军重逢。”

  祁牧安默下来,视线重新转向面前的殿门,拳头握了握又送开。他抬帘在宫殿外四周的房檐房顶上扫了一圈,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看见或许潜入宫中的勃律身影,一颗悬着一路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推开殿门踏进去,明亮的殿堂映入他眼中。他一眼就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的背影。

  听到殿门打开的声音,男人慢慢转过身,望过来。

  似乎一直在殿中等他一样。

  祁牧安在男人动身的时候蓦然咬紧牙关,气息不稳,垂在身侧的手微颤。

  雕刻精美的顶柱前站着的男人身着一身华贵蟒袍,发髻梳的一丝不苟,丝丝盘进头上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发冠中。他一切都一如祁牧安记忆中年少时的模样,儒雅,温和,看向他时笑起来和煦如阳,那双眼睛里不止有他,还有这广大的天下。

  真的就像是当年初见那般将他从水中救出,以后一直暖着他的心一样。

  现在一切的一切,让祁牧安恍如回到了年少。

  然而祁牧安在看清李玄度的那一刻起,神思就格外的清明起来。他自打踏进来就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往前再迈一步,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打量着许久未见的李玄度。

  李玄度也站在那里任由人打量。双方相互注视了一会儿,他率先笑着对祁牧安开口。

  他按照多年的习惯唤着祁牧安的名字。

  “小安。”

  祁牧安看见李玄度动了唇,听见李玄度润声唤他的名字,让他心中猝然攥紧。

  李玄度眼睛淡淡扫过祁牧安垂在身侧的手上,一眼看出了他的紧绷和一星无措。他脸上的笑意绽开,双手面朝男子展开,往前小迈了一步。

  他笑得就好像失而复得多年的东西重新回到了身边一样愉悦,欢喜,又分外珍惜。

  “小安,今夜孤遣散了宫中禁军,因为孤知道,孤的小安一定会来见孤。”

  “小安,见到孤,你开心吗?孤见到你很是欢喜。”

  第二百八十八章

  勃律原本思量这几日乔装跟着东越使节溜进皇宫,怎料半途他们谈判的地点改了方向,并没有踏入宫门,他的计策打了水漂,只能暂且整日伏在宫门附近,将周围的情况摸了个遍。

  潜入宫的最后一步被宫门的禁军阻挡,无法潜入宫中深处摸清布局,如此一来勃律也无法知道李玄度究竟在哪个地方。

  他在外找了几日时机都进不去,宫门各处都有禁军森严把手,皇宫严的一只鸟都飞不进去。本想着今日仍旧是无功而返,怎料刚翻身上到不远处的一座屋子高顶上时,意外注意到今日南面的宫门和前几日不太一样。

  宫门虽然依旧有看守的士兵,但外面巡视的人少了许多,平日轮流接替的间隔非常短,而今儿他等了许久才看到拎着兵刃来换岗的禁军。

  他趴在顶上在禁军的视线往这个方向扫过来的时候,身子往下压了压,不让自己的身形暴露。

  此时天色略暗,宫门前的大街上仍有来往的百姓。禁军的视线在面前街道上走过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之后转身的时候目光稍稍朝他这边扫过一眼,但并没有细看。

  勃律一直屏着的呼吸在禁军挪开视线的时候才慢慢呼出来。待宫门前的人注意不到他这方,他微微抬起上半身,盯着宫门若有所思,思忖了会儿,抬头顺着宫墙往里望,发现宫墙上站着的人也变得零星。

  他奇怪——李玄度这是突然改性不怕死了?

  勃律沉下思虑,观察了阵今日禁军在宫外巡查的步数算着接替间隔规律,结果发现中间有将近半盏茶的时间换岗时间。他心里被拨动了一下,抬头望望逐渐暗沉的天色,心里盘算了许久。

  他忽地又把头垂下来盯住宫门处,思绪和动作均蠢蠢欲动。虽然不知道李玄度在打什么主意突然调走宫门的一半禁军,但今日着实是让他撞上个潜入皇宫的好机会。

  正这么想着,勃律正要转身从后跳下屋顶。然而就在他朝左手边转身的时候,眼睛一掠瞧见了一辆正驶向宫门处的华贵马车。

  勃律顿住身形,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马车,也不知为何就这样站在屋顶上停了下来。

  马车被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赶到宫门口就被禁军拦了下来。禁军向前走到车壁旁打量了一眼,似乎在奇怪里面坐的是谁,接下来,车中伸出一条手臂,手上握着一个白玉佩。

  这个禁军背对着他,所以勃律瞧不清他的脸色,但能看到此人在看见那块玉佩后似乎蓦地恭敬起来,朝着车里人俯身行了个礼。

  勃律蹙眉,愈发的感到奇怪。他身子往旁边探了探,借着撩起来翻飞的车帘,隐隐在车里面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隼?

  勃律当即愣住,眼神忙不迭紧紧锁住马车,想再确认下里面坐着的到底是不是祁牧安。他身子伏着往前挪了挪,借着快要落下的车帘间隙终于瞧清了里面人的面容。

  是阿隼。

  勃律神色出乎意料,张张嘴又闭上。

  ——阿隼为何要进大庆皇宫?

  青年心里又开始变得悬浮不定,上下忽悠的他一时难以平静。他眼睁睁瞧着马车重新被人驾驶起来,向着敞开的宫门内驶进去,很快被合上的宫门掩上了车身身影。

  宫门口一切恢复如初,禁军该围着宫墙巡查的巡查,宫门关上后便没有再开启。

  勃律并没有多想,在马车进入皇宫、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车身上的一霎那,他轻手轻脚地从屋顶上跃身跳下来,也不在脑中计划该如何潜入了,直接飞身向着皇宫动身,见缝插针地从禁军背后有惊无险地迅速越过宫墙。

  就像是溜进了一只野猫或者是飞进了一只野鸟,无人察觉,更是泛不起波澜。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顺利的让勃律感觉这皇宫就像是大敞开欢迎他进来一样。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里,可再想起方才看见坐着马车进入皇宫的祁牧安,心中顿升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让他对接下来油然而生起莫名而来的胆怯。

  勃律深喘息一口气,没闲心想别的,心里眼里都只有方才在屋顶上看到的马车里的祁牧安。但早他进来之前马车就已经入了宫门,失了踪迹。

  大庆皇宫内悄无声息,青年独自站在已经月升的夜色下,只觉背脊发凉,周身随着已经暗沉的天色阴森可怖。他没走几步,就警惕地停下来张望四周,直到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才再次迈步向前走。

  他延着笔直的宫道约莫着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却是前后都没有遇见任何一个过路的宫女太监,着实诡异。勃律竖耳听了听四周,同样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人气声。

  他抬头望着高耸屹立不断往下压着人心的两侧宫墙,觉得这就如同是兽的血口,一但踏入若想逃出无比艰难。

  但他不得不继续朝前走,他要搞清楚祁牧安为何会在这个时分出现在大庆皇宫外面。

  他又走了几步,忽地停下来,余光瞧见旁边的拐道里面停了一辆马车样子的影子。勃律在墙后探头瞧了瞧,没有发觉前面有人,这才贴着墙壁飞快跑过去。

  方才见到的那辆挂着四角铃铛的马车正停在这里,车上已经空无一人,就连赶马车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勃律把手从车帘上撤下来,指尖心神不定地来回捏搓了两下。

  他越过马车继续朝前走,跨过一道门槛,斜前方灯火明亮的宫殿入他目中。宫殿四周依旧没有人影,殿外前面延伸的理石地砖一直铺到他左侧不远处的墙根处。勃律离开门槛往前走了好几步看过去,才发现那边根本不是什么长墙,而是另一道正门,他进来的这扇只是侧门罢了。

  勃律正寻思着,突然察觉身后有沙沙作响的声音,惊得他飞快扭头望去,皱着眉观察了一会儿,才发觉是马发出的声音。

  没有看到别人,青年把视线慢慢转回来,目光定在不远处硕大的殿宇上,沉了沉心思,悄无声息地跑过去,躲在殿外的屋檐下。

  殿门紧闭,被遮住的光火却依旧耀眼夺目,他想若是殿门敞开,里面指不定有多么的璀璨辉煌。

  勃律打量了下周遭,之后抬头看了看宫殿上头的匾额,上面写着“钦安殿”三个大字。

  他瞅着匾额须臾,心中喃喃默念了三遍,越念越觉得心中咋咋都不顺畅,忍着把这块匾额踢下来的冲动,铁着一张脸悄悄跨步到宫殿的壁外,避开能映出人影的窗纸,贴在木板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侧耳听了两息,里面如他所料传出祁牧安说话的声音。但是很快,另一道响起的声音让勃律滞住身形,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知道另一人是何人,但听那人称呼自己为“孤”——里面的人莫不是李玄度?

  那他运气岂不是好极了,一进来就能遇上李玄度,周围还没有禁军把手,可谓顺风顺水。

  勃律倚在墙壁上,分神寻摸着该怎么袭进去顺道再把祁牧安带出来,质问他为何会一个人来这里。思索之后正要有所行动时,他刚抬起的手在听到里面传出声音后又蓦然顿在半空,整个人定在原地。

  ——“小安,见到孤,为何迟迟不说话?”

  里面的人笑声都传了出来,听起来温柔极了:“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孤,听孤一个人说,莫不是和孤生分了?还是思念孤至极,说不出来话?”

  他声声笑道:“孤也对小安朝思暮想。”

  殿外人垂下手,站在夜幕中迟疑了许久,恍惚地动了动身子,贴耳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些。

  李玄度在说完这句仍没等来对面人的嗓音。他一滞,抬手微握,轻轻在唇边抵了抵,略一揣度之后,落下后的语气有了几分哄溺:“莫不是小安还在生孤的气?”

  李玄度落了落眸:“是孤不好,孤只是想小安一直陪在孤身边罢了。”

  “你是孤最信任的人,是孤最重视的人。你我之间经历了十五载,小安应该也不想离开孤吧?”

  钦安殿内,祁牧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垂在身侧的手已经全然松开。李玄度似是注意到了,目光微不可察地偏移了一寸,脸上的笑意却对此丝毫未减。

  他那双泛着温柔的眼睛仿佛依旧轻易地就能把祁牧安看穿。

  男人见对方仍然盯着自己不开口,微微侧了侧头,收回展开的双臂,审视着这座大殿。

  “你还记得这里吗?”李玄度怀念道,“儿时你就是在这里陪孤完成课业的,我们还在这里叠过纸鸢,还——”

  男人这时涩难地张开嘴,重着气息吐出不远处人的名字,打断他:

  “李玄度。”

  李玄度闻声愣了愣,随后皱起眉不悦道: “小安,你从未叫过孤的名讳,你向来都是虔诚地称呼孤为‘殿下’。”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窗子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咯哒”声,这道声响在殿内微不足道,不足以让人察觉,可这声音若是细听下来,就像是有人的手指死死扣住了窗棂边沿,一下一下用力地让指甲陷入木料中,生生把窗子抠出一道不易察觉的浅浅半月印记。

  第二百八十九章

  祁牧安眯住双目望着前方的男子,语气生冷僵硬:“昔日你为君,我为臣。如今今非昔比,这声尊称再叫出来,真像个笑话。”

  李玄度笑着看着祁牧安,末了似是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对祁牧安的话并不感到恼怒,又或许是根本没把祁牧安的话当回事儿,只当是对方含怨的气话。

  他在祁牧安皱着眉的复杂眼神里继续和人叙着旧。

  “听说——你去了草原?”男子着华服一步步缓缓走在殿中,拿着一把交刀到一人高的烛台前慢条斯理地剪烛芯。

  祁牧安微偏了下头,不知道李玄度问起这个是想做什么。

  男子微微垂下首,又叹了口气:“难怪孤那一年如何都找不到你。”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剪断了一支去剪下一支。

  “穆格勒部的小王子……应当是个飒爽俊朗的少年郎吧,不然为何会让你那般留恋草原,玄七如何请你都请不回来。”

  祁牧安越听越觉得李玄度话中有话。他盯着对方脸上丝毫没有因为多年不见油然而生的怅然,反而笑得眉眼润和,这使他心中在踏入殿中之前抚平下去的那点安心重新冲上了胸膛。

  蓦地,他惊诧看着李玄度:“你早就知道?”

  “孤一直都知道。”李玄度瞧着被剪短的烛芯,轻笑了一声:“关于小安的事,孤什么都知道。”

  末了,他把烛光照耀的半侧面颊转向祁牧安,对视着他。

  “孤知道,这位小王子对你赏识的很,日日将你带在身边。”李玄度放下手中的交刀,却是没有继续向祁牧安走来。

  “孤还知道很多,你为了他,用昌王教予你的箭法得了头筹,还为他受过伤,替他带过兵,甚至最后跑到了东越,为了他站在了孤的对立面。”

  祁牧安脸色一变,目光凛冽地看向他:“我身边有你的人?”

  看见他终于因为自己的话而破了神色,李玄度满意地扬起唇角,但之后却摇头说:“你的身边,早就没有孤安排的人了。”他看着祁牧安,眼中带着悔意和眷恋:“若是孤的人还在你身边,你早就应该回到孤的身边了,何必又让孤等这么久。”

  “小安,孤真的很想你,既然你回来了,今夜留下来陪陪孤,可好?”李玄度抬脚朝着祁牧安走来,可男子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唯恐避之不及。

  李玄度瞧见他这般,走了没几步又蓦然顿在了原地,离近了这才瞧见他腰间坠着一个比较突兀的东西,定睛一瞧,发现是一个香囊。

  李玄度皱起眉,盯着香囊片刻,沉声道:“小安,这不是孤送你的那个香囊。”他把目光从香囊移到男子面上。

  祁牧安冷下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小心翼翼护住腰间的香囊。

  “自然不是。我已离开大庆,情意已断,何必还留着作贱自己。”

  李玄度凝视着前面人许久,抬手抚上额角,蹙着眉闭上眼:“小安,你我相处好歹十几载,你现在就这么厌孤,连把孤送你的东西都扔了?”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惆怅道:“孤还记得,当年送你时你喜欢的不得了,对孤承诺要永远戴着它,如论去哪,都如孤陪在你身边一样。”

  “小安,孤以为,孤明白你的心意,你也明白孤的心意。当年那件事,孤说了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何就是不信孤?”他垂下手,万分叹息。

  殿中一时间声音渐渐小了许多,有些不真切,但在若有若无中,里面的声音仍然一个劲儿的往殿外人的耳朵里钻。钻进去了,就听的十分清楚。

  他愣了半响,之后死死抿住嘴,摸了摸衣襟胸口的位置。

  ——原来他从阿隼那个抢来的,绣着“玄”字的香囊是李玄度的?

