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厌金杯【完结】>第一百章

  夜半时分,草原上一片寂静,有一人执了令牌出了部族,策马一头扎进了茫茫夜色中。

  延枭从穆格勒出来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但回头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入眼的唯有随着夜风不断摇曳的半高草丛。

  他提着戒备往母族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觉得身后空荡了,便焦急向乌兰巴尔的地界转首。

  他越过浅细的穆勒河,直奔哈尔巴拉另一个很少有人知晓的领地而去。

  延枭迎着夜风快马加鞭,不多时在一处坐落着几个零星帷帐中停驻,下了马,怒气冲冲地掀开旁边的帐帘,大步流星踏了进去。

  “哈尔巴拉,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竟然会退兵!”

  延枭嘲讽着里面躺在榻椅上的男人,语气着实轻蔑。

  那个男人穿着薄薄的衣衫,正闭目仰面枕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搭在腹上,抬着食指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起落。

  他慵懒道:“来日方长,总有抓到小勃律的时候。”

  延枭讥讽:“我看你他娘就是被勃律搞得噱头吓破胆了,没用的东西。”

  哈尔巴拉听到他骂自己反而笑起来,晃了晃搭在腿上的脚:“谁知道你拦下的昭仑泊情报是不是真的,我总归要保全我的兵。”

  “你的兵?”延枭感觉好笑,“那些人有什么好在乎的,死了再重新要就是了,何时变成你的了?”

  “到了我手里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了。”哈尔巴拉双眼睁开一条缝,放在腹上的手抬起来举在眼前,拇指和食指虚无搓了搓,似是在捻着什么玩意儿。

  延枭咬牙:“你别忘了,现在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不是我,你现在还探不出昭仑泊里勃律到底能伸出几根手指。”

  “你真以为我探不出昭仑泊的虚实?”哈尔巴拉根本不当一回事,付之一笑:“延枭,你这几年果真过的太天真了。凭你拦下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消息,也仅是捏住了小勃律一节指骨,你不会还真以为这样就能玩死他吧。”

  延枭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哈尔巴拉的这番话无疑是戳到了他这几年寂寂无闻的痛处。

  他黑着脸突然就噤了声,舌头抵着腮帮在帐子里原地转了一圈,想起来几日未见的岱钦和他手上正做的事,压着脾气换了个话头问:“另一个废物呢?”

  哈尔巴拉轻描淡写的说:“死了。”

  延枭大为吃惊:“怎么死了?勃律杀的?”

  然而哈尔巴拉却轻笑一声:“我杀的。”

  延枭当即瞪大双眼,本沉下去的火气猛窜到头顶:“死疯子!你把岱钦杀了,那运来的粮草怎么办!”

  榻上的男人答得轻松自如:“再找一个人就行了。”

  “你打算再找谁?草原就这么大,还能有几个地方能躲过耳目!”

  “你这倒是提醒了我。”哈尔巴拉蓦然起身,转了方向靠在榻椅背上冲延枭笑了笑:“不如……你把你母族拱手让出来。”

  “你说什么?”延枭半阖双目,寒声道:“你要我母族?”

  “怎么能是我要呢。你母族是你背后的强势,你又是未来穆格勒的族主,我可没这么大胃口,不然李玄度知道了,我还怎么和他继续交易。”

  男子往前倾了倾身子:“你我联手,戮力同心,此事定能做的滴水不漏。你母族比岱钦那里更为安全,若你能早点看清局势来找我们合作,岱钦那点伎俩根本入不了眼,不然那个蠢货这次也不会白白丢了我们五车粮草。”

  延枭静静听他说完,扬了扬眉,冷寒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哈尔巴拉观察着延枭的表情,身子又缓缓靠了回去。

  他用指肚蹭蹭眉尾的皮肤,笑里藏刀——延枭这人,想要轻而易举地掌控住可太简单了,多说说他心坎儿里的话,跳进羊圈里都还兴高采烈地帮人把自己往刀下送。

  延枭沉吟片刻,应下此事,让哈尔巴拉在下一批粮草从中原运输进草原时飞书与他,便藏着自喜出了帐。

  回去的时候已快到寅时,族内比他出来时还要静悄。他从母族的方向奔回,停在族外出示了令牌,方才被放行进入族内。

  他回自己的帷帐势必会先经过大帐,本以为此次出行不会有人察觉,谁知他轻声驾马路过的时候,从马下身侧的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延枭。”

  男子随着声音勒住马闻声看去,见自己的大哥正站在帷帐旁冷冷瞧着他。

  延枭攥了攥手,在大殿下的注视下下了马,快步走到其身前:“大哥,怎么这么晚了你还没歇下?”

  大殿下冷盯着延枭的眼睛,须臾后折身率先进帐,对身后人小声说:“跟我进来。”

  延枭对此满头雾水,但碍于这人兄长的身份还是跟了进去。走进亮堂的帐内,他下意识往大殿下的腿上瞧,发现他大哥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轻微跛脚。

  他觉得滑稽,可今夜出去一趟,被哈尔巴拉的话顺得心情好了不少,见此倒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担忧说:“大哥,你这样子,那雅尔到底还能不能参加了?”

  “不能参加,岂不就便宜你们了。”大殿下扯动嘴角,并不领情,直截了当质问他:“延枭,你去哪了?”

  延枭的神色闪了一瞬,佯装不解:“大哥,你在说什么?”

  “你是从外面回来的。”大殿下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你今夜到底去哪了?”

  他心忽然一沉,却故作轻松说:“替阿娜回母族了一趟,看看阿帕。”

  “这么晚了回母族?”大殿下显然不信,“阿娜让你去的?”

  “是啊。”延枭看了一圈,打算坐到椅子上再和他聊。

  然而,大殿下的眸光猛然锋利地扎在男人身上,严声拆穿了他的谎言:“你说谎!”他两步上前揪起延枭的衣襟,将人从原地毫无防备扯得往他跟前乱了一小步,把人提在自己脸边,压声斥问:

  “我的人分明看到你直接穿过穆勒河进了乌兰巴尔的地界,你去那儿干什么!”

  延枭眨眨眼,瞅着离自己十分近的大哥嗔怒:“你找人跟踪我?”

  “你连身后跟了尾巴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跟我叫嚣?”大殿下嘲讽。

  延枭冷哼,用力捏住他衣襟上的手,要将其一点点掰开:“我去哪里,干你何事。”

  “延枭!”大殿下狠狠瞪眼他,倏然松了手将人往后一推,说:“你是不是去乌兰巴尔见了什么人?”

  “是啊,我是见了,我见了哈尔巴拉。”延枭阴恻地笑了笑,“怎么,你要把我带到父汗面前揭发吗?”

  大殿下对他的话先是不可思议地怔了一息,很快勃然大怒:“延枭!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竟然去勾结乌兰巴尔的人!”

  延枭凑近他纠正:“大哥,这不是‘勾结’。他能给我想要我,我能给他想要的,何乐而不为呢。”

  “你想要什么不能去向父汗要吗!哈尔巴拉能给你什么!乌兰巴尔与穆格勒纷争百年,你这是要做全族的罪人!”

  延枭感到可笑:“你以为有你和勃律那小杂种在,父汗还会给我什么?这么多年了,他有器重过我吗!”

  “所以你就去找哈尔巴拉?那可是个疯子!”大殿下劝诫,“你近日不是被父汗准许进出大帐了吗,况且勃律这次犯了大错,保不准父汗如何降罪。你听我的,趁此机会多助父汗。”

  延枭恍然,长“哦”一声:“多谢大哥指点,我确实应该就此让勃律再也爬不出他的狼圈。”

  大殿下忽觉不妙,拽住延枭的胳膊,不让他离开,质问道:“昭仑泊这次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延枭瞟他没答,不屑哼笑一嗓,推下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上马扬长而去。留下大殿下在帐中望着他的身影,眉头紧蹙,心中惴惴不安。

  翌日一早,昭仑泊内整装待发,狼师准备启程回部族。

  符燚在外面等了半天都没等来勃律,他担心少年身上的伤再晕在帐子里,于是下了马小跑着过去掀开了帐帘。

  “勃律,该出发了。”

  男人边掀边往里喊着,谁知帐帘全掀开后,竟是看到两个紧挨着的身影。

  小殿下抬着手臂,任由身前人替他穿衣系带,最后再配上革带。正巧阿隼两手饶过他身后的时候符燚掀了帘子,一束阳光透进来正正打在他们二人身上,让外头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符燚一愣,跳起来大声怪叫。

  “嚷嚷什么!没见过伺候小王更衣的吗!”勃律白眼一翻,骂了声“呆子”,恨不得手头上有着什么东西往他头上砸。

  这时阿隼替小殿下叩好了革带,直起身淡淡往帐口瞥了一眼,像是在附和少年的话。

  符燚盯着他俩许久,这才顿然,挠挠头笑一声。

  勃律嫌弃,没再看他,自己理了理衣襟,抬脚往帐外走。

  走了一步,他感觉身后有手扶了下自己。少年脚步一顿,觉得背上那道温热从衣衫中渗透到脊背上,一点点往上攀岩,钻进昏沉的脑袋中。

  他抿抿嘴,正着脸色走到符燚身边:“你还站在这干什么?都收拾妥当了吗?”

  “全都安排好了。”符燚回道,“随时都能出发。”

  勃律颔首,走到乌骨身边想上马。刚抬手攀上缰绳,符燚在旁忧心忡忡地发问:“勃律,你这样子能上马吗?不行我去找辆车吧。”

  “我和他骑一匹。”阿隼在少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前抢先说,说完了才去看小殿下的神色。

  勃律张开的嘴又闭上。他对上身边男人的眼睛,想了想,默许了。

  于是,他刚坐上马背,身后就紧随着贴上一个炙热的温度,这股子热量从昭仑泊一路随他烫到穆格勒,直至下马前,都一直如热水翻滚着他的心,在马蹄嗒嗒中不断起伏。

  第一百零一章

  他们是辰时出发的。此时金乌将悬挂半空,热烈的照耀着草原大地。勃律眯了眯眼,在光照下走了许久,只觉浑身愈来愈热。

  除却头顶的温度,身后还一直随着马蹄的颠簸不断往他后背上蹭炙热,叫他坐的心烦意乱。

  少年想起昨夜碍于身上的伤,身后这人把自己困在床榻上抱着又啃又咬,微微红了脸。

  他心里头一次这么慌乱,足足骂了不下十遍“登徒子”。

  后方,阿隼不知道勃律在想些什么,只一直盯住怀中少年翻上去遮住半截脖子的衣襟,过了会儿,伸手将边缘轻轻翻下去一点,瞧见了颈上昨夜印上去的红印子。

  他眼中一闪而过笑意,不动声色地替少年将衣襟抚回原位。

  感觉到脖间的瘙痒,勃律难耐地扭扭脖子,抬起一侧肩膀外头蹭了蹭,挤着眉偏头问身后人:“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阿隼笑笑,双手穿过他的两侧攥紧前面的绳缰,把人往自己身前护紧了些。

  前头的符燚竖着耳朵,听到他们的声音按耐不住地回头。不回头还好,这一回头把他震地瞪大双眼,飞快又扭了回来。

  勃律怎么和阿隼凑那么近?嘴都快贴到人脸上了。

  符燚满脸诡异,想不通,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这俩人在悄悄说些什么,一个拧着脖子,一个把脸凑那么近,这场景当真让他瞧得欲言又止。

  身边的其其格还在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不停地叽叽喳喳,说完了没等到符燚的回应,不太高兴地向左侧的人甩马鞭,作势要打他。

  “你干什么呢!”

  符燚被短鞭子甩到了腿,惊地全身一颤,猛然回过头,看着小公主咽了咽。

  其其格见他样子不对,狐疑地顺着他方才的目光往后瞅,只看到两个安安生生骑在一匹马上的人。

  小公主没瞧出什么端倪,只好接过勃律疑惑的视线嫣然一笑,转回视线问符燚:“你刚看什么呢?我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见?”

  符燚吞吞吐吐摇头:“没,没什么。”他端正姿态,“小公主,你方才说了什么?”

  其其格还是不高兴,但不会耍性子,只叹气重新说:“我说……海日古不会出什么事吧?”

  符燚急忙摆手:“不会,你且放宽心,特勤在族里呢,不会出事。”

  其其格哼哼两声,闷道:“你们族里个个心怀鬼胎,我听海日古说都有人打主意打到小殿下身上了,他又是小殿下身边的人,我真担心被人生吞了不吐骨头。”

  符燚挠挠头。其其格话说的有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直至他们离开昭仑泊的前一刻,都没有收到一封来自穆格勒的信件,如今族内是何情况,一概不知。

  过了午时,他们才回到穆格勒。

  狼师的诸多将士先行回到以往的领地,他们要依令前往大帐面见大可汗。

  从停在族外接受拿令牌的时候,勃律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驻守的将士还是熟悉的人,可如今快要入夏,族内却缺少生气,他仿佛能看到整个部族上方环绕着灰气。

  勃律临进前环顾一圈,看到族外不远处还站着一些人,身上不是穆格勒的配饰,不知是哪个部族来的人。

  他问一旁马下的兵士:“那些是何人?”

  兵士行了一礼:“殿下,那些人是纳曼部来的。”

  纳曼部?勃律看向其其格,果然,前面的女子听到这声脸色顿时哭丧下去。

  舒利可汗此时正在大帐中与一人议着事,听闻有人来报三王子回来了,已经到了大帐外,便眉头一锁,传人进来。

  帐中站着一个亲善的男人,他听到这则传报,向上方的大可汗恭恭敬敬虚搭在胸膛行了一礼,说:“既然勃律殿下回来了,想必我部那位贪玩的小公主也到了。可汗,我会向我王传达今日您的言词,我王知晓后不日定会有所答复。”

  舒利可汗沉沉应了嗓,让他退了出去。

  男人退出大帐,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从马上下来的几道人影。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位年少成名的小殿下,看到他被一个中原样貌的男子扶下马背,举止之间不像平常主奴。

  他好奇地打量了几眼,便移开目光去寻小公主的身影。看见其其格穿着鲜艳却褶皱的红裙,整个人没有一点平日里宛如花朵娇艳的样子,登时头疼不已。

  ——他该如何向纳曼王交代?

  男人叹口气,万般无奈的抬脚向女子的方向走去。听到朝她来的脚步声,其其格闻声看去,看清是谁后,她吃了一惊,似是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这个人。

  “阿日彬,你怎么来了?”

  男人温和地弯了眼角:“来接我们的小公主回家。”

  其其格耷拉下脸:“刚才看到外面那些人,我就该猜到来的是你。”她抠了抠手上还握着的缰绳,颇为商量的说:“我还没见到海日古呢,能不能先不回去?”

  “小公主,别任性,你阿塔这些日子都急坏了。”阿日彬叹息。

  其其格绞着手指嘟嘟囔囔:“你别急啊,你让我去看看海日古,看到了安心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阿日彬有些无力招架。他无助地看了看一旁的勃律,似是想让小殿下帮着劝劝。

  勃律见此情形失笑,走过去刚要劝解,目光一瞟,他整个身形忽然顿住,面容僵硬。

  那个名叫“阿日彬”的男子此刻正好右手搭在腰间悬挂的佩刀上,侧站在他前方,让他将人连同刀一齐并入眼底,仔细打量。

  这人腰间配的刀子让他感觉很熟悉,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把刀,可这隐隐露出一小截的刀刃上折射出的刀光却让他腰腹的伤口不自觉地阵阵作痛。

  他觉得这刀子和哈尔巴拉身边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用的刀很像,似是同一块双生铁打造出来的。

  勃律微微白了脸色,手轻轻拢在腰腹上,缓解这皮肉中带来的疼痛感。他的眼神从那柄刀移到此人的面上,转而又隔着几步从头到脚丈量此人的身形。

  ——比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要略低一点。

  少年很快回过神,到了嘴边的话改成了别的,从新莞尔对女子说:“海日古此时怕是已经知道了我们回族的消息,正向这边赶来。小公主何不就在此多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能看见你心心念念的人了。”

  其其格寻思着有理,阿日彬劝说无果,只好陪她在这一起等。

  勃律收了嘴角的笑,转身前视线再度停留在阿日彬身上一瞬,方去看符燚,颔首说:“我先进去了。”

  符燚有些担心他,但大可汗只传了勃律一人进帐,他不能跟着一起进去,只好眼巴巴站在外面等着。

  阿隼跟着他向大帐走了几步,突然前面的小殿下顿住脚跟,稍微偏移了头小声对他说:“你留在这里,替我留意着那个人,在我出来前不要让他离开。”

  阿隼顺着他的话瞟了阿日彬一眼:“你一个人可以吗?”

  “他是我父汗,我不会有事。”勃律皱眉说。

  阿隼思索一刻,退后一步站定点头:“行。”

  勃律踏进帐内后,眉头蹙的更深。

  大帐中点着一个熏炉,袅袅香烟从炉中飘渺升起,让踏进帐中的每个人都能嗅见一股淡雅的芳香,在香气中站一会儿,就会觉得整个头脑神清气爽。

  勃律不动声色地把那鼎不大不小的熏炉瞧了一圈——也不知父汗何时来的兴趣,爱上了这中原的玩意儿。

  “回来了。”

  正寻思着,上方传来一道厚重的嗓声,庄严地无形压着少年的身姿。

  勃律从容不迫,站直背脊应了声,过后淡笑问:“父汗怎么爱上这种中原物什了?”

  “你二哥献上来的好东西,说能提神。”

  勃律勾勾唇角:“确实是好东西,看来二哥有心了。”

  舒利可汗对此没做回应,淡然抬帘朝下瞥了一眼:“阿古达木传信告诉我,你受伤了?”

  “令父汗担忧了,儿的伤不碍事。”勃律答。

  舒利可汗威厉的目光把这个儿子来来回回穿透几遍,在他身上找不出脆弱点,此话便作罢。

  勃律斟酌了下言语,俯身要向座上的大可汗禀报昭仑泊这次的战情,谁知舒利可汗抬手先一步阻断了他的话:“不用禀了,阿古达木都传信告诉我了。”

  勃律一愣,抿了抿嘴,直起身。

  “昭仑泊虽然保住了,可你让我部损失了一名骁勇的将士。勃律,此事因你而起。”

  勃律白了脸色,俯身请罪:“是儿失责,请父汗责罚。”

  “你又一次让我失望了。”大可汗沉重的嗓音宛如一口钟一锤一锤敲在勃律的心上,压抑的气氛裹的心房忐忑。

  他把身子伏的更低了些。

  过了几息,他听见头上方继而道:“既然受伤了,就在你的地方老实待着,不要瞎跑了,在你生辰到来之前好好养伤。”

  勃律心咯噔一沉,颤了颤背脊。

  “狼师领罚,把你的令牌交出来吧。”

  勃律抖着眼帘闭了闭眼,呼吸骤然不稳。他极力维持住身形,可心头上种了好几年的肉就这样生生被剜了去,痛不欲生。

  少年牵强着扯动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缓宁静,可不住抖动的指尖出卖了他的平静。

  他轻声回道:“是。儿这就回去把狼师令牌,给父汗呈来。”

  他的赌注到底还是打翻了。

  第一百零二章

  海日古在勃律他们进穆格勒的消息传到帐中时就匆匆往这方赶,赶到大帐外还是晚了一步,勃律已经进了帐子。

  他杵在外头忧心如焚,不知道帐内大可汗会让勃律担什么责。

  “海日古!”其其格一眼看见这个男人,欣喜若狂,两步窜上来捞着他左看右看,看人没事后长长吁口气。

  “你在昭仑泊有没有受伤?”海日古等她把自己看个遍后,换他来将怀中的女人来回捻转,焦急问道。

  “我什么事都没有。”其其格忙安抚他。

  符燚夸道:“小公主勇敢的很,都敢带着号角亲自去战场上。”

  海日古听后睁大眼睛,听符燚绘声绘色把当时的情形描绘一遍后,后怕得惊魂未定,责备女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怎么能上战场呢?那是什么地方你都敢跑过去!”

  “还不是因为你,一个人跑回来就不回去了,小殿下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其其格抱怨,指着阿隼说:“我只是尽我所能帮帮小殿下,没有进战场,是他领的兵。”

  海日古回头看了阿隼一眼,神色不明。他将男子从头到脚认真端量了一遍,皱了皱眉,收回视线,有些怀疑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在这质疑出来。

  几天不见一上来就被他责怪了一通,又看人都没事,其其格压着几天的脾气上来了,板着脸,环臂不让他来碰自己。

  “你倒好,撇下我们就跑了,你知道这些天我过的有多提心吊胆吗?一封信也不来,生怕你出了什么事,谁知你在这过的逍遥。”其其格越说越觉得委屈,“就准你去,不准我去了?你在族里安生待着,有什么理来怨我?”

  “好好好,是我的不对,这件事我会向你解释的。”他对着其其格叹口气,高大的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时忽然就束手无措,声音高了不行,动作大了也不行,为难的只好微微躬了身子,耐心好言商量。

  “下次别这样了好不好?不止我会担心,你阿塔阿娜知道了也会担心的。我们都知道,纳曼部的其其格不是什么较弱的小花,你是草原上那朵最勇敢的蒲英草。”

  其其格鼻哼两声,被这些话顺平了脾性。她抿紧唇缝悄悄弯了嘴角,俏皮地眨眨眼,刚想再对海日古发难,一旁一道声音截了她的话头。

  阿日彬笑着打断:“既然看到特勤没事,小公主,我们是不是要启程了?回去晚了,王会担忧的。”

  其其格不满,对海日古也不舍。她看了看阿日彬,想了个能留下的理由说:“怎么这么急啊?你饿不饿?要不留下用完饭再走?”

  阿日彬哭笑不得:“我们还是回去用饭吧,先给王报个平安,您再来想找特勤也不迟。”

  “我不信你的话,我回去了阿塔肯定把我关在族里不让我乱跑。”其其格撇嘴。

  海日古头疼:“他说的对,你应该先回去见纳曼王,他肯定很担心你。况且,你阿塔不让你乱跑是对你好。”

  其其格嘴角下压的幅度更大了:“我刚看见你,你就要赶我走?”

  海日古板正脸,摇摇头,看了她身后的阿日彬一眼,再轻声细语地对女子说:“你且先回去,我明日就去找你,可好?”

  其其格神色有些纠结,嚅着嘴唇,就差把一个“好”字吐出来。

  阿隼看着他们几人沉默许久,突然开口对其其格说:“公主不等殿下出来告别后再走吗?”

  阿日彬立刻看向他。其其格因为他的这席话突然想起来,迅速点头附和:“对,我等小殿下出来了,告别了再走。”

  阿隼笑笑,只一瞬就收了弧度,去对女子身后那个男人的视线。

  阿日彬与他相交的目光冷寒至极,全然不似一个温和的人,神色深处仿佛掩着片片冰锥。但只一刻间,他就立马收回了锋锐,在阿隼还没来得及完全捕捉的时候笑着颔首一下,就转开了。

  很快,勃律虚浮的身形就从大帐中走了出来。少年的眼中毫无光亮,头顶的烈阳仿佛都无法将他照耀出光泽。

  阿隼心头猛然一跳,急忙过去附在少年的身边,忧虑着他的状态。

  他真怕勃律下一刻碎在他的手上。

  勃律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海日古站在其其格身边,面上重新浮出血色。他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地笑了笑,目光若有若无地往阿日彬的身上闪了一寸。

  见要见的人都聚集了,阿日彬温和冲面前的女子说:“小公主,这次真的该回家了。”

  其其格心知自己留不得了,不太高兴地对勃律道:“小殿下,给你告个别,我也该回去了。”

  勃律点头应着,开玩笑说:“小公主玩够了,还是早些回去吧,你要是还不回去,生怕纳曼王会拎着刀子来找表兄要人呢。”

  其其格垂下头,又转去和海日古悄声说着些离别的软语。

  勃律的视线佯装不经意地往阿日彬的佩刀上瞟,眼中闪过赞意,夸道:“你这真是把好刀。”

  阿日彬回笑:“勃律殿下果真好眼力,这是我无意间得到的宝贝。”

  “看样子气运不错。”勃律说罢,见其其格已经上了马,便侧身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那我就走啦。”其其格点着马下的海日古,一本正经地说:“你说的,你明日要来找我。”

  “我答应你,一定去。”海日古失笑,让人赶紧带着她回去。

  他注视着其其格和侍女跟着阿日彬离开大帐的地盘,直至消失在远处,这才扭头正色看向走到身边的小殿下。

  他明眼能见到勃律的气色不是很好,于是秉了公事的神情,想要开口问他都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样?伤还没有好吗?”海日古往他腰上瞟,知道他临走前那里受了重伤。

  “伤上加伤……现在感觉还行。”勃律深呼吸一口,捻了捻带回手指上的扳指,沉声换了话题:“听阿古达木说……你是因为左贤王病了,才被绊住脚的?”

  海日古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即沉下脸:“多半不是因为我阿塔,有人在其中搅水。我回来三日只被可汗通传进过一次大帐,可汗对此迟迟给不出决议,还让我留下照顾阿塔,再加上当时部族外围设下兵防,无令不得进出,我便也无法回到昭仑泊。”

  他拧了面孔:“这些我和你传过书信,你一次都没回我……”

  “有人拦了我和你们的书信。”勃律轻启薄唇,但他发现海日古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你早就察觉了?”勃律蹙眉。

  “也不是很早,在那日苏的头颅被送到部族的那一晚。”海日古凝了神色。

  勃律低声说:“那你觉得会是谁?必勒格?”

  “这件事应该不是必勒格做的。”

  勃律看向海日古:“怎么说?”

  “那晚他专门来找过我,点醒了我与你之间的传信出了问题。”海日古说。

  勃律疑惑不解。

  海日古继续推测:“会不会是大殿下做的?这段日子够他眼红的。”

  “并无不可能。”勃律把指头上圈的扳指捏紧了,“左贤王现今又如何?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病了?”

  “巫医说是急火攻心导致的,在榻上躺了几天,已经无大碍了。”

  “左贤王的事儿来的太巧,能让人有理由顺理成章地把你留在这里。”勃律提醒他。

  海日古说:“这件事我查过,没有异常的地方,况且阿塔在族中的身份仅次于可汗,没人有这个胆子……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或许吧。”勃律垂首,吐出口浊气。

  海日古看着这个少年,只觉他这次回来颓唐了许多。

  他瞄眼大帐的帷帐,问:“昭仑泊的事……大可汗方才在帐中可有责罚你?”

  想起大帐中那个威严了半辈子的人,勃律苦笑一番:“父汗……怕是在谴我去昭仑泊的时候,就做好了如今的打算。我若功成,回来便还是狼师的主帅,我若功溃,他也不需要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忤逆的棋子。”

  海日古没有制止他不逊脱出口的话,反而抓住几个字眼,震惊道:“可汗让你上交狼符了?”

  勃律沉下神光点头。

  “你操狼符多年,是中原和草原的牵制,怎么能让你交狼符呢!”海日古愤怒不已,可又百思不解:“大可汗对你态度突然转变,其中怕不是有人扇耳边风。”

  勃律滚动喉结,艰涩说:“是我以前太理所当然。”

  海日古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先回去了。”少年扭头去叫阿隼,往马边走了两步,回身劝住海日古跟来的脚步,说:“记得帮我把宝娜从你阿娜那送回来,我今晚想喝她熬的肉汤了。”

  海日古愁眉,向他保证会把人安全送回狼师的地盘。

  回去的时候还是符燚在前,阿隼坐在他身后。怀中的人没了清晨的韧劲,此时蔫蔫的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阿隼回忆着刚才他和海日古说的话,皱了眉,关心道:“你在帐中发生了什么事?”

  勃律眨眨眼,答得毫不迟疑:“没事……真的没事。我们快些回去吧。”

  第一百零三章

  从大帐驾马回到狼师用不了多久,很快就能看见团团帷帐熟悉坐落的地方。

  似乎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宁静和谐,他就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似的。但踏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照之前少了许多,也没了孩童到处奔跑追逐的欢声。

  听见从外面回来的动静,有人寻声跑出来张望,一打眼过去发现马上坐着的是他们几月不见的小殿下,四周乍然喧嚷起来,纷纷嚷着“殿下回来了”。

  死气沉沉的地方忽然恢复了生机,可小殿下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象,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回到久违的狼师地盘,下马之前,勃律盯着阿隼,到底还是和他说了心事重重思量了一路的话。

  “那个叫阿日彬的男人,身上配的刀,和划伤我的尖牙刀很像。”

  阿隼站在地上要扶他下马的手一顿:“你确定吗?”

  勃律攥着他的手从马背上落到地上:“刀刃不是尖牙刀,至少是一块铁冶炼的。”

  “那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系?”阿隼低声问。

  “我会让人去查的。”勃律飞速想着这其中的联系,“若此事真的和他有关系,我会禀报给父汗,让人去纳曼部走一趟,告知纳曼王。纳曼部与我部交好多年,若此事是真,看来他们也渗入了鬼。”

  “如此也好。”在这些事上,阿隼确实无法过多的帮助勃律。

  他们把马交给符燚,让他拴在帐外,两人朝着中央小殿下那座曾经住过的帷帐走。没想到延枭管了这里这么长时间,还留着他的帐子,真是稀罕。

  离近帷帐,一道几月都未曾听见的声音从他们斜方不远处传来,边跑边喘着气,看方向是从狼师营地一路跑回来的。

  勃律停在原地看了会儿,辨认出此人是留在狼师里的阿木尔。

  阿木尔虽然喘着气,但脸上是抹不掉的高兴。他直直在小殿下跟前扎住脚跟,视线往少年身旁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没太在意两人紧挨的身子,气喘吁吁说:“兵都到了许久了,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去了趟大帐,向父汗请了罪。”勃律淡笑说。

  阿木尔一听这话,脸上笑意僵住,凑头小声问:“昭仑泊和那日苏的事现在全族人尽皆知了——大可汗如何罚你的?”

  勃律笑了笑,垂下眼睛,暂时不太想说这件事。

  阿木尔见此叹口气。毕竟是最受宠的王子,他只当大可汗罚的并不重,于是收了话根,把人来回打量了几遍:“这些日子你一直不给我们传消息,全族上下担心死了。我听特勤说你伤的很严重,现在怎么样了?”

  勃律摸了摸腰侧的位置:“没什么大事,这些天注意点就行。”

  阿木尔看勃律现在完整的站在自己面前,松了口气,像是把这几日悬在嗓子处的心顺回了肚子里。他不住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勃律忽然肃道:“传信出了问题,族内有人拦了昭仑泊和你们的信,所以我们都没收到互相发出的信鹰。”

  “有人拦了信件?”阿木尔当即收了脸上的轻松。

  “你每次派出去的信鹰都有回来吗?”勃律问。

  “都回来了,一个不差,所以我并没有往这上面怀疑。”阿木尔蹙眉,“勃律,这件事非同小可,若此人有意,就是不想让大可汗知道你们那边的情况,这是要把你置于死地啊。”

  勃律冷下脸:“所以这件事你查清楚,我要知道到底是哪个孙子敢在小王身上作妖。”

  这件事甚为重大,阿木尔不敢怠慢,立即应下。

  男人还想起来一件事,对小殿下说:“昨日,大可汗就已经命二殿下交接这里的事宜了。”

  勃律点头,继续往自己以前的帐子走:“延枭呢?我怎么没见他?”

  “这些日子他时常往他母族跑,还把一个表姊带回来玩了两天两夜。前些天可敦的兄长又暴毙了,可敦伤坏了身子,他便跑的更勤了些,说是替可敦回去照顾着点阿帕。”

  “这都什么乱事?”勃律挤住眉头。

  “听说他们母族这些年也乱得很,他们王已年迈,今年应该是要重选新的族长。里面不止可敦的亲兄长,还有几位表兄和妾妃的儿子,斗得比较厉害。”

  勃律轻嗤:“他们母族自己的事儿,自己折腾去吧。延枭不在族里也好,省的我想抽他。”说罢,少年作势要去掀开帐帘。

  阿木尔一瞧,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件帐子被延枭糟蹋了,他刚要去制止,谁料勃律手掀的飞快,直接踏了进去。

  顿时,小殿下被里面浓烈的熏香和一股胭脂味儿呛得咳嗽起来,连带着熏花了眼框。

  少年作恶的捂住鼻子环视一圈,发现帐中已经变了样子,延枭好像专门为了恶心他,把他帐中的东西都换成了金灿灿俗气的物件,四空还残留着春宵的旖旎,榻上散乱着各种衣物,叫人看的火冒三丈。

  “一股子延枭的臭味儿!”勃律低吼,“把他的东西都立刻拿去烧了!这帐子我不要了,在这里待一刻钟我都嫌恶心。”

  阿木尔看少年踢了一脚摆在中间的熏炉,将炉子连带着里面燃尽的熏香屑一起踹倒在地上。

  他说:“我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出了另一座帐子,只是有些东西还没布置好,需要再等等。”

  勃律死命捂住口鼻,一脸难看的大步往外拐,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在帐子收拾好之前,我先去阿隼那里住。”

  “啊?”阿木尔一脸奇怪,看了看一旁镇定的男人:“你去他那里住?这怎么成?”

  “怎么,我还住不得了?”勃律沉着脸看了眼阿隼,“我能不能住得?”

  “自,自然是可以的。”阿隼愣了愣,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话突然就扯到了自己头上。他感觉阿木尔的目光死死钻在了他身上,夹着不可思议和无法理解,叫他被看的有些心虚,就像是已经让人看出了他和勃律之间的关系。

  “我还没问呢,你胆子够大啊,当初怎么跑到昭仑泊的?”阿木尔语气不善。

  没待阿隼回答,勃律率先开口:“我觉得没趣,这才把他带到昭仑泊的。”少年嫌弃地一把扯下帷帐的帘子,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大步走了出去。

  “你果然偷偷回来不止一次!”阿木尔恍然大悟。

  少年在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不过却是回头让阿隼快点跟上。他顺带着瞟了阿木尔一眼,说:“你赶紧让人把帐子收拾好,明天我要看见一个新的没有任何延枭味道的帐子。”

  “行行行,保证明日安置妥当,我先让人把他之前那座给洗扫一下。”阿木尔不再去管他们之间的事儿,反正人如今都平安回来了,大可汗好像也不知道勃律身处昭仑泊还屡次违抗回来的事儿,再揪着不放毫无意义。

  外头,符燚看了一圈都没等来本该迫不及待跑过来的宝娜,按理说一听到勃律回来了,她应该早早的守在帐前才对。

  男人抓抓头发,一眼瞥见要走的阿木尔,随即一把扯住,将人拽到自己身边小声打听:“宝娜呢?怎么没见她来迎勃律。”

  阿木尔没出息地看着他,问个人还拐着弯借着勃律的名义问。

  他说:“她在左贤王妃那里还没回来。”

  符燚一听,扭身要重新上马。这幕恰巧被黑着脸出来的勃律撞个正着,少年扬声问他:“刚回来,你这还想跑去哪?狼师留不住你了?”

  符燚苦丧着脸:“我没有……我去大帐接宝娜回来啊。”

  勃律说:“我让表兄送宝娜回来,你在这等等,一会儿人就到了。”

  符燚坚持不肯:“那怎么行,不用麻烦特勤了,我亲自去接人。”

  阿木尔见他劝不住,两眼一翻:“人都说会送回来了,你急什么急。”

  “特勤都快要成亲了,怎么还能送别的姑娘呢。”符燚摇头。

  勃律头疼的挥手,没让人再管他:“让他去让他去,念了几个月了,走了这里也清净。”

  第一百零四章

  阿木尔叫的人很快把阿隼曾经那间帐子打扫了出来。里面的配置还同几月前一样,书卷仍规矩的放在架子上,为数不多的两三件衣服整齐的摆在柜中。

  少年在帐中阿隼的眼睛下绕了一圈,最后扣掉腰上的物什,绕回小几前慢悠悠坐下。

  勃律朝阿隼伸手:“狼符。”

  自他把原本的狼符交付给阿隼后,就一直揣在他的手中,自己没有要回来。

  阿隼默了默,从自己怀中掏出了那个一直贴着里衣存放的硌人的令牌。他迟疑了一下,把东西轻轻搁在少年手中。

  勃律收了五指,将这枚令牌摆在几面上,然后默不作声地从自己腰间那块狼符上轻易地扣下了狼眼,转而按在原本的那块狼符上。

  阿隼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缓缓俯身坐了下去。他知道小殿下的心情自从大帐出来后就不好,跟人说话都强撑着,也听到了勃律和海日古的对话,此番回族的结果是交出狼符。

  男人盯着少年略显疏离的脸庞,陪他坐在帐中许久,久到勃律经不住这道炙热的视线,他才向阿隼瞥过去,笑出声:“这么看着我作甚?”

  “你当真要把这东西交出去?”阿隼说,“你说过,这是你在大可汗那里的赌注。”

  “可惜了,这玩意儿现在在父汗那里一文不值。”勃律叹息,拿起原本的狼符在眼下手指间转了几个来回。

  “你没了狼符,会怎么样?”阿隼问。

  “谁说我没了狼符?”勃律斜瞧着他,嘴角勾出一抹微小的弧度,落下食指在另一块上面敲了敲:“如今这个才是我接下来真正的掌中物。”

  勃律撂下手中的令牌,靠在椅背上不值一晒:“这玩意儿在我手里,早就不作数了。”

  阿隼放下心:“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

  “以前真以为父汗宠我,怎料如今发现却是把我当刀子,得亏我给自己留了后路,不然我现在就身处悬崖边了。” 勃律托腮看着阿隼,迷了眼睛说:“我从来只相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可惜你是个例外。”

  阿隼一怔,以为小殿下是在变得花样让自己表忠心,很快否认了他的话:“我也是你的。”

  勃律低笑出声,肘在几面上,伸手去撩拨垂在阿隼脸侧的碎发。他缓缓拿指尖缠绕着几缕发丝,再勾开。

  少年瞧他的眼神似是瞧见了苍穹:“你是飞禽,是我拴不住的雄鹰,不是我的囊中物。”

  阿隼“啪”地抬手狠狠抓紧少年未来得及撤开的手,摁在自己脸侧沉声一字一顿纠正他:“我是你的。”

  “你信任我完全可以像信任你的狼师一样,因为我也在你的手中,被你掌握。”

  阿隼静静端详着他的面庞,忽然凑近:“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阿隼呼吸着骤然离近的小殿下的气息,动了动嘴唇,想贴上去,忽然帐外一声愈发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心思,叫他先一步松开了握着少年的手。

  勃律正不满着,就瞟见符燚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站在那里对着他俩刚想开口说什么,但下一刻见这二人离这么近,到嘴的话卡在唇边怎么都吐不出来。

  勃律不悦,折回身坐好问:“你怎么回来了?什么事?”

  “哦……特勤来了。”符燚缓过神说。他还没跑到大帐的地盘,就在半路撞见了和海日古一起回来的宝娜。他还没和宝娜说上几句话,听海日古说还要找勃律说些事情,于是他带着人问了一圈才知道小殿下在这里。

  勃律站起身要往外走,然而帐外刚驻好的马背上飞快闪下来一道人影,紧接着这道纤细的影子就窜进了帐中,直向着他本来。

  “殿下!”许久未见的宝娜哽咽着扑进少年怀里,思念至深。

  勃律被似是被撞到了腰上的伤,冷不丁后退一步,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猝然皱的极深。

  “殿下!您有没有事?您的伤怎么样?”宝娜急忙离开勃律,焦急的在少年身上去探伤口。

  “你别急,我没事。”勃律缓和表情安慰她。

  宝娜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袖,诉说着这段时间的事:“殿下,我本来是想求特勤下次带我一起去昭仑泊的……但谁知竟出了这么多事,没能帮上您的忙。”

  “不用你帮忙。”勃律拍拍女子搭在自己胳膊上不安的手背,轻声说:“这些日子在左贤王妃那里可好?听说延枭对你无礼,之后他可还去寻过你?”

  “左贤王妃待我很好,二殿下也并未再寻过我了。”宝娜点点头又摇摇头。

  勃律听后,眸中的冷气消褪掉。他看了宝娜身后的两个男人一眼,对她说:“我饿了,正巧也想喝你熬的汤了,要不再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宝娜胡乱擦掉脸颊上淌着的泪水,笑起来:“好,我这就去给殿下做。”

  勃律冲符燚点头,示意他把人带下去。等二人走后,帐中只剩下他和阿隼,还有海日古。

  “有些事还需要和你说说。”海日古从打开一个包裹住什么物什的布匹,从里面朝他递来一个仅剩半个狼耳的狼符。

  海日古看了一眼少年身后没离开的阿隼,习以为常,只是声音沉了几分:“你之前是不是派狼师的人给我传信了?”

  勃律接过来,神色有些黯淡。他在手中颠了颠,确实是狼师的狼符,于是故作镇定地抬帘说:“人没了?”

  海日古点头:“狼符是我的人在族外发现的,现在看来是被人杀了。尸身应该埋在族外,你现在若不方便去找,我替你去,找到尸首应该能看出点什么线索。”

  “我知道了,那先谢过表兄了。”勃律将那半截狼符用布匹重新包好,想要握在手中,却被身后的人从他手心里悄悄夺走了。

  勃律回头看了阿隼一眼,无声落寞了目光。他从几面上用空下来的手拿起狼符,最后摩挲了几下。

  和阿隼说的那么轻松,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东西,但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虽然狼师现在在人后认的是他身上的那块狼符,但这块毕竟是当初父汗给予他的厚望,他到底舍不得。

  父汗收回了他赐予的兵符,相当于是把他这些年的恩宠也一并收回了。

  勃律自嘲一笑,将物什递给海日古:“你替我把这东西呈给父汗吧。”

  海日古看了他一眼,点头接过来。少年把情绪掩藏的极佳,他没瞧出来。

  狼符已经好几年未见天日,今日他算是离狼师最近的一次,真正摸到了这块能操令让整片草原都忌惮的兵符。

  “我会完整的交到可汗手里。”海日古向他保障,“可汗不会把狼符从你手里收回太久,穆格勒和狼师都需要你。勃律,别担心,大可汗只是一时震怒,很快就会召你重新进大帐的。”

  勃律没说话。如果是以前的他,估摸着会抱着这种希望,但现在他不想在做那把指哪砍哪的利刃。

  “还有一件事。”海日古收好狼符,把视线转到阿隼身上,语气不善:“在大帐你也听到了,其其格说,是你领的兵和她一起救的勃律。”

  阿隼不知道他这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站直背脊点头承认:“是我带的兵。”

  海日古半阖住眼睛,视线从阿隼身上移到面前的少年身上:“他之前不是说不会武吗?这带兵又是什么意思?”

  勃律笑了笑:“就是‘带兵’的意思,这次的功还当真要算他一份。我们阿隼不仅武功好,头脑也好,之前你们都小瞧他了。”

  “勃律,你之前给我保证过他不会有威胁。”海日古瞪向阿隼,“我不管他哪里出彩,我只知道现在看来,此人是不小的麻烦,你还要留着他吗!”

  “表兄,他现在是我的人,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他不会有任何威胁。”勃律冷声提醒他,点到为止。

  海日古似是被少年骤然四射的冷意震住了,也似是愕然于少年从没有这般对过他。他楞楞看着勃律,张张嘴,忽而沉下气。

  他闭了闭眼,心知讨嫌,不再管这件事,转身要离开。

  海日古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侧首对少年说:“你的生辰快到了吧?”

  勃律一愣,想了想点头。这月仲夏,再过一个月,到新秋的月初,就是他的生辰了。

  第一百零五章

  海日古走后,阿隼看着勃律的背影,像是怕被抛下,突然上前一步握上了他的手掌。

  然而只才抓了一下,还没捞严实,手心里的这团炙热就如鱼一般滑了出去。

  勃律抽开手,嘟囔一声:“麻烦。”

  阿隼一顿,手尬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有些可笑。但很快,勃律就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把手重新抬到他面前,笑着支使他:“没说你——赶紧去烧点水,我要沐浴。”

  阿隼瞅了眼被少年怼在他眼前的手,从新握过来捏了捏,脸上反倒一本正经地说:“你现在的伤不能见水。”

  勃律稍稍挤眉皱皱鼻子,揪住自己的衣服闻了闻,满脸嫌弃:“方才在帐中染上了风流味儿,现在整个人难闻死了。”

  “那也不能见水。”阿隼说的极其认真,绞着死理。

  勃律凝噎,松开衣料抬头,转着眼珠想了想:“那我就擦擦——擦擦总行了吧?这味道真的难闻,你没闻到吗?”

  少年把衣袖往他鼻子下面凑:“还是说你晚上忍得了怀里抱着个有胭脂味儿的男人?”

  话头越说越扯。阿隼刹然松开他的手,舔舔下唇快速说:“我这就去烧水。”说罢,转身逃一样的往外走,任凭勃律在后面叫他帮着拿件干净衣裳都没听见。

  勃律觉得这人真好玩,又不是什么都没做过,怎么听见这话就被吓跑了呢。

  他在帐子中又打量了一圈。这帐子比他的主帐要小得多,不过后面设个挡风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寻思了片刻,身上有伤不太方便去浴帐,便吩咐人把东西抬进来立在帐中偏后,等人离开放下了帐帘。

  阿隼烧完热水回来叫勃律,奇怪看着垂下来的帐帘,走进去后又眨眼发现帐中多了块东西。他脚下一滞,绕过小几往挡风后面走,将从木屏旁侧过身子,就看见少年背对着他已经解完了外衫,正在解里衫。

  阿隼移开目光,看了眼身旁不高不低的浴桶,有些不太高兴:“你不是说擦擦吗?”

  勃律听见声音,侧首向他挑了挑眉:“怎么,要不你帮我洗?”

  果真是个骗子。阿隼沉下脸色,一声不吭地折身提热水去了。

  勃律把解开衣带的里衫用手松松裹好,靠在木桶旁津津乐道地看着阿隼忙来忙去,等他把水都抬进来,抬抬下巴对他说:“放那就行,我自己来,你出去吧。”说着,他就要拢开里衣。

  阿隼站着没动,直勾勾盯着他身上露出来缠绕的细布,扫了眼少年略微紧绷的脸,把怀里的几个瓶瓶罐罐放在了挡风旁的一个小架子上。

  勃律把上衫褪完,露出常年动武的臂膀和腰身,随手把里衣扔挂在挡风最上面。他面朝着同挡风站成斜角的男人,一圈圈去解身上的细布。

  “你这样子根本没法洗。”阿隼说。

  “我给你机会了,你可以帮我洗啊。”勃律低头自顾自说。

  阿隼拿他没办法,叹口气扭身去找细布,打算亲自帮小殿下擦身子换药。等再回来时,少年上半身已然赤裸,身上未愈合的伤口狰狞的横在肌肤上,尤其是腰上那道缝合后又被人划开的口子,可怖至极。

  得亏是命大。阿隼想,这要是换做别人,早咽气了。

  他捡了瓶药,卷着细布走上前,要给他换药。谁知少年扔了旧的缠带就要去勾亵裤,叫他当即睁圆了眼,磕了脚根,整个人红着脸大喊:“你别动!”

  勃律手上停下来,懒懒散散地抬眼瞄着他,似是在责他喊什么喊。

  阿隼抽了下嘴角,握紧手上的瓶身看了看周围的物件,对他说:“你站在那别动……或者你先坐下,我给你换药。”

  “换好药了我还怎么洗。”勃律不肯,垂头继续解亵裤。

  阿隼急得头昏脑胀:“我帮你洗!”他止住少年的动作,低着一张快要滴血的脸,窃窃重复一遍:“我帮你洗。”

  勃律偏头看着这个突然离近的人,这次爽快答应:“好啊。”

  阿隼捂了捂脸,在心里羞愤地骂骂咧咧,慌张地飞快给少年上好药,缠了一圈较细的细布条,之后就去往木桶里倒热水。

  倒完了两桶,回手要去拎第三桶的时候,扭过脸发现小殿下已经扔了亵裤进了浴桶里。

  少年坐在里面,水刚过膝盖,蒸着从底而升的热气靠在木桶边缘舒了口气。他斜眼去瞧阿隼,搭在桶边的指尖敲了敲浴桶,催促着让他快一点。

  阿隼手上这一桶没倒完,水线快到腰上细布的位置的时候就停了下来。他把剩余的水搁到一旁,取了只小舀,站在桶边慢慢舀水往少年身上淋。

  勃律笑着用指头点他攀在木桶上的那只手:“你怎么这么细致,倒是叫我越看越喜欢。”

  阿隼喉结往下滚了滚,视线从水下往少年腰上有伤的地方挪了挪,逼迫自己不去看不该看的。

  “怎么还不敢了呢。”勃律笑他,“我让你看,你想看多久看多久。”

  阿隼脸颊上浮着一直没消去的热红,没好气地瞪他:“你能不能闭嘴。”

  勃律单手趴在木桶边,“为什么要闭嘴?我说的你不爱听吗?”

  阿隼手上一瓢水往他未受伤的那面从胳膊头一口气淋下去,似是在泄愤:“服侍你你觉得挺舒服?再说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舒服啊。”勃律不怕他的威胁,“你不服侍我,还想服侍哪个主子?”

  阿隼抿了抿嘴,又浇了一瓢,但始终没让水淋到受伤的地方。

  勃律眯了眯眼:“怎么?还真有在盘算的新主子?”

  “你有完没完?我主子是谁你明知故问?”阿隼扔下水舀,改用手舀上来一捧水,拍到少年印着红印的脖颈处,对着拿点揉了揉又用指头搓了搓,力气大的让勃律吃痛皱眉。

  “好好好,现在惹不起你了,我不说了不说了。”少年使劲拽下他的手,原本想丢出去,可掠过眼皮底下时突然改了主意,攥在手中捏了捏指尖,想了片刻,有些回味地扯出笑来。

  少年歪了头,往旁边木桶外面的人身上凑,低了声贴在他脸边说:“你现在想不想……做些什么事?”

  阿隼一愣:“什么事?”

  他看见少年略略不悦地扳住脸,但很快松开,往他身上又凑近了几分。

  阿隼一时间屏住呼吸。他看见少年从水中稍稍直起些身子,向他微微仰脖,露出那处仿佛染着绯红小花的细颈,小兽一般伸出舌头,一点点去舔他的唇瓣。

  阿隼在热度贴上自己唇的时候猛然收缩搭在桶边的五指,另一只手敏捷地攥上少年的手心,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少年湿润着舔着他,就像是从水中带出来的水汽一般。他稍稍偏侧了角度,想舔的更深些。

  阿隼飘忽着半阖住平日里锐利的鹰眸,略微张开嘴,回应着少年的热情,让他卷倒了层层坚硬的城池。

  他的手不知何时从少年的手心中往他胳膊和背脊上攀延,点着手下被水撩过的润湿肌肤,最后摁在他后脖颈上,不断摩挲。

  少年叹喟,微微离开了些,不住喃喃:“我现在除了狼师,可就只有你了。”

  阿隼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盯住湿身湿发的少年,正想手下加力,突然身后挡风外传开掀帘的声响,紧接着,女子轻快的脚步声就踏了进来。

  见帐中只有一扇多出来的挡风,宝娜搁下食案疑惑叫了声:“殿下?”

  勃律渐渐被这声音唤清了逐渐染上暧意的眸色,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的男人突然从挡风上撤下里衫大手扬起披在少年身上紧紧裹住,叫勃律一怔。

  宝娜等了会儿没等来说话声,又唤了句:“殿下,您在后面吗?汤我已经熬好了。”

  勃律盯着阿隼闪避的眼神,突然用小兽的思想意识到,身上的衣裳怕是这个男人对所有物的占欲,忽地就扑哧笑了出来。

  阿隼瞪着他,无声让他别笑了。

  勃律咳嗽两声掩饰过去。握上阿隼还死命抓着衣衫拢在自己身前的手,冲外面喊道:“我在沐浴,你先放那吧。”

  宝娜的声音变了调,有些紧张的意味:“沐浴?殿下,您身上还有伤,不能见水啊。”

  “我会注意的。”勃律看着阿隼偷笑。

  宝娜没听见这话音里的颤响,担忧说:“真的不能沾水……殿下,您要真想沐浴,要不我去唤个人来服侍您吧?”

  听到这句,勃律感觉他手下阿隼的手紧了紧。小殿下心中愈发高兴,扬了嘴角得意洋洋,眼睛看着面色深沉的男人,话却是对外头说的。

  “不用。”他忽而偏开目光,转了一圈又很快定回阿隼面上,说:“宝娜,你去替我找件干净的衣裳送过来。”

  “是。”宝娜不疑有他,应声退出去。

  等听见脚步声被帐帘阻隔在外,往远处越来不清晰的声响时,阿隼的紧着衣衫的手才松弛了些。但他没有松开,而是不满妒道:“旁人有我伺候的好吗?”

  “你怎么现在这么小心眼了?”勃律抽笑。

  阿隼见他笑地越开心越不高兴,松手往下要把人从水中捞出来。

  许是动作大了些,勃律拧着脸叫道:“你碰到我的伤了。”

  阿隼听到蓦地松开手,但只一瞬便再次贴在少年身上。这次,他没把人彻底从水中扯出来,而是细细又浇了遍水,给他打了皂角,这才扶出来。

  第一百零六章

  宝娜还没将衣衫送来,勃律光脚踩在木桶外,裹着一层里衫,凑近闻了闻阿隼身上的味道,皱眉说:“你也去洗一下,换件衣裳。”

  阿隼不明白他鼻子怎么就这么灵。他一头雾水地在自己身上嗅了来回:“我什么都没闻到啊。”

  “你当然闻不到。”勃律睨他,忽地又咧开嘴笑得缠绵:“你要不想自己洗,换我来帮你洗?”

  狗鼻子。阿隼无视他的话,转身出去的时候顺手把小殿下换下来的衣裳拿了出去。

  他才刚离开不久,宝娜就回来了。

  女子把抱来的衣衫搭在挡风上:“殿下,我把衣裳放在这里了。”

  “好。”少年话音很快落下,随后,她看见挡风后面隐约走动着一个人影,靠近挡风把上面搭的衣服拽下,不多时少年就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勃律后面沾了水的一半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背上,他边走边认真反手扣着绕到腰后的革带,卡了半天都没扣上。

  宝娜见状走来替他将衣服整体好,又拿着条干燥的布巾来到已经坐在小几前的殿下身后,替他擦拭着湿发。

  几面上有两碗肉汤,看样子另一碗是给阿隼准备的。勃律瞥眼身后的女子,心里笑着想识时务了,而后端起一碗猛喝一大口,咂咂嘴说:“小丫头,几月不见,怎么变样了?”

  他把碗放下,手撑在盘起来的腿上往后看宝娜,添道:“左贤王妃那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吧,现在可不像我们狼师里养出来的女子。”

  宝娜皱起脸,狠狠拧着包裹住发丝的帕子:“殿下!您越来越会取笑人了!”

  勃律大笑起来,扭回头继续喝好喝的肉汤。

  宝娜擦拭完他的头发,环顾帐子后说:“殿下怎么住到阿隼这里来了?是不是阿木尔没收拾好新的帷帐?我的帷帐比这个大,不如殿下先去我那里?”

  勃律摇头:“我怎么能进你的帐子呢。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不打紧。”

  宝娜掂着帕子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阿隼沾着还没散去的水汽就掀帘踏了进来,应该是从浴帐直接过来的。

  勃律推了推肉汤,举止之意这碗是他的。

  在他落座前,阿隼抬眼瞧了下少年身边的女子,看到宝娜脸上不太乐意的神情,活像是在说这么好的肉汤就这样便宜他了。

  阿隼盘了盘腿,看了下对面一口一口喝汤的少年,顿时觉得这女人现在在这有些不合时宜。

  他没作声,尝了口肉汤,扬起眉有些意外——确实不错,难怪勃律这么喜欢。

  喝了几口,身上感觉更热了些。像是温度把思绪热活络了,阿隼突然想到海日古方才和勃律的对话,试探着问:“你要过生辰了?”

  勃律“嗯”了嗓,而后说:“还有一月,在那雅尔大会之前。”

  “会举行行冠礼?”

  勃律嚼了嚼喝到嘴里的肉,抬头看他:“那是什么?”

  阿隼和他解释:“中原的男子在弱冠时家中会为其准备行冠礼,以示成年,可以接手家业了。”

  勃律思考了一番,长“哦”道:“草原没有这个规矩,我们的年岁礼成应该也和你们不一样。照你们的说法,草原女子二九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到了这日会宴请四方,族长之子的排场会更大一些……这些可能就是你说的什么礼吧。”

  说完,勃律歪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宝娜及笄的时候,我在狼师给她准备了两天两夜的篝火和酒肉。”

  阿隼淡淡瞥眼挨着勃律坐在小几旁的女人,几月不见她现在恨不得时刻侍奉在小殿下身边。

  男人不咸不淡地开口:“那她怎么还没嫁出去?”

  勃律正喝着肉汤,一口还没咽下肚,身边的女人就气的一掌拍在几面上,颤的上面另一碗肉汤哗啦啦地往外波。

  她指着男人怒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不对吗。”阿隼扫向她,“你不嫁人,天天跟在殿下身边,像什么样。”

  “我!”宝娜一回来就被阿隼的话气的胸脯此起彼伏,愤道:“我就乐意跟在殿下身边!生是殿下的人,死亦是殿下的鬼!这辈子我宝娜的命都是殿下的!”

  阿隼面向帐口坐着,眼睛一飘看到了那里站着的男人。

  他感叹:“那看来有人要伤心了。”

  宝娜一愣,有所感应的回头看去,见符燚背着光立在帐口,保持着掀帐帘的动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勃律也扭头看来,感觉到小殿下的视线后,符燚啊了半天,磕巴道:“我,我来找宝娜……”

  女子唰得收回手,颤着呼吸站起来,憋红脸闷头往外冲,经过符燚身边时让他抓都没抓住。

  勃律见符燚还傻站在那里不动,甚觉他在这件事上不成气候,恨不得一脚给他踹到宝娜身边。

  少年苦口婆心说:“还站在我这干什么,宝娜都出去了。”

  “好,好。”符燚反应过来,急忙往帐外退,转身要追人的时候开始急了,帐帘都不给勃律好好放下,甩得飞来飞去。

  帐子安静下来,勃律继续喝着肉汤,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

  他嚼着汤中的肉含糊不清说:“你现在有恃无恐啊,越来越能说了。”

  阿隼听清楚了,注视着少年:“不然你打算让她晚上也跟着你,半夜了还在你榻边侍奉着?”

  他没等少年答话,眯眼快速补充:“莫不是你以后还打算让她听晚上床榻是怎么晃的?”

  勃律看向他磨了磨牙,过了会儿笑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也不是不可以。”

  阿隼静静看着他:“行,那我一会就传你令,把她叫回来。”

  见人要起身,勃律吓了一跳,真以为他要听自己胡说的话,忙探身扯住人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勃律讨好着说:“别,别,我胡说八道,这是万万不可的。”

  阿隼见他前倾着身子,腰伤的位置都快抵到案沿上,生怕他再挤着伤口,连忙把抬起来的身子压回去,拽下他的手在手中扬了扬,话没忘记说:“我看你还挺期待的。”

  少年用另外一只手撑在面上支住下巴,看着对面:“我是巴不得告诉全族,我勃律得了个顶好的宝贝,可这听床叫就免了。”

  阿隼捏了下他的手:“你这习性,还要把我拴着绕你们穆格勒吆喝着走一圈?”

  勃律点点自己,笑得灿烂:“你栓我,我让你栓。改日给你找出我驯狼用的套绳,你就往我这儿拴。”说罢,他指尖往脖子处来回划了一圈。

  阿隼扔开他的手:“拴穆格勒的小殿下,我岂不是把你们狼神都拴住了。你族人会拿刀杀了我。”

  将甩开一点,勃律就识趣地重新迅速握回去:“不会,你会成为草原上第一个驭神的人,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杀你。”

  阿隼定定凝视着勃律,忽而启薄唇嗤出声:“越说越离奇了。”

  “哪里离奇了。”勃律看阿隼将他们二人喝完的肉汤碗叠好放到食案上打算端走,也跟着起来说:“我心甘情愿的,很认真,一点都不离奇。”

  阿隼敷衍地应着,抬脚往外走。

  勃律叫住他,冷下脸,危险地半阖眼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在我身边、跟着我很荒谬?”

  阿隼看着他不说话——他确实觉得勃律现在有些随随便便说出来的很多都是戏言。

  小殿下黑沉面孔:“我勃律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拴你就能拴,就算你把我拴榻上都行。”

  ——怎么在这事上执拗起来了。

  “拴,你把套绳找出来,我就把你拴牢在榻上。”阿隼叹口气,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撇开他的话题:“我现在要把这些送回厨帐,之后想去趟狼圈,看看瓦纳它们回来安置的如何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勃律听他这么说,眨着眼,顿时一扫不快,当即重展笑颜道:“好啊。”

  等他们从狼圈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宝娜自打跑出去后就和符燚一起不见了踪影,勃律生怕符燚将人哄开心后半夜三更再来敲他帐子要服侍他,逮了人传了他的话,让宝娜好不容易回来了也好好休息。

  待到翌日,新的主帐连夜收拾了出来。阿木尔跑来告诉勃律的时候,帐中两人刚穿好衣裳。

  男人在外面等小殿下的时候不断寻思,昨晚这两人是怎么就寝的。他以为勃律睡在这,阿隼没有去别的帐子,再不济也该和衣一夜少闭眼才对,怎么今早起来还在整理腰封。

  没想太多,勃律就从里面出来了。少年半个身子踏出来,后半个身子向里面招呼人:“你快点收拾好,跟我去主帐。”

  阿木尔一愣:“他跟你去主帐作甚?”

  “伺候他殿下啊。”勃律瞟他,“你忙你的,符燚忙符燚的,我还受着伤,谁来伺候我?”

  阿木尔茫然:“宝娜不是回来了吗?”

  勃律啧气:“昨日有人很有胆量,把宝娜气跑了,这一跑符燚就得去好好哄着,哄回来了我还能让她天天跟在我旁边?我还给她准备了几箱嫁妆呢,早嫁出去我早安心。”

  阿木尔张张嘴,不太相信:“符燚没这个本事把宝娜娶回来。”

  勃律不在乎地摆摆手,刚要朝里再唤一声,忽然从外面踏进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传诏的声响高声响彻在族内。

  交了狼符,从大帐来的诏令很快就传了过来。

  第一百零七章

  来传令的人走了,狼师里一传十十传百,搅得顿然萎靡不振。

  但勃律并不在意,反而去催促帐子里的人。

  阿木尔看着勃律,想看出些端倪来,可少年没有丝毫破绽。他知道,如今的狼师已经悄然成了小殿下的掌中兵,但大可汗收回的好歹是原本的那块狼符,对外的威慑不容小觑,也是勃律曾经引以为傲的声望。

  收了狼符,对于小殿下来说意味着什么,众人心中皆知。

  他觉得大可汗这次做的未免太绝情了些,就这样直接收了狼符并不妥当。思考了会儿,阿木尔小心凑过去问少年:“大可汗有说归还的什么条件,或者让你何时复任吗?”

  勃律抱臂懒洋洋地倚在帐口处,挤眼抬头看了看头顶照下来的阳光:“父汗让我在生辰之前好好待着养伤。”

  这样说,阿木尔心中有了底:“这次的事儿确实闹得大,狼师应该担责,大可汗或许是为了平族内悠悠之口,才出此下策。等你伤好了,说不准就还你了,大可汗还是宠你的。”

  “肖想狼符的比比皆是,延枭就是一个,知道这件事他现在怕是乐疯了。”勃律却对他的话自嘲呵笑,不过没有回应,而是说:“这样也好,让他们先争去吧,若真能驯服狼师,我勃律双手奉上自己的符令。”

  不过在他们手里攥了几年的狼符突然就被收回了,这相当于在族中被骤然拔去了羽翼,狼崽子被敲断了狼牙,难免还是让阿木尔感到心凉。

  勃律凝睇着男子:“正好,趁这期间好查查族内那个谋害小王的叛徒到底是谁,找出来用狼师踏扁他。”

  他微微便宜目光,朝帐中的身影看去,继而道:“表兄已经替我去查那个回来传信死在族外的狼师将士了,这件事你助表兄一力,一点情况都要报给我。”

  阿木尔刚应下,阿隼就走了出来。

  方才大帐来人传令的时候他没出来,却在里面把外面的话听的一字不差。他有些担心勃律的状态,谁知出来一瞧,这人慵懒的把全身的力气全靠在帐口的门沿上,听见他的声音,随意地瞥来一眼,感觉多看一眼就能要了他半缸力气似的。

  “收拾好了?那就走吧。”勃律直起身时视线在他手上的包裹上大致扫了一圈。阿隼东西少,除了之前在这边住的时候他让人给他准备的两三件衣衫,几本下了令要看的书卷,就没其他的了。

  哦,不对,还有一个相比起来珍贵的物件——勃律收回目光前瞅到了他手上握着的紫雁弓。

  当初把人往昭仑泊拽的急,没拿这东西,现在想想还比较惋惜,没能让紫雁弓发挥出实际作用。

  勃律边往前走边转着脑筋,佯装不经意地问落自己一步的身后人:“阿隼,改日同我比比射箭?”

  阿木尔听着他突如其来的想法没出声。他听符燚讲了昭仑泊发生的“奇事儿”,听完脸色黑了一夜,硬是睡不着。哪承想这厮天天耍嘴皮子骗他们,把他们好一个骗得团团转,都这样了他都没想明白勃律干什么还把他整日挂腰上。

  不过很快,阿木尔就骂口勃律,想明白了——这位殿下也不是老实的主,就让他们两个诓来诓去的吧。

  阿隼听到少年发话,两步上去同他并肩。勃律向来是想到什么做什么,他便没多想,只当小殿下头脑一热生闲了。

  但勃律却接着说:“射的好了,赢过我,便允你参加那雅尔大会,去给我赢个魁首回来。”

  他听阿木尔说过这个草原上夏末的祭典,还说胜了能向大可汗许一个嘉赏。

  他没什么向人许的。于是阿隼摇摇头,说:“我不去。”

  “嗯?”勃律意外地顿住脚步,很快又重新迈开。他斜眼阿隼,问:“为什么不去?”

  阿隼说的坦率:“胜者能得一个嘉赏,我没什么好讨要的。”

  勃律耷拉下脸:“你就不能为了我去赢吗?”

  “连续赢了两年,今年我若不上场,确实可惜了些。”勃律唉声叹气,“想当年我百发百中,次次都是穆格勒第一。”

  夸夸夸,使劲夸,把自己夸上天去。阿木尔不屑地白了眼。

  少年把自己说的可怜兮兮来博取同情:“一个月我伤可不见得能好利索,你真忍心让我附伤上场?”

  阿隼压了嘴角,他当然不忍心。

  “莫不是你要让全族看我三王子的笑话。”勃律扁嘴,“今年一个魁首都拿不到,可忒丢脸面。”

  阿隼握紧手中的物什,纠结拧眉。不是他不愿,他会武功这事在勃律及他周边人眼中露个一二到无妨,他怕到时当着众族的面给勃律招来危险。

  他可以当勃律身边隐藏的利刃,随时拔刀而出,但他不能做少年身边失去刀鞘的刀子。

  “罢了,不愿就不愿吧。“勃律看他许久没出声,率先松了口,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反倒让阿隼心里没了底。

  恰巧这时阿木尔领着他们来到了新的主帐。这座主帐坐落的位置和原先那座差不多,但原先的东西全都该搬得搬走,该烧的烧掉,如今的帐子里面一切物件都换的崭新的。

  “还顺眼不?哪里不顺眼我再让人换。”阿木尔搓搓手,对勃律说,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勃律环视一圈,还是觉得别扭,到底没有之前住了许久的帐子来的舒服。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可千万别半夜睡不踏实起来使唤我。”阿木尔恨不得让勃律画押。

  他眼睛在勃律和阿隼之间转了一圈,到底还是试探着询问少年:“用不用在右边隔个位置再摆张榻?”

  “不用。”勃律被方才阿隼的态度整的有些气闷,胡乱在躺椅和地上用手指划了一道,说:“他睡那儿……或睡地上。”

  阿隼对上阿木尔惊异的目光,哑口无言。

  阿木尔见他勉强满意了,撒手不再管,转身要走:“得,那你让他好好伺候你吧。”

  勃律不耐烦地冲他挥手,让他快点滚出去。

  回到族中的这些日子,没有大可汗的传召,也没有延枭和别人来给他添堵,果真一时轻快了不少。

  符燚和阿木尔自打得知狼符上交的这件事,终归萎靡了几日,就连宝娜听他们讲清了其中的利害,都开始担忧小殿下日后的过活。可勃律却仿佛满不在乎,仗着伤尚未痊愈,整日瞎跑。

  以往没战事时,虽是悠闲,但好歹有狼师的事务要处理,现在连事务都没了,便让他愈发自在。

  搬回主帐的第一日,阿隼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小殿下,让少年指挥着把帐中东西又重新一个个摆规矩擦干净,碍眼的丝毫不给阿木尔面子直接丢了出去。第二日则是在狼圈里和狼待了一整天,任凭阿隼怎么叫都不出来,似是还堵着闷气。

  然而第三日晌午,勃律起的迟了些,正坐在榻沿边怔怔看着早一步起身的阿隼给他展衣物时,外头吵吵嚷嚷几道妇女声,脚步离主帐愈发的近。

  谁啊?

  勃律抓抓前发,颇为厌烦。抬起胳膊的时候略微发酸,他察觉不对,一把掀开里衫衣袖,看到手臂上端正印着一口整齐的牙印。

  他又晃晃脖子,想起来了昨夜什么事。

  他入夜了还赖在狼圈不走,阿隼实在没办法,硬是上手拖着,两人一路拌嘴又吵又打的回了帐子,帐帘一落下,他就气急败坏地把人压在地上要上拳。

  谁知对方敏捷的很,不仅躲过了他的拳头,还顺利从他身下脱了身,占了主导权,把他转移压制在了榻上。

  他胳膊上的牙印子应该就是在打斗的时候留下的,他要是没记错,阿隼的身上应该也有他先咬的一枚。

  勃律更加烦躁了,从阿隼递来展平的衣物中随手拿了个外披披在身上,打算就这样在帐中过一日的时候,帐外的声音不出所料地在他帐前停了下来。

  他帘子遮得严实,外头的人不敢贸然招呼。他听见领人来的阿木尔咳嗽两声,扬声说:“殿下,可汗命大帐来人了。”

  勃律盯着帐口,问:“来人何事?”

  阿木尔听见了他的声音,小心翼翼掀开帐帘钻进来一个脑袋,见勃律已经坐在了榻上,回道:“是族里做衣袍的缝衣,遵可汗之命,来给殿下做生辰的礼袍。”

  勃律满脸疑惑:“做什么礼袍?”

  阿木尔先让外头的人等候着,随即自己侧身钻进来小声说:“你生辰啊。大可汗下令,今年你的生辰和那雅尔大会一起办。”

  “我生辰在那雅尔前面几日。”勃律盘腿坐在榻上,不快。

  阿木尔解释:“对,所以那雅尔大会今年提前了。”

  勃律皱眉:“哪个孙子提议的?”

  阿木尔说:“好像是二殿下吧。”

  勃律骂骂咧咧:“他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管这闲事干什么。”他说完,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想了想,疑道:“一个生辰,摆个宴席的事儿,做什么礼袍?”

  阿木尔欲言又止:“因为……和你生辰一起办,所以这次那雅尔大会乐舞的人是你。”

  于是,阿隼和阿木尔看见小殿下坐在床榻上眉头越皱越紧,紧到仿佛能夹死虫子的时候,少年下了榻胡乱拖拉着靴鞋,随手抄起墙上挂的佩刀,要去找人理论。

  第一百零八章

  见他这气势汹汹的架势,阿木尔急忙把人给拦下,生怕他手里的刀现在就飞到延枭的头上。

  “人现在还在大帐,商议完大可汗当着面下的旨,缝衣就赶忙过来了,你现在就算想砍他也没用。”

  勃律怒火中烧:“没安好心,他就是想看我出丑。”

  “这事儿大可汗都同意了,看来是没得改了。”阿木尔难道,“你现在驳不了这个旨,穆格勒王子在那雅尔上亲自向天神庆丰收之喜,多少部族都看着,不能出错。”

  勃律握紧刀鞘抠了抠上面的纹路,面色不悦地看向帐帘,沉声对他说;“罢了,把人喊进来吧。”

  阿木尔点头出去了,在外面拖拖拉拉了一阵,嘱咐三个缝衣妇女小殿下现在心情很不好,不要乱说话。

  期间,帐中阿隼替勃律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衫发辫,忍不住问:“他是不是趁此在刁难你?”

  勃律耸肩,刚醒来就得知这件事,让他闷闷不乐,扁着嘴不说话。

  于是阿隼换了个问:“这个‘乐舞’又是什么?”

  这次少年垂着头开口了:“每年草原上都会以穆格勒为首举办夏祭,在开场的时候,会从各个部族轮番选出一位未弱冠的少年,代表族人在牲畜肥壮的季节以此向天神庆祝丰收,传递草原人民的喜悦……今年正好轮到穆格勒了。”

  “整个草原?”阿隼边给他掖着衣襟边说,“那乌兰巴尔也会来?”

  “不是,不信奉天神的部族不过这个。”勃律懒懒上翻眼白,“现在草原太乱,来那雅尔大会的都是和穆格勒交好的部族,其他的估摸着会和乌兰巴尔那帮人自乐。”

  少年抬眼的时候瞥见阿隼身上平白无故多了几道褶子,伸手替他抚平了。手刚放下来,阿木尔就重新踏进来。

  大帐来的三个缝衣给小殿下行了礼问了好,便围着少年笑脸盈盈的左夸一句右奉承一句,之后抖开尺子要给他量衣。

  勃律不太耐烦,但瞅见一旁看的仔细的阿隼,还是乖乖张开手臂任人拿着木尺比着长度从横到竖量了一个来回。

  “小殿下,这些都是新染的样式,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好在夏祭上图个吉利。”旁边一个抱着几匹布料的缝衣把手上的布匹举到小殿下眼前,让勃律挑选。

  缝衣手臂上挂了不下五匹布料,各个花样不一,有的渲着金纹,有的是印着草原特有的花纹,颜色也多为亮色,红的蓝的什么都有。

  勃律在几匹之间看了一会儿,心道既然让他去乐舞就得挑出个好看的来。

  少年犹豫了会儿,张着手臂问一旁的阿隼:“你觉得哪个好看?”

  阿隼一愣,随着他的话从新端详起这几匹布料。他的视线在中间来回跳动,最后扬头点着一匹红色的说:“这个吧。”

  勃律歪了歪头:“为什么是这个。”

  “好看。”阿隼摸摸鼻子,“红色……你穿很好看。”

  这个缝衣审时度势,此人能在小殿下面前献议,定有着不寻常处。于是她趁小殿下开口前,连忙把阿隼指出的布抽出来,在少年眼前展开,堆笑阿谀着说小殿下极其适合这个颜色。

  勃律听后看阿隼一眼,大笑一声:“行,就这个。”他点着缝衣说,“小王要一个独一无二的样式,你们不要拿前些年的改改来敷衍小王。”

  “小殿下放心。”缝衣忙撇清,“今年各地丰收早,可汗专门说了,夏祭提前到和您生辰一起办。两场喜事儿放一块,这次定是隆重的,不敢怠慢丝毫。”

  量完了也记完了尺寸,另一个缝衣又是一礼,对勃律说:“不日会有族中教仪专门来教殿下祭典的规矩,可汗让殿下在帐中随时候着。”

  这是知道了他会到处乱跑了,专门让人告诫来了。勃律啧道:“知道了知道了,量完了就出去吧。”

  几个缝衣兴高采烈的退了出去,由阿木尔再次往族外送。

  胳膊抬得久了,放下来略显发酸。勃律舒展着肩膀,端起茶水小抿一口,一侧眸就瞥见阿隼一瞬不瞬盯着他,跟没见过自己似的。

  少年觉得好笑,咽下水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阿隼突然就笑了:“没什么……就是很意外,你竟然还会乐舞。”

  “草原子民性情豪放,什么舞都会。”勃律把杯盏抵到唇边,想明白了,冲男子眨眼:“你是想看我的乐舞啊。”

  阿隼压回嘴角,掩饰地咳嗽一嗓,不承认,转手把手中的衣物递给勃律:“现在清醒了,就赶紧把衣服穿好吧。”

  勃律“哦”了声,把茶水饮尽后开始满腾腾穿衣。

  等他穿好后,阿隼问:“今日要去哪?”

  “走吧,先去找宝娜用饭,用完我带你去射箭。”临出帐前,勃律转头又吩咐一句:“把你的紫雁弓带上。”

  纳曼部里今日风平浪静,如果有一处没有太过惹眼的话。

  其其格在帐中掀开一角帐帘,偷摸向外张望了片刻,随后又撂回帘子。她愁眉苦脸地在帐中踱步几圈,心里愈发烦闷。

  海日古确实如约来找她了,结果却被阿塔一气之下一鞭子打走了。人没见到不说,还真的把她关在了帐子里,整日不让出去,就连阿娜都不让见,生怕一时心软给人放出去惹事。

  她不是能安分的主,才待了几天就坐不住了。其其格扁扁嘴,视线在帐中来回漫不经心地扫荡,最里嘟囔着阿塔的坏话。

  突然,她视线一顿,停在帐中里面一个裂了条小缝的帷布上。她心中一动,忙走过去蹲在墙角,摸了把后发现竟是帷布和地上镶嵌的物什松动了。

  其其格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看帐口,发现帐外守的人没有任何异样后,她吭哧吭哧开始蹲在地上,让裂了缝的帷布缺口更大了些。

  等她从缝口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小公主嘿咻嘿咻地费力从帐中紧贴草地,手脚并用爬出来后,身上脸上粘的到处都是草屑。待她的脚刚从缝口里钻出来,其其格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藏在自己帐后大呼口气,紧接着皱着眉拍身上的草粒子。

  女子拍了拍发现还是有些粘在身上拍不掉,索性放弃了。她贴着帐子左右警惕看了看,见这边没什么人,随后又延着帷帐的弧度稍微往前看了看,见帐前守的人还未察觉她已经跑出来了,当即沾沾自喜,扬着眉蹑手蹑脚地开始向远处跑。

  然而正当她以为这次出逃极其顺利,且刚路过另一间帷帐后面的时候,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她——

  “小公主,你这是要去哪?”

  其其格心中一噎,做贼心虚地舔了舔下唇,嘿嘿一笑,转头看见了刚从那座帐旁现身的男子。

  男子把她从头到脚的狼狈样打量了一遍,扑哧就笑出了声。

  其其格大叹口气,垂头丧气的扭回身:“阿日彬……”

  “这是怎么了?”阿日彬见她头上粘着草屑哭笑不得,“王在你帐外分明派了人守着,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其其格撇嘴,小声嘀咕:“总之我就是出来了。”

  阿日彬阿塔是纳曼王的老部,他现在又是纳曼王身边的亲信,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若他没有在阿塔身边任职,她现在或许可以把人挑唆着跟自己一起走。

  其其格绞着衣裙,脚在草地上蹭了蹭,不情愿地去看阿日彬,心底有些不安:“你不会要把我抓到阿塔面前吧?”

  阿日彬无奈,静静看了她须臾,叹气:“知道你这几天被闷坏了。说吧,想去哪?是去穆格勒吗?我带你去。有人看着你,省的王再生气。”

  其其格猛然抬头,欣喜若狂地说:“真的?”

  “真的。”阿日彬向她走来,字字放缓加重语气,满是偏溺。

  “你可不能骗我。你要骗了我,我以后都不理你了。”其其格皱起鼻子。

  “我可不敢骗我们的小公主。”阿日彬摇头。

  其其格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对他说:“我不去穆格勒,我要去找阿帕。”

  小殿下回来前她主动揽下了调查草原上炼制刀刃的活,她和勃律都需要阿帕的帮助。

  阿日彬却明显一滞:“阿拉坦苏和?你找他干什么?”

  “自然是有大事。”其其格神秘兮兮的说,“小殿下吩咐下来的大事。”

  “神神秘秘的。”阿日彬没立刻答应,“阿拉坦苏和已经被逐出部族了,按理说你不能私自去见他……”

  “他是我阿帕。”其其格不乐意。

  “他不是你的亲阿帕。”阿日彬沉声提醒,“我知道你从小就和他亲近,他也是除却王和王妃最宠你的尊长,但他现在毕竟不是纳曼部的人了。”

  “可我真的有事需要阿帕帮忙。”其其格唉声叹气地求好。

  男子抿嘴:“你去哪都行,阿拉坦苏和就算了。”

  其其格虚无地摸把眼角:“求求你了阿日彬,这次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阿日彬侧头,有些动摇:“可是王若知道了……”

  “我保证,阿塔不会知道的。”其其格发誓,“你带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她见男子再次沉默,又是弱声求起来,求到最后说以后不管什么条件都答应。

  阿日彬面色纠结,在内心做了一番挣扎后,最后心一横,头疼地妥协了:“行,我带你去找阿拉坦苏和。”

  第一百零九章

  一箭“咻”地直飞出去,牢牢扎在用草缠的箭靶上面,不过却没正中中心,而是偏了好几寸。

  勃律啧了声,放下手,捂上腰腹的位置皱了皱眉。他深喘口气,转身扔了弓,走回遮帐里,踏上躺椅后就把自己整个人仰在了靠背上。

  阿隼跑过去把箭拔下来,回来见少年眉头紧蹙,肩膀还有些微颤,他急忙问:“伤口疼了?”

  勃律闷哼一嗓,觉得方才用力扯出的疼痛感消散了不少后,这才抬手抓起旁边摆着的一个柰果咬了口,对阿隼说:“你去玩吧,我就在这坐着。”

  少年蹬脚把鞋靴踢掉,倚在旁边缩起来,嘴里咬了一大口果肉,咔哧咔哧地嚼着。

  ——似是想让甜味沁入心脾,赶走刚才蔓延全身的裂疼。

  扭头见阿隼没动,少年咽了咽嘴里的柰果,说:“去啊,我还等着你给我夺魁首呢。”

  阿隼放心不下,但见少年现在似乎真的没什么事儿了,便想了想应了声,拎着紫雁弓重新回到箭靶的前面。

  勃律一腿支着,另一腿被自己的手拢住,软着身子看阿隼射箭。一只柰果啃完了,就换了一盘蒲陶挑着吃,嘴里始终泛着甜意。

  今日认认真真看着阿隼射箭才知道,他的箭法当真不错,放在族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几个靶子次次都能射中,五个靶心射中了四个,最后一个还是因为勃律说话分了心。

  “那雅尔大会上可不是不会动的靶子。”勃律见他一个手抖出了错,笑了几声,吐出果籽,又往嘴里添一颗,扬声告诉他:“比射箭的时候需要骑马不停地跑,射响挂在木架上的铃铛才算。若能射掉空中族鹰脚上绑的彩球,那直接就是魁首了。”

  “射箭完了还会猎兔子,除了这些,夏祭上还会有赛马,摔跤,击鞠……”勃律掰着指头数了数,看着阿隼说:“你若是能拿回来一个魁首,用不着父汗奖赏,我就赏你一个物什。”

  阿隼换了一只手拿弓,走过来的时候顺手掰了颗蒲陶喂进少年嘴里,站在他面前随口问:“你去年都拿了什么?”

  “击鞠和射箭我可都是第一。”勃律说的得意,“你家殿下我连续两年拿的都是第一。”

  阿隼轻笑:“怎么猎兔子没让你拿个第一。”

  “去了啊,可大帐那些人用的袖箭,精巧不起眼,射的还准,兔子都被他们抢了。”勃律又就着他的手吃了颗蒲陶,说起来这个心情就不太爽快。

  阿隼眉眼下弯的更甚:“还以为你连摔跤拿的都是第一。”

  “那是符燚。”勃律咧嘴嗤道,“结果败给了阿鲁沁部的人。”

  少年再嚼完一个蒲陶,打了个响指,冲着远处的人招招手。不一会儿,那个族人架来了一只鹰,脚上垂着绑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花球。

  “那是我们族里平日耍着玩的,不是祭典上的那只,不过练练你总归可以。”勃律抬脚蹭了蹭阿隼的腿,流转着一双带着光辉的眸子,支着头看他,压低了声音:“你要赢了,我就把自己赏你一天,你想干什么都行。”

  阿隼瞥去,伸手摁住了不听话一直往他身上蹭的脚。他收起嘴角的弧度,剜了少年一眼,甩开手的同时也连带着把勃律的脚撇了出去。他没再说话,转身上了一匹牵过来的马,遥遥向场地上踏去。

  勃律愣了愣,很快低低笑出来。他懒散地抵着头,看见族人把鹰抬飞到空中,脚上绑的花球随着扇翅而飞的气流在上空摇晃漂浮,细带子翻折着很快搅成了一条线,更难让人看准射断。

  鹰盘旋在场地上方,时而高时而低,爪上的花球也不断浮动。阿隼坐下的枣红马在场地中绕着圈小跑,他搭弓对准花球,迟迟没有射出去,拉弓架了会儿后又蹙眉放下来。

  鹰高了射不到,俯身冲的低了花球又往后飘得太狠,更难射断。阿隼收回弓箭,勒马让马奔跑的速度和空中鹰飞翔的速度保持大差不差的一致,便加紧马肚重新拉弓,举高瞄准。

  勃律看的津津有味,吃完了一盘蒲陶在身上擦擦水渍,略略坐直点身子,手撑着盘起来的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隼手上的箭羽。

  远处的男人对着骤然下降的鹰刹然松开手,然而这一箭却越过花球,从鹰的侧面斜射出去,歪了方寸。

  没有射中。

  场中四下看的不亦乐乎的众人纷纷惋惜,唉叹声不断。

  “再来!再来!”勃律冲着场上的人喊。

  于是,有人跑进去把落在地上的箭羽捡出来,出来时扭身看里面的男人再度拉弓,瞄准了天空不停摇晃的花球。

  又一箭,这次鹰飞的高,箭羽都没碰到它,从半路就掉了下来。

  四周可惜声连续不断。

  勃律咂咂嘴,重新倒头倚回去,往旁边伸着手忙摸一通,试图在抓一个果子过来添嘴。

  这时,躺椅旁站上了一道影子,正好把打在少年脸上的阳光遮住。勃律抬头瞟一眼,见女子微微压着眉,正视着场中策马的男人,鼓着气一言不发。

  “中午不是还高高兴兴的,怎么现在又不开心了呢。”勃律笑她,“符燚又气你了?”

  “他才没那个胆子来气我。”这话说完,宝娜似乎气的更闷了。

  少年笑着耸肩:“他又怎么惹你了?你向我告他的状,我一会过去揍他。”

  宝娜扁嘴,气鼓鼓地说:“那个呆子,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桥段,掏出了一个捂了不知多少年的丑镯子硬要塞给我。”

  勃律大笑:“我知道了,他这是在学海日古,这东西怕是早准备好了。”

  “我才不稀罕那玩意儿。”宝娜本来被符燚叫住说有东西送她还有点期待,但现在一想起来那丑了吧唧的镯子就有些崩溃。

  “回头让他去和表兄多学学。”勃律看一眼宝娜,又把视线落在阿隼身上,调侃说:“学成了,我给你准备的嫁妆能派上用场了。”

  “殿下,我还没答应那个呆子呢!”宝娜大声气道,“我看他还没去年同他摔跤的阿鲁沁部对手要顺眼。”

  “你这话小心符燚去找阿木尔哭。”勃律笑地颇为无情。

  宝娜气的磨牙,甩了一直抠在手指中的衣裙,端走躺椅边高几上的空碟,硬声对少年说:“我再去给殿下端一盘来。”

  宝娜前脚刚走,场上就忽然传来一声声欢呼——

  “射中了!射中了!”

  勃律的视线急忙从女子的背影上收回,落在不远处骑在马上的男子身上。阿隼骑在马上,掠过掉在地上的花球旁边时,拽着缰绳俯身伸长胳膊,就着骑马的姿势把花球从地上捡起捞怀里。

  阿隼把马停驻在场外,下了马抱着花球向少年走来。离得越近他看见勃律嘴角挂的笑就越开,等停在少年面前时,他把手上的花球轻轻扔在少年身上。

  “我们家阿隼真棒,箭术了得,竟然真的射掉了。”勃律单手握起花球在眼底下仔细瞧了一圈,抬眼夸他。

  然而阿隼面无表情的拆穿他:“你刚才根本就没看。”他目光掠及放在宝娜站的地方,又顺着往她离开时的方向扫了一眼,折回来后从新落在勃律脸上。

  他重复说:“你刚才一直在和宝娜说话,根本就没看我。”

  勃律嘴角的笑有些僵,他在阿隼紧盯的目光中心虚地把笑收了回来,捏捏手上的花球,把东西抛在了一边。

  “好了,我的错,我刚才不应该不看你。”勃律抬脚又去蹭阿隼的腿,讨好说:“别生气,下次我一定只看你一个人,谁都不理,好不好?”

  阿隼沉下眼睛没回他,拨开他身上的脚坐在了少年身边。

  勃律直了直身子,拽拽阿隼,让人朝自己坐近些。

  阿隼瞅他一眼,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他刚往少年的身边蹭过去几分,小殿下就笑嘻嘻地歪过身子,摁着男人枕在了他的腿上。

  “不生气啦?”少年仰面从下去看男人的下巴和眼睛,伸手在他下颌处刮了刮:“我累了,不生气的话就让我躺一会儿,行吗?”

  阿隼抵头看他,抿起嘴,几不可见的扬了下嘴角。他方才还拉弓射箭攥得火热的手捂在了少年眼上,感受着勃律的睫毛痒痒地刮在他手心中,让他五指下意识蜷缩。

  静了不一会儿,他发现勃律躺在他腿上睡着了。

  出了穆格勒往西北走,是纳曼部的地盘,从纳曼部出来再往西,策马一炷香,会看见雪白的一大一小两座帐子孤零零的坐落在广阔的草原上。

  两座帷帐旁边不远处绕着一圈木篱,搭了个小羊圈,里面粗略数过大概有十几头羊,正踏着草地吃着嫩草,时不时咩咩叫两嗓子。

  其其格率先勒马,迫不及待地要往下跳。阿日彬跟在她后面停驻,小公主热火的性子让他一时有些后悔答应她出来。

  “阿帕!”其其格蹦到地上对着帐子大喊,“阿帕!我来看你啦!”

  喊了一声没有人应。其其格感觉疑惑,抬眼看向帷帐,拴好马后往帐子走去。

  羊圈对这道喊声有了些许骚动,开始“咩咩”的叫个不停。其其格闻声转移了方向,冲着羊圈喊了声:“阿帕!你是在羊圈吗?”

  话落,依旧只有羊咩声在回话。

  “奇怪,阿帕是去哪了?”其其格嘀咕,四周除了羊咩声,静的太离奇。她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快速转身抬脚向帐子里飞奔。

  “公主!”阿日彬去拦她没拦住,在后面跟着喊,生怕其其格一不留神就跑没影了。

  女子沉着面色快步踏在帐前,停下后她蓦地屏住呼吸。厚重的帐帘沉甸甸地垂落在门框上,此刻没有丝毫的风能让它掀起一角,让她借此看里面的阿帕。

  她突然不敢去掀帐帘。

  其其格呼吸不稳,颤手抓上帘子,喉间往下咽了咽,努力扯住嘴角,甜甜朝里问候道:“阿帕?”

  还是没回声。其其格收拢五指,呼吸突然急促,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和不安,猛然掀飞帐帘,下一刻,整个人被死钉在了原地。

  她看见不透光的帐子里满满污气,帐中地上横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胸口横着一个狭长的刀口,从里面流淌出来的血液早已干涸,印在地上的血迹蜿蜒不断,像极了染红的穆勒河水。

  其其格刹然睁圆双眼,鲜血和异味充斥着她的鼻子和头脑。

  她忍不住高声惊呼:“阿帕!”

  第一百一十章

  “阿拉坦苏和死了?!”勃律刚用过午饭,就听到了这则消息。他难以置信,抽过符燚手里的传信字条蹙眉细细读了一遍。

  看完后,他抬头问:“这东西哪来的?”

  “是前几天那个接小公主回族的人,依她所说亲自送到狼师的。”

  “他人呢?”

  符燚回:“人现在在族外等着。”

  勃律又看眼字条,随后把其团在手里:“上面说阿拉坦苏和身上的刀伤和我的很像。其其格见过我的伤,这应该是她写的。”

  “这事过于奇怪。”勃律垂下手,只想了一息,便做出决定:“备马,我亲自去看看。”

  符燚不放心:“大可汗下诏的言外之意是把你禁足在族中,你现在出族,会被别人抓到把柄,尤其是大帐那边。”

  勃律看眼身后的阿隼,对符燚说:“阿隼跟我去就行,你和阿木尔在这里,大帐若来问就说我溜出去玩了,你们不知道我去了哪,反正以前溜出去的次数不少。”

  少年一顿,交代他说:“你让人告诉那个纳曼部的人,说我不在族内,让他在小丘那等我。”

  符燚还想说些什么,被勃律一个眼神噎了回去。随后他看了后面阿隼一眼,默默去准备勃律吩咐下来的事。

  勃律回帐换身出行的衣裳,阿隼刚替他把革带系好,就听小殿下在他耳畔轻声说:“你把我刀拿上。”

  阿隼抬眼:“你担心会出事?”

  “阿拉坦苏和一辈子痴迷锻炼兵刃,为何会有人无缘无故取他性命?他定是知道些什么。”勃律整理好衣衫说,“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而且那个叫阿日彬的,就凭他手上的刀我就信不过。”

  “好。”阿隼听他说完,没再多问,毫不犹豫的应下来,和他一齐出帐的时候,勃律的佩刀早早的被他攥在了手中。

  他们二人是从狼师的后方出去的。狼师后方向外骑一段距离有一片花田,勃律为了乱人耳目,先是朝着这个方位走了有几息,远离族中帷帐后勒转马头,让阿隼跟上他,转而向着右侧策马飞奔。

  到达小丘的时候,已经看见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阿日彬遥遥就看见向他奔来的两道人影,待他们离近后在马上向勃律行了一礼,低头的间隙无意中瞥眼看见了阿隼马旁的刀,笑着开口:“勃律殿下出行未免太谨慎了些。”

  勃律挑唇轻笑:“被杀习惯了,等你什么时候日日都提心吊胆下一刀是砍你脖子上还是头上的时候,你也会连出去游玩都提着一口气。”

  “那殿下还要小心为妙啊。”这话意喻不明,阿日彬说完这句,便欲要领着他们往阿拉坦苏和的居住地跑。

  临扬蹄前,勃律坐在马上突然随口一问;“不知小公主可好?”

  阿日彬赶忙勒住绳缰,让马儿缓慢在草地上踏行。他看向勃律回道:“公主贪玩,昨日回去就被王关在帐中自省了。”

  “她阿帕发生这种事,定是很悲痛。我会找时间去看望她的。”勃律驱马慢慢跟在他身边,低了低头,痛惜道。

  “我会转达的。”阿日彬冲他点头,说:“还有一事,恐怕要麻烦殿下。”

  “但说无妨。”

  阿日彬郑重道:“阿拉坦苏和毕竟不是纳曼部的人了,此事我们没办法呈报给王。公主的意思,是希望勃律殿下可以替她好好安葬。”

  勃律沉思片刻后,沉声道:“我知道了。”

  “那我就替公主先多谢殿下了。”阿日彬转回头瞧了瞧天色,“如今未时了,此去一来一回难保不会入昏,勃律殿下,我们还是加紧吧。”

  得到勃律的附应,阿日彬从新扬绳,带着两人远远离开了小丘。

  阿拉坦苏和赶着十几只羊独自一个人住在空荡的草原上,这里不是任何部族的地盘,能过路的只有草原商人,和没有归属散乱的草原人。

  他们靠近帷帐时,能听见的还是只有羊咩声,好似知道帐中主人已然丧失了性命,这声声羊咩环绕在草原上方竟着实凄凉。

  勃律停驻下来后率先下马,在帐外四处观望了一圈,又垂头在地上仔细看了一了一个来回,没有发现任何搏斗的迹象。想在看的更细致些,可周围的草地都被每日来来往往放羊时的蹄子踩得一塌糊涂,早就看不出什么。

  勃律沉口气,叫了阿隼跟他进帐。

  帐中空气浑浊,满帷帐尽是死人和鲜血的交杂气味。勃律进来后第一眼先是扫过地上的尸体,没有多看,紧接着打量四下布置。

  帐中的一切物品均摆放整齐,也是没有丝毫打斗挣扎的痕迹,就好像是人心甘情愿被砍一刀然后一点点流干血液死去一样。

  阿隼往前走几步,蹲下身,双指点在阿拉坦苏和身上的伤口处观察了一会儿,起身对勃律低声说:“伤口外翻,确实和你的伤很像,是那把尖牙刀所为。”

  勃律一手撑着另一条胳膊肘,食指微弯抵在鼻下蹙了蹙眉,闷声答:“行,我知道了。你再看看有什么异常,我去外面等着。”

  说罢,小殿下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出去。

  阿隼注视着勃律的背影消失在帐口处,这才俯身重新蹲下,翻查着阿拉坦苏和的尸体。

  他家殿下整日笑着一张脸,漫不经心的,实际上除却战场上和能让他感觉放松的狼圈,平日里最闻不得异味儿,身上也要保持干干净净,溅了一点什么东西或是沾了什么,恨不得把自己泡在木桶里刷。

  勃律小时候和死去的阿娜被关在小帐中度过了整整三天三夜,那时候乌兰巴尔部紧急出了状况,哈尔巴拉没心思再嚷嚷着要怎么折磨他,这才得以让他从乌兰巴尔部逃了出来。可三日无论白天黑夜都伴着满帐子的血和灰泥,许是就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恐惧,造成了现在的毛病。

  阿隼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出神了一阵,直到对面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他闻声看去,发现阿日彬抬眼看他时,眼神中多了一丝探究:“听你这意思……你知道杀阿拉坦苏和的人是谁?”

  阿隼微乎其微地锁了下眼眶,直面迎回目光,淡然开口:“不知道。”

  阿日彬了然点头,侧眸睨眼帐外的光亮,问:“勃律殿下受过这种伤?”

  阿隼蓦地眯眼,冷声制止:“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阿日彬微笑:“纳曼部臣服穆格勒部,勃律王子也是纳曼部的殿下,理应要多关心一些。”

  阿隼握紧手中的刀鞘,斜眼看过阿日彬腰间的佩刀,顿时觉得正如勃律所说,那刀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寒声说:“殿下的身体很好,就算受过伤也早就痊愈了。”

  阿日彬似是真的放下了心:“如此最好了,我也替我部放心了。”

  阿隼没再同他讲话,除却胸口一刀致命的伤痕,又去看阿拉坦苏和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

  另一方,勃律从帐中出来后在帐前来回走了几圈,等走到第五个来回的时候,视线逐渐落在一旁一个小帐子上。

  少年慢慢停下脚步,在那座小帐外观察了一会儿,抬脚朝那处走去。

  掀开帐帘发现,这是一座锻炼的帐子,里面都是阿拉坦苏和用来锻铁炼刀的东西,沉铁和铁器七倒八歪地落在地上和桌案上,其中还有数柄已经炼好的刀。

  勃律一一从它们中走过,从里面拎出一个顺眼的刀子,弹指在刀刃上弹了弹,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

  ——果真是把好刀。

  勃律赞赏地把刀竖在眼前,从刀尖到刀柄细细端详,一寸不放过的去看刀型,辨认刀光。

  清冷未经历过血雨的刀光划出一道青光打在少年的面庞上,光芒耀在眼中让勃律不禁阖了阖眼,再睁开的时候,他从刀面反射出的朦胧景象中,凭借直觉,一眼揪出了一个不太一样的物什。

  他心中猛然一跳,急忙垂下刀去找刚才看到的东西。他从另一边脚落里半遮半掩的粗布中翻出一个半成品的铁器,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刀身弯弯曲曲,像是还没铸好,又像是故意铸成这样。

  勃律眼中蓦然闪过冷气,他挪了挪脚,想把这四不像拎起来细看,可这脚下一移,碰到了一个铁盆子。

  少年低头去瞧,盆中尽是焚烧过的灰屑,从黑屑中还能依稀辨认出这些烧的不是纸张,而是羊皮卷。

  勃律伸手在铁盆中翻了翻,在一堆燃烧殆尽的黑屑下,捏出了一张极小还未来得及烧完的羊皮卷片,拇指抹去上面附着的灰隙,能看见上面有着画了一半的铁器样式,旁边还有两个被烧掉一半的中原字。

  勃律没看懂,捏着卷片的指头紧了紧,最终将其塞进了衣襟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年寻思须臾,用麻布把两柄刀包裹起来,随后再在帐中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异样东西,也没再看到第二把让他眼前一亮的兵刃,之后就拎着刀出了帐。

  阿隼从帐内出来时,在外面没有见到小殿下的身影。他面色一沉,暗骂这人又瞎跑去了哪里,哪想一转身,就见少年手中拎着被麻布包裹着的长条,从另一座帐中走出。

  见到了人,他神色缓和很多,抬脚快步迎着勃律而去。离近了,两人都停下来。阿隼瞟眼他手中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刀。”勃律把东西递到他手上,看了看他另一只手中自己的刀子,顿了一瞬,自然地换过来。

  他越过男子的肩膀,看见阿日彬正站在马旁望着他们。少年只留意了一眼,下刻便收回视线,对阿隼说:“怎么样?还有别的发现吗?”

  “没有,一刀致命,帐中也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阿隼摇头。

  勃律若有所思地点头,慢步走到马旁后,冲阿日彬道:“此番多谢你来传信,回去后我便派人来安葬阿拉坦苏和,烦替我转告小公主,让她安心。”

  “勃律殿下放心。”阿日彬对其颔首应下,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有意无意地往阿隼手上的长布条上瞟。

  很快,他又说:“既然殿下开了口,公主交代我的事也算完成,我便就此回族了。”

  勃律有些心不在焉,等到阿日彬策马消失在远方的时候,身后贴上来的热度慢慢移到了侧面。

  少年这才回神,看眼阿隼,目光又被帐旁关着的羊群咩叫唤了过去。他盯了会儿羊圈,默不作声的走过去把羊群放了出来。

  十几只羊挤着跌撞着跑出羊圈口,撒着蹄子开始在草原上乱窜。有些停驻在茫茫绿地上啃食着草根,从远看就像是朵朵降下的洁白祥云。

  但在如今的草原上,却没人当是祥兆。

  放完羊,勃律对阿隼淡淡说:“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二人奔回狼师,果真定昏了。勃律刚下马,就吩咐人翌日一早去阿拉坦苏和的住处,可他并没有让人直接安葬,而是先把尸身带回族中。

  交代完后,他和阿隼一前一后进到帐子。勃律大手挥开桌案上的杂物,让阿隼将手上被布包裹着的两把刀放在案面上。

  一路回来阿隼都不知道里面裹着的到底是什么刀,等他掀开麻布,刀型入目,让他诧异了一瞬。

  一把上乘,一把却歪歪扭扭,像是没锻造好似的。

  他看向少年:“为什么带刀回来?”

  “那帐子里数把刀。阿拉坦苏和爱刀,可帐中的刀杂乱无章,这有问题。”勃律撑在桌案上,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麻布搁置的刀子。他面色沉重,在明亮的烛光下凑近把两柄刀重新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先选择那把上乘的刀子,握住把柄从案上抬起来。

  分量不低于他的佩刀。

  勃律眯了下眼,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四指托在刀刃下一点点划过,划到某处的时候他指尖一滞,随之蜷指在刃上用力一弹。

  沉鸣随着刀刃的细微颤晃回响在帐中。

  “此刀锋利无比,所用的也是精铁。”勃律抿唇,忽然反手耍刀在半空划了几道,末了又平着举回眼前。

  “此刀虽逊色于我的刀,但若论兵器,也排在中上品。如果有人用好了,过了百年,传下去或许也会是把名刀。”勃律举了举,将它放回桌上,嗓音更沉了:“但这不是草原炼刀的技法。”

  阿隼立刻听出了不寻常,他从勃律手中拿过这把刀,仔细端详了片刻:“确实和你们的刀不太一样,但炼出来也并不全都是中原的路数……更像是技法交融混杂了一般,乱得很,所以出来并不十分理想。”

  “我摸过的刀很多都是阿拉坦苏和锻造的,所以我熟悉他的锻炼技法,这把不是他寻常的手笔。”勃律又举起另一把,这把相较方才的刀就轻了许多,挥起来也轻飘飘的,看来和他想的一样,这把是个废刀,并未完美完工。

  阿隼看着这把皱眉说:“这刀的刀型太诡异,我从未见过这种兵刃。”

  “我也没见过,锤炼出来不应该会形成弯折,这好像是故意这样炼的。”勃律拧眉,“阿拉坦苏和的帐中还有散落的诸多兵刃,但他大眼扫过去一个比一个差。

  他想不明白阿拉坦苏和锻炼这么多刀到底有什么用。

  勃律把兵器扔回桌案上,舔了舔唇,注视着两把刀出神。他回忆着他在帐中看到的场景,每一把刀的刀刃上好像都有磨损的凹槽,但使用次数并不多,就好像是试过后发现并不满意,而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样。

  而他带回来的这把,刀锋上的磨损少,在一堆刀中立的笔直,刀光还亮,就像是样品。

  勃律突然想起他还带回来一个东西。少年抬手默了默胸前的衣服,从衣襟中捏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羊皮卷残片。他把东西递给对面的阿隼,说:“对了,你看看这个,可知道上面的是什么?”

  阿隼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被烧了一半的字是中原字。他忽地嗅出了异常,抬头看向勃律,肃道:“这东西也是那帐子里的?”

  “我从烧盆中找到的,埋在下面,只剩这一小片没烧完。”勃律放在案上的手蜷起来,盯住他。

  阿隼低头重新去看:“这上面写的,应该是‘浇铸’二字。”

  “浇铸?”勃律疑惑。他探头过去,扬下巴示意旁边那个半拉的图案,嘀咕说:“那这个是什么?奇形怪状的。”

  “没见过的兵器……”阿隼看着看着一愣,把半边的残片和桌上的刀比对了一下:“你觉不觉得上面这个图和这把兵器有点像。”

  勃律伸脖子看了看比了比,撇嘴:“是挺像的,四不像,丑死了。”

  阿隼无奈瞅他一眼,把目光放下去。他沉吟片刻后,给出了一个答案:“你看这被烧掉的边缘,其实是还有些小字……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原本应该是一个专门用于兵器的冶炼图。”

  “冶炼图?听起来挺厉害。”勃律挑眉,“这上面写的是你们中原字,你们中原还记录这些玄乎玩意儿?”

  阿隼把残片放回案上:“我曾听说江湖上有本不知何人所写的《百兵册》,里面记录的尽是些各国各地各人的兵器锻造过程,还画着一些闻所未闻的兵器。看旁边这个兵器的古怪样式,这片很可能是其中的一部分,被人拓印了下来。”

  “俗说《百兵册》上的有极难的锻炼之术,也有给皇帝的御用锻造术……不过据我所知,这本百兵册早就不知下落了。”

  “那还真是邪乎了。”勃律摩挲下巴,“阿拉坦苏和很可能是因为这东西被杀的,杀他之人又是哈尔巴拉的人……”

  少年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口:“他不出草原,这东西未必就是他自己得到的。”

  “行军打仗之人,更会觊觎天下战刀。他们和中原有联系,这东西很可能是他们给的。哈尔巴拉应该是有觊觎的宝刀恰好在这本《百兵册》上。”阿隼推测,视线往他腰上一瞟:“估摸着就是想让他煅出神刀来对付你们。”

  “如今看来,阿拉坦苏和并没有成功,还惹怒了哈尔巴拉,把人杀了。”勃律重拿起利刀,竖在眼前去看刃面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半边面容。

  少年冲刀刃吹口气,刀边剌开风嗡鸣响。

  末了,他低沉吐息:“他这是,当真想反天神啊。”话落,他反手一扬,将刀子扔到阿隼手上:“接着,陪我出去试刀。”

  外头这会儿入夜,到了戌时,穆格勒的领地里有一处依旧笙歌曼舞。烛火摇曳点亮了硕大的帷帐,酒觞樽盘,弦音泠泠,彻响四方。

  搬回自己地方的延枭正软着身子倚进身边曼妙的女子怀中,右手握住她的白皙柔软的肩臂,另一手则勾着左边戴面纱女子的下巴,戏笑着叼过她手指间捏着的要喂到他嘴中的蒲陶。

  帐内旖旎缠绕,香烟飘渺。延枭沉迷其中,逗着逗着扭头埋在身边女子的脖颈中猛吸一口,惹得她连连娇笑。

  借此,他掀开眼皮,从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芬芳和墨发缭绕中,去观赏帐中央的乐舞。

  舞姬的身姿着实曼妙,美若天仙。腰肢灵动,面上遮着若隐若现的面纱,活像天仙下凡。

  这曲舞的让他恨不得直接把人捞过来压在身下,锁在榻上,一点点用刀去拨娇嫩的腰肉和美丽的脸皮,在绯红的舌尖刺上属于他延枭的纹案。

  就在他拍手想要称赞的时刻,吉达小跑进来,从吹奏人的身后跑到二王子身侧,压着紧绷的身子俯身低语。

  延枭当即沉下脸,随着吉达禀报来的话狠狠剜眼帐帘,阴鸷地捏紧手中女子的肌肤。他沉出一气,环回搂着美人儿的胳膊猛然推开她们,喝道:“都下去!”

  四众无不颤栗,乐曲和舞步皆戛然而止。他们大气不敢出,深埋下头向坐上的男人行了一礼后,战战兢兢地往外疾步。

  延枭扫眼吉达,就见这个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的男人扭身跟着出了帐子,不一会儿请进来两个人。

  为首的人在踏进来的那一刻,嘴角常年挂住的轻蔑的笑就惹得延枭气愤不已,一下子攥紧椅边扶手,倚在其中也没打算起来,就那样直勾勾盯着他。

  见人定在了帐中央,延枭冷冷看着哈尔巴拉,问:“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有大事。”哈尔巴拉直奔主题,扯着笑向他伸出一个数,模样瞧上去分明不像有什么大事。

  他这样说:“明日,会来二十车。”

  延枭皱眉:“这种事情你传个信给小王就成,你来小王帐子若是被人撞见,传进父汗耳中我难逃其罪!届时你的计划都会落空!”

  “这就是你的事情了。”哈尔巴拉两手一摊,“这次到的可不止粮草,所以我需要和你一起去看着。”

  “你今夜不能在这里!”延枭咬牙低吼。

  “我如何在你这儿,那也是你的事情。”哈尔巴拉轻笑一声,扭头看向身后:“顺道,给你带来一个人。”

  延枭眉心一跳,只见后方款款上来一个女人,中原样貌,面庞妩媚,穿着丝衫,微微弯膝朝他行了一个中原礼,出口的声音却不怎么柔情。

  他眯了下眼,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看到此人面貌时,他不得不承认是个美人胚子,但这个美人却叫他生出一股

  哈尔巴拉背手而立,虽是站在下面,看上面的人时却仿佛他才是睥睨的那一个:“这就是那位大庆使者,从今日起,她就是你们穆格勒的人了。想办法把她送到你阿塔身边,她会做她该做的事。”

  延枭沉下脸:“你想让小王在父汗身边安插中原的眼线?”

  女子轻启红唇,声线有些冷:“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如果你还想和我们合作,老老实实照做就行。”

  延枭眸中翻滚着黑云。他沉默片刻,对哈尔巴拉说:“想让小王应允,你就去替小王做件事。”

  哈尔巴拉笑的轻快,往前走几步站在男子面前:“何事?说来听听,让我看看有没有意思。”

  延枭眸光一闪,身子往前探了半寸,手仍旧握在扶手上攥得生紧:“杀了图兰王。”

  哈尔巴拉猛然俯身撑在延枭的榻椅上,让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他笑着低声吐息:“你心好毒啊,竟然连自己的亲阿帕都杀。”

  延枭冷笑,不甘示弱地回道:“你难道不是吗?你阿塔能有今日,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不也是拜你所赐。”

  哈尔巴拉笑地阴桀。他盯着男子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撤开手立起身子,俯视他道:“好,我答应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帐外的火光耀的阿隼手中的刀子愈发灼亮。他见少年在四下找着什么,好奇问:“为何突然要试刀?”

  “我想看看这把带着中原锤炼技法的刀和那面具人的有什么区别。”勃律打量了一圈,没见到一个人身上配了刀子。

  阿隼了然:“你想如何试刀?”

  少年皱皱眉,嘀咕声:“得找个和那天差不多的……”

  阿隼没听懂什么意思,正想再问,阿木尔领着一人朝他们走来。走近了,发现后面是个带刀的生面孔。

  阿木尔刚想和勃律汇报着什么,少年却蓦然出声:“来得正好。”说罢,他快步走到那个生面孔的跟前,一手抽出来他随身的佩刀。

  此人被小殿下的动作搞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拎着他的刀子回到了阿隼面前。

  勃律手腕灵活地拿刀转了一圈,冲阿隼说:“就这个了,你可把刀拿稳了。”

  阿隼下意识后退一步,忙蹙眉阻止:“你伤还没好,动作不能太大。你把刀放下,我来试就行。”

  “你又感觉不出什么区别。”勃律话落的一瞬间,踏着步伐提刀就飞身砍向阿隼。男人急忙抬手抵挡,两刀相撞,铁刃破鸣。

  “你小心点!”阿隼忙不迭朝他喊,可勃律听都不听,回身又是一刀,突如其来的力量大到惊人,让他一时不备,刀险些脱了手。

  阿隼暗骂一句,力气回握把刀在掌心握稳当了,一气之下踏前而上,劈在勃律手中的刀上。

  可哪料这一刀下去,四下的人都听见了破碎声——阿隼竟是把那刀子生生劈断了。

  勃律怔愣一瞬,回过神的时候断刃已经飞出去掉在了地上,手柄上端只留着空落落的半截,从手心处窜出一撮麻流震遍全身。再看阿隼手中的刀子,方才相斥的刀锋上出现了明显的裂口,蔓延到刀背。

  

  “是那个手感,就是这刀火候不行。”勃律缓缓垂下手,握刀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刀光虽然不一样,但是精炼程度相似。”

  说完了,少年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两道人。

  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阿木尔结舌说:“好端端的……怎么动刀了。”

  “确认一件事。”勃律摁上腰侧,方才果真如阿隼说的,动作太大,身上未好利索的地方有些疼。他瞥了眼站在阿木尔身后看着自己刀子断成两半还不敢言的人,努努嘴说:“把人带到符燚那里,让狼师给他赔把刀。”

  他折身往帐子里走了两步,想起来又停下,回头问阿木尔:“这时候找我,什么事?”

  阿木尔的视线还没随着这话从地上捡刀片的阿隼身上挪开,就听勃律紧接着又道:“我下午出去的事被大帐知道了?”少年眯眼落在他身后,“他是大帐来的?”

  那将士急忙行礼:“殿下,是特勤让我来的。”

  勃律松下肩膀:“表兄让你来做什么?”

  将士回道:“殿下要的人已经找到挖出来了,特勤烦请殿下去一趟。”

  勃律听后面不改色,只静了一息,便看向阿木尔:“可有什么发现?”

  阿木尔欲言又止:“……身上只有一处伤痕,是用弩穿膛而死的。”

  “弩?”阿隼听到后怪道,他问勃律:“你们草原上还用弩?”

  “不常用。”勃律抿起唇,吐出三个字,眼底暗沉。

  阿木尔小心开口,告诉勃律:“大殿下那里前段时间置过几只,算算时间,刚好是他们遇害的前一天。我查过后发现,后一天大殿下就带人带弩出了族,说是耍玩去了,直到晚上才拎着几只兔子回来。”

  勃律唰得抬开眼皮,手在身边握了握又松开。他紧紧蹙眉思量几息,末了却只对阿木尔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挪动脚跟想往帐中迈,却怎么都迈不动。少年张张嘴,最终扭头沉重的又交代一句:“表兄那里离大帐太近,我就不去了……他们是为我、为狼师战死的将士,阿木尔,你替我把他们好生安葬了吧。”

  阿木尔知道他的顾虑,叹口气应下来,领着后面那个特勤派来的将士去找符燚赔刀。

  阿隼把断刀还给那名将士,跟着勃律进了主帐。他瞧着少年骤然单薄的身影,一眼看穿了勃律的所思所想:“你怀疑是你大哥在害你?”

  勃律缓缓走到桌案边:“这么些年,他领他的兵,我领我的兵,虽然兄弟之间明争暗斗,但总没有性命之博……大哥一直自信自己是下任穆格勒可汗,不屑动脏手。”

  阿隼冷声说:“可这次已经很明朗了,十有八九是他想置你于死地。勃律,你应该知道,这两个兵若回了部族禀报了昭仑泊的情况,你也不会险些丢了性命。”

  “是啊,我知道。”少年轻叹。

  阿隼有些恼:“你还是心太软。”

  少年倚住桌案边沿,抿住唇沉下头。他沉静了片刻,在阿隼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话想要软下态度认错的时候,低声说:“你说得对,我确实还存有一点留恋。我一直骗自己,我说父汗是在乎我的,是宠我的,对我阿娜是有情的。我说大哥虽然看不上任何人,但对于兄弟之间总归不无情。延枭心性残暴,但好歹碍于父汗的威严没胆量下手……可如今在这个族里人人都想要我的命,我最后竟也成了最不堪的那只手足相残的猛兽。”

  阿隼注视着他,认真说:“我只知道,你手里的刀不是让你白白送命的,他们想要你的命,就不是你真正的亲人。”

  少年低落地垂下身子,在阿隼看来他突然变得破败。勃律垂眼盯住他回来后就放在桌案上的自己的佩刀,上面镶着的珠宝滑动着流光溢彩。

  “不错,我本来就是草原上最凶的猛兽。”少年忽地就吐出口气,在阿隼的目光中重新挺直腰板,轻嘲地笑了笑:“你说的太对了,我的刀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残刃,更何况我现在有你啊,你还在我身边。”

  少年向男子伸出手,就见阿隼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他感觉少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好像在寻求一点只独属于他的热量和慰藉一样,这点热流又如蛊惑般一点点反向渗入自己的心脉中。

  勃律想让阿隼成为只属于自己的利刃,就像他最喜爱的宝刀一样长久地被他抓在手中。

  翌日,图兰部外围,二十辆车马晃荡着使劲部族。

  族内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围着的都是延枭的心腹。哈尔巴拉穿着最朴素最不起眼的衣服,扮作延枭的侍从跟他站在一起,和对着来往的车辆。

  看了一会儿,延枭想起什么,皱眉低声问身边人:“还有多少人没有进草原?”

  “别急,一波一波的,会有些慢。”哈尔巴拉漫不经心地环臂,指尖一下一下敲打在手臂上,丝毫不急。

  延枭有火怒不出来,只好上前去翻看这几车粮草。翻到第五辆的时候,厚重的粮袋一掀开,下面竟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批批泛着银白光亮的兵刃。

  延枭大吃一惊,急忙把粮袋甩回车上,怒火中烧地回到哈尔巴拉跟前,质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粮车里会有兵刃!”

  哈尔巴拉笑道:“我寻思着你的人不是缺好刀吗,算李玄度对你的一点示好。”他说完环顾下四周,“没想到你手段竟如此了得,如今图兰部全都为你所用了。”

  延枭得了认可,扬扬下巴,也就默认把刀子收下了。

  他说:“最有可能成为下位图兰王的人已经死了,剩下那些争夺王位的都是些有嘴没胆子的怂货,给点甜头就卖命,自然好操纵。”

  哈尔巴拉疑道:“你就不怕你阿娜和你大哥知道你干的这些事儿?”

  “他们已经管不了图兰部了。”

  “哦?”哈尔巴拉愈发觉得有趣。

  “勃律已经认定是大哥要让他死在昭仑泊,此事一出,他们两个谁都无暇再顾小王都做了什么,阿娜为了大哥更顾不得母族的事……况且,这段日子一直以来都是小王在阿娜面前勤勤恳恳替她照顾母族,她还能有什么怨言!”

  “两子相斗,你这撇得着实妙。”哈尔巴拉轻笑,“小勃律现在肯定恨不得露出利齿咬死你大哥。”

  话落,哈尔巴拉身边出现一人,附耳同他低声几句,便退下匿了踪迹。

  延枭不动声色的地瞥着他,但心情很不爽:“你的人何时进来的?”

  哈尔巴拉笑着看他:“别这样看我,我总得让人护我周全,不然我死了,你去哪捞这么大的好处。”说着,他点点不远处的马车。

  回过视线,哈尔巴拉对延枭说正事:“小勃律知道阿拉坦苏和死了。”

  延枭冷笑:“这件事你告诉小王作甚?小王都不知道你何时勾搭上了那个老铁匠。”

  “你难道真的一直甘愿低中原一等吗?”哈尔巴拉慢悠悠说,嘴角的弧度扬了又扬。

  延枭眯眼,听男人继续说:“别看现在我们和李玄度在合作,但实际说来都是互相利用。谁知道李玄度这人是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他给的这些兵器品质上上乘,谁又说只有他的人能锤炼出来?我留一手准备,省的届时他翻脸。”

  延枭嘲讽他:“你不是和他挺说得来?”

  “这人比我的心思都深,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听说他连身边跟随了十几年的情郎都杀。”哈尔巴拉耸肩,“我好歹爱护自己的兵……更爱护小勃律,小勃律要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延枭作恶地皱起面孔,稍稍离他远了些:“既然想留后手,你又何必杀了阿拉坦苏和。杀了他,谁给你炼刀。”

  哈尔巴拉看着陆陆续续还在走动的马车:“他炼不出来那个刀,既然炼不出来,留了也没什么用了,就是可惜了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图纸,竟让他烧没了。”

  “你不是说这什么册在东越出现了吗?”

  “中原江湖聚众之地,不好得到。”哈尔巴拉叹息,“不过好在我手上还有另一份,照样能找人炼出举世无双的好刀。届时,草原便不受被动于中原,他李玄度都得让我三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帐外突然传出哗啦啦的铁器撞落的声响,让收拾床塌的阿隼动作一滞,急忙撂了手中正叠的被褥要往外走。

  快到帐口的时候,外面迎面踏进来一个身影,手上端着食案,是来给小殿下送饭的宝娜。

  宝娜进来见他站在帐口处时一愣,下一刻视线很快挪到叠了一半的床榻上,顿时急眼了:“你怎么又抢我的活儿!这活儿本该是我做的!”

  “他不是说最近不需要你跑来伺候,你怎么今日又来了。”阿隼不甘示弱地回道。

  “殿下才不会不需要我呢,你什么都做不好。”宝娜昂起头,洋洋洒洒抬高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贬低他一嘴。等得意洋洋越过男人把饭食放在几案上,扭头还想和身后的人吹几句,却发现帐口的地方没了人影。

  阿隼没功夫听宝娜继续自卖自夸,他出了帐子,就看见小殿下正蹲在地上,在一堆铁器中挑拣着什么。

  阿隼看了一圈后了然——他们不光带回了阿拉坦苏和的尸首,还在勃律的示意下把一帐子兵刃一并带了回来。

  勃律听见声音扭头看见了阿隼,他向人招招手:“你来看。”待人走近了,少年举起两把差不多的刀子放到他眼底下。

  “这些刀都差不多,可惜品质并不佳,具具失败。”勃律指着刀锋上断口的残痕给他看,“每把刀试刀的次数不多,就已经造成了这样的缺口,可见他想要锻炼的那种刀不是一般能造出来的。”

  阿隼接过来拎了拎,说:“帐中还有其他的图纸吗?”

  “没了,应该是都烧完了,留下的都是这些破烂玩意儿。”勃律揉揉眉心,挨着阿隼站起身:“这件事只能到这了。”

  阿隼看着地上这摊刀,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先前想错了,此刻比小殿下还着急。

  他说:“可你还不清楚哈尔巴拉到底想干什么。我之前可能想错了,昨夜又想了想,他拿着大批大庆的刀,还在草原上锻造中原的神兵利器为己用,以他和大庆有交易来看,这太矛盾了。若他真觊觎什么战刀来对付你,中原铁匠诸多,比他这样在草原上让一人到死都在给他锻刀要好太多,况且神器难锻,若真能让神器量成,他何必去和大庆做兵器交易。”

  勃律偶尔深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去摩挲自己的指节,如果上面戴着指环,他还会一下一下在手指上转动,暴露自己当下的心绪。

  少年转了几下,说:“其他的一点眉目都没有,哈尔巴拉没有给人留下任何能猜透他心思的东西……”

  阿隼吸一口气,自作主张替他猜测:“我现在反而觉得他是要锻炼出这种兵器给大庆,用他手中有的《百兵册》来换大庆的刀,以刀换刀,或许这就是和大庆的一项交易。”

  勃律看向阿隼,犹豫了一下:“依你之言,那册子上的兵器有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把神器换一批刀,确实不亏。”

  阿隼听后并不否认。他听少年沉默片刻后继续问自己:“如果按照你说的,你分析过的大庆里那些人中,谁痴迷兵刃?”

  阿隼一怔。他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到底还是把知道的那些人一个个都翻了出来。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大庆皇帝和六皇子最有可能。

  “皇帝就不用说了,这种宝贝他求之不得。而六皇子确实喜爱收藏兵刃,我听说凡是有求于他的送的都得是些有名号的。”

  勃律挑眉:“你送过?”

  阿隼猛然一滞,之后不太自然地说:“我一无名小卒,哪能见到皇子。”他说完,偷偷去看少年的神色,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后,在心里松了口气。

  勃律听后只点点头,瞥眼阿隼,不经意问:“那那个太子呢?”

  阿隼张张嘴,又抿上舔了舔:“太子无心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就算真拿在手,于他而言也无用。”

  勃律知道他不会对自己撒谎,这些消息定是真实可信的,于是笑了笑调侃道:“你倒是为了我什么都说。”

  阿隼不说话,只悄悄勾住了少年的手。

  “这件事我会让表兄再多提醒父汗,不管哈尔巴拉再打什么算盘,穆格勒都必须要做出部署……现在我最应该咬住的人,是我的好大哥。”

  阿隼默默“嗯”了嗓,不论勃律说了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会始终站在这个少年的身边。

  小殿下之后也没再说什么,阿拉坦苏和的死得不到太多的讯息,也无法顺水推舟抓到那个拿尖牙刀的男人,他只好让人按照其其格的意愿好生安葬。吩咐完这里的事情后,少年就同身边的阿隼一齐回了帐子。

  进帐后,阿隼先是往榻上瞧,发现上面自己本来摊了一半的被褥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好了。他只用了一息便想明白,默默把视线转到宝娜身上,就见女子不服气的向他瞪着一双神气的眸子,像是在卖弄说“本姑娘做的比你好多了”。

  阿隼无言以对,只好默声附和,这次算她的“功劳”。

  两人暗里斗完了,同时扭头见小殿下已经坐在了小几旁,正要自己去从食案上端碗碟。宝娜眼中一亮,立刻抬脚就要过去替殿下摆饭食,哪料阿隼比她快了不知多少,她刚要过去,这个男人就奉承的不得了,先一步摆好了碗碟。

  宝娜气的脸蛋通红,当即气不过跺脚冲他喊:“你怎么连这个都要抢!去了趟昭仑泊,怎得现在对殿下这么殷勤!”

  阿隼没急着斗话,而是先给小殿下斟了杯水,让他润润喉后,才抬眼皮瞟向一旁的女人:“早就说过了,我在这里,殿下身边便用不着你。”

  这话里话外都是相争的意味。勃律瞧着他俩好笑,也不帮忙,自顾自地喝了口水,边夹菜边竖着耳朵听他们二人舌战,时不时地掀眼皮瞧一瞧戏。

  几番下来,宝娜忍无可忍,眼眶都红了:“我在殿下身边侍奉了十几年,你怎么能和我比!”

  阿隼瞄了眼小几旁吃的津津有味的小殿下,心道见好就收。这女人好歹在勃律身边待了这么久,不然真把她惹哭了,捞不到好处的还是自己。

  于是他对此只轻嗤一声,并不作答,惹得宝娜更为跳脚,以为他这是在轻蔑自己。可之后她再说些什么想惹得阿隼继续同她嘴战,这个男人都跟没听见一样理都不理一下。

  出了部族往右,延枭一直在图兰部待了两日,安置好大批粮草和刀器,这才在夜半三更摸回部族。然而他没想到,他的地盘两天之内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延枭下了马,沉着脸踏进帐中,还没发现帐内早已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大殿下。

  他心情很不好,哈尔巴拉对他指手画脚,同他应下的承诺却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反倒他要先把那个中原来的什么使者女人送进舒利可汗的帐中。

  他这是明目张胆地在阿娜的眼前往他父汗身边塞人。

  延枭死命拧住眉,低着头闷声想撂倒在自己香软的榻椅上。他想着之后再叫来几个美人儿,搂着抱着亲着,在他帐子里载歌载舞一晚,在她们身上画满好看的花纹,或许他才能解气。

  然而这个想法飞快的就被突如其来的怒声给生生掐断了——

  “你又去哪了!”