  他慌神地从衣襟夹层里掏出那一片绣着“玄”字的香囊残片,借着月色和殿里透出的烛光瞧清了上面的字,越捏越紧。

  在他不知道阿隼真正姓名的那三年,他一直以为这个字是属于祁牧安的,想了便拿出来瞧瞧,睹物思人。到了东越二人重逢,得知祁牧安的名字后他还疑惑了许久,改以为是祁牧安的小字。

  就算知道了祁牧安曾经在李玄度身边做事,他也一直没往李玄度的身上想,更不会想到这二人在大庆有这样一段往事。

  他这时候想起在草原上刚和阿隼认识时,从他手上抢来香囊的时候,祁牧安对他说这香囊对他尤为重要,结果没多久又不要了随他处置。

  原来是有着这一层故事在里面?

  他自嘲一笑,倒是这些年自己拿着别人的东西想了三年着实可笑了。

  殿中二人的声音继续讲了下去。

  “小安,你应该体谅孤。孤是这大庆未来的君主,你在孤身边只做好分内事即可,声威不能逾越过孤,不然孤不会出此下策。”李玄度节节叹气,“孤从未想过要杀你,小安,孤只是要给朝中一个交代,孤一直都想让你留在东宫。”

  “一辈子留在东宫?”祁牧安面容发冷,眸光冷冽地注视着男人:“李玄度,我不是你养的那些娈宠官妓,要我入东宫,你还不如杀了我。”

  他看见对面穿着明服的男子脸色僵冷,一片铁青,笑容难看的僵在面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祁牧安冷声道:“那两年,我什么都知道。”

  “李玄度,你只喜欢你那富贵江山,眼中除了你自己,根本容不下其他人。”

  “我只不过是你为君道上,能惹你高兴的一件把玩罢了。”

  他每说一句李玄度的脸色就黑沉下一分,全然没了方才的明朗平和。

  “这么多年,我自认在你身边报答的足够多,你不用再在我面前巧言令色,口蜜腹剑。”

  祁牧安说完这一句话,殿中沉默许久。李玄度垂在身侧掩在袖口的手指在盯着祁牧安的同时,食指一下一下挑起又点下来,来回反复了数次,他才再次出声。

  “小安,孤不瞒你。孤原本以为,等你我二人再次相见,你会带着你找到的昌王兵来求孤。”

  祁牧安怒道:“求你什么?求你再杀了我吗!”

  “小安,你怎能这般作想?”李玄度终是再笑出声,对着周身殿内的雕梁画柱伸出双臂摊开。

  他愉悦道:“这世上只有你,才能给孤带回昌王兵。”

  祁牧安的呼吸一下子沉到了低:“李玄度,原来这就是你的意图?”

  李玄度坦然直言:“孤说了,孤舍不得杀你。你最懂孤了,散落的昌王军又只有你能找到,所以孤一直在等这一天。”

  祁牧安蓦然攥紧拳头,不住发颤,低吼:“你根本就不想议和!”

  李玄度笑吟吟地重新恢复成往日那副温情和悦的模样,手抵在唇边笑了好几声,眼睛泛着烛光抬帘朝祁牧安瞟去。

  他说:“小安,孤改变主意了,现在孤只有一个条件。”

  “只要你留下,孤就答应东越退兵,赔偿宿城,孤也不要他们的城池了,孤现在只要你。”

  “你答应孤,孤就让他们原原本本的回到东越——包括那位小王子。”

  男人的目光犹如盯住了困境中的猎物,逼他做两难的选择。

  ——“小安,你觉得可好?”

  祁牧安脑中轰地一声宛如砖砌坍塌,自打方才就因李玄度的话而复燃的惴惴不安愈发强烈。他咬住后齿,拧着眉头诘问:“勃律在哪?”

  “勃律?”李玄度眼中闪过茫然和困惑,一时间有些怔愣。过了须臾,他才反应过来,长哦一声。

  李玄度重新笑道:“‘勃律’就是那个草原穆格勒部的三王子,是那个让你不舍得回家的人?”

  祁牧安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反问:“他在哪!”

  “谁?勃律王子?”李玄度略略诧异,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小安,你在质问孤?”

  他说:“你以前从来不敢这样和孤说话。”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祁牧安字字诛心,话中燃着压了几年的怒意:“自你拟下那道伪造的圣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李玄度的淡笑愈发浅,直至消失。他失望地看着祁牧安,轻声说:“小安,你真的变了,你这双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孤很不喜欢。”

  他抬眼越过祁牧安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殿门:“可惜,今夜谁都逃不出这金宫。”

  “你——”祁牧安一愣,还没质疑出声,身后便重重传来“啪”地一声,有人把宫殿大门用力撞开,夜风随着外面的气息灌进来,让祁牧安一时难以在原地迈开脚步。

  他怔忪望着立在殿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嗓音干涩险些吐不出话:“勃律——”

  然而他这一声还未唤完,李玄度的殿后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来手执兵刃的数个禁军,也不知是怎么藏匿在后方的,迅速就把殿外的勃律连着祁牧安和李玄度一起围在了里面。

  勃律从容不迫,冷眼打量了一圈周遭禁军,冷笑一声,继而目光转回来。先是落在远处李玄度的身上,之后淡淡瞟上祁牧安,讽道:“两位聊的挺欢乐的啊。”

  他目光钻着祁牧安,面上尽是讽刺:“我竟不知你和他曾经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说罢,他视线若有若无又飘回到李玄度那顶着夺目烛光的身影上,远远把人看仔细了,脸上露出鄙薄的神色,嘴里骂道:“小白脸。”

  李玄度的脸色对着勃律当即难看下来。

  勃律宛如扳过一筹,扬出一抹得意,随后又压下嘴角,阴翳地瞪着祁牧安。

  “你是把我当什么?”他目光不移,下巴往对面拾了拾:“当他的替代品?从我身上找你们之前相处的感觉?”

  “我终于知道为何你总是什么事都挡在我前面也不和我说了,你是在他身边过了那么多年习惯了,是吧。”

  祁牧安白着脸蹙眉,口里念着勃律的名字,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而并无用,他才起了个话音,就被勃律夺了过去。

  他厌恶地沉声道:“祁牧安,我感觉我在你身边活得像个笑话。”

  “这东西还给你们!”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块扎着暗器的布从他挥扬出的右手上脱离,挨着祁牧安厉而险地笔直冲着祁牧安的命门而去!李玄度并不怎么会武,见此睁大双眼,身子在最后关头被一旁的人狠狠往旁边一捞,那枚穿着布匹的暗器便堪堪越过他的面颊,钉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祁牧安胆战心惊地望过去,视线穿过大殿,一眼瞅到了扎在上面的布,眼熟的很,上面还绣着一个字。

  他愣住,想起那个当年落入勃律手中的香囊。只一瞬间,他就又扭回头看向勃律,想从勃律面上寻找答案。

  暗器一出,殿中禁军高呼“保护殿下”,手上的兵刃齐齐向着勃律刺过来。

  勃律转手抽出自己的佩刀,身子往后一跃就要远离宫殿。祁牧安眼疾手快的从一众围过来的禁军中脱身,朝着勃律踏步,在即将要捞到人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却被对方生生打开。

  “不用你帮我!”勃律的刀子就像是当年他初见那般的狠厉不留情,刀刀逼人命脉,快准狠地击退包围的禁军,一时四散开浓烈的血腥气。

  他从兵刃中脱困一瞬,立在地上,扭头遥遥看着被自己推开的祁牧安,语气是极寒的冷意:

  “滚吧,赶紧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第二百九十章

  今夜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细雨,雨水冲刷着已然宵禁的街道,劈里啪啦地拍打在两旁小贩的商摊顶棚上,砸乱了寂静的夜晚。

  雨中有一青年拖着有好几道渗血的伤口的身子,失魂地往前一步步走着。雨水从他面颊上滑落,打湿了眼睫, 随之顺着下巴低落,直径坠到地上的水坑里。

  他握刀的手背上一直从胳膊上往下流血,血水混着雨水一路蔓延到指尖,最后凝成血珠砸到地面上,一滴一滴一直从他来时的地方在地面溅开蜿蜒晕染的血花。

  勃律在大庆钦安殿外被禁军团团围困,一敌多数险险脱身。若是换做是旁人,今夜就真会如李玄度所说逃不出这令人作恶的大庆金宫。可他不是旁人,他是勃律,是凭借一把刀就能征战沙场的勃律,就算今昔不如几年前,他自认这天下还没有哪个地方能困得住他。

  想到要把他留下来,看来李玄度并不了解他。

  勃律盯着脚下的雨水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就自嘲一笑,慢慢停下来,低垂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后缓缓抬起,摁上额头遮住双目。

  ——他亲手把他推开了。

  方才他几番看到祁牧安要冲破团团禁军来找他,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开,被李玄度下令一回又一回的逼到外面。

  祁牧安最终也没能接近他,他从一众禁军中找准时机脱身,跳上瓦砾跃出重围,带着被背后看不见的尖刃划开的血口,自屋顶上延着他记忆中来时的方向飞身跑出了皇宫。

  勃律深吸一口气,张口自讽叹喟。

  他不应该把他推开,他舍不得留下他一个人,他应该相信他。

  他把遮挡住脸的手拿下来,仰头眯着眼睛看着夜幕中降临在他身上的雨水,头脑一时间清醒了很多。

  清醒了,方才很多来不及思考的事情就如泉水般灌入了脑海,让他幡然醒悟。

  ——祁牧安今夜明眼看就是被李玄度请入宫的,而他在外面听了那么久,李玄度好话说了一箩筐,最终目的却是要借着祁牧安把他困住。

  又或许,他也是真的想把祁牧安一齐困在皇宫。

  而李玄度早就知道他在打探大庆皇宫,所以今夜扬言是为了祁牧安进宫体现诚意才放宽了宫中禁军的巡视,实则是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算准了他会看见祁牧安,也算准了他会为了祁牧安进来。

  勃律再次呵笑出声——不愧是曾经相往十几年的主仆君臣,对对方都熟知的很。

  他不知不觉把手摸上胸口,衣襟里在祁牧安眼底下藏掖了许久的东西被他方才一激动就给扔了出去,现在里面空落落的,手下的触感只能感觉到被雨水浸湿的潮湿。

  勃律叹口气,只是可惜那暗器没扎到李玄度的脸上。

  他头脑有些晕沉,低头瞧瞧身上的伤口,皱皱眉,并不感觉伤有多深,但一路走来脚后一连串的都是从他身上滑落的血水。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嗓,舔舔嘴唇,却舔到了大片雨水。

  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不徐不缓的脚步声。

  此时已经是宵禁的时刻,街道上不应该有人出没。勃律垂着面容,在击打的雨声中静静辨认了一息,刚想疑惑着眯眼,缓慢转过身望去瞧是谁,却不知为何浑身上下一阵颤栗,很快心脏剧烈收缩。

  他猝然睁大双目,呼吸一窒,双手开始不停颤抖,险些握不稳刀子。他错愕地注视着发抖的手,努力让自己收紧五指,牢牢把佩刀攥在手心中。

  这时候,他感觉身上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凉——不是被雨水浸透的寒冷,是令他恐惧的刺骨冰寒。这股寒气在他身体里乱窜,钻着他的骨头,一个劲儿地往里面钻,细密针扎地疼股股从骨缝里传出来,遍布全身,疼的他难以站稳,又给他一种躁动难安的错觉。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身体里的东西,不停地想要破出来一样。

  勃律一点点弓起背脊,强撑着自己站在地上不跪下去。他捂上冰寒疼痛的手臂,驱逐不了体内的寒气和刺痛,又想去捂另一条胳膊,却依旧无济于事。

  他处在雨中慌乱的万分狼狈。

  就是这个感觉——这个感觉,令他无比畏怯。

  他曾经在这个痛苦的折磨下苦苦挣扎了三年——三年时间一次比一次生不如死。

  为何——为何还会——

  霎那间,勃律想起了许言卿的话,想起许言卿曾说过,若是碰见母蛊之人,他身体里的子蛊依旧能在催动下苏醒。

  是谁?

  来人是谁?

  勃律眼前被雨水和夜色的昏沉模糊了许久,才渐渐地瞧清朝他踏来的身影。待那人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的时候,勃律惊愕地不住喘息,脚跟来不及多想,立刻往后一退,手上的刀子便从刀鞘中脱出被他执在了胸前,颤着指向来人。

  他猩红着眼睛嘶吼着:“哈尔巴拉——”

  男子停在了离勃律三步远的地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勃律的反应。他眼睛慢悠悠地把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遍,就像是野兽舔遍猎物的全身一样。

  “那个太子说的没错,在这里果真能遇上你,小勃律。”

  勃律重重喘息,从一丝光亮中他看到了哈尔巴拉暴露在衣服外的肌肤上有几条明显的熟悉脉络,就像是他身上之前毒发时攀延全身的纹路。

  他的头脑从未像这刻十分清醒过,瞪着面前人吼道:“母蛊——母蛊在你身上——”

  “猜对了,是在我身上。”哈尔巴拉抱臂笑道,又朝着勃律迈了两步。青年见状忙不迭跌撞着后撤,可身上久违的钻心的痛苦让他怎么都站不住脚跟。

  废物——他心中低骂了自己一句,重新抬帘盯上哈尔巴拉。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遭受这般煎熬,哪曾想哈尔巴拉这个失心疯的竟把母蛊下在自己身上!

  哈尔巴拉步步逼近,在最后快步赶上前,就要贴近勃律。勃律猩红着眼睛大骂一声,忍者全身的痛楚凶戾挥刀,阻止哈尔巴拉的前进。

  哈尔巴拉见他这般眯了下眼,毫不犹豫再次上前想要制伏他。二人在雨中打了起来,勃律挥刀而上,毫不退让,身上的疼痛好似没有让他有任何影响,他咬烂了嘴唇,血腥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让他能忍着极大的疼痛,隔断一连串的雨滴,跃身向前,直逼对方人的喉咙。

  哈尔巴拉见状连连后撤,不再轻敌。他若有所思地在勃律喘着重气和努力不让自己微颤的手腕上顿了下,随后视线移到刀尖的位置上,笑了。

  “几年不见,小勃律,你又有长进了。”

  他盯着青年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的身形轮廓,视线描摹着:“听延枭说在战场上重新看见你的身影我还很惊讶,我以为你从我身边逃走应该早就死了,为此还黯然伤神惋惜了许久。”

  “为了你黯然伤神。”哈尔巴拉凝视着不说话的身影,笑着重复了一遍。

  “你为何会在这里!”勃律咬着牙根挤出才这句话。

  哈尔巴拉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在勃律身上寻找破绽,嘴上的话却一句不停:“自然是对你思念至深,小勃律。”

  他微微歪头,挂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笑:“我们不妨也来好好叙叙旧?”

  “叙个屁旧!”勃律大声骂道,重新执刀直接冲着哈尔巴拉面门扫过。哈尔巴拉挥刀抵挡,离近的时候,勃律清楚的瞧见他身上的脉络好像又延长了几分,更清晰了一点,而随之而来的,也是他身上更加钻疼的滋味。

  勃律到底是忍不住,紧闭的唇缝里破出一声难忍的哀叫,瞬间就让哈尔巴拉找到了破绽,松松一刀挥过去。勃律躲避不及,刀子从手中脱落,手腕被哈尔巴拉紧紧固住,整个人被死死困在了哈尔巴拉的臂弯之间。

  男人箍着他的双臂和脖子,让他如何都挣脱不了。哈尔巴拉凑在青年的耳畔一声接着一声的笑,笑得勃律不断挣扎,大叫着要杀了他。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往哪里跑?”哈尔巴拉颤笑,“小勃律,你还能挥刀吗?”

  勃律吐出来一堆恶狠狠的话。

  哈尔巴拉挑起眉,另一只手攥上勃律的头发,迫使人向后仰。他瞧着勃律惨白的面色,舔了下唇,不禁赞了声:“那小毒师给的蛊真厉害,我现在心里兴奋的很。”

  勃律咬牙切齿:“别以为你吃的母蛊就不会死,你迟早有一天也得死在这蛊毒上!”

  哈尔巴拉笑,手指捏着勃律的面颊,力气大得很,让勃律说不出一句话。

  “这蛊能给我留时间让我看看你的蝴蝶骨就好,让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还刻着属于我哈尔巴拉的图纹?”

  他手劲又大了几分,勃律一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他捏碎了一样。他瞪着眼睛,听到头顶上的男人道;“小勃律,你身上一日有我亲手刻的图纹,你就一日跑不掉。”

  “跟我回去吧,小勃律。”

  第二百九十一章

  殿内,有一人背朝殿门坐于矮椅上,一动不动。另一人坐于他对面,身着华服,头戴珠冠,手中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一把宝剑,半响之后叹口气。

  李玄度抬头看向眼前人,祁牧安闭着眼睛坐在几前始终不和他说一句话,双手虚握搭在膝上,就连面前杯盏里的茶水也没喝一口。

  李玄度看着看着忽地笑起来,视线重新落在手中的剑上,开口说:“小安,这把剑在你手上,甚是好看,孤每次都要忍不住看上许久。”

  祁牧安依旧无所动,任凭李玄度一个人说下去。

  男子感慨,目光微抬,仿佛真的回忆到了过去。

  “那年昌王府红叶摇曳,孤得了父皇赏赐的赤霄去找你,想让你教孤练剑。可你说那把剑太沉,孤并不适合,于是你就用这把剑教孤……”

  “孤还记得,起初你并不敢答应孤,是孤缠着你说了许久你才答应下来。之后每日孤来找你,我们就偷偷在后院练习,最后此事被昌王知晓了,你为此还挨了一顿打。”

  “昌王府是孤这一生见到的最温馨的地方,比皇宫还要有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小安你在那里,陪孤度过了最开心的一段时间的原因。”

  “你第一次进宫是孤带你来的,我们在花池里摘了一晌午的莲,被母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你第一次身为昌王子赴宴也是孤把你带在身边,从此你就是孤最亲近的人。”

  谈及往事,李玄度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可笑了没几声眼中的笑意就渐渐淡了。

  “后来你同昌王征战沙场,孤就在东宫等你凯旋,便很少再有如那样的时候了。”

  李玄度莞尔一笑:“小安,曾经在昌王府里的相处时光,孤至今难忘。”

  这时,有一人来到李玄度身边,微俯下身,附耳同人说了几句。李玄度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侧眸默了一瞬,小声问:“那位小王子有消息了吗?”

  原本无动于衷的人在听到这话的一刻间指尖微弹了一下,仿佛要立刻站起来,但很快他就又压抑着颤回来落在膝上,眼睫动了一下,到底没睁开。

  李玄度说完似是察觉到了祁牧安的情绪,也似乎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于是眸光朝他那方偏移了一下,在看见人仍然闭着眼睛坐在椅上的时候,便收了回来。

  来禀报的男人答:“回殿下,我们的人看见哈尔巴拉在勃律逃出去后出现在京城中。”

  李玄度笑了下,没有让人下去,也没有再对他说什么,而是转回头面向祁牧安,嘴闭了会儿,看着人说:“小安,你总是这样,小时候就是这样,孤说什么,说多久,你就站在一旁听什么,听多久。”

  他身子微微往前倾斜,恳求道:“就不能和孤说说话吗?”可他说完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祁牧安的声音。

  李玄度叹息,之后拿着祁牧安的剑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笑着对祁牧安说:“既然你留下来,孤明日就让跟你一起来的那些人安然无恙的回去。”

  “孤会答应你的。”

  直到李玄度走到殿门处时身后的祁牧安仍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只不过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盯着面前几面上的杯盏,听远处二人低声交谈。

  李玄度在殿门口处停下脚步,回头瞅了眼祁牧安挺立的背影,对身边男人说:“看好他。”

  男人尊敬颔首:“是,殿下。”

  他转回目光,沉声问:“哈尔巴拉呢?”

  “应该是把人一起带回去了。”

  “孤知道了,想办法让他把人交出来,带到孤这里。”

  男人再次颔首,这次他没有跟着李玄度走出去,而是站在了殿外,和外面围着宫殿的一众亲兵亲自看守殿中的人。

  祁牧安听到李玄度离开的声音,挺了几息后一直挺拔的背影轰然倒塌。他垂着脊背,双手不再虚握,而是指尖重重攥进掌心,陷入皮肉之中。他极力压抑着浑身的颤抖,迫使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方才他们的交谈却让他一时半晌无法冷静。哈尔巴拉出现在大庆京城中,就意味着他有很大的可能和勃律遇上。勃律是负伤逃出的宫,若是在这时候遇见哈尔巴拉,很有可能重新落入了他的手里。

  四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遭遇的种种,他想都不敢想四年后再次映照在他身上的场面。

  他想想就畏怯。

  ——他要想办法从宫里出去找勃律。

  可他的剑被李玄度拿走了,殿外又守了诸多禁军,他赤手空拳,如何逃出这金笼?

  李玄度双手交叠支在额上,闭上眼睛。

  或许,他可以想办法联络到李玄度身边的那些昌王兵?

  可过去好几年了,他们还会认他吗?

  祁牧安不敢保证,他在纠结要不要冒这个险。

  他独自坐在燃着明亮烛火的殿中,夜晚难眠,直至天明。

  翌日,东越的马车和使节急忙退出了大庆皇宫,向着返回东越的路狂奔。来时多少人,回去时却是少了两个人。

  大庆临时反悔,拒绝再在这时候缔结议和书,虽然议和失败,却好心肠的让东越人安然走出大庆京城。东越使节一听不敢多留,当日急忙抱着东西就要跑。

  阿木尔在驿馆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祁牧安和勃律回来,想留下来等消息,可东越使节里有一位是东越的大官,吆喝着一定要现在立刻出城,并逼着让他们护送回东越。

  见不到勃律,阿木尔被惹急了眼,心里预感已经出了事,说什么都不走,两方差一点打起来,是听命胤承帝跟随在祁牧安身边的段筠突然出现,手握胤承帝的手谕,一行人才将将动身。

  阿木尔不甘心,奈何打不过段筠,叫斯钦巴日一起揍,却仍然没从段筠手上讨到什么好处,二人只能被段筠撂上了回东越的队伍里,不稍一个时辰就出了城。

  出了城,阿木尔就开始恶骂段筠,骂了一会儿得不到人的回应,更气了,加快马蹄比段筠先了一步,一刀横在了对方的眼前,断了对方前进的路。

  段筠眼前闪现一道银光,让他下意识勒紧缰绳,迫使停了下来。

  他们在前,这番停下,后面的人纷纷也跟着刹住马蹄,随之停下,朝前探头一探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木尔无视身后来自一众东越使节的质问,冷声问段筠:“为何要走?勃律还没回来!”

  段筠冷眼睨着阿木尔,破天荒说了句长话:“祁将军也没回来,但此刻不走,你想把命留在大庆吗?”

  “你说走就走?”阿木尔冷道,“你拿着一个不知道真假的玩意儿说出现就突然出现,我凭什么信你?”

  “我一直跟着你们,几日前才到。”段筠道,“现在祁将军被困于大庆宫中,勃律王子也不在城中,你留下也无用。”

  阿木尔眯住眼:“你在胡说些什么?”

  段筠无惧眼下的银刀,对他说:“昨日哈尔巴拉现身在京城内,所以你在城中等不到勃律王子。”

  哈尔巴拉?阿木尔狠狠愣住,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消息确凿,你不信也罢。”段筠拽着缰绳,使马头绕过阿木尔的刀继续向前赶路。他们要尽快走出大庆的地界,接近东越,才能真正确保安全。

  斯钦巴日把阿木尔的刀夺下来才让人狠狠回神。男人脑中混乱一团,也不忘追上段筠,捞着人的胳膊问:“你说勃律不在城中,那他……现在在哪里?”

  “大抵被哈尔巴拉带走了。”段筠答,“我们的人在追,有消息了会告诉你。”

  他们不知,已经远离了的大庆京城城墙上,李玄度站在高处淡笑着注视着东越驶出的队伍,就好似在看已然被他控于掌心之上的棋盘棋子,走的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设计好的道路。

  他裹着裘衣在城墙上站了会儿,有一人从下面跑上来跑到他身边,对其俯首低声道:“殿下,一切都安排妥当,他们回不了东越。”

  “甚好,孤很心悦。”李玄度听后笑起来,挥挥手,让人退下。

  又过了会儿,跟在李玄度身边的中官见状觉得时机正好,便殷勤地谨慎开口,笑着讨好:“殿下,如今赵长辉要怎么办?”

  李玄度嘴角弧度不变,淡淡扫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你觉得——一个在东越待了那么长时间的人,还留着有什么用?”

  中官笑容不顿,只不住地笑着点头赞同附和。

  李玄度想了想,脸上笑得好像愈发愉悦:“你说,他那张嘴有没有告诉元胤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这……”中官脸上笑意一僵,不敢乱说,小心翼翼瞅了眼李玄度,心里琢磨着殿下的心情是真的好还是假的好,好又好到何种程度。

  李玄度没指望中官会回答上自己的这个问题,笑笑之后把视线落回城下,盯着东越的队伍消失的地方,语气轻松,轻描淡写地开口:“杀了吧,就说宁死不屈,战死在东越人手里,之后孤会追封他,追封赵家。”

  中官眼睛转了一圈,脸上笑绽开,忙不迭俯身道:“是,殿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

  勃律被哈尔巴拉甩到地上,头猛然撞到榻椅的棱角上,疼的他眼冒金星,捂着后脑嘶一口凉气,躺在地上蜷缩起身子,低低哀叫了一声。

  哈尔巴拉饶有兴致地站在他旁边,自他头顶落下一道视线,观着他的动静,半响之后似是看乐趣看够了,弯膝蹲下来,瞅着人道:“听说你去解毒了?可我怎么看,你这不像解完毒的样子啊,小勃律。”

  勃律半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后脑和身上残留的疼痛,躺在地上乜斜着哈尔巴拉,目光轻瞧眼他肌肤上蔓延出衣衫外的暗色脉络,虚虚冷笑一声:“你这样子真难看。”

  哈尔巴拉像是听到了一句赞美的话,对着勃律笑起来,眼睛却盯着他的脖子看:“只是可惜,看来以后我在你身上是看不到了。”

  哈尔巴拉蓦然弯下身,贴近勃律,笑着吐息:“不过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还是很开心的,毕竟死了就真的不好玩了。”

  勃律深吸一口气,手紧紧攥着,眼睛猩红地瞪着他。

  哈尔巴拉玩味地注视了他一息,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眼,之后毫无征兆地用力捞过勃律的衣襟将人生生往前在地上拖拽了几寸。

  勃律有所预感他要干什么,急忙要翻身起来,抬手就冲着他的脖子击打过去,怎料在半路上被哈尔巴拉的胳膊拦下来,随之往旁一绕,将其大力叩在了地上,压着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勃律狠狠咬住后牙槽,手动不了就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踢上腿,挣扎着去踹这个男人。哈尔巴拉被踢的身子惯然往后一仰,胳膊也随着从地上偏移起来一点距离,勃律便找准时机,趁机把手从他的胳膊下抽回来。

  重新恢复自由,勃律忍着身上伤口撕裂及摩擦地面的疼痛,和遇见母蛊后子蛊苏醒过来愈发乱窜的躁动,强撑着浑身的体力支起身子,二话不说挥拳冲着哈尔巴拉的面门而去。

  他的刀进来后不知道被哈尔巴拉随手扔在了哪里,总之手边空落落的,没有任何能应手的物件。离他最近的只有一张榻椅,他方才用余光小小打量了一圈,上面只铺了一张绒毛毯子,除非他能把人掀翻到榻椅上裹着捂死亦或是勒死,不然这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

  勃律心里甚觉无力,可手上的动作不敢怠慢,若是他现在慢下来一点,都有可能被哈尔巴拉逮到空隙制伏。

  哈尔巴拉身上在方才就已经被勃律踹了好几脚,人从自己手心下窜起来后,对方的拳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趋势,连着几次都挨着自己的脸夹着风挥过去。

  这人就是冲着他的喉咙和眼睛来的,无论哪一个都能让他一招被打得趴下。

  哈尔巴拉瞬间就兴致盎然地笑起来,舔了舔牙齿——不管过去多少年,勃律果真是个长着尖牙的狼崽子。

  随军的帐子里面就那么大小,施展的地方并不大。他抵挡着勃律的招式,没发现脚下已经被勃律逼得刻意往帐口处靠近,等他察觉的时候,一时之间让人钻了空子,勃律把他一掌击到

  他比勃律在草原上多盛行了几年,但二人之间若是在真得单打独斗,他不一定能从这小狼崽子手里讨到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好处。可如今不一样,如今他们体内有子母蛊的影响,他不用太过特意驱动自己身体里的母蛊,子蛊在靠近母蛊的时候也会不停躁动。

  于是他站在原地没动,津津有味地瞅着勃律逃跑的身影,信誓旦旦人跑不出他的帐子。果不其然,哈尔巴拉眼看着勃律就在掀开帐帘跑出去的时候,身子一歪手猛然攥上帐帘,瞬间弓起身子弯下了背脊,颤着手如何都拉不开帐帘。

  勃律只觉在手指触上帐帘的时候心脏里宛如被一根绳子猛地勒住,似乎子蛊有意识知道他要离开母蛊,比停歇之前躁动的还要剧烈,激得他霎那间满头大汗。

  身上随之而来的就是令他动弹不得的一波波细密的骨痛,就像是一双手把他揉捏重造了一遍,重塑又掺着透骨寒气的滋味让他痛不欲生。

  哈尔巴拉慢慢踱步到他面前,歪头瞧着已经重新伏下去的人蹲下身,上下扫了两眼,手抓上他的头发狠狠往下一拽,把勃律用发绳系起来的辫子拽松了许多。

  头皮被扯得疼,可这股子疼远远不足于身上密麻的疼痛。勃律狰狞着脸半阖双目,紧咬着的双唇里溢出一点痛到极处的低吟。

  “这么精神?”哈尔巴拉的手又往下扽了扽,迫使他的脖子高仰起来,露出脖颈。

  “我收回方才的话,太过于精神就不怎么好玩了。”哈尔巴拉说完,松开手,任由人摊下去重重喘息。

  哈尔巴拉此刻只觉心里强烈撞击,就像是要冲破体内一样兴奋。他眼睛亮得可怖,声音明显亢奋了许多:“一看到你,这东西在我身体里就兴奋的很,你应该也能感觉到吧?”