  延枭浑身一震,迅速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的大哥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他吼道:“你是不是又去见哈尔巴拉了!”

  延枭突然就蔑笑出声:“大哥,我去了哪里,还要同你细说吗?”他神情邪佞,“大哥这么晚了不在你那个泼辣美人儿那儿,跑我这儿来度春宵?还是说大哥又从我这儿看上了哪个,我给唤来,你们好抓紧缠绵床褥,不然再晚点天就要亮了。”

  “延枭!你还当我是你大哥吗!”大殿下怒形于色,“我的人说你两日都不在族内,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和哈尔巴拉在勾结些什么!”

  “大哥说的未免太难听,何为勾结?我不过是再拿我自己想要的罢了。”延枭阴笑两声。

  “你是我兄弟!上次我就说过,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大殿下两步上来攥上男子的肩膀,咬牙道:“我不会告诉父汗的,这件事你自己想清楚,赶紧断了和乌兰巴尔的联系。哪日要是父汗亲自发现了,我和阿娜都救不了你!”

  延枭不以为然,轻飘飘地斜眼大殿下,舔了下嘴唇,低声说:“大哥,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大殿下被他说的一顿:“什么意思?”

  延枭扬了扬头,说:“听说勃律在昭仑泊的时候,死了两个回来送信的将士,现在正在找要置他于死地的凶手呢。”

  大殿下脑中闪过一道不清晰的光亮,然而却没抓住:“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我杀的!”

  延枭附他耳畔压声提醒:“可勃律或许不这样认为啊……大哥你之前不是寻到了一点弩吗?好像那两人就是被弩射穿的。”

  “大哥,你可要小心了,小心哪天被勃律啃得骨头都不剩。”延枭目光下落,垂到他那条断过的腿上:“怕是连你这条腿,他都不会放过。”

  大殿下头一次惊恐展于面上。他后退一步,指着男子颤声吼叫:“延枭,你当真是疯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晨曦照在草原上,掀起一波晨浪。必勒格背手迎面而立,凝望着缓缓从天际边升起的旭日,感觉站了一宿有些僵麻的血流重新延着脉络热腾。

  不多时,他的心腹轻声站在了他的身边。乌恩垂首向主子禀报:“三王妃出来了。”

  必勒格凝了一夜的眸子随着这声终于转动起来。他缓缓扭头,视线飘过乌恩,落在右方不远处从王帐出来向他款款走来的女子身影。

  女子妆容精致,脸上却有一道未干透的泪痕,在生硬的面庞下显得尤为突兀,像是上一息还在哀痛抽泣,下一息就被硬生生地捏在了喉中。

  “王。”她走近后,这样称呼必勒格。

  老乌利瀚王还在帐中垂死挣扎,“新王”的权利却早已默默渗透部族,只等待某一时刻掐断最后微弱的余晖。

  女子冷静恭敬道,声线里丝毫没有哭哀过的颤稳:“王,您可以进去了。”

  必勒格在她话落的一霎那,就抬起了脚。他淡淡走过女子的身侧,朝着王帐而去。

  帐内缠绕着浓重的药味,榻上躺了有一年多的乌利瀚王如今日日伴药而生,面上早已失去了生机,全靠着药吊着一口气。

  老王本有两女一子,大女儿是必勒格的生母,早已不在人世,二女儿得宠,养成了刁蛮的性子,至今都留在族内未嫁。小儿子是二王妃所出,老来得子,更为重视,等再过个几年,就是乌利瀚部下任新王。

  在外人看来,小儿子年岁还小,暂时接掌不了部族,而老王的亲孙现在如日中天,最得信任,在老王卧病在榻时尽心尽责地辅佐,将来必能成为新王最得力的亲信。

  今时今日的乌利瀚部里,人人都知道老王身子骨有恙,一日比一日病重。却不知他的亲孙拿着他“亲手”赐下的族令,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逐步掌管了整个部族。

  那他的小儿子呢?

  老王在迷迷糊糊间,总感觉自己和这个小儿子有段时间未见了。

  ——上一次小儿子承欢膝下是何时候?

  乌利瀚王原本阖目静静躺在床榻上混沌想着,在浓烈的药物下脑袋愈发的不清醒。也就在这时,帐内不知何时进来一人,正坐在榻前看着他,宛如盯梢一只将死的猎物。

  乌利瀚王猛然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瞪着旁边端坐得体的男人,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面孔叫活了大半辈子的他心生震骇。

  老王瞪着泛红的双目,一时间想起了所有事情。他狰狞着一张脸,想大声说些什么,奈何喉中宛如被人堵上了什么东西似的,生生把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嗓子里,留下的只有沉重的吐息。

  他躺在榻上的身体动弹不得,搁在床沿边的手开始用力抓住被褥。拼了会儿劲后,必勒格随着他的动作目光下移,见他的胳膊竟有了抬起的趋势。

  男子这时出了声:“听说阿帕想见我?”他语气极淡,仿若不是在和他的阿帕说话,而是在和一个陌路交谈。

  必勒格的目光重新回到乌利瀚王憋了怒恨的面孔上。他在椅子上歪了歪身子,疑惑道:“阿帕想让我再传什么令?”

  乌利瀚王听到这句话,脑袋蓦然半仰,目光狠狠剜着他,喉中“呜呜”咽了几声后,头又无力砸了回去。

  “我知道了。”必勒格说,“看来阿帕是想问自己小儿子的事。”

  听到了想听的,老王尽力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然而必勒格像是没听到一般,依旧不慌不忙,神态很是淡漠。

  他轻描淡写地说:“说起来真可惜,那孩子聪明伶俐,以后定是位好族长,不过命却不好,小小年纪就被自己阿塔‘下令’处死。”

  老乌利瀚王在榻上不断挣扎,必勒格每说一句,他就想要冲破体内无形的桎梏,挣扎的越发厉害。到了最后,他的胳膊竟奇迹般地抬了起来,在男子淡然的目光中,颤巍着一手抓住了床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命攥着,攥得幔帘褶皱缠绕,纠在一起。

  他胸腔里堵塞着一口气,憋在那里不上不下,吊着他一年多的残命喘息到了现在。如今小儿子被自己的亲孙杀害,这口气更是一怒之下顶到了喉头,很快随鲜血吐了出来。

  一口气剩下了半口,却依旧让他死不得。

  必勒格垂下眸子,扫眼溅在榻边的血迹,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冷淡的神情突然破了一条缝。

  男子的嗓音沉入黑暗:“阿帕,你把阿娜嫁去穆格勒,可有后悔过?”

  乌利瀚王看着他的眼神一滞。

  “哦,我忘了,你应该巴不得早点把她送过去。”他缓慢地吸呼着气:“你早该有今日了——你为了讨好穆格勒,竟让自己女儿嫁给那种畜生。舒利为了稳固地位骗得我阿娜落得那般下场,转眼就娶了新可敦琴瑟和鸣,还早就有了新子。我阿娜到头来只是被你们当棋子般用,死后也未得到应有的丧葬,如今尸骨在哪都不知道,我真替她有这样的部族感到悲恸。”

  必勒格猛吸一口气后,神态从新回到往日里的从容。他重重靠在椅背上,盯着榻上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只得死命攀着好不容易够到的依靠的人,缓缓吐出腔内激愤而起的浊气。

  这时,帐内被外面升起的光辉照亮,烛火已然变得渺小。

  “是时候了。”必勒格喃喃一句,站起身欲要离开,不顾老王如何用力呜唤,直到快走到帐口才停下。

  他对乌利瀚王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蜿蜒到其耳中:“阿帕,金乌落山后,新的朝晖会照亮广袤的草原。”

  “不用担心乌利瀚部,它以后会比穆格勒部还要鼎盛,比它还要长久。”

  帐外大亮。等必勒格出来后,三王妃又一言不吭的回了王帐,继续照顾老王。

  乌恩从必勒格一出来就紧跟在看男子身边,此刻走了几步开外,听他漠不关心道:“什么时候咽气了再告诉我,死了也不用葬,就扔在最北处喂狼。对外还是宣称乌利瀚王病重,叫人严加把守整个部族,不要把任何消息传出去。有反者,杀之。”

  乌恩道“是”,随后,将手上刚收到的字条递到男眼前。

  他们已经在乌利瀚部滞留了多天,解决掉族内最后一个障碍,他的主子算真正拥有了完整的族令。

  整个草原都不会知道,乌利瀚部在一夜之间便异了主,换了新王。

  必勒格展开字条粗略看了眼,上面只有寥寥几个重要的字。他合上问:“穆格勒什么情况?”

  “小殿下那边好像认定昭仑泊的事是大殿下做的了。”乌恩回。

  必勒格听后,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想法。他随口应着,问:“我们的人可查出些什么?当真是大殿下所为?”

  “顺着查了几日,只有大殿下那里有和伤口大小符合的弩箭,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必勒格深思须臾,以他对大殿下的了解,此人极其自负,认定自己会继任可汗之位无疑,根本不屑去算计。

  于是他否认了:“不会是他,此事继续查。此人藏得极深,再不找出来,是我在穆格勒一大阻碍。”

  他默了一下。小殿下此次大难不死,定是会紧紧咬着这个所谓的‘幕后之人’不放……他或许可以趁机在必要时添一把火,看看这二人到底谁能燃到最后。

  草原上伏月的天比中原要凉快些许,但正午的日头依旧比较足。清晨还裹着袍服,到了午时就得褪去一件外衫。

  阿隼把两袖系在腰间,走到马旁拿下来一壶水囊,折回来递给坐在花田中垂着头不知道编什么的少年。勃律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接,手指继续翻飞着。

  阿隼无奈,只得坐回他对面,把水囊暂时先放到一边。他迎着烈阳眯了眯眼,周围满是野花的芬芳,香浓的气息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鼻腔,惹得他喷嚏连连。

  接连打了几个之后,勃律笑哈哈地再次抬头看他:“你这是不待见这儿啊,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没有。”阿隼揉揉鼻子,闷声答着。不过才消停了一会儿,他便从新蹙眉,觉得鼻腔里还是有股痒意。

  他抵住鼻下捂住半张脸,艰难压抑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回来坐了没一会儿,他又待不住了,想着还是要远离旁边这些野花。

  阿隼撑身要走,却被少年一口命令给停下了。

  “回来。”勃律说着,抬手把一个新编好的花圈扣在了他的头上,把人箍了回去。

  “说好了带你来花田玩的,怎么待了没一会儿老想走呢。”少年盘腿坐在他面前,歪头打量了下男人顶着花圈的模样,笑着说:“甚好,我手艺果真是绝佳。”

  阿隼叹口气,伸手把头上的东西取下来,反手扣在了勃律的头上。少年只撇了撇嘴,转个身又去摘别的草,看样子是想给阿隼编个别的玩意儿。

  阿隼看了他一会儿,末了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布匹,里面好像包裹着圆滚滚的东西。

  他把布一点点掀开,露出里面雪白雪白的米糕。

  早上他听说今天小殿下要出来玩,临时做的,现在还留着一点余温,入嘴刚刚好。

  阿隼托着米糕,用这只手的骨节抵了抵少年的侧脸。勃律吸吸鼻子,脸还没转过来,余光就瞥见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勃律一阵欣喜:“你专门给我带的?”他撇下手里的草根子,拍掉手上的草屑和灰尘,小心翼翼从他手上捏过一个添进了嘴里。

  阿隼低笑:“难不成我还是喂狼崽的?”

  勃律嚼着甜滋滋的米糕,瞪了他一眼,嘴里被甜味占满,让他没空开口。

  阿隼不笑了,说:“上次你不是没有吃到,之后就去了昭仑泊……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就是太匆忙,一早上只能做出来这几个。”

  “够啦够啦,等回去再给我做。”勃律吃的满足,含糊不清地说。

  阿隼听懂了,笑着点头:“行,回去再做。”

  他捧着米糕让小殿下又拿了一块,刚咬了一口,他神情一紧,感觉身下的草地在阵阵颤动。

  阿隼急忙抬头往远处看,只见一匹马载着一个人遥遥向他们奔来。

  他把目光又搁到勃律身上,少年对此无动于衷,仍安心地坐在原地一口一口嚼着米糕,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响动一样。

  ——什么事这么急着来报?

  阿隼皱了皱眉,担心他们族中又出了什么大事。他看那匹马待离近了,从马背上跳一般的跃下一人,是个他不认识的面容。

  那人利落地跑到他们身边垂首禀报:“殿下,阿鲁沁部公主产厄,生下来一个死胎,一尸两命。”

  勃律淡淡“嗯”了声,并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报完这句,那人就要走,哪料小殿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诶”两声叫住他,抓着阿隼托米糕的手腕往上抬了抬,对人邀请说:“来尝尝?我家阿隼做的,可好吃了。”

  来人一脸古怪,又一脸惊恐,忙婉拒了他家殿下的一片好心,逃也似的上马,从来时的路跑走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识好。”勃律咧嘴,冲那人的背影不满地嘀咕一声,扭头三两口把手上的米糕吞入肚。

  阿隼反而瞧着吃的满心欢喜的少年,寻思着方才二人的对话,心下有了数。他捧着米糕的手往后缩了半寸,低声问:“这事你做的?”

  勃律刚想再去拿一块,谁知对面这一退让他抓了空。

  他一怔,动作闻之慢下来,抬眼看着阿隼,往下咽了咽,缩回手搭在双膝上,沉道:“对,我做的。前些日子给阿鲁沁部送贺礼,换了点东西的同时,得到了一个趣事。”

  少年轻笑一声,继续道:“大哥也是心大,派了身边暖床的侍女去贴心照顾公主,两个女人都和大王子有染,阿鲁沁部公主才咽不下这口憋屈。我不过是顺手利用了一下,哪想那侍女也是个没戒心的,端了几天药都不知道有问题。”

  阿隼会看着他,没说话。

  少年手肘支在膝头满不在乎地撑起下颌,说的漠不关心:“大哥在阿鲁沁部公主临盆时就被阿鲁沁王逮了过去,怕是到现在都回不来。阿鲁沁部就这一个女儿,当掌上明珠宠着,如今出了这种事,抓到的人还是大哥身边的,他难逃其咎。阿鲁沁部是穆格勒最得力的友族,弃不了,父汗总要给阿鲁沁部一个说法。”

  他这一手做的太冒险。阿隼听完火气噌的窜了上来;“你就不怕把你揪出来?”

  “查不到我头上,没人知道是我的人给药动了手脚。”勃律说,“他想让我死,我就让他死。我听你的,他都违背父汗了,我何必要顾忌那么多,我不会再给他刀子横在我脖子上的机会。”

  勃律说完,等了半响没等来阿隼的回话。目光转回男人身上时,对上了一道说不清的神色。

  勃律转而自嘲出来:“怎么,没见过我这样,让你怕了?”他身子往前倾了倾,“还是说,我害死了一个无辜人你不高兴?”

  见他还不说话,勃律啧道:“动手你不高兴,不动手你也不高兴……那你怎么这么难哄。”

  阿隼沉息——他手上也沾尽了脏血,没资格说什么,更何况现今的情形,总有一个人要斗到最后。

  他终于开了口:“没有,我只是怕你把自己身陷险地。”

  “我又不蠢。”勃律被他说的不太高兴,觉得他不相信自己也低估了自己。

  “你护好自己就行。”阿隼伸手把少年嘴角蹭上的糕屑抹掉。他的指度虽然只是轻轻贴在唇角上,却让勃律感觉这处委实滚烫。

  勃律斜下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的这只手指上,微微张开嘴朝着他蹭过的地方舔去,舌尖飞快地在还未来得及退去的指尖刮过。

  阿隼手指一颤,心中本就不平静的涟漪掀起波浪。可少年瞧不见他的波澜,他朝阿隼手中剩下的几个米糕努努嘴,有些委屈:“我交代完了,你还让不让我吃了?”

  阿隼忙不迭地把米糕从新怼在少年眼下。

  勃律被他这几句搅得心情不好,不情不愿地拿过一块咬了一口,却觉得不是滋味了,随手把一半米糕又扔还给了阿隼,拍拍手站起身:“我不乐意吃了。走吧,回去看热闹。”

  阿隼怔愣——怎么就不乐意吃了呢。他“啊”了声,接出的话晚了一步,少年已经离开他朝着马走去了。

  男子见状便自觉闭了嘴,默声吃掉小殿下咬了一半扔给他的米糕,将剩下两块包好,跟着人去牵马。

  回到部族,阿木尔得了大帐有关的消息,已经在等着勃律了。

  小殿下将将停稳就跳下马,二话不说把马鞭扔到后面阿隼的怀里,解开略微显热的外衫耷拉在腰间。他走进帐中时脚步顿了顿,啧了口气,不知是因为快马回来的缘故还是怎么,总觉得现在帐内比帐外还要有些燥热。

  勃律站在小几边弯腰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来边喝边瞥着进帐后就忙来忙去,整理悬挂这趟带出去的东西的阿隼。

  阿木尔没留意,在他身边正经汇道:“有消息了。”

  “嗯。”勃律的视线不移,漫不经心地问:“大哥那里现在什么情况了啊?”

  阿木尔说:“大帐回来传信的人说,阿鲁沁王把公主的死完全迁怒在大殿下身上,快把大殿下打死了。”

  勃律撂下喝的瓷杯,嗤笑:“怎么打的?”

  “这就不清楚了。现在族里传的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肯定是打了,但碍于两族颜面,阿鲁沁王应该也不会真把大殿下打个半死。”

  勃律抬手扬衣,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翘着腿说:“可不吗,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哥的人谋害了公主,所以这件事他逃不了干系。阿鲁沁部这巴掌,不仅是扇在了大哥的脸上,还是扇在了父汗的脸上。”

  少年哼哼着,颇为得意:“等着吧,明天就会大乱,大哥这下若是没有一命抵一命,估摸着下半辈子都得给阿鲁沁部公主作鳏夫了。”

  小殿下转了转指头上的指环,视线越过阿木尔却是盯在阿隼的身上。他右耳进左耳出的听了会儿阿木尔说着狼师内旁的小事务,转指环的速度愈发快起来。

  他无心再听男人说下去,断了面前人的话,示意他要是没什么事就出去吧。

  “那大帐那边有什么消息了我再来禀。”阿木尔一顿,颔首要退下,半个身子还没转走,阿隼在身后出乎意料地给他递来了一包东西。

  男人愣了下,反应了半天才迟疑地接过来:“这什么?”

  “好吃的。”阿隼言简意赅。

  阿木尔呵呵一笑:“你这是讨好我呢?在勃律身边做什么错事儿了?”他乐呵呵地把布掀开,结果看到里面只有两块。

  “怎么就两块?你就是这么讨好我的?”

  阿隼眉心一拧:“我为什么要讨好你?这是给殿下剩下的,凉了,扔了怪可惜。”

  阿木尔的脸色当即黑下来,开口骂了一声,当着身后勃律的面又没办法把东西扔他脸上,只好攥着米糕的手咔咔响,撞上阿隼的肩膀气势汹汹大步走出帷帐。

  勃律在座上闷声低笑,却在阿隼目光掠过来的时候收了声。少年佯装有气,拉着脸不去看他,别着头半身支在小几上,摆弄着上面新的一套金杯盏。

  似是被阿隼盯来的视线太过灼热,勃律觉得更热了,浑身上下都难受。他又是啧啧几口,蹬了鞋子盘膝上椅,把领口和腰上缠的外衫往外再扯开些。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骤然贴上来一个凉冰冰的东西,激得他动作猛然一滞,呆在了椅子上。

  阿隼用刚沾过水的手凉凉贴在少年面上,好声问他:“觉得热了?你要吃冰酪吗?”

  勃律半天才找回思绪,余光瞅着还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一瞬间脾气全消了。

  阿隼看见他眉目舒展,心里舒了口气——小殿下好哄的很,愣是经不住一点示好。

  “好啊。”勃律仰脸又借势在他手掌上蹭了蹭,跟小兽似的。

  他开心道:“你会做吗?”

  阿隼笑了:“会。你要吃,我就去找宝娜,和她去冰窖取冰。”

  冬天的草原会有部分河水结冰,夏天的冰屑就是冬日从河水上凿来的冰块,放置在冰窖里存备。不过草原上的烈阳始终是没有中原的烫人,存的冰并不似阿隼所知的京城世家或皇宫贵人所用那么多。

  但既然小殿下想吃冰酪,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去吧。”勃律握下他的手,拽着手掌贴上自己的薄唇。

  他在呼吸下感受着阵阵残余的水凉,阿隼也在少年的肌肤上感受到了气息的炙热。

  勃律张口在他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随后放开了。男人感觉到轻微的刺疼,他略略紧了眉心,伸回手的时候看到了上面一圈不怎么明显的牙印。

  ——果真是一匹狼崽子。他想。

  小殿下身子陷入椅背和扶手之间,冲他摆摆手:“这次你可别做那么多,只给我做一碗就够了,不然我吃不完,你又要拿着再给别人,不好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你给我的,只能是独一份的。

  少年一回到帷帐就呈现出的慵懒神态让阿隼心中狂跳不止,仿佛一动一笑之间都勾着他的魂颠倒鸾云。可听到这话回味出点意思后又哭笑不得,男人沉沉压住冲动,应了声“好”就去准备冰酪了。

  他做的冰酪和草原上的不一样,是典型的中原样子,叫人看了甚觉新鲜。冰窖里有他几天前就放进去的鲜果,此时拿出来刚刚好。

  说做一碗就是一碗,勃律吃的心花怒放,心情随之仿若要飞入云霄般,把半途来汇报事务的符燚馋的两眼放光。得知是阿隼做的后简直要掏了心窝子把里面他收藏的所有宝贝拿一件出来换上一碗,结果没向阿隼要上一碗不说,还被自家殿下给灰溜溜地骂了出去。

  夏日的草原相较冬日来说过于欢嚣,夜晚在火热的呢喃细语下悄然流逝。

  待到翌日,果真同勃律所说,悲痛震怒的阿鲁沁王直接把大殿下甩在了大可汗的面前,当众打响了穆格勒一巴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件事传到狼师的时候,勃律才刚睡醒。他打着哈欠听完了阿木尔的来报,这才下地穿衣。

  阿木尔静静等着小殿下更衣,眸光却不由自主瞥到了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帐中显得突兀的小香炉,此时正袅袅冒着残余下来的微弱轻烟,让整个帐子持续被环绕在熏香中。

  听说大帐最近也在用熏香,小殿下平日和大可汗的习性大差不差,不会用这些东西。哪想现在不仅大帐一改往常,就连今日小殿下的帐子也从库帐中把积灰已久的东西摆了出来。

  这股香气蔓延至整座帐子,像是想掩盖什么似的。

  阿木尔敛眉,收回目光,并没有多想。

  他来报的,正是阿鲁沁王把大殿下扔在大可汗脚边的事儿。

  大殿下在阿鲁沁部公主即将临盆的前两天就被阿鲁沁王拖了过去,说是不见到人公主无心生产,谁知昨日产厄,孩子没生下来还搭上了命。阿鲁沁王就这么一个子儿,当即迁怒在大殿下身上,丝毫不留情地就往他身上踹,对着阿鲁沁王大殿下还不敢吭声,硬是生生被踹的起不来。

  阿鲁沁部公主平日怀胎样样小心,一时间产厄又没了命,阿鲁沁王妃越想越觉得另有隐情,结果让人查出来竟是这些日子的安胎药有问题,矛头直指大殿下送来伺候公主的那位每日经手药物的侍女。

  这一查倒好,公主身边阿鲁沁部的侍女哭着把这位穆格勒来的美人儿和大殿下偷情的事儿抖了出来,让大殿下本就惨白的脸愈发苍白。

  侍女谋害公主,当晚就被阿鲁沁王当着大殿下的面手刃了。刀子还滴着血,阿鲁沁王就要往大殿下的头上砍,生有让他偿命的想法。这件事儿闹得太凶,到底还是被理智的阿鲁沁王妃拦了下来,以至于最后天还没亮,大殿下就被阿鲁沁王押来了穆格勒讨要说法。

  大可汗得知了此事,又亲眼看到被打的不成样子的大儿子,怒火攻心,又两手为难。

  贵为穆格勒的大王子,如何去向一个死去的女人抵命,传出去他穆格勒的声望还往哪放?可若不给阿鲁沁王一个说法,穆格勒很有可能会痛失一个交好了近百年的友族的支持,因为一个儿子失去一个部族,并不划算。

  阿木尔告诉勃律的时候,大可汗还没有决策,阿鲁沁王还在大帐的地界发威。

  他问少年:“你不去大帐看看吗?阿鲁沁王闹得可凶了,二殿下和必勒格都在看他的笑话。”

  “不去。”小殿下穿好衣衫却从榻上转移到躺椅上窝了起来,他有些懒散的说:“让人盯着就行,我只要知道结果。”

  “好。”阿木尔说完就离开了。

  阿隼在小殿下身边换着香炉里的香料,对少年道:“我以为你会真去看他笑话。”

  “在帐子里凑凑热闹就行了,大帐有我的人,真到了没法治他的时候,会出来添他的堵的。”勃律懒洋洋的窝在榻椅里,眼眸下垂,低声说:“我与可汗有了隔阂,我不能让他再抓着我这把刀的刀柄了,这个大帐必要时候是不会去了。”

  这件事闹到了下午,阿鲁沁王一直嚷嚷着要让大王子偿命,大殿下吓得求了阿鲁沁王又求大可汗,态度卑微的不得了,跪着去讨自己的命。临进傍晚,大帐才匆匆给了结果。大王子的命丢不得,舒利可汗要留,阿鲁沁王只得退了一步,说什么也要大殿下下半辈子全在阿鲁沁部给公主当鳏夫。

  大可汗全权下到底答应了,当晚就让人把大王子送回了阿鲁沁部。

  图雅可敦来求可汗饶恕过,谁知这次连她都不能给大王子说上话,大帐都没进去就让人扶回了帷帐,被大可汗下令此生都不得和大王子见面。

  大殿下傻了眼,万般没想到父汗当真要放弃他。他顶着张被阿鲁沁王打的鼻青脸肿的脸,直到有人来拖他之前,都始终跪在大帐外哀求着。

  这道消息被阿木尔送来,阿隼还感慨,竟被小殿下全部算到了。

  然而阿木尔在说完这些后,冲勃律疑道:“这件事原本没那么坚决,可汗有意用旁的东西补偿阿鲁沁王。谁知必勒格看了一天的笑话,这时候站出来把大殿下帐子里那些女人都指了出来。大王子和阿鲁沁部公主谈笑风云的时候还招上了那么多女人,这下硬是让阿鲁沁王拍着桌子和大可汗叫板,就差转投到乌兰巴尔部了,这才使可汗下了这道令。”

  “必勒格?”勃律喝口粥,敛眉哼了口:“我还没添把火呢,他到先急着往里加柴了。他这一手借此伸的,也不嫌热闹过大。”

  “必勒格和大王子本来就有嫌隙,看不惯也说得过去,指不定他早就巴不得大殿下被赶出去了。”

  “就像他当年那样?”勃律嗤笑,夹走了阿隼递来的一叠小菜:“那他还真要来感谢感谢我。”

  他嘎嘣嘎嘣嚼了两口,立起一条腿搭着手臂,继续说:“延枭那家伙就没向着他大哥说几句好听的?”

  “这倒没。”阿木尔摇头。

  “啧。”勃律说,“我这二哥心也大,胞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那一旁乐呵。”

  阿木尔却没小殿下这样事不关己的嘲弄,反而关心另一件事:“大殿下这一被送到阿鲁沁部,他手中的虎师也不知道会交给谁。”

  “随便找个族里可汗信得过的人吧。”勃律讥笑,喝完了粥又㧅了两筷子,觉得没胃口了,烦躁地“啪”地磕在碗碟上:“他现在不是谁在他跟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好话,或者找到了新的用的惯手的刀,再或者是谁在他面前进言了些他觉得好的主意……这些他不都信吗。”

  阿木尔沉默。

  小殿下从来不是个惟命是从的人,这么些年跟着大可汗征战,百依百顺,无非是因为这是他在阿娜死后最亲的亲人,是他身为穆格勒三王子最应该敬仰的人。

  听话的好处就是让他成了全族最得宠的人,嚣张了十几年,可惜到头来却发现这场亲情几乎从未存在过。

  他们跟了小殿下这么久,都感觉到这个少年自昭仑泊回来后和大帐的关系变得微乎其微。但他们这辈子都是狼师的人,入狼师的第一日就誓立奉三王子为主,小殿下如今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们绝无二话,至死忠贞不渝。

  阿鲁沁部和穆格勒部之间的羞事儿结束,紧接着过了三天,又突如其来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

  ——那日送来那日苏头颅的小部族一日间被穆格勒的兵灭了族!剩下的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均充了穆格勒的奴。

  乍然听到这件事,勃律正在射箭场,当即完全坐不住,连场中的阿隼都没顾上叫,急急要往大帐冲。

  勃律脚步迈的飞快,冲来报的阿木尔怒声喊斥:“这个部族和那日苏有关怎么就没人告诉我!现在那雅尔大会在即,父汗怎么能如此糊涂来做这种事!”

  阿木尔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边往前走。他们都以为阿古达木在去昭仑泊的时候就把此事完整的交代清楚了。

  勃律从他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后,面色黑沉,黑的仿佛是在墨里浸过了一般。

  男人抿抿嘴,接着说:“大可汗本就疑心重,这些月又听族中人谗言太多,怕是想提前打压一下那些不规矩的。”

  “杀了一族人就是好办法吗!他还当真是用了个‘好手段’!”勃律怒喝,“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带的兵!”

  阿木尔心一抖:“是二殿下。”

  勃律猛然停住脚步。他犀利的眸光唰的射到一旁男人的身上,带着不可置信和滔滔怒火。

  阿木尔迎着怒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可汗把虎师交到了二殿下手里。”

  “荒唐!简直荒唐!”勃律大手一挥,马不停蹄地重新往大帐奔。

  两地有一些距离,他们策马想要闯进大帐的地界的时候,被人意料之外的拦了下来。

  那大帐的将士伸手拦下小殿下的马,对其说:“小殿下,现在没有可汗的诏令,您不得入大帐。”

  勃律火冒三丈,扬手就往下一鞭子,正中打在那人的胳膊上:“滚开!小王要面见可汗!”

  将士先是痛的眉头一拧,但手臂未落,依旧直愣愣的横在半空,坚毅地重复道:“小殿下,您无召不得进大帐!”

  “你!”

  勃律咬牙切齿,勒马欲要抬蹄压过去。阿木尔急忙拽住冲动的小殿下:“勃律!大可汗有令,你无召不能进大帐。让人先去通传,我们在外先行等候。”

  说完,他趁着勃律没开口,抢先对马下的人说:“你!还不快去向可汗通报!小殿下急求见可汗!”

  驻守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碍于小殿下威严,还是有人向大帐跑去通报。可哪料这一报,竟是报到了黄昏。

  二人在外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三次去而复返的将士为难的对少年说:“小殿下,可汗正和几位大人在帐中议事,现在谁也不见。”

  “那小王就等到议事结束。”勃律抓紧绳缰,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了些。他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渐渐要被最后一口金乌的浊气笼罩前方的漫漫帷帐,论谁也猜不透他当下的神情。

  阿木尔陪他静静在这儿等待了数个时辰,眼见着天边的红艳就要被地平线所吞噬,于心不忍,低声劝勃律:“可汗是铁了心不见你,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男人没等少年回话,主动要去拽他的马绳,没想到勃律牵扯着乌骨往旁避了半寸,目不斜视地对阿木尔说:“你先回去。”

  阿木尔一愣,顿时不放心:“可是……”

  “回去吧,我自己在这等着父汗召见。”勃律轻声说。

  阿木尔一默,只得叹息。他嘱咐驻守的将士多向大帐禀报几次小殿下等着求见,这才听了少年的话,独自一人返回狼师。

  他离开的同时,盛日也卷走了最后一丝白日的暑气,天空消弭明媚。

  广阔的天空一分为二。还不舍染着血色的金乌四散着残阳的光辉,像是尽头被草原鲜血沾上的杀戮,半遮半掩地坠入宛如深渊的天涯,留下淡淡的烟丝,淡的漂到了天空的另一半。玉盘就在这时悄然升起,和金乌占据各方。今夜阴暗的夜幕连星辰也不施舍半分,终将是遮掩了天神双目。

  阿隼驾马缓缓来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大帐的地界外,他遥遥就看见一抹怜惜的身影。

  小殿下孤零零的一人坐落在降临的夜色下,在马上的身影竟是略显单薄的。

  男人轻轻驻足在少年身旁,让他坐下从阿木尔那里抢来的马紧紧挨着少年的乌骨,他也并到少年的身边,胳膊挨着胳膊,肩膀蹭着肩膀,他就这样默默向小殿下传递着无声的温度和倚靠。

  过了许久,黑夜将他们严严实实的覆盖,他终于感觉到往他身上攀附而来的回响。

  少年颤抖着,无助挣扎着,手指泛白紧紧攥上阿隼粗糙的布料,让衣褶拧搅,就像是从地底蔓延向上想要破土的对抗。

  他有些绝望,有些悲哀,更多的是失望。

  勃律低落地垂下头,咬死后牙槽。半响,他才颤声开口——

  “阿隼,他们……我可能真的救不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穆格勒的手笔迅速传遍整片草原,使得宁静了数月的大地骤然躁动不安起来。小族开始畏惧,大部族仰仗穆格勒的权利和威望,有异言的无法摆在明面上去指责大可汗的做法,有能力谏言的又多少和穆格勒沾点亲带点故,更是双双捆绑在一起。

  勃律又去了大帐两次,大可汗一次都没有见他,反倒是听人说二殿下这次不仅得了虎师的令牌还助可汗铲除了小族“叛逆”,一时间在大帐混的是越来越风生水起。

  大可汗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下来,搅得族内部分人顾忌不断,另一部分却跟随着可汗雄心燃燃。

  海日古忙着处理各种琐事,已经多日未得空来见上小殿下一面。勃律因为舒利可汗一直不召见,昨日去寻他的时候被告知人前日就出了族,被大可汗派去各部了。

  勃律没心思打听海日古究竟揣了大可汗的什么令要去干什么,从大帐如今的态度他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拿着新令压制他部的躁动。

  必勒格今日刚从大帐出来,就叫住了前面先行他一步的二殿下。

  延枭不太耐烦,回头看了眼这个处事不惊的男人,嘲讽:“你还能安生待在穆格勒?就不怕父汗下一手伸到你们乌利瀚部的头上。”

  “大殿下一走,小殿下又被剥了狼符,二殿下现在如日中天,我自然是怕的。”必勒格回话的样子反倒丝毫不惧,他这意思无非是暗示延枭现在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一口虚无的祸让舒利可汗扣在他们顶上。

  男人扯扯嘴角,像是带出了一个不屑的笑,揣着手懒散的换了个站姿:“方才二殿下那般诬蔑小殿下,当心小殿下知道了放狼咬您。”

  被轻易揭穿的延枭握紧拳头,但凡必勒格下一句再说出什么来,他就打的这人满地找牙。

  刚才大帐里议事,必勒格完完整整听着延枭泼了小殿下一身的脏水,把不久前昭仑泊的战事再牵出来,三言两语就把小殿下和哈尔巴拉私下勾结了几次这种猜测说的让人信以为真,就差实据以此坐实小殿下的罪名。

  自从去年冬日,族内查出混入了哈尔巴拉的奸细后,本就容易疑心生暗鬼的大可汗变得愈发多疑,听着族中有些人的诽语甚至连左贤王都忌惮上了,更何况勃律被延枭说几句就染的一身黑,就算顾忌着父子情深,照大可汗现今的状态,也必然是少了几分信任。

  虽然现在穆格勒迟早要乱的结果让必勒格十分满意,但他又突然发现延枭这个跳梁小丑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至少这张嘴还是有些用处。

  必勒格没再多说。他在延枭暴戾的性子起始之前行了礼,开口离开,留给了二殿下一个无意插手的态度。

  离那雅尔大会还有十日左右,乐舞的祭服紧赶慢赶,总算在祭典前做了出来。几位缝衣兴冲冲地捧着精致的礼服再次来到小殿下的帷帐,要为他试衣。

  彼时小殿下刚学完祭典上的规矩礼仪,正要坐下歇会儿喝几口水,这几位缝衣好巧不巧就赶在这时候过来了。

  勃律这些天心情很差,把自己闷在帐子里哪也不去,像顾影自怜的小兽似的,整日偎在阿隼的身边,活像被人拔光了利爪。

  少年现在倚着身子坐在榻椅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椸架上挂着的红蓝相间、白纹点缀的礼服,半响没有一句话。

  缝衣没有察觉,先是美美的把衣裳和人都夸赞了一遍,便要上前来给小殿下更衣试穿衣袍。

  人还没迈出去两步,小殿下眉心一紧,扬手把手中的杯盏摔了出去,砸在她们几人脚下。

  “给小王拿走!这祭典小王不去了!”

  这一声破碎让缝衣们吓了一跳,脚根连忙退了回去,更是让一旁的宝娜也愣住了,震惊地看着殿下缩了缩肩膀。

  ——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起脾气了?

  缝衣们顿时为难,不敢再上前,搓着手不知该如何劝。这事儿是大可汗亲自命下的,如今小殿下说不干了,这可如何是好。

  帐内谁都没胆子先开口,唯独阿隼看了眼少年,打破了沉寂,对缝衣说:“你们先出去,等殿下换好了再进来。”

  大气不敢喘的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少年掀了掀眼皮,耳边就听男人又开了句口。

  阿隼看向宝娜,语气果断不容置疑:“你也出去。”

  宝娜不太乐意,但小心翼翼打量了下小殿下的面色后,踌躇几息,还是领着几个缝衣出去等候了。

  勃律冷着脸瞅着阿隼在她们离开后去捡地上摔碎的杯盏瓷片,一片片捡回来后又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净。

  一声不吭地做完这些,人才站在他身边,低眉顺眼地轻声问:“怎么突然发火了?不喜欢这套衣裳?”

  勃律烦躁的撑住脸,别开头,双膝盘起,全身缩成团往榻椅旁边靠。他本不太想搭理男人的这句话,但嘴巴倒是诚实,比脑子快了一步先诉出来:“不想去……这祭典爱谁去谁去。”

  阿隼听笑了,好声劝他:“这是你父汗的命令,你现在违逆不了。”

  勃律听后先是默然了两个呼吸,之后厌烦地清脆啧了出来。

  阿隼知道他这是没办法反驳,笑着伸手把少年从榻椅上拽起来,让他下地穿靴。将人领到了挡风后面乖乖站好,他这才安心地去拿挂在椸架上的礼服。

  礼服层层叠压,很厚重。衣摆下面缀着一圈镂空的小铜铃铛,阿隼拿下来走到挡风后面这一路,小铃铛不断互相碰撞,摇晃着肚囊里的铃片,双重悦耳声刹然间在略微空荡的帷帐里显得欢腾。

  ——但很吵扰。勃律偏了头,不去看离近自己的阿隼。

  阿隼拎着衣裳,等了半响都不见少年配合他穿衣。他颇为无奈,舌头抵了抵下牙,出口的声音有些严厉:“抬手。”

  勃律被这声惹得有些恼,抿着嘴瞪回他,到底还是在略高他一些的这个男人的目光下,猛然把胳膊抬了起来。

  阿隼没去管少年莫名得来的脾气,低头去解他身上的这层衣衫。一件件解下来直到里衣的一层才收手,转而替他换礼服的蓝色里衫。

  两人之间一时谁都没再开口,像是叫着什么劲一样。

  勃律抬着手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盯了会儿头顶的帐顶,他突然心不在焉的出声:“你东西收拾好了吗?”

  这声一出来,勃律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的,有些后悔自己先和他说话了。但面前这个男人自然的很,手上的动作顺畅下来丝毫没有停顿。

  阿隼俯身凑近少年的胸膛,埋首去系他腰间的绳带。他闻了闻少年身上的皂角香,末了不解回问:“什么东西?”

  “去那雅尔大会要备的东西。”勃律略微低下眼睑,就能瞧见阿隼头顶扎的发辫,上面箍着一圈从他盒匣子拿出来的彩色头绳。

  阿隼这时系好了,还没起身就抬眼去看他,更不解了。

  勃律的目光没收回,正正落进男人黑曜般的瞳仁里,他不慌不忙地滚动喉结,改为专注地去盯他的眼睛。

  少年说:“那雅尔大会在犁堤,那里场地更为开阔,需要提前三天过去。”

  “很远吗?”阿隼拿来第二件中衫,由袖口通入少年的胳膊,最终滑落至胸前抚平。

  勃律没有为他移开视线致使自己看不见那颗黑曜石而不悦,而是追随者他的眼尾淡淡说:“不算远吧……晃晃悠悠走个半日就能到。”

  “那就没什么可带的。”

  在穿好第三件衣衫的时候,少年曲回展开的手臂,自己理了理有些不舒服的后幅,慢吞吞道:“那雅尔大会至少为期五天,这次又算上我的生辰宴……怎么说也有个六日。”

  他话音一滞,垂下手臂补充道:“所以,该带的一样都不能少。你要觉得你没什么好带的,就只把你的弓带上,然后去替宝娜准备过去搭帐的用具。”

  阿隼没应,手上忙不迭地替他穿着最后一件外披,让沉重的礼服完全套在了少年的身上。

  勃律扭动几下肩膀,斥他:“你听到没啊?”

  阿隼抚平他外披的时候,手不知不觉间绕到了人的腰后,在这句话落的一霎那,把人往自己怀中骤然一带,圈进了自己的手臂间。

  男人低笑两声,附少年耳畔悄声问:“你是指什么?”

  勃律被带的愣了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扬手一把捏上阿隼的脸颊,恐吓他:“把你脑子里的想法收收,到了那边我才不会宠幸你。”

  他被捏的脸颊肉鼓起,却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少年冷哼一声,方才满意地松开手指。他手腕绕到腰后,使劲掰了掰男人锢在自己身上炙热的手掌。

  阿隼在少年气急之前松开了他。觉得惋惜,他视线在勃律穿着礼袍的身上停留了许久,想借此把刚才怀里的温热找回来。

  穿到身上了他才认真的发现,礼服的衣袖内层宛如羽翼,比外披略长的圣白像是股涓流从红艳之中倾注而下,两袖挥舞间不仅充斥着铃铃,还活像下一刻就会展翅高飞的雏鹰。

  但他手边的人不是真正的雏鹰,是一只早就威猛四方的狼。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阿隼柔情的眸子敛下,盯着他喃喃道:“好看。”

  勃律正垂头艰难的挽着袖边,想让它不那么碍手碍脚,兀的从身上一阵叮叮当的声响里听到斜上方这么不和谐的一声,不清晰的言语令少年疑惑抬头。

  “你说什么了?”

  阿隼心无旁骛地看着他,缓缓吸一口气:“我说——你穿这身,真好看。”

  这话还没甜滋滋地沾满勃律的胸腔,身前的男人就毫无征兆地凑近,下一瞬,少年就觉得眼前一暗,自己被大力锢在了一片缱绻中,越陷越深。

  这么猛然俯冲,让勃律毫无防备的背脊磕在了后面高耸的挡风棱上。他刚想呲牙咧嘴离开几寸揉揉撞疼的骨头,气还没吸进嘴里,阿隼的气息就猛烈的灌入鼻腔和舌尖,方才还未自己换衣的手已经抚在了脖后,稍微耍了些力气让他被迫扬头,露出脆弱的前颈。

  勃律挣了下没挣动,索性喘口气,就甘愿让他手指延到脖前按压住不断吞咽的喉咙,像是掌控住他的呼吸和命脉般,让他着魔一样,喘息变得愈发绵延急促。

  阿隼长驱直入,掠过少年的每寸领域,带走喉中压抑难耐的闷哼。

  他今日有些毫无章法,像头猛兽一样急切地撕咬,不知是被盛装迷了神,还是被人儿迷了神,总之勃律被他吻得指尖发颤,竟是抓不上他的衣角。

  勃律一贯在这事上不会苛刻自己,他揪不住男人的衣裳,就去努力攀他的胳膊,攀到后五指紧紧扣在小臂上,隔着衣料都感觉到了极力的迎合。

  他的心情蓦然飞入了天穹,沉迷在缠绵的涟漪里,久久无法自拔。

  男人唇齿搅得少年情迷心头,直至分开的时候,他一瞬不瞬盯着勃律浸满水渍的绯唇,发现怀里的人儿还没从一场突如其来火热的湿热亲吮中回过神。

  阿隼失笑,呼着微息低声问他:“开心了吗?”

  勃律合上嘴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他舔了舔被他磕破的嘴唇,嘴角一勾,低笑一口离近阿隼的面庞,哈气道:“你咬的真凶,我说不宠幸你你就急了?”

  阿隼的眼神暗沉下去:“你当真打算对我这么绝情?”

  勃律舔掉嘴上的血,舔过唇边的裂口引发的刺疼惹得他挤了挤眉心。

  他瞟眼阿隼,哼哼两声:“看你表现吧。”说罢,自顾自地转身就往外走。

  阿隼哭笑不得,只好跟着他走出挡风后面,看少年衣冠整齐,没有因为刚才的骚乱挤压出衣褶,他这才把缝衣们传了进来。

  她们甫一进去,就惊讶看见小殿下已经穿好了祭典上的礼服,端端正正的站在帐中央,面上意外的没有了不多时前的急躁和怒火。

  宝娜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一头雾水,不知道阿隼对殿下说了什么,让他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正苦苦从中琢磨着的时候,她离近殿下时神光一瞟,竟细心注意到少年唇上裂了道口子。

  ——哪来的伤口!刚才她出帐前还没有!

  宝娜压抑住心中的震愤,立刻把矛头怼到还什么都不知道的阿隼身上,盘算着这人要敢伤害殿下,她得让符燚拿哪柄刀来砍人。

  小殿下倒是心情愉悦了起来,几个缝衣见此也重新说说笑笑,没胆子去细揣帐中究竟都发生过什么。她们围着勃律左看看右看看,夸完了去揪少年身侧的衣缝,说:“这几处不太合身。还要烦请殿下换下来,我们拿回去再改一下,改好后再为您送来。”

  听她们商量好哪里需要修改后,宝娜眼睁睁看着勃律冲阿隼扬扬头,示意去挡风后帮他把礼服脱下来,压根没叫自己的打算。

  这下变成宝娜心情不好了。

  这次没让她们离开帷帐,只等了一会儿,阿隼就捧着礼服出来,递交到几位缝衣手上。

  缝衣们笑着被宝娜送了出去。阿隼等帐外她们的声音离远些了,转身看到少年掖着衣袖从挡风后走出来。

  他没多想,快步上前,低了头就想重新吻在对方的唇瓣上。

  “刚才没亲够?”勃律只让他贴了一下,就往后仰头避开了扑面来的热息,不让他得寸进尺。

  “太好看了,自然是不够的。”阿隼冠冕堂皇地说着些瞎话。

  “不够也不给了,等下次吧。”勃律嗤笑一声,狡黠地冲他露出虎牙,伸了个懒腰:“我倦了,想去睡一会儿,你到晚饭前记得叫我起来。”

  阿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要酉时了,你现在睡晚上是打算去找谁喝酒?”

  勃律砸吧砸吧嘴,被拆穿后步子迈不动了。

  他眼尾一颤,难以理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许喝。”阿隼没如他期望的那样告诉他为什么自己猜的这么准。他攥着少年的手腕,不让他往榻旁走,态度很坚决。

  勃律说的理直气壮:“你怎么连喝酒都要管我。”

  “你去找别人喝酒,要把我留在帐子里?”阿隼回的更据理力争。

  勃律见状来了劲儿,转过来揶揄他:“我们的酒比你们的烈,你又喝不过我们,到时候把你灌醉了,几天站不稳做不好事,你是打算让我伺候你?”

  被小瞧了,阿隼也不反驳,只面无表情地冷静冲少年诉道:“你好狠的心。”

  勃律立刻被他一噎,暗暗叫苦。他揪着面孔最终投了降:“好好好,我不去了,你晚上把我看紧了,我若是出了一步帐子唯你是问。”

  阿隼听后,攥在他手腕上的五指松了松,但没拿开。

  勃律无奈瞧着他:“我都这般向你保证了,现在能放我去睡一觉了吗?我是真的有些倦了。”

  男人似乎是先想了想,思索着少年话里的分量,自觉妥当了,这才夷由地松开他。

  勃律满意地点点头,扭身走往床榻之前,又添了一句诱惑他:“等我醒了,你想让我陪你怎么玩都行,只陪你喝酒也行。”

  谁知小殿下这一觉,晚饭都没起来,更别提去喝酒了,硬生生睡到了第二日清晨,半夜想爬个床都爬不得,叫阿隼把人在心里骂了个遍,说什么以后也不愿意再信这小子张口就来的话。

  今年穆格勒小殿下的生辰没有在族内设宴,而是摆去了犁堤。除却去参加大会的族人,其余人都留在了族中。

  小殿下这些年在族中颇受拥护,年年都能收到族中人的许多生辰礼。更何况这次的生辰意义重大,生辰礼更为隆重,先几天就堆满了小殿下的帐子。

  草原人朴实,送来的大多是些小玩意儿,或是亲手做的或是无意间得到的来讨欢心的,总之这都是他们对小殿下的一份心意,这让勃律欢喜的不得了。

  白日里来访的族人在帐中堆满了礼品,晚上勃律就坐在榻椅上挑感兴趣的拆,阿隼在一旁帮衬着宝娜清点东西,然后让人把这些搬到该堆放的地方。

  符燚从自己的宝贝中挑了个还说得过去的匕首来搪塞小殿下,让勃律毫不客气地把东西扔了回去,将人赶走了,让他回去把匕首换成一坛美酒再来见他。

  阿木尔和宝娜寻思着少年这些日子对这种东西爱好的紧,就商量着给小殿下重新包了个香囊。

  勃律确实喜欢,喜欢到第二天就背着他们偷摸摸地把阿隼身上那只换了下来,取了木头狼符别在新的香囊上让他整日挂着,自己则收了旧的那只,把最早从阿隼身上薅下来的那枚已经烂成一块方布的香囊上,锈着“玄”字的那块布塞了进去,揣进怀里,其余散落的随手一丢也不知撇在了何处。

  宝娜知道送的香囊跑到阿隼身上后气得跳脚。她没办法向殿下撒气,只好把气撒在了阿隼身上,让阿隼觉得自己身上每天都挂了个惹火上身的玩意儿。

  摘了勃律生气,不摘宝娜生气,怎么都是左右为难,这在主帐的差事是愈发的难做。

  在那雅尔大会的前三天,大可汗下令启程前往犁堤。左贤王由于身体欠佳,此番并未同行,便依照大可汗的命令留在部族中驻守。

  图雅可敦因为大殿下一事一直禁于帐中至今,临近那雅尔大会前才被允许出帐,准备与族人一同去往犁堤。但可敦的状态很不好,自大殿下被送往阿鲁沁部已经小半月有余没有消息了,这事到今日可汗还依旧冷落着可敦,导致大帐伺候可敦的人小心谨慎,十分不安,本该庆祝祭典的欢乐都被死气沉沉的氛围压制。

  去犁堤的前一夜,阿隼一个没看住,让人跑没了影,到底还是让勃律溜出帐子喝了一夜的酒。

  等到清早找到的时候,人紧紧抱着同样伶仃大醉的小狼崽,不知什么时候回的帷帐,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怎么都叫不醒,怀里的狼崽子更是拽不出来,无奈之下众人只好把小殿下连同小狼一齐抬上了去犁堤的车。

  宝娜稍一琢磨就知道勃律是和符燚一起喝的酒。小殿下醉的稀里糊涂,他反而睡一觉后十足的清醒,一路上被宝娜追着打,可就算宝娜无论如何怎样威胁逼问,符燚苦哈哈的愣是答不上来勃律昨晚都同他坑了什么,又是怎么回的帐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隼把马让给宝娜,自己在车内照顾酣睡的勃律。

  男人盯着躺在软毯上呼呼大睡的少年,又瞥眼被他拢在怀里死活拽不出去的小狼崽子,深深叹了口气。

  他靠在车壁上,一扭头正好能从旁边的窗子和帘子中间不断晃动的间隙里看到外面。

  此时宝娜牵着马追着符燚打出了几步开外,吵闹声扰得四周随队而行的人们纷纷哈哈大笑。他注意到符燚在远处是和宝娜说了些什么,下瞬就哄着女子消了气,在他的劝说下上了马,和他颠颠地跑了回来。

  ——本事见长。

  阿隼默默收回目光,视线在车内转了一圈。草原的马车造的比中原要窄小,内里装置的东西也少,软毯子和几个软垫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两壁的窗子都被他放下了布帘,遮住了洒进来的阳光,让车内显得更为舒适。

  他低头看了看在果盆中随着马车晃动而在里面咕噜噜滚动的果子,伸手将其稳住。

  也就在这时,一旁躺在毯子上的人儿终于有了动静。少年哼哼唧唧地闭着眼皱起眉,似乎是宿醉后现在觉得头疼。他在车上滚了一圈觉得不舒服,又翻回来。翻身扬起的手臂因为动作太大,手背大力磕在了车壁上,骤然响起一声听起来就很疼的闷撞响。

  这一下彻底给勃律惊醒了。他飞快弹身起来骂了一句,疼的咧开嘴,眼眶通红地甩着手。

  少年捂着被撞红的手背使劲揉,可刚揉了没两下,对面伸来一只手把他握住,攥在手心中替他轻轻揉捏起来。

  勃律一愣,顺着那人的手臂往上瞅,只见阿隼正坐在他面前,专心致志地揉着他的手背。

  他的力度很轻柔,覆在手背上就好似徐来安抚的清风。阿隼就这样揉了几下,捧着他的手拉到嘴边吹了吹,问:“还疼吗?”

  勃律眨眨眼,好似真没觉得那么疼了。他任由阿隼握着他的手,四处打量了一下,说:“我怎么在车上?”

  阿隼颇为无奈:“你喝的不省人事,今早又要出发去犁堤,他们没办法,只好把你搬到车上了。”

  勃律“哦”了两声,扭头掀开布帘,顺着窗子往外瞧。马车骨碌碌地行驶在茫茫草原上,前前后后都是穆格勒前往犁堤的族人。他往外伸了伸头,在马车后面瞧见了被人牵着走的乌骨。

  勃律把头缩回来,努力想了想,愣是没想起一丁点早晨的事儿,索性就放弃了。

  少年挠挠头,手臂往旁边一撑,碰到了一个软和和的东西。他低头定睛一看,竟是一匹小狼崽。

  勃律登时愣住,膛目结舌了许久,吞吐着问阿隼:“它怎么也在这?”

  “你抓着它不放,就只好一起搬上来了。” 阿隼说,“抓得可真牢啊,手掰都掰不开。”

  少年眼尾一抽,听明白了这个男人是在嘲笑他。他顾不上太多,见小狼崽这么半响都没个动静,心里忽地着了急,把手从阿隼手里抽出来,慌里慌张坐正了腰板,双手不断去摇晃软毯上躺的极其安详的小狼崽。

  晃了两下没动静,勃律心里咯噔一声,然而这声音还没落地,悬在半空中就被一道狼崽子发出的呼噜打破了。

  勃律静了静,蓦地就松了背脊,沉出口气重新瘫在身后的软垫上。

  狼崽子在毯子上砸吧着嘴,像极了勃律方才那个样子,它仿佛是学着少年翻了个身,伸着四支小短腿继续睡,半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勃律看了许久,总结出一句话:“它喝醉了。”

  “你竟然给它灌酒。”阿隼觉得勃律脑子坏了。

  “它自己非要上来舔,我总不能不给吧。”勃律晕晕乎乎地去戳身边睡死过去的小狼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阿隼被他气笑了:“你的道理总是这么歪。”

  勃律没回他。这时整个人松弛下来,又有点困倦了,脑子逐渐重新搅成了糨糊。

  “醒了就别睡了,把这个喝了。”阿隼凑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脸颊,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早就备好的醒酒汤。

  “不想喝。”勃律眯缝着眼推开他手里的碗。

  阿隼沉口气,把碗放回去:“行,不想喝就吃点东西,不然这马车晃一路你会不舒服。”他把撒了盐渍的羊肉撕开,又掰了块白饼,抵到少年唇边。

  勃律吸鼻嗅了嗅,敛眉错开头:“这个也不想吃。”

  阿隼注视着他,无声静了许久,之后当着他的面重重啧了一气。他扔下一手的饼和一手的羊肉丝,耐着性子问少年:“那你想吃什么?”

  勃律不答,晃悠着没睡醒的身子,往前一倾,脑袋重重磕在了阿隼盘起的腿上。

  阿隼看着他这样子,火气不知不觉涌了上来。他垂头质问:“你们昨晚到底喝了多少?”

  “也就……几坛吧?”勃律撇嘴,闷声说:“偶尔放纵一下,还是很开心的。”

  “是啊,你开心了,我一点都不开心。”阿隼沉下脸,气不打一处来,就着现在的机会呵斥他。

  “昨晚你跑的挺快啊,我才一会儿功夫没留意你就没影了。我们找了一晚上,结果你却天不亮自己回来了,仗着自己没人能管很得意吧,我告诉你,别人管不了你,我管你。”阿隼咬着牙,心怀不满

  勃律枕在他腿上调整了下姿势,蹭了蹭后闷声笑了起来:“你管,让你管啊……”

  阿隼见状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怒火问:“醉成那样,你怎么回来的?”

  少年地呼吸逐渐趋平,安稳地枕在男子的腿上,颤着睫毛弱声说:“不知道……不记得了。”

  小殿下枕着他的腿躺在毛毯上,微微蜷起上半身,没穿足衣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下,蹭着软软的毯子,就好似坠在棉云中一般,叫他心中很是安逸。他双手静静交叠着搭在脸侧,入睡的气息愈发平缓,好像下一刻就能栽进云梦。

  瞧着他这副样子,阿隼闭了闭眼,吐出口气。他轻微调整了下姿势,让少年枕的更舒服些。

  男子把手指穿进少年的五指间握紧,稍稍弯了腰,贴近少年的耳畔呢喃道:“想睡继续睡吧,到了我叫醒你。”

  勃律不知嘴上嘟囔了一句什么,阿隼听不明白,但能看见他的眉目舒展了不少,很快酣然入梦。

  午后不久,车子转悠悠停了下来。勃律有所感应般迷瞪着睁开眼睛,在迷糊中哑声问:“到了?”

  “到了。”阿隼轻声在他头顶说。

  勃律深深呼吸一个来回,双手撑着毯子想起身。阿隼见此立马扶住少年的肩膀,将人在车上扶稳坐好。

  少年的身上还是能嗅见散发出来的淡淡酒香,迷人沉醉。这让阿隼恍惚了一下,心痒了几分,手也不自觉地把少年握紧。

  勃律没察觉,他甩甩睡得昏沉的脑袋,随着外头人声逐渐鼎沸,车里跟他一样睡了一路的小狼崽子哼哼着鼻音栽头栽脑地爬了起来,没多久又晕头转向地跌坐回去。

  勃律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窗子上挂着的布帘完全卷上去,靠在内壁上侧头去看窗外的景象。

  他们已经到了犁堤,马车就停在要搭建帐子的地方。犁堤内要用于那雅尔大会的场地已经提前收拾了出来,现在只要等他们的帐子搭起来,就可以等两日后先行到来的生辰宴。

  勃律趴在窗沿边瞧了会儿,叫住一个忙着搭帷帐从他马车旁过去的人,问:“现在都到了哪些部族?”

  这族人胆子本来就小,一见问话的是小殿下,更是结巴起来:“回、回殿下,应该、应该只到了、一些、些小族……”

  是他睡懵了,随便逮着一个就问怕是问不到他想知道的事。勃律垂眼瞟着他,努努嘴,让他离开了。

  少年托着腮帮扭头瞪向后面忍笑得阿隼:“我有这么可怕吗?”

  阿隼替他理理睡得略微凌乱的头发,笑着答非所问:“好看。”

  勃律眉尾一挑,还没开口,外头又传来一道声音:“殿下,您醒了吗?”

  少年闻声再度从窗子往外看。宝娜站在下面,等了会儿没听到声音,抬手又敲了敲车壁。

  “醒了。”少年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女子闻声望去,果然见少年半阖不阖的眼睛正懒散地向下瞅着她。

  宝娜说:“殿下,帐子还要一会儿才能搭好。您饿吗?要不要先用饭?”

  “不了,等会儿再说吧。”勃律抻个懒腰,冲女子挥挥手:“我再休息片刻,你且先去忙。”

  宝娜闻声继续去吩咐人布置小殿下在犁堤居住的帷帐。阿隼下车找人给他温了壶水,拿上来的时候见少年抱着个果盘吃得不亦乐乎。

  勃律正一颗颗往嘴里丢着蒲陶,阿隼的声音冷不丁自下而上从身边传进耳中:“不是说不饿吗?”

  勃律吓得猛咳嗽几声,呛着嗓子急忙接过阿隼递来的温水润了润喉。

  “真不饿?”阿隼见他咳红的脸,继续问。

  “不饿。”这样说着,勃律又往嘴里丢了一颗。他刚要拿起第二颗的时候,腿被某一东西用力拱了一下。勃律寻着去看,见小狼崽踢着俩后腿拿鼻子使劲往他身上顶。

  “它饿了。”阿隼说,“你不给它吃点什么?”

  勃律看了眼手中圆滚滚的绛紫,搁下怀里的果盆,给小狼崽喂了个细心扒过果皮的蒲陶。

  阿隼看在眼中,呵笑一声:“你就给狼喂这个?”

  话音未落,他就见小狼崽哈赤哈赤地张开嘴把蒲陶裹了进去,用行动把他的话凝在了半途上。

  “这个怎么了?这玩意儿可是西域来的,金贵着呢,你在中原都未必能吃到。” 勃律两眼对男人一番,摸了摸狼崽子的脑袋,低头对它说:“现在也只有这个,凑合着吧,等晚些时候咱们吃更好的。”

  阿隼听着少年的话,嘴角牵强的扯了扯,没再说话自讨鄙夷。

  不知他们二人在车上等了多久,宝娜的声音才姗姗来迟:“殿下,帐子已经布置好了,您要到帐中休息吗?”

  勃律丢下手里把玩的杯盏,抱过手边的小狼崽,开口的话也不知是对阿隼说的还是对小狼崽说的:“下车,我们回帐子里再玩。”

  第一百二十章

  晚上,静了一年的犁堤重新燃起了生息。帐外四处都设置着点亮草原的篝火,竟是比族中还要明亮热闹。

  阿隼往下搬行装的时候听到他们说今日到达犁堤的足有四五个部族,其余的会在明后日陆陆续续抵达。他侧耳听了听,听到里面有一个熟悉的部族。

  他动作没停,继续从车上往下搬运东西。方才他看见阿木尔进了勃律的帷帐,许是为了告诉少年这件他想知道的事。

  正寻思着,他耳边突然就听到了那个熟悉部族里的一道熟悉的声音。阿隼停下动作,刚抬起头,就看见一道蓝色衣裙的小巧身影伏在马车的旁边,向上瞧着他。

  他一愣,放下手中的东西,从车上跳下去。

  来人是他认识的纳曼部那位小公主。刚才他听到已经来到犁堤的有纳曼部,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其其格鬼鬼祟祟地不知是从哪里小跑过来的,大老远就看见了这人,也不敢大声声张喊人名,只好从人来人往中穿过来,离近了才敢小声叫他。

  见人下了马车,小公主也不多叙旧,急忙紧张兮兮挨着他打听:“你有没有见到你们特勤?”

  特勤?是在说海日古?

  阿隼蓦然见到她在穆格勒圈起的住地里还有些诧异,但现在想起这二人的关系,只当是寻郎心切,便也没多想。

  于是他实话说:“没有,他好像没有跟过来。”

  其其格当即蹙起眉,飞快环顾了下四周,像是在警惕着什么人一般,末了继续语速飞快地小声问:“那你家殿下呢?”

  阿隼正要回答“在帐中”,突然其其格的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嗓声:“公主,您怎么跑这边来了。”

  阿隼闭了嘴,闻声看过去。

  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走来一个持刀的男子。此人手上的那把刀他认得,勃律曾经对其甚为戒备,人他也记得,是那日来接其其格回族的男人,叫勃律更为提防。

  如今人进入了穆格勒的驻地,却没人来拦,这让阿隼刹然凌冽起戾气。

  其其格惊慌失措的看了眼身后的阿日彬,但很快镇定下来,在外人眼中只当是被逃跑抓到的心虚。

  “我、我出来随便走走……”其其格尴尬地笑着,说罢立马换上可怜兮兮的神情:“阿塔把我关在族内这么久,好不容易说服他带我来那雅尔大会,我又许久未见海日古,思念成疾啊,这才想偷偷来见他。”

  “特勤这次没有来。”阿日彬笑着看着小公主,似乎信了她的话,颇为遗憾的告诉她。

  其其格的笑容立刻僵在嘴角,有些想闪避对面的目光:“你、你怎么知道?”

  “王方才见过大可汗了。”阿日彬这样说,抬头却对上对面男人不知何时暗沉下去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饱含太多,有戒备,有冷然,亦有一名将士该有的敏锐和犀利。

  阿日彬似是不以为然,冲他回了友好的笑后收回目光,转向其其格温和道:“公主,您不能擅自进入别族的驻地,赶紧随我回去吧。”

  “好。”女子面色纠结地望了眼身后的阿隼,最终还是小声颓然地答应下来。她恹恹跟着阿日彬往回走,走了没三步又回头来看他,眼神中好像一闪而过一道光翼,下瞬还没让人抓住,便飞快消失殆尽。

  阿隼盯着其其格的背影,觉得今夜的其其格很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等他搬完东西进帐,看见勃律正在里面逗着狼崽子玩耍,一手一嘴里分别拉扯着同一块绢布的两角,大有要比谁力气大的势头。

  狼崽子拼了命的咬着布角不断蹬腿往后拽,勃律则在它对面笑嘻嘻地扯着另一头,稍稍一用力就把它拽的猛然往前滑。

  阿隼顿时看笑了:“你跟它较什么劲。”

  “它性子太倔,需要多挫挫。”勃律说的一副好像道理的样子,结果下一瞬手就松开了,导致狼崽子一不留意,惯性让自己跌坐在了地上。

  “都妥当了?”勃律拍拍身子从地上站起来,问阿隼。

  “妥当了。”阿隼看了一圈。犁堤的帐子布置的比族内要小,但该有的一应俱全。烛火燃了好几盏,让整间帐子灯火通明,甚是明亮耀眼。

  他偏过目光,注意到搁置在几案上的饭菜没有动,问:“怎么不吃饭?”

  “等你呢。”勃律懒洋洋的坐过来,亲自给他递了筷子。

  阿隼说:“殿下不必等我。”他这般说着,坐到小殿下对面,自然接过筷子。

  勃律静静吃了两口,说:“你的帐子是挨着我旁边那座小的。”

  阿隼抬头看他,不解。

  勃律向他抬帘,以为他不愿意也不好意思开口,嘴角一勾,逗他:“要是住不惯,你也可以留下来。”

  阿隼反应过来,笑道:“不是信誓旦旦说不宠幸我?”

  “啧,我高兴,赏你的,爱要不要。”勃律神色不太自然,骂了句不识好歹。他撕了条肉,弯腰随手喂进跑来的狼崽嘴里。

  阿隼忙说:“要,自然是要的,我就留在这里侍奉殿下,哪也不去。”

  勃律一听,抬眼扫他,心情却明显好了很多。

  他们二人把晚饭吃完,阿隼这才想起了一件事,说:“方才纳曼部的小公主来找你和特勤。”

  “嗯?”勃律嚼着菜疑惑,“小公主找表兄就是了,找我作什么?”

  “我不知道,她还没说完就被人带走了。”阿隼回想了一下,“但她的神情有些奇怪。”

  小殿下一顿,警觉地多问了句:“被谁带走了?”

  “是那天来接她走的人。”阿隼沉声道,“那个你怀疑刀有问题的男人。”

  这话说完,他看小殿下许久不出声,再次开口:“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没事,你别管。”勃律看起来并没有感到意外,“应该还是关心阿拉坦苏和的事情,毕竟只是去了封信,她还没法看到她阿帕身葬的地方。”

  阿隼听后当真没再说什么,起身收拾了碗碟,端出了帐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间帐子只有一套被褥。趁着阿隼吭哧吭哧去旁边的小帐子拿东西的时候,勃律站在夜色下竟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特勤。

  他们出发的时候海日古还未回族,勃律也不知道他身处何地,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犁堤,现在突然见到有些惊讶。

  “表兄?”勃律对快步朝他走来的人感到一丝意外,“你怎么现在才来?方才小嫂嫂寻你都寻到我这了。”

  海日古神情略微显得紧绷,眉宇间尽是严肃。他同小殿下见了面后,开门见山直接对他说:“我直接从他部过来的,不留在这,一会儿就启程回部族。这次那雅尔大会总让我觉得心神不宁,我担心族中出事。你同我跟她说一声,大会结束后的第三日我会去找她。”

  “我会告诉她让她安心的。” 勃律听出了问题,缓缓点了头,末了敛眉正色道:“你是同哪个部一起来的?”

  海日古的神色却在看着小殿下的时候有些古怪,但还是开口同他说:“小叶铁铊部,我依照可汗旨意最后才到的这个部,就随他们一起来了犁堤。”

  勃律现今才找到机会问他:“父汗都让你给他们传了些什么?还非要亲自跑一趟。”

  “迭儿列部灭族的事让他们心乱了。”海日古瞧瞧四周,凑过来低声告诉他:“又下诏几个部封王了,但迭儿列部灭族对他们造成的忌惮太大,更何况我听说近日图兰部、乌利瀚部里都有些躁动,让他们更是一度认为大可汗从中搅得手笔,所以这次不会太轻易信任可汗。”

  男子急促说完,沉了沉气息,提醒他:“你这几天注意点,留意着可汗,也留意着别的事。”

  勃律默默听完,心中倏然一缩,浮出了不好的念头。

  他佯装冷淡启唇问:“你是指什么?”

  海日古盯着他,想了一瞬后,声音压得更低:“有几个部有年龄尚可的公主,其中小叶铁铊部虽然中立,但他们的公主属意你,可汗有可能会借着你生辰的机会为你纳妃。这不仅是打压他们,还要给一个甜枣继续合拢,若能多一个盟族或是多个部臣,于穆格勒而言是一桩好事。”

  这话一出,彻底破了勃律的冷静。

  “所以这就是你最后向小叶铁铊部传的父汗的意思?”

  “可汗没有明确说,只是让他们这次把女眷带上,但八九不离十是这个意思。”

  “纳妃?”少年止不住冷笑,“哪个部族这么倒霉,就这么让他迫不及待要砍掉脑袋?我勃律的王妃,可不是谁坐上都能安安稳稳活下去的。”

  海日古劝他:“这事是可汗的意思,有的部族在这个节骨眼上估摸着不会以身犯险,但若小叶铁铊部公主和你的事能成,穆格勒在草原的威望会更深入人心,所以你别任性,到时候可汗要是提起这件事,你不说话就行,无论什么结果都对你是好的。你若当真有了小叶铁铊部的支持,那日后……”

  海日古着急忙慌还没说完,勃律就冷声打断了他:“表兄,你高看我的度量了。我的王妃,是我要倾尽一生爱护之人,就算是一只白兔子,我也有能力护他周全。想打压他部,这活儿还是交给我那个好二哥吧。”

  海日古听明白他这意思是打定主意要和大可汗对立了,他不禁急道:“勃律,你还要为穆格勒考虑!”

  少年厉声呵斥:“可我王妃的名头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安头上的,我也不会再让他以我为刃。”

  男人被他斥的神情不可思议,更是对勃律不为穆格勒考虑的态度感到生气。

  他还想继续同少年争论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勃律的视线直往他身后飘。海日古住了嘴不再出声,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望了眼,看到了抱着被褥的一个男人。

  阿隼出帐的时候只听见了二人的争执声,说的是什么却不大懂。这一时间,他停下来只能看到他们二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会儿,他看见小殿下先动了口,令海日古闻声扭回头。

  “表兄,这件事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分寸。”勃律的情绪平稳下来,他不再看面前的男人,让海日古早些赶回族地。

  特勤把没说完的话吞下去,压下的脾气也随之升起。他愤愤拂袖离去,然而转身朝后离开,路过阿隼的身边时,步子又滞住。

  他侧头看着阿隼,到底放心不下勃律,纠结到欲言又止。

  勃律在某些事上一意孤行,符燚过于冲动,阿木尔只在他认为小殿下做的不对的时候才会加以劝解,他不在这就没人能拦的住勃律,可这个中原人很得勃律信任,或许他说的话比符燚和阿木尔都管用。

  海日古在阿隼疑惑之下思索了须臾,还是做了决定对他说:“你看着点你家殿下,让他这几天安生点,可汗说什么就是什么。”

  勃律听到了,在他身后嗤笑一声,像是对此感到不屑。

  海日古说完之后就没再停留,径直上马奔离出穆格勒的驻地。他走后,阿隼才踱到小殿下身边。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勃律调整好神情,冲他笑了笑:“没什么。”

  可分明刚刚两人就是在吵些什么。

  阿隼眯起眼,却被小殿下拽着回了帐子。他无奈,只好先去铺床榻,铺完了扭身,看到小殿下已经在一件件褪衣物了。

  阿隼看着看着,突然出声:“你的腰伤能乐舞吗?”

  勃律乐呵:“这些日子都是你给我换的药,能不能乐舞你还不清楚吗?”

  阿隼抿嘴不答,少年就欸呀一声,安慰他:“放心吧,我可以的。”

  男子听后不咸不淡的“嗯”了声,似是认同了:“你伤好得很快,只要别扯太大的力气都没事。”

  勃律爬上榻,调侃他:“你在我身边这么尽心尽力,我的伤要是再不好快点,可就对不起你这些日子的努力了。”

  阿隼眼尾及不可察地一颤——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惹人遐想。

  少年见他迟迟不上榻,磨蹭着又坐到榻边。他在床沿边踢掉足衣,抬脚蹭了蹭他的腿。

  “睡觉,或者你选择看看我的伤是不是真的好了。”

  阿隼猛然吸一口气,当即不假思索地弯腰,掀起床褥将人给严实地罩在下面。

  这夜阿隼到底没有跟他胡闹。转眼已过两日,不知不觉就到了生辰宴那天。

  今年穆格勒小殿下的生辰和那雅尔大会第一日乐舞在同一天,甚有看头,各部来的人比往年的都要多,都想在那雅尔大会上博个彩头。

  一大早,小殿下就被众人拥在了帐中更换礼服,准备乐舞向天神庆贺丰收一事。除了祭师,任何人不能在帐中陪伴祭舞人,阿隼只得在宝娜的带领下率先前往前方的坐席。

  犁堤的白日是欢快的,出了各部的驻地,来往之间尽是各形各色的人,仍不停忙碌着酒觞布宴。阿隼跟在宝娜身后,一路上看到了诸多不同于穆格勒部的其他样式的服饰。

  草原上不同于中原的自在洒脱,从这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得到。

  临进帷幔筵席的时候,欢笑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宝娜注意到身后人的脚步慢了几分,不太满的眉心一皱,催促男人:“快点跟我来,殿下的位置在这里。”

  阿隼从四周回神,跟着女子的脚根闻之追上。

  他们走过搭建起的宽硕坐台,正要从一方阶梯走上去。阿隼踏上一节,抬头朝上瞥一眼,看到上方中央舒利可汗已然端坐在那里。

  坐台不算高,两三布阶梯,上面木地的面积却宽广,被一圈被帷幔环绕。正中央大可汗身边,坐着端庄却憔悴的图雅可敦。可敦右手方几步开外,延枭正抱着一串蒲陶斜斜靠在软垫上,身边围了几个面纱美人。

  而他们从阶梯上来,正好落在大可汗左手方的区域,这里是小殿下的坐席。

  宝娜上来后端正地立在了一旁,对阿隼说:“殿下祭舞之后才会过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待即可。”

  阿隼点点头。他跟着宝娜站了一会儿,瞧了瞧帷幔外的烈阳,刚想问她那雅尔大会的祭舞什么时候开始,就见又有一人从阶梯走了上来。

  起初以为是阿木尔或者符燚,毕竟一大早就没见到他们,现在祭典临近,他们也应该过来了,可谁知上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此人抬头看到阿隼的瞬间就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似是早有预料。他视线掠过宝娜,很快便把眸光掩了下去。

  他没有再看立在勃律坐席旁的二人,走到大可汗面前,手搭在胸脯行了礼。

  阿隼竖起耳朵,听必勒格歉意禀道:“可汗恕罪,阿帕疾病缠身,实在出不了族。我有乌利瀚部族令,此次代我王参加那雅尔大会。”

  大可汗的声音低沉,倒是叫阿隼听不清了,这让他不免有些猜疑,必勒格的声音是不是故意传进自己耳中的,毕竟双方坐席不算近也不算远,可正常交流声不会这么清晰的四散。

  阿隼拿余光留意着必勒格的动静,见他之后又和大可汗说了些什么,这才行礼从他们面前再次走过,退了下去。他追随着男人的背影一路落到草地上,见他慢悠悠地往右方一排的坐台走去,直至登上乌利瀚部的台子坐下,阿隼的目光都没有收回。

  祭舞的场地在穆格勒坐台的正前方,那里架在草地上有一个圆形高台,正好能让三面参典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阿隼垂下眼睑,再次向四周环视时,却发现延枭的位置上不知何时空无一人。

  很快,下面鼓声阵阵,乐曲飘扬,阿隼知道,这是祭典要开始了。

  祭舞人出了帐子,在几位祭师的簇拥下,迎着鼓声缓步朝乐舞的高台而去。他身上的厚重衣衫层层叠压,色彩明亮璀璨,在烈日下耀眼夺目。

  他舞袖垂落宛如羽翅,光辉圣洁,仿佛天神降下的宠儿。

  他发髻高耸,头上是颜色各异的缎带和流光饰品,各色均象征着草原上的每族每心,和对天神的崇奉。

  他一步一响,衣摆上连串的铃铛随着他缓慢的迈步仍旧飞扬相撞,奏出铃铃悦耳之声。

  他被遮住容颜的面上却叩着一只金灿灿的半脸面具,不同于身上的祥和,那是一张狰狞的麒麟。

  少年正要继续朝高台而去,却在半途被一个男人拦住了去路。少年往前迈的脚掌停在半空,随后不着痕迹地缩了回来,立定在原地。

  他目不斜视,似乎在等面前挡路的人离开。

  几位祭师察觉不对,刚想开口,然而这位拦路的意气风发的二殿下将祭舞人上下玩味地打量了好几眼,蓦地嘲笑出声——

  “你阿娜是胡姬,那你跳的怎么说也要博我们乐一乐。好好跳,跳得好了,二哥赏你条金链子”

  掩在面具后的眸子刹然冷冷上抬,从狞恶上挑的面具轮廓后瞥向他,目光钻心入骨。

  第一百二十二章

  鼓声已经持续了多时,高台上却始终不见祭舞人的身影。四周的氛围明显躁动不安起来,议论声细密不断,就连大可汗的面色也愈发阴沉。

  耽误了祭时,天神是要降罪的。

  宝娜开始焦急,探着头往下面看,慌张碎念:“殿下怎么还没出现……”

  阿隼敛眉,视线绕了一圈,看到右方时,发现延枭刚刚从坐台那头的阶梯上来。

  他一顿,忽然像是知道了延枭去了哪里,刚想同宝娜说,就听身边的女人小声惊呼:“来了来了!”

  男子急忙扭头,一眼就看到下方款款走的华服人影。少年身上悬挂的铃铛在声声鼓曲中还能清脆的传进众人的耳中,像是来自草原深处的呼唤,直传天穹。

  阿隼心中不禁升起难掩的澎湃和战栗,他紧紧盯住下方的人影,想寻找最熟悉的面容,然而视线掠及到面孔上,却被少年佩戴着瞧不见真面容的金灿面具拦住了渴望。

  随着重新振起的鼓声,祭舞人步步缓上圆台。当他站定在高处时地一霎那,伴着他步步震响的鼓声也随之停滞。

  几位祭师端着盛满水的舀盆分别围住圆台站在下方,其中有一老者手持拄仗,身上披着墨色陈旧的衣袍,冲着四面坐台上的各部族人开始高声诉唱。

  他的语调低沉沙哑,却又像是从遥远传来的一般悠扬。祭师的拄仗向着大可汗的方向重重点在平坦的草地上,随后高扬起手,用弯曲的仗头直指苍穹。

  这一刻,草原的大地连接了他们信奉了上百年的天神。

  这语调是生涩的,是充斥着草原人对天神从骨子中渗出来的崇奉。阿隼听不懂祭师在高声诉说着什么,他的目光只紧紧锁在下方台子上的人影。

  台上的少年镇定自若,被遮在面具后面的眼睛不偏不移,始终微微垂落着眸子。他好像看不到周围所有人似的,宛如狼神临界,孑然一身孤傲地站立在天地之间。

  阿隼一时间恍惚了——这和他所认识的所有时候的勃律都不一样。

  他印象中的小殿下是欢脱的,是自由的,是不被任何事物所约束的。而有时也是高傲的,是狠厉的,是不顾一切也要为自己认定的在乎的去拼命的。

  ——却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让他感觉少年满身孤寂。

  祭师高诉的语调经历了幽沉和婉转,像是在代草原向天神诉说着这一年的起始和硕果,又像是在寻求保佑接下来生活的安详。

  突然,他声喉直起,是不同于方才的平稳,激动着颤着双手,仰面像极力去触碰上空降临的无形信仰。也就在这时,鼓声在他话落的瞬间重新敲响,一声声比之前都要振奋激昂。

  四周的乐曲被数人吹奏,很快流转在天地之间。高台上的祭舞人终于随着鼓声踏出步伐,脚底嗒嗒,每步都重落在圆台上。

  台上的少年背倚漫天安宁的湛蓝和圣洁,前迎艳丽的金轮,点点斑斓洒在他的衣衫上,洒在他裸露在外不多的肌肤上,整个人宛如沐浴在圣辉之下,用不断挥扬的身姿打动天神,以求平安。

  草原上的祭典舞是阿隼从未看到过的,少年跳的和中原舞大相径庭。他更多的是奔放,是洒脱,是能直抵阿隼心坎的热烈。

  少年每踏一步,站在下方端着舀盆的祭师就伸手舀出一捧水,向着日光泼到高高的圆台面上。

  清澈的汪水在半空变成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烈阳的照耀下像极了圆润饱满的珠子,大大小小劈里啪啦地落在圆盘上,相撞的霎那间又化成清凉,洋洋洒洒坠落在台面上,溅起的水滴擦着少年的脚背,贴上他的衣摆袖衫,再次不停歇的舞动。

  少年在震耳的乐曲和颤心的鼓声中踩踏着高台上越积越多的水洼,就好像是在河面上乐舞一般耀眼。阿隼从中仿佛听到了来自穆勒河的低吟,河水像是在他踢踏起来的那刻,变成了激流环绕在少年身边,将其裹在一片惊心动魄中。

  台上祭舞人的面具在乐舞中像是活了起来,狰狞着咆哮着,可又收敛着压抑着。金光折射在每一人的眼前,好像是天神应允了他们的请求,所挥洒下来的爱抚。

  渐渐的,乐声减弱,台上人的舞姿也慢了下来。直至鼓声停落,阿隼始终都没回过神。

  他就像是被神迷住的凡尘,想不断抓住这道让他痴迷的光。

  他不想再在尘世中沦荡。

  台上人和四处的祭师退下去后,阿隼才在身边宝娜的推搡下回过神。

  “你看傻了?”宝娜不可思议地小声问他,末了想了想自家殿下风姿,于是仰起脖子骄傲说:“也对,殿下风华绝代,论谁看上这么一场乐舞都会傻眼。”

  女子扭回头,不再看阿隼,嘴上不断感叹:“今年的乐舞太美了,怕是此后的数十年间都无人能抵得上殿下这支乐舞。”

  阿隼这才找回点自己的嗓音:“往年……都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他总得听听之前的祭典,才好去在小殿下回来的时候想好措辞夸他高兴。

  他始终感觉台上的少年就算在乐舞的时候也是有些低迷的。

  宝娜歪头想了想,却只和他吐露了一句话:“往年当真没有殿下的风姿惊艳。”

  阿隼低了低头,了然了。

  乐舞之后,小殿下的生辰宴和那雅尔大会就正式在犁堤上欢嚣起来。今日主要是穆格勒三王子的生辰,两方的坐台上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前来向穆格勒贺喜了。

  宝娜开始替小殿下重新整理坐席,方便他回来时坐的舒服些。阿隼弯腰想去帮她,但落下眸光的前一刻,他下意识留意了下下方的情景,从中觉得其他部族的人虽然热闹,但看穆格勒的眼神有的始终参杂了些别的情绪。

  不久后,小殿下脱下沉重的礼袍,换上轻便的夏装,顶着只拆了发饰的发辫,就一布三跳的晃悠悠地登上了坐台。

  勃律重重吐出一口气,看也不看就转身跌坐进宝娜刚为他铺好的软垫中。少年长叹一声,四肢长长舒展,闭着眼靠在后面的椅背上,哀嚎道:“当真要把我累死了。”

  宝娜喜笑颜开,欢腾着上前给小殿下递了盘水果:“殿下太棒了!宝娜的眼睛都舍不得从您身上移开了!”

  少年轻笑一声,抬起胳膊在女子额头弹了一指:“嗯,说得好,赏你回去和他们多夸夸,让他们羡慕你嫉妒你有这样一位好殿下。”

  宝娜喜滋滋地应下:“宝娜还有很多话想夸您,殿下还想听什么?”

  勃律长“嗯”了一阵,忽然想起还有一人,他抬起眼帘,扬头去看后面自他回来就站了许久都不吭声的男人,问他:“我方才跳得好吗?”

  阿隼耳根有些红。少年仰脖的这个角度,他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好几次啃咬上去的柔软的脖颈,也可以清晰的看见少年面上还没有洗去的红脂粉黛。

  虽然刚才在台下被面具遮住了眸子,但在最后部分的乐曲中,少年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他那双惊人的眸子,和画了红痕的绯红眼尾。

  此番离近了,阿隼更能清楚的瞧见他眼尾的嫣红,摄人心魂。

  阿隼张了张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闷闷“嗯”了声,说:“好,跳的极美。”

  他感觉到他的脸颊逐渐滚烫起来。

  少年得了他的夸奖更开心了,笑眯眯地缩回脖子,懒懒靠在椅子中,咬了口手里从宝娜手上接过的柰果。

  身边,宝娜撇起嘴不满说:“殿下,您怎么不再问问宝娜了,宝娜还有好多话能让您更开心。”

  勃律笑一声:“你的要留回到族里,和他们说,记得要把你家殿下夸上天,不然我可会恼的。”

  少年说罢,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两声。祭舞人从一早开始就忙着穿衣准备,根本没让他得空去吃口吃的。少年苦着脸又咬口柰果,看了看手边小几上尽是些添嘴的小食,于是他吩咐宝娜,让她去赶紧喊人把他的食席布上来。

  宝娜下去后,等食席的功夫,期间有两个其他部族的人上来和小殿下贺喜。勃律懒洋洋地瞧着他们,肚子饿的没精打采,只懒怠地说了几句,让阿隼替他收了贺礼,就想赶人下去。

  阿隼等那二人灰溜溜地走了,对勃律说:“你这样不太好。”

  “我是今儿的主角儿,谁敢说小王一句不是,小王就揍谁。”勃律哼着卷起衣袖,一副准备一会儿要大干特干的样子。

  阿隼心知说不过他,在今日过生辰的时段里也舍不得说他。他垂眼落在方才送上来的两道贺礼上,习惯性的要去检查里面有没有藏暗器或是危险。

  他不知道勃律一直看着他,打开其中一个方匣子,发现里面只把打造精细的袖箭。

  勃律瞧他打量的仔细,以为他喜欢,笑着说:“你讨我欢心了,我就把这个赏你。”

  阿隼一愣,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盒上匣子摇头:“我不要。”

  “怎么,不感兴趣?不感兴趣你看这么长时间。”

  阿隼抿抿唇,说:“我只是帮你查验查验,看看送来的贺礼里有没有问题。”

  “你是怕里面有危险?”勃律笑他,“你在中原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谨慎?我们草原人才不计较把手段用在这些东西上。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他们也不敢在送我的贺礼上动手脚。”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阿隼不说话了。

  勃律托腮想了想,冲他勾勾手指,让他离自己近一些。

  男子见状听话地凑过来,就听少年歪过身子蹭到他耳边,低笑着说:“你这样不行,就算查出来了什么,那你知道方才那二人,又是哪个部的?”

  阿隼目光下落,看到少年点在了自己手上的方匣子上。

  ——他自然不知道,他现在连这次穆格勒里来犁堤的有哪些人都认不全,更别说认识其他部的人了。

  好像是见男人被他逼问的有些沮丧,勃律笑他:“好啦好啦,我准你替我查验,可你总归要知道这些赠礼是从哪个部送来的,不然真被你查出个好歹,找都找不到头目。”

  少年用下巴点点下方草地上来回喧嚣敬酒的人群,对他说:“你仔细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待会儿他们再来送贺礼,你记住哪个是谁送的。”

  阿隼点头。

  “赠这袖箭之人,是穆沁拉特部的。”勃律从他手中接过那只木匣子,打开盖子看了看:“果真是把上乘的好东西……他们部擅长用袖箭,族中铁匠造的袖箭在草原上数一数二,我部想求一柄也难。”

  少年把袖箭拿出来瞧了瞧,又扔回去“啪”地盖上了盒盖子。他把匣子丢回阿隼手上,指着下面那个略大一点的说:“下面这个,是喀喇图族送的。这个部族挨着草原深处的喀喇山脉,从他们那到犁堤,需要花费近四天的时间。不过他们驻扎的地方是野兽居多,总能猎到些好东西。”

  话中的这个盒子沉甸甸的,展开里面不出勃律意料,是个兽皮毛氅。

  “太难看了。”勃律嫌弃地评价一句,让阿隼把匣子盖上:“拿回去了让宝娜随便找个库帐丢进去就行。”

  阿隼没急着盒上,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黑漆漆的毛氅:“兽皮做的最为保暖,这么一张完整的兽皮更为少见……我觉得你应该留下。”

  勃律嘟囔,“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草原上再大的风雪也耐不住我,我才不穿这么丑的东西。”

  阿隼没话说,只得先盖起来。

  少年换了个姿势靠在椅子扶手上,头挨得离阿隼更近了些。他清清嗓子,指着下面左侧一列的坐台先说:“那是图兰部,是可敦的母族。往后依次是纳曼部,你认识的,其其格的部族;桓颜部,他们首领是个女人;小叶铁铊部,这是个相对来说中立的小族……”

  勃律介绍着,突然发现桓颜部里有个女孩向他们这边笑了笑,随后欢欢喜喜的起身,目光盯着小殿下似是要过来。

  勃律也冲她报以礼貌地笑了笑,很快就转了目光。他刚想指着另一边,视线掠及之处到达阿鲁沁部的位置,看到了随阿鲁沁部一起来犁堤的大殿下。

  多日不见,大殿下整个人颓唐了许多,此刻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阿鲁沁王的后方,一言不发的垂着头,连朝穆格勒部看一眼都不敢看,整个人哪还有昔日的骄傲。

  ——看来他在阿鲁沁部的日子并不好过。

  勃律心中轻蔑笑过后,重新拾起话题,向阿隼说着右手方的坐台:“这边为首的是别勒古惕部,是左贤王妃的母族;之后是乌利瀚部,必勒格的母族……”说到这,他停顿一下,眯眼咦了出来,小声嘀咕:“乌利瀚王竟然没有来?”

  阿隼顺着小殿下的视线看过去。穆格勒部坐台的右手方,属于乌利瀚部坐台上面今年只端坐着两人,一个是穿着淡色衣衫的女人,另一个就是他们熟知的必勒格。

  阿隼想起自己听到的话,告诉小殿下:“必勒格向大可汗请罪他们王有病染身,所以是他代为来的。”

  勃律先是惊讶地看着阿隼,像是在说这种事他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之后少年又再问:“那个女人呢?”

  阿隼对此只摇头说不知道,他只听到了这些,至于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

  正巧这时阿木尔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两个抬小案的杂役,走上来后忙碌着在勃律身前摆筵桌。

  勃律顺势问阿木尔:“坐在乌利瀚部的那个女人是谁?”

  男人先是“啊”了声,随后看过去一眼,不太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的三王妃。”

  “三王妃?”勃律的印象里没听说过乌利瀚王有个三王妃。

  “乌利瀚王的事儿这谁会晓得。”阿木尔说,“不过今年确实奇怪,乌利瀚部来的人极少,他们那个二王妃盒备受宠爱的小儿子都没来。”

  勃律盯着必勒格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些话将落,宝娜就领着端着食席碟盘的几个侍女回来了,她们把佳肴佳酿一一布满殿下身前的小案,这才退下去。

  勃律顾不上在和旁人说话,乐冲冲的地拿起筷子就要去填肚子。一口还没吃到嘴里,又有人从坐台的阶梯上走上来,这次是个穿金带银闪着亮光的女孩。

  勃律把要塞进嘴里的南瓜糕丢回盘中,抬眼不悦地瞪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人。

  女孩看上去未及笄,模样小小的,性子却透露出骄横。她骄傲的挺直腰背,抬着略尖的下巴,上扬纤细的脖子,头上戴着繁琐的额链,身上是一条沾染着鲜艳颜色的衣裙。

  女孩微微弯曲背脊,手虚浮在胸口向小殿下行了礼,嗓音稚嫩却宛如百灵:“桓颜部公主萨如拉特来给殿下送上生辰贺礼,祝小殿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小殿下抬抬眉毛,往旁边招招手,让阿隼把女孩身后侍女手上的宝匣子接过来。

  女孩瞧着小殿下接了自己的贺礼,不知为何笑地更开了,绯红着脸注视着少年,夸道:“殿下方才的乐舞跳的真美。”

  “多谢公主夸赞。”勃律回笑颔首,余光瞟到身边的男人。阿隼会意,站回勃律身边,就要第一时间打开查看。

  “等等!”女孩见这个男人全然不给自己脸面,当着小殿下的面就要打开贺礼,当即脸色耷拉下去,怒道:“你干什么!这是我送予殿下的贺礼!只有殿下能打开!”

  勃律却让阿隼继续打开,眯眼笑着对说萨如拉说:“多谢公主的贺礼,不过送到了小王这儿,就要守小王这儿的规矩。贺礼只有当面打开了,小王才能知道公主对小王的一番真意,不是吗。”

  阿隼听着眼尾一跳,少年的调笑让他有些窝火,手中的力气不免大了几分,在女孩略显娇羞中,咯啦一声就掰开了盒盖子。

  萨如拉见状,突然就要发火,然而下一刻,她的怒意被小殿下的动作压了回去。

  勃律从盒中慢悠悠摸出一个金灿灿的发饰,女儿家的东西,却让他有些眼熟。少年一愣,随即把目光落到对面女孩的头上,发现这个发钿和她头后的一个是同种款式的。

  他嘴角一颤,顿觉手中宛如抓了个烫手山芋。

  然而萨如拉什么都没看出来,见小殿下抓的紧,以为他甚是喜欢,娇笑着清脆说:“在我们桓颜部,女子的发饰送到男子手中,就同等于定下了婚约。听闻大可汗有意给小殿下择妃,殿下现在又收了我的发钿,此事儿殿下还是要选个良辰吉日才行。”

  女孩的一席话惹得一旁还未离开的宝娜和阿木尔倒吸一口凉气,更是让阿隼瞬间睁大眼,而勃律则避嫌似的把东西快速甩回了盒中。

  ——他这是作的什么破事!

  萨如拉看到了勃律的动作,惊慌道:“殿下,您为何要摔我的发钿?”

  勃律感觉到身边男子的情绪降到了极低,他暗骂一声,牵强扯出一抹笑,冲女孩说:“公主,小王没有择妃的打算。这个贺礼既然是你们桓颜部的习俗,不便赠与小王当生辰礼,你还是收回去吧。”

  他亲自从阿隼手中拿过木匣盖上盖,抬手递还给萨如拉。

  萨如拉并没有接,瞪圆了眼盯着少年,大大的眸子里晶莹剔透。

  “没想到穆格勒部如此言而无信。”

  什么?勃律嘴角一扯,可笑至极。他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孩,将其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

  “公主不是桓颜部的宗亲吧。”

  萨如拉一愣。

  “桓颜部的首领并无儿女,你一个小小的旁亲,非王帐所出,谈何来进我勃律的帐子。”勃律冷笑,“公主未免太自以为是。”

  勃律侧眸注意到舒利可汗那边,被唤上来一个窈窕的女人。

  少年转了转脑筋,把匣子毫不怜香惜玉地扔在女孩脚边,往后靠在椅背上,说:“公主可看见了,穆格勒部早早选择的就是小叶铁铊部。公主这番举动,是在和小叶铁铊部树敌,也是在至桓颜部于死地啊。”

  萨如拉死灰着脸,到底是个小女孩,急急忙忙弯腰捡起木匣子,胆小地哽咽跑走了。

  勃律咂咂嘴——也不怪他对一个女孩说狠话,只是这件破事儿不解决,阿隼这边没法交代,就连父汗那边新起的破事儿都没法安心解决。

  身边人已经许久没动静了。勃律瞅了眼坐台中央方向,先扭头尴尬地把宝娜和阿木尔给支走。

  “你要纳妃?”阿隼静了许久,忽然冷声质问。

  “没有的事。”勃律挠挠头,顿时觉得眼前的佳肴吃不下去了。他皱着脸说:“不是我要纳妃,是我父汗要给我纳妃。”

  “那还是你要纳妃。”阿隼彻底冷下脸,笑一声:“真好啊,人早就给你找好了吧,要是刚才收了那东西,现在就算定下婚约了吧。”

  “你瞎说什么呢。”勃律拽着阿隼的衣袖发现拽不动,有些急了。他使劲拽了两下,这才把男人拽的离自己近了几分。

  “你醋了?”少年压低声音问他,“桓颜部的这丫头才二七稚龄,在草原上连及笄都没有,我和她择个屁的妃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下方的台子上出现了新的乐舞。台上的少女身姿曼妙,鸾回凤翥。鼓、琴、笛还有阿隼不认识的乐器欢快的奏响在犁堤的空中,悦耳地环绕四方。

  但他却无心观赏,身边小殿下的吐息恨不得贴在了自己身上一样,扰得他根本静不下心。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在听到这少年要纳妃的时候,他就已经坐不住了。

  勃律有时候表现出这副随性的样子,让他真的很恼火,甚至想让他把人揪过来压在身下揍一顿。

  但再多想一些,过了今日生辰,此少年非彼少年,纳妃的时候还不是想怎么纳就怎么纳,纳几个他也管不着。

  这样想着,他嘴一快,就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可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听见了身边人的笑声。

  勃律凑在他耳边的声音很低,仿佛在和他咬耳朵一般,气息十分低沉。笑出来的气声一颤一颤,好像在勾扯着他的心。

  小殿下笑着说:“你吃一个丫头片子的醋作甚?我到底纳不纳妃,你不是最清楚吗。”

  阿隼斜眼瞧着他眼尾未洗去的一抹红色,突然恼意更深,冷笑一声。

  ——他才不清楚!

  男子往旁边挪,想离他远点。谁知少年眼疾手快,一把重新抓住了他的衣服,将人扽回了自己手边。

  “哦,我知道了。”勃律豁然大悟,盯着他闪避的眼神,狡黠地勾唇说:“你这是看上我王妃的位子了。”

  阿隼猛然瞪大双眼,震惊地扭头瞪着他。

  勃律说上了瘾,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下一句就飞快地接上:“谁说我勃律的王妃就一定得是个草原女人了,我看你也不错啊。你们中原有这种说法吗?若有的话,我就按中原礼节迎娶你,让你做我勃律的王妃。”

  阿隼烧红着脸飞速瞟了圈四周,冲着他暗声怒骂:“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勃律撇嘴,被冤枉的委屈:“我说真的啊,我勃律言出必行,届时肯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话尾还没秃噜完,阿隼就赶忙捂上了他这张嘴。

  “你能不能别再发疯了!”

  勃律瞄眼紧紧贴在自己嘴上的手掌,笑眯眯的要去顺阿隼的气。他双手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抿着嘴笑。

  见男人手臂上的力气渐渐松了,勃律动动嘴皮子,刚想继续说下去,阿隼有所料一样,一个眼光狠狠地扫过来,彻底把他后半句话给切断了。

  勃律不太甘心,偏头静了会儿,伸手把阿隼直视前方的脸给别了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男人欲要发火,勃律却好脾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好声说:“我的好阿隼,怎么还醋着呢?那丫头片子怎么看都是没有你好的,她没你脾气好,没你长得好,没你会照顾我,没你什么都样样依着我……”

  勃律一一掰扯着阿隼在自己眼中的优点,夸得男人背地里翻了个白眼。

  说了一长溜,勃律一顿,一拍腿,歪着头把自己的脸送到阿隼别开视线的眼皮子底下。他好看的面容强硬挤进阿隼的视野里,笑的眉眼均弯,活脱脱一个少年郎,愣是让阿隼恍惚了神色。

  勃律轻声续道:“更重要的是——我心悦你呀。”

  阿隼彻底怔住,耳边欢悦的乐奏声仿佛远在千里。

  ——这是勃律第一次这么直白的对他说喜爱之情。

  平时也说过,但那多半是在床榻上,朦胧间说出来的一些喜喜爱爱,总叫阿隼没法信以为然。

  可这次,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红着明显的耳根子,呆愣地望进少年柔情蜜意的眸光中。

  阿隼嗫嚅着双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话,但勃律一个字都没听见。

  小殿下疑惑地上扬“嗯”了声,可忽然,他的笑意戛然而止,眸子也刹然冷了回去。他把身边不明所以的阿隼捞到自己斜后面,歪着身子淡漠瞧着从大可汗那边朝自己款来的曼丽美人儿。

  阿隼本来心情被小殿下哄得好了很多,结果抬头看见这样一幕,瞬时又憋起了气,一下子全明白了。

  美人儿温婉,举手投足之间不太像草原儿女似的洒脱,有了些中原女子的拘束,就连面貌上也能很明了的看出中原韵味。

  女子行了礼,仿佛看不见一脸防备的小殿下,柔和说:“小叶铁铊部额尔敦塔娜,前来贺祝殿下生辰之喜。”

  身后的侍女呈上来一个木匣子,勃律眸子转了转,没敢再让阿隼接,自己半起身接了过来。

  这次打开,里面不再是什么钗子,而是个瓷白的西域坐象。

  女子莞尔道:“我曾听我阿娜说过,在中原以‘象’喻‘祥’,是个好兆头,此番便祝殿下日后吉祥如意。”

  勃律拿起盒里的瓷象在手上转了转:“小叶铁铊部王妃是中原人?”

  “是,阿娜是中原东越人。” 额尔敦塔娜如实回话。

  勃律把象放回去,叹口气:“可惜。”可惜不是大庆人。

  额尔敦塔娜不懂,笑着问:“殿下在可惜什么?”

  勃律嗤笑:“可惜公主的一番心意了,可小王我生下来就是祥瑞之兆,顺心的很,恐怕用不上公主的赠礼。”

  额尔敦塔娜没被勃律这席话惹得面色难堪,依旧态度温和,微笑着说:“殿下果真是草原之吉祥,我自知这礼不似旁人那般珠光宝气,但这是我对殿下的一番美意,以此希望殿下日后征伐沙场,次次平安。”

  勃律抿唇笑了笑,回手收了这礼。

  一时留意着这方动静的舒利可汗见生辰礼该送的送了,便向这边歪了歪身子,招呼人:“公主何不同我们一同用宴?”

  勃律眼睛一瞟,就看额尔敦塔娜应下了。不多时,他的坐席旁边多了个小案和椅子。

  “勃律,小叶铁铊部公主同你年纪相仿,兴趣也投然,不妨多探讨探讨。”

  勃律瞧着此时呈现父慈的舒利可汗,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懒懒应了下来。

  额尔敦塔娜似乎从小就是依照中原教养的,当真和草原上的女儿不一样。勃律不动声色地把阿隼拽到了自己的左侧,让他离这个女人远一些,省的一会儿气性大了,把他丢下直接回了帐子。

  额尔敦塔娜像是当真来和他聊天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听闻殿下在昭仑泊受了严重的伤,不知现在可好了?”

  “好了,特别好。”勃律撂在桌上的筷子自打方才哄阿隼的时候就再也没动过,现在他饿的脾气差,身边还坐着一个来搅事儿的,更吃不下。

  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真是叫他厌烦。

  额尔敦塔娜说:“那就好,殿下可是草原上诸多女儿的向往呢,听闻您受伤了,她们都伤神了。”

  勃律笑笑,彻底转过身子,对着额尔敦塔娜倾了倾身子,问:“这里面也有你吗?”

  阿隼斜着眼睛狠狠瞪着他的背脊,暗算着自己是不是该现在离开。

  额尔敦塔娜答得自如,完全没有窘迫:“殿下骁勇善战,赢了诸多女儿的心。”

  勃律哼笑一嗓,直起腰身。

  额尔敦塔娜接着和他闲聊:“不知殿下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不是说你我兴趣相投,父汗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外人说的总归不如本人讲的真实。” 额尔敦塔娜抿口茶水,“就像我,族里都传我习了阿娜的温婉,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我最喜爱射猎。”

  这次,勃律眼底闪过惊讶和赞叹:“公主掩盖的真好,小王也没瞧出来。”

  “所以殿下呢?” 额尔敦塔娜笑着重复问。

  “我?”勃律手肘支在桌面上,微微侧首,余光往后方扫过去。

  他颤着肩膀笑:“不瞒公主,我近日迷上骑马了。”

  阿隼脸色一僵,忘了刚才自己打算的是什么了,被他这一句话牢牢钉在了原地。

  额尔敦塔娜没听出其中的深意,她打趣:“殿下可真会说笑,您自小就骑马,怎么会迷上这个了呢。”

  “可能是以前没找出乐趣吧。”勃律察觉的身后男人僵硬的背脊,笑容加大。

  这次,不等额尔敦塔娜先开口,他先道:“公主可有仰慕之人?”

  额尔敦塔娜却说:“这个可不能告诉殿下。”

  “有何不可?”勃律笑嘻嘻的,“公主看上了谁,没准我能牵一牵呢。”

  额尔敦塔娜笑着对他说:“殿下还不知道吗?穆格勒部和小叶铁铊部的婚约已定,大可汗方才同我已经在定吉日了。”

  勃律笑容刹然落回。他沉下面孔,眼睛看向舒利可汗的身影。

  “小叶铁铊部不依附任何部族,我贵为一族公主,断不可能压了身份的。” 额尔敦塔娜轻飘飘几句话就轻声向勃律道了出来,“大殿下如今身在阿鲁沁部,二殿下身边诸多女人,阿塔不会委屈了我,所以唯有小殿下了。”

  额尔敦塔娜的话温柔地落在小殿下冷硬的面庞上,悄声说:“殿下,如今你还问我的仰慕之人又有何用呢?我知道您不愿意,可两部婚约已定,毁不了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阿隼听不到额尔敦塔娜的这几句话,他只听到勃律对那女人说:“公主倒是透彻。可既然您也不愿意,何必为难自己?”

  “额尔敦塔娜不仅仅是额尔敦塔娜,更是小叶铁铊部的额尔敦塔娜。”女子笑了,看着勃律说:“小叶铁铊部中立太久,是时候寻求依附了。这一点,殿下难道不懂吗?”

  “可小王是勃律,不是你额尔敦塔娜。” 勃律从位子上站起身,低头最后漠然看了眼她:“如此,小王便没有和公主聊下去的必要了。”

  额尔敦塔娜微微笑着,不气不恼。她抿着金樽里的酒水,视线追随着小殿下往舒利可汗那方而去。

  待人站定,可以清楚的听见少年禀退的说话声:“父汗,儿有些倦了,先回去休息了。”

  话将落,勃律没想等可汗的允许,就自作主张转身要下坐台。然而他才迈了一步,舒利可汗的声音就越直飘飘的抵近了他的耳中。

  “小叶铁铊部公主还在这里,你这是想去哪!”

  勃律自嘲,滞住脚根,高声对他说:“我看不如还是把公主让给二哥吧。二哥如今身边比儿更缺个嫂嫂,千万别像大哥那样,再惹出那种羞事。”

  这是勃律第一次公然忤逆可汗。

  延枭正喝着酒,享受着身边美人的揉按,本来对这边的事儿不闻不问,也压根没听到大可汗和小叶铁铊部公主之间的对话,这时冷不丁听到勃律这话的意思,让他不由得猛然坐直,错愕的目光在大可汗和勃律之间来回扫荡。

  勃律说罢,将大可汗随之而来的震怒头也不回地甩在身后,大步流星走下坐台。阿隼见状急忙捧好几个礼盒跟上去,一起往下走。

  站到草地上,他听见了上方传来器皿破碎的声音,想来是舒利可汗被勃律气地摔了什么东西。

  阿隼回过神,看到少年的背影已经走出几步开外。他跟过去,和他绕过穆格勒部的坐台,在后面撞见了还没离开的宝娜。

  宝娜见到此刻下来的小殿下神情讶异:“殿下,你怎么下来了?”

  生辰宴的主角一撤场,这筵席还怎么吃得下去?穆格勒的脸面又往哪放?大可汗能被他活活气死。

  “我要回帐,这地方坐着来气。”然而勃律冷着脸,丝毫不想管别的,只想着快点回帐子里待着。

  他看了看宝娜,生气的时候语气有点冲:“你怎么还在这里?阿木尔和符燚呢?我今儿一天没见到符燚。”

  “符燚……说要为明天的摔跤做准备。”宝娜想起那个男人跃跃欲试的状态,颇为无语。

  勃律不留余地地呵出口气,嘲道:“一个摔跤赛,有什么好做准备的,再不济就是又输一年罢了。”他将要继续迈步,腹中的空虚感惹得他脾气更差了。

  “把吃的都搬到帐子里,我今日不出去了。”

  宝娜“哦”了声,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追着少年的背影对他急促道:“可一会儿还有好些部族要来同您送贺礼呢。”

  “谁来贺礼,就让他们来帐子外贺,送完了赶紧让他们走。”勃律对女子说,催着她赶紧把筵席上的吃食让人端到帐中。

  穆格勒的驻地里没什么人,回到帐子中没人说话,便更静了。隔着半遮掩的帐帘,还能依稀听见远处空地上的欢嚣和歌舞奏乐。

  勃律一回来就把自己摔进了榻椅里,一双浅淡的眸子闷闷不乐地盯着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阿隼身上,眼睛跟着他在帐中找地方搁置手中匣子而来回转动。

  谁都没开口,像是谁都较着劲不愿意先开口。

  

  勃律懊恼地把自己往软垫中陷得更深。

  他们就这样无言了一会儿,宝娜端着一盆清水,身后跟着几个端着佳肴美酒的侍女走了进来,重新在小殿下的榻椅上架起小案,摆上碗碟。

  宝娜把清水搁到一边,把帕子浸湿后递给勃律,说:“殿下,把脸上的脂粉擦擦吧。”

  勃律斜眼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的阿隼,默默接过宝娜手上递来的湿帕子,举起一个小铜镜,瞪着眼去擦眼尾的殷红。

  使劲擦了几下,拿开帕子再去看,发现根本没擦掉多少,眼尾下面仍旧有些泛红,沾水后晕开了些,跟他哭过一样。

  勃律一阵恶寒,把帕子摔回盆中,气鼓鼓地看着还杵在帐子里的一堆女人,没好气骂道:“还傻站在这里作甚?你们是也想晚上留小王帐子里?”

  几个侍女被吓得抖了抖肩,纷纷埋下头。宝娜也被小殿下斥的一缩,赶忙领着她们退了出去。

  勃律盘腿瞧着面前的饭菜,又抬头看了看正好望过来的阿隼,鼻音哼了一声。

  阿隼垂下眸子,叹口气,到底还是顶着小殿下责备的目光走过来,从水盆中把再度打湿的帕子拧干。

  他抿抿嘴,低声开口:“你早就知道他们要给你纳妃。”

  这话不是反问,说的勃律心虚。

  由于今日乐舞,手指上什么都没带,小殿下只好无意识去捏指骨。

  他闷道:“也是表兄走之前才告诉我的。”

  “走之前?离今日也有两天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阿隼站在他面前,冷声冷气地命令他:“抬头。”

  勃律呲呲牙——自己真的是给这个人惯坏了。但他仍旧抬起脸,让男人把湿漉漉的帕子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擦着微红的眼尾。

  阿隼弯腰的时候,勃律下意识往前挺了挺腰背,险些脸对脸撞上去。男人眼快撤开,眉头一拧,一只手毫不留情捏上他的下巴,把人固定在原处。

  “你能不能别乱动。”

  勃律紧紧抿起嘴,没敢在这时候和他顶嘴。他闭着眼睛任由阿隼细细去擦他脸上残留的脂粉,跟方才自己的粗鲁不同,帕子到了阿隼手上,宛如是天上的层层棉云降落贴下来,亦或是羊毛浮在他脸上一样柔软。

  男子的动作很轻很柔,耐心的一点点擦掉他的脂红,擦完了一只,转手沾了点水,默不作声去擦另一只。

  勃律猛吸了好几口,从阿隼身上闻到了一点香味。他把眼眸微微睁开一条缝,在阿隼没注意的时候眼珠下移,去瞧被他贴心刮在腰侧的香囊。

  ——真香。

  勃律嘿嘿一笑,心情突然好了。他手开始不老实起来,本来搭在双溪处的食指一点点抬落着,此刻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腰间,伸手去握香囊。

  阿隼察觉到了,没管他,只瞥了一眼,继续擦着少年的脸。

  勃律拽了拽,不知道阿隼把香囊怎么牢牢挂在腰间的,竟是没拽动。于是少年闭上眼,撒开手的同时,手掌往上攀延,一路摩梭上胸膛,最终叩在男人的侧脖处。

  然而下一瞬,阿隼擦完了勃律的脸,铁着心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拍了下来。

  勃律皱着脸长“啊”出声,惘然说:“今儿我生辰,你都没有送我一件生辰礼,反而还在跟我发脾气。”

  阿隼气笑:“讲点道理,方才是你在怄气。”

  “是,我是气。”勃律盯着他洗帕子,说:“但你不是也在生气吗?”

  “我不生气。”阿隼想也不想就否认。

  “你分明就在生气。”

  阿隼深吸一口,看向他。男人斟酌了一番,问:“你真的不会纳妃吗?”

  “不会。”勃律答得果断。

  “殿下,你不能任性。”阿隼这时终于明白海日古走的时候同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他见过大庆皇室被拿去巩固政权的姻亲,所以知道两部结亲代表了什么。

  勃律当即眯起眼,话音透着危险。

  “怎么,想看我榻上躺别的女人?”

  阿隼手指一颤,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

  勃律蓦地重新展颜。他伸长胳膊勾了勾阿隼垂落在身侧的手指,笑道:“那为何要这么说?”

  阿隼沉出口气,努力劝道:“殿下……你身为一族王子,确实该为部族考虑。”

  他想,勃律或许跟他曾经一样,也有很多身不由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殿下恣意妄为的最后,落得个孤寂失意的下场。

  就如同他今日在台子上一样,身影叫他瞧得心颤。

  他的狼要一辈子在茫茫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奔跑。

  可勃律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一把捞过男人,自己惯性后仰,让人伏在自己身上。他再度叩上男人的后颈,低声安慰:“别听海日古的,你只听我的就行。我可是勃律,草原最自由的狼,我说不纳就不纳。”

  阿隼喉结滚动,轻轻点了点头。

  勃律瞧着他的神情失笑,他一顿,眼睛一转,吐息问:“你觉得我今日乐舞的时候好看吗?”

  阿隼喃喃:“好看。”

  “漂亮吗?”

  “漂亮。”

  小殿下笑地更开了。他把人往下压了压,覆在人耳畔呢喃:“那——想要吗?”

  阿隼猛然回神,支撑着双臂想要起来:“不是饿了吗?”

  “现在又不饿了。”勃律无所谓的答。

  他踢了踢上方的人,催促道:“快说,想要吗?”

  阿隼呼吸猛地沉重下来。他闭了闭眼,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把人锁在怀中低道:“……想。”

  第一百二十六章

  翌日,那雅尔大会如火如荼地展开。勃律昨夜没睡踏实,今日精神不佳,一直倚在坐席里哪也没去。额尔敦塔娜依旧被大可汗请上穆格勒部的坐席,在他身边谈笑风生。

  勃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趴在自己身上睡大觉的狼崽子的毛皮。旁人看他是注视着下头的热闹,实则他自己斜着眼睛,已经盯了旁边的阿隼许久。

  小殿下往嘴里塞了个边果磕着,察觉到阿隼的目光要往自己身上移,他有些做贼心虚地赶紧挪开。

  他今早睡醒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日阿隼明显不全是因为海日古的话才对他那样说,分明是有点心事,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或是忌惮什么。

  明明不愿意也舍不得,在坐席上还同他闹脾气,回去了不知就寻思了些什么出来,非得劝他让他听父汗的话,一个劲儿给他往外送。

  口是心非的,一堆毛病。

  勃律咧咧嘴,把果壳呸出来。

  符燚站在场地上已经赢了五场了,把上来的各部摔了一个遍,此时正在下面光着膀子耀武扬威的嚷嚷着“还有没有人了”,面上的神情颇为得意。

  “他今年不会真要赢了吧?”宝娜在一旁嘀嘀咕咕。

  “也不看看上来的都是些什么。”阿木尔嘲笑一声:“他要赢,我回去替他巡逻一月。”

  勃律装模做样的替符燚打抱不平:“你们怎么这么看不起他。”

  “殿下,您竟然觉得他会赢吗?”宝娜一脸难以置信。

  小殿下又往嘴里塞了个边果。含糊不清说:“没准今年他踩了狗屎运呢。”

  符燚又接连嚷嚷了两三声,正打算得意洋洋让人宣布自己是今年摔跤魁首的时候,有一人操着浑厚的嗓音,从旁边高声打断:“我来!”

  符燚扭头看去,瞬间垮下脸。

  “哈哈,又是他。”阿木尔忍不住笑。

  阿隼在他身边好奇道:“这是谁?”

  “去年赢了符燚的人,好像是阿鲁沁部的吧。”阿木尔回答,伸长脖子幸灾乐祸的往下看。

  “就是阿鲁沁部的。”宝娜一脸嫌弃,“去年是他上赶着要和人比,没一点自知之明,今年还这么得瑟。”

  阿鲁沁部的勇士换了身牛皮坎肩,坎肩上的图案缝绘着花鸟形,身着十五、六尺长的绸料套裤,足蹬靴,腰缠宽绸带,从族人之后挤出来,健步直朝场上的符燚而去。

  阿鲁沁部忽然高呼一声,紧接着,鼓舞的乐曲从他们那方传出,四方也随之再度响起起哄的呼喊。

  符燚瞪着对面虬结的手臂和高他半头的身段,硬着头皮赢了上去。然而不出几招,他就被对面撂倒在地。

  “他又输了一年。”勃律靠着背倚,指着下面的人,责骂。

  阿木尔笑笑:“意料之中。”

  勃律愤道:“阿鲁沁部这人长得跟头熊似的,回去让符燚多吃点,挣取明年拿下魁首,穆格勒吃不起这憋屈。”

  宝娜哼哼两声,嘟囔:“我看就他平日里吃的最多,肉都长到脑袋里了。”

  阿鲁沁部的勇士赢过符燚,又陆续有人上来比试,结果一一仆地,最终还是由他取得此项的魁首。

  摔跤过后,下方奏起乐曲,从四面灌入舞女,在场中轻歌曼舞。

  他们在坐席上等了会儿,都没见符燚回来。

  宝娜蹙眉说:“他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躲在哪里伤心着吧。”阿木尔嘲弄,“被一个人连着输好几次,要我我也没脸回来。”

  “那下次你去啊?”宝娜不屑。

  阿木尔讪笑:“不了不了,这等机会还是留给他吧,我们都等着他给殿下夺魁首呢。”

  宝娜不理他,想了想,对勃律说:“殿下,我去寻寻符燚。”

  勃律心想可别真让人打击到躲在哪个角落里暗自伤神呢,于是他冲宝娜挥挥手,示意她去找人了。

  离下场射箭还有些时间,勃律叫人布上了饭菜,打算开始先动筷子。

  耳畔时不时就传来小叶铁铊部和大可汗相聊甚欢的笑语,偶尔从中抓到几个字眼,还都是和他有关的。

  勃律敛起眉,在饭菜里挑三拣四。

  阿隼也听到了,他叹口气,万般无奈地对他说:“你不喜欢吃,就叫人换一盘上来,别在这拿菜撒气。”

  勃律撇嘴,不满地看他:“你是不是睡一觉起来了,还想和我说那些假兮兮的话惹我生气?”

  “没有,不想了,我想明白了。”阿隼承诺,端开被他挑拣地只剩下菜根的碟子,叫人换了一盘别的上来。

  勃律鼻哼,斜靠在椅子上享受着伺候:“算你还有心。”

  一旁渴了正喝水的阿木尔险些呛着,随即浑身冷寒地抖了抖肩,有些坐不住。他寻思着要不自己也下去找找还未回来宝娜和符燚,话还没向勃律脱出来,就见阶梯上走上来两道人影。

  勃律也看到了,立刻堆起笑脸相迎:“小嫂嫂?你怎么来找我啦?”

  其其格今日穿了身浅淡衣裙,神情不知为何瞧起来有些疲惫,让心细的阿隼多留意了几眼。

  之前他每见小公主身上的气息都是欢脱的,今日却沉凉——不,从那日刚来犁堤的时候,小公主就有些古怪。

  阿隼竖耳听他们说。

  其其格扬起笑,行了礼,后面跟上来的阿日彬也顺着行了一礼。

  勃律的视线掠过女子后面,心道奇怪,周围都是友族,这个男人怎么还配着刀寸步不离的跟在其其格身后。

  他还没思索好,就听女子说:“小殿下,昨日没在筵席上寻到你,贺礼只好今日来送了。”

  勃律目光一闪,笑着回:“不碍事。”他接过其其格递来的匣子,“这些日子没得空去见小嫂嫂,反而还让小嫂嫂亲自来找我,过些日子我去给你赔不是。”

  小殿下一顿,继续道:“表兄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他要驻守部族,大会结束后第三日,他会去找你。”

  其其格心神不宁地点头。

  勃律看她有些心事重重,以为是担心什么,说:“放心,表兄在族里呢,没有瞎跑。”他默了默,继而降低了声音:“小公主若是担忧阿拉坦苏和一事……那雅尔大会之后,若你哪日得空,我可以派人送你去看看。”

  不知是不是这件事触动了她,其其格垂下眼帘,神情稍显悲恸,动动红唇说了声“好”。

  勃律打开匣子看了眼,里面是个新鲜的没见过的精良小短刃。

  “这是阿拉坦苏和煅的吧。”勃律一语道破。

  其其格一愣,说:“对,是阿帕生前煅的,只留给我了两柄。”

  “还是小嫂嫂懂我。”勃律欢悦收下,“多谢小嫂嫂割爱啦。”

  送了贺礼,小殿下见小公主仍犹犹豫豫,神色难喻地站在面前不走,他不由心生疑虑。

  其其格看出了小殿下的疑惑,她扫眼左边的人声,往前又挪近了几分,和男子隔着小案小声说:“殿下,各部之间现在针对你们已是流言蜚语四起,恐怕日后影响甚大。”

  勃律忽地锐起眸光,眼睛向下方左右扫了一圈。

  虽然那雅尔大会表面上其乐融融,实际上各部之间频频交谈望向穆格勒部方向的举动,自昨日他就注意到了。

  这场那雅尔大会,暗地里气氛剑拔弩张。

  勃律舔了下唇,沉声说:“多谢小嫂嫂告之,此事我已知晓,我会禀明父汗的。”

  其其格一颗心被小殿下这样说落个七七八八,但她依旧没有走,似是还有话要和男子说。

  勃律这时是真的感到奇怪了,他有所察觉般及不可察地飞快瞄眼女子后面那个面目温和的阿日彬,细声问:“小嫂嫂还有事吗?”

  其其格心有余悸地瞥眼后方的阿日彬,最终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在男人的陪同下下了木阶。

  勃律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好像小公主藏着什么心事,一直憋着什么话,碍于旁人在,说不出口似的。

  阿隼在他身边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勃律闻之扭头,看他张张嘴想要同自己说什么,好巧不巧,这时宝娜和符燚吵吵着回来了。

  符燚满脸懊丧,宝娜还跟在他身边一路数落,让他心情更差了。

  “我哪知道啊。”他一上到坐台上,率先传进几人耳中的就是这个话。

  “怎么了?”阿木尔急忙凑上前,非要去听一听这热闹。

  符燚抹把脸,苦丧着脸:“我昨日还专门去打听了打听,没见阿鲁沁部那人今年来啊,怎么今日就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了,好家伙,他属地鼠的吧。”

  “没出息。”宝娜偏头骂他。

  符燚的脸丧的更厉害了。

  勃律等闲视之,安慰他:“失之交臂啊,没事,这次回去多吃点,明年继续。”

  符燚恨恨咬咬牙,勃律这话听起来不像安慰他的,像是他赢不赢都无所谓,他不稀罕一样。

  这一打岔,阿隼要和勃律说的话就没法说了。很快,下一场射箭就要开始了。

  符燚还坐在一旁苦哈着脸垂丧,腰上还绑着令人笑话的彩色鲜艳的绸带。

  “殿下,你的弓。”宝娜没工夫去搭理暗自伤神的符燚,把小殿下的弓箭取过来。

  “我累的动不了了。”勃律懒洋洋地舒展四肢,“这场我不去了。”

  “啊?”宝娜和阿木尔均大为震惊。

  阿木尔怪道:“每年你都兴高采烈的要去,怎么今年放弃了?”他困惑地张望眼下面,“今年是来了什么高手?”

  “就算神仙下来了,我勃律照样射的赢。”勃律嗤鼻。

  “那你怎么不去?”

  “我肩膀疼,腰疼,腿疼,哪哪都疼。”勃律窝在椅子里不起来。

  宝娜恍然大悟:“殿下是昨日乐舞累着了?我就说啊,殿下就不应该答应这场乐舞!瞧瞧,可不耽误了今天的射箭比赛了。”

  “二殿下的人已经上去了。”阿木尔有些着急,“快点,做个决定。符燚是指望不上了,你要实在上不了,我替你去?”

  “你?算了算了。”勃律嫌弃,“你的弓箭几十年都没擦过灰了,上去了岂不更丢我人。”

  阿木尔心里骂骂咧咧:“那看看这次狼师里带来的人,还有谁可以上去?你不能第一天就输给二殿下吧。”

  勃律沉思须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右手边,冲男人笑道:“阿隼,你替我去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阿木尔满脸难以置信:“你让他替你去?”

  阿隼抬眼淡淡瞥了他一下,随后又把目光落在小殿下身上。

  “我不是同你说了,你若能拿了魁首回来,赏你好东西。”勃律没理会大惊小怪的阿木尔,凑头向阿隼低低加了一句:“我再把我赏你一天,你可就是今年最大的赢者。”

  阿隼说:“之前同我说的是让我参加,可没说让我顶着你的名头上去。”

  勃律“诶呀”出声:“都一样。”

  阿隼犹豫:“我若输了,可不是输的我的名头,而是你的。”

  “你会输吗?”勃律托腮注视着他,慢慢反问。

  阿隼凝望了会儿小殿下浅淡的眸子,忽而笑了,承诺道:“不会。”

  勃律彻底笑开,拍拍手招人去牵自己的乌骨过来,给阿隼做准备。

  射箭的场地比摔跤的地方要远一些,但也在三面坐台的视野范围内。宽广的的地方被木栏圈起来,里面挨着木栏的地方,共设立了四个吊着铃铛的高架。有一只爪子上拴着细长绳子、绳子尾端坠着个五彩斑斓的彩球的雄鹰,此刻正昂首挺胸站在一柱木桩上,用一双锐利敏锐的鹰眸打量着众人。

  今年参加的射箭人数,各部加起来大约有二三十人,其中穆格勒部就占了八人,狼师算上顶了小殿下名头的阿隼共三人。

  阿隼取了紫雁弓,下了台阶三两步往不远处圈起来的射箭场上走。乌骨已经被人牵到了场地外面,拴上了彩色飘带,腹侧挂了只装的满满的箭筒。

  勃律饶有兴致地坐直了些背脊,身子往前挪了挪,抻长脖子去看下面。阿隼颀长的身姿大步匆匆跨到乌骨身边,整理好后利落地登上马,拽着绳缰往场中走。

  乌骨通体乌黑,毛发锃亮,鬃毛被编成了好看的网辫,随着踏风在半空飘飘扬扬。

  谁都认识小殿下的马,这匹马陪着小殿下在那雅尔大会上赢了一个又一个魁首,更是护着小殿下冲锋诸多战役。然而此时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这匹和主子一样傲气的骏马,背上竟然安安稳稳驮了别的人。

  也不知是对阿隼身上勃律的气息已经十分熟悉,还是和主人心意相通早就对阿隼放下了戒备,总之男人骑着乌骨是愈发顺手,就像是自己养了多年的马儿一样。

  阿隼的出现让众人的目光顷刻间纷纷汇聚在他身上。这个有着中原面貌的男人在场地中尤为突出,尤其是挺拔的身姿,虽然穿着简单的衣衫,却也掩不住他浑身的气度。

  ——他是穆格勒小殿下的什么人?