  他从身上抽出一把小匕首,在指尖打转几圈:“那小毒师告诉我,这蛊毒无物可解,我不死,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手里逃掉。在我身边,你所有的招式就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

  说着,他膝盖压上勃律地背脊,手摁着肩膀,重新把人重重压在地上。冰凉的匕首贴着勃律的脸颊一点点往脖颈上滑动。

  他凑近人的耳畔吐息道:“小勃律,子蛊待在母蛊身边才最安静,所以其实你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勃律冷笑一声,笑过后皱着眉大口大口喘息,额头上冷汗涔涔。

  哈尔巴拉的匕首尖刃已经延着他脖子的弧度来到了衣襟上,从脖后伸到了衣襟里面,刀尖再稍微往上一挑,就能割开衣裳,露出下面的肌肤。

  勃律睁大双眼,似乎想到了哈尔巴拉想干什么。他在地上开始挣扎,极力想要挣脱哈尔巴拉的力量爬出去,然而却并没有用,他清晰的听见匕首已经把他的衣裳挑开了裂口。

  哈尔巴拉兴致勃勃地看着勃律无用的动作,刀子慢条斯理地勾着,声音愈发疯狂:“能从我手里逃走两次的,你还是第一个。”

  “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呢?”

  他指尖掀开已经割开的衣裳,此情景于他而言颇为赏心悦目。他的手指从衣衫上往前挪,挪到勃律的脖颈上,五指掐着脖子慢慢收拢力度。

  “四年前我就想这样做了,可惜还没玩够你就跑了。这些年他们把你藏得可真好,养的也好。”

  勃律的脸硌着地面,突然之间就不再动了,努力伸着脖子想让自己舒服一些,或许也是想挣开哈尔巴拉在他脖子上的手。

  他眼睛斜斜向头顶上扫去,心里对即将要说出来的这话不知有没有底,只能先冷嘲开口:“这一路进来,都没见到什么人,我看来你们过得也不是很好啊。”他喘了口气才接着讥讽出声,“必勒格让你吃了一个大亏吧?”

  这话说完,哈尔巴拉的动作确实如他所想般停了下来。他在心里吐出口气,缓了一会儿之后,现在身体里的子蛊好像平静了不。他刚要想办法翻身掀翻哈尔巴拉,就听上头的人蓦地笑了一嗓。

  勃律身子一怔,抬眼看向男人。

  哈尔巴拉虽笑起来,但在听到这句话时眼中的神情是阴冷的。

  “放心,那家伙在我手里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勃律动了下唇:“哈尔巴拉,我奉劝你一句,人不能贪心,有时候两边都顾暇,会让你死得面目全非。”

  哈尔巴拉对此只眯着眼笑,就在勃律感到头皮发麻的时候,突然他背后的衣裳被哈尔巴拉借着匕首划开的裂口用力撕开,直接撕裂到蝴蝶骨下方的位置。

  一双蝴蝶骨由于别扭地被压趴在地上的姿势而扇起,暴露在空气中。左边骨上的肌肤上有一片苍白而细小挣拧的疤痕,历经许久颜色浅淡,又因着少年已经长大,皮肉生长开,上面的痕迹已然看不大清楚是什么。

  但哈尔巴拉知道这是什么,手指迷恋般抚上这块地方,嘴里的笑一声接着一声灌入勃律的耳朵里。

  勃律在方才的一瞬间就意识到哈尔巴拉是要做什么了,他立刻怒红了眼眶,这回挣扎的幅度更大——不是在避哈尔巴拉,而是在避哈尔巴拉手上的那把匕首。

  “哈尔巴拉!”他大声怒吼,嘶声裂肺。

  “你敢!你休想再在我背上刻这恶心人的玩意儿!”

  哈尔巴拉置若罔闻,刀子贴在蝴蝶骨那片疤痕的位置上轻轻划了两下,冰凉和十几年前那场恐惧让勃律忍不住瑟缩。

  “果真迷人。”哈尔巴拉喃喃道,“这么多年了,再次看见依旧让我神魂颠倒。”

  “不过小勃律,你看看,你把我留下来的东西弄成了什么样子。”

  “我有点生气了。”

  话音将落,还不待勃律反应过来,哈尔巴拉手上的匕首就已经再次在那片疤上重新刺穿,延着上面依稀还能辨认的图纹划出一竖道血淋淋的口子。

  一道接着一道,哈尔巴拉的刀子慢慢划开几道血口,重新在这块蝴蝶骨上刻上他草原写法的名字。

  背上的疼痛和过往的事情让勃律神经紧绷,脑中十分混乱,被摁在地上的身子不断反抗,右手使劲抠住地面,就如那年他揪住于他无望的草根一样。

  他眼睛猩红,眼眶续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屈辱的泪雾,手上拍打着挣扎着,嘴里在哈尔巴拉的低笑中声声嘶喊:

  “哈尔巴拉——!”

  “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

  第二百九十三章

  哈尔巴拉的刀子在他的蝴蝶骨上刻下了三刀,勃律能感受到热流顺着火辣辣的伤口溢出来,延着骨头往下流淌,烫的他瞳孔收缩,脑中尽是年少那场恐惧。

  阿娜被贯穿背脊扎在草地上,他被哈尔巴拉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血一点点流进,染红大片草地。

  此刻就和那天一样,男人的膝盖死死压住他的腿,摁着他的身子,伏在他身上笑得猖狂,匕首的尖端只短短离开他的背部不稍片刻,就再次落下来,划下第四道。

  匕首划开血口绽开皮肉的感觉令他大脑突然空白了一瞬间,不过也仅是这一瞬间,他就再次回想起了那时候。

  勃律知道他在写哈尔巴拉的名字,就如那年一样,他被摁在草地里咬着草根无法动弹挣扎,任由这人笑着一点点残忍的把刀尖怼上他的背部,刻上自认是他这一生最屈辱的印记。

  当年他从乌兰巴尔部费尽心思逃回去后因为这个伤痕发了高热,生了场大病,醒来后用了无数种办法都没有办法把这恶心人的东西清洗掉,把坑坑洼洼的疤痕填平。他抠洗了数次,到最后那一块未长好的皮肤被他抠的重新鲜血淋淋,抓出一道道指痕,新的血口勉强盖住了哈尔巴拉刻下的东西,他才将将作罢。

  可现在他又被哈尔巴拉摁到地上,在感受到背上重新贴上的刀子开始往他身上刻着刺痛的印记时,勃律有一瞬间被年少记忆中残留的惧怕汹涌地冲进记忆里而停下了反抗,但很快他又想起什么,或许是想起了现在自己的处境,又或是想起了自己被哈尔巴拉带出大庆京城这么久,阿木尔他们应该找他找疯了,亦或是想起了被他亲手推开不知道还在不在大庆皇宫的祁牧安……

  于是他就又挥着能动的手臂,反手去抓背上的男人,红着眼睛声声嘶吼,嘴里骂着,叫着,扬言要杀了他宰了他。

  哈尔巴拉把人往下摁地更紧了些,手中的刀因着身下人的挣扎而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笑着看着勃律,说:“别动啊,你看看,这都刻歪了。”

  “小勃律,等我刻完,你在爬起来杀了我也不迟啊。”男人极致疯狂,像极了痴迷的疯子,说完后他的刀重新落下,这次刻纹样的速度快了不少,血让勃律明显能感到已经糊了一片背脊,血腥味争先恐后的从后面钻入他的鼻腔,让他濒临崩溃。

  他声声嘶喊着此刻看来属于最无用的叫骂挣扎,恨不得现在立马张着利齿一口咬断哈尔巴拉的脖颈,使劲咬着,直到咬断骨头为止,然后他要撕扯着把哈尔巴拉的皮扒下来,扔到外面扔到沟渠扔到一切能将其踩在脚下的地方。

  ——他要杀了他!

  ——他一定要杀了他!

  勃律微颤着肩膀,眼睛艰难地环顾头顶四周,脑中快速思考着该如何捅进哈尔巴拉的心脏。他喉咙艰难地咽了咽,眼睛在四处扫了扫,蓦地就看见离自己不远处、头顶上被哈尔巴拉随手撇下的属于自己的刀子。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没工夫再管背上哈尔巴拉都刻了些什么,慢慢安静下来,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刀,只要一有间隙他就会夺过刀在哈尔巴拉来不及反应之下反身送进他的胸膛。

  背上的刀终于离开了他寒凉的肌肤,刺疼和粘稠的血糊着新刻下的印记。哈尔巴拉满意地笑起来,嘴角扬地非常高,拇指狠狠从上面新的刀伤上粘着血擦过。

  勃律疼的狠狠一颤,双眼却仍旧在哈尔巴拉没注意到的地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躺在地上的刀,咬着后齿没有说话。

  “真好看。”哈尔巴拉声声笑道,拇指再次擦过刀伤,上半身慢慢俯下来,凑到勃律的耳畔,二人的气息挨得十分进,仿佛下刻就能交融在一起。

  他观察着勃律苍白的脸色,笑得万分开心,吐着气缓缓开口:“你是我争来的战利品,理应要刻上我哈尔巴拉的名字。”

  “小勃律,别妄想再从我手里逃跑了,你这辈子都要带着我哈尔巴拉的名字,哪也跑不掉。”

  说完这些,哈尔巴拉却没再得到勃律意料之中的怒骂吼叫。他迟疑了一瞬,直起身子。

  勃律这时候让哈尔巴拉感到意外,青年在地上安生了不少,不动了也不再挣扎了,就趴在地上不住地上下喘息,似乎是心里认定自己跑不掉的死心绝望。哈尔巴拉歪着头凝视了他须臾,嘴角的笑压平,眯了眯眼,想去看看现在被发丝胡乱遮住的是怎样的一张面容。

  他这时候想,若不是意料中的表情,那岂不是无趣的很。

  他压着勃律肩膀的手微微抬起来,想要掐住人的脸扭到后面,让自己看的清楚一些。然而怎料他手刚抬起来,勃律察觉到身上一处的力量轻了许久,有了挣脱的一线时机,一霎那不知从哪得来的力气,手竟是猛然拍在地上撑起来,另一只手成爪,借着扭过的身子狠狠朝着哈尔巴拉面上最脆弱的眼睛地方挥去。

  指尖真的险些就挥到了哈尔巴拉的眼睛。男人在对方有所动作的刹那间上半身微微后仰避开了这个招式,眼露惊讶,勃律竟然短短须臾就从他身下翻身了两次。

  他立刻想起应该让勃律继续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才行,于是他赶忙又去制伏身下人,然而勃律已经再一次借着身上松开的力气,双脚一蹬从哈尔巴拉的身下往前滑出了几寸远,赶在哈尔巴拉的动作之前碰到了他佩刀的刀柄。

  ——拿到了!

  勃律握着刀柄的霎时眼中骤然锃亮,唰的一下从刀鞘里抽出刀刃,睁着一双阴冷的眸子,快准狠地从地上翻身,刀尖在对方来不及躲避之前延着脖颈划过。

  下瞬,他佩刀的刀尖带出一串血珠,有些星星点点溅到了地上,有些则延着刀刃缓缓往下流。

  他看见哈尔巴拉捂着从指缝中溢出血的脖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身子踉跄着往后跌倒了两步,嘴张了张动了几下,模糊着嘶出一个名字:

  “勃律……”

  勃律快速深吸一口气,见哈尔巴拉一刀中招之后站在地上捂着溢血的脖子已无力追赶,便不再多留,他也没空闲去看人死没死,也没时间去思考要不要上前再补一刀,拎着刀掀开帐帘就跌撞着跑出去。

  不久前的帐外,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哈尔巴拉从外面回来,拖着一个人进了帐子,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帐。他在远处眼睛死死盯住帷帐,站了许久后,有一人似乎从那方看见了他,转而小跑着抛来。

  “二殿下。”士兵来到他身边恭敬唤了一声。

  被唤为二殿下的男人正是乌兰巴尔部的二子。他依旧瞅着哈尔巴拉被拉上帐帘的帐子,问:“他把谁抓回来了?”

  士兵在他耳畔嘀嘀咕咕了几句。

  “勃律?”二殿下甚觉疑惑,眼睛收回瞟了这个士兵一眼,似乎在心底应证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之后眼睛重新落回远处哈尔巴拉的帐子上。

  他挥手让士兵回去,自己又站了一会儿,心里腹诽着也不知这哈尔巴拉拉着个帐帘在里面做什么,但他不敢去问也不敢去打搅那人的兴致,他怕自己像巴特尔一样,被哈尔巴拉不知不觉杀了头颅扔到别的地方。

  他转身不再逗留,打算离开这个对自己而言的是非之地,怎料他刚转过身,不远处的那座帐子里面就传来一声巨大的异动。

  男子猝然停下脚步回身望去,紧接着,就听帐子里再次传来声响,之后安静了有足足两息。

  这两息的时间里,他只觉过的十分漫长,漫长到有一人拎着一把滴着血的刀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

  他惊愕地看见一个青年带伤凌乱地从帐子里面踏出来,一手抓着衣襟,一手在身侧垂握着一柄弯刀,站在帐口外抬起一双冰冷刺骨到阴翳骇人的眸子,在外面零零散散的一些哑然的人身上淡漠掠过。

  这一刻,男人脑中只浮出一个念头。

  ——果真是一匹凶戾的狼。

  他见过勃律,知道这个青年就是穆格勒的勃律,今晚被哈尔巴拉唯一从外带入帐子的人也是勃律。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视线惶恐地从青年身上慢慢移到他手上刀尖垂下还淌着一丝血的刀。

  ——哈尔巴拉死了?

  男人后退一步,现在不敢上前。

  似乎是青年凶狠的,仿佛要见人咬人的模样真的骇到了一众人,也似乎是帐中的主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以至于在外面的人噤声一片,只瞅着这方的场面,犹豫着不敢上前一步。

  勃律出来扫了一眼后就随手飞快捞了一匹马,趁他们都没反应过来时,跃上马背迅速蹿出了他们的营地。在他动身的时候,远处的男人才回过神,忙大声招呼着人去看帐中的情况,又让人去追勃律。

  “快,快去看看三殿下怎么了!”