  猜疑不断地从四周涌入,议论声渐起,却没影响到场上的男人和坐席里的殿下。

  勃律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隼的身影,有些被迷乱了眼。可就在这时,阿木尔破了他心里的那点萦绕,碰了碰小殿下,有些担忧:“勃律,这小子他行不行啊。”

  “总比你那生锈了的弓要行。”小殿下被他搅得收回目光,敛起眉仰靠回椅背上,毫不客气地奚落。

  阿木尔想起了什么,忽然忿愤:“要不是符燚告诉我这小子在昭仑泊什么都会,我还被蒙在鼓里!”

  “嘁,我早说了,你们都小瞧他了。”

  阿木尔欲言又止:“你不会……第一眼见到他就看出来了吧?”

  勃律掏掏耳朵,回想了一下:“我哪有那么厉害,只是他在我身边藏得太差了。”

  没把你瞒住,倒是把我们都给瞒住了。阿木尔轻笑一声,算是回应,之后识趣地不再开口找不自在。

  一直闷闷不乐的符燚突然瞪大眼,“咦”了一声:“二殿下怎么上去了?”

  阿木尔赶紧顺着他的话找过去,果不其然,延枭扬着满脸的胸有成竹,竟破天荒的自己下去参加了今年的射箭。

  这样一算,穆格勒有九人参加了。狼师占了三名,延枭占了两名,大可汗手下占了四名,都是穆格勒擅长拉弓的勇士。

  阿木尔适时乐哉:“二殿下这是见你没上,自己想去赢魁首了。”

  勃律对此只感到轻蔑,冷哼一嗓:“有我在他赶着去丢人吗?这是知道比不过我,只能趁着这次机会耍耍威风了。”

  延枭的马是匹赤红色的血马,模样瞧上去威风凛凛的,也不知跑起来会不会撒蹄子把人甩下去。

  勃律转眼在场上众人只见看了一圈,发现纳曼部的那个跟在其其格身后,叫阿日彬的男人也在其中。小殿下眯起眸子,在他定定望着某方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发现他在看阿隼。

  这人脸上好像常年都是温温和和的,像是不会生气一样。但越是这种人越可怕,比必勒格那种根本捉摸不透的还要可怕。

  场上的雄鹰突然开始躁动。它埋下头颅,高耸腰背,扑棱着翅膀,一副随时要展翅入天穹的姿态。人群坐下的马也随之不断踢蹄,做好奔跑的准备。

  场上在静了几道呼吸声后,雄鹰忽然长唳,紧接着,它宽大的翅膀掀起烈风,爪子从木桩上离开,贴着人们的头顶,盘旋着直入半空。

  一声哨响,鼓声阵阵,射箭开始了。

  各部的勇士扬鞭策马,一股气冲了出去。高架上悬挂的铃铛只有四枚,分别立在东西南北四角。所有人都争抢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拉弓搭箭,想要拿下开场的第一铃响。

  在不停奔跑的马背上,有一支不知谁射出的羽箭,穿过三四人直直朝着东边的铃铛飞射。眼见着就在最后一刻箭刃撞响铃壁,却从南面飞出另一只箭羽,打在箭杆上将其击落。

  射箭之人懊恼地握拳垂向大腿,瞪着射掉他箭羽之人,再次拉弓,这次却是对准对方手上的弓。

  这一箭,把那个不知哪个部的勇士的弓脱手打落,让人不得不下场。

  勃律突然大叫:“我忘了告诉阿隼,这场不止能射铃铛了。”

  “可我看这家伙挺会玩啊。”阿木尔望着场上拉弓的身影,只见男人箭尖瞄准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弯弓。

  箭刃穿空的“咻”声埋落在马蹄声中,可阿隼的这只箭却成功击落了那名勇士的弯弓。

  看到这里,勃律眉开眼笑:“阿隼果真是聪明绝顶,一学就会。”

  话音将落,场上第一声铃响在阿隼的箭刃下响亮的划破嘈杂,颤进所有人的耳中。

  “好!”四周赞赏四起,拍案叫绝。

  不多时,射箭场上就接二连三响起了声声铃音,亦有诸多人被击落手中的弯弓,只好惋惜退场。

  盘旋在半空的雄鹰坠着一条细绳和花球,始终没有人去射。这只雄鹰比阿隼在穆格勒练习时看到的那只还要大,飞的还要快,翅膀宽厚,飞速滑翔在无气流的晴天下轻而易举。

  有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举弓打算去射天上雄鹰爪子上绑着的系带,只要把花球射落,那今日射箭的魁首便一目了然了。

  然而雄鹰在他这箭射出时就有所预料般展翅飞高,箭刃射到半空就坠了下来。

  有几人用光了箭筒里的利箭,无法再继续射响铃铛,退下后场上只剩下了不到十五人。

  阿隼伏身半趴在乌骨背上,他腿边的箭筒里还剩下五只箭杆。他迎着风抬头看了看越飞越高的雄鹰,视线落回的时候,他目光准确无误地抓在了跑在他前方延枭的身上。

  男人暗沉的眸子在延枭的马蹄和手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随后他夹紧马肚,抽出箭筒里的利箭,在乌骨离延枭的马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快速搭弓,从侧面对准二殿下手上握着的弯弓。

  延枭注意到身边追上来的人时为时已晚,他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拽绳避开,阿隼的箭刃就脱弓直朝他飞了出来,正正打在他的弓杆上,将他极其爱惜的弓身打出一个凹槽,脱了手飞到地上。

  延枭咬牙切齿地瞪着阿隼,可射箭比赛暴露在各部眼中,更在大可汗的视野里,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二殿下狠狠甩掉马鞭,策马出了场地,下马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场上又被迫退出几人,此时已经过去将近一炷香。

  阿隼再次抬头,观望着天空的雄鹰。

  他的箭还剩下四支。

  他摩挲着箭筒里的箭羽,刚要抽出两支,还留在场上的阿日彬却就在这时,极力拉弓,对准雄鹰爪后飘扬的细带,扯力把箭刃送了出去。

  纳曼部的人欢呼,似乎在提前欢喜阿日彬的魁首。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箭刃努力往空中攀爬,马上就要碰到雄鹰的时候,不知从哪窜出另一支箭,将阿日彬射出的箭毫不犹豫地打落。

  雄鹰因为这遭响动飞的更高了,两柄箭也从空中直坠在地,一个箭杆掉到地上时已经被射穿成了两半。

  阿日彬先是一愣,随后抬头看向射箭之人。

  阿隼在射落阿日彬的箭杆后,丝毫没有迟疑地从箭筒中抽出剩下三根箭,一齐搭弓拉弦,在不断奔跑的马背上直立起腰身,上半身微微离开马鞍,三支箭刃齐刷刷的瞄准了花球前的细带。

  ——已经飞的那么高了,还能射到吗?

  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三支箭刃脱弦而飞。最末的一支抵着中间那支的尾端送力,自己落了下来;第二支则抵着第一支送力,将最前面的箭刃送到高空,擦过雄鹰的翅膀,锋利地射穿了花球的系绳!

  雄鹰长唳,失去累赘,轻松地往更高处飞翔,而花球和箭羽垂直落地,被阿隼稳稳接在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没想到殿下身边还有这等高手,今年的花球赢得格外精彩。” 额尔敦塔娜侧头冲小殿下道了喜。

  勃律谢了称赞,模样神气地笑着说:“是啊,我们阿隼可不是谁都能瞧不起的。”

  半空的翱鹰还在盘旋,花球却已落入魁首之手。阿隼捧着花球,驾马从场上慢悠悠走出来,路过阿日彬的身边时,听见男人赞赏道:“你的箭术真好,刚才那箭法我从未见过,是从何学来的?”

  阿隼颔了首,默了默,不太愿意和他说太多,于是言简意少,说:“家师所授。”

  “我还以为是小殿下摸出了新技法,从他那儿学来的呢。”阿日彬眸光闪了闪,对男人的那种说法感到新奇,但他没再多问,报以微笑后便策马出了场地。

  魁首一出,三方坐台上有惋惜有庆贺,可几乎热闹比方才更甚。酒觞相碰,笑颜欢声,在坐席间不断交融,好不乐哉。

  阿隼把射下来的花球交给旁人,牵着乌骨向小殿下独属的马厩而去。他将马领进棚中,解下它脖上的彩色飘带,抚了抚侧肤和鬃毛,这才转身走出去关上棚门。

  欢声笑语尽从前面的坐席上散开,传到马厩的时候乐声已经不大清晰了。他提着弓和空了的箭筒往回走,一路上来往的人不多,大多数都在前面坐席,一时间周围的气氛相比刚才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马蹄声,稍显平静。

  阿隼的脚步不由快了几分,想赶紧回坐台上找小殿下兑现诺言。就在他将转入一处坐台后方、打算从后不扰视线抄道回去的时候,身后突如其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可话中熟悉的称呼让他的脚步骤然停滞,把他狠狠钉在了原地。

  ——“祁将军。”

  阿隼猛然瞪大双眼,抓着弓与箭筒的手指用力一缩,开始小幅度地颤抖。

  ——这个称谓,他有一年未曾听见了,为何如今会在这里听到?

  彼时他就像被人撕开了最隐蔽的茧,将里面他掩藏了许久的真实一缕缕重新拽了出来。

  他原本都快忘记了那时候的撕心裂肺和汲汲顾影,原本在万念俱灰之后刚碰到可以独属于他的光芒,打算平生都在这里陪着他的狼主,奈何上天像是看不得他好过,非要亲手再把他推进昔日的深渊。

  男人的一双黑曜泛出点腥红。他沉重吐息着,手背青筋暴起,慢慢扭头向后寻着声音看去。

  他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身躯高挑、面相冷艳的中原女子。她的相貌放在大庆京城中格外出挑,可现在身上穿着的却是不起眼的侍女衣袍。

  他不认识这个人。

  阿隼攥紧手拳,瞪着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冷声质问:“你是谁?”

  此时这处的坐台后方除了他们再无旁人,身边分外寂静。

  女子勾了唇,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祁将军,果真是您。”

  阿隼咬住后齿,他觉得这个女人十分危险。

  中原女子对他的警惕置若罔闻,她盯着男子俊朗的面庞,好像在寻找记忆中的样貌。

  她向后小退半步,向着面前的男子屈膝行了一礼,缓道:“刚才在穆格勒坐台上虽然隔着远,辨不清,可自打将军的箭一出手,属下就知晓是您了。”

  “您的这身箭法……还是老王爷教授的吧?”女子说,“听闻邱河一战,祁将军三箭射杀越宽河而过的敌军将领,传回首捷,这一战大庆大胜,邱河之水浸染鲜红。”

  阿隼手拳不断收紧,依旧戒备地望着她:“你到底是谁?我并没有见过你。”

  “将军平日在殿下身边事务繁忙,自然不认得属下。”女子冷静道,“属下暗中侍奉在殿下身边,殿下又三番五次往王府跑,所以自然是认得将军的。”

  阿隼沉下脸:“你是他的人?他身边有玄卫十一,你是哪一个?”

  “属下为玄七。”女子说。

  阿隼脸色更冷了。他只知道李玄度身边有暗中替他办事儿的十一个玄卫,却不知道都是哪些人,其中玄一和玄三他倒是知道,日日跟在李玄度身边,走哪跟到哪,但不会轻易露面,就连东宫里服侍的人都未曾知晓他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阿隼怒问。

  “自然是殿下的命令。”女子道,“此事事关东宫,也事关大庆。将军已有几月不曾见过殿下,恕属下无法告知。”

  阿隼脑中飞速运转。他突然想到岱钦,想到哈尔巴拉,想到勃律同自己分析的种种,忽然大怒,又难以置信。

  阿隼垂在身侧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他突然心生恐惧,害怕身世暴露。

  他猛然上前一步,低吼:“他是不是和草原做了什么交易!”

  女子莞尔:“将军才是要同殿下讲讲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吧?殿下念了您数月,日日盼着将军回去。”

  阿隼冷笑一声。

  女子说:“祁将军,殿下很思念您。您该同属下回去,届时您想知道的,殿下都会细数向您告知。”

  “我回去?”阿隼讥讽,“我回去等着他再拿一道圣旨出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杀我吗!”

  “将军,您自小同殿下一齐长大,难道还看不出殿下的心意?”女子冷下眸光,“方才这话还望将军慎言,若此话传进殿下耳中,殿下定会痛心。”

  阿隼怒火中烧,呼吸缭乱。

  李玄度他配吗?他不配!

  女子顿了一下,继续劝说:“昌王之位殿下一直为将军守着,将军是时候回去袭爵了。”

  “我不稀罕。”阿隼逼迫她一步,一字一顿道:“你立刻滚回大庆,告诉他,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去。”

  男人红着眼道:“我若再在穆格勒里见到你,定杀了你。”

  女子无动于衷。

  阿隼目眦欲裂,吼道:“滚回去!”

  女子蹙了蹙眉,看着逼近自己的男子,顿觉一阵压迫。她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阿隼后方传来一声探询。

  “阿隼?”

  阿隼心中一惊,赶紧回头,见小殿下正遥遥站在坐台拐角的地方,正欲朝自己走来。

  阿隼余光瞥了眼女子站的地方,发现已没了身影。他暗自吐口气,褪去冷寒,快步向着勃律而去。

  “你在干什么?”勃律停下脚步等他离近后皱眉瞧他,“都多久了怎么还不回去?”

  “迷路了。”阿隼笑笑,一掩而过。

  勃律眯了眯眼,显然不信他的话,但也没再细问什么。他回头望了眼,却只看见了一抹消失在拐角处的衣衫背影。

  “殿下怎么来寻我了?”阿隼走在他身边,窃喜。

  勃律努努嘴:“结束了就回帐吧,见你迟迟不回来,还以为被谁拐走了呢。”

  阿隼说:“不会的。”

  “那谁知道呢。”勃律嗤笑,“我看你是谁对你好你就巴巴的对谁好,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阿隼心中方才升起的惧怕此刻烟消云散,他说:“也就只有殿下能让我心甘情愿被卖了。”

  勃律抬了抬眼,询问他什么意思。

  阿隼小心地握上小殿下的手:“我得了魁首,殿下不是许了我嘉奖吗?”

  “是啊,嘉赏,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得魁首的。”勃律好笑地看着他,末了才发觉手中的异样。

  “你手怎么这么湿?”

  阿隼一愣,抬手看了看。

  刚才情绪太激动,淌过手心的冷寒还未消散。

  “许是刚才太紧张了。”阿隼急忙胡诌了一句。

  勃律嘁了声,拉着他赶紧往帐子走,要让他好好洗洗。然而快要走到帐口的时候,他们二人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叫住了勃律。

  小殿下停驻脚步回头一看,竟是小叶铁铊部的公主,额尔敦塔娜。

  勃律问:“公主怎么到我这里了?”

  额尔敦塔娜破有分寸的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说:“方才殿下走得太急,我只好来这里等殿下了。”

  勃律眨眨眼,疑惑道:“不知公主找小王所为何事?”

  “殿下,是关于小叶铁铊部和穆格勒部的联姻一事。”

  勃律不悦地敛眉,等她继续说,可额尔敦塔娜却闭了嘴,看了眼阿隼。

  勃律心烦意乱,会意后对身边的男子小声说:“阿隼,你先进去吧。”

  阿隼点了点头,扭身进了帐子。在他进去的前一霎那,他听到了女子越来越小的声音:“殿下,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帐子里静悄悄的,他逐一把烛火点燃,收拾着东西等着勃律进来。

  不多时,小殿下就走了进来,他看眼外面,已经没有了额尔敦塔娜的身影。

  勃律直径走到座前坐下,半点没有要和阿隼透露方才他和公主都聊了些什么。

  阿隼想了想,朝小殿下贴过去。

  “你干什么?”勃律放下杯盏,眼带笑意的看着他。

  “殿下,您可不能言而无信啊,说好的嘉赏呢?”阿隼低笑着说,“还说要把自己赏我一天,干什么都行。”

  勃律支着头,踢掉靴子抬脚抵上阿隼的腿,防止他再进一步。

  “小王我一言九鼎,说有嘉赏就有嘉赏。”勃律笑地缱绻,“可明日还有赛马,赏你一天这种事,等回了部族,你再找我兑现也不迟。”

  阿隼叹口气,有些怅然。

  “阿隼,你今日那三箭就连父汗都夸赞了呢。”勃律放下脚,对他说:“大可汗的嘉奖可是千金难求,记得想想自己想要什么,明日求一个回来。”

  “求什么都行?”阿隼问。

  “什么都行。”勃律抻个懒腰,“那雅尔大会上的魁首,大可汗都会允一个嘉赏,什么都行。”

  阿隼落了落眸,看到小殿下腰间的位置,那里别着的狼符有些失了光泽。

  他想,这东西应该是耀眼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黯然。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的生辰礼呢?”勃律等了半响都没等来男子别的话,不太满地埋怨说:“昨日不是说今日给我吗?”

  阿隼闻声将眸子移到他的脸上,看了须臾,笑了起来。

  “你不会当真没给我准备吧?”勃律拉下脸,“你已经拖了好几日了,再拖下去你拿出来我也不要了。”

  “有的,生辰礼肯定有的。”阿隼低笑两嗓,只见他从袖中拽出一跟绳子,绳子的末端串了几颗珠子,最后牵着从袖口坠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扣。

  勃律一愣,满心欢喜地接过来,拿两指细细摩挲着。

  “这是什么?”

  “平安扣。”阿隼在他面前俯身,将其替他带到脖子上。

  “这是陪我经历过生死的物件,你且带好了,它能保你一生平安。”

  勃律低头爱不释手地转着脖子上光滑圆润的玉扣,咧嘴笑地甚为开心。

  “绳子是我重新编的,珠子也是向宝娜和阿木尔寻的。我编不好,耽误了些时间。”阿隼打好结,撤开些身子,去看小殿下的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星光。

  “这是我今年最喜欢的生辰礼了。”勃律向他保证,“我会好好珍惜它保护它的。”

  “它也会保护你的。”阿隼蹲在他面前,仰头笑着说。

  勃律突然叫道:“那你没有了,你怎么办?”

  “我有殿下就够了,你不是说会无论如何都护着我吗?”阿隼望着他的眸子说。

  勃律恍然点头,将玉扣小心翼翼地贴着肌肤塞进衣服里拍好。他点了点胸口,又点了点阿隼:“它护我,我护你,你后半辈子就在我身边偷着乐吧。”

  阿隼失笑,连连说好。

  勃律点在男人衣襟上的手蓦然收紧,在阿隼还没来的急反应的情况下猛然拽近自己,活像偷香一样蜻蜓点水般在他唇瓣上贴了一下。

  “赏你的。”小殿下亲完后舔了舔嘴唇,咧嘴得逞似的笑道。

  “殿下未免太合算了些,这一下哪里能够啊。”阿隼叹喟。

  勃律想狡辩,哪料下刻,面前的男人学的有模有样地迅即揽上自己的后脖颈,迅速将自己拉近,吮在刚舔过的湿润的嘴唇上。

  这个吻循序渐进,起初慢慢在浅尝,后来就犹如汹涌涛水淹没了二人的呼吸。

  旖旎只短暂幸存了一夜,翌日就骤然破散。

  穆格勒部和小叶铁铊部要结亲的消息不知是谁散了出去,飞快地传遍各个部族,悄悄冲着穆格勒的坐台交头接耳的人更多了。

  阿木尔他们也是听到了点风声,但这件事情他们小殿下并未亲自道出口,所以不敢太过妄言,但那雅尔大会上的流言蜚语仍是让他们不得不担忧。

  穆格勒部灭族迭儿列部的事情已经让各部产生了忌惮,造成了一些异响。穆格勒部的做法有些心寒,大可汗的手段似是着了急一般打压蠢蠢欲动的各部,又像是疑神疑鬼心思太重。

  谁都不愿意整日提心吊胆的在多疑下过活,生怕哪日一不留神被扣了脏帽,就失了性命。

  现如今中立的小叶铁铊部又要和穆格勒部联姻,无非是草原的一方霸主为稳固当前的局势所为,又是在积蓄战力。

  这些都难免越来越让其他部族更为害怕,却又心怀丝丝侥幸。

  ——怕穆格勒下一把刀的刀头反扑自己,又看在小叶铁铊部被笼络同盟之上庆幸穆格勒还算重视他们这些部落。

  这时候人心要散了,对穆格勒极其不利。

  阿木尔对联姻一事忧心忡忡,虽然小殿下背后得了小叶铁铊部的支持是好事,但穆格勒顶在这样的关头上突然窜出要和他部结亲,多少有些影响。

  勃律此时已经去了赛马场,并未在坐台上。阿木尔没办法一时间问清楚缘由,想了想,扭头对一旁的阿隼问道:“昨夜只有你陪着勃律,联姻一事他可有和你说些什么?”

  阿隼敛眉,轻轻摇了摇头。小殿下和额尔敦塔娜在帐外聊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也没有和他说一星半点,像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根本不想让他知道一样。

  但阿隼看着阿木尔,笃定回道:“但殿下说过,这个妃他不会纳。”

  阿木尔还在思索着这件事到底该劝殿下纳不纳的时候,他一偏头,却瞧见坐台上上一瞬还在和可汗可敦相谈甚欢的小叶铁铊部公主,下一刻就不知和可汗说了些什么,起身下了木阶,往赛马的起点走去。

  赛马的横道由西至东,只只旌旗竖立在两旁,一路贯穿至两里外。三方各部的坐台坐立在横道右侧中央的位置,可以将赛马的起始至终点全部尽收眼底。

  小叶铁铊部公主直径朝着还待做稍整的勃律而去。少年背对着她站在旗帜旁整理着乌骨背上的马鞍,刚要登上马背,被额尔敦塔娜叫住。

  勃律收回脚,站在地上等着女子靠近。

  额尔敦塔娜规矩地行了礼,开口道:“先祝殿下博得魁首。”

  勃律扬眉:“多谢公主。”

  额尔敦塔娜笑了笑,从手中露出一块东西递给小殿下:“两部结亲,这是我送予殿下的信物。”

  勃律看着她手里的一枚玉佩,并没有接。

  女子也不急,伸着胳膊等他,末了慢悠悠补充一句:“也是昨日我同殿下所作交易的信物,凭此物,殿下可以随时进出小叶铁铊部,亦可以寻求我们的帮助。”

  勃律舔了舔下唇,看了会儿玉佩,到底接了过来。他把物什在手指间翻转了一个来回,说:“小王可没有东西能给公主。”

  公主并不在意:“无妨,我的信物送到殿下手上就行,其余的殿下莫要担心,我早有准备。”

  小殿下这才自如地扬了扬手里的玉佩,对她说:“这玩意儿是中原来的吧。”

  “殿下所说不错,这东西于我而言十分重要,还望殿下莫要丢了。” 额尔敦塔娜的眼中忽然有了丝怅惘。

  勃律笑了笑,把东西塞了起来藏好,怕被阿隼回头摸到。

  少年抚了抚乌骨的颈项,好笑着出声:“听说公主早就属意小王了?”

  女子瞬间听出了什么意思。今早的流言她也听到了几分,现在看来小殿下也得知了七八。额尔敦塔娜失笑道:“若结亲,殿下是不二之选。”

  “公主不是有倾慕之人吗?这种流言传遍草原,可对您和您的心上人不大好。”

  女子落寂地垂下眼帘,嘴角的弧度有些苦涩。她怅然叹息:“……我们不可能的。”

  勃律手中动作停滞,侧首看她,有些不解。

  这件事额尔敦塔娜没有在勃律面前掩饰,她向小殿下吐露了事实:“他是东越人,所以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勃律眼中闪过诧异。

  额尔敦塔娜不以为意地淡笑道:“我们相识相知在东越,可惜小叶铁铊部需要我,我不能留在那里。”

  勃律沉默,过了会儿沉声说道:“虽然你我之间有约定,但公主可真的知道这次两部结亲意味着什么?”

  “自然。”额尔敦塔娜说,“小叶铁铊部如今在乌兰巴尔部和穆格勒部之间岌岌可危,必须寻求依靠。昨日我也同殿下说了,乌兰巴尔部已经笼络了草原北面中立的乌珠沁部和图林部,不然今年那雅尔大会上他们还能出席。”

  勃律说:“你们也可以选择乌兰巴尔。”

  额尔敦塔娜严肃道:“乌兰巴尔狼心狗肺,不是同盟的最佳选择。我身为一族公主,要优先以族人的安危为重。”

  勃律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子,暗示:“穆格勒部和乌兰巴尔部之间的战事总有一天要做个了断,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月后,或是一年后。”

  女子并不为其所惧:“我阿塔已经做好了为草原牺牲的准备了。”

  她说的是为“草原”,而不是为“穆格勒”。

  勃律了然。恰逢这时,擂鼓轰鸣,角号高呼,小殿下点头向公主示意后,翻身上了马,向着起始点踏去。

  今日各部族人有的凑热闹的便全跑去赛马道两侧呐喊助威,宝娜拉着符燚也早早的站在终点等待着小殿下,现在还站在坐台上的只有阿木尔和阿隼。

  他们都清楚的看见小叶铁铊部的公主和小殿下说了好些话才回来,各自心中都有了猜疑。

  今年参与赛马的比往年要多,赛道打头站的就是英姿飒爽的小殿下,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乌骨的侧颈,目光在赛马长道两侧一直站到终点的各部族人的欢呼声中来回扫视,姿态瞧上去是胜券在握的慵懒。

  穆格勒的大殿下也上了场,却神态憔悴地居于后方。大殿下的马术在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好,可惜年前摔断了一次腿,今年又遭逢羞事,整个人的状态一落千丈。

  历年还有人的马术能让小殿下搏一搏,不知今年大殿下还能不能和他一较高低。

  两方的高呼声不断,给谁助威的都有。始点的一匹匹马在躁动里开始耐不住性子,就等鼓声急促,号角重新吹响,扬蹄一马当先冲出去。

  阿隼在坐台上等的有些心急,想和阿木尔也去寻宝娜他们等着小殿下赢得魁首下来。他刚要同身边的男子下去,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是大可汗身边的人。”阿木尔小声对他说。

  他们二人感到意外,不知道此人究为何意。下刻,那人就面无表情地道出了来意。

  他把阿隼领到了大可汗面前。舒利可汗正同将回来的额尔敦塔娜畅谈,一靠近,阿隼就听到公主说:“回可汗,我的信物殿下已经收下了。”

  “可汗说笑了,殿下很喜欢,还回了我此物。”公主笑着举出一枚指环。

  阿隼先是蹙眉,但只扫了一眼,他便又舒展了眉头。

  ——这东西不是勃律的。

  虽然不知道勃律和这位公主之间都达成了什么共识,但此番看来他当真没有失信于自己。

  舒利可汗对此十分欣慰。前去领阿隼过来的男人通报了一声后,可汗先是请公主坐回坐席,在坐台上观看赛马,这才心情较好地把视线移到阿隼的身上。

  舒利可汗明锐的眸光打在男子身上,沉声问道:“你就是昨日射箭的魁首?”

  阿隼处事不惊,微微低了首,行了大礼,称“是”。

  舒利可汗将人来回窥察了一圈,执起杯盏喝了口酒:“中原人,你是怎么到草原的,又是怎么在勃律身边的?”

  阿隼沉着冷静,丝毫没有被上头的威严所震,说:“回可汗,中原动荡,小人是逃命来的,幸得殿下所救。”

  舒利可汗“嗯”了嗓,搁下杯盏,目光再次直射到他脸上:“你的箭术很不错,在中原学的?”

  阿隼再次道“是”。

  舒利可汗有了兴趣:“哦?中原还有这种高手?”

  这是在试探他。

  阿隼落了落眸子,谨慎道:“家师不过是一介闲散人士,小人也是偶然拜师,才得了箭法。”

  可汗大笑:“胜者可得一个嘉赏。说吧,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兵刃良驹?还是想求个高位?”

  阿木尔站在不远处注意着阿隼的动作,心里为他捏了把汗,生怕这人一句话说不得当,把大可汗惹怒了。

  谁知下一刻,他心中的担忧果真落实了。

  阿隼面上不卑不亢,扬声道:“回可汗,小人没有想要的东西,但是想替殿下讨一样。”

  舒利可汗眯住眼,嘴角的笑意收了很多,扬头示意他说下去。

  男子抬头,直视着可汗的眼睛,说:“小人想替殿下求狼符。”

  第一百三十章

  阿木尔当场变了脸色,胆战心惊,反而阿隼仍坚定的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动容。

  这时,号角吹响,沉闷的角音敦厚,却声声振奋。紧随着,一匹匹骏马撒开蹄子,狂奔在赛道上。

  两侧的欢呼雀跃声随着赛事的激进而高昂,数十匹马踏着鼓乐和角音奔腾在草地上,一路穿过平地越过树木,直直向着终点而去。

  这是最激奋人心的时刻,也是最自由洒脱的时刻。

  赛马不仅赛的速度,更赛的是马术。黑马驮着背上的人儿一马当先,直冲着终点的旗子飞快奔跑。

  这位草原上最年轻的勇士稳稳坐在马背上。他附着耳边的高呼,在狂奔的途中身子突然往右歪斜,整个人双腿用力夹在马上,上半个身子几近贴在地面,手堪堪划过草枝后,才猛然借力使自己从新坐回马背上。

  两方叫好声骤然高起,连绵不断,赞着三王子的马术比去年还要精湛。

  后方紧跟不舍的其他各部勇士,有的十分灵活的在马儿背上也献上自己的马术,顿时生生惹得各部的助威声又高了一层。

  这时,有人追上了最前面的勃律。男子耳朵一动,从杂乱无章的马蹄狂乱声中抓到了一撮愈发近的咚响。

  他侧了侧头,余光留意到有一人赛马已经离自己万分的近。可他只瞟了一眼,照旧波澜不惊,丝毫不慌,当即扬鞭喝驾,让乌骨随即跑的更快了,不多时把后方的人又甩在了身后。

  赛场上人声鼎沸,鼓乐齐鸣,赛马带动的裂风唰唰扇动着两道旁高杆上的旗帜舒卷。

  勃律驱策着乌骨愈发迅即,离终点越来越近。不远处的正前方,可以看见草地上支立起来一根木柱,上面插着一个飘着彩带的小旗,绘制着金乌和天神的图腾纹样。

  小旗隐约见了身影,勃律便伏了身子,让自己契合在乌骨的后背上。他耳畔充斥着簌簌狂风,扬飞他的发辫,也让方才秀马术掉出来的一枚玉扣随风后荡。

  乌骨好似成为了赛道上飞起的马儿,带着勃律冲过重点的瞬间,也让小殿下顺利拔掉了插在木桩上的图腾旗帜。

  霎时间,两侧观赛的人拍手高呼欢悦,庆贺着今年赛马的魁首。

  小殿下使劲拽扯乌骨的缰绳,让其赶忙停下惯性前冲的身躯。他坐在马背上高举彩旗,让四周的人都看清了谁才是魁首。

  阿隼自打小殿下冲出的那一刻眼睛就黏在了远方赛道上那道飞奔的黑色身影,他的目光一直跟到终点,直至他取得了赛马的彩旗。

  阿隼想,他赛起马来,就像草原的风一样。

  时隔多年后,小殿下的自由自在和倜傥不羁,仍久久地萦绕在他心头,魂牵梦绕。

  赛事结束,大可汗才重新开口:“你胆子很大。”

  阿隼回过眼神,始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半点屈卑都没有。

  阿木尔根本无心去观看小殿下的赛马,瞪着眼,将一口气一直浮在嗓喉,已经做好了替这个男人向大可汗求饶的准备了。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勃律都和他说了什么!要嘉赏就好好的要嘉赏,替勃律要什么狼符!他要的起吗!

  阿木尔额头突突的跳,脚尖动了动,他看到舒利可汗的面色已经寒沉了下去。

  大可汗盯着男人,忽然记起来:“你是那个放跑哈尔巴拉的中原人?”

  当下,整个坐台上的气氛跌到了谷底,所有人大气不敢喘。

  唯独阿隼面不改色的挺直地站在那里,声音坚毅:“这件事殿下已查明,并非小人所为。”

  大可汗目光逼人,俨如阴厉凶猛的鹫雕:“勃律倒是宽宏,什么人都留。”

  阿木尔心里咯噔一下,冷寒立即淌了出来。

  “想要狼符?”大可汗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下方这个中原人,几个字反复在嘴边翻捻,末了冷嘲:“口气倒不小,勃律让你这样讨的?”

  阿隼说:“和殿下无关,是小人自作主张。”

  大可汗盯了他良久,突然起身,语气压着威慑和一时听不出的喜怒:“你若能接下来场场夺魁首,我就把狼符当嘉赏重新赐予勃律。”

  说罢,舒利可汗在寂静的气氛中走下了坐台。一旁的可敦敛眉看了看阿隼,叫起额尔敦塔娜,也一同往下走。

  大可汗和可敦都离开了,做台上的侍女们也随之退却。

  阿隼站在原地没动,旁人看在眼里以为是他对可汗生了惧意,吓得挪不动脚根了,实则只有阿隼自己知道,他一直观察着一位完美掩入侍女中,不知为何留在大帐名唤“玄七”的中原女人。

  他的目光死死钻入女人离去的背脊里,仿佛要钻进她的血肉中,从里剥开看看她到底有何目的。

  昨日他纠结许久,到底还是基于对自己身份暴露、会被勃律抛弃的惶恐,没有告诉小殿下这个女人的事情。

  他咬了咬牙,攥了攥手,觉得还是应该由自己铲除这个危害。

  阿木尔等人都散去了,才怒气冲冲地疾步来到阿隼身边。

  “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阿木尔气的骂他,又有点劫后余生的错觉。男人看了眼没有人的阶梯,方才压低的声音不禁抬高了几分。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大可汗面前求狼符!就算仗着以往的偏宠,勃律都不敢求这个!”

  阿隼被他吼的看过来:“勃律需要狼符,况且那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狼符是可汗的!兵也是可汗的!勃律也要听从可汗的!”阿木尔怒喝,“你庆幸吧,可汗没有因为你的僭越治罪于你,更没有牵连到勃律,不然你一百张嘴都说不明白,现在早就被人拿刀架走关起来了。”

  阿隼皱眉,还想反驳,可这时延枭正巧回来,吊儿郎当地往坐台上走,还没上来就在木阶上把他们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阿木尔看到二殿下,阴着面孔收了嘴边的话。

  果不其然,延枭晃悠悠地甩着一根马鞭子上来了,软着身子跌进座椅上,埋进软垫中。他身子前倾摘了颗小果,一口塞进嘴里。

  男人边嚼边讥笑着瞥向二人,把阿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狼符?”二殿下讽刺,“就你们?还想着要狼符?下辈子吧。”

  阿隼的眸光唰然如利刃扫射过来,胳膊却被阿木尔牢牢地攥紧了。

  男人听见有另一道声音从他们后方的台阶上往上走。

  是勃律回来了。

  阿木尔回头看去。小殿下夺了魁首意气飞扬,他眯着眼笑,笑里却不达丝毫的温度。

  勃律越过阿隼和阿木尔直径看向延枭,反嘲:“二哥这话怕不是在说自己?毕竟你欢愉了十几年,现在手上握的还是大哥啃下来剩下的。”

  延枭没看到勃律上来,听到声音了才知道他把自己的话也是一字不落的听完整了。他面露凶恶地握紧拳头,可见勃律根本不给自己机会,让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带着人就重新下了坐台。

  勃律在前面走,阿木尔和阿隼沉默地跟在后面。草地上,宝娜和符燚还沉浸在殿下夺得魁首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坐台上发生的事。

  小殿下和宝娜及符燚会合后,方停下脚步。他站在坐台下方叹口气,无奈地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怎么回事?”勃律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阿隼身上。他稍加一思索,就明白了延枭刚才嘲讽的是什么意思。

  他问:“你向大可汗求了什么?”

  阿隼闭嘴不答。

  “狼符。”阿木尔看不下去了,啧道:“这小子为你求了狼符。”

  勃律惊诧一瞬,笑了:“你求那玩意儿作甚?”

  “那本来就应该是你的。”阿隼依旧这样回答。

  勃律默下来,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扭身向着穆格勒驻地的方向迈步。直到离近了帷帐,后方后知后觉跟上来的宝娜和符燚也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赛马之后很快夜幕便下垂,昏蒙地掩盖在夏末的草原上。

  各部的马除却勃律的乌骨,大多都拴在犁堤各自驻地中的马厩里,每族的马都有专门的人照料。此刻阿鲁沁部的马厩里,有人正不断往槽里加着干草,让疲累了一天的马儿补充体力。

  这时,有一人顶着夜幕悄悄贴近阿鲁沁部的马厩。他的面貌在低垂中看不清楚,身量也不高,身上的衣着没有任何特征。

  照料马的人已经提着干桶离开了。那人警惕地瞧了四周,除却马厩里马儿的鼻息和不断咀嚼干草的声音,没有听见任何响动和人声。

  他从马厩旁露出身子,快步站在各匹马的面前。他一一寻找着,从左到右依次看过,最后站在一匹马的面前。

  他上前细细看了圈马的脖子,从上面找到了一个标记。他后退一步,从袖中翻出一个小瓶,小心翼翼拔开,将里面的滴液洒在这匹马面前的枯草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瓶子盖好,塞回袖中,随后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溜出马厩。

  马被喂饱了后便不再躁动嘶鸣,过了片刻便安安静静地在马厩里休憩起来,仿佛没有一丁点的异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回到驻地,宝娜和符燚并未被其余三人之间微渺僵硬的气氛所影响,一个比一个脸上有光,连帐子都没回,直接就兴高采烈的去同族人庆贺小殿下的赛马魁首。

  阿木尔本来也打算直接离开,但他始终心有顾虑。他跟着勃律一起入账,见小殿下一言不发,便揪起眉头。

  他没先继续计较阿隼对大可汗的莽撞,反而向勃律确认另一件事——

  “小叶铁铊部的公主今日在可汗面前可是拿出了你的信物,你真应下了她的婚事?”

  阿隼听到一愣,立刻看向小殿下。赛马后回来的一路上勃律都沉默不语,以为进帐第一件事是先骂自己,谁知道阿木尔抢先开口,拖出来的是这件事。

  勃律没点头也没摇头。

  阿隼注视着他忽然心慌——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乃至信了这人的话。

  阿木尔对此心中已经了然了。他舌尖在口腔内壁舔了舔,替另一个男人问了出来:“阿隼说你昨日信誓旦旦讲不会纳妃,怎么今日就变卦了?”

  阿隼垂落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他觉得此刻勃律一开口,自己笃信那些话的样子像极了笑话。

  既然这样,那勃律为何还要在坐台上顶撞大可汗?他又何必在自相矛盾里辗转反侧一夜才解开心结,昨晚干脆直接点,把人打包了扔到小叶铁铊部就是了。

  勃律扫眼阿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倒也好笑,这人生了闷气也舍不得走,黑着脸笔直的站在自己身边,根块煞神似的。

  勃律心里笑起来,出口的话明面上是对阿木尔说,实则却是对阿隼说的:“做场戏罢了,那信物也不是我的。额尔敦塔娜有笔交易,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错。”

  阿木尔听的怀疑勃律脑子坏了,声音不禁高了几分:“做戏?两部联姻岂非儿戏,你别到时候不想纳又甩脸子,让两部都为难,大可汗再治你罪!”

  “这个妃纳不了。”勃律靠在椅子上,神色暗晦。

  他一手抵在嘴边,利用遮掩舔了舔嘴角:“额尔敦塔娜向我透露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作为交换,穆格勒成为他们的后盾。”

  “什么交易?”阿木尔的心忽地悬了起来,没等勃律回答,自顾自地又问一句:“大可汗不知道这事儿吧?他是真的要给你选妃。”

  “父汗的目的正好对上了小叶铁铊部的胃口。”勃律点头:“她想借此结亲来依靠穆格勒,取得穆格勒的庇佑,为了要我答应才同我做交易。”

  毕竟单方面的结盟对多疑的舒利可汗并不是最好的结果。

  阿木尔忧虑:“可到时候若不能轻易悔婚……”

  “这妃我断不会认的。我可自始至终都没当着众人的面儿亲自开口同意,亲也是小叶铁铊部单方面应下的,等到时机成熟她会先毁约。”

  阿木尔默言,过了会儿推测道:“小叶铁铊部内乱了?”

  勃律的手往鼻下挪了挪,刚好挡住嘴角。他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乌兰巴尔笼络了中立的部族,这是不日要和我们宣战了。额尔敦塔娜在这则条件下答应我,若双方开战,他们会极力支持我部。”

  阿木尔听到这话,当即肃下神情:“要打仗了?可汗可知道这事儿?”

  “我猜额尔敦塔娜已经把此事告知父汗了,所以两部的婚约才会急急忙忙定下来。”勃律深吸一口气。

  “草原上中立的部族不多也不少,乌兰巴尔要是真的勾结了那么多部族一齐进攻穆格勒,彼时定是场持久的恶战。这事儿既成全了父汗的目的,战事一发又增强了穆格勒的战力,换我我也不能全然不顾。”

  “而且……”勃律心中原本踏实的实地忽然坠落一块,缺了缺口灌入了冷风。他眼神飘忽不定,犹豫道:“而且,我担心这仗要是打起来,我们唯恐会招架不住。”

  阿木尔蹙眉,不太高兴勃律这样说:“我们的臣族和盟族并不比乌兰巴尔的人少。”

  勃律抿了抿嘴:“如今来到犁堤的部族,你去看看哪一个不是对穆格勒部灭迭儿列部有非议的?父汗做的事儿已经寒了大多部族的心,我现在有些担心他们的衷心。”

  阿木尔心惊,他张了张嘴,说:“他们、他们没有这个胆子,他们不依附穆格勒,难道自寻死路要去投靠乌兰巴尔?”

  勃律缄默,对阿木尔的话既不肯定也否定。

  过了几息,小殿下话锋一转又转了回来,对阿隼笑眯眯地说:“所以啊,额尔敦塔娜都只是做做样子,这个妃我是纳不了的。”

  阿木尔抖抖肩膀,对着勃律笑得甜腻得脸相当不自在。他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越看越不对劲。

  这些日子他再不看出点猫腻,就跟符燚一样傻了,只不过怎么都想不到小殿下竟能对这个中原人感兴趣,兴趣还愈演愈烈,恐有烈火拔高的势头。

  于是既然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便赶忙出了帐子,一刻都不愿在这两人面前多待。

  阿隼看眼阿木尔离开的身影,眼睛从新落在勃律脸上。

  小殿下的话无疑给他悬浮的心又敲打了回去,牢牢固定在里面。

  他有些唾弃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勃律三言两语消了情绪。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心上人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一个字都能安抚到他,这个定律从几年前在他身上就很适用。

  勃律招招手,让他做自己身边来。

  小殿下笑着看他:“你刚才是不是突然就不信我了?真以为我了骗你要去纳个王妃回来?”

  阿隼皱眉不悦:“你的话没一个准的。”

  “啧啧,你就是不信我。”勃律叹息,“真伤心,这么久了你该摸摸该做做的,结果到头来不信我,我真吃亏。”

  “我没有。”阿隼无力招架,只好苦着脸极力证明自己。

  小殿下撇撇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佯装漫不经心的问:“父汗今日是怎么应允你的?”

  阿隼怔愣一瞬,挪开洒在勃律脸上的目光。

  小殿下扬了扬眉,伸手戳了戳他,让他快点回答。

  阿隼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纠结片刻,轻声说:“接下来几场都夺魁首,他就把狼符还你。”

  勃律果真默言下来。阿隼没敢看他,过了会儿,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喟。

  “阿隼,那个狼符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勃律脑袋一沉,埋头枕在阿隼身上:“就算要拿回来,也是我亲自拿回来,不用你靠嘉赏去求。”

  阿隼低头看着身上的小殿下,眼神渐渐柔和。

  “但是你为了我冲撞父汗,我很高兴。”勃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地很开心,他拿头蹭了蹭阿隼:“不过下次别这样做了,你一条命不够霍霍的。”

  男子缓出口气,轻轻“嗯”了声。

  他想想,说:“那魁首怎么办?”他其实还是想为勃律争取一下。

  勃律惊诧的半抬头向上瞥他。小殿下思索一息,立起身子认真的看着他说:“你知道接下来几日比什么吗?”

  阿隼一怔,不确定道:“蹴鞠?”

  “明日是狩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看我们比累了,打点兔子什么的轻松轻松,倒没什么。” 勃律双手抻过头顶,懒散打个哈欠:“往后是蹴鞠,击鞠,还有赛布鲁。”

  勃律垂下胳膊,看着阿隼说,“后几日的我都不能保证能拿魁首……去年的魁首都花落各部。”

  阿隼默言。

  勃律戳破他的心思:“你不会击鞠吧?蹴鞠呢?也不会?”

  男子搓搓鼻下,踌躇说:“京城里也有世家子弟玩过蹴鞠……但我很少碰。”

  勃律听他边说边点头附应:“所以阿隼,你真的不应该去应这件事。”

  男子抹把脸,刚要继续开口,小殿下做了决定,在他身边再度道:“这些我替你上场。”

  “狼符拿不拿回来无所谓,我不在乎,你若是上去被人欺负了,我可就不高兴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们来到犁堤已经有七日,初秋悄悄然降临在还泛着夏末余温的草原上。

  因着并不是争夺魁首的日子,所以今日各部的人过了巳时才慢悠悠的来到坐台。

  狩猎的地方离坐台有些距离,更靠近犁堤东北面深处的一大片树林。但他们到底还是要从坐台出发,直到申时再回到坐台,带给各部丰富的猎品。而各部会把猎来的猎品搭火上架,伴着垂暮在火光享受属于他们的欢闹。

  可即使火热的气氛继续蔓延,从中却夹杂了些连阿隼都察觉出的反常风向。

  勃律注意到男人在他身边替他整理松开的护腕的时候,眼神还时不时朝四周扫视。小殿下看了他一眼,把已经系好绳子的手臂收回来,垂眼打量了一圈,问:“你在看什么?”

  阿隼回过神色,蹙了蹙眉,说:“各部对你们的态度比前几日表现得更明显了。”

  “是因为两部婚约的关系吧。”勃律了然。他抬眼顺着阿隼得话随意得扫了眼四周,确实发觉周遭聚集的这些准备参与狩猎的人群中,小声非议不断。

  他扯了扯绳缰,没管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正欲上马,阿木尔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勃律见状,已经踩在马镫上的脚落回地上。

  阿木尔一贴近他,就直言了当地开口禀道:“桓颜部的那位小公主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族了,现在他们首领在向可汗恕罪。”

  勃律并不感到意外:“小叶铁铊部和穆格勒部的婚约都定下来了,她再不走是等着直接吃宴吗。”

  阿木尔紧接着说:“不止他们,就连别的部的一些女眷也欲要返程了。”

  勃律默了一瞬,轻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本来就是父汗召来有意选妃的,怎料他们有这想法却不敢,现在好了,小叶铁铊部上赶着把自己送过来,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小殿下一脚重新踩上马镫,利落的翻身上马。他坐在上面寻思了一息,看看下面的阿隼,对阿木尔说:“你来的正好,去给阿隼寻一匹马,让他随我一道狩猎。”

  阿隼还没开口,就听阿木尔语气离奇道:“勃律,敢情我来禀消息,你把我当杂役使唤。”

  “一群女人,走就走了。”勃律掏掏耳朵,不太耐烦:“只要今日不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都别禀了。好不容易狩次猎,你能不能让我开开心心的去,开开心心的回。”

  阿木尔无言以对,指着马上的小殿下愣是说不出一个字。他连带着阿隼也一并瞪了一眼,任命地捞马匹去了。

  “你的紫雁弓呢?赶紧去拿。”勃律伸脖子叫了声阿隼。

  男人这才找到机会,犹豫道:“我就不去了……”

  勃律打断他:“为何不去?”

  阿隼望圈四周:“这不大合规矩。”

  小殿下一愣,扬扬下巴点了点几步外符燚的身影,示意道:“符燚都去了,你为何不能去?你箭术那么好,不想炫耀炫耀让他们开开眼界吗?”

  阿隼舔了舔上牙膛,觉得勃律跟他睡几觉已经忘了他在穆格勒里是什么身份了。男人心烦地敛起眉,颇有撒气的意味。

  他说:“奴隶要有奴隶的样子,我上场了别的部对你岂不有非议?”

  勃律回味了一遍才彻底懂。他忽地笑道:“你这是怨我没给你名分呢?”

  阿隼一噎,别过头要离开。

  “诶诶,回来。”勃律坐在马上猛一弯腰把人给捞了回来,“你又想些什么呢?早和你说过那雅尔大会谁都能参加,没规矩说你不能去。他们不去是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高超的箭术,你不去岂不委屈自己这身本领了。”

  阿隼怨念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扶开勃律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扭身回去取紫雁弓。等他再回来,阿木尔也领着装备齐全的一匹马走了过来。

  巳时七刻,犁堤的狩猎在坐台中央的歌舞中展开。勃律策马带着阿隼直奔树林的时候,身边窜过阿鲁沁部的马,他分心瞄了一眼,只见阿鲁沁部的长子冲在前,后面跟着颓唐的大殿下。

  进入树林,各部的人马便立即分散四方,勃律便也没心思去操心旁的事情。他轻车熟路的带着阿隼朝前走,打算去深处碰碰运气。

  阿鲁沁部参与狩猎的统共五人,都跟在长子身后。大殿下一声不吭的落后几步,想要趁此离开。

  身下的马从一出发就有些不寻常的浮躁,他不清楚这丝情绪来自哪里,但他潜意识觉得若再在林中停留会生事端。于是他策马的速度愈来愈慢,直至落在最后,渐渐和阿鲁沁部的所有人拉开距离,他才猛然拽紧缰绳,驱策身下的马扭身朝着来时的路奔回。

  这场狩猎不参加也罢!

  可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没多久,大殿下就没来由的开始心慌——身下马的喘息不知为何愈发沉重,蹄步狂奔的也凌乱,横冲直撞的往前跌撞。

  大殿下被颠得暗道不对,急忙拉缰绳,想要迫使马匹停下。可他越扯马挣扎的越厉害,腥红着瞳孔,驮着他直往树上撞。

  若是他们就这样直直撞上去,必是马死人亡。

  大殿下急出一头汗,他想出个巧法让马避开了身侧粗壮的树干,继续朝着坐台的方向猛冲。

  就在这时,突然从两边窜出来两匹马,笔挺的立在道中央,挡住了大殿下的去路。大殿下心中一惊,瞪眼看过去,发现竟是方才跟在阿鲁沁部长子后面的人!

  二人窃笑着看着冲来的大殿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黑球,猛然往前面的地上一摔,一道炸响惊得大殿下的马立蹄长嘶,扭头改道向着后方闯。

  大殿下还没有所行动,身下的马就带着他狂跑出了几十步外。奋力地奔腾让马浑身开始往外渗血珠,耳朵也滴滴答答流出鲜红的血液,随着狂奔的气流飘出耳廓,落在斜后面的草地上。

  马儿的瞳孔往外冒出血丝,渐渐糊住了它整个黑仁,封住了它的视线。它更加的焦躁,想要加大力气,晕头转向地狂驰。

  它不知道是,急速的奔跑只会增加体内血液外渗的速度。它现在已经濒临死灭。

  男子伏在马背上,手往下一抹,摸到了满手的血滴。同时,他也听到身后不仅有散漫的马蹄声,还有人张扬的笑声。那些人瞧着他狼狈的背影,声声讥嘲刺进他的脑海,让他不由恼怒。

  他似乎明白自己的马为何会发狂了!

  阿鲁沁部的人马始终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就像是观赏戏剧一般,想要看他如何化险为夷。

  大殿下咬牙切齿,想要甩脱后面的人,然而如今自己的马却无能为力再驮着他跑出树林回到坐台,他再继续在马背上坐下去,迟早有一刻会死在马背上。

  男子只做出了一瞬的思考,就蓦然松开了缰绳,毅然选择放弃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马。他在急速的奔驰中途侧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跌到草地上滚了两三圈,立刻爬起来要往树林外跑。

  怎料他还没跑出一步,身后急促射来一支箭羽,射穿他刚养好不久的小腿。箭刃穿透肤肉和骨头,从小腿前钻穿出来,狠厉地钉在了草地上。

  男人惨叫一声,直接疼的跌趴在地。他额间瞬间冒出冷汗,红着一双眼睛撑起上身,摸出一把身上别的短刃,伸手蹭到小腿肚的箭杆上,毫不犹豫地将其箭刃和箭杆的尾端砍断。

  大殿下咬住舌头扭过身子,腿上扎着一小截断掉埋在肤肉里的木杆,伏在地上死死瞪着驻马停在远处的男人。

  阿鲁沁部的长子手中此刻还攥着一把弓,拉弦的动作将将放下。

  男子想撑起身继续跑,但阿鲁沁部的箭头都擦了让动物麻痹的药物,这药物散进人的体内,足以让人短时间内动弹不得。

  大殿下愤恨盯着阿鲁沁部的长子慢悠悠策马踏来,最后停驻在自己面前。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冲上方怒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阿鲁沁部的长子冷笑一声,下马走到他手边:“方才大王子身边跑过一只兔子,我射了一箭,哪料射歪了,竟射到了你腿上。”

  大殿下谇了一口:“何来的兔子!你敢有意伤我,父汗会治你的罪!”

  听到这话,阿鲁沁部长子大笑起来,大放厥词:“大王子,就算我把你杀了,穆格勒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毕竟你都是弃子了,舒利还会为了你和我们翻脸吗?”

  大殿下腿上的伤疼的他浑身一颤,面色苍白——不知是男人的话戳穿了他始终不敢承认的事实上,还是腿上的伤真的疼的厉害,

  阿鲁沁部长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男人,半分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他踩上大王子受伤的位置,狠狠下压。

  大殿下疼的惨叫。

  男子不屑嘲讽,松开脚踢了踢大殿下,弯腰揪起大殿下的衣襟将人从地上大力抬起几分:“还以为你马术能有多好呢,结果连匹发疯的马都降不住。”

  “是你干的!果然是你干的!”大殿下怒目圆睁,突然起了力气,抬手用短刃划向男人,直取他的喉咙。可这一下没能得逞,又有一支箭飞速射来,穿近他的胳膊,顺势让他疼的扔了刀子。

  大殿下当即攥上受伤的小臂,喘着气狠戾地瞪着远处射箭地阿鲁沁部的男人。

  “就是我,我就是想要你死。”阿鲁沁部长子忽然握上他插在小臂上的箭杆,狠厉地让箭刃又往里钻了几寸。他狰狞地笑着,看着男人煞白的面容,恨不得把眼前人咬碎。

  大殿下咬紧牙根,呼吸出来的气息颤的厉害。

  “你害死了我妹妹。”男子收起笑,抽出一把刀子,避开要害,迅猛地插进大殿下的右胸壁上。

  “你害死了我妹妹!”男人吼道:“阿鲁沁部总要向穆格勒部讨要个说法。舒利舍不得杀你,可我们才不管你死活。”

  大殿下凄厉疼叫,左手离开小臂,死命地扣上男人的手腕。

  男人手中的刀子又往里深陷了几分,他贴近大殿下道:“阿鲁沁部并不怕穆格勒,实话告诉你吧,早在那雅尔大会之前,哈尔巴拉就来找过我们了。”

  大殿下吐出一口血水,哑着嗓子喊:“你们骗了我们!骗了穆格勒!”

  阿鲁沁部长子大笑:“如今草原上,乌兰巴尔部才是霸主,你们穆格勒等着被我们啃干骨头吧!”

  “这里已经是深处了,不会有人来这里,你就在这自生自灭吧。”他拔出刀子,下一手插进男人的腹部,又飞快抽出。他狞笑着起身,把浸了血的刀子插回刀鞘中,转身上马离开。

  大殿下捂着腹部的伤蜷缩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仅存的气息。他吐着血,伸长手在地上往前用力攀爬。

  阿鲁沁部的人已经策马离开了,可他眼前却忽然朦胧出现了另一双靴子,正不断踩着草地向他走来。

  大殿下努力抬头向上望,模糊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男子。

  是一个他恨不得人死的男子,但现在这个人就宛如救他的最后一道机会。

  大殿下用沾上血的手指摸上来人的靴面,竭力张着嘴,说一句吐一口血水。

  “必勒格……必勒格……救我!”

  男子轻笑一声,缓缓俯身蹲下来。他淡淡看了眼已经抓上自己靴子的手指,伸手将其抠了下来。末了,他的脚根往后挪了半寸。

  他提溜着大殿下的手掌任其无力地垂下地,语气轻蔑:“大殿下莫不是求错了人——求我救你?可我只想让你死。”

  必勒格的手指间突然出现一把小刀,轻轻贴在大殿下出血的胸膛上:“你能走到今日,算你活该。阿鲁沁部的人没有一刀杀了你,真是可惜。”

  大殿下“啊啊”叫了两声,抬手再次想要抓上必勒格,不过这次却是想要扣上此人的命脉。

  “必勒格!你个畜生!”

  必勒格忽地笑了:“殿下骂的好,何不多骂几句,不然以后你就骂不到了。”他避开大殿下抅来的手,把玩着刀子在指尖转了几圈。

  “你该死,你阿娜也该死,舒利更该死。”必勒格眼中闪过厉色,“不过说到底,你们一个接一个死了,也算不到我头上。我不过推了一叶舟,最终都是你们自食其果罢了。”

  “阿鲁沁部的人有一点说得不对,你不应该自生自灭,你应该死在这把刀下。”他借着大殿下右胸壁上汩汩冒血的伤口再次把利刃刺穿下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像阿鲁沁部的人一样避开要害,他的刀子穿进里肉,用力下划。

  刀刃在肤肉里锋利的划开新的伤口,刃面撞上心脏,血液在地上愈阔愈广,最后浸湿一大片草地。

  必勒格瞧着失去生息的男人,仔仔细细把刀子擦干净,这才扭身离开,神情平缓到就好似他方才什么都没做一样。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勃律把箭射出去,却分了心射歪了,一头扎在离兔子半寸的草地上。他耳朵一颤,没顾得上失误,扭头向着另一边望去。

  阿隼见状赶忙搭箭,替他补了一箭把将窜起来要逃的兔子钉在地上。他两步跑过去把兔子提回来,见小殿下仍旧直立在地上不动,问:“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勃律神情严肃,侧耳又听了须臾。

  阿隼也听了听,可什么都没听到。

  “罢了,许是哪部的人在追什么吧。”小殿下没放在心上,收了弓上马,和阿隼继续朝着里面走。

  他们在申时末才回到坐台,卸了马上带回来的猎物,数了一遍记了册。交给兴致冲冲的族人后,勃律就一头栽回了帷帐里。

  初秋的天正午头狩猎还是有些热,到了黄昏清风吹的又有些凉。勃律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灌着水,褪去了嘴里的干涩,才吩咐人去烧水准备沐浴。

  宝娜端了盘刚烤好的腿肉走进来:“殿下,这是我管前面要来的,您若是累了不想去坐台,就在帐子里歇息吧。”

  “去,晚上热热闹闹的,怎么就不去了呢。”勃律又给自己斟了杯水,目光一抬看到宝娜正往小几面上搁食案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镯子。

  “呦,这都戴上了。”勃律立刻撂了杯子,抓过宝娜的手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瞧。

  宝娜抿抿嘴,想笑又生生压了回去。她见小殿下一直端详着这个镯子,愈发感到害羞,从勃律手中把手用力抽了回来。

  女子低了低头:“这可不是我自愿戴的……他用一件貂毛换我戴的。”

  “呦,没想到啊,符燚长心眼了。”勃律支着腿哈哈笑起来,看宝娜握着镯子宝贝的紧,便把人往外赶:“行了,你把肉送来就去前面玩吧,不用在这跟着我。”

  宝娜回身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阿隼,之后飞快点头,笑地喜上眉梢,冲勃律行了礼就迫不及待小跑着出了帐子。

  “今日她倒离开的积极。”阿隼看着她的背影还不忘嘀咕一声。

  “人家是去找相好的了。”勃律抽出小刀在烤的外焦里嫩的肉上面划了两下,刮下来一片,用银刃插着往阿隼面前伸了伸胳膊,把肉送到了男子的嘴边。

  小殿下压了几分嗓音说:“你相好就在这儿,你还想学她往哪跑?”

  阿隼眼中立刻浸了笑意,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绯色,从小殿下的刀上接过肉咬进嘴中。

  勃律撸袖吃了几口,这时有人来传水烧好了。小殿下把刀子扔在盘中,拍拍手起身要去脱衣裳。

  刚解开一个系带,勃律偷偷往后看了眼收拾小几的阿隼,清了清嗓子,问他:“你要洗吗?”

  阿隼背脊一顿,回头对上小殿下的视线。他眸中暗了神色,笑起来:“我洗了,殿下今晚可就出不了帐了。”

  勃律一听,立刻收回目光,顺带着脚还往里面站了站。他低头继续解着衣服上的绳带,声音越说越小:“那你还是忍忍,晚些时候再洗吧。”

  他还想去前面观人乐舞呢,一年才能看到一次别的部的舞,可不能错过了。

  小殿下把外衫里衫尽数褪去,裸着肩臂刚要去解腰上绳子,就听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笑。

  勃律扬了扬眉,停滞下手上的动作,歪头延着来声望到倚在自己身侧帷壁上的男人。

  “笑什么?”

  阿隼的视线原本盯在小殿下身上的红痕处,冷不丁听到对面发问,目光不着痕迹地往上一移,落在了他挂在脖间的物件上。

  男子说:“这玉果真衬你。”

  勃律垂头把贴在自己肌肤上的玉扣捏起来,在指尖翻了一个面,复而抬头对他说:“你真觉得我带着好看?”

  “好看的。”阿隼点头。

  “我从未戴过这种中原的物件。”勃律乐滋滋地说,“你放心,我稀罕的紧,你送的东西以后都不会离身的。”

  “好。”说这话的时候,阿隼已经踱到了勃律的身侧。他炙热的手掌贴在身前刚及冠的男人的肌肤上,微微低了头,想去亲一亲小殿下笑起来就很好看的唇瓣。

  勃律察觉到阿隼的意图,眼睛顿时笑着眯起来。他稍一扬头,配合着阿隼落下来的亲吻。

  就在两人刚要碰上的时候,帐帘被人“呼啦”一声掀扬起来,紧随着飘进来一道声音:

  “你们回来怎么这么晚,符燚早早就拎着猎物回来了。”

  阿木尔的脚尖才迈进来,话音就猛然夹住。他刹然定在原地,瞪着着一双眼睛,愣愣瞧着里面紧贴的两人,脚根一时之间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倒是勃律先反应过来,冷着脸斥他:“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王换衣服沐浴的时候?”

  阿木尔张张嘴,顿时把要说的话忘在了脑后。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过身逃一般的往外跑:“你、你慢慢洗,我、我就不打扰了。”

  阿隼见帐帘被他掀的飘飘悠悠,拿弯起来的指节蹭蹭鼻子,身子离开勃律了些许。

  见没得到该有的亲热,勃律不大乐意了。他哼了一声,随手拽过一件长衫把自己裹住,蹬掉下裤。

  小殿下本想扭身半点搭理都不给他,直接朝外侧走,但路过阿隼身边时又突然反了悔,总觉得自己亏点什么。于是他想也没想,飞快地在他嘴上偷香亲了一下,这才丢下耳廓浮起一圈红晕的阿隼,头也不回的跑去沐浴。

  等他们二人来到坐台的时候,四周的氛围已经格外喧嚣热闹了。场中央起舞的人跳的是别的部族的舞步,曼妙的身姿在火堆的照耀下格外惹眼。

  勃律洗去了疲惫,懒懒散散的跌坐在软垫中,招呼身边的阿隼跟他一起吃刚端上来烤好的肉。

  还没执刀切上一口,阿木尔急匆匆地跑上来,却在看到阿隼的一霎那又有些失言。

  “干什么?”勃律奇怪地瞅着他,“你今晚怎么这么冒失。”

  “有事要禀,方才要不是你们……”阿木尔的话戛然而止,他往下咽了咽,像是把接下来的字一并咽了下去。

  勃律啧口气:“我不是说今日什么事都不要禀吗。”

  阿木尔为难。

  “算了算了。”勃律瞥他一眼,招招泛着油光的手说:“什么事,快点说,说完好吃肉。”

  谁知阿木尔这一开口,就是件大事:“阿鲁沁部连夜回族了。”

  勃律立刻停下手上切肉的动作,蹙眉转向他,压声问:“这什么情况?”