  “快点把他拦下!”

  这时候,营地中的人这才匆忙朝着哈尔巴拉出事的帐子跑。有人去拦跑走的勃律,可在勃律那把今日见了血的刀子变得更为疯狂,见人就毫不留情地砍,马上的映着夜晚的眼睛也着实恐怖,仿佛泛着锐利冰冷的幽光,无人能近身,最后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人从他们营地里逃跑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马疾驰在土道上,驾马的人随着幅度起落,可身躯却渐渐趴伏在马背上。

  勃律弯曲着背脊,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夹杂着各种伤口的疼痛,有方才强撑着离开哈尔巴拉时子蛊躁动的刺痛,亦有从大庆皇宫逃出来未及时处理的刀伤,和背上被哈尔巴拉新刺下的血痕。

  勃律看不见,他背上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身上带着血口的地方也都染了片片血迹,颇为吓人。

  若是这时候他被人撞见,定能听到对方的一声尖叫,叫他整个人为何会这般狼狈不堪。

  勃律舔了下唇,艰难地转回头看了看身后在夜色下黑漆漆瞧不清来时模样的土道,心里估摸着他已经离开哈尔巴拉的营地多远了。

  ——应该追不上他了。

  勃律把头转回来,长长吐出口气。

  这刻心里知道已经离开了危险之地,勃律彻底放松神情,疲惫不堪,眼皮沉重着就想要闭上。但他刚刚阖上眼帘,就又猛地睁开,极力让自己不在马背上睡着。

  但他头脑昏沉无力,想事情已经不再流畅,每件事都要慢悠悠想很久才能想明白。

  他虚虚掀起眼皮,望着斜上方快要淡去的月亮,定定瞧了许久,扯着绳疆让马蹄的速度慢下来。

  他自问现在该怎么回去,走哪条路回去,又或者说——他要回哪?

  大抵是因为身体里的子蛊长时间不见母蛊的缘由,所以格外兴奋活跃,他被哈尔巴拉抓回来的一路上都被折磨的眼冒金星,根本没有记下来时的路。哈尔巴拉的马很快,他能感觉到他的营地于大庆京城而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而那个地方他方才粗略扫了一圈,人并不多,并不像是驻兵的地方。

  他闭了闭眼,觉得哈尔巴拉他们真正的军营应该另有所在,那里大抵只能算是一个可以方便随时进出京城的落脚点。

  勃律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为何会在京城内撞见哈尔巴拉,而他刚从皇宫里就遇见了,未免太巧了些,就像是被人可以安排过一样。

  仔细想来也是诸多奇怪,为何李玄度不让盟友进城而是在城外住着,或许是因为并不信任哈尔巴拉,所以不敢放人进城?那既然不被允许进城,为何哈尔巴拉一人还能在城中现身?

  勃律头疼地拧住眉,片刻后唰地睁开眼睛。

  李玄度是策划好的,就是要一步步引他们进虎穴。他议和的目的,就是在祁牧安和他身上。

  所以哈尔巴拉才能“恰巧”出现在他身后。

  他冷笑一声,攥紧缰绳。

  勃律驾着马又走了一会儿,望着前路漫漫纠结起神色。

  他认不得回大庆京城的路,也认不得该往哪走能走回东越的城池,就算能回去,他能出示正大光明进出城的东西也不在身上而是在驿馆的行囊里。

  勃律垂下头,身子随着马蹄摇摇晃晃了几下,过了半响才重新抬起来了一点。

  他现在只知道如果只要一路向北,就能抵达草原。无论摸到草原哪一块地界,他都能回到小叶铁铊部,然后重返东越。

  于是他选择回草原。

  勃律再次抬头看看折腾一宿将亮的天空,自我嘲讽地苦笑——真是狼狈。

  他现在要想回到草原,就需要药,治伤的药,还需要能填饱肚子的银两,不然还没走到一半,他先没病死,也要饿死在路上了。

  他摸了摸身上有的东西,除却自己的刀和怀里仅剩的几枚从祁府上顺走的暗器,还有两小瓶习惯带在身上的伤药,一个小荷包。

  他吐着息满腾腾把荷包打开,里面带出东越的碎银子没动过,他看了两眼就重新系上了口。

  他不知道现在走的道是偏僻的小道还是官道,也不知道这路上会不会遇到马贼,但是眼看着天明,他只能先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先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撒上药。

  其他伤口很好处理,独独背上的伤尤为碍事,清理起来也困难。勃律看不见伤势,又压抑着怒气,仿佛把气撒到自己身上一样,扯了一块布毫不犹豫地重重按在背后去沾血,这一瞬间疼的他呲牙咧嘴,额间冒出了颗颗冷汗,叫了出来。

  按了一息,他把布轻轻移开,快手撒上伤药,穿好已经被刀划破的衣裳。

  他重新沉默地上了马,准备延着往北的方向去找有水流的地方,到那时再把伤口清洗一遍。

  这一路他越走头脑越发沉重,身上总是往外淡淡发着热源,他心里猜测自己可能发了低热,但他现在却不能停下步伐,只能支撑着继续往前走。

  他听祁牧安说过,当年他就是从京城中逃出来,辗转多个城池,才跟着逃难的人翻过鹰崖山,闯入草原避难。

  但依他现在的状态可能翻不过鹰崖山,半途就会死在山上,他要寻找附近能进入草原的路。

  他运气不知是说好还是说坏,马贼倒没遇上,几番险些撞上大庆的官兵。他不敢进这一路上的任何一座城,但他又格外需要城中商铺贩卖的东西,左右寻思,只能在城外找了村落出来玩耍的孩童,付了银子,坐在路边的茶水铺等待委托他们帮自己买来的新药和面饼。

  这些东西勉强支撑着他走到了边疆。勃律牵着马站在地上,回头望眼因着避开关口而绕远的坑洼弯绕小路,再转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草原边界,心里沉出一口气,之后他抬脚踏了过去。

  东越的车马驶出大庆京城后的几日都在赶路,一众人快速驶离大庆地界,不敢多做停留,只觉这大庆得天和地都十分让人不安。

  他们眼见着就要抵达东越离大庆最近的池城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支带着兵器的人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二话不说就武着兵刃朝他们杀过来。

  这些人身着打扮就像是民间的马贼,但身手却规整有序,像极了军中出来的人。阿木尔他们人手有限,于对方的人数有所差距,且队伍里还有好几个要保护的朝中派来交涉的使节,他们不仅要迎敌还要时刻关注身后马车的动向,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段筠在这一伙人冒出来的一瞬间就拔出了剑,二话不说提剑而上,从马上跃起,大有一人就要凿开缺口冲出去的势头。阿木尔勒紧马绳,冲着对面一帮伙贼模样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没摸清情况,正打算捞住旁边的段筠问这在他们中原是何做派的时候,再扭头就看这人已经从马背上提着剑跃了出去。

  两方就在两国的交界地打了起来,响动之大,竟是没惹起任何一方驻军的注意,就像是有预谋般要把他们的命留下来一样。

  阿木尔的刀子撞地当当响,一人应付围打上来的两人,愈发的吃力。他持刀将二人击退几步,随后抬脚猛然后撤,连连退到了离段筠最近地地方,急得对人大喊;“这是哪来的人!”

  段筠不说话,手上剑的速度丝毫不减,甚至还快了几分。

  阿木尔骂了一句,又往后退了几步,退的间隙看见斯钦巴日身后挥上了一把刀,他双眼一挣,情急之下冲着人用草原语吼声提醒。

  斯钦巴日闻声敏捷动身,成功从背后的刀口下脱身,阿木尔吐出口气。

  这时候段筠也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来到了阿木尔的旁边。男人身上染了血,看着伤口喘口气,终于沉声说了句:“应该是李玄度。”

  阿木尔怒火中烧:“杀千刀的!李玄度就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

  段筠抿抿嘴,双眸凌厉地扫视着周遭。

  阿木尔急着大喊:“你还不快想办法!这已经快到东越了,附近没有你们的兵吗!”

  “离得还有些距离,不一定能赶过来。”说着,段筠从腰间挂着的东西摸出一个小巧的鸣镝,对着往天空一放,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叫划开天空。

  “天神啊!”阿木尔叫了一声,只能再次拎起刀,祈求附近正好有人能赶过来支援他们。

  或许是他心比较诚,没过多久,就在他觉得今日他们这些人就要真的葬身在大庆里的时候,突然有一支利箭自他背后贯来,直直迅猛锋利地扎进他前方人的胸膛上,一箭毙命。

  谁?

  阿木尔赶忙回头,眯着眼从日光下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向他们跑来的一众兵马。紧接着,他就看一支又一支的的利箭自他们的弓上射来,越过他们射穿了数命敌人,转眼间,在他们来到眼前的时候,那伙人就被利箭射倒在地。

  离近了,阿木尔发现领头率军的是个熟人。

  段筠收起剑,没有过多去扫地上的情况,向穿着兵甲、下了马朝他们走来的男人行礼唤道:“常将军。”

  常衡面色凝重的在他们几人之间看了一遍,视线落在后方的马车上,让人去确认里面的官员有没有性命之忧,之后才对段筠和阿木尔道:“陛下命我来接应你们,方才的鸣镝我听见了,幸亏赶上了。”

  阿木尔也收了刀,道了声谢。

  常衡对人点点头,之后对他们之中少了二人的情况并没有多言,而是沉着面色道:“走吧,先赶紧回去。”

  大庆,昌王府。

  李玄度刚踏入府门,正一步步往院子里走,身后忽地跑来一个男人,越过中官追上李玄度的脚步,毕恭毕敬唤了声“殿下”。

  李玄度的心情似乎很愉悦,头也不回,似是知道来人是谁,笑着问:“何事?”

  男人斟酌了一下,谨慎道:“哈尔巴拉现今生死不明,那位草原王子也失踪了。”

  李玄度默了一瞬,脚跟未停,对人道:“去找。”他目视前方,语速却快了几分:“延着回东越的方向找,草原的方向也找,再让各城多留意陌生奇怪的异族人。”

  李玄度眼睛瞟到院中种植的高大古树上,笑了笑:“孤就不信,这人能平白无故消失在这世上。”

  男人颔首称是,领命转身退下。他朝来时的路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太子殿下高兴的嗓音对着远处的人唤道:“小安。”

  离开的男人背脊蓦地发直发僵,但很快他就像是要避开什么人似的,步伐急促地出了昌王府,身影消失在府外。

  第二百九十五章

  他回到了昌王府,领他来到此地的还是李玄度身边的暗卫玄三。

  祁牧安下了马车,抬头望着昌王府的牌匾,站在外面沉默了须臾,之后眼睛落下来,瞟了眼附近拿着兵刃围住昌王府的禁军,说:“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地看着我吗?”

  跟着他的玄三对此并没有回话,而是站在他身侧,请他进府。

  祁牧安眼睛朝他扫去,静静站了有足足一息,才抬脚踏进去。

  昌王府多年无人居住,府内的景象却并不萧条,好似有人常来打扫,一切都和他当年离开前一样。院中的巨大古树年年茂盛又凋零,树枝挡住后面一半的屋顶,到了春夏时节枝叶繁茂,树下会有一大片成荫。年少时累了他很喜欢躺在树下小憩,或是帮着义母一起如平常人家一般择择菜,亦或是和义父学喝茶下棋。

  现在已经入春,上面新发了枝桠,估摸不久之后就能纳凉了,只是不知道以后坐在树下的会是何人。

  ——总归不会是他。

  祁牧安顿了一瞬脚步,继而抬脚继续朝里走。

  昌王府是亲王府邸,府内规格很大,后院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里还游着几尾赤鳞鱼,气温回暖,它们在水中活跃了许多,但祁牧安多瞧了两眼,发现并不是当年的那几尾。

  这座宅子毫无人气,却又处处透着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祁牧安站在池边不再往前迈步,玄三便也跟着停下来,一声不吭地立在他斜后方。

  祁牧安盯着池水中戏水的赤鳞鱼,舌头用力舔舔上牙膛,末了突然出声问:“你带我来这里是干什么?”

  他说完,回头看向玄三,明摆着这话是问他的。

  玄三没有对上祁牧安的目光,略一颔首,看着地面回话道:“殿下说,您应该很想念这里。”

  祁牧安冷笑,很快就把笑声咽了回去。他死死盯住玄三,声音冷冽,问:“他在哪?”

  “将军在说谁?”

  祁牧安道:“你主子现在在哪?”他视线朝周遭扫一圈,“我不认为他现在会坐在昌王府某个角落里看着我。”

  玄三直视祁牧安,似是是寻思了一下殿下有没有交代过或是该不该回答他这句话,但他没让祁牧安等很久,便答:“殿下政务繁忙,等到时候属下自然会带将军去见殿下。”

  祁牧安看着玄三,冷道:“你告诉李玄度,我现在就要见他。”

  玄三一怔,重说:“将军莫要为难属下,殿下政务繁忙,等——”

  还没待他重新说完,祁牧安就定定看着他打断复道:“我说——带我去东宫,我现在就要见他。”

  玄三皱起眉。见他这般,祁牧安不再看他,越过男人抬脚直接朝来时的路回。

  玄三赶忙追上去拦人,左臂一伸横在了祁牧安的面前。

  祁牧安垂下眼睛瞅眼玄三的手臂,之后慢慢左移挪到他的面上:“这是何意?”

  “将军,这是殿下的意思,您现在不能出府。”

  祁牧安慢慢嚼着他这一句话,琢磨出意思,幽幽道:“软禁我?”他呵笑一声,舌尖狠狠扫过牙面,极力在心中压着盛怒,盘算着他现在若是冲动下和这人交手能不能成功。

  他视线下移,淡淡扫眼玄三手中的佩剑,垂在身侧的拳头拇指食指用力捏了捏。他忍着怒气,毅然抬脚,要绕过玄三的手臂继续向外走。

  玄三眼见着,只能手臂跟着一横重新拦在他面前,迫使人停下来,语气无奈唤着人,劝道:“将军。”

  祁牧安冷着一张脸瞪他:“让李玄度现在来见我,或者我不介意闯去东宫见他。”

  玄三不厌其烦地劝道:“府外有重兵把守,您闯不出去府,容易受伤。”男人顿了下,接着道:“您若是受伤,殿下会怪罪下来。”

  他抬头看着祁牧安:“将军,莫要为难属下。”

  祁牧安对上玄三的视线,突然的一瞬间想到了勃律,若是勃律在这儿,嘴下定不会留情。于是他眯了眼,学着勃律毫不客气道:“我管你们呢。”

  说着,他挥开玄三的手臂,拦也拦不住,直径就要朝外走。

  玄三脸色大变,紧急之下手掌大力扣上祁牧安的肩膀,或是想借此迫使人停下。祁牧安似是有所预料,在他的力度压到肩膀的那一刻,他就飞快反手抓上了玄三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扭下来,紧接着不待人抽回,就一掌挥去,正中玄三的胸膛。

  玄三被击得后退两步,在第三步的时候才堪堪停住脚根,刚停住便踏步再次上来,和祁牧安赤手胳膊对胳膊地打了起来。

  突然,他们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声声把他们的动作阻了下来

  “小安。”

  玄三先停了手,往后后退一步,离祁牧安远了几分,冲来人恭敬俯身,拱手道:“殿下。”

  祁牧安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是李玄度。来人身着便服,满脸笑意,在看到玄三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阴淡了几分,对人说:“你打不过他,下去吧。”

  玄三险些屏息,不敢看李玄度也不再敢看祁牧安,再一略略俯身,退了下去。

  男人一走,此地便只有李玄度和祁牧安两个人。祁牧安看见李玄度的脸上恢复了温和笑意,边往他面前走边低斥说:“大老远就听见你说要见孤。”

  走近了,他看见祁牧安的衣服在方才的打斗中微微凌乱,便要伸手去帮人抚平,一如从前一般自然。

  祁牧安眼睛发冷,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李玄度的手,不让他碰自己。

  李玄度也不尴尬,把手落下来继续笑着,打趣着祁牧安:“你怎么愈发不学好了,还和玄三动了手。”

  “孤记得nan风dui佳,你以前脾气没有那么大——是跟谁学坏了?”