  阿木尔舔了下嘴唇,往前挪了挪,飞速道:“不知道,他们连可汗都没请示,直接就回去了。”

  “走多久了?”

  “算算时辰,应该是狩猎没结束就出发了。”

  勃律拧住眉心,一时想不明白阿鲁沁部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这么匆忙到连父汗都不通报就离开犁堤。

  “这事父汗知道吗?”

  阿木尔抬头望眼大可汗的方向,只见有人这时跑上来附到其耳边说了些什么,舒利可汗的脸色明显黑沉了下去。

  “或许现在知道了。”他说。

  勃律瞥眼可敦,轻轻嗤笑一声:“可敦至今都没见到大哥一面,可见他去到阿鲁沁部的日子过的并不怎么顺心……”

  他收回视线,继而道:“阿鲁沁部走的这般匆忙,定事出有因。他们毕竟是中立的部族,你叫族中狼师的人多留意着点草原上的动静。”

  阿木尔颔首应下。

  阿鲁沁部走的悄无声息,硕大的犁堤里没有惊动任何人,走之前他们还不忘给犁堤扔下一场诛心的纷乱。

  另一边,远在大庆和草原边界处,月光低垂,清风浮着草原上的青草窸窸嗦嗦。

  有一人已经驻马站在那里多时,身后仅跟着三名亲信。他昂首在马背上遥望着对面,食指不断点着身下的马鞍金边,像是在算着时辰。

  不多时,就见对面有人迎着月光踏马而来。黑影离他们越来越近,直至男人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赵将军,许久不见啊。”男子倏尔笑道,丝毫没有为自己等待许久而恼怒。

  来人是一个叩在甲胄里的胖子,他的脸随着马匹从阴影处走出来,待瞧清了对面背对着光的男人,当即冲着谇了一口:“呸!狡诈的小人!若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本将这次连你们一锅端了!”

  男人却淡笑不语。

  赵长辉愤道:“殿下真是糊涂了,竟然和你们联手。”

  “赵将军怎么能这样说大庆太子呢,和我合作,那是太子有胆有志,是十分聪明的选择。”

  赵长辉冷哼:“殿下的决策本将确实干涉不了。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也挺能屈能伸的,竟能和昔日的敌手这般和气。”

  哈尔巴拉笑起来时双腿不断开合拍打着马肚,拽着缰绳仿佛要从马上笑下来。

  赵长辉瞪着他,骂了句“疯子”。

  哈尔巴拉并不在意。他笑够了,俯身趴在马头上方,对他说:“如今乌兰巴尔部是我说了算。更何况打你们的是巴特尔,我不已经把他的头颅献给你们了吗,我多有诚意啊。”

  赵长辉明显不想在这里和他扯东扯西。他朗声问:“我的人呢?”

  哈尔巴拉笑着说:“已经尽数进草原了。”

  “本将这次姑且信你一次,你若是耽误了殿下的计划,本将连你一起杀。”赵将军驱马往前踏一步,露出身后跟着的黑影:“这是最后的兵马,带本将去和其余的兵会合,本将还要见其他的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翌日,在击鞠开始前,勃律临时选择要替阿隼上场。

  阿木尔原本都打算告诉阿隼一些场上的损招了,此时看到勃律要下场万分不解。

  “你何时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之前不还说看不上吗。”

  勃律颇为不耐,扬头喝他:“肉吃多了,消食儿不行啊。”

  阿木尔笑一声,过来揶揄:“你从昨晚消到现在?”他扁嘴,看眼一边的阿隼,冲小殿下骂骂咧咧道:“你这就是实打实的偏心!”

  勃律呸口,恨不得把阿木尔那张嘴堵上。他斜眼阿隼,越说越来气:“这小子对这些是什么也不会,他要输了,输的可是咱们狼师的脸面。”

  阿木尔一愣,看向一脸无辜的阿隼,怪道:“你不会啊?”当即他也来了气,一巴掌拍到人的背上:“你不会你在可汗面前逞什么能!”

  阿隼摸摸鼻子,被拍的摇摇晃晃。他这次理亏,什么都说不出来。

  “符燚,上场了。”勃律勒紧护臂,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身朝阿隼挤挤眼。

  “看我带狼师赢个魁首回来。”

  阿木尔盯着这两人,让阿隼只能轻轻勾了勾唇,小声“嗯”了一嗓。

  小殿下走到坐台边,一脚踹上正讨好宝娜的符燚。男人“诶呦”叫一声,不敢骂回去,只好怨念瞪了小殿下一眼,回头又讨笑着和女子说了几句,这才跟着勃律乐颠颠下了坐台。

  击鞠是每部每队四人,两两相比。通常来说,一般参与的小部只会选出一队上场,而穆格勒部却是另外,按照大帐、二王子和小王子三方人数,各出了一队人。

  击鞠开始之前,会先按照抽竹签的顺序,决定两两相对的次序。第一轮狼师好巧不巧,抽到的竟是和小叶铁铊部打击鞠。

  阿木尔伸长脖子去看下方场地上骑在马上的人影,眯了眯眼,视线转而挪向这几日始终同穆格勒坐在一起的额尔敦塔娜的身上。

  男子转了转脑筋,起身绕过阿隼,坐在阿隼的右手边离公主近的地方。

  阿隼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这个男人,蹙了蹙眉,缩回紧碰着阿木尔的胳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

  阿木尔顺理成章地在阿隼空出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撑着双膝看了会儿场下的赛况,目不斜视地问右手边喝茶的女子。

  “公主以后就是我们狼师的王妃了,难道就不让部族在殿下面前输一场?”

  额尔敦塔娜听到后轻笑一声,放下杯盏莞尔回道:“我们不用故意输,小殿下也能赢。”

  果不其然,半炷香的时间,狼师赢得轻轻松松。

  第二轮在剩余的各部队伍里决出魁首时,狼师抽到了乌利瀚部。这轮上场的时候,已经午时了。初秋的烈阳高挂在头顶,照旧耀得人睁不开眼。

  阿隼端正了些身子,眯着眼睛专注着看着场下策马执球杖的身影。

  阿木尔在他身边叹口气,身子歪了些许,凑到男子耳边说:“勃律这次可为了你连击鞠这种赛事都亲自参加,我看你以后还给不给他找麻烦了。”

  阿隼偏了偏头,眼神却没从下面的身影上挪开。他问:“他以前都不在大会上参加这个吗?”

  “是啊。”

  阿隼飞快看了他一眼,又赶紧把视线落回去:“为什么?”

  阿木尔抱臂晃了晃:“勃律没怎么玩过这些,也从未对这些提过兴趣……说实话,他玩的其实并不好,还没有我玩的好。”

  阿隼凝噎,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勃律身上移开,转向身边的男子问:“那你为何不上场?”

  “就四个人。”阿木尔指着下面说,“就四个人!本来我是要上去的,结果你要上,四个人里把我顶下来了,谁知最后变成勃律上去了。”

  阿隼立刻嘲笑他:“所以你并不是里面最厉害的,不然也不会被换下来。”

  阿木尔耷拉着脸,被他的话说的阴郁的不行。他抱着双臂嘟嘟囔囔:“我可比符燚那傻子玩的好!谁知道勃律怎么想的,硬要把我换下来。”

  “我懂了。”阿隼笑地抖了抖肩膀,“一般玩的好的不太得待见。”

  阿木尔咬着后牙槽,盘算着背着勃律把身边这男人敲晕了埋在哪里比较合适。他眼睛滴溜溜在四周转了一圈,突然目光刹在坐台的右侧。

  他看到那里有一个人神色匆匆,正满头大汗小跑着过来。

  出什么事了?

  阿木尔眼皮一跳,顿觉不妙。

  这轮赛事刚刚开始,还未到半炷香,场下滚在各个球杖和马蹄间的彩球正跑的火热。然而就在骤然间,勃律听到坐台上传来一声巨响,惊地他手中的球杖被甩稳,堪堪避过滚在地上的彩球的侧边,眼睁睁瞧着它朝着后面人的球杖下跑。

  勃律顾不上自己的失误,急忙抬头朝坐台望去。第一眼他先落在阿隼身上,看见男人被阿木尔着急忙慌地拽起来退到一边,这才放下心,随即把视线转到造出声响的大可汗那里。

  阿木尔把人推到坐台边处便淌着冷汗一言不发。他清晰的看到来人禀报给大可汗的口型,内容上不是哪部又偷摸离开了犁堤,亦不是又出了什么差错惹可汗不悦……而是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

  阿木尔颤了颤嘴唇,又紧紧抿上。他瞪圆了眼盯着脚底的地面,满脸不可思议。

  ——大殿下死了!

  这声巨大的响动引起了三方的主意,就连场下的击鞠也停了下来。穆格勒的坐台正前方,有几人正抬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颤巍巍走过来,轻轻放在地上,随后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论谁看清了这具尸体的面貌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地上隐约显出人形的尸体让四周原本喝彩的人声刹然寂静。勃律身下的乌骨不安地喘了几气,驮着他在原地踏步。

  小殿下的目光在这具实体抬到坐台下的时候就看了过去,但他离得远,只能看到一团血肉模糊。

  大可汗将来禀报的人一脚踹下坐台,起身疾步向下走,踩得底板“咚咚”响,一声声宛如擂鼓急促的敲击在人心上。

  不安,局促,慌张……种种情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静寂里迅速笼罩每一个人。

  众人都看见图雅可敦跌撞地跑下坐台,推开可汗,扑到草地上那具浑身都是血的尸体旁。她颤着手难以置信地去辨认早已僵硬的面容,下一瞬似乎认清了此人是谁,顿然号恸崩摧。

  四下哗然。

  ——那是谁?

  ——死的人是谁?

  ——是大王子吗?

  ——大王子死了!

  各部开始骚动。有想立刻离开犁堤的,有想留下观望情形的;有的在愤愤讨论何人所为,亦有人在庆幸。

  乌利瀚王这次没有来,来的是一位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表兄。男人在听了亲信来报确认了死去的人正是穆格勒的大王子后,就匆匆起了身,却没先来到可敦的身边,而是找了将从坐台上晃下来的二殿下。

  他在延枭耳边附耳说了什么,才离身面露怆然地驻在可敦身后。

  宝娜的脸色在阿木尔脱口的时候就苍白了下去。她连忙望到场中刚从马背上跃下来的勃律,扭身就打算冲下坐台。

  阿木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低声呵斥:“你干什么!”

  “殿下还不知道死的人是谁!”

  阿木尔紧紧蹙眉,大手一拧把女子扯了回来拽到身后:“你给我老实待在这里!”

  宝娜急得眼红:“可是——”

  “没有可是!你哪也不许去!”阿木尔斥她,“下面已经够乱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宝娜死死咬住下唇,拗着脸在阿木尔的手里不动了。

  阿隼一眨不眨地盯着勃律朝这边走来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正在一步步走到巨大的沼泽当中。

  勃律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从马上下来了。他把手里的球杖交给一人,符燚跟着他一起往击鞠的场外走。

  “怎么回事?”符燚紧跟在小殿下身边,亚声问。

  “出大事了。”勃律锁住眉心。他看不清草地上躺着的尸体到底是谁,但心里已然有了七八分答案。

  能让可敦这般伤心的,还能有谁?

  他快步来到众人围聚的跟前,似有感般地瞄眼最外围丝毫没有伤感的延枭,这一眼甚至还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了点窃喜。

  他的视线没有在延枭身上做过多停留,紧接着就落到可敦腿边那个被撕咬着惨不忍睹的尸体上。

  勃律地眉心蹙的更紧了。他大致在尸身上扫了一遍,看到腰间露出的熟悉的令牌,心中豁然。

  ——果真是大殿下。

  大殿下的尸体不知被什么动物已经撕咬地凌乱,皮肉翻了出来,有的地方已经露了白骨,整张脸也只能隐约认出原先的面貌。

  勃律舔了舔下唇——犁堤里并没有这种猛兽,就连猎场里都不会存在这种凶兽,大殿下的尸身是缘何造成这般地步?

  他脑中遗忘了什么,心里却不断敲着警钟。

  他听见畏缩在一边抬来尸体的人胆怯地回禀大可汗:“小人们……小人们清理猎场的时候发现的……在林子深处……离得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匹被撕裂的马……”

  此人的声音不高不低,离得近的坐台上的人听到了点,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个犁堤都知晓了。

  “是谁!是谁杀了我儿!”图雅可敦哀痛欲绝的哭喊。

  四下争议不断——

  “是谁杀了大王子?”

  “尸体都撕成这样了,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会不会是阿鲁沁部?因着他们公主的死,大王子可是得罪了阿鲁沁王。”

  “阿鲁沁部昨天狩猎没结束就匆忙离开了,若是大王子在猎场遇险,多半和他们有关。”

  “可现在人都不在这儿,是不是他们动的手也未必可知啊。”

  “还有谁和大王子有旧仇?

  ……

  喧哗伴随着可敦撕心裂肺,使得耳畔一团嘈杂。大可汗扔在声声叱问,然而就在这种纷乱中,勃律乍然听见有一道声音,直直扎在了他的头上。

  “父汗,儿依稀记得,勃律是不是带了一只狼来犁堤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四周的纷扰继而更乱了。

  狼既是草原上的神,又是草原上的猛兽。草原人敬狼,却又怕狼,尤其还是跟着穆格勒三王子上过战场的战狼,发起疯来到底还是头凶兽。

  刹然间,勃律感觉背脊发凉,几道目光随着这句话纷纷钉在了自己身上。他睁大眼睛,瞪向人后方那个男子,勃然大怒。

  “延枭!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敢说你没带狼过来?”延枭指一圈四周,“我部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见你的狼来到了犁堤。”

  勃律咬牙切齿地吼:“它现在还不会捕食!”

  “说到底你带来的还是匹凶兽。”延枭冷笑,“一匹狼混在犁堤里,这里这么多人,指不定哪天就凶性大发乱咬人了。”

  他的声音高了几分:“谁人不知草原南面的狼都在你‘狼王’的麾下。现今大哥死在犁堤,尸身又被撕咬,你说说,这里除了狼,哪个还能这般凶残?”

  坐台上的阿木尔狠狠敛眉——事情的发展愈发对勃律不利。他攥在宝娜手腕上的手渐渐收紧,生怕女人一个不留神就冒然跑下去。

  下方,勃律攥紧拳头,脑中飞快思索。

  犁堤里除了狩猎的猎物,是不会有狼一类凶猛的野兽出现的。他本来就不应该把狼带来这里,就算是一只幼崽,也存在一定危险。

  可他并未教他的的狼如何捕食,那这犁堤里的野兽究竟是什么?

  勃律咬牙反驳:“我的狼有人亲自看管,昨日并未出过帷帐,更不用说进猎场了!”

  延枭在小殿下话落的一瞬间步步紧逼:“可小王昨日为何看见你的狼是被人申时带回的帷帐?”

  勃律一愣,这刹那幡然醒悟——延枭这是特意在这儿等着,在父汗面前给他顺势提个残杀手足的罪名。

  勃律张张嘴,刚想叫他的人来对证,可突然,斜后方的坐台上炸响起惊喊,叫众人的目光一度飞快地看过去。奈何离得远,不清楚是哪个部族的坐台惹出的纷乱,唯独人群中的惊呼声声传进耳中——

  “狼!有狼!”

  “真的有狼!”

  勃律惊愕,迅速扭头顺着来声望过去。

  一匹足有一人高的灰狼晃着脑袋从坐台一侧的间隙中挤出来,泛着幽绿狼眸扫荡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它的视线在四下惊慌中先慢悠悠地、滴溜溜地从右到左转了半圈,最后冲着一个站在草地上吓得拔腿就跑的侍仆,张开血盆大口扑了上去!

  来参加那雅尔大会的人几乎都不会佩戴刀刃,此时一匹见人就咬的狼猛然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不小的纷乱。

  坐台下的众人慌乱之中四处逃窜,那匹恶狼咬上侍仆抵挡抬起来的胳膊就不松口,它把人扑倒在地,下一口狠狠咬上了那人的脖子。

  顿时鲜血飞溅,草地上摊开一片血水。

  四周尖叫声不断,有将士赶忙取了就近的木棍和弓箭,想将狼射杀在草地上。然而这匹狼好似聪明的很,见身边围聚了人,立刻松开了咬断的脖颈,向着一个缺口处的人猛扑跃上去。

  那个男人立刻挥起棍棒要朝着狼的头颅砸去,可灰狼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眼见着就要咬上命脉,不远处一旁的另一个勇士当即搭弓射箭,一支箭羽直取狼的腹部。

  那匹狼瞅见了飞来的箭羽,竟是谁也没想到的身子一歪,直接避开了箭刃,落回草地上。

  四周众人错愕不已——这狼太过聪明!

  舒利可汗在大声召看守在坐台外围佩戴刀刃的将士前来伏杀恶狼。延枭瞧见这幅场景当即就变了脸色,慌张着脚根往后蹭,想离狼越远越好,但又好似是舍不得真的离开,他还想再继续给勃律使绊子,想亲眼看着勃律是如何一步步从高台上滚下去的。

  勃律已经全然顾不得旁人旁事和对他的栽赃。他瞧见场上的骚乱,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佩刀,但刀在参加大会的时候就直接放在了帷帐里,并没有带过来。

  他盯着那只作恶的灰狼,随后又去摸怀里的骨笛,却忽然想起能驱策狼匹的笛子好像还在阿隼那里。

  勃律懊恼地皱起眉,干脆挥开身前符燚的身子,大步孑然朝着狼的方向奔去。

  “勃律!别去!”符燚见状急忙要去拦他,结果小殿下脚步跨得飞快,他一手没拦住,让人直向着狼奔。

  勃律听不见身后人又嚷嚷了些什么,他眼中只盯着那匹呲牙凶狠的巨狼,赶在狼欲要再次跃起认准一人咬上去的时候,他推开了围在狼周围的人,顺势快手拍过一人手中的棍棒握在自己手中。

  也是这个动作,让他看清楚了这匹狼的全貌。

  只一眼,勃律就大为震惊——这狼不是瓦纳狼群里的狼,是隶属北面的狼!

  ——犁堤里为何会有草原北面的狼!

  就这分神的一霎那,恶狼失了原本的目标,把幽绿阴毒的眸子对准了勃律。它喉中传出阵阵嘶吼,利爪抠在地皮上蓄力,下一刻铆足了劲朝着勃律的头顶一跃而起,锋利的狼牙作势要将人的头骨咬碎!

  这一分心,让勃律被狼摁住肩膀扑倒在地。周围随着小殿下的失手而丛丛惊呼,有人见连最会驭狼的三王子都对付不了这匹狼,颤着肝胆开始往坐台外逃。

  勃律很快就回过神,他在狼牙咬下来的前一刻,抓住时机抬起手臂,把手中的木棍横在狼齿的中间,硬生生卡住了它撕咬下来的狼嘴。

  小殿下死命施力,撑着棍棒卡在狼嘴下,不让狼牙落下来一分。从头顶上方的狼嘴里清晰的见到滑落下来的兽涎,滴落在耳边的草地上,引起一阵腥臭气。

  狼爪毫不留情地狠厉抓在他的肩膀上,划烂了衣衫,划破肌肤,留下道道血痕。他吸口气,疼的紧揪住眉心,手上的抵力却丝毫不减。

  在没有小殿下的发话前,周遭无人敢轻率上前。坐台上的阿隼看到勃律被狼压在草地上动弹不得,顿感事态不妙,心中猛然缩了一下,微缩瞳孔抬脚就要冲下去救人。

  他脚将将迈出去一步,阿木尔刚伸手去扯他的胳膊,想把人拽回来的时候,身处在狼身下的小殿下动了!

  勃律快速冷静思绪,他浅淡的眸子严厉锋锐地盯在狼身上,只想了半瞬便做出了一个尝试的决定。

  小殿下抬脚狠踹上狼的腹部,将狼踹出一个破绽。他手上横起的木棍突然使劲往狼牙里深陷了半寸,借力向左歪倒,他人从狼身下迅捷地滑了出来。

  从地上起来的一刻,勃律就拉开了和恶狼的距离。他站在离狼几步远的地方,瞧着灰狼艰难吐出最终卡的不上不下的木棍,眼神神色难辨。

  他嘴中缓缓吟出声声艰涩的的音节,重新从旁人手中接过新的木棍。他慢慢半俯下身,手中的棍棒攥得生紧有力,做好了这只狼若是不听他的驯令扑上来,他就一棒子冲着头颅打上去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勃律嘴中发出的音节竟让狼闻声停滞了下来。恶狼吐掉木棍后歪了歪头,似是在分辨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不久,他就找准了声音的发源地,用着明显乖顺的态度,一颗沉甸甸的脑袋晃悠悠地低垂了下去。

  不仅周围人对此感到意外和惊叹,就连勃律也感到十分的意外——这北面的狼为何如此听他的话!

  可是还不够。

  勃律对此虽心怀异样,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压制住恶狼。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嘴中出声的涩音仍旧沉重了一点。

  之后,他们所有人都见那匹方才还疯癫的狼,慢悠悠俯塌着背脊趴了下去。

  此刻它好像是万分虔诚。

  勃律心中悠悠吐出口气。正想继续引导这匹狼时,延枭的声音突如其来响彻在耳畔,难以压制的高声打破了他的驯令,让他措手不及。

  “快看啊!这狼听三王子的话!”

  勃律恶狠狠把延枭骂了一句,还没来得及修复驯令被打乱的涩音,那匹狼就宛如冲破了身上的钳制一般,重新跃起来四处疯咬。

  “给我弓!”勃律见状不妙,仓促大喊,下瞬就有将士听言把弓扔了过来。勃律后退几步,当机立断搭弓射箭,箭羽对准恶狼跃起来的腹部,拉满弓的瞬间飞驰出去,大力射穿了狼腹肚。

  恶狼嗷呜一声跌落在草地上,肚上插着两根箭羽,正从伤口处汩汩冒着血水。

  它颤颤巍巍地还想要站起来,勃律面无表情地再次拉弓,这次这跟箭羽贴近了狼几分,射中它的头颅正面。

  恶狼被钉死在草地上。

  小殿下完好的衣衫在方才的搏斗中变得凌乱,肩膀还没狼爪抓烂,露出肌肤上的血痕。勃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再去看躺在地上的狼的尸体,搭下眼皮,转身想返回到穆格勒的坐台下。

  怎料他刚把身子转过去,一截鞭子便毫无征兆地从他头顶快速劈下,贴着脸颊剐着耳廓,从左肩贯彻到右胸壁,斜斜刺在肌肤上。

  这一鞭,竟是扇的他偏了脸,整个人站不稳脚跟,踉跄着朝右栽去,跌撞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他只觉耳鸣目眩,天旋地转,怔愣着一双无神的瞳孔瞪着大地,久久回不过神。

  远处,可敦死生啕气的哭喊敲击着他的神经:“是你杀了我儿!我要你偿命!我要让你偿命!”

  坐台上,阿隼腥红了眼眶,再次要往台下冲。他的殿下此刻孤零零的站在下面,竭尽全力杀了狼,却被大可汗一鞭子抽的重新染上了鲜血。

  他揪得心疼,他为勃律感到不值。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勃律的绝望。

  就如同他那时的一样。

  阿隼快步朝着台下跑,却在下台阶的时候被阿木尔一手拽着激动拉扯的宝娜,一手拦了下来。

  同一时刻,纳曼部的坐台上,其其格在看到小殿下被大可汗震怒鞭抽的刹那,睁圆了眼睛站起来,动身就要往下冲,可身形却被阿日彬一掌牢牢按在原地。

  男人覆在她耳边轻声说:“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什么?”其其格大为不解。她把目光从小殿下身上抽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阿日彬,那雅尔大会还未结束,我们要回哪去?”

  “自然是回部族。”阿日彬飞快扫一眼台下,视线折回来后落在另一边,示意小公主去看。

  “穆格勒出了这等事,大会定是举行不下去了,王打算立刻动身回族,免得引火烧身。”

  其其格呆愣一刻,用力拔下阿日彬伏在自己肩头的手,摇摇头说:“不行,我们是穆格勒的盟族,况且小殿下现在身处困境,不能在这时候一走了之!”

  阿日彬攥紧其其格,压声斥责:“公主,他现在自身难保,你掺合进去,是想拉纳曼部下水吗!”

  其其格不可思议瞪着他。他们部和小殿下及特勤一脉相交甚好,她没想到这个人会说出这种不义的话。

  就在二人争持的时候,下方再次传来一声催心的高喊:“报——”

  “禀可汗!乌兰巴尔部来犯!昭仑泊沦陷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犁堤乱了。

  死狼还躺在地上,身下的血还在不断浸染草地,各部族人已经要争先恐后离开犁堤。

  ——昭仑泊能沦陷,乌兰巴尔部不日就会打到穆格勒,届时草原再次响起战角,战火会迅速蔓延各部。

  在这种祭天神的日子里,身为草原人民的乌兰巴尔部竟然蔑视千百年来的信仰,接下来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犁堤里此刻一片混乱,各部人都在匆忙收拾行囊准备立刻回族。必勒格本来看到大殿下的尸骸被人抬到坐台下的时候还面色沉稳,就算大可汗调查大殿下的死因也查不到他的头上。然而延枭开嗓诬陷勃律的一霎那,他的面色就愈发深沉。

  怎么算都没算到,二殿下有胆子在这时候耍丑戏,更是没算到犁堤里会有狼。

  知晓大殿下死因的必勒格眉头紧蹙——他走时尸身还是完好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撕咬成如今的惨状。那身上的抓痕一看就清楚是被野兽刨开过的,而生长在草原的子民都知道,草原唯有狼群这般凶恶。

  必勒格随着众人的脚步起身朝乌利瀚部的驻地走,边走边不断沉思——这狼是谁放到犁堤的?真的是勃律吗?又或者是阿鲁沁部的手笔,人死都不让其往生?

  草原上只有勃律能驭狼,这头恶狼对其俯首的样子在场的都看得一清二楚。如若他没有补大殿下那一刀,或许就和所有人一样信了延枭的话,大殿下是勃律驱狼杀的。

  人心可畏,人言可惧。他必勒格同人心暗算争斗了数十载,又怎会分辨不出。

  那么延枭为何要拖勃律下水?是为了可汗之位吗?

  这中间让必勒格感觉少了一个他一直以来忽视的地方,但他又想不明白终究忽略了哪里。

  随行的三王妃已经安排人迅速收拾东西,赶在未时启程。乌恩一直跟在男子身后,见人已经回到驻地在帐前站了许久都不进去,他先瞥眼三王妃那边的情形,继而扭回头轻声在其身后开口唤道:“大人,三王妃已经吩咐下去未时启程,我们是回穆格勒部,还是乌利瀚部?”

  必勒格这时才回神,偏首沉音对他说:“先回乌利瀚。”说罢,他掀帘抬脚踏进帐。

  再出来的时候,帷帐里该收拾的地方已经空了,族人在外用绳子拴在帷帐的支柱上,四面用力一拉,帷帐便倒塌在地。

  必勒格快步向着马厩的地方走,上了马打算先行一步回部族,没料到出了犁堤看到了纳曼部的人正快脚朝自己部族的方位回。

  他正要收回视线,然而目光掠及前面处一顿,滞了下来。

  他看到纳曼部的那位公主和一配弯刀的男子同骑一匹马,公主被揽在男人怀中,一副仿佛昏迷的样子,了无生息地垂着手。

  必勒格眯了眯眼,再盯了须臾,不再多管,带着乌恩掉头往乌利瀚部的方向策马狂驰。

  穆格勒部的驻地里充斥着嘈杂和不安,族人奔来跑去,匆忙收拾着行囊,脸上除却慌张只剩下战火将席的恐惧。

  一夜之间,穆格勒在草原上就变得岌岌可危。

  乌兰巴尔部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舒利可汗震怒之下也顾不得再调查大殿下的死因,任凭可敦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哭喊哀号。

  大可汗为草原、为穆格勒征战了一辈子,自认穆格勒才是草原的统领者,他才是草原所谓的“皇帝”,以后更是会入主中原。到头来乌兰巴尔却想截胡穆格勒积淀在草原的权力,简直痴人说梦。

  至于弃子,死了就死了,他还有子能为己所有,能为他绵延穆格勒的辉煌。

  勃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帐,他已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帐中两刻时了。宝娜他们虽然担忧小殿下,但回族在即,他们还要吩咐收拾许多事情,根本无暇进帐安抚。

  帐外是慌乱的脚步声、族人焦灼的呼喊,一步步一声声均准确无误地踏在帐中人的神经和心跳上。帐内是无边的寂静,就好似坐落着一滩死水,静到连呼吸都听不见。

  阿隼进来时只觉血脉凝固,他有一瞬间觉得就算自己整个身子坠入这潭死寂的池水中,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涛。

  勃律把自己完全锁进了潭底,任由冰冷和孤寂包裹自己。他蜷缩在床榻上,埋着面孔,宛如小兽自保一般,一动不动躺在上面。

  阿隼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转过头就看到这一幕。

  他心房颤了颤,最终迈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向着床榻走去。男子定在榻边,看着榻上人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和露在布衫外面沁着血珠的伤痕,缓缓蹲下身,动了动嘴唇,哑音道:“怎么不上药?”

  榻上人没动,好似没听见。

  阿隼轻轻合上嘴,指尖微颤,伸到他脸和胳膊之间的缝隙,去摸深埋在身下的脸颊。

  他的指度很轻很柔,贴着冰凉的肌肤,将勃律的脸从阴暗处捞了出来。然而将把人从榻上微扶起来,望进勃律无神的眸中的那一刻,阿隼倏尔睁大双眼,呼吸紊乱。

  ——他眼中一直以来都肆意洒脱的小狼,如今失去了一生中的高傲,失去了眼中的期许,被拔了利爪和狼齿,开始层层衰败。

  他呼吸发紧,眼眶微红。他心疼眼前人,想将人立刻拉进双臂里紧紧叩在怀中,给予他依靠。

  他这时一度产生了要带人去中原的念头。去不了大庆就去东越,再不济北漠南漠……天下之大,总有他们容处的地方。

  阿隼呼吸微颤。他轻手抚过勃律蹭红冒血珠的耳廓,抚过他擦伤的脸颊,最后落在他身上穿的这件生辰的新衣裳。

  衣裳很好看,是他亲自给勃律挑选的,然而此刻却被狼爪抓烂了,被鞭子抽脏了。

  勃律死气沉沉地望了他良久,就好似灵魂已经在深渊里放弃了挣扎。最后是阿隼抚上他的后脖颈,轻抚着让他垂头,让他用额头重重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阿隼还是抱住了他,严密地环住身前人,将其紧紧锢在怀里。

  他有力的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上,一声接着一声震在勃律的耳侧,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向他允诺,他的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永远不会抛弃他、不会背叛他的人的存在。

  他在拉他回人世间。

  他是他劫后余生的光,他也是他一生里割舍不断的炙热。

  勃律的指尖动了动,缓缓攀上阿隼的衣襟,死命抓在手心里,好似要扯烂一般。他狠狠抿住嘴唇,声音微小哽咽。

  阿隼忽然感觉胸前浸湿了一小片,紧随着“啪嗒”一声,两声,有水珠落在了身上,随后愈砸愈多。

  骄傲的小狼被义无反顾沉入死水中的温暖重新包裹缠绕,他拽住阿隼,就好像揪住一根能浮他挣脱渊底的稻草。

  他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着空气,强压在喉咙中的哭腔“呜呜”着从竭尽全力闭上的唇缝中溢出。泪水花了整张脸,流过脸边蹭破的肌肤,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浑身颤抖,猛烈地抽着气,压制的哭腔还是不断源源灌入阿隼的耳朵。

  凄凉又绝望。

  阿隼闭了闭眼,咬住后齿,将人在怀中用力抱紧。

  他的小狼终究还是被人残忍的敞开了肚皮,沦落到独自一人默默在脚落里舔舐伤口等待生命消逝,直到他赶来笨拙地替他缝合伤口,听他呜鸣痛苦。

  大庆·东宫

  华服疾步走过长廊,镶了金线的衣角翻飞四起。落后一步走着一位戴纱帽拢手、略显肥胖的中官,其次他们身后则泱泱跟着垂首毕恭毕敬的掌扇侍女。

  就在这时,有一人凭空出现在长廊一侧,行了大礼,唤了声“殿下”,后呈上一封密信。

  李玄度停下脚步,从玄一手中接过来,还未打开,只听玄卫说:“殿下,赵将军已经和乌兰巴尔部三王子会合,第一战已攻下昭仑泊。”

  太子展开这封密信,扫了两眼,唰得合上,本抿成线的嘴角忽而扬起。

  “甚好!甚好!”他心情极佳,“传孤话,孤要在半月内得到大胜的消息。”

  “是。”玄一接下命令,复而又开口:“殿下,玄七传来消息,说找到祁将军了。”

  李玄度诧异地看向玄一,旋即笑容满面,惊喜不已:“此话当真?真找到小安了?”

  “玄七已确认,是祁将军无疑。”

  李玄度大喜,但很快他便蹙起眉头:“孤在大庆乃至东越寻了小安一年,他如此忠民,怎会去了草原?”太子深思,看向玄一问:“玄七可有说,小安为何在草原?”

  玄一答并没有。

  李玄度却想到了什么,舒展了眉头:“无妨,等小安回来,孤有的是时间听他讲。”

  他思人心切,吩咐玄一说:“快,告诉玄七,务必将人给孤快些安全得接回来。进入大庆,孤要亲自去接小安。”

  玄一垂首应下。

  待玄一退下,李玄度没急着重新迈步,而是满足地眯了眯眼,背过手望了望天边的余晖,心情愈发愉悦。

  他说:“小安回到孤的身边,孤的大业就即将将至。小安当真是孤的福星。”

  身后,拢手的中官一听,赶忙俯下腰谄笑着扬声祝贺:“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后面宫女们随即也屈膝卑态,声声娇喊:“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李玄度收起嘴角的笑,甩袖抬脚继续朝前走:“走吧,孤还要去见父皇,万不能让父皇等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昭仑泊大败,死的将士已尸埋黄土,魂归穆勒河,生的将士则浴血逃回部族,送回战况。

  夜黑了,草原上仿佛还能望到远处的火光,亦仿佛能嗅到硝烟传来的浓重刺鼻的味道。

  海日古神情黯淡地从盛怒的大帐出来。自打乌兰巴尔退兵到现在,他都没来得及换下身上这套沾了血的兵甲。

  论谁都没想到,乌兰巴尔这次竟赶在那雅尔大会期间主动进犯,打的他们措手不及。且兵马诸多,让他们打的力不从心。

  乌兰巴尔胃口不小,不仅攻打了昭仑泊,还兵分两路,预谋绕道突袭穆格勒的腰腹位置。若不是他心有不安,在族外增派了巡防,及时得到消息,不然穆格勒此时怕是也已异主了。

  昭仑泊是穆格勒与乌兰巴尔之间的分界,而如今此地一垮,穆格勒对其便失了先机,得不到前线的情报,随时都可能被对方突袭。

  男人疲倦地叹口气,脚步沉甸甸的。

  ——不过一天一夜间,整个草原便颠覆了。

  他在帐外顿了一下,拧眉闭了闭眼,深喘口气,继而睁开双目,继续朝前走。

  走出没两步,他又猛然停下。海日古意外地看到小殿下站在不远处,孤零零的一个人立在夜风中,沉默不语。

  男人快步上前:“你们都回来了?回来有什么事要找可汗?怎么站在外面不通报?”

  勃律默然抬眼看他:“我不找他。”

  海日古一愣。

  勃律说:“我找你,表兄。”

  男人察觉到勃律身上的变化,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他不自觉地凑近了些,然而却借着旁边的火堆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蹭伤。

  海日古吃惊,哑着嗓子忙问:“勃律,你这脸平白无故的是怎么回事?”

  勃律的眼中毫无波澜,平静的宛如一汪死水。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不语。

  海日古呼吸一落,急促猜测:“难道出什么事了?”

  舒利可汗一回族就急忙把他召进了大帐,他还并不知道那雅尔大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哪曾想可敦抱着大殿下的尸体从一进族便把犁堤里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连同去大会的族人看到小殿下驭狼的情节都说的有模有样。

  基本上都认定是小殿下的狼杀了大殿下。

  勃律整个人是无力的。他垂下眼帘,嗫嚅了下唇。过了会儿,似是内心挣扎许久,他才轻声告诉他:“大哥死了。”

  海日古先是怔愣,随后难以置信地呵笑一声。

  勃律说:“可敦已经把大哥的尸体运回部族了,不日会请巫医领他的魂魄入穆勒河。”

  海日古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明白眼前的小殿下并没有给他开玩笑话。他深吸一口气,眼穴突突地跳。他双手叉上腰原地踱步,深吸了两大口停下来后,站在小殿下面前努力平复心情,问:“怎么死的?”

  勃律张了张嘴,哑了半响,才说:“犁堤里有狼,不知是不是被狼咬死的,但狼却啃食了他。”

  “什么?”海日古大惊,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对面面无表情的人,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破口失叫道:“勃律,你——”

  “不是我。虽然他背地里谋害我阴我,我恨不得他死,但我也不会让狼去杀他。”男子飞快厉声打断他的话。身上新伤旧伤一齐发难,疼的他眉心一跳。

  小殿下紧蹙眉头,过了会儿舒展开,幽幽吐出一息。

  “我的狼,不吃人,尤其还是这种吃了会泛臭的。”

  海日古睁大眼睛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谎言。

  这时,海日古才发现勃律的脸色苍白一片,十分难看。他的眼眶通红,不知是火光耀得还是怎么,总之整个人现在显得格外孤冷又脆弱。

  他问:“既然不是你……那狼……”

  小殿下方才急促回驳惹得呼吸乱了几分。他舔舔干涩的下唇,停了须臾,缓和了情绪,方才缓道:“是一匹草原北面的狼,不属于瓦纳族群。按理说它不会出现在南面,但它不仅在这里,还听得懂我的号令……”说到这,勃律抿抿唇瓣,想起那只狼俯首的样子,心里突然也不确定了。

  海日古吃惊:“它不是你的狼,却能听懂你的命令?”

  “那狼出现的时候乱咬人,我不能放任不管吧,只好试一试了。”勃律垂眼说,“可我没想到这一试,救了他们,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勃律静了须臾,后自嘲一笑:“当真是可笑。”

  海日古面露疑虑:“你查过这狼为何会出现在犁堤吗?”

  “回来的太匆忙,根本没时间去查。”勃律吐出口气。

  海日古的视线再次移上勃律的脸颊:“所以是大可汗打了你?”

  勃律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一滞,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海日古沉默半响,说:“可汗不容忍手足相残,你的行为已经向可汗证明是你‘杀’了他,可汗不会轻易饶恕你的。”

  “这鞭子确实打的轻了。”勃律嘲讽。

  海日古叹口气:“人已死,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不过穆格勒的大王子死在犁堤,这件事怕是会影响甚广。”

  “且不说大殿下是可敦的心头血,她呕心沥血扶持大殿下几十栽,甚至情愿从小到大轻视二殿下。如今让她以为大殿下是你杀的,她和她背后的母族都不会放过你。”

  勃律不说话。

  海日古以为他生了忌惮,想了想,宽慰他说:“不过你放心,是他先背叛了穆格勒,先害的你差点死在昭仑泊,之后又三番五次置你于死地。既然现在人死了,我会尽力找证据,向大可汗为你脱罪。”

  勃律却突然沉音反驳:“死的只是穆格勒的大王子罢了。”

  海日古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听勃律继续说道:“这一晚我一直在想,人既然不是我杀的,那么究竟是谁杀了他,是谁想让他死。”他抬起眼帘看向海日古,目光幽深。

  “穆格勒里勾结大庆的叛徒应该不是他。”

  海日古惊愕,忍不住向前蹭了半寸脚尖,急促道:“可是我们之前议过此事,也查过。昭仑泊里你抓的人所说的,还有你在昭仑泊差点回不来的那些事,都和他有关系。”

  勃律说:“我其实自打他被父汗弃到阿鲁沁部的时候就有所怀疑了,这个叛徒既然敢勾结哈尔巴拉,又敢勾结大庆,一定把自己藏得极好,不会让自己暴露在诸多耳目下,也不会离开穆格勒,更不用说现今轻而易举的就死了。”

  “或者就算他死了,那么又是谁往外递的穆格勒的消息?”勃律敛眉,弱声问:“表兄,我问你,昭仑泊什么情况?乌兰巴尔攻打昭仑泊,带兵袭族,都用了多少兵?”

  海日古神色顿时凛然,向他说:“阿古达木死在了昭仑泊,豹师带过去的人,存活下来的不到二十。”他眼带伤感,那些死去的都是保护穆格勒的英勇的战士。

  他深吸一口气,掩下面上的痛心,继续说:“乌兰巴尔这次率的兵很多……超出了我对他们以往兵力的认知,就像是一夜之间变出来的兵马似的。”

  勃律听着面透凝重。

  “而且,这次攻打昭仑泊领兵的是二子,不是哈尔巴拉。”

  “二子现在已经这般听哈尔巴拉的命令了?”勃律喃喃过后,神色一闪:“那绕道来袭族的呢?”

  “也不是哈尔巴拉,是一个中原人。”海日古沉思,“我怀疑是大庆人,乌兰巴尔能放心把兵交出去的,唯有和他们勾结的大庆。”

  勃律说:“表兄,你把此事呈报给父汗了吗?”

  “禀过了。”海日古点头。

  “父汗如何应对?”勃律问。

  男人啧口气,为难道:“可汗并未同我说详细,但我猜测他应该已经有了决策。”

  勃律听到这话,淡漠地垂下手,对此并不做任何回应。他忽然想到是什么,问:“只有一个是中原人?”

  海日古对他的问题感到诧异:“和我过手的,我只记得他一个。”

  勃律深深皱眉。他低沉下声音,告诉海日古:“表兄,烦请你询问参战的弟兄们,里面可还有别的中原人。”

  海日古不明所以。

  勃律舌尖抵着上牙膛,片刻后说:“我推测,乌兰巴尔勾结大庆,不止送进草原粮草和这几个人。”

  “你是说——”海日古睁大眼,“可我们时刻提防着中原方向,并未得到他们兵马进入草原的消息。”

  “这或许就是那个叛徒从中搅得手笔了。”勃律冷道。

  海日古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你是怀疑有人密谋好了一切,杀了大殿下,借此嫁祸于你?”

  勃律动动嘴唇,没否认也没肯定,只是清晰说道:“这个叛徒,一定另有其人。”

  可穆格勒里谁还有这么大的权力能混淆边界传入族中的音信?

  左贤王?海日古?他自己?还是延枭,亦或是可敦背后依靠的图兰部?……

  这个人不仅能有出入部族的自由,还要有一定在族中自己的势力,有能力让他做的事理所当然又不被人发现。

  勃律的想法在延枭那张不断张扬的面孔上未停留太久,似乎从来都不认为一个丑角有这等能耐。

  毕竟此人前十几年都碌碌无为,何能一下子就窜出头去。

  勃律阖上眼,疲惫地对男人说:“表兄,烦请你提醒父汗,尽快召见各部王,筹备各部兵马。”

  “如若中原的大军真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入草原,就凭各部的微薄,当真算得上不自量力了。”

  海日古也想到了这一点,立刻郑重应下,欲转身重回大帐。

  勃律看着他又把人突然叫住:“我怎么没见左贤王?他可也上战场了?”

  

  海日古神情悲伤下去:“阿塔他……已经重病不起了。”

  勃律惊骇;“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海日古摇头:“我回来的第二天,阿塔就突然咳了血,随即晕倒在榻,再也起不来。此次症状比上次还要严重,巫医来看过,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殿下说:“表兄可有查过左贤王近日的饮食用度?”

  “查过,但都没有发现问题。”海日古痛苦道,扭过半截身子看向小殿下,苦笑一声。

  “勃律,我真的很没用。阿塔病重,我无能为力。乌兰巴尔进犯,我没有保护好穆格勒和族人。我这条命,不配生在草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必勒格安置好乌利瀚部的族人,独自一人策马回到穆格勒。乌利瀚部以老乌利瀚王为首如今表面上臣服大可汗,实则只是必勒格谎称老王的授意做做样子。

  谁也不知道,老乌利瀚王早在十几日前便死不瞑目在榻,乌利瀚部封锁了风声,现在诸多部族还以为老乌利瀚王只是病重下不得榻。

  男子将马驻在穆格勒外,出示了令牌方才被放进。然而他还没重新拽起缰绳,敏锐的目光就察觉到不远处有一人偷偷从侧面溜了出来,背着月光向着远处狂奔。

  是谁?

  必勒格蹙眉,想要一扫就收的视线定在了原处。

  从他的角度,正巧能看到那人策马远去的一半的侧脸,在月光的朦胧下忽明忽暗。

  必勒格突然滞住将要把令牌接回的手指,在马下驻守部族的将士疑惑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延枭的脸。

  只有一半,但他很确认,那就是延枭。

  起初一瞬间他拿不准这跑出来的人是谁,以为或许是偷跑出去玩的族人。原本他还想冷笑,穆格勒现在自身难保,还有人有闲心乱跑。

  但此刻看清是延枭后,必勒格忽地意识出了其他事情。

  那个他一直以来都不清楚到底忽略了哪部分的事情。

  必勒格盯着延枭渐行渐远的身影,脑中飞快思索。

  延枭在犁堤里一个劲儿的往小殿下身上污蔑,引得众部的舆论纷纷砸在小殿下身上,砸的血迹斑斑。当时他还觉得只是延枭和勃律之间的,但此刻看他偷偷摸摸出部族,却大有问题。

  必勒格是被驻守将士的催促声唤回神绪的。他敛着眉从已经跑出视野的身影上收回目光,从将士手中接回令牌塞回腰间,这才勒马进了部族。

  晚些时候,他觉得有必要多留意一下延枭近日的去向了。

  另一厢,勃律回到狼师,刚撩开帐帘,就险些和里面疾冲出来的阿隼撞到。

  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出去一趟给小殿下准备饭食,回来发现人在帐中失踪了。结果他刚要出去找,人又突然出现在帐外。

  阿隼看到勃律的一霎那,悬着的心猛然坠落。他飞快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抓住小殿下的肩膀低吼:“你去哪了!”

  勃律垂下眼帘,让脸侧的擦痕埋在了阴影里。他淡淡说:“我去找了表兄。”

  “你去大帐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阿隼看向他身后,没看到任何陪同的人,不禁薄怒:“你一个人去的?”

  勃律点头。

  “为何不让我陪你同去?”

  勃律疲惫地阖了阖眼。

  身上的伤刺痛着他的肌肤,一阵一阵试探着他此时脆弱的神经。他被阿隼怒极之下的摇晃晃得脚步漂浮凌乱,仿若一根随时都能折倒的草。

  他垂下头,想拨开阿隼攥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反而却被他抓的更紧。

  阿隼的呼吸沉重,眼神发狠,直接拽着人往帐子里拖。

  勃律紧紧蹙眉,一言不发地被他扯回帐中。

  帐子里烛光温暖,比夜晚凄凉的穆格勒不知暖上多少。桌案上还摆着冒着蒸汽的热饭,床榻一走数日,今晚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枕褥也整整齐齐。

  就差帐子的主人了。

  然而现在主人回来,却没被伺候着换洗入寝,而是被人怒气冲冲地连拖带拽生压在榻椅上。

  勃律眼中终于带了点惊慌,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身上的男人,连忙支起手臂抵住阿隼的胸膛,想将人推远些。

  然而手臂施力后,上方的人却纹丝不动,还愈有继续下压的趋势。

  勃律喘口重气,破口骂了一句:“你给小王滚开!”

  阿隼蓦然顿时身形,手在他话根将落的时候飞快抓上他的脸颊,恶狠狠地瞪着他低喝:“你休想!”

  他红着眼睛大斥:“你到底在乱跑些什么!回来后就饭也不吃药也不换,你能不能别这么糟蹋自己!”

  勃律被迫仰着脖子,吃力地往下回瞪。他握上阿隼掐在自己脸上那只手的手腕,死命往下抠。

  “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话?哪怕一句也可以。”阿隼瞧着他倔强的模样,忽而软下神情。他五指的力道松了几分,眉宇间布满疼惜。

  男人见勃律抿着嘴不说话,声音低哑求饶:“你能不能离大帐远点?可敦的人来狼师大闹,向你讨要说法,他们要让你偿命。阿木尔说大可汗现在根本无暇管这些事,也不会去查大王子真正的死因。现在几乎都以为是你杀的他,你再跑去大帐,太危险了。”

  勃律默默垂首看着他,眼睛里浅淡的映出一个崩溃的轮廓。里面的人影渐渐松了手,头一斜,重重靠在小殿下的肩膀上。

  他喃喃:“你不要再受伤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以后去哪都带上我好不好?哪怕你告诉我一声,让我知道。”

  勃律一愣,眼睛一直盯着榻椅旁的一根烛火。他瞧着上面的烛油摇摇欲坠,最后“啪嗒”低落在烛台上。

  就如同他不安中砰砰跳的心找到了归宿和宁静。

  小殿下搭在男人背脊上的手忽地拢紧,他沉出一口气,郑重允诺他:“好,以后我去哪,都带上你。”

  整个草原都充斥着战后的硝烟气。从穆勒河南面越过北面,气氛从紧张乍然懈开。

  延枭一路快马,照旧是奔到哈尔巴拉自己的地盘才停驻下马。营地里多了许多人,身边却个个都配着剑,模样和穿着的兵甲也不是草原的模样。

  延枭边走边看,直至来到一人的身后,说:“这些都是大庆人?”

  “是。”哈尔巴拉没有回头,一双眼睛津津有味地盯着前面。

  延枭探过身一看,一座巨大的铁牢笼里,关着数匹灰狼。

  哈尔巴拉轻笑起来,把目光从关在笼子里的几匹狼身上稍稍挪开,微微偏了侧头,说:“是我小看你了,你这招很妙,竟然这么成功。”

  延枭说:“我也没想到你的人能把狼驯服到这个地步。”

  哈尔巴拉叹口气,略有些惋惜:“还是不及小勃律——犁堤不是失控了一只吗?”

  “那只已经被勃律杀了。”

  “杀了就杀了,这就是送给小勃律的生辰礼。”哈尔巴拉转过来,揣着手笑道:“不知他可喜欢?”

  “这你要问他。”延枭嗤笑。

  哈尔巴拉嘀嘀咕咕,末了扬眉自己点点头:“小勃律这般喜欢狼,他定是欢喜的。”

  延枭冷笑一声没说话。

  哈尔巴拉抬脚离开笼子跟前:“你大哥的事儿办的怎么样?”

  延枭回:“阿鲁沁部还是争口气的,事情办得很利索。”

  哈尔巴拉笑他:“杀了亲阿帕,这次又杀了亲兄长。延枭,你就不怕一闭眼他们来向你索命吗?”

  延枭不屑道:“他知晓了你我的事,不杀了难道留着等哪一日揭穿小王吗?”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只是可怜了小勃律,竟然最后栽在了你的手里。”在这句话落,他的脚根停在了一个火堆旁。延枭顺势也停了下来,视线顺着身边男子的示意,疑惑地看到了前方背对着他们坐着的一个锢在甲胄里的胖子。

  此人正坐在火前,大口大口吃着新烤的羊肉,另一只手上拎了一摊子酒,看摇晃的频率,约莫已经喝了五六分。

  延枭眯起眼,不解地看回哈尔巴拉。

  男子愉快地笑起来。他的手从拢起的袖中抽出来,点了点此人,冲延枭介绍道:“赵长辉,赵将军,此番牵来助你我击溃穆格勒。昨日昭仑泊一役,也是多亏了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

  草原上的战事一触即发,战火寥寥几日就蔓延到了各部。

  乌兰巴尔攻下昭仑泊后,接连发动骑兵。他们和中原的兵马兵分三路,一支继续征伐他部,投靠的交出粮草和兵力,不投便灭于乌兰巴尔的刀下。另一支从赤峰进发,骚扰穆格勒的边界,以备不日直捣穆格勒的腹心。而剩下的一支则坐镇乌兰巴尔的地界,由哈尔巴拉亲自率领,随时准备突袭。

  不过几日,乌兰巴尔就不仅踏平了与穆格勒北面相连的赤峰,甚至越过乌珠沁部和图林部,攻打到了察布罕部。

  也就是这个时候,草原上才知道已经有诸多部族被乌兰巴尔笼于手中。

  相交的部族有难,穆格勒当是义不容辞率兵支援。然而乌兰巴尔这次开战有备而来,骑兵的数量一直叫各部捉摸不透,谁也不知道乌兰巴尔到底笼络了草原上的多少兵马。

  察布罕部的兵、穆格勒派去的兵马和所支援的其他小部的骑兵均被乌兰巴尔逼得节节败退。

  察布罕部被灭族了,领地上空徘徊着久久散不去的血腥气,人尽死在草原上。幸存的族人跟随仅剩的逃回来的将士,进入穆格勒寻求庇佑。

  这一仗,兵马悬殊。

  他们到了这时候,才得知草原上竟是混进了大批中原人。

  他们慌恐——不仅乌兰巴尔的骑兵在横扫草原,为何中原士兵也出现在了草原上!

  但很快,他们就从两方配合中看出了勾当——乌兰巴尔勾结中原!而穆格勒作为草原上的首部,竟然连中原军队进入了草原都不知道!

  一时数部纷纷弹劾穆格勒,大帐的前坎快被各部首领踏破了,但大可汗气性高傲,疑心深重,不承认穆格勒的这个过失。

  随着战况愈发激烈,几百年来草原上的局势发生扭转。各部提心吊胆,人人自危,人心偏移。

  有骨气的认定乌兰巴尔部是草原的叛徒,是天神的叛徒,宁死不屈,亦有人开始渐渐起了倒戈的心思。

  乌兰巴尔那边不仅有本部的兵马,还有草原北面所拉拢的部族的骑兵,更有从中原来的军队。

  ——有中原大量的兵马在,就算南面的部族联合起来,伸出五六只手,也无法完全抵挡乌兰巴尔的刀刃。照此情形来看,此仗若真的赢下来,也会打的十分吃力。与如今的乌兰巴尔抗衡,穆格勒大势消去是早晚的事,他们这些小族为求自保,或许改为依附乌兰巴尔部,才是上上策。

  辉煌掌权了百年的穆格勒部,到头来竟因为外人而颓败。

  战况愈发的不尽人意。

  乌兰巴尔灭了察布罕部后,转头将目光挪到了小叶铁铊部上。小叶铁铊部身为草原上最大的中立部族,一直以来都不曾对他们表示过任何态度,这让乌兰巴尔颇为恼怒。

  小叶铁铊部的首领已经率兵打了两天两夜,直到等来了援军,才勉强击退敌军。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额尔敦塔娜疾步向帐子而去,手里攥着刚从穆格勒飞鹰传来的小殿下的书信。

  阿塔已经在战场上四日了,她身在族中,似乎日日都能听到厮杀声。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平静早已从草原上消逝。

  她沉出一口气,握紧手中的书信,刚踏进自己的帷帐,一个人影竟明晃晃的落入她的视线内。

  额尔敦塔娜猛然睁大瞳孔,脚根立刻后退,刚想扭身呼喊帐外防守在族中的将士,然而帐中前面的人影一个回身,一把刀子就挺在了女子的脖子前,叫她生生把叫喊卡在了喉咙中。

  “公主,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把人叫来了,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

  额尔敦塔娜眼帘下坠,瞄了眼脖颈前的刀尖,冷静下来。她咽下喉中半上不下的话,轻轻勾唇道:“你是来杀我的?”

  哈尔巴拉笑而不语。

  额尔敦塔娜淡淡说:“你可要知道,你这刀子,不一定能在瞬间杀得了我。我族虽然在同你们打仗,但留在族中的个个都是勇士,我只要一喊,你今儿便逃不出小叶铁铊部。”

  哈尔巴拉轻笑起来:“都说小叶铁铊部的公主不似草原儿女,但此刻看来当真有十分的胆量。”

  额尔敦塔娜眯起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哈尔巴拉垂下手,把刀子在手上转了个圈后插回刀鞘内。他歪着头痞气地盯着女人,说:“如今依附乌兰巴尔的已有十部,有些甚至于早在你们那雅尔大会前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是说阿鲁沁部吗?” 额尔敦塔娜冷道,“所以,穆格勒部大王子是你指使杀的?”

  哈尔巴拉低笑道:“公主,你可高看我了,这个烂事可真不关乌兰巴尔的事……”男子一顿,“只能说,是穆格勒命数不好,再加上阿鲁沁部里人人脑子都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既然不是你,那他如何无缘无故死在狩猎场里!”

  “你们不是都在传,是勃律杀的吗。”哈尔巴拉笑着说。

  额尔敦塔娜抿抿嘴,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想看看这个男人还能说出什么来。

  哈尔巴拉言归正传,盯进前方公主的目光中,说:“不光他们,小叶铁铊部身为草原二十九部的前首,乌兰巴尔自然是想要同你们交好的,可哪料你们竟然先选择了穆格勒,我便不得不换一个方法来谋和了。”

  “公主是个聪明人,莫不是一时迷了心窍,选错了?”哈尔巴拉笑一声,继而道:“此次我们大军可以同中原相比拟,穆格勒这次估摸着庇佑不了你们。但没关系,乌兰巴尔可以原谅你们的过错,重新选择和你们合作。”

  额尔敦塔娜听后扬起唇,呵笑出来:“你想让我们同你狼狈为奸,背叛天神和草原?”

  哈尔巴拉目光一闪,神色沉下来,但嘴角的笑始终不消,看上去颇为骇人。

  额尔敦塔娜向来是不卑不亢的性子,她没有被眼前这个男人所吓住。

  女子捻了捻手指,神色刹然一变,厉声喝道:“你个叛徒!天神不会容忍你们乌兰巴尔的所作所为!你们会得到天神的怒火和惩戒!”

  “小叶铁铊部对天神忠心耿耿,更是对穆格勒忠心耿耿,断不会听信你的谗言,做千古罪人!”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起来,他晃晃肩膀,并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小叶铁铊部没有诚意,那你们的王是否还能活着回来,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额尔敦塔娜瞪着他,下一刻扭头对外大声喊道:“来人!哈尔巴拉在这里!”

  可等族内驻守的将士赶到的时候,哈尔巴拉早脱壳的无影无踪。四周的人检查完公主的帷帐,又搜查了部族各处,并未发现任何问题,都不清楚哈尔巴拉是如何进来又如何出去的。为此,他们虽后怕,却也只得加强族中的防守,并在公主帐子的周围严密布守。

  额尔敦塔娜站在夜风中,抬头瞧着无光的深沉夜幕,眉头紧紧蹙起。她手上仍捏着一张已经被她攥皱了的信纸,上面的墨字在褶皱破损间清晰可透。

  哈尔巴拉没抓到,这场战火就消不下去。他们如今,只能尽力护族人的安危了。

  就在草原混乱的这些日子,图兰王被人杀死在族中,图兰部大乱。大王子已死,部中其余有能力即位的人不是意外死了,就是跟哑巴了似的,没有一个站出来,于是乎慌乱之下族中只得以延枭为瞻,推二王子上位。

  没了大殿下,也没有其他人争夺首领之位,延枭为老王的孙儿,顺理成章成了图兰部的掌权者。如今他手握虎师,又加上背后的图兰部,威势可谓是从未有过的高涨。

  几日前舒利可汗带兵亲征,用手中的令牌调走了狼师将近一半的兵力到大帐,跟随大帐的兵救下小叶铁铊部。可刚回族没多久,东北面又有了骚动。

  他们仿佛不知疲倦地交锋,宛如疯狗东咬一口西咬一口,致使舒利可汗焦头烂额。

  他坐在大帐中,支头盯着桌面上百孔千疮的地图,手掌落在腿上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恐惧的抖动,而是由手掌内朝外传来的无力虚弱,这已经让他握不住刀柄了。

  海日古率领鹰师迎击赤峰,豹师分散各处增援其他部族,左贤王卧病在榻……现如今他还能让谁带兵前去迎敌?

  难道真的要放弃东北面的地界吗?

  舒利可汗闭上眼睛,想到了被关在族中听候发落的勃律。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小儿子本领甚强,单打独斗能把他制服,更甚至可以是穆格勒的新可汗。

  他并不想放弃这么一把锋利的刀。

  舒利可汗觉得头疼的厉害,手抖得愈发严重。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声,待他应后,有一人踏了进来。

  延枭来到桌案前站定。他先注意到主座上舒利可汗揉着眉心的动作,随后瞥眼一旁仍袅袅升着白烟的香炉,关切道:“父汗近日还感觉头痛吗?”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延枭这话一出,舒利可汗当真觉得头痛缓和了很多,但手指仍抖得厉害。他艰难掩下身体的异样,抬头沉声对面前的儿子道:“好多了。你献上来的香果真有作用。”

  延枭说:“父汗有所好转,儿也便放心了。”

  舒利可汗的视线重新落在手下的地图上,问:“这么晚了,什么事?”

  延枭行了一礼:“关于东北面地界的事儿,儿有些想法,想请一道令。”

  舒利可汗一顿,抬眸看他。

  延枭请令的动作又往下压了压,声音高扬道:“请父汗准许儿带虎师迎敌,击退乌兰巴尔部!”

  舒利可汗定定看着他,搭在桌面上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案面,规律的“哒哒”声响仿若催着下面人的一颗紧张心虚的心。

  不知等了多久,舒利可汗的声音才终于在他头顶响起,声音苍劲有力:“准了。我便让你带虎师,去击退乌兰巴尔。”

  第一百四十章

  夜已深,草原难得有一日归于宁静。似是疯狗们打累了,今日没有再听见遥远天边的拼杀声。

  阿隼不清楚外面打到了什么程度,狼师已经很久没有人来通报消息了。阿木尔心急如焚,日日都想方设法凑在大帐那边,企图听到一些外面的战况。可惜狼师如今在族中举步维艰,几日过去他都没办法打听到大帐里更重要的决策商议。

  阿隼吹灭帐中烛光,看了眼静悄悄的帐内,掀帘走了出去。

  小殿下已经入睡,均匀的呼吸声仿佛还缠绵在耳畔。勃律这些日子睡得并不踏实,他想着借此机会去找巫医寻一些药草来助眠,顺道再把前不久洗的衣物取回来。

  外面已然能感觉到金秋的凉风,在寂静的夜晚中吹拂着瑟瑟响动的草原,掠过他焦躁的心。

  阿隼深喘息了好几大口气,压下去心底的烦躁,这才走进药帐去讨要安眠的药草。待他揣着药根子出来后,转身向着奴隶帐里洗衣服的那方走去。

  他将走近几座宽帐,就听见身后有跟着他的脚步声。虽然声音很细微,但鞋底踩在草地上终究还是会发出些无法掩盖的声音,再加上他能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第二道呼吸离自身越来越近,眼见只剩下了一臂长的距离。

  阿隼眉头紧锁,他猜不出跟在身后的人是谁,又有何目的。也就在这时,男子忽然停下脚步,阴厉着脸,毫无征兆地飞快扭身,伴随着甩过去的,还有一只成爪的手掌。

  可这一掌挥下去却没能如他所愿地抓住身后的人,反倒是被其成功挡开。此人反应速度极快,是个常年习武之人,但抵挡他的那条手臂又很纤细,不像是一个男人。

  阿隼察觉不对,急忙后撤一步,瞪眼瞧着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一眼,他眼中闪出一丝诧异,可等看清了面前人是谁后,他先是冷了一瞬,旋即神情忽然震怒。

  男子怒喝道:“你为何还在这里!我不是让你滚了吗!”

  女子落下手臂站定在原地未再上前。她的模样和声音都和在那雅尔大会上见过的一样,既魅惑又清冷。

  “祁将军。”玄七垂眼行了一礼,对他的冒然并不感到生气。她面无表情的回:“属下还有任务在身,如今不能违抗殿下的命令返回大庆。”

  阿隼怒道:“李玄度让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说到这,他目光瞥了眼族外的方向,瞬间明了了几分,低吼质问:“所以大王子是你杀的?外面的战争是你们做的?”

  女子冷静,眼睛直直看着阿隼,并不为其所动。

  阿隼愤怒之下压抑不住激动,一句接着一句,步步紧逼上前:“是不是你杀了他嫁祸给勃律!”