  没得到回答,李玄度转而坐到池边不远处的石桌旁,点着对面的位子和祁牧安笑吟吟,轻柔道:“坐。”

  祁牧安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坐下。

  待他坐在了自己对面,李玄度打量了下四周,对人道:“怎么样,这么多年,这里还是原貌吧。”

  祁牧安没说话,他就自己说下去:“孤让人把这里收拾的很干净,一草一木都未动过,一直在等你有一天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到了这时候,祁牧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凝视着对面的男子,说:“这是打算和我故地重游?”

  李玄度一愣,笑起来:“小安若是这样想,孤也会很开心。”他思考了须臾,莞尔道:“不妨趁你在大庆的这段日子,我们把儿时去过的地方都再走一遍,如何?”

  祁牧安没有答好也没有答不好,而是紧紧盯着对面人的脸,沉声叫他:“李玄度。”

  “嗯?”李玄度心中一喜。

  祁牧安冷言开口:“我只问你,勃律现在在哪?”

  李玄度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嘴角趋平注视着祁牧安。

  他沉声说:“小安,你就非要在孤面前谈及别人吗?”

  男人的双手猛然撑上面前的石桌面,理石冰凉的温度直往他手掌心里钻。他神情焦急,语气急促:“你把勃律怎么了?”

  李玄度冷眼观着他,过了一息他扯动嘴角,微微露出一点弧度。

  “那位小王子啊……”他道,“毕竟是来自草原的贵客,延枭的弟弟,孤可是好生招待的。”

  祁牧安半信半疑,听不出李玄度的话是真是假,也看不出他的神情。他说:“他现在在哪?我要见他。”

  “不急,”李玄度垂下眼帘道,“只要你答应孤在这里好生住下,他就不会有事,等时机成熟,孤也会让你们见面的。”

  见祁牧安沉默下来,男子复又掀开眼帘,看着他笑道:“或者——小安,你想先见见孤身边的那几位昌王军的人吗?”

  李玄度悄悄观察着祁牧安的神情:“比如——宋琮?”

  祁牧安立刻僵住身形,搭在腿上的手蓦然攥紧。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肯定回答,李玄度便不再逼他:“等你想好了,随时叫玄三告诉孤,孤会让你和宋琮见面的。”

  “毕竟你曾经是他的将领,孤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李玄度看着祁牧安,片刻后和悦补充道:“至少在你面前,孤不是。”

  祁牧安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就要走,走了没两步,听身后人再次出声。

  “这段日子,小安你就回家住吧,孤会常常来看你的。”

  祁牧安的脚步不停,是丝毫没有要搭理人的模样。

  看着人一步步往熟悉的方向走,李玄度再度笑起来,对男人的身影扬声道:“小安,你既然回来了,不去和孤祭拜一下昌王和昌王妃吗?”

  这话一出,他明显看到那人的背影明显地顿在原地。

  他继而道:“他们的灵牌就在后院,灵烛长燃,这么些年从未有一天灭过。”李玄度也站了起来,往祁牧安的方向走。

  “小安,孤陪你去吧?”

  他话音将落,祁牧安便猛然折身,红着眼睛怒瞪着迟疑停下步伐的李玄度。男人怒不可遏,字字咬着切齿,嗓音低吼。

  “你不配。”

  说完,他重新转身,离开时只对李玄度留下最后一句话:

  “滚出这里。”

  第二百九十六章

  晌午时分,草原上拂过一阵微风,吹得经过一个冬季新长出来的嫩草随风颤摇。与大庆相邻不远的边界处,踏上了一个牵马的人,马在后面慢悠悠地走,人在前摇摇晃晃,走了没几步,就停下来喘两口气。

  正午的金乌格外刺目耀眼,勃律觉得眼睛痛,眯着眼睛又走了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俯身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手抬起来遮挡着额头上落下来的光亮,微微抬头望天。

  湛蓝的天空是他熟悉中的属于草原的天空,微风适人,让他颠沛了多日的心终于安宁了下来。

  ——回到这里就好了。

  勃律舔了舔干燥的唇,咽了咽,再次闭上眼,过了没多久便重新睁开,牵着马绳继续前行。

  草原上一片寂静,边界处的草要比草原更深处的草高了些许,没过人的小腿。勃律慢慢抬着脚往前走,耳边只能听到自草丛颤动的瑟瑟声响。

  天空上空无飞禽,听不见任何一声的禽鸣,这让勃律才讲讲安了片刻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有些安静的太过于诡异了。

  走了不知多久,勃律皱起眉停下来,半阖双目观望四周。他进入草原的路应该是荒无人烟、常年无人踏足的地方,又离各方的军营驻地都远,是个悄无声息跨越两地边疆的好地方。这片没有人息他知道,但不至于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勃律站在原地停了几息,警惕着神情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才攥紧绳疆,慎重地往前走。

  可这回走了又没几步,勃律就再一次停了下来。他头晕的很,每走一步都要极力稳住脚跟才能不让自己的身形轻易倒下,这种状况已经维持了好几日,身上也总是发热,他心里知道他这是发了低热。

  身上的伤口他只是做了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处理,尤其是背上的伤,或许就是他发热的源头。

  勃律晃晃脑袋,耳鸣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初。他掀开眼帘扫了圈四周,重重叹口气。

  这里离小叶铁铊部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在思考要不要先找一条河流清洗一下,或许身上的低热能好转一些。

  青年拽着马绳想要前行,可踏出去一步后,手上的绳疆立马撑直,直接让他踉跄了一步,被绳疆扯了回来。勃律一愣,回头看着身后骑了一路的马,竟是在这时候驻足在了草地上,如何拽都不动一步。

  “怎么了?”他拧着眉,哑声问。

  可马回答不了他,晃动着躁动不安的头颅,依旧不动。勃律抿抿嘴,拽着绳疆用力扽了扽,仍然没扯动。

  “为何不走了?”这一路上把他磨得很是焦躁,见到这情况,他脾气瞬间便燥了上来,阴沉着一张脸,瞪着这匹马。

  他大力往前扯马绳,嘴上高声对着无动于衷的马嚷道:“走啊!为何不走了!”

  可马依旧不往前走,反而还晃着头颅,低低嘶鸣着要往后退。勃律怒火中烧,瞬间急了眼,甩下缰绳骂了一句,要去卸马背上的东西。

  “行,你不走了,我走。”

  他把马背上悬挂的刀取下来别到自己腰间,做完之后又去把路上托村里孩童买来的一兜没吃完的白饼解下。然而他还没把马鞍上系在一起的布解开,突然,他便觉背脊猛地窜上一股凉意,而身旁的马则变得更加躁动。

  马嘶鸣着要跑,挣扎着想要甩掉身上的人。勃律立刻忽略掉背部由外散发的寒意,眼疾手快的捞过随着马的头颅在空中乱晃的绳疆,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一次过后没有效果,再扯了几次,同时身子快速一窜坐上了马背,手扶着马背往下按压,不多时,马就停止了躁动安静下来,随着勃律手向下的力度,慢慢弯曲趴了下来。

  勃律静静呼吸着,待马趴下后,他抬头望向四周,这一眼没有看出周围有什么异样能驱使马这般难安。

  勃律慢慢从马背上下来站到旁边的草地上,右手五指缓缓张开,轻轻落在了挂在身侧的刀柄上握住。他眼眸犀利的接连扫过方圆,在原地等待掩在暗处的对方现身。

  现在没有风,周围的草毫无波动,耳畔也听不到簌簌声响。可勃律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一遍遍扫视着周遭。

  就在这顷刻间,勃律的左耳听到了不远处的一响簌动,可这时候没有风,这声音不是风带动草地传来的。青年在这声传进左耳的一霎那,便蓦然转身,连带着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腕带着刀刃划破半空,转身的同时,他斜后方猝不及防的从不远处生长略长的草地里跃出一道黑影,直冲着他扑来。

  而勃律的刀也很快,瞬间就对准了目标挥去,对面那道黑影也反应及时,擦着刀刃和勃律的身形跃过,最后重重落在了勃律前方的草地上。

  有几根黑灰的杂毛从勃律的刀刃上飘落。勃律定定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刀,转过身,面向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黑影。

  那个东西已经踩在了他前面的地上,正重重喘着呼吸。继勃律把视线从后落回来的这时候,他原本空无一物的前面已经又慢悠悠现身了好几个不请自来的身影,正好把他半包围在中间,鼻尖呼洒着热气,一个个瞪着一双幽绿的眼睛瞅着他。

  ——狼。

  ——不止一匹狼。

  它们一个个都凶狠地盯着勃律,如盯着下瞬就能撕咬进兽口的猎物一般垂涎。它们好像是这片的统治者,正在捕猎闯入的外来者。

  勃律倏地握紧刀柄,目光在离他不远的这几匹狼身上一一掠过,最后把视线落在了打头且凶狠瞪他的狼身上,推测着这匹可能就是这群里面的首领。

  但自瓦纳死后,南面的狼就好像群龙无首了,他几年未管,也不知道现在在草原南面领地的狼群是什么情况,或许推举出了新王,又或许零零散散分散……而眼前的这几匹他都没见过,可能是新狼,那么打头的也有极大的可能是游荡整个南面草原的狼群里新的狼王。

  勃律面容冷峻,目光阴沉发冷,刺骨的芒意一点点钻进对面的狼身上。他毫无惧意地对视上狼眸,动了动唇,冷厉地吐出一声:

  “滚。”

  可他这声威慑并没有用,眼前的狼不是前几年跟在他身边的那群狼,它们不听他的话,也不惧怕勃律,依旧站在原地不为所动,正一个个露出狼牙嘶吼着,蓄势待发,打算随时重新扑在他身上。

  勃律不耐烦,神情愈发暴躁。他呼吸发重,面色难看,声音又冷了几分,对着这几匹狼再次厉声低吼:

  “我说——滚!”

  他手上的刀子被他攥得十分紧,刀刃映出主人的怒意和杀气,还有对面狼眸中瘆人的绿色锋芒。

  见那些狼还在打量他,甚至有了开始蓄势的趋势,勃律低吼的嗓音抬高,瞪着它们:“一群畜生!你们没听见吗?”

  这声仍然没用,狼仍旧拦住了勃律的去路,大有要把他困在这里的趋势。勃律瞧着面前的打头的狼王深深吸一口气,手上的刀被抬了起来。

  “行,好,那就来吧——来,如果你咬不死我,那就换我扒了你的皮肉!”

  他话音刚落,手上执着刀,身形便猛地朝着狼王窜了出去,与此同时,对面也动了身,打头的那匹狼先是仰脖狼嚎一声,随后就见旁边冲出一匹狼,随着狼嚎朝着勃律就快速奔了过来,长着狼牙伸着狼爪,一爪子就拍到了勃律的肩膀上。

  勃律一时间应接不暇,被从侧方扑来的沉重力量压倒在地,可他临危不乱,手中的刀也不怠慢。在其余狼接二连三扑过来之前,他一手撑着狼不让狼口落下来,另一只手上的刀跟着手腕一转,转着方向重重划过狼身。这匹狼瞬间松了爪,他借此机会在草地上一翻滚,从狼爪下逃脱。

  他在草地上迅速翻身而起,抬头的一瞬就看到眼前的狼一个个都朝他扑了过来。他怒吼一声,接下来刀毫不留情,刀刃刀刀见血,每一刀都落在狼身上,在草地上溅出一滴又一滴灼热的血珠。

  狼生命力顽强的很,被砍了也不退缩,流着带血的伤口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咬上来。有狼抓到他的肩膀上,他就一刀捅到狼的腹部挑开,留下肩膀的血印;有狼自后偷袭,他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一样,在感受到耳畔的热气前就已经灵活的踏着步子避了身子。

  勃律一刀接着一刀杀红了眼,可狼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从被甩到的地上站起来重新冲上来。一时间,鲜血染红了这一方草地,在金乌的照耀下尤为亮眼。

  “来啊!”

  勃律嘶吼着,不断挥开狼,朝着那个始终站在不远处观战的狼王踱去。他知道,此刻唯有杀了狼王,才能平息这场乱战。

  “来啊!”

  勃律压着一匹狼一刀割开了狼的喉咙,鲜血瞬间汩汩涌出,不一会儿它就躺在地上咽了气。然而一只死了,还有下一只,勃律不得不重新把刀子转向另一边的狼。

  他虽然熟悉狼的致命点,但到底他是一个人,对面有好几匹凶狠的狼,身上还没养好的伤口又被抓开,淌了血,露出翻绽的皮肉和腥红,还有鼻腔里裹着的血腥味。

  终于,那匹首领动了身。他从剩下的几只狼中间朝着勃律跑过来,在它奔跑的那刻,周围的狼像是得了命令一样纷纷停下了动作,看着狼王和那个人类单独纠缠在了一起。

  这变成了一场狼王的独斗。

  在它扑到自己面前的前一瞬,勃律吐出口血气,极力忍着脑中的眩晕,嗓音如狼般在声声低吼,眸中一时间闪过一道兵刃掠过的光亮,染了点对面狼眸的幽绿,活像是真的一匹狼。

  狼王张着血口就往勃律的面目咬来,勃律急忙抵刀把狼挥开,对方的爪子落在地上才将将不过半息,就锲而不舍地再次咬上来。

  “畜生!”勃律高声大吼,提脚直接朝着狼跃过去,二人相撞,勃律用力把它摁在地上,用着已经像是浸灌无数次鲜血的刀,猩红着眼睛把刀子直直插入身下狼的体内。

  狼哀嚎一声,但很快就夺了主权,一口咬上勃律,这回换它把勃律扑到在地,狠狠叼着咬着,马上皮肉就露了骨。

  勃律大叫一声,双目紧紧盯着身上的狼,手上被掀翻的刀子被狼压在地上,他摸了两次没有摸到,情急之下双手成爪抓上狼头,另一只手狠狠抓进了方才他在狼身上捅开的血口里,猛然用力,将刀伤撕扯开。

  狼不断哀嚎,可勃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皮肉不让它离开。他就像是要把它的皮肉生生徒手扒下来一样,扯着伤继续朝外撕裂。

  身上狼的力道瞬间失小,勃律废了好大的劲儿才重新摸了过来,随后,他忍着剧烈的痛意快速划进这道被扒开露出肉骨的狼的命脉里,顿时鲜血狂涌。

  “草原的规矩!胜者为王!”

  狼濒死还在挣扎,青年浑身上下都被渐上了狼血,脸上沾染着血色红光。他在依然不肯死亡断断续续哀嚎的狼的身上猛然俯下身,过了会儿抬头时,嘴上的鲜血更浓,眼睛更加狠戾,而手下的狼渐渐不再动弹,失了生息。

  他睁着一双凶狠红光的眼眸一一扫过对面几匹残留不敢上前的狼,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

  他瞪着这些狼,低吼:“我现在就是狼王。”

  “是这草原上,唯一的狼王!”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夜晚,小叶铁铊部里面的狼圈,吉勒正枕在地上睡得正香。突然,它耳朵竖起来,静静听了片刻,随后抬头在夜色下张望了一圈,嗅了嗅。

  它站起身从狼圈里蹦出来,先是往右走了几步,而后停下来,转了个方向,向着相反方向快速奔跑。

  现在还不到亥时,族中仍有人在外面走动。见到有一个黑影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纷纷吓了一跳,不住地惊呼,惊吓之后看清了是什么后,又胆战心惊地拍拍胸脯,却仍旧提心吊胆。

  现在小叶铁铊部里人人都知道族里有一匹勃律殿下家养大的狼,可到底是狼,庞大的身躯和狼的外貌还是会难免让人害怕。

  看守狼圈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异常,忙跟着吉勒的后面追赶。正从阿娜的帐子出来的额尔敦塔娜也恰巧看到了从眼前急促蹿过的黑影,先是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蓦然反应过来,冲着吉勒窜的飞快的身影追赶过去。

  “吉勒!”额尔敦塔娜在后面一直叫着吉勒的名字,可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用,狼始终牟足了劲儿超前跑,就像前方的黑暗里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一样。

  额尔敦塔娜追累了,停下来喘两口气,拽住身后跟着她的看守狼圈的男人,质问:“吉勒这是怎么了?”

  男人束手无措,又惊又怕:“公主,我也不知道这狼是怎么了……”

  “算了,先把它追回来,不能放任它继续吓人。”额尔敦塔娜脑中一想,又打住了话题,抬手制止男人继续说下去。

  男人收了声,得命后转身朝着吉勒跑走的方向继续追赶。

  额尔敦塔娜在原地喘了没几口气,跟着抬脚跑过去。她一路快要追到族地外时,忽地看见男人在前面停了下来。

  她皱着眉,放缓脚步走过去,问:“怎么了?”

  男人焦急地搓搓手,指着前面不知所措说:“公主,它停下来了。”

  额尔敦塔娜站在男人身边往前望了一眼,发现吉勒正立在他们前面五步远的地方,支起耳朵,好像在聆听些什么。

  气氛陡然有些紧张。额尔敦塔娜一时间呼吸和声音都放轻,盯着远处的夜雾低声开口:“前面有什么。”

  她顿了一息,只觉不妙,立刻后撤两步,喊道:“来人!”

  话音落下,立刻跑上来几个执着兵刃的士兵将其护在身后,手中的刀均对准外面难以预料的危险。

  额尔敦塔娜神情严肃,蹙眉静静等待了须臾,都未见对面从黑暗里冲出什么东西来。正当她想松口气缓和神经时,怎料就在这时,吉勒忽然就动了身,猛地朝前冲。

  “吉勒!回来!”额尔敦塔娜心中大惊,来不及阻止,可她话音将呼出去,又生生顿住。她惊愕地瞅着不远处从夜雾中朦朦胧胧冒出来的一道人影,人影的身后好像还牵着一匹马,手上拿了一块东西正托在地上,看着像人,却薄薄的、软绵绵的,又不太像。

  额尔敦塔娜睁大双眼,看着吉勒在那道人影前停下来,欢喜地跃了两下。可那道人影似乎看都没看它一眼,也未因他停留,而是越过吉勒一直向着小叶铁铊部走。

  吉勒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不再兴奋,而是围着黑影边走边一圈圈的嗅,边嗅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夜晚叫人听起来心里发怵,又能从其中听到一丝伤心和悲凉。

  随即,随着一道微风吹过,一道淡淡的血气钻进一众人的鼻中。所有人惊在原地,定定瞧着那个黑影在他们面前现身。

  吉勒叫了好几声,似乎是把那人叫烦了,只听见他在黑暗中冷声斥责:“吉勒,闭嘴。”

  话一出,吉勒真的乖乖不再出声,但始终担忧的依偎在此人脚边走着,抬头瞧见他身影摇晃,便赶忙贴近几分,大有要支撑着他的意思。

  这时候,额尔敦塔娜也终于借着旁边士兵举起来的火把看清楚了来人是谁。她眼中看到男人仿佛是浸在了血池中一样,半张脸上都是血的痕迹,应该是用水洗过但洗不掉残留在上面的,衣服上更是凌乱狼狈,整个人就像是从地下走上来的一样。右手牵着一匹马,左手上提着一块灰扑扑软塌塌的东西,上面看上去好像鲜血淋淋,但擦过的草地上已经瞧不出血痕,看来血早已干涸。

  “勃律!”女子惊呼,来不及多想,赶忙推开人跑上前,一把扶住了男子摇摇欲坠的身子,慌乱叫道:“天神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勃律脑袋昏沉,终于走到了小叶铁铊部后,他好似再也支撑不住了一样,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栽。幸而旁边吉勒和额尔敦塔娜支着,才没让他全部趴在地上。

  额尔敦塔娜闻见勃律身上到处都是血腥味,拧着张脸惊叫:“你怎么浑身都是血!”

  可勃律能支撑着走回这里已经到了极限,他这时候已然听不清耳畔的声音,同样也回答不了额尔敦塔娜接二连三的问题。身边是信任的人,他的意识便忽地放松,逐渐模糊,最终手一垂,昏了过去。

  额尔敦塔娜焦急不已,心里又迫切的想知道在勃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封自东越上京和符燚的来信,原本还以为事事都安然无恙,谁知今日她竟是会在族外会突然看到理应身处东越的勃律。

  她高声怒叱其他人:“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忙!给殿下送进去!”

  这才有士兵从震惊中回神,乱步上前,在额尔敦塔娜的吩咐下背起勃律,快速朝着族内跑。

  在士兵背着勃律离开前,额尔敦塔娜的手从勃律的胳膊上滑落,指尖碰到了衣袖割开下掩在里面错杂挣拧的伤痕,一瞬之下好似还能碰到绽开的皮肉。她狠狠怔愣住,在原地看着勃律的背影手指搓一起捏了捏,似乎在想方才到底是错觉还是真的。

  但很快,她垂头看到了地上被勃律拖回来但随着方才的动作掉下来的东西。这一眼,让她脸色大变,捂着嘴连连后退。

  她看见了一双狼眸,看见了狼耳,也看到狼成扭曲形态躺在地上。

  ——那竟是一块被完整剥下来的狼皮!

  额尔敦塔娜闭上眼睛缓了缓呼吸,随即睁开,叫人把狼皮拿进去,又指着人高声喊:“赶紧,叫巫医!快去叫巫医!”

  但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的话语,嘴里喃喃了两句,把还未离开的人重新叫了回来,慌道:“不,去请神医,快去请那位神医!”

  部族的吵闹把帐子里早早就睡下的许言卿吵了起来。他颇为不耐烦地坐起身子,等了会儿发现外面地嘈杂丝毫没有消减的意思,反而还愈发响烈。他黑着脸坐在榻上,皱着眉怀疑了许久,半响之后揉揉眉心,这才暗暗骂了一声,拽过一旁的衣衫披到身上下了榻。

  他走到帐口处倚在旁边掀开帐帘一角,皱着眉往外看。

  外面不知为何点燃了多处篝火,脚步声错乱,时不时有人从他帐前跑过,跑走时嘴上还叫着什么话,是草原语,他听不明白。

  许言卿把视线落在左方,看到有好几个人端着一盆盆水朝着某个帐子跑去,还看到有几人抬着一块灰融的东西撂在地上。

  他捉摸不透这些人是在干什么,心道难不成外面杀了过来,但看这情形更像是有人受了重伤。

  许言卿靠在帐子的柱子上站了会儿,觉得无趣,也没好奇心去问发生了什么。他转身打算重回帐中休息,但是还没来得及把身子扭过去,眼睛就瞥到有一人正匆匆朝着他的方向跑来。

  许言卿顿住,定定瞧着那个男人,又左右望了望,之后视线挪回来,发现此人的路线确实是向着他来的。

  转眼那人就来到了他面前,气喘吁吁,用着中原话对许言卿匆忙道:“神医!公主有请!”

  许言卿不慌不忙地先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淡道:“你们部族发生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

  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就要来拽许言卿。许言卿啧了声,手抬起来避开,不悦道:“你要干什么?”

  “失礼,失礼。”男人用着中原习惯蹩脚地说着这句话,急得抓起头发:“这,这一时说不清楚,请您赶紧去看看吧!”

  许言卿占了会儿没动,只盯着人看,似是在看他有没有说谎。但看这人都急得一条句子里中原话和草原话一并说了出来,越说越听不懂,索性他摆摆手,跟着人过去了。

  男人当即带着他来到一座帐子外,把帐帘掀开请人进去。许言卿踏进去后,果然看到了额尔敦塔娜,和一旁听闻消息刚赶来不久的其其格,还有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不认识的男人。

  他也只是面熟这两位女人,知道在这里是左边的女子话语权更大。于是他扬了扬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来的就好。”额尔敦塔娜忙往旁边让开两步,露出榻上躺着的,和旁边正在擦拭其血的几人,和盆中不知换了第几盆却仍然鲜红的血水。

  在见到里面的人身上的情形时,许言卿一愣,之后立刻骂了一句,忙抽出手来到榻旁,立在旁边两眼观察了一瞬奄奄一息的勃律,伸手碰了下他的脖子,又飞快抚了把腕上的搏脉。

  其其格焦急开口:“神医,如何?”

  许言卿看着勃律的面色,沉声道:“快死了。”说完,他迅速直起身,观着他身上的伤多看两眼。

  “伤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但他发热已经好几日了,再不致命也要烧死了。”

  “赶紧让开!”他挥开围着的其他人,对额尔敦塔娜道:“烦请你叫人去把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拽过来,顺便让她把我所有的药都拿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竹苓在草原上住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和经常来往于别勒古惕部和小叶铁铊部之间的其其格打好了交道,在她眼里较为活泼的其其格比稳重的额尔敦塔娜还要让她感到舒服,于是她时不时就会来其其格的帐子讨闲聊。

  这晚她见许言卿睡下,自己一个人待的无聊,医术又太枯燥看不下去,于是坐在帐子里左思右想了许久,便决定去其其格那里。可她到了后却发现帐子里无人,转了一圈又不太想回去,只好坐在帐中等人。

  等了半响不见人回来,直把坐在矮椅上的她等困了,杵着个头东倒西歪。突然,外面的骚动惊醒了她,让她瞬间清明。

  外面全是一些听不懂的草原语,像极了纷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出去看,只好帐中躲着。竹苓先是坐在椅子上,可四周没有能护体的东西,直叫她害怕,觉得坐不安稳,着急环顾一圈后,连忙起来躲到了柜子后面。

  她在柜后蹲了不知多久,忽地,就听见帐帘被人从外快速掀开。她吓得脖子直往后缩,闭着眼睛,生怕进来的就是什么歹徒。

  还没等到脖子一凉,头顶忽然传下一道熟悉的声音:“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在这里干什么!”

  竹苓立马睁开眼睛向上看,看到了其其格。

  其其格的神情万分焦急和慌张,不等竹苓回神,二话不说将少女从地上扯起来,语气急促:“快,快走!”

  竹苓站起来每说一句话就被其其格拉了出去,晕头转向的去抱许言卿那些瓶瓶罐罐的药,然后跟着其其格跑进一座帐子。

  进了帐,她还没看清里面都站着谁,就被许言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还不待她反应,手上的瓶瓶罐罐就被男人夺了去。

  许言卿在包袱中的一堆瓶罐里挑挑拣拣,拿出两个递给守在一边的巫医,说:“赶紧给他身上的伤上药。”

  这时候,竹苓才瞧见后方榻上身上全是伤快要濒死的男人。

  她还没想明白这个男人怎么凭空出现在这里,还带着一身伤,自己的师父蓦地露出古怪的神情,搭在勃律手腕上的手凝重了许多。

  这次他搭脉的时长要长,气氛也更沉重。

  额尔敦塔娜瞧出端倪,凝着面色问:“神医,如何?”

  “他体内……”许言卿停下来,嘶了声,接着说:“他体内的子蛊发动过。”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人纷纷愕然。

  “但是子蛊现在好像死了……”许言卿的话尾有些犹豫,似乎他也拿捏不准,深深皱着眉,喃喃自语。

  他把手抽回来,脑中思绪有些发乱,似乎是在思考这子蛊为何会呈死状。

  这时候,巫医把勃律从榻上扶坐起来。男子身上的伤多数已经结痂,存在身上有些时间了,可这一做起来露出后背,却让人震惊在原地。

  “这……”巫医惊愕地看着他背部上挣拧的伤痕,突然无从下手。

  其余几人闻声也看过去,认得上面的印记意思的人都狠狠倒吸了口凉气。

  ——这刀子留下的痕迹只要是草原人都认得,这分明是哈尔巴拉的名字!

  小叶铁铊部的人按照额尔敦塔娜的吩咐连夜给身处别勒古惕部的海日古送去了关于勃律的消息,得知情况后已是翌日天明时分,他当天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回来的时候许言卿正好从勃律昏迷的榻前起身,擦着手走出去,二人在帐外直接碰上。

  海日古还认得这个中原神医,稍稍打量一眼,再看眼帐子,一切就了然了。

  许言卿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怎料还没踏出去一步就让人拽住。

  “请留步。”海日古的手紧紧抓在许言卿的胳膊上,嘴上说的颇为礼貌,可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客气可言。

  海日古拽着不让许言卿走,问他:“是你在给勃律医治吧?他现在如何了?”