  “将军怎么离开殿下后,便分不清是非了。”玄七冷道,“阿鲁沁部已经归顺乌兰巴尔,将军说说,此人到底是谁杀的。”

  阿隼显然一怔,飞快就明白了女子这话中的意思,瞪大眼睛说:“是阿鲁沁部杀的他。”

  玄七扬了扬头,离近了他几分,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阿鲁沁部早在那雅尔大会之前便归顺了我们,如今草原二十九部已有将近一半臣服在大庆脚下,穆格勒与我们对抗那是不自量力。”

  女子顿了顿,继续道:“将军,您身为昌王义子,掌昌王府的平昌军,殿下此时需要您。等您助殿下攻下穆格勒部,便能同属下一起回家了,届时殿下有意封您为昭勇将军,昌王位亦仍能让您享尽荣华富贵——”

  “简直可笑!”阿隼没等她说完,就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伸手猛然推开女人,自嘲道:“我稀罕他施舍的位置吗!”

  女子被推的踉跄,站稳后皱着眉看向男人。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是待他如何忠诚,到最后他却要剥我的兵,要我的命!”男子满腔激愤,“他利欲熏心,自大妄为,不仅害死了追随他数十年的人,现在还要去害别人的性命!”

  “他有什么权利去干涉草原!”阿隼大怒,“他勾结乌兰巴尔部,有考虑过大庆吗!有考虑过大庆的子民吗!他知道此次战争,还要死多少无辜的人吗!”

  “殿下此番全是为了大庆的未来,为了大庆子民的未来!”玄七忍不住高声驳斥,“将军,只要天下一统,在大庆的统掌下,便不会再有流离失所。草原动荡百年,殿下这是在救他们!只要他们归顺大庆,就不会引来这场战争!这一切的后果,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他真当自己是天下的救主了!”阿隼怒叱,“草原的纷争应该让草原人自己解决,他勾结外族,这是要当李氏一族的罪人!”

  玄七突然沉静下来,她薄怒地瞪着面前已经逃脱大庆的男人,嘲讽道:“战争一旦打响,便不会停下来。穆格勒部此番必败,他们打不赢殿下的。”

  “闭嘴!”阿隼怒喝,沉下呼吸咬牙切齿地发问:“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没指望这个女人能把这种消息告诉他,但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女人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重视的位子上。

  “大庆五万兵马已经尽数进入到草原,所以穆格勒部必败。”玄七冷笑,侧了下首,视线瞥了眼外面,对他说:“将军何不明日听听外面的声音,有没有感觉很熟悉。”

  阿隼脸色刹然一变:“来的是谁的兵?”

  “将军应该很熟悉,昔日你们还曾并肩为殿下征战过。”

  阿隼脑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他嘴唇动了动,还没脱出口,又有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唤得却是他现在熟悉得名字。

  银粟站在他们不远处,疑惑得瞧着这两人。玄七处于暗处,让她瞧不清和阿隼说话得是谁。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银粟明显很高兴,她刚要抬脚跑来,谁知空中却从远处传来阵阵凄厉的狼嚎。

  阿隼脸色瞬间惨白下去,再也顾不得玄七最后说的那句话,立刻抬脚万分焦急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

  银粟茫然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黯淡。就在这时,玄七从阴影处走出来,蓦然开口,下了她一跳。

  “你是大庆人吧。”

  银粟狐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意识了半响才恍然,原来阿隼方才是在和她说话。她心里泛酸,有些迁怒,但看到玄七那双冰冷的眸子后,把胆子全吞了下去。

  女人颤了下肩膀,小声问:“你是谁?”

  然而玄七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看着阿隼消失的背影,对银粟说:“你心悦他?”

  情愫被人捅破,到底是羞涩的。银粟抿了抿唇,眼神有些躲闪,嗔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玄七呵笑一嗓,慢悠悠对她说:“你可知,你心悦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银粟一愣,摇了摇头。

  玄七的视线仍旧盯在远处,她在银粟的注视下红唇掀动,吐出的话让女子震慑不已。

  几个时刻前,阿隼刚走出主帐,里面黑漆漆的,唯有弱弱呼吸的人声。

  榻上的人已然进入熟睡,然而眉心紧蹙,十分不踏实。

  他的梦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脚下四周都是水,哗啦啦的流淌着,冰凉刺骨。

  他孑然一人站在水中央,分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去哪里。他试图抬脚往前走,然后走了许久都走不出这一汪池水,反而冻得他打颤。

  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冷过,乃至儿时在冬日戏水,生寒后都没有这么冷过。

  这种寒冷自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顺着他的四肢溢出,包裹着他的全身。他哆哆嗦嗦地停下来,也随之没有了前进的划水声响。

  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催人心的凄厉叫喊。

  这不是人的叫喊,是某一种动物的叫喊。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仔细辨认,往常十分灵的耳朵在这时却听了好几遍才能听出这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这声音悠长,悲凄地仿佛十分痛苦。

  忽然,他听懂了这是什么意思,也听出了这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是狼!

  也就在这时,他感觉脚下开始变得粘稠,鼻尖还徘徊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腥气。他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慌和惧怕,他颤着手指弯腰去摸脚边的水,然而粘在手指上的,却是道道血红炙热的鲜血。

  勃律惊醒起来时一身冷汗,梦中的惊悸仍旧缠绕在脑海中无法消散。他后怕地胸口接连起伏,坐在榻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惊慌。

  可这样做却无济于事,他的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往里灌着凉风,疼的他的心跳声猛烈了好几分。

  不知是因为那雅尔大会上的事情造成的影响,还是其他的缘由,导致他这些时日始终睡不安稳。

  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横着躺在血泊中的狼。身上插了无数个刀刃,从身体里流出的血液蔓延到他的脚下。

  勃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一霎那,他仿佛听到了狼的呼救!

  小殿下立刻看向帐口,来不及多想就随手拽了个外衫披在身上,光着脚奋力朝外跑。

  此刻夜已深,狼师内孤冷寂静,自从他被剥了狼符,无法带兵,又因为有杀手足的涉嫌,这些时日遭族内议论,连带着狼师里也失了人气。

  他跑出帐子后没见到其他人,只好独自马不停蹄的继续向着狼圈的方向快速跑去。待他灌着冷气跑到狼圈往里一瞧,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第一百四十一章

  狼圈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就宛如勃律此刻的内心钻了个洞漏了风。他站在外面焦急地左顾右盼,试图从夜色下寻找到点蛛丝马迹。

  他的预感果然没错,瓦纳它们有危险!

  虽然他不清楚危险是如何没有惊扰到狼师、悄无声息接近狼的,但他和狼之间的联系却能准确的告诉他,瓦纳它们现在正身处险境!

  勃律急促地喘息,目光忽然定格在圈门边处落在地上的一截麻绳上。这段麻绳仅有一截指度长,若不是他眼睛看的清晰,这么一小点东西在黑暗里叫人是如何都辨不出来的。

  他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对着月光仔细打量,发现上面残留了一圈未干涸的血迹。

  ——哪匹狼受伤了!?

  勃律顿时瞪大双眼。这血迹还很新鲜,说明它们并没有被带走多远。

  究竟是谁把狼带走了?

  勃律抬起鼻子,灵敏的在半空中嗅了嗅。许是秋风有意,这么一闻,闻到了一股微薄的血腥味。

  ——在西方!

  勃律毫不犹豫地甩下手里的一小截麻绳,重新抬脚快步朝西面奔去,边跑边竖起敏锐的耳朵,去听风中是否夹杂了些熟悉的嗷鸣。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再听见,他的狼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声响都听不到,只有空中残留着的星点血味儿指引着他锲而不舍的继续向西跑。

  西面很大一部分是属于奴隶帐的,这里搭建的帷帐比一般人住的要更为宽大,且几乎都面朝南方。再往前走些是被帐背几乎遮挡的空地,鲜少有人往这里来,于是到了此处便更听不到其他声响了。

  勃律从沉睡的宽帐之间穿过,多走几步便看见了一扇防守小的出口。这道出口来往的人并不多,从这里出去能直抵广阔的草原。

  此时驻守在这里的仅有三名将士,靠近了能听见他们小声的交谈。可除却细微的说话声,四周是愈发的安静,方才还能听到点从狼师深处传来的声响,现在到了这里,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传进耳朵中的,唯有风沙沙掠过的寂静。

  几个将士还正交谈甚欢的时候,结果余光注意到什么,一扭头,被突然出现的小殿下吓了一跳。他们一个个立刻噤了声,握紧了佩刀,昂首挺胸的站好,冲小殿下行了礼。

  垂首的间隙,一个将士挤眉弄眼地偷偷去怼身边人的手臂——大半夜的,三王子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另一个则不耐烦地抽回胳膊,没理会他。

  勃律此刻根本没心思在乎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他目光幽深,目不转睛瞧着远方,黑漆漆的草原在狼师外漫无边际。

  狼血味被夜风吹散了不少,让人难以察觉,但空气中仍有轻微的气味,这是除他之外旁人留意不到的味道。

  勃律扫视他们,厉声呵道:“方才可有人出去吗!”

  几个将士被这话问的一懵,顿时汗津津的不知如何答。谁也没告诉他们今晚小殿下会有闲心来巡查,还查到了没什么人经过的小砦口。

  一个将士急忙答上:“回殿下,有一辆去大帐的牛车,一刻钟前刚从这里出去。”

  “大帐?”这话一听,勃律立马察觉出了异样。他当即敛眉大喝:“去大帐怎么会从这个方向出狼师!”

  那个士兵脸色唰然变白,小殿下这样呵斥后,仔细一寻思确实有异。

  从这个口出去,要想去往大帐,需要绕一圈才能抵达,没有东面的砦口更方便。

  旁边的将士结结巴巴地回:“可……可令牌没有错,手令也没有错,确实是送往大帐可敦的车辆。”

  “可敦?”勃律冷笑,“狼师从何来的东西要送给可敦!”

  几个将士这时纷纷淌下冷汗,眼看小殿下怒火中烧,他们不禁心想自己究竟从狼师里放出了一辆什么牛车,又担忧小殿下会如何责罚他们。

  勃律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空气中他能闻到的血味越来越淡,再停留下去怕是会追不到瓦纳了。他视线扫荡一圈,落在不远处拴着的三匹马上,随即想也不想就快步跑过去,三两下拽开一个缰绳,也顾不上拢衣衫,二话不说以赤手赤脚的模样翻身跃上马背,一声令下,驾着马冲出砦口。

  几名将士在他马后刹然间乱成一团,留两个守在砦口,另一个跌跌撞撞的往里跑赶去报信。不稍时,喧哗吵嚷便在狼师内再度点燃,在夜色下骤然绽开。

  勃律策马追踪的气味并没有拐道前往大帐,而是引着他一路向西。狼师在身后愈来愈小,他鼻尖环绕的气味却逐渐从淡薄转为浓烈。

  一刻钟前,一辆牛车晃悠悠地从狼师里出来,车上几个麻袋麻绳凌乱地扔着,还盖了一层杂草。

  车上前面坐着四个人,在出了狼师后,赶车的速度便快了起来。他们向西走,也不知去哪,总之就是离得越远越好,方便下手。

  有个男人对着黑夜猛吸一口气,总觉得他手在颤抖。他哆哆嗦嗦地看眼后面车上安安静静的麻袋,小声道:“我们这样杀狼,会不会遭报应啊?这可是狼神派下来的!”

  身边的男人嘲笑他:“这些狼算哪门子狼神!它们才不是天神派下来保佑穆格勒的!它们是魔鬼!”

  “可都说三殿下是草原的狼王,是狼神啊!”

  “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男人低沉开口,“去那雅尔大会的人回来亲口说的,咬死大殿下的狼对三殿下十分乖顺,是三殿下的狼杀了大殿下。”

  最先开口的男人抖抖肩膀,依言闭了嘴,但目光始终胆怯地落在后面。

  “你怕什么!”身边的男人瞧不起他,“这些狼都被袖箭麻痹了,醒不过来。一会儿找个空旷点的地方杀了,这样谁也不知道这些狼去了哪里,怎么死的”

  “我们杀了狼,三殿下不会放过我们吧?”男人颤抖起声音,仿佛已经看到小殿下手起刀落亲自执刑的场面了。他待在狼师里,曾经看见过小殿下手刃的场景,

  “你怕什么!我们在这里杀狼,离狼师远远的,连带狼出来都没人知晓,更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杀的。再说了,你身后有可敦,三殿下动不了你。”男人责骂,“这可是可敦吩咐的,可汗连手令都给了,你还怕三殿下拿你如何?”

  另个男人附和道:“这次还是多亏了你。等回到大帐,可敦定会好好嘉赏你。”

  男人缩瑟肩膀,窝在脚落里彻底不说话了。

  将说完话的男人啧了口气,似乎是觉得牛车走的太远了,于是他一掌拍在驾车的人背上,骂道:“你还打算驾到哪里?随便找个地方杀了得了。”

  身边的男人催促说:“赶紧地下手,我们好带着狼皮回去向可敦复命。”

  驾车的人连连道好,他借着月光,指着前面一处依稀几棵高木的地方,对他们说:“就在那儿了。”

  然而谁都不知道,牛车后面被黑暗笼罩的麻袋上,其中一个有了动静。里面的东西开始弱弱划拉着麻袋,不一会儿破了一道口子,紧接着口子越来越大,大到能探进去一个头。

  一颗狼脑袋从麻袋里露出来。它吐着舌头大口喘气,从麻袋里把整个身子都抽出来后,似乎扎在身上的袖箭上带的药还残留着效果,致使它支起身子摇摇晃晃的。

  它支撑着晕头转向的脑袋去咬身边的麻绳和袋子,一个两个都给咬开。它见里面的狼还昏迷不醒,在车上拖着麻袋口打算往车下甩。

  就在这时,牛车绊着草地上的石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将车上醒来的狼和几个麻袋颠下了车。狼滚落在草地上,喘了几口气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车上的人听到响动急忙停下来,招呼着下车去捡麻袋。骂骂咧咧地下来后,却看到一只独身站在月光下的狼,正喘着热气,瞪着一双幽绿的眸子。

  几个男人瞬间立定在了草地上,背脊直发凉。

  “怎么回事!怎么醒来了!”

  “是不是你的药失效了!”

  “怎么可能!我在你袖箭上涂了很多。”

  “嚷嚷什么嚷嚷,这狼没清醒,你看它站都站不稳,再射一箭就行了。”说着,这个男人让后面的人重新架起袖箭,瞄准狼,打算这次直接让箭刃贯穿它的头颅。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袖箭射出去的一霎那,瓦纳带着还扎在腹部上的箭刃,猛然用力一跳,擦着细箭避开了利害,让箭一头落在草地上。

  没有射中。

  “它怎么还有力气!”男人惊慌叫起来,连忙吩咐人抽出刀子。

  “再射!再射!”

  于是第二箭第三箭一个接一个射出,可是都被瓦纳避开了。

  瓦纳的绿眸此时染上腥红。它晃晃脑袋让自己更加清醒些,仰起脖子对天长嚎。

  不知是狼嚎声起了作用,还是摔下牛车的震动起了作用。地上散落在麻袋中的狼纷纷开始拱起来,从袋中钻出,睁着一双绿眸,敌意地看着四个男人。

  “怎么都醒了!”男人惊慌失措,面对狼从骨子里的惧怕蓦然升起。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执起刀子就朝最近的一匹狼砍过去。其余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不甘示弱,对着几匹被下了药的狼,他们的刀子很快就得了逞。

  有一匹狼行动不便,扑过来的时候稍稍迟缓,被一刀砍开了脖子,刹然间鲜血四溅。

  瓦纳的狼鸣声愈发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响彻在草原上空。这声音划过夜空,钻进马背上勃律的耳朵里,敲击着他的心脉宛如炸裂。

  他听见瓦纳在向他求救,他听见了它们的凄怆!

  勃律蓦然缩起攥缰绳的五指,快马加鞭。不多时,他终于看到了前面已然陷入混战的几匹狼几个人。

  几个男人全然不知有人来了,还是有一个边挥刀边慌张开口:“你们听到了吗?刚才有马蹄声。”

  “哪来的马蹄声,你听错了吧!”一个男人厉声叫道,一箭射在狼肚子上后,头往后一瞥,眼前却突如其来闪过一道残影,紧接着,他的脖子就被人死命地叩住了!

  男人窒息地瞪红了眼睛,双眼突起,不可思议看着这个此刻不应该出现在在这里的青年。他张着嘴,无声地叫出了一个人名。

  这种窒息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有一把刀子救了他。刀子向着勃律劈来,让勃律不得不放弃这个男人的命脉,缩回手节节退后,退到瓦纳的身边才停下。

  ——是三王子!

  几个男人大惊失色,然而手下的刀子却没有丝毫怠慢。他们根本来不及细想小殿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只知道,今日就算小殿下在这儿,他们也要把狼杀了!

  勃律这厢猛吸一口气,见对面拎了刀子再度对持,他便也提脚从新冲了上去。他没有带刀,身上也没有别任何利器,出来的时候更是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如今他只能赤手空拳去夺几个男人的刀子。

  夺下来一柄,他就有极会反击。

  在这几个男人眼中,狼是必须要杀的,中了药的狼对付起来轻而易举,现在来了一个人阻挠他们,无论此人是谁,他们如何都不能让这人得手。

  于是不多时,有的劈在狼身上的刀子就变了方向,开始往勃律身上砍。勃律一边护着行动不变的狼,一边还要躲避攻击,趁机从他们手中抢夺利器。

  然而今晚的勃律有些慌神,打起来十分慌乱,手拳又终究敌不过多人的刀刃。他从一人的刀子下救下摇晃着身子还努力支撑的瓦纳后,面上却猛然挥来一柄泛着冰冷光泽的刀刃,让他根本来不及避开!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一人从他身后飞快抱住了他,拦腰把他换到了后方。那人抽出把防身用的匕首,快准狠地越过来人挥来的刀子,打开他的刀刃,狠厉地插在那人的胸口上。

  一刀致命!

  “我来了!你不要慌!看准了再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勃律怔愣了一霎那,才看清来人是谁。阿隼此刻就宛如是他脆弱神经上最后残留的韧脉,在濒临破碎的一霎那,将他重新绑紧,拽了回来。

  被阿隼一刀捅到在地的男人却没有立刻失息,他捂着胸口,大口吐着血,被同伙架着往后蹭了几步。

  感觉到胳膊被身后人攥紧,阿隼垂首安慰;“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这一刀正中心脏,他活不成。”

  勃律大口喘息了几个来回,这才慢慢缓下紧张。

  有阿隼在他身边,这让他安心了不少。他低头去看脚边仍旧站不稳的瓦纳,须臾后蹲下身,手摸上皮毛,顺着它晃动的背脊去寻找身上的伤口。

  手指转到脖颈的位置时,他碰到了上面扎着的一根细小的袖针。勃律登时睁大双眼,手指颤了又颤。

  他手下可以感觉到瓦纳一起一伏沉重的呼吸,呼吸间喘出的热气带着虚弱,有随时再晕倒的可能。

  勃律只不知所措了一瞬,下刻便毫不犹豫地把袖针替狼拔出。他放在鼻下嗅了嗅,闻见上面有股能引起晕头转向的味道。

  勃律闭了闭眼,缓和脑中的清明,随即甩了袖针站起来,怒不可遏:“你们竟然给它们下药!简直罪该万死!”

  行动不便的几匹狼慢慢向勃律靠拢。小殿下粗略数了一遍,发现狼圈里本该有的少了几只。他目光绕了一圈落在远处突兀地停在草地上的牛车上,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看见上面落了几个高耸的东西。

  原来是给瓦纳它们下了迷药,带到外面悄无声息地杀掉!

  好一手打算!如此一来等到他们第二日发现狼不见了到寻到狼的时候,便只能看见几具尸首了,更不用说要从何查起是谁杀的!

  被阿隼一刀捅入胸膛的男人再也吐不出血水,闭着眼睛渐渐失了生息。胆子最小也是最畏惧的男子吓得直哆嗦,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请罪:“殿下!他们都是可敦的人,是他们逼小人做的!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小人的衷心还在狼师啊殿下!”

  “废物!”其中一个男人咒骂了一句,撂下他不再管,执刀向着眼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跃起重新坎来。

  阿隼见状立即迎上,但他和勃律一个没有兵刃,一个只有一把小匕首,而对面个个手执利刃,虽然有一个捧着刀子缩在后面,但对抗起来仍旧吃力。

  “三王子,得罪了!”一个头扎辫子的男人大步向前,一刀向着和阿隼拉开距离的勃律坎来。

  勃律弯腰躲过一击,他看到被阿隼杀死的那人手边躺在地上的刀子脑子一转,想引着男人向那方走,好让他拾把刀子来对战。可男人不一会儿就看出了勃律的意图,始终将他缠在原地。

  彼时,能站起来的狼开始在他们周围游走,见准时机极力一扑,冲着几人就张开血盆大口作势要咬下来。他们体内还带着未消散的迷药,动作肉眼可见的迟缓,却为了勃律甘愿亮出有破绽的狼齿利爪。

  一口下去让人轻松避开,再一口扑来咬住了一个男人的裤脚。狼用尽现有的全力扯着男人,制衡着男人。男人蹬了几下没蹬开,暗骂了一句。

  他扭头叫了声另一个男人的名讳,对他大喊:“直接杀狼!直接把狼杀了!”话音将落,阿隼还没来得及纸质,这个男人就飞快扬起胳膊露出袖箭,对准狼脑袋就是一针。

  勃律一侧眸瞧见这幕可怖,脑中刹然空白,眼前只能看见一匹狼倒在血泊中情形。他停下动作,冲着那匹狼焦急大吼:“快跑!”

  这一下,让对面有了可乘之机。男人的刀子飞快落下,然而就在这刻,有一匹狼飞身扑过来,爪子却是落在勃律的身上。狼将小殿下扑开,可男人的刀子却锋利的划开了狼的喉咙。

  一霎那,血腥气再度缠绕在勃律的鼻尖,让他浑身颤抖。

  男人见阴差阳错杀了一匹狼,趁勃律愣神的功夫他快步后撤,同人拉开距离后刀刃开始对准脚边其他一匹匹狼的脖子。

  其他狼见到了这幕喉中阵阵传出低吼,身子突然灵敏了不少,虽然能避开要害,但身上仍擦到了好几处伤痕。

  胆小的男人见有匹狼被杀了,其余狼跟疯了一样围剿上来,吓得大叫一声,跌撞着爬起来,就要朝牛车上跑。有一只狼见到了他逃跑的身影,奋力一抓将人从后背摁倒在地上,爪子死死踩着他颤抖的背脊上,大口大口哈着热气。

  这些狼突然之间重提精神,跟疯了一样,让两个男人一时之间有些招架不住。

  也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重重颤地的马蹄声,看方向是从狼师来的人马。两个男人当即变了脸色,不在恋战,连牛车都不要了,拔腿就跑。

  “快走!不杀了,赶紧走!”

  杀一匹是一匹,回去了可敦顶多责罚几棍,留在这被抓到,却是命也保不住的!

  阿隼刚想去追,余光瞥见定在原地的小殿下后,脚根便不动了。他眼睁睁瞧着两人跑出数远,蜷了蜷手指,收回目光后慢慢踱到勃律身后。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静静注视着小殿下的背影没敢再上前。他怕往前一步,勃律的背影就碎了。

  勃律跪在地上,死命咬住下唇,泛红的眼眶仿若是被血液浸湿的一般红灼。他颤着双手拼命去捂狼脖子上正鲜血汩汩外流的伤口,仿佛这样子就能让伤口愈合,让狼重新焕发生机。

  狼脖子上从伤口里往外冒的血从他的指缝间往外溢,不断地一股股淌过他的指骨手背,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草地上。

  “你,你不要死,不要死……”勃律嘴里呜咽着喃喃不已。他罔知所措,捂在伤口上的手掌愈发用力,但依旧止不住外流血液。

  手下狼的呼吸越来越薄弱,幽绿的瞳孔渐渐失了光泽,能感知到的起伏逐渐归于平静。

  终于,勃律再也压抑不住,好似溺水窒息后猛然灌入口鼻空气,让他猛烈喘息,呼吸深而快,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难道要杀他一个人还不够吗,还要把刀子伸到狼脖子上!

  他抖着肩膀,颤着肺腑,终是悲恸地痛哭流泪。

  瓦纳始终贴在他的身边,用滚烫的身体给予勃律依靠。

  从狼师得到消息紧急赶来的人马停驻在他们不远处,静悄悄地伫立在草地上,谁也没有下马。他们瞧着伏在狼身上哀痛欲绝的小殿下,一阵沉寂。

  阿隼垂下眼眸,握紧拳头。他再抬起眼时看了一圈四周散落的狼匹,数遍地上躺的站的,最后发现少了几只。

  男人把目光放在牛车上,想了想,抬脚走过去解开上面剩下的几个麻袋,看到了缺少的那几匹狼。他心里咯噔一下,探了探狼脖子上的微弱起伏,这才重重舒口气,放下心来。

  他回头看了看黑夜下的草原,只看到了一个孤零零趴伏的抖动身影,趁着皎洁的月光好似虚幻。

  另一厢,可敦的帐内,吉达在延枭上战场的时候就被吩咐过来照顾他的阿娜。此时这位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已经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拥着一件衣衫入眠,睡得死气沉沉。

  吉达看了眼她怀中拢着的衣衫,皱了皱眉。

  自打大殿下死后,可敦完全沉浸在伤痛之中,更是连二殿下都不顾了,整日用着大殿下的衣衫,好像人能死而复生一样。

  有些魔怔,魔怔到都和小殿下作对了。

  这是要小殿下杀人偿命啊。

  吉达想起派去狼师的人和从大可汗那里拿到的手令,推测了下时辰,觉得那几个人也该回来了。

  于是他抬脚走出帐子。外头悄无声息,只能听见遥遥远处传来的夜巡声响。

  过了会儿,有两人伴着夜色急匆匆的向这里跑来。离近了,他们看见站在外头的人影,一个哆嗦,立住了脚根。

  “大人……”两人弱弱唤了声面前男人的名号。

  “怎么,狼呢?”吉达揣着两手,挺直腰板,以睥睨的姿态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没发现手上的狼皮。

  “没杀掉?”他问。

  “杀了!杀了!”一个男人飞快抬头急道,但很快又垂下去:“没杀完……三殿下把狼救下了。”

  “小殿下去救狼了?”吉达皱起面孔,厉声喝斥:“一群废物!狼都被迷晕了,你们还能让他把狼救走!”

  “大人,那些狼顽强的很,迷药根本没用啊。”男人为难。

  吉达冷哼,斥问:“杀了几只?”

  两个男人互相看一眼,伸出指头对了对数,对他说:“三,三只……”

  狼只死了三匹?吉达沉下目光。小殿下跟在身边的狼有十匹,现在只死了三匹,并没有伤到本源。

  吉达眼睛转了一圈,发现少了人:“那两个人呢?”

  “死,死了……”一个男人结巴说。

  “另一个……另一个应该被抓了吧……”身边的男人搓搓手,“他,他本来就是狼师的人,被抓了也没什么。”

  “蠢货!”吉达喝斥,眯起眼,冷声道:“杀狼没杀干净,还把祸事惹到可敦这里,可敦留不得你们了。”

  两个男人一听,脸色惨白,忙跪地求饶。

  吉达背过身,往帐中走,并不理会他二人。

  “你们动了小殿下的狼,等着吧,天一亮,他或许就来要你们的命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符燚听到通传,连滚带爬的从榻上起来,胡乱穿了衣裳就带着人往这边赶。结果到了,只能看见满地狼藉,和勃律的啜泣。

  他在马上静了良久才下马,没敢上前去叫勃律,只好先快步向阿隼走去。

  救下来的狼有的还在昏睡,有的颤颤巍巍站起来,走起路摇摇晃晃。但谁也识趣的没有先发声,一只两只都注视着小殿下的方向,似是听懂了他的悲哀,也似是清楚同伴已经长眠在夜空下了。

  符燚走到阿隼身边,张望了一圈,皱眉问:“人呢?”

  “跑了。”阿隼小声答。

  符燚一听,声音不免大了几分,喝他:“你让人给跑了!”

  “难道你让我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去追人?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阿隼冷道,他瞪过去:“追人的活儿不应该是你们干的吗!”

  符燚被噎了一嗓,抓抓乱发,烦躁的走回去。不多时,就看见几匹马离开了这里,似乎是去追人了。

  过了片刻人策马回来了,两手空空,一无所获。逃跑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向了何方,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条腿蹬地到快。符燚更加烦躁了,但抓不到人,他只得暗地里骂。

  无果,他们只好先护送狼和勃律回狼师。一路上,两人同乘一匹马,阿隼依靠在勃律身后,紧紧拥着,生怕怀中人沉浸在悲痛中,驾不稳马,一不留神摔下去。

  回到狼师,阿隼本想跟勃律一齐回帐,却被下令留在了外面。他担忧的看着勃律霎那间憔悴下去的背影,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抿起嘴,到底没开口。

  勃律的身影失了令他耽溺的光芒。

  阿隼顾不得褪下自己身上的凌乱,先把狼一一带回狼圈里安顿好。起身的时候,怀中揣着的给勃律要来的助眠的药草掉到了狼圈地上。阿隼一愣,捡起来发现药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塌扁了下来,已经蔫得不成形状。

  也就在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另一件事。

  听到狼嚎声后他跑的太匆忙,忘了那个不该出现在狼师里的女人。

  阿隼刹然间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垂眼再确认了一遍狼圈里的狼,它们除却精神萎靡、身上被袖针扎的地方有伤痕外,并无其他异样,阿隼这才放心离开。

  他赶忙向奴隶帐他先前离开的地方奔去,结果并没有在周围见到相似玄七的女人。之后他又在附近绕了一圈,依旧没有看到。

  阿隼沉下面孔,手碰到腰间前不久勃律扔给他好让他办事的、和香囊挂在一起的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抬脚向面对大帐方向的砦口而去。

  他在沉静的夜色下来到几个驻守的将士面前,取下腰间的令牌,竖在他们面前,丝毫不胆怯地撒着谎问:“殿下问,今晚可有从大帐来的人?”

  这做法他好像极其熟练,似乎以前经常发生这种事。

  几个将士并不认识他,本想把人轰走,但下一眼看他手上拿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小殿下的令牌,互相看了一眼,不免敬畏了几分,对他说:“有一辆牛车是从大帐来的。”

  勃律蹙眉,继续询问:“还有吗?”

  “没有了。”几个将士如实道。

  对此,阿隼收回令牌,略微思索须臾,之后便稍一颔首离开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进来又如何消失的?

  阿隼紧张的神经直到翌日都没消退。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女人若继续留下来就是个祸患。不仅是一个对穆格勒的危险,也是对他自己的危险。

  如何料都没料到,这次主谋竟然是李玄度,他因一直逃避自己的旧事,如此更不会想到,李玄度此番简直丧心病狂到身为未来的君王、百姓爱戴的太子殿下,竟违背李氏一族串通敌军。

  简直枉为多年教导培养,枉为储皇!

  此刻大庆的兵马已经进入草原。而他了解李玄度,此人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仗,所以此刻两方实力定是悬殊,兵马相差甚广,极有可能一举攻下整片草原,最大的障碍或许也只是时间。

  草原的灾难就悬在头顶,他应该立刻向勃律汇报这件事。

  阿隼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

  可那个女人知道他很多事,并且他的这些往事他并不想让勃律知道。他若告诉了勃律,定会追溯他的过去,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他好不容易抓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还想在勃律身边一辈子。

  阿隼突然慌张无措。他想着,或许至少要先把那个女人找到。但现在在狼师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个人,他也无法进入大帐去寻。于是,这一心结,让他忐忑了一夜。

  狼师里的狼死去后,在勃律的要求下也入穆勒河。

  给狼送行的人并不多,寥寥几位,屈指可数。他们在晨曦中注视着河水缓缓流淌,河面上是用木头捆绑成的简易木筏,上面安安静静躺着三只通体冰凉的狼。

  金乌洋洋洒洒笼罩在它们的躯体上,裹上了层金灿灿的光辉,就好似是来自天神温柔的爱抚,在召唤待往生的魂魄。

  木筏最后会漂洋到河水的尽头,一路归于天空,让它们回到天神的怀抱。

  它们没有巫医的指引,孤独寂寞地慢慢在水上漂泊。勃律一直盯着小木筏,直至它消失在河岸的拐角处无影无踪,这才动了动站了许久早已僵硬的身躯。

  他沉沉坠下头,舒口寒气。勃律闭了闭布满沉痛的眸子,不再看带走灵魂的河流,轻轻抬脚,扭身向远处的狼师走。

  走了几步,小殿下忽而又顿住,让跟在后面的阿隼也不得不停了下来。不过两息的工夫,他看见小殿下回过头,一双黯淡的浅眸毫无情绪地注视着他。

  阿隼目光发紧。

  他一直想对勃律说,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双没有一丁点波澜的眸子,他不喜欢不能激起他心中涟漪的眼眸。

  阿隼手指蜷了蜷,脚尖下意识往前蹭了一寸,离小殿下更近了些。

  他觉得勃律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等了会儿,他听见勃律轻声叫住自己:“阿隼,我要去趟大帐。”

  阿隼很快明白过来。之前他央求过,以后勃律去哪里都要带上自己,所以他这是在履行他二人之间的承诺。

  阿隼深吸一口气,微微扬起唇角,说:“好,我去备马。”

  回狼师后,阿隼立刻去牵马。阿木尔跟在他们后面回来,还没开始忙活自己的事儿,就眼尖地看见阿隼和勃律说了一句话后往马厩走。

  他想去叫符燚,结果一回身发现人早就没影了。阿木尔骂了一句,看着勃律站在帐外静静等待的身影,思忖了几息,抬脚过去。

  勃律的情绪自打前些日子,从那雅尔大会上回来后就很淡漠,昨夜被符燚护送回来便更加的让人感觉疏远。三年前遭身边人背叛,醒来后知道自己被捅了一刀也只消极了两三天,就重新嘻嘻哈哈起来。

  勃律从来没有这么让他觉得如此冷漠过。

  现在勃律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根根木钉穿透后鲜血淋淋无法愈合,越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阿木尔揪心地敛眉,脚根停在小殿下的身边。勃律听见声响只淡淡瞥过来一眼,很快又收了回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阿木尔问,视线有意落在阿隼离开的方位,有意所指。

  “大帐。”小殿下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

  阿木尔被这句淡地飞快舔了下唇,颇为不适应。他讪讪扯出一抹弧度,好声提醒:“勃律,没有通传,你进不了大帐。”

  “没有通传,小王就不能进大帐了?他们还能拦小王不成?”

  阿木尔心惊,意识到了不对,赶忙问:“你到底要去大帐作甚?”

  “讨命。”勃律环在臂弯里的手指随之抬起复而落下。

  他冷道:“杀了我的狼,总该一命抵一命吧。”

  阿木尔呼吸一窒:“你知道是谁杀的?”

  “还能是谁?”勃律自嘲,“这硕大的穆格勒里,如今又是谁对我恨之入骨?对狼恨不得扒皮饮血?”

  阿木尔霎那间明了了,他猛然吸口凉气:“勃律,你想清楚了,那可是可敦!”

  “她儿子死了,就想拉我偿命?她有问过小王愿不愿意吗?” 勃律冰冷的眼神瞬间横过去,“我要她如何,也无需问她应不应。”

  阿木尔皱着眉还要再驳什么的时候,阿隼牵着两匹马过来了。见此,男子只好改了口,沉着面色和他说:“我跟你去。”

  勃律却直接拒绝:“不用,阿隼和我一起就行。”

  阿木尔看着坐于马上的二人,心中开始焦急。他上前两步挡住勃律出发的路,喊道:“你别冲动!”

  勃律挽住绳缰,垂眼瞧他:“在你眼里,我作什么才是冲动?”

  “她毕竟是可敦。”阿木尔在马下仰头注视着他,正色着面孔,一字一顿告诫。

  勃律冷哼,并没有回这句话。他拽过绳缰,越过阿木尔,头也不回地向着狼师外大帐的方向扬蹄奔去。

  阿隼听不懂他们二人之间在吵些什么,他只知道他现在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勃律的身后。

  二人一路一言不发。待靠近大帐的地盘,阿隼远远的就看见了拦在那里的将士。出乎意料的,前面的人直接策马狂奔进大帐,无视后面想拦却也不敢来抓人的将士,带着他勒马拐道,向着一处阿隼从未到过的地方而奔。

  阿隼本来以为勃律来大帐是来见特勤的,结果等他看到小殿下招呼都不打一声,也不出示令牌,直接闯进大帐的时候,他心头便涌上一股怪异。

  勃律领着他在大帐内横冲直撞,最后策马猛然停在一座帷帐前。

  乌骨的嘶鸣声顿时响烈在四周,引得几位处事的人频频看过来。

  阿隼跟着他停下来,打量了四周,发现这周围多是些做事儿的女眷。他还没猜测出这里是谁的帐子,就见有一人朝着他们走来。

  勃律坐于马背上,睥睨着看着站在地上的人,原本平直的眉头狠狠拧起来。

  来人毕恭毕敬地朝着小殿下行了一礼:“小殿下今日怎么有心情来看望可敦?”

  “怎么是你?”勃律记得这人是在延枭身边做事的,“你怎么在可敦这里?”

  吉达说:“大殿下不在了,二殿下出征前担心可敦伤心过度坏了身子,因此才让小人在此照料。”

  勃律冷笑,没想到延枭那家伙在他兄长死后,竟对自己阿娜有了这份细心。

  小殿下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乌骨在座下踏了踏马步,带着他逼迫了地上人几分。

  勃律冷言呵道:“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

  “杀小王狼的人。”

  吉达眼珠子一转,复又一礼,歉道:“小殿下怕是来晚了,人已经自缢了。”

  勃律俯视他的头顶:“你这是承认可敦杀小王的狼了?”

  “可敦要做的事,小人不敢言他。”吉达回。

  “你们想要小王的命就算了,但千不该万不该,去碰小王的狼。”勃律瞪着吉达,手缓缓抽出悬挂在腰侧的佩刀。

  “可敦小王冒犯不了,杀你几个人头还是绰绰有余的。”刀刃刮蹭刀鞘内壁的刺啦声响着实刺耳,银刃在日光下折射出冰凉的锋芒。

  “既然你说人死了,那小王便先拿你开刀!”

  勃律此般说罢,弯刀已经全部从刀鞘中抽出,他高手举过头顶,力道极大地作势就要向在马旁俯下身子的吉达的头颅上挥砍下去!

  就在这刻,帐口处忽然传来一声高叫,制止了小殿下的刀刃。

  “住手!”

  勃律蓦地顿住手腕,刀刃停在了离肌肤仅有几寸距离的位置。他抬眸闻声看过去,只见帐口处站着一个扶着帐沿的女人,手里还抓着一件男子的衣衫。

  可敦面容憔悴,眼眶通红,明显是以泪洗面了好几日的状态。她怒视着马上之人,面上的愤怒和憎恨,在看到吉达脖子上停滞的刀子后,吓得苍白了一瞬。

  但很快,她的目光就从仍旧恭敬俯身的吉达身上挪回小殿下的面容上。她看着勃律,深知自己多年后会仍然永记心中的刻骨仇恨。

  “是你杀了我儿!”她攥紧身边的帐帘以此支撑身子,对帐外的人恨道:“你杀了我儿,还有脸在这里放肆!现在还要再杀一个我帐中的人吗!”

  勃律扬了扬头,嘲讽地扯动嘴角。他如今和可敦是真正的撕破了脸面,如此他便不用再顾忌什么。

  “可敦就这么急着让人给大哥偿命?”勃律颠了颠手上的刀子,“也是,换做小王,也只有一命抵一命才能消心头的悲愤。”

  “也好,今日你杀了我的狼,偿了大哥的命,我们就顺道来算算你杀我狼的命,该如何偿!”

  “是,是我让杀狼的,也是可汗应允的!我恨不得连你一起杀了给我儿陪葬!”可敦凶恶毕露,拽着帐帘痛恨到了极点。

  勃律身子一滞,在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就僵了面孔。他愣愣道:“你说什么?”

  可敦冷笑一声,从怀中折出一张白纸。勃律离得远,只能依稀看到上面用黑墨写的一连串字体,下面盖了一个红印子。

  可敦嘲讽道:“可汗手令在此,你要我偿命,是不是也要你父汗的一条命?”

  勃律蓦然睁大双眼,呼吸急促难以平稳,他怒不可遏,瞪着那张白纸黑字,仿若要将其瞪穿一般。

  他立刻腥红了眼眶,死死盯着可敦手里扬起来的那张纸,想要挣破窒息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胳膊开始颤抖,手上握着的刀子剧烈抖动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在可敦和她手上那张墨纸上来回扫荡,始终不相信父汗会下如此一张手令。

  ——他真的要杀他的狼吗?

  乌骨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蹄子不安地后退了两步。也就在这时,有一人着急忙慌就差连滚带爬地样式,飞快向着这方跑来。

  他到了帷帐面前,手脚并用差点趴在地上,顾不得场上两方的僵持,大声焦急地凄喊禀道:“可敦!二殿下兵马已败,可汗亲征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图雅可敦的脸色当即惨白,六神无主。她五指揪着帐帘缓缓下滑,跌坐在帐口。

  如今的战况,已经这般不乐观了吗?

  马上的勃律听到这则消息,立即厉声追问:“可汗带了多少兵马?”

  那人悲戚地抬头看向马上的小殿下,声音颤抖:“豹师和大帐剩余的兵力几乎都出战了,就连留在大帐的狼师……也调走了九成精锐。”

  勃律瞪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瞳孔骤然瑟缩。

  ——父汗前不久用狼符调走了狼师将近一半的兵马,那时他对此无法过问阻拦。现如今又调动这一半里的九成去征战,果真是收了他的兵权,把他遗弃在了角落里,踹的远远的。

  如今的战况,十分不乐观。如若此战败了,那他要如何向狼师的兄弟们交代?

  勃律脑中飞速运转,他此刻应该当即去带剩下的狼师回去。小殿下思忖之后,最后蓦地收回刀子,不打算再做停留。

  他扬声对可敦喊:“这几条命小王总有一天要向你讨回来。”

  吉达感觉脖子上方的寒冽撤去,随即听见马蹄声快速扬长而去,等到这时他才堪堪立直一直微俯的腰板,目光追着两匹马的背影望去。

  他眼中波澜不惊,似是早就会知晓这件事一样。继而,他又扭头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图雅,拢在一起的双手抬起食指在另一只手背上点了点。

  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勃律火急火燎奔向狼师在大帐驻扎的地处,而看守大帐的将士竟是赶在这时追了过来,在大帐兵马的驻地外拦下了勃律和后方阿隼的马。

  将士齐刷刷的并列立在小殿下的马前,高声劝阻:“三殿下!您没有可汗的手谕诏令,不得踏进大帐!更不得接近兵帐!”

  “你们想把小王赶出去?”勃律眯缝起双眼,狠厉觑视下方拦路的几人。

  几个将士有些逡巡,但依旧挺拔着立在路中央。勃律见状冷笑一声,刚要勒紧绳缰要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的时候,有一道声音从将士们的后方传了过来。

  “连小殿下也敢拦,下一个你们是不是就该拦我了?”

  勃律闻声看去,只见有一人正慢慢从兵帐群中往外走,待走到了几名将士的身后,他居高临下地再度呵斥:“还不给殿下让开!”

  几个将士见特勤出现在这里,纷纷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把路让开了。

  “表兄?”看到海日古如今身穿兵甲站在那里,勃律还有一瞬间意外和惊喜,旋即他注意到男人身上浴血奋战过的血迹,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隼坐在马上看到小殿下快速下马,他便也跟着跃了下来。他跟着勃律三两步走到海日古的面前,听到二人这样对话——

  “赤峰一战胜利了?”

  “幸得母族相救……不然我此番回不来。”海日古垂下眼睛,苦笑一声。然而一笑过后,他眉宇顿然锋利,大骂;“乌兰巴尔那群死疯子!大庆在他们的遮掩下悄无声息带进草原不下万数兵马,赤峰此战能夺回来,全凭天神护佑。”

  勃律听出了什么:“你见到中原进军草原的头领了?”

  海日古阴沉下脸。他狠狠瞥向勃律斜后方的阿隼,越看越愤怒,越觉得此人是大庆提早混进来的奸细。

  他一边用冷冽的目光剐着阿隼,一边恨道:“是那个在我手下背着壳到处逃的王八。”

  勃律一怔,吐出来三个字:“赵长辉?”

  这名字一出,让阿隼在后面听的一愣,嘴唇明显轻颤,但很快就紧紧闭上。

  ——来的真的是他?

  他垂在身侧的手因怨愤而微微颤抖,又因害怕而变得冰凉。

  海日古的视线在阿隼身上似乎刮成了丝和片后才移开。他抬脚继续向外走,勃律跟在其后牵着马,三人一齐向左贤王的地界而回。

  勃律走在他身边问:“现在各处的战况如何?”

  “赤峰的兵已经被打跑了,但并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海日古说着说着,又骂了一句:“真是一群该死的虫子。”

  末了,海日古继续道:“现在四周都在打仗,据我所知,西面已经乱成一团,在那里的豹师抵挡不了多久……”这话说到这,特勤停滞了一下,艰难地不知该如何往下再说下去。

  勃律飞快意识到了话中话,他话音紧接跟上:“现在都有哪些部族的兵马?”

  “这正是我们和乌兰巴尔打的吃力的地方所在……”海日古沉沉呼吸着,似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本该依照可汗的命令前来增援赤峰的桓颜部并没有到……西方的增援的纳曼部也没有出现。”说出最后一句,海日古痛苦地捂上脸。

  其其格身在纳曼部,但现在战争四起,他不知道其其格如今的安危。纳曼部没有依令牵来增援各部,很难想象到部族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如今战役中的,二十九部里除却与穆格勒有着眷属联系的部族外,其余都是些追随穆格勒的小族,根本抵挡不了乌兰巴尔的兵马太久。”

  “他们的兵马太多了……没有增援,迟早有一天会攻破各个防御,打进穆格勒。”

  勃律震怒:“盟族呢?盟兵呢!他们平日里受惠于穆格勒多少,现在却夹着脖子不敢打仗!他们这是在背叛穆格勒!”

  “勃律,此事并非那么简单。我出发前从可汗那里听说,乌兰巴尔已经笼络了图林部和乌珠沁部,或许现在已经归顺了乌兰巴尔……照现今的情况来看,此事怕是已经散开了,那些依附于我部的部族恐怕许多都起了倒戈自保的心思。”

  如今的穆格勒,谁淌进来,谁就有可能血流成河。

  “一群贪生怕死的家伙!”勃律狠狠骂道。

  海日古看向他,疑惑道:“你这时候怎么在大帐?”

  “可敦杀了我的狼,我来讨命。”勃律眼神一闪,蓦然沉住气,回他。

  海日古惊诧的眼神射过来,但没多久就又扭了回去。他直径向大可汗的大帐走:“我现在要去禀汇可汗这次战役的情况,然后请求再此带兵,前往西处。你的这件事,放到以后再议。”

  他要去看看纳曼部到底什么情况,想亲眼看看其其格是否安然无恙。

  勃律垂下头,他接下来的话夹断了特勤的思绪。

  小殿下说:“父汗亲征了。”

  海日古急忙刹住脚跟,错愕地看着勃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视线越过勃律的头侧,看到了巫医面色凝重的刚从左贤王的地方走出来,手上还拿着用于死葬仪式的东西。

  海日古的脑子唰得一下子空白了,警铃作响。他不知轻重地大手推开勃律的肩膀,非一般地冲着左贤王的帐子狂奔。

  勃律被他推的踉跄一步,幸得身边的阿隼急忙扶住他。二人站稳后看着海日古焦急的身影疑惑不解,但还是抬脚紧跟上去。

  左贤王帐的四周笼罩着寸寸悲哀和无尽的凄凉,这里的气温似乎一下子低到寒冷的谷底,冰寒着脆弱的人心。

  左贤王妃在大敞帐帘的王帐内痛哭,海日古在帐外几步远的地方定定站立,僵直地一动不动。

  声声凄婉绕着帐子腾升上空,四周满目凄凉。

  海日古的脚尖往前蹭了半寸,又定在了地上。他很久才从隐约瞧见的王帐里的景象上回过神,忙拽住一个从身侧跑走的杂役,颤抖着声线问:“怎么回事?”

  那个杂役一看是特勤回来了,当即痛哭流泪起来。他一边擦着泪痕一边哽咽着向海日古说了几个字。

  有些模糊,但三个人均听到了。

  “阿塔没了。”海日古双目垂落,黯淡无光。他紧抿起嘴,似是在极力掩藏着悲伤情绪。他不断喃喃,这时间宛如回到了童年那个跟在阿塔身后迷茫的孩提。。

  “阿塔没了……阿塔没了……”

  勃律最先反应过来,两步上前拽住杂役:“好端端的,左贤王是怎么突然没的?”

  那杂役抽提着,撇着嘴对勃律说:“左、左贤王喝了、喝了今日的药,就突然撑不住了。”

  特勤抓住一个字眼,抬头厉声喝问:“今日送药的是什么人!抓到了没有!”

  杂役连连摇头,又惧怕的缩了缩肩膀:“那女人已经找不到了!大帐各处都找遍了,就是没有那人的影子!”

  海日古猛然推了杂役一下,大声呵斥:“找!赶紧去找!让所有人都去找!”

  后方,唯有阿隼冷汗直淌——他或许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碰勃律的胳膊,哪怕一截衣角也好。

  这是他从小时候带到加冠的毛病,向来是他做错事后慌张无措的一个依托。

  这时,又有一道高声打断了他们几人。有一人带着传递给左贤王和特勤的消息匆忙赶来。

  男人将站在海日古面前,便气喘吁吁的脱口喊道:“特勤!二殿下的兵马陷在洛丘,二殿下生死未卜,此仗要败啊!”

  话音落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纸递予海日古,继续道:“这是可汗出征洛丘前转交与您的手令,命您带鹰师驻守部族,无令不得出族。”

  海日古接过手令,满眼苦楚和悲怆。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息。

  他摇摇头,吞声忍泪,哀痛欲绝。他无力地垂下头,抚上额头小声说:“可其其格……我还要去西处寻其其格……”

  勃律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道:“表兄若信得过我,就听从父汗的手令,待在族中,佑护族人安危。”

  “而剩下的,都交给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左贤王死的突然,帐内帐外一片混乱。

  左贤王妃坐在离床榻侧面的不远处,安安静静瞧着榻上已经梳理好的人。慌乱充斥帐间,眼前闪过一道又一道匆忙的身影,可她始终盯着榻上的煞白,静的仿佛就像在无声中失了生息。

  最后,她缓缓低垂下头,心中长长叹口气。

  或许从左贤王重病的那一日起,她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这是穆格勒的劫难啊。

  如今穆格勒对外打仗,左贤王忽然死于族中,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勒的人呼吸困难。他们在战争频频的节骨下,根本无暇去过多的悲恸,也来不及准备盛大的丧葬。

  抓人的抓人,粗略准备仪式的准备仪式,左贤王妃在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先让巫医引魂,尽早让左贤王魂归于天。

  没想到一日之内,穆勒河水竟送走了多数灵魂。

  勃律召回了被留在大帐中的部分狼师将士,把整兵出征的消息传了回去,自己等到仪式结束,才带着阿隼启程返回狼师。

  海日古最终依令留在族中镇守,他则选择抗令,代替其出族前往西处退敌,并确认纳曼部的安危。

  回狼师的路上一路无话。勃律的马驾的飞快,犹如腾空而起一般,在草原上迅猛疾驰。他们穿过火光通明,却无法捂热血脉沸腾。

  所有人都知道小殿下要领兵出征了。

  勃律下了马,直接大步跨进帐子。他立在榻尾开始解身上的宽袍,等阿隼拴好马进来后,他身上已经解开了绳带,正往下褪着外衫。

  “你要出征了吗?”阿隼垂头盯着身前人,嚅了嚅唇,低声问。

  大帐匆匆忙忙简单举行左贤王丧葬的时候,他只能在外看守着二人的马,没身份参与,更没机会听到接下来小殿下他们的决议。现在回到帐中,看到小殿下宽衣的模样,他稍一把大帐的事情结合起来,心中便有了数。

  听到这句,勃律解衣衫的手指一滞,但很快就重新动起来。他点点头,“嗯”了一嗓。

  阿隼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外衫:“现在就出发吗?”

  勃律又“嗯”了一声。

  阿隼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违心违意的话,说完就后悔了:“不能让其他人去吗?”

  小殿下套上带兵打仗的劲装,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隼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他偏开头没敢看勃律,方才的后悔之意荡然无存,话说的颇为气盛:“可现在对你不利,你若去定会被人抓到把柄。”

  “我勃律还会怕了他们不成!”他表情浮出薄怒:“不用你们一个个的来提醒我!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草原异主而不顾吗!”

  阿隼咬住后牙槽,垂在身侧的手上还抓握着小殿下的外衫,越攥越紧,攥出一条条狰狞的褶皱。

  就和他现在挣扎拧搅的心一样。

  他知道前方有巨大的危险和千军万马在等待着勃律,但他对自己的身份和两人之间对立的局面一直在逃避,在小殿下面前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好害怕,怕好不容易寻找到的火苗刹然从手掌心上离开自己,让他再一次被抛弃,被孤零。

  阿隼的手指不知是攥得太紧了,还是开始惧怕,竟是发起抖来。

  然而小殿下并没有注意到,继续喝他:“阿隼,我生是草原的狼主,死亦是他们在天的庇佑。无论是哪个部,我们都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轮不到他们接手!”

  阿隼这样听后,忽然想到——那他和他一起去,这样这株火苗就不会窜出自己的手心,他也不用提心吊胆生怕身份败露。

  阿隼紧紧抿住嘴,片刻后蓦然开口:“那我——”

  然而前两个字才脱口出来,小殿下就打断了他:“你老实和族人待在族里,哪也别乱跑。”勃律顿了顿,倏尔放轻了声音低叹:“四周都在打仗,穆格勒夹缝难存。大庆人避过穆格勒的眼线进入草原,现在就在草原上。等此仗打完,你可以选择跟他们回家。”

  勃律扣好腰上的狼符,阿隼顺着看过去,迷茫间看见了上面焕发的光亮。

  狼符在此刻好像重现了生机。

  “你要我回去?”阿隼不可思议地道。

  “那是你的家。”勃律淡淡说。

  “我不会走,我就在这等你回来。”阿隼怒道。

  勃律眯了眯眼,提醒道:“我要打的,可是你们大庆。”

  阿隼抓在手里的衣衫正好落在身侧掩住他腰间佩戴的香囊,他在布料上方悄无声息的将其紧紧握住,声音抬高了几分:“我只知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哪也不会去!”

  当将士的都知道上了这次的战场,唯恐凶多吉少,而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此次战役,他并没有很高的胜算。

  勃律注视了他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理好衣衫戴好兵甲,便走出了帐子。

  阿隼甩了手里的东西,在他身后紧跟不舍。走出没几步,勃律偏头命令他:“别跟着我了,回帐子里待着。”

  阿隼根本不听,依旧寸步不离的跟在小殿下的身后。勃律没工夫再和他争论什么,无奈之下只好由着他跟着自己。

  符燚已经点好了兵马,狼师尽数整装待发。勃律拎着佩刀走到他和阿木尔的跟前,厉声问:“狼师现在还剩多少人?”

  符燚报了一个数:“可汗只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将士都在这里了。”

  虽然带走的是一小部分,但却是狼师精锐人马的一半。勃律扫眼往后黑压压的人群和马头,沉思须臾,对他二人说:“你们留下。”

  “勃律?”阿木尔惊诧,“我留下就算了,符燚可是你的主力,怎么说也要随你一起上战场。”

  “你们都留下。”勃律又重复一遍,“我给你们留两百,若明日卯时听不到我的捷报,你们就和表兄护送族人前往小叶铁铊部。”

  勃律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递给阿木尔:“小叶铁铊部离东越边境近,他们不敢贸然大军压境,这样做会惊扰到东越。这是小叶铁铊部公主额尔敦塔娜的信物,也是我与她之间的交易,届时她会庇护穆格勒。”

  不知是该说额尔敦塔娜料事如神还是对草原上的情形看的比他透彻,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阿木尔仍旧感到惊愕,他糊里糊涂地慢慢接过来,下意识听从了勃律的命令,过了两息才反应道:“勃律,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听不到你的捷报?”

  “此仗打下去,若胜也是惨胜。我若失守,他们的大军就会从西处直接进军穆格勒,届时你们要早早的带着族人撤离。”

  “你怎么可能会败?”符燚大叫,“果然我还是跟着你去!”

  “我勃律就算败也不会死,爬也会爬去和你们会合。”勃律骂道,之后落下眸子:“可族人不能死,现如今父汗不在,左贤王也死了,各个将领都在战场上,只有你们能保他们平安。”

  左贤王的死和狼师集结的消息一同传进来,这让他们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突然和悲哀。

  后方,男人听完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正往里猛烈地灌着冷风,刺着他的内里涩痛。

  ——所以他让自己回去,是担心回不来吗?阿隼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勃律的衣袖,却让人给不着痕迹地抽胳膊撤开了。

  阿木尔不赞同:“我还是不放心,你从来没有不带符燚上战场的。”

  勃律当即眉眼一横,冷声斥道:“这是小王的命令,你难道不从吗?”

  阿木尔脸色一变,不在吭声,只是握着玉佩的手指在不断收紧。

  勃律不再看他们,欲要现在上马出发。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叫住了他。

  他们几人回头一看,见特勤面色沧桑地走过来。

  “表兄,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鹰师。”海日古站定在他们面前,抬手往小殿下手心里摁下一块属于鹰师兵符。

  他说:“一万鹰师已经集结在狼师外面,随时听令出发。”

  勃律大为吃惊,想把兵符还回去:“表兄,族中还需要你和鹰师驻守,这兵万万不能交予我。”

  “我听到你们说的了,别担心我,我留了些鹰师的兵在大帐,足够了。”海日古坚定地把兵符摁在勃律手中,快速将手收了回来,生怕他把东西再反塞回自己手里。

  特勤虚叹口气:“这次我同意你说的话。任何一方失守,敌军都有可能会一举进发直接攻进来。西处本来就没增援,如今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我会撑到卯时。”勃律郑重承诺。

  “阿娜卜过,穆格勒迟早都有一劫。你不必太过恋战,保命回来才是最重要的。”海日古一日之间好似枯槁经年,他的眸子在黑暗下辨不出神情,像是无助的,悲伤的,又像是一潭平静到毫无声息的死水,掀不起任何波澜。

  现在的海日古,镇静到仿佛之前那个无措到失魂落魄的人不是他。

  勃律颔首,末了轻声问:“人还没有抓到?”

  海日古肩膀一滞,摇了摇头。

  “确定是汤药的问题?”

  “巫医检查了,汤药里多了一种草药,虽然单独服用不致命,但却和阿塔的身子相克。”

  “这不是巧合。”勃律断言,“此人有备而来,或是蛰伏已久,和那个叛徒也一定有关。”

  海日古说:“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勃律转身要朝乌骨走,准备上马出发。可就在这刹,有一把银刃突如其来,从一侧直冲冲的向着毫无防备的勃律刺来!

  眼见着就要刺上小殿下,怎料这时从人后方猛然窜出一道影子,生生用双手抵住了刀刃。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突发状况,而下一刻,又一人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行动。符燚抽出刀子,刀起刀落,转眼就见那把小刃坠在了地上,伴随着飞溅出来的,还有温热的血液,和落在地上的一只手。

  而阿隼正捧着被划伤的手掌,把勃律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怒火中烧地瞪着被周围人制服在地上的行刺之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银粟早在军帐厉兵秣马的时候就藏在了附近。她战战兢兢的缩在帐后的阴暗处,谁也瞧不见她手上还拿着把银刃。

  这是那个女人给她的。

  那个女人告诉她,将军之所以一直留在这里不回大庆,是因为被这里的穆格勒人蛊惑了,只要杀了那个人,将军就能和他们一起回家了。

  她一直藏到大军集结完毕,才在夜色和火光下看到被几人簇拥着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人身边站了一个她不久前才见过一次的男人。

  渝阳城作为边城,每过几年就会和东越打一次仗。她想起小时候曾经见过有位从渝阳城凯旋的少年将军,马上身姿飒爽勃发,渐渐的在她印象中和不远处的阿隼重合。

  要不是那个女人告诉她,她还不知道这位就是那个一战成名、长大了的“少年将军”。

  她两手紧紧握着刀柄轻微地颤抖,五指紧张地不断摩挲着铜梗,眼睛直直且恨恨盯着几步远外中间的身影。

  她始终犹豫不决,可最终心中的怨愤和仇恨终归大于恐惧,她不再藏在阴暗处,而是看准时机猛然起身,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速度突然冲出去,十指攥紧刀柄,向着勃律刺去!

  眼见着就要刺中男人的要害,银粟心中窜出一抹窃喜,不过这喜悦还没来得及弥漫满腔,她的视线内就出现了一只手,牢牢抵挡了她的攻势。短刃扎进阿隼的手掌心,连带着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从伤口处流淌下来。

  下一刻,就在银粟还没反应出惊慌之下,她的身体顿觉一道剧烈的疼痛,疼的她眼冒金星,一度要昏厥在地。紧接着,她看见她的一只手和原本握在手上的银刃,一起被人砍断掉在了地上。

  “啊啊啊!”她立刻凄厉惨叫,双膝支撑不住的弯曲倒跪在地上,捂着断腕蜷缩着身子不停发抖。强烈的痛觉让她冒出层层冷汗,眼前不断发黑,整个人既清醒又浑浊。

  见到此情形,立即有人上来制服了这个女人,脖子上架着刀压着她在地上直不起身。

  勃律看着阿隼不断滴血的手掌,脸色发黑,蹙眉问:“哪来的人?”

  “好像是奴隶帐的。”符燚收回刀子,说。

  阿隼在看到银粟这张脸的时候,不好的念头就愈发沉重。他顾不上手上的手掌,转身催促着想让勃律快点离开此处。

  “你该出发了,这里的事情有符燚和阿木尔,他们会处理好的。”阿隼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慌乱,这让听出来异样的勃律感到怪异。他站在原地没动,用探究的神色去瞧一直拢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也就在同一时刻,被挡住身形的女人的声音颤抖着高声响彻在四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将军!您为何要护着他!”

  这一霎那,阿隼脸色大变,手脚冰凉,全身的血液好似凝固了般,冷的他宛如直坠冰窖。

  勃律看到他的瞳子随之猛缩,里面布满了惊慌和无措。他对女子的这番话飞快思索了一息,心在这刻剧烈的跳动,“砰砰”响宛如要窜出嗓子眼,可大脑却异常的冷静。

  小殿下轻轻推开身前高大的身影,把挡的严严实实的后方景象亮出来。阿隼想侧身再去遮挡,却被他用力摁在了原地。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勃律偏了点头,直勾勾盯着地上被伏压的女人,厉声质问道:“你刚刚叫他什么?”

  “你们……你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是谁吗?”银粟面朝他仰起脖子,讥讽地翘了点嘴角,凭借意志忍着剧痛,淌着被逼出的冷汗,从喉中艰难地哼笑一嗓。

  “我告诉你们……你们草原人这次必死无疑,死不足惜!”

  符燚忍无可忍,上来就想再给抹一刀:“把你的嘴给老子闭上!”

  勃律伸臂按住符燚,制止了男子的冲动,眼睛却仍旧勾在银粟的身上,目光凶冷的让人发寒颤。

  银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疼的,总之浑身颤抖起来,但继续说出口得话依旧振奋有力。她挣扎着膝行一寸,又被身后的将士锢了回来。

  女子大喘几口气,不怕死地抬头,闪着希翼冲阿隼再次唤道:“将军!将军!他们来接我们回家了!我们不用继续待在这里了!您也不用再听他的蛊惑了!”

  “小王蛊惑他?”勃律感到可笑,目光往阿隼身上瞟了瞟,眸中却没有半点玩笑。

  冷的阿隼不知所措。

  男子伸手去扯勃律的胳膊,想把人捞回自己面前,让他不去听女人的胡言乱语。他紧张的咽了咽,说:“你别听她胡说,我不是什么将军。”

  可勃律撤开胳膊,没再看阿隼,也没理会他的话。

  银粟听到这句话一愣,惊愕的地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瞪着阿隼。她身子忽地前倾,可强烈的疼痛差点让她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女子大口大口不停歇地喘息,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疼痛。她额间冷汗成雾,急不可耐地冲人大吼,脱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快速,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昂,话尾发颤:

  “将军!那个女人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明明现在大庆将胜,您为何还不承认!您到底在怕什么!您不想回家了吗!”

  “难道您忘了吗!您曾经力挽狂澜,救我渝阳城上下数万百姓的安危!”