  许言卿一个劲儿的往回抽自己的胳膊,奈何怎么都抽不动。他不耐烦道:“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海日古一愣,手上的力气渐渐弱下来,这才让许言卿轻而易举的挣脱开。男人揉着手臂心里把眼前人骂了个遍,一抬头见对方一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神情无措,微微跳了下眉。

  “我不敢。”他听这男人说。

  许言卿乐笑了:“这有何不敢?”说完,他接上一句:“怕他死?”

  男人烦躁地别开脸,又恢复了威严。

  “你是他的谁?”许言卿没得到回答,难得好奇地站在这儿多问几句。他脑子里转了转,方才想出点这人是谁。

  “我见过你,你是他那个表兄长?”

  得到男人肯定的回答,许言卿头往帐子处偏了偏,对他说:“没死,这小子命大的很,死不了——不过他要是再这么遭几次,估摸着阎王就该来收他了。”

  海日古的目光始终落在帐子上,顿了顿,转回头问许言卿:“还是想烦请您告知我他现在如何了。”

  许言卿定定看了他会儿,舌头舔过上牙膛,到底还是耐着脾气开了口:“我把他身上的伤都上了药,现在只等他身上发热降下来就行,降下来自然而然就醒了。”

  但他话音一转,说:“不过有一件事,很古怪。”

  海日古立刻盯着他:“哪里古怪?”

  许言卿沉思须臾,说:“他身上的蛊毒……子蛊大抵是死了,背上也有些诡异的刀伤。”

  “我看你们草原人应该识得是什么——至少那位公主应当是知道的。”他说。

  “什么刀伤?”海日古问。

  “我可不清楚,这小子带了满身的伤回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言卿顿了一息,打了个哈欠:“不过等他醒了,你们也就能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说完这话,他便不再给海日古继续问下去的机会,打着哈欠松着肩膀,朝着自己的帐子位置离开了。

  另一方,东越皇宫,容瑾昱匆匆下了马车,疾步往里走。走到炀清殿外,他却被守在外面的中官苦着脸拦了下来。

  中官在容瑾昱身边低声直唤:“诶呦,容太傅,您可算来了,几位大人一起在里面呢,您先在外等等。”说完,他又小心翼翼抬起一节手指往殿门上点了点,声音跟着放小了许多:“陛下在里面发了好大的脾气呦。”

  容瑾昱抬眼瞧过去,下瞬就听见里面“啪”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身边的中官瞬间变了脸色,连着“唉”了好几声,念道:“这已经是砸下来的第三摞了。”

  殿中震怒的人声随后穿透宫殿纸窗传了出来——

  “李玄度现在这是不把朕、不把东越放在眼里!这天下还有东越的一席之地呢!”

  “朕要是再不出兵,你们就等着和朕一样,被他踩在脚下当王八!”

  “……打,必须打,朕要先拿下他的渭城!报这耻辱之仇!”

  之后殿中响起另外几人的声音,明显比元胤的嗓声小了许多,叫容瑾昱听不太真切。随后,他便又能听到元胤的声音,不过却是比方才压低了,似是双方已经开始就此话题讨论要事。

  他一声不响地在外面和中官站了许久,才见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出来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纷纷愣了一下,继而上前朝他行礼,开口就要说什么。

  容瑾昱回了礼,却没心思站在外面陪这些刚从炀清殿出来的人闲谈,在他们出声之前,转手叫中官送他们出去,自己则一个人直直踏进了殿,还顺手将殿门闭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和目光。

  他关上殿门,转过身,看见座上的男人正皱着眉一脸疲惫,手指不停地揉着眉心,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动静。直到容瑾昱站在了元胤的身边,元胤才察觉到,睁开眼睛,往男人的身上看过去。

  容瑾昱扫眼他桌案上新展开写着黑字的纸,问:“段筠他们还没探到勃律王子的消息?”

  “没有。”元胤靠在椅背上吐出口气,“你说说,他能去了哪里?”

  容瑾昱肃道:“就一点踪迹都探不到?”

  “倒是有一点……”元胤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他被哈尔巴拉带到他们驻离大庆京城不远的营地内过,之后里面发生了一些骚动,就不再见他的踪影了。”

  元胤说完,啧了声:“他不会真的死在那儿了吧?”

  “这位可不像是个轻易就送命的人。”容瑾昱不以为然,“他要是没有回到东越,有可能还在大庆京城,祁牧安不是还在里面。”

  一说起这元胤就来气,看着已经被他撕了仍在盆中的议和书:“他李玄度真是好有能耐,逼的我不得不应他言去缔结议和书,还没几日就又把祁牧安困在了他那,末了还想使回京的队伍假意遇难,他这手段,到现在还没把大庆老皇帝毒死,可真孝顺。”

  容瑾昱默默听完元胤的话,问:“祁牧安还能出来吗?”

  对此,元胤委实苦恼,深呼吸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李玄度看他看得紧,还在设法和他取得联系。”

  容瑾昱替他把桌上杂乱的东西规整好,低声说:“这场仗再次打响,可不会那么容易就停歇了。”

  容瑾昱的话说的像是有预兆般,没多久东越率先进攻,和大庆展开交战。战况凶烈,奇怪的是这次大庆拉拢的草原兵马并未介入,两方兵力相持不下,断断续续延续了好几日,相邻的城池一时间民生难安。

  已经安然回到东越多日的阿木尔未收到过一封有关勃律的消息,日日坐立不安,段筠回到了胤承帝身边,便更没人替他去打听大庆里的情报了。

  旁人指望不上,阿木尔气得直咬牙,迫不得已,迎着头皮书信一封递予西北军营的符燚,便招呼都不和胤承帝打一声,和斯钦巴日转手便回了军营,和自己人商讨办法寻找勃律。

  胤承帝那边也在竭尽全力地探寻勃律的踪影,可两方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得不到半星消息。又因着现在战火缭乱,局势混乱,他们到底对大庆的了解有限,无法掘地三尺的去寻找,只能一点点推测出勃律会走的地方,按照这些猜测去寻找。

  可依旧毫无结果,勃律就这样失了踪迹。

  第二百九十九章

  勃律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就迫不及待钻进来一句又怒又怨的话。

  “你可真会惹是生非。”

  还没听完,勃律就又把眼睛闭了回去,不想和身边人交谈。

  海日古坐在旁边捂住脸,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开口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勃律的呼吸绵长,静静躺在床上没有说话。

  “符燚传来消息,东越和大庆开战了,但是哈尔巴拉和延枭的兵并未介入,他们联系不到你,所以目前待命在军中。”海日古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来,转过脸盯着榻上闭着眼睛不回答他的话、模样像是在装睡的人。

  “阿木尔已经从上京城回到了军营——你说你乱跑什么!一个人满身是血的跑回来,挺有能耐啊!你知道你失踪的消息让他们险些乱了军心吗!”海日古说到这,话锋一转愈发激动,差点站起来指着勃律。但他很快克制情绪,别过脸说下去:“不过我已经把你的消息传了回去,他们收到后应该能安心。”

  这些说完,勃律终于动了嘴唇,却不是对这些话的回应,而是干涩着嗓音问海日古:“我睡了多久?”

  海日古压抑着胸腔的怒气低斥他:“你应该说你昏迷了多久!”但见勃律苍白的脸色,男人到底还是心软,说:“救你的当晚你身上的低热转为了高热,烫了有三天,昨日才好转。”

  勃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问完刚才的那一句话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海日古还有好多想问他——他想问勃律是为何一个人从大庆回来,又为何身上到处都是伤——他更想问的是勃律背上那片刻着哈尔巴拉名讳的刀伤。

  海日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回回勃律出现这样的情况他都对这青年束手无策。曾经是年少,人小执拗,说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们事实,现在却是一句话得撬上好半天,没准才能换来不冷不热的一句。

  海日古瞅着远处正冒着热气的壶,盯了许久,没回头看勃律,就那样背对着他问:“你背上是怎么回事?”

  这次他依旧等了片刻也没等来回话,终于是耐心耗尽,蹭的一下站起身,回头看着榻上一动不动躺着的人,声音高了几分——

  “是不是和你阿娜当年死在乌兰巴尔有关!”

  海日古的话音还没落下,榻上的人就唰地睁开双眸,眼睛往左一偏,定定落在了男人身上。他目光毫无暖意,如冰般紧紧凝住人,开嗓的声音夹着丝警告,唤了一声“表兄”。

  他一开口,海日古被骇得噤了声。男人有些错愕得看着勃律的眼睛,他竟是从中感受到了戾性。

  就像狼一样。

  海日古看着他的眼睛转回了前方,随后闭上了眼,不再出声。他站在原地攥紧了双手,默了会儿继续道:“神医说你体内那个蛊被催动过——是哈尔巴拉吧?”他笃定勃律这次的遭遇一定和哈尔巴拉有关。

  勃律的默不作声,在海日古眼里就算是默认了。

  海日古头疼地用右手捏捏眉心,好声道:“勃律,我算作你的兄长,理应要坦诚,这件事我希望你想好了能告诉我。”

  “这么多年你一直谁也不说一个人吞在肚子里……我也会担心,也是真怕你自己闷声生出什么好歹来。”

  这回,海日古倒是听到了勃律的回答,青年闭着的眼睛都不带转一下,冷淡回道:“表兄多虑了。”

  海日古张张嘴,却是被噎得再也说不出什么。恰好这时候,帐帘被人从外撩开,许言卿踏进来站在帐口处先是把他二人瞧了一遍,随后问:“人醒了?”

  “醒了。”海日古说着,松开垂在身旁紧握的手,最后看眼榻上人,转身要离开。离开前,他路过正走进来的许言卿身边,顿了下脚步,到底还是低声同人谢道:“劳烦神医了。”

  许言卿瞥了他一眼,直到人走了出去,他才慢悠悠地来到榻旁。

  勃律在海日古离开时就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正撑着床榻吃力要起身。许言卿就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他,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像是要瞧个乐呵。

  勃律看也没看他,一个人堪堪坐了起来,靠在后面呼出一口气。

  “你说说,你欠我多少了?我这是救了你两回了吧。”许言卿打量着他的模样轻笑一声,可见人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也不说话,他又咦了一嗓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于是收住笑离榻沿近了几分,微弯下腰,伸出食指放在他眼前晃了晃。

  “烧了这么多天,脑子不会烧坏了吧?还能认得我是谁吗?”

  勃律冷眼望着许言卿,半响之后冷言出声:“拿开。”

  许言卿轻呵,收回手直起身子:“看来是认得了。”

  他随后又把人上下瞧了一遍,看人是真的活过来了,才转身走出帐子,不久后又进来,这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递到他面前。

  “喝了吧。”他说。

  勃律只看了一眼,就端过来一饮而尽。

  看着他喝完,许言卿若有所思慢腾腾地把碗接过来,疑虑地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之后难得的好心去帮他从热壶中倒了碗水。

  “子蛊在你身体里已经死了。”许言卿看着勃律饮着水,半响之后说出来这样一句。

  勃律端着碗的手一顿,眼瞳好似飘移了一下,自言自语喃喃道:“所以说哈尔巴拉死了?”

  “谁死了?”许言卿只听到了个话尾。

  勃律思量须臾,转首哑声问他:“你确定子蛊真的死了?”

  “确实是死了——子蛊死亡之前还被催动过” 许言卿说,“所以你遇到了母蛊?”

  “是。”勃律说。

  许言卿看着他,不放过一点神情的变化,问:“母蛊死了?”

  勃律却拿不准,淡道:“不知道,应当是死了。”

  “什么意思?”许言卿皱眉。

  勃律闭了闭眼:“我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逃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死。”

  许言卿在原地沉思片刻:“怎么遇到母蛊这么巧的事儿就被你碰上了。”

  “不是巧合。”勃律的眼睛直视前方,说:“他就是奔着我去的。”

  许言卿看着他,有些好奇,可面子上又不允许自己多话,于是他索性别开目光,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这才对勃律说:“还是确认一下为好,以防后患。”

  “我知道。”勃律道。

  许言卿看了看时辰,从旁边拿过瓷瓶扔给他,对他说:“我叫你们郎中进来给你换伤药。”

  海日古这几日一直身在小叶铁铊部,守着勃律醒过来。他原本打算勃律醒了就不做多留,隔日就回别勒古惕部,可如今得知勃律这次的事情和哈尔巴拉有关,他放心不下,便拖延了回去的时间。

  别勒古惕部首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几个儿孙中间还有年岁偏小的,年长的也自然是比不得穆格勒左贤王长子及特勤出身的海日古,许多要事现在已经转交到了他的手上。忙起来了,和其其格吵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前段时间刚吵了一架,其其格这才一气之下从别勒古惕部跑来了小叶铁铊部。

  海日古两边头疼,勃律这次回来性子古怪的很,不愿意和他开口,他只能先哄着其其格。

  但他没料到,勃律醒后的第二日,就下地来找他了。彼时他正坐在借用来的小叶铁铊部的议事帐里,处理着一封来自别勒古惕部的信件,还没看完,就看见从帐外走进来一个身影。

  他以为是其其格来找他,刚抬头,却发现是勃律。

  海日古一愣,皱起了眉。勃律这次回来不知为何冷戾了许多,那双眼睛现在他望进去有时候也惹不住发怵,就像真的在同狼注视一样。

  他从小叶铁铊部的人那里听闻,勃律突然现身的那天夜晚,模样尤为可怖,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糊了差不多有半张脸,差点洗不掉,手里还拖了一张生剥狼皮,看不出到底是用刀剥的还是用手,但有人描述说,应当是手,因为他十指上就像被血浸泡过一样,指甲里留还有肉屑。

  

  男子看着青年僵住了手指,半响之后才缓缓落下手中的纸张。

  他赶忙站起来,问勃律:“你怎么起来了?”

  “小伤罢了。”勃律对自己的身体不以为然道。

  海日古抿抿嘴,说:“你找我……是想说什么吗?”

  勃律看着他直言说:“表兄,麻烦替我转告漠北王,三日后准备向大庆出兵。”

  海日古立刻睁大双眼,惊道:“你要出兵?可哈尔巴拉和延枭的兵马还未动,你现在出兵,就是在向他们宣战!”

  “哈尔巴拉能不能动都是个问题,仅延枭一人又有何可俱。”勃律冷道。

  海日古感到疑惑:“为何这样说?”

  勃律看着海日古,说:“因为哈尔巴拉多半已经死了,我杀的。”

  海日古震惊地睁大双眼。

  “既然东越先打响了这场战争,此时我不向李玄度讨回这个仇,又待何时。”

  海日古难以置信:“你要攻打大庆京城?”

  “是。”勃律的双眸露出骇人的冷意,“我不仅要攻入他的京城,我还要杀进宫,杀到他的面前,拿刀子对着他。”

  “到时候,我若是能忍住不杀了他,那都是天神赐我的最后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