  “您也曾以一己之力,一箭射穿敌军高挂在我城城墙上的旗帜,仅用两万兵马就逼得东越兵退至三十里外!祁将军!这些难道您都忘了吗!”

  阿隼每听到一句,脸色就煞白一度。他同样瞪着她,嘴唇哆嗦,竟是一句反驳制止的话都喊不出口,身子宛如定在了原地,愣是让人喊完了全部的话。

  银粟说的每句都是真的,每句都是他年少最骄傲最卓越的时候,他驳不了。

  他现在只能飞快思考,思考要如何向勃律解释,或者再编一个谎言,把银粟话里话外对他身份的嫌疑尽数抹去。

  可才一息,他还没想明白,女子的话就又喊了出来:“将军!太子殿下一直在找您回家啊!我们回家吧!”

  话还未落,他听见四周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身边人的声音就颇为镇静地稳稳淡淡地灌入耳中。

  “她说的,可是真的?”

  阿隼脑中立即敲响震彻四方的钟响。他飞快扭头急着想向小殿下否认,然而看到勃律转过来的那双沉静的眼睛的时候,什么辩言都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无助得来回反复地重复:“我不是!勃律,你别听她胡说!我不是什么将军,真的不是!”

  他重新去抓勃律的胳膊,或者衣袖,或者去握那双炙热到能给他安慰的手。可他这次什么都没抓到,小殿下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让他毫无防备地踉跄着后退,直至被符燚眼疾手快地叩跪在地。

  他的火苗霎那间熄灭,化为灰烬,筛成绝望。

  海日古忽而插话道:“听闻大庆早年横空出世了一个少年将军,同大庆太子一起长大,在与东越的战役上屡战屡胜,深得爱戴。”末了,他把话头砸到阿隼头上:“所以,若如她所言,这个人就是你?”

  银粟喊道:“是!他就是我们大庆的将军!他就是为了你们而来的!为了大庆的昌荣而来的!殿下英明!大庆才是天下的共主,你们草原到底还是要落在我们手里!”

  “你闭嘴!”阿隼急忙高声吼她,此刻恨不得亲手把她那张祸事的嘴堵上。他扭着胳膊要站起来,然而勃律的一句低语叫他又生生僵住了身子,被符燚一掌重新按回了地上。

  “难怪。”勃律轻轻启唇,自嘲笑了声:“难怪你什么都会。我把你到底是什么人猜了一个遍,唯独没有猜出来,你竟是大庆太子身边的人。”

  小殿下握紧腰间的佩刀刀柄,肉眼可见手背上青筋暴起,是使了多大的力气又是用了多大的忍耐才压住自己拔刀的冲动。

  阿隼缓缓抬头,惊恐中看见勃律居高临下地对他讥笑一声。

  他说:“你耍我?”

  “耍小王很好玩是吧?”

  “看小王维护你很得意是吧?”

  “你不想让我出征,也是为了让大庆能胜是吧?”

  勃律句句紧逼,逼得阿隼惊恐失措。他焦急地喘息,摇头呢喃:“殿下,我一直都是真心的,我没耍你……”

  勃律听到这个称谓,随即冷下脸,不屑道:“你这一口一个‘殿下’,叫的可当真是熟络。只是不知到底是在唤小王,还是再叫你原先的主子。”

  说罢,勃律嗤笑起来,反应过来似的长“哦”了一声:“小王倒是忘了,你应该是在叫你以前的主子。你这么心甘情愿地叫了我几个月,是不是早就作呕了。”

  阿隼大脑一片空白,他盯着勃律的衣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颤着双唇,心里蓦然落了空,想去抓点什么,但手被符燚反锢着,揽入怀中的只有虚无。

  勃律俯了俯身:“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大庆的背后是谁和哈尔巴拉勾结,也知道此番带兵的中原将领是谁,更是知道大庆进入草原的兵马数量。”

  “你明知道一切,却不告诉我。”

  “做戏做的很累吧?”

  “我,我并不知道……我……”说到第二句的时候,阿隼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他在此人面前,从来都说不出违心的话。

  勃律直起腰板,双眼透着寒光,如锥子般扎在男人的身上,嘴角讥讽地翘起一抹弧度。

  ——他像是在嘲讽自己,又像在嘲讽男人的不自量力和自以为是。

  勃律睥睨蔑视着冷漠道:“中原狗果真是养不熟,养多久都养不熟。”

  “想要草原?痴心妄想!我告诉你,小王今日还偏要杀的他们片甲不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银粟猛然窜出声音,冲他咬牙切齿地怒吼:“大庆的兵马远远超过你们,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勃律冷笑,转过身直视她:“那小王就先杀了你!”

  银粟浑身颤抖了一下,但不知哪来的胆子,壮着又喊出来:“大庆已经来救我们了!你不能杀——”谁知她下面的声音还没从喉咙里滚出,勃律就快手抽出佩刀,眼睛不眨一下,冲着她的脖颈挥刀砍了下去!

  下一刻,她纤细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刀痕,溅出滚烫的血液,仅存的话音也支离破碎。随之头一歪,便睁着一双错愕和恐惧的眼睛,汩着鲜血倒在了地上。

  勃律甩掉刀上的血珠,漠视一眼另一边跪在地上怔愣的阿隼,随后向符燚说:“把他给小王押下去看牢了,待小王战胜归来再处置!”

  第一百四十七章

  哈尔巴拉站在火堆边上,手上拿着一张刚从信鹰脚上取下来的密信,借着火光阅读上面的黑墨。

  “小勃律在西处?”他看完后翘起嘴角,“没想到延枭的人还挺有用的,消息这么快就传过来了。”

  说罢,他转身去问身后的人:“延枭呢?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按照和您商讨的,已经故意引舒入网了。”

  哈尔巴拉随手把密信丢进火堆里,拍了拍手,一副闲散的模样。他笑呵呵地乐起来,转身从身后人手上拽过自己的佩刀,向将士们驻扎的地方而去。

  他边走,边吩咐人说:“叫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快点收网了,把该杀的都杀了,无关紧要的就让延枭去处理。现在剩下的,均随我去接小勃律。”

  没出几步,身后人还没应下,他就见自己的主子又停了下来。他好疑惑地抬眼去看,却没曾想入眼的先是一道高挑的白色身影。

  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白发男子。他裸露在外的苍白肌肤上爬了一条血红纹路,从交襟中爬过脖颈,延着脸颊,最后没入一条宽长的布条下。

  男子白发披肩,双目被白布束住,着一身白衣长袖,唯有身上这道血红格外惹眼,是身上唯一的色彩。

  不似中原,也不似草原,委实惊艳。

  哈尔巴拉歪头瞧着此人,不禁笑出来,调侃说:“小毒师,三年了,你可算愿意出来了。”

  男人身影清冷,说出口的话也冷傲冰人。他仰长脖子,用着一双被白布条遮住的双目,去望漆黑的夜空。

  他说:“我来看看最后的月亮。”

  哈尔巴拉抬眼扫过空无一物的黑色天空,呵笑一声:“可惜了,今天没有月亮。”

  男子没有动,似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过了许久才缓缓落回脖子。他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与周遭格格不入,好像是仙人入凡。

  “毒都已经取好了。”他侧立对着哈尔巴拉,冷淡道:“你答应我的,得到他,就会放过我,对吧。”

  哈尔巴拉的嘴角玩味般越扬越高,他放轻了声音,承诺道:“是啊,我会放过你的,不会食言。”

  白发男子没再说话,他又扬了扬下巴,似是想透过布条去证实是否真如哈尔巴拉所说的那样,今夜没有月亮。但几息之后,他就放弃了,转回身,迈着脚步回到最大的一座帷帐里。

  今晚没有了明月,硝烟已经连续几日笼罩着白天黑夜。勃律率领狼师鹰师紧急奔赴西处,秋夜的风宛如撕开了初冬的裂口,又像是知道了草原的祸患,卷出了道道悲凉。

  这股寒意不仅贯彻勃律全身,也把他的心冻住了。

  他坐于乌骨背上,策马奔腾,可脑中一直回荡着阿隼的脸。他慢慢攥紧绳缰,在无意识中指甲陷进了血肉中也不自知。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从别人嘴里听到阿隼的真实身份,他会这么平静。

  “殿下!”突然,身边狼师的人急忙冲他大喊。勃律立刻回神,下一息时已然勒紧了绳缰,驱使马匹停了下来。他的身后,一个一个驻足了诸多兵马,黑压压的仿佛将要压过不远处熊熊烧起的战火。

  “是乌兰巴尔的兵,他们又开战了。”此次符燚被留在了族中,随着狼师跟在勃律身边的,换成了吉日木图。

  另一个男人愤愤起来,扬手立起手上的刀子,大喊:“来的正是时候!叫豹师的那群废物看看,我们是怎么打的他们满地找牙的!”

  他们派出了一个小兵,侦察完后很快回报,战场上只有乌兰巴尔和豹师的旗子,并没有其余或者中原军队的旗子。

  勃律在马背上注视着前方,抓着绳缰的食指搭在马鞍上,食指抬起落下反复敲了三次。很快,他们的周围渐渐围上来团团黑影,黑影们哈着热气,在火把的照耀下,将士们看出是刚聚集所有参战狼匹的狼群。

  狼们从四面八方汇集,一个个呲着狼牙,闪着凶恶的幽绿狼眸,利爪抠在地上,瞪着远方的战争。瓦纳走到勃律的马前,站在了头领的位置。

  “杀吧。”小殿下轻言下令。

  “杀——”吉日木图举起刀子高声大吼,一马当先,冲进了战场。身后众多将士们随之纷纷举刀,振呼着杀进火光中。

  在战场里苦苦支撑反抗的豹师,在看到一个接一个坠入战火里的身影时,人人激动到热泪盈眶,高呼说:“救兵!是救兵!”

  勃律有狼开路,一路通畅无阻,很快直入战场中心,找到了这次领兵的乌兰巴尔的头领。

  对面的兵马多于豹师,却不及援军来的狼师和鹰师。他们已经交战了许多次,虽有上乘兵器,但体力、耐性以及对彼此之间的熟悉度早就消耗至底,穆格勒此番有了很大的胜算。

  乌兰巴尔领兵的是一个曾跟在哈尔巴拉身边上战场和勃律打过照面的人,此次两人再度交锋,刀刀相撞,勃律的刀子仍旧压过一头。

  勃律从敌人的刀子下救出豹师的领兵,自己持刀调马相撞。然而这一刀两人刀刃刀背窜出犀利的刀光,倒是叫勃律心下一惊。

  ——果真是好刀精刀,这一刀下来震得他手腕颤。

  勃律急忙调转进攻方向,让他的人不要直对敌方的刀子,迎接攻势的次数多了,他们的刀不及对方,很有可能会断裂不济也要凿出个缺口。

  这样下去,还怎么同他们打?

  中央来了几匹狼,几个乌兰巴尔的人对上狼师的将士,陷入了苦战。几招会合下来,狼身上裂了口子,人身上也挂了彩,却始终分不出输赢。

  勃律一人制衡住敌方将领,哪料此人也是个有能力的,竟同勃律打的不分上下。

  一次逼退,他趁机于马背上前塌,刀子向勃律横扫,直取要害。勃律反应迅速地抬刀抵住攻势,另一只手在对面看不清的情况下虚虚往前一伸,竟是让其骇得刀子与小殿下的刀之间离了几寸。

  他生怕勃律另外再拿出一把刀,双刀向他坎来,所以有了一丝慌张想要退避。然而谁料,勃律这一招竟是个幌子。

  男人这一退,让勃律寻到了契机,刀子反向调转,绕过敌人的刀背将其挑开,随之他身子稍离乌骨,向着对面刺去。

  敌人也眼明手快,这一招避开后紧接着就朝着勃律重新进攻。

  可不知不觉中,战况对换,乌兰巴尔的兵马逐渐失了势头。那人见状不对,调转马头想要撤军。然勃律绝不会给他有机可乘,他唤着狼匹,围剿了敌人的战马和去路。这时,有人要来搭救,几只狼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其中几匹齐齐向着援救的来人扑去。

  它们既是勃律最大的帮手,也是最英勇的战士。

  寅时,一切归于平静,战火将息。勃律砍下乌兰巴尔带兵将领的头颅,致使乌兰巴尔残留的兵士一个比一个逃的快,眨眼就退出了西处的领地。

  勃律看眼浑身浴血的脏甲,嫌恶地用刀子把砍断头颅的乌兰巴尔将领让人拽远些。之后看看不再昏沉的天色,算算时辰,对走来的吉日木图说:“叫人给族里传消息吧。”

  然而这句将落,他忽而定住在原地,同时也叫住了想要找人回族传战报的吉日木图。

  “殿下,怎么了?”吉日木图疑惑的转回身,问。

  勃律面孔紧绷,神情严肃地盯着马下地面上被血溅湿的草石沙粒。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们的殿下一动不动坐在马背上,盯着地面出神。就在吉日木图一头雾水,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勃律乍然间抬起脑袋,呼吸急促道:“那石子在颤,有大军在靠近!”

  吉日木图瞬间变了脸色,他们才刚杀了乌兰巴尔的将领,杀退了他们的兵马,此刻草原却从东北面给他们带来兵马狂驰的预兆——

  东北面都有哪些盟族会发动援军?别勒古惕部?

  不会是别勒古惕部!他们部的兵马应该正留守在赤峰!

  也不会是迟迟不现身的纳曼部!纳曼部在西处更往西北的方向,不会从那个方位过来。

  那么此刻来兵的会是谁?

  勃律急缩瞳孔,大喊:“侦察兵!”

  吉日木图立刻把人揪了出来。侦察兵着急忙慌地上了马,撒蹄冲着东北面狂奔出去。他们在原地等了不久,就见人又策马出现在小坡上,奔了回来。

  晨曦将从地平线翻出白肚,众人见他身后没出现大军的身影,都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侦察兵就扯破嗓子,神情恐慌地高喊:“快撤——”

  他尾声才喊出来一半,就被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只箭贯穿了胸膛,睁着眼睛从马上跌到了地上!

  黑压压的军队踏破了初日,赶在卯时降至困住了残破战场上的伤兵伤马。青年只一眼就看出了两方兵数的参差,拽着马绳连连后退,声声下令高呼:“撤!撤!”

  可怎料他还未来得及驱使乌骨奔跑起来,一箭便从远处的高空弯弧射来,撕裂冷气,穿过勃律的肩膀,将其射坠马下!

  乌骨察觉到主人坠到了地上,嘶鸣一声扬蹄想去到其身边,接他重回马背,但又是一箭,这一箭遥遥穿来,狠厉地扎到了它的脖子上。

  乌骨凄厉,歪斜着身子重重跌倒在地。

  勃律被冲力撞得掉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死命拽住地皮稳住身形,疼的倒吸口凉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然而才抬头,就看乌骨脖子上扎了只箭羽,身子毫无生机的躺在草地上。

  勃律大叫一声,怒吼着砍断肩膀上扎透两边的箭杆,瞪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男人。

  哈尔巴拉手上的刀子还滴着血,勃律顺着他一路滴血的轨迹,看到了后面死去的将士。愤怒冲撞进脑海,让他再也无法冷静,他胸腔里已经破碎到就好像那把不断滴血的刀子,役使着他拾刀朝哈尔巴拉的门面冲上去!

  将将平息了一场战火的草地,很快便再次风干了一池血液。

  勃律被怒火驱策,刀刀下手狠厉阴险,刀刀都向着哈尔巴拉那张对着他玩味的脸,和下方动脉不断的脖颈。

  他想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砍下来扔进火堆里焚烧,砍下来给他的阿娜报仇,给他诸多穆格勒将士报仇!

  哈尔巴拉弯刀一勾,把小殿下的刀子朝右边勾远了些。他借此猛然向前迈步,脚步踏得急快,瞬间就贴近了勃律的耳畔。

  他低低挑笑道:“小勃律,见到我就这么激动吗?”

  勃律因暴怒而发出厉叫,手下的刀子辗转莫测,重新拉开和哈尔巴拉之间的距离,再度挥着划过他的命脉。

  勃律在哈尔巴拉的身上得不逞手,他眼睛在四周滴溜溜转了一圈,末了嘴里念念有词,低鸣艰涩地从唇齿间漏出。

  哈尔巴拉听的一愣,下一瞬就觉背脊发凉。他反应迅速地翻身避开,外跳一步的间隙里,他看见有两匹狼正撕咬在他方才的位置上。

  若他慢了一拍,可能现在已经落入狼爪里了。

  “真有意思。”哈尔巴拉兴趣勃然地在狼和勃律之间徘徊目光,“可畜生要和畜生较量,小勃律,你还是归我比较好。”

  话音将落,勃律还没回味出他话里的意思,就看见哈尔巴拉从衣服中掏出一个哨烟,不及组织就炸响在长空。

  勃律直觉百步开外疾驰冲过来什么致命的东西,让他冷汗在喘息中凝固于面。那道东西从远处就疯狂撕扯着一切,毫无顾虑地咬住一个又一个喉咙,撕开一个又一个身躯,令人恐惧的气息充斥着勃律的大脑。

  他呼吸开始剧烈,下手为强朝哈尔巴拉扑去。他才刚挥起动作,一道臭恶就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长长的爪子叩进皮肉里,疼的他当即喊叫起来。

  疼痛只持续了一瞬,身上压倒的重量也只一瞬,那匹不知从哪冒出来疯狂的恶狼就被瓦纳和另一只狼咬着后脖从勃律身上扯开了。

  几只狼立刻互相搏斗起来,一个比一个凶狠,利齿一次次贯穿皮毛,血液顿时混杂在半空。它们满嘴都是血沫,不知是谁咬死了谁,另一个悲惨凄嚎。

  “真是护主心切。”哈尔巴拉的刀子在手心上转了一个来回,走到勃律身边眼见着就要把刀子插在他的身上。小殿下强忍着疼痛,脚尖忽然用力蹬地,让自己斜斜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后撤数步。

  同时,一匹留着血的马从不远处奔来。乌骨的脖子上还扎着致命的箭刃,它或许用了强大的信念才从血泊中重新站起来,赶来救自己的主人。

  勃律见状拽住乌骨的缰绳,被乌骨奔跑的速度带的脚尖点地,擦过大片草地。他单手施劲一拽,让他自己整个人从地上翻身而跃,重坐回乌骨马背。

  往后一望,哈尔巴拉也策马追在其后。勃律哈口重气,抚慰地拍了拍乌骨,示意它再快点。

  一切都是那么的迟。哈尔巴拉搭弓射箭,他的箭刃再一次射穿乌骨,这次把马儿仅剩的意识彻底打散。

  乌骨的神光逐渐消散,它重重屈膝栽倒在地,驮的背上的人儿也一头撞在地上。

  这次,勃律撑着手臂,几次都没有起来。他的狼无法分身来救他,马也被两箭射死在身边。他的肩膀鲜血淋漓,还插着一直让他运气不足的箭羽。抬起的手上全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杀别人的。

  勃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耳鸣嗡嗡,连哈尔巴拉下了马走到他身边了都不知道。

  哈尔巴拉在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忽地笑出声,快速俯身扳过勃律的身子,压着他跪了下去。

  他把勃律困于膝间,注视着那张虽沾了血却让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脸,癫狂地笑着。他高举刀子,在恐惧中,刀刃冲着勃律的脸快且狠地落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其其格是被阿日彬打晕了从犁堤带回纳曼部的,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然大乱,战火纷纷。她被禁于帐内数日,看不到阿日彬也见不到阿塔,全然不知外头是何情况。

  阿日彬在犁堤对自己做的行为让她很是愤怒,更是对部族着急避身的态度感到不解和怨念。怒意之下她几次想要找阿日彬对峙,结果人来了两三次,却只是在帐外同她隔着帐帘请罪,之后无论她怎么传唤阿日彬都不再来了。

  阿娜倒是日日都来陪她,可每当她问起穆格勒的事情,阿娜不是转移话题,就是严厉的让她以后老实待在族中,不要再多管此事也不要再和海日古有所往来。

  其其格很快从中察觉到了异常,夜夜心悸,梦中经常是噩兆。她无法束手干等下去,便托侍女阿茹娜去打听,结果得回来穆格勒部被围攻的消息。再一打听,得知纳曼部根本没有出兵支援!

  这时,其其格想起犁堤前,某夜她曾在族中无意中撞见阿日彬从外悄悄回来,面上戴着一个獠牙面具,腰上配着把并不是她常在其身上看见的那把刀子。

  然而下刻,让她心神不宁几日的场面在阿日彬拔刀擦拭的时候深深印在了她脑海,此后一度惧怕。

  ——竟是把滴着血的尖牙刀!

  那把刀子正如阿隼所画的一模一样!也就在同一时刻,其其格的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差点杀了小殿下的面具人。

  她没有让阿日彬查觉到自己的存在,之后又装作同平常一样相处了好几日,直至去往犁堤。这也是在犁堤的时候,她几番想找机会单独同勃律说的事情,奈何一旦出帐子,阿日彬就会紧紧跟在她身边,让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回忆回笼,其其格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敢深想,如今的部族内部到底已经处于谁的手中,眼睁睁看着穆格勒被灭是否是阿塔的想法,又或者他们早就和受益者有所往来。

  此次战争里,受益者无非是乌兰巴尔部,同时她也听说了诸多部族已经归顺其中,纳曼部的做法无疑是在向乌兰巴尔示好。

  但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纳曼部会背叛穆格勒。

  其其格紧紧交握住不断颤抖的双手。她在帐中焦急地踱步,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侍女阿茹娜端着饭食走进来,其其格看到她,眼睛蓦然一亮。

  她突然快速走到阿茹娜的身边,大力叩住了女孩的肩膀,低声对她说:“我要去找海日古!阿茹娜,你能不能帮帮我。”

  阿茹娜一愣,慌张地摇了摇头:“公主,王禁了您的足,您现在哪里也不能去!”

  “所以你要帮我逃出去。”其其格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字字加重。

  阿茹娜继续摇头,躲着肩膀要往后退:“可……可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打仗。公主,就算您出去了,一个人要怎么去穆格勒部啊!太危险了!”

  “我知道有条路会避开他们打仗的地方。”其其格攥在阿茹娜肩膀的手重了几分。她忽然吸吸鼻子,眼眶很快湿润起来,声音颤抖。

  她张张嘴,出声艰涩,抽着气,浑身都在发抖:“阿茹娜,我要去找海日古,我不能没有他……穆格勒现在朝不保夕,你们谁都不知道海日古怎么样了……他要是,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阿茹娜,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阿茹娜咬住下唇,注视着泪水婆娑的小公主,她感觉草原上最明烈的花朵仿佛能随着今晚的黑夜无望破裂。

  她红了眼眶,下了决定,郑问:“公主,您需要我怎么帮您。”

  阿茹娜的话重新给予了其其格希望。女子舔了舔下唇,心急如焚地在脑中掠过一个接一个的即化,最后捡出一个最合适的来。

  这次四周围的将士比上次还要多,导致她根本无法从帐后钻出去,只能寻求他人的帮助。

  其其格哑着嗓音说:“阿茹娜,你替我去寻姑姊,现在也只有她手中的令牌能把我带出族。”

  侍女点头应下,放下食案就走了出去,其其格静静站在帐中良久,忽地想起什么,她顾不上抹泪水,急忙转身挨个去抽抽屉,在其中一格的深处找到了一把小手匕。

  她把短刃从刀鞘中抽出来打量了两眼,复又合回去。她理了理衣衫,把手匕塞进衣中,又去找了些有用的装好带上。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小几旁,粗略地吃了几口饭。

  不多时,她听到外面重新传来脚步声,一位凛若冰霜的女子在几位侍女的伴随下踏了进来。阿茹娜最后进来,两步站到了其其格身边。

  其其格没想到她真的把姑姊请了过来,顿时惊喜。

  姑姊是除却阿娜外,在族中地位和权力仅次于阿塔的女人。虽和纳曼王不是一母同胞,但纳曼王当年的首领之位多半是她争来送上的。

  女子清冷的眸子在帐中绕了一圈,最后落于一旁这个自小到大自己并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小公主身上。她盯了拘谨的其其格许久,突然出声:“你要走?”

  其其格一愣,意识到是阿茹娜已经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便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女子瞥眼阿茹娜。这个女孩最早还是从她身边来到小公主旁侍奉的,今晚乍然见她闯来,她便已经有了些预料。

  女子的视线从新落于其其格身上:“你可知道,你现在离开了纳曼部,此后便不再是纳曼部的人了。”

  “为了他,可值得?”

  其其格深吸一口气,点头:“值得。”

  “你的阿塔和阿娜呢?你的族人呢?”女子问。

  其其格垂下头,默了许久,说:“此番纳曼部所为已然背弃了我的信念,但我也相信,阿塔所为都是为纳曼部好,是为族人好。”

  “那你还要走?”

  “可我这辈子认定他了。”其其格抬起头,直视女子,坚定道。

  默了一会儿,女子颔首:“你很勇敢,不愧是我纳曼部的儿女。”她叹口气,向后招招手,有一个穿着打扮同她极为相似的侍女站在了她们面前。

  “族中的事我已经多年没有过问,此番到底是对是错我也无心去看,所以我只帮你这一次。”

  与其其格相似的女子替她留在了帐中,她则跟着姑姊离开帷帐。走出帐子,小公主发现帐周围的将士不知去向,怕是被姑姊调开了,好方便讲话。

  她垂着头,跟着女子一路穿过族中央,最后出示令牌出了部族。走出几步远的地方,外面栓了两匹马,待离近了,女子才驻足站定。

  “马已经给你备好了,快走吧。”

  其其格不舍地看着这个并没有见过几次的姑姊,为她今晚的相助感激不尽。她笑着笑着不知怎得就又流出泪来,随手抹了两把,同女子道了别。

  之后,她转身看向已经哭的泣不成声的阿茹娜,笑了笑说:“以后,就要留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了。”

  阿茹娜抽泣着:“公主……公主不打算带上我吗?”

  其其格劝道:“你应该留在族里,不应该和我范险。”

  女孩哭的更厉害了:“阿茹娜没有亲人,公主就是阿茹娜的天,阿茹娜不能没有您。没有阿茹娜,以后谁来照顾您啊!”

  其其格看她哭,自己也忍不住吸起鼻子。她把女孩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喃喃说:“好,好,我不会丢下你的。”

  “快上马吧。”女子在后面催促她们。

  其其格和阿茹娜一人骑上一匹马,就在准备策马离开的时候,四周忽然传来脚步声,不多时诸多将士便把她们围在了其中。

  其其格惊慌,女子也感到惊讶。她们同时回头,看到了从族中带着火光走来的几人。

  她看见她的阿塔在前,身边走着阿娜,还有阿日彬。

  纳曼王看清了最前处的女子,随即一愣,唤出了姑姊的名字,问:“你为何在这?”他看了眼坐于马背上的其其格,一切了然。

  “是你放她出来的?”

  “怎么,她想走,我还帮你锁着不成。”女子轻嗤。

  纳曼王皱眉,看向其其格,薄怒道:“其其格!我不是不许你出帐吗!你这是要去哪!”

  其其格咬住下牙,胸口上下起伏了几次,喊道:“我要去找海日古!我要去穆格勒!”

  “你说什么!”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纳曼王,“你哪也不许去!不许去找那小子,更不许去穆格勒!”

  “为什么!”女子不满地大声回质。

  纳曼王妃急忙拦住震怒的纳曼王,好心冲女儿说:“其其格,别任性,快随阿娜回去。”

  “我不回去!”

  纳曼王甩开纳曼王妃的手,向四周将士一声令下:“把她给我拽下来!”

  然而士兵才动了一步,马上的人儿就忽然架出一把刀子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大声怒吼:“我看谁敢!”

  这一嗓,让所有人都定住了。

  纳曼王妃吓了一跳,两眼一翻差点昏厥。她颤着手伤心疾首,对对面的女子哀求道:“其其格,其其格,你把刀放下好不好,有什么事和阿娜说啊!”

  纳曼王黑了脸色,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在不断颤抖。阿日彬见此情形也是变貌失色,往前踏了一步想来阻止:“其其格!你快把刀放下!”

  “你站住!”其其格把刀子往脖子上用力压了几寸,一条血痕很快出现在上面,血珠延着刀刃在银光中闪烁。阿茹娜在旁边看的心惊不已,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拦。

  其其格挺直腰背,瞪着所有人说:“你们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纳曼王妃痛哭流涕,着实不解:“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穆格勒啊!”

  “我已经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其其格咬牙切齿地瞪着阿日彬,“你!是你!就是你要杀勃律!昭仑泊一役中你也在吧!你帮助哈尔巴拉骗了勃律,若不是我们赶到,勃律就死在昭仑泊了!”

  阿日彬立刻苍白了脸色。

  其其格痛心地看着自己的阿塔和阿娜:“你们不出兵增援,是因为早就勾结上了乌兰巴尔部!”

  “你们全部都只为了自己!”

  “纳曼部和穆格勒部深交多年,没有百年也有几十年,你们竟然这般背信弃义!”

  纳曼王怒道:“草原现在已经不是穆格勒的了!哈尔巴拉有大庆兵马得助,穆格勒迟早要让位!继续为穆格勒效力,你让族人以后怎么办!全部给他们陪葬吗!”

  “所以你们就选择了乌兰巴尔!”其其格大吼,“纳曼部何时这般胆小了!说出去,你让其他部族如何看我们!你让族人如何看我们!”

  “穆格勒不会灭!有海日古,有勃律,他们的兵不比哈尔巴拉和中原的差,他们不会输!”

  纳曼王愤怒不已:“海日古海日古……草原儿郎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就要吊在他一人身上!”

  “我其其格这辈子就认定他了!海日古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纳曼王死死盯着女子脖子上已经渗入血的刀子,到底还是说出了最伤心的话:“你若今夜离开纳曼部,就再也不是我部的儿女!从此你的一切都和纳曼部没有丝毫关系!”

  其其格静静看着他们,似是有所预料。她并不为其撼动,而是扬起下巴,露出绝不后悔的姿态。

  这时,女子冷静开口:“放她走吧,你留不住她。”

  纳曼王不可思议地看向站在马边的女子。她神色镇定,像是早就知道其其格会做出这个选择。他又看向马上那个他一直以来都十分宠爱的小女儿,看到脖颈处锋利的刀子,只觉他再说出一句话,其其格就会把刀子推向自己的脖子。

  他最终艰难痛楚地闭上眼睛,哑声命令:“放她走!”

  纳曼王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做出这个决定,哭喊着要朝其其格奔去,下刻却被人拦在了原地。

  她嚎啕大哭,双目前一片朦胧。在模糊中,她看见围绕的士兵让出了一条道路。其其格最后看眼他们,最后看眼纳曼部,带着阿茹娜纵马奔入漆黑的夜色。

  她仍旧穿着红衣,奔腾飞扬,是当时的黑暗都掩不住的颜色。多年后她再想起今晚,依旧不后悔这以命相逼换来的机会。

  晨曦渐渐升入地平线,一丝光亮从外透进沉闷的牢帐。阿隼仰面靠在后面,睁着眼睛无力地盯着帐顶的昏暗。

  从外头走进来一人,看到里面的男人时先是一顿,随后才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端着的东西放到他的面前。

  是一碟菜和一张面饼。

  阿隼听到声响,弱弱下撩眼睛去看是何人。看清来人是谁后,他蓦地做起来,急道:“宝娜!宝娜!”唤了两声,往前蹭了一点,他就停下来不动了。

  阿隼小心翼翼探究着宝娜的神情,问:“殿下……他现在……前面的战况如何了?”

  宝娜看着他,须臾后叹口气,没有男人以为中的犀利讥讽。她说:“已经快卯时末了……殿下迟迟不来消息,我们准备前往小叶铁铊部了。”

  宝娜说完,打量了下没被锁起来的阿隼,心道就算如此殿下也还是心软。她指着地上的碗碟说:“快吃吧,吃完就要出发了。”

  “我也一起去吗?”阿隼怔愣地问。

  “自然,所有人都要去。”宝娜说。

  阿隼垂首看着碗碟,没有说话。

  “虽然你这次让我很恨你,但殿下似乎仍旧很在意你,至少我还能来给你送饭,你不用挨饿。”宝娜轻声说。

  阿隼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碗碟,还是热乎的。

  他对宝娜说:“我对殿下是真心的。”

  宝娜说:“但你确实是也知道一些其中的消息。”

  阿隼垂着手,默不作声。

  女子不再看他,转身要出去:“殿下会回来处置你的,你只用等着就行。”

  一束光从掀开的帐帘洒进来,正好照在阿隼的手指上。他试探着往前抓,却没想象中那样碰到一个温暖。

  然而不止有光顺着照进来,一道急迫的高呼和光亮一齐砸地,让阿隼瞳孔猛缩——

  “乌兰巴尔打过来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其其格和阿茹娜奔驰一夜,快马加鞭避开交战之地,凭借海日古留给她的令牌,她们终于在晨曦之后进入穆格勒。

  狼师的地盘离她们来时的路最近,其其格思忖之下,怕绕路从大帐进入会遇到危险,于是她们打算先进狼师,从穆格勒的领地再去往大帐寻海日古。

  可进了狼师,其其格看见里面人来人往仓促忙碌着,收拾着行囊似是要远行。她骑在马上张望了一圈,都没有见到熟悉的人。

  她下了马,随手扯住一人忙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那人没见过其其格,不耐烦地缩回胳膊,语速极快道:“去哪?还能去哪!当然是准备逃命啊!”

  “逃命?”其其格一愣,又往前走了两步重新拽住那人:“逃什么命!为何要逃命!”

  那人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推女子抓在身上的手,“欸呀欸呀”直叫:“战报迟迟不来,不逃难道你还等着人打进来吗!”

  其其格蓦然松开手,站在原地怔愣了须臾。她迷茫了一瞬,牵着马快速朝狼师里面走,想赶紧找到小殿下,或者见到小殿下身边任何一个人都行。

  可是她一路走下来,四周到处都是慌张抱着东西往外跑的身影,仔细辨认一二,发现他们跑的方向一致,都是向着大帐而去。

  她跟着人流向着大帐方向走,每走一步心就沉了一寸。她不知道穆格勒大帐里是什么情况,她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要往哪逃命。她现在对外面的战况一无所知,冒着一腔不灭的执著就敢策马进入最危险的中心。

  突然,她看见远处有一道身影像极了记忆中女子的模样。其其格仰长脖子,挥着手大声喊道:“宝娜!宝娜!”

  前方的身影一顿,侧过身从人流中一眼看到了那个火红的女子。她惊讶不已,脚尖转了方向快步朝她而来。

  “小公主?您为何在这里!”

  “说来话长。”其其格望眼四周,问:“狼师的人是要去哪?”

  “也说来话长……这是殿下的命令,我们要现在启程前往小叶铁铊部避难。”宝娜面色沉重,满面担忧:“殿下前往西处增援了,如今已要卯时末,他却仍旧未传回战报。各个将领和可汗都在交战,若哪面战败,乌兰巴尔的兵马会侵进穆格勒,可族内剩余的兵马无法保佑全族,这是殿下权宜之下的决定。”

  南风团队

  女子看眼从身边跑过的族人,继而说:“所有人都去大帐会合,阿木尔已经带着部分族人陆续出发了,特勤会等留守到最后,等族人们都离开部族。”

  其其格明了,点点头。眸子落下的时候扫过宝娜手上的碗碟,好奇道:“小殿下不在,你这是要端予谁?”

  “那个中原人。”宝娜目光一偏,不太情愿地说。

  其其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宝娜说的是跟在小殿下身边的那个中原人。她看女子面色不好,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宝娜动动嘴唇,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粗略告知了其其格。其其格大为惊骇,随后蹙起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娜有些着急,她要赶紧把吃食给阿隼送去,一夜未进水进食她真怕那个男人死在路上。她说:“公主,您在此等我,过后我们一齐出发。”

  其其格点头,和阿茹娜注视着宝娜小跑着往牢帐走,身影没入帐帘。她们望了一会儿,在原地等了小片刻,期间身边又跑过几个抱着行囊的族人,但多数人仍在收拾着东西,像财宝似的舍不得丢下任何一样,恨不得背着帐子跑。

  她目光在杂乱的族内转了一圈,注意到远处停了一辆牛车,上面挤了五六个人,地上有人大声冲上面的人嚷嚷着,看架势是好像也想坐到牛车上一起走,结果嚷嚷着嚷嚷着,双方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声音大到其其格都能听见一星半点。

  牛车旁边还有两个将士模样的男人在劝阻,说了半天嘴皮子磨破了都没用,吵声不减反而更甚。到最后他们也不耐烦起来,有一人刀子都抽了出来,抵着人威胁着,锃亮的银光骇的几人缩了脖子,声音逐渐弱下去,直至消声。

  其其格垂下眼睑,长叹口气,攥紧了马绳。战争当下,人心什么样,全暴露无疑。

  她们等到现在都没等来宝娜。其其格正打算抬脚朝着女子离开的方向寻去几步,可怎料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骚动和震响,大地颤抖,宛如万马奔腾,踏碎了一片片草地,引来汹涌波涛。

  其其格听见有人在后方撕心裂肺地喊:“快跑!乌兰巴尔打过来了!”

  顷刻间,四周炸响,人声一声高过一声,恐惧的,绝望的,惊慌的,凄叫瞬间埋没穆格勒。

  “快跑!”

  “快跑——”

  声声催促让其其格和阿茹娜的脚步也恐慌地跑了起来。她们随着人群向前奔,在颤动的大地上头也不敢回。然而刀子竟然就在这个时刻,向着他们人人的背脊突如其来!

  战马扬蹄很快破开鹿砦惊魂而来,源源不断的骑兵如凶恶的潮水涌入狼师,似是要将其吞没。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们分别有两批人,衣着样貌各不一样,一种人骑马拿弯刀,一种人徒步拿剑戟,但个个面上都是血腥快意。

  

  他们高呼着屠戮的愉悦,兵器见人就砍,手无缚鸡之力下的血流很快染尽座座帷帐和草地。

  四下仓皇,众人逃窜——

  “杀进来了!杀进来了!”

  “殿下失守了!”

  “快逃!”

  留在狼师的将士们冲了出来,一边保护着族人一边交战,可仍有兵马从外涌进,他们寡不敌众,狼师很快变成了晨光中的第一抹鲜红的战场。

  其其格面上失了血色。她握紧自己的匕首,着急去拉扯落后一步的阿茹娜,可手往后一伸落了空。她急得惧怕,嘴上忙唤着名字,回头去寻阿茹娜。还不待后方的女孩惊慌失措的回应,其其格就看见阿茹娜身后扬起了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女子瞳孔骤然紧缩。她尖叫着朝阿茹娜扑去,来不及把阿茹娜推开,只得双手死死抱住女孩,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阿茹娜和刀子中间。

  其其格紧张恐惧地闭上眼睛,心想难不成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了?

  一切都在一瞬之间,疼痛并没有随之而来。她们的头顶上方传来兵器相撞的响声,“当当当”三响,杀气腾腾。

  ——是谁救了她们?

  其其格呼吸凌乱,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她抱着不断颤抖哭泣的阿茹娜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前方挡住他们的是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男人刀法凌厉,刀技比对面不知高出多少,不出几招就将人杀之在地。

  男人喘口重气,刚要回头问她们有没有事,哪料扭头一看,竟是位意想不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小公主?”符燚双目一愣,怀疑自己看错了。

  “符、符燚……”其其格被刚才的吓住了,说了几次都没完整说出来。

  “小公主!你们快走!”符燚边挥刀护着她们,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短暂击退几人后转身对他们肃道:“阿木尔已经在带着族人出发前往小叶铁铊部避难了!乌兰巴尔的兵太多,你们在这里不安全,快去大帐找他们会合!”

  符燚叫来附近几个狼师的将士,让他们护送其其格前往大帐。

  “好,好!”其其格飞快点头,扶着阿茹娜站起来继续向前跑。

  周围刀光剑影,到处都是打斗的兵器声,还有没来得及逃跑的族人。其其格环顾一圈,已然看到了周遭不久之后的惨象。她呼吸愈发急促,心中阵阵紧揪,快要喘不上气。

  忽然,她眼睛看到不远处一个妇女,身边的孩童被绊倒在地,可她急得只能不断去拉扯孩提想让他赶快起来。一把刀子就离他们不远,稍有几步便能夺命而来。

  其其格身子比头脑要快,率先做出一个决定。

  “阿茹娜,你先走!”她推了一把身边的女孩,让她赶紧上马跑,自己则飞快跑过去,抱起摔倒在地上的孩童,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紧接着又伸手去扶一旁抱着襁褓的妇女。

  护她的将士已经在身边持刀相迎,尽力御敌,为她避退四面而来的敌兵。可她无法分身乏术去照顾两个人,仅一人无法带着这位妇女和孩童离开。

  正在其其格着急的时候,阿茹娜忽然从马上跃下向自己跑来。她从其其格手上接过孩童,向女子喊道:“公主,我和您一起走!”

  阿茹娜没有给其其格说话的时间,便迈开步子向前跑去。她看向其其格时的眼中还残有方才从刀下抢命的胆怯,但更多的是让女子无法反驳的坚定。

  其其格只失神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她默许了阿茹娜的行为,脑中开始飞速思考。

  目前紧要是先把剩下的族人护送出穆格勒!而她知道有另一条路不用在穆格勒里穿行,就可以带着他们快速前往小叶铁铊部。

  只不过……如此一来,必然会经过乌利瀚部。不过乌利瀚部和小叶铁铊部相邻甚近,乌利瀚又是穆格勒的盟族,如若小叶铁铊部安全,那乌利瀚定也没有危险。

  其其格眼睛一亮,穿梭在人群之间扬起手臂高声呼喊:“跟我来!快跟我来!”

  有了号召,身边又有将士,族人虽不认识此位女子是谁,但心之所安。他们听到她的呼喊,像是纷纷有了目标,朝着其其格指着的方向狂跑。

  在兵马撞进狼师的时候,宝娜刚从牢帐里出来,一眼就看见逃命大喊着报信的将士被身后的骑兵一刀血溅,当即丧失生息。

  宝娜一时呆愣在原地,惊恐地看着不断涌入狼师的骑兵。她惊恐地望着四周,立刻想起来她把其其格留在了不远处,于是她焦急去寻女子红色的身影,可大片的慌乱遮挡了她的视线,也阻拦了她的脚步。

  骑兵刹那间涌进狼师,宝娜完全没注意到危险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

  帐外不断起伏的惨叫叠进阿隼的耳中,他飞快从地上站起来的霎那,从帐布上看到了贴近宝娜的一道高举兵器的黑影。他瞳孔一紧,不假思索地高扬起帐帘冲出去,也没看清来人到底是谁,就大力推开了宝娜。

  女子被他推的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看着这个从帐子里迅速跑出的男人赤手相博,仅仅两招就在敌方的刀子下钻了空隙,用对方的刀抹掉了对方的脖子,眨眼间就杀掉了一人。

  阿隼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人过了几乎三息才回过神,也就是这时,他才看清地上躺着的人身上穿的不是草原服饰,手上拿的也不是弯刀,而是一把长剑。

  “这是中原人!”宝娜惊呼,可她来不及去看阿隼的神情,因为身后的战争已然打响。

  阿隼没去管地上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他回神后捡起地上的长剑拎在手里,向着地上的女子走去。宝娜看他拎剑的架势吓了一跳,额间胆寒地冒出冷寒,这一瞬间她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战栗和杀意。

  而阿隼只是几步过去把宝娜从地上扶起来,推了她一把快速道:“快跑!”

  宝娜一愣,很快转过身向着一处方向跑去。阿隼看她竟是不要命向着族中央奔,脑子一转就知道她是要回帐子,当即暗骂了一句,立刻抬脚跟上。

  他一路把宝娜送回小殿下的帐中,待她抱着东西出来后,还想往哪边跑。阿隼将人一手给扯了回来,急道:“你还要去哪!”

  宝娜甩开他的手:“其其格还在这里!她身边没有人,我有责任带她离开!”

  阿隼再度抓上她,这次宝娜如何都甩不开了。他说:“你赶紧离开!跟着他们去小叶铁铊部,其其格我去找!”

  宝娜看着阿隼的神情不像有假,略微思索后决定相信他的话。她重重点头,抱着东西和一些族人向大帐跑。

  这些敌军从狼师进入,显而易见是哪处被破了防,大量的族人跑进大帐,或许特勤那里已经知道敌军袭进来了。宝娜不敢去想西处的殿下如今如何了,她只不断跑着,向着大帐跑,等跑出穆格勒进入小叶铁铊部,一切便都安全了。

  阿隼凭借一把拾来的剑,一路杀进敌中央。他的剑比刀子用的要顺手很多,锋利地擦过天边的赤红,毫不留情做那白日阎罗。

  他剑不离手,斩杀不眨眼,剑剑肃杀,滚烫的鲜血很快沾染了衣裳和面颊。

  他喘气的空隙,看到不远处符燚被一人从马上用长戟逼得近不得身节节败退,赶忙飞身点尖奔去,离近了,才看见马上坐着的正得意的胖子自己甚为熟悉。

  阿隼双目睁圆,怒形于色。他从身后一把捞过符燚将其甩至后方,自己则迎着对方刺来的长戟挥剑而上。

  他瞪着马上之人,剑刃从长戟上挥下,随之怒声长喝:

  “赵长辉!”

  “祁——”马上的人在看到他的面孔时一怔,名字还没惊诧出口,就被一刀子避开长戟抹来,阻掉了未来得及说出的话尾。

  第一百五十章

  赵长辉被阿隼这张记忆犹新又突然冒出来的脸给搅得心神一乱,手中长戟的出招一时之间险些被男人化解。

  就在几乎要将他人从马上打落的时刻,赵长辉猛然改了招式,似是回过了神,用戟尖把盛怒之下的阿隼逼得后撤。

  符燚在后方立刻接挡袭来,刀子和长戟相撞,撞离了原轨几分。

  符燚趁此冲身后人喊道:“你怎么在这!”

  阿隼没回答他这句话,拎着剑重新越过符燚再度朝马上的赵长辉而去。正面相对,赵长辉的身手不及阿隼,却善用阴招袭人。符燚从未跟这种技法打过,刀子在手上转了来回几次,愈发招架不住,一时差点被人的长戟得逞。

  阿隼以身挡住对面紧接而来的招式,可长戟从马上伸下来,离马上之人有着不短的距离,让他们难以接近。

  阿隼瞪着趾高气扬的赵长辉,侧首对符燚快速说到二字:“抓人!”

  “抓人?”符燚听的一头雾水,但阿隼说完这句就又飞身上前,剑影耍得让他眼花缭乱,竟是比之前用弯刀和他对招的时候出的还要迅猛激烈。

  这时候,符燚心中才隐隐约约终于对阿隼的武艺有了认知。

  阿隼几招刺出始终见符燚不行动,脑子一转就知道他这是没明白自己说的话。他本来想自己牵制住赵长辉让符燚冲上前去抓人,结果这小子愣是没回过神自己的意思,错过了一次良机。

  他沉沉吐出口气,也不知是被符燚气的还是被赵长辉怒的。他撤开几步回到符燚身边,重新快速低声开口:“你去牵制他,我来抓人!”

  符燚更是糊涂,手下扬出去的招式却不减威厉。他道:“你只是抓他有什么用!”

  阿隼说:“他的兵可不像你们这般勇猛,捉了将领,其余人便不战而溃了!”

  符燚张着嘴,还想要驳斥,哪想到阿隼对打的过程中还能一把剑横过身后,朝着他面前扫荡,愣是让他把要吐出来的句子生生吓咽了回去。

  阿隼把剑扫了回去,乜斜着他道:“至少我们可以以此为要挟安然撤退,不然他们兵这么多,你想死在这里?”

  这话一出,符燚瞬间懂了。他骂了一声,牟足了劲提脚冲了上去。

  两个人围着他一个人打,赵长辉早就想脱身了,奈何这二人对他紧追不舍。他手下的人冲着这方扑来,结果一个不留,尽数被阿隼击退。

  ——这王八蛋和他打的时候还能分心去打别人?

  赵长辉的思绪一下子蹦回了几年前。早些年他嚷嚷着和祁牧安在校场比试的时候就没有赢过,如今打到草原没想到再次碰到这个本该死了的人,自己还是打不过。

  打不过归打不过,祁牧安竟然还看不起他,双双过招带上一截尾巴不说,还轻而易举就把他的人给撂倒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再和祁牧安打下去,他要败。

  赵长辉长戟在手,又是位于高处,于他本该有利,可惜下头的人于他而言不是善茬。他这样想着,身子也有了后退脱身的动作,谁知对方的速度更快,刀剑齐刷刷而来,直接把他猝不及防的逼坠下马。

  长戟落了地,阿隼趁此时机快步越过身影,胳膊一伸手指扣住了其肩膀,随即反手扬剑,钳制住了命脉。

  忽然,四周的兵戎相见声愈发低缓,渐渐平复,少有几个还在拼搏。放眼看去,注意到这方情形放下长剑的,均穿着中原的兵甲。

  “你们怎么不动了!”有一乌兰巴尔服饰的人大声怒吼,眼睛扫视一圈,最后犀利的落在被一个男人拿剑抵着喉咙的赵长辉身上,动作一滞,也停了下来。

  四周猛然沉寂,每个人呼吸都是紧的。

  阿隼牢牢抓着身前的赵长辉,从后横剑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剑刃还有往下逼迫的趋势。

  赵长辉见状大惊,虚汗直流,可他嘴上不屈服地破口大骂:“祁牧安!你他娘的真活腻歪了!”

  他眼睛用力向下瞥,余光触及脖上的寒剑,大声直嚷嚷:“你敢杀老子!老子让你回不了大庆!”

  “我本来也没想回去。”阿隼在他身后低沉开口,反手的刀子割开了他脖子上一条血流。

  “你们不应该踏进草原。”男人声音冰冷,随后扬起头冲周围望向这里的中原士兵们高声喊道:“退兵,不然我就杀了他。”

  士兵们面面相觑,颇有放下手中兵刃的趋势。那个乌兰巴尔的人似是此次领兵的将领,见此情形蓦然发急,急忙挥手阻止:“不许退!谁也不许退!”

  阿隼闻声看过去,手中的长剑却往赵长辉的脖子上又陷了几分。

  男人吓得急促打断了那人的话,恐慌大喊:“退兵!都赶紧退兵!”

  ——他和祁牧安有冤有仇,这人是真的能杀了他!

  但乌兰巴尔的将领气愤吼怒:“退个屁!你这头没用的猪!”他踢翻了一个燃尽的火堆,再一次举起刀,向着身边的人砍去。

  乌兰巴尔的人继续作战,唯有中原兵踌躇不决。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也有的迟疑举起剑,打算同乌兰巴尔的人一样接着交锋。

  赵长辉感觉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急得快跳了脚,指着所有人喊:“你们是想害本将吗!都给老子退兵!”

  中原士兵们蹭了蹭脚步,有的开始慢慢后撤。

  赵长辉被逼急了眼,他仰着脑袋慌手慌脚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令牌,举起来大叫:“我有太子令!恕你们无罪,谁敢不从!”

  见到令牌,士兵们才慢吞吞地开始往穆格勒外撤退。阿隼一眼见到这枚熟悉的令牌,二话不说松开扣在其肩膀上的手,迅速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他仔细端详了几息,确实是他曾经拿过的那枚无疑。阿隼顿了顿,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令牌收在了自己身上。

  赵长辉瞧得有趣,侧头揶揄道:“哟,还惦记着太子殿下的东西呢……”话尾没说完,嗓音转为一声难以忍受的闷响,脖颈上的剑又嵌了一点。

  可真是不带手下留情的,他是早就想杀了他吧。赵长辉在心里头骂骂咧咧。

  这次来袭的兵以中原兵居多,乌兰巴尔的人还不及他们的三成,继续打下去他们反而会成为留在穆格勒的孤魂野鬼。于是眼瞧着中原都退了,乌兰巴尔的将领暗地咬了咬牙,不再恋战,跟着一齐撤了出去。

  赵长辉瞧着人都退了出去不见身影,这才扯出笑来和身后人商量道:“如你所愿,现在可以放了我吧。”

  阿隼垂眸瞥他一眼,没理睬他的话,而是让符燚找个人继续押着他,以是赵长辉脖子上的兵刃从剑换成了一把草原弯刀。

  海日古在退兵的时候才安顿好离开的族人,让大量鹰师的将士护送他们去往小叶铁铊部,自己则带着剩下仅有的百名鹰师赶到狼师。

  以为拼死抵御的狼师已是惨状,结果到了才看到,战况惨烈,但袭击的兵马不知去向,留下的只有狼师的人。

  还有一个被一把刀子横在一旁的甲胄胖子。

  海日古从符燚那里了解了情况后,这才把视线转到赵长辉的身上。他以前和此人在草原与中原边界的战场上遇见过几次,没想到如今能被压在自己手下。

  “是你啊。”赵长辉也认出来了海日古,呵呵笑着说。

  “想不到你这只到处跑的王八也有能被我抓到的时候。”海日古冷笑。

  赵长辉的脸瞬间阴沉下去,但彼时海日古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阿隼的头上。他皱了皱眉,看了眼此人手中握着的剑柄,冷嗤一嗓。

  “虽然你这次同穆格勒一起抗敌,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放过你。”特勤两指一招唤来几个将士,“来人,把他给我押起来,和这只王八一起带过去!”

  赵长辉咧了咧嘴,但在看到阿隼面无表情地被人反手压着、无动于衷往前走的时候,哼哼着的声音里带了丝愉快。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悄悄打量了下身边。忽然,他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猛然起身,用被圆滚的身体撑起来的甲胄撞向压制着他的人,将人撞开后他撒腿就跑,随便捞过一匹马翻身上背,吆喝一声驾马冲了出去。

  一切都一鼓作气,抛出几步外他得意冲后笑了两声,随后把马驾的更快了些。

  “这胖子怎么滚的这么快!”符燚骂了一句,抬脚就要去追,却被海日古一掌按了回来。

  “别管他了!”特勤眉心紧蹙,“赶紧走,先去小叶铁铊部,这里他们随时都会再攻打进来!”

  符燚握了握拳头,只得作罢,吩咐人赶紧出发。

  谁也不知道,有一群从穆格勒出来的人在几名将士的保护下走了半日,悄然进了乌利瀚的领地。

  其其格看眼身后走不动的穆格勒族人,气喘吁吁的招呼大家休息片刻。

  他们从穆格勒出来便未停歇过。为了避免遇到战役,他们延着乌利瀚地盘的边缘紧赶慢赶走了一段路程,但再往后只能进入乌利瀚的领地才能到达小叶铁铊部。

  其其格坐在一块小石头上,身边淌过一只不知名的小溪流,水在阳光下溅在身上也是冰凉刺骨。

  她擦了擦汗,闭着眼平复了些许气息。中途有士兵给她送水囊被她拒绝了,但阿茹娜见她疲惫不堪,到底还是把水囊留了下来。

  其其格坐在石头上,瞧着远处愣神。他们再走半日——或许抄近路也用不了半日,就可以到达小叶铁铊部,届时穆格勒的族人们就安全了,她也能见到海日古了。

  想到这,其其格露出笑容。等休息够了,她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打算叫族人起身继续赶路。

  她背对着远处,不知道此时从草地上遥遥踏来一支有十余人组成的黑影。有一个眼尖得族人注意到了,惊恐地指着远处大叫起来。

  其其格蓦然回头,只一眼就僵在了原地。

  ——这里怎么会有士兵!

  狼师出来的几名将士将他们团团围绕在中间。小公主盯着远处嘴唇哆嗦,刚想扭头向其他人呼喊快走,然而那团巨大的黑影已经眨眼间策马到了他们面前。

  其其格睁大眼睛,在看到为首马上的男人疑惑了半响后,渐渐放下警惕心。她眨眨眼,犹豫着叫出了一个名字:

  “必勒格?”

  带着乌利瀚部将士到此的正是本该在作战的必勒格。男人瞧清了女人的面孔,神色透出一瞬间的诧异,很快便被平静的眼神掩盖无痕。

  “纳曼部的公主?”必勒格居于马上,扫了一圈其其格周围的人,疑问:“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其其格放下紧张的心。据她所知,乌利瀚部已经向穆格勒称臣了,必勒格也算是自己人。

  她咽了咽,把穆格勒发生的事快速讲了一遍,末了她对必勒格恳求说:“我们要去小叶铁铊部,你能送我们过去吗?”

  必勒格没有回答她这句话。男人垂首谛视了会儿其其格,最后淡声开口:“先去乌利瀚吧,你们需要休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其其格在帐外焦急等待。离他们被必勒格护送到乌利瀚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必勒格丝毫没有开口要送他们去小叶铁铊部的意思。

  穆格勒的族人奔波一日,已经被安顿在乌利瀚部里。可这般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还是要尽快赶到小叶铁铊部和海日古他们会合。

  她既然把人带出来了,就要安全把人再带回去,带回他们族人的身边。

  其其格搓了搓手,身体有些发凉。今年的草原入了秋后,战事打响,秋风似乎比以往还要刺骨。

  一盏茶的时间里她频频往必勒格的帐子望了数次,驻守在帐外的将士劝她先回去,其其格只充耳不闻。狼师的将士也来劝她先去休息,她也全当没听见,依旧固执的站在帐外。

  必勒格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女子坚毅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边还站着个冻的脸色发白的小丫头。

  他明显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女子会这般坚持。他同身边跟着的乌恩说了几句后,独自抬脚朝其其格而去。

  “公主,已经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

  其其格冻的有些僵硬。她吐出一口冷气,说出口的声音有些颤:“麻烦你送我们去小叶铁铊部。”

  “现在?”必勒格有些诧异。

  “对,现在。”其其格肯定道。

  必勒格收了声。他将女子打量了一下,过后讲出一个事实:“你现在的样子不能赶路,别说你可以了,你护送的那些穆格勒人可以吗?”

  其其格抿抿嘴,脸冻的红彤彤的,僵到说不出话。她抬头迷茫地看了眼必勒格,但很快眼神重归坚决,大有不罢休的意味。

  必勒格说:“乌利瀚现在没有战役,最为安全,即使是小叶铁铊部,他们的首领也跟随舒利可汗在东处打乌兰巴尔,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突袭。你们过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其其格吸口冷气,艰难的动着干裂的嘴唇,话里话外都有着埋怨之意:“虽然我不清楚你们身为穆格勒的盟族为何不随可汗征战,但还是要多谢你的提醒。不过他们是我带出来的,这个命令又是小殿下下的,我相信他,我也有责任把他们带到有穆格勒人的身边。”

  “纳曼部不也是穆格勒的盟族?怎么到头来也没见你们出兵,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必勒格瞟向女子,冷笑一声:“如今你又何必在这假慈悲?”

  其其格脸色苍白,这时不像是被冻的狠了。她哆嗦着双唇,不知如何回这句话。

  必勒格说的是事实,她无法狡辩。女子落寂下双眸,满面悲哀隐藏在阴影中,最终只喃喃出声一句:“我已经不是纳曼部的人了。”

  必勒格双目一眯,盯着她良久,似是在深究这话里的意思。过了会儿,他唤来一人,压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回头看向其其格继而道:“我先派人向小叶铁铊部送信,明日送你们过去。”

  其其格眼睛一亮,但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必勒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夜晚赶路不安全,虽然乌利瀚现在没有危险,但道上指不定哪里就埋着一只啃骨头的老鼠。你们这样出去,没走到小叶铁铊部,就被啃完了。”

  其其格落回眸子,想了想,还是向他道了声谢。必勒格肯派人护送他们去小叶铁铊部已经很好了,时间上她不敢多求。

  必勒格扭身要离开,刚向前走了一步,忽而想到了什么,便又倏然停下。他皱起眉,回身问其其格:“你方才说……穆格勒去小叶铁铊部避难的命令,是小殿下下的?”

  其其格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必勒格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他问:“勃律现在在哪?”

  “听说在西处的战场上。”。

  必勒格沉思,很快便明了了大概。穆格勒此次突然遭遇敌袭,定是哪个方位被破了口。离西处最近的穆格勒地盘是狼师的驻地,此番大有可能是西处败了。

  西处败了后,勃律如何了?

  必勒格只觉所有的事情已经完全偏离了他的掌心。从大殿下死在犁堤……不,还要更早,早在勃律被贬去昭仑泊,一切就都变了。

  他竟是这时候才真正发觉。

  男子转身想重新回到帐子,然而其其格这时在其身后陡然出声。她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乌利瀚部里的情况,双目钻着必勒格的背影,问:“乌利瀚王呢?你如今到底是……”

  必勒格回首间寒光四射的眸子令女子倏然噤了声,后怕的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公主的消息不灵通啊。”必勒格幽幽沉声道,“老王死了,我就是乌利瀚的王。”说罢,他不再多留,留着两个怔愣的女子快步进入帐子。

  夜色深沉,最后从穆格勒出来的人到第二日午后才到达小叶铁铊部。彼时阿木尔已经用额尔敦塔娜的信物,带着族人先一步进入小叶铁铊部。

  他安顿好族人,却迟迟未见到狼师和大帐的将士,当即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去问族中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有无数马蹄声从小叶铁铊部的族外奔了进来。

  带他们进来的是额尔敦塔娜吩咐好在小叶铁铊部外接应的将士,他们把人带到阿木尔的面前就离开去帐内禀报公主,不做多停留。

  阿木尔看到符燚沾了血的兵甲,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乌兰巴尔的兵打进来了。”海日古率先下马,把马随手拴在一边,问阿木尔:“人都过来了?”

  阿木尔点头:“最后出族的也到了。”

  海日古环视一圈,查觉少了人。他眉头越蹙越紧,一个人把安顿族人的地方快速转了一个来回,忙赶回来抓住阿木尔急声问:“可敦呢?”

  阿木尔正在和符燚了解乌兰巴尔来袭的事情,听完阿隼和他一齐抓了赵长辉后,正好看见男人被反押着丢在一边。

  没有牢帐能关押,几个狼师的将士就把人看守在了中间以防逃跑。阿木尔看着阿隼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这时听见了海日古的质问,他目光急忙从已经被察觉到的男人身上收了回来,避开阿隼的视线,回海日古的话。

  “可敦帐中的人都不见了。”阿木尔说,“有人看见留在大帐中的虎师的人护送可敦往图兰部去了。”

  海日古听后,一颗心放也不是端也不是:“图兰部不知安不安全,可敦怎么能自作主张!”

  阿木尔说:“有虎师的人护送,应该无碍。”

  “不行,我不放心。”他招来一人,让人快马加鞭去往图兰部打听可敦是否安然无恙。交代完一切,又安抚好族人,他对阿木尔说:“额尔敦塔娜呢?我要见她。”

  阿木尔拧起眉心,舔了下唇,低声开口:“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海日古闻声一滞,看向他不动了。

  男子迅速扫眼四周,对特勤说:“小叶铁铊部首领战死,消息午时传来的。”

  海日古声线发紧,双眼死死抓着阿木尔的面孔,仓促问道:“那可汗呢?可汗如何了?”

  阿木尔说:“我们的人还没有传回战报……只怕是……”

  特勤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兵力几乎都在东面,可汗不会有事的,当务之急我们是要保护好族人。”他强行压下担忧,让其他人照顾好穆格勒的族人。

  他对阿木尔说:“我去见额尔敦塔娜,商量之后的计划。”

  宝娜是在海日古离开去找额尔敦塔娜的时候赶来的,她没把其其格的消息及时传达给海日古,到了小叶铁铊部只好赶紧先寻找其其格的身影。可是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哪里都没有找到。

  听说最后剩下的族人也到达了小叶铁铊部,就连将士也全部从穆格勒中离开,于是乎她急忙赶了过来。可怎料到了地方,更是没见到其其格那身火红的衣裙。

  她突然慌了神,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圈,把目光锁在被看押的阿隼身上。刹然间,宝娜的担忧转化成怒火扑在男人的身上,她冲过去大力拨开想要阻拦的将士,一双手揪住阿隼的衣襟尖锐吼道:

  “其其格呢?”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越拽越紧,瞪着阿隼,急得用力摇晃着男人的身子:“你没把其其格带回来!你答应过我的!”

  女子的声音吸引了诸多人的注意。符燚见状快步过来,用力掰开宝娜的手,将人牢牢环锢在怀中,拖着远离了阿隼。

  可怀里的女人仍在不停的对着地上无声无抗的人大喊:“我果然不能相信你!你背叛了殿下,你该死!”

  被喊骂的男人垂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麻木般,感知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宝娜喊着叫着哭了起来,她揪住符燚的衣衫,就像是抓住了慰藉。她埋进符燚的怀中,哭的叫人心痛,叫人满腔悲凉。

  “怎么办,符燚,怎么办……其其格不见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高大的男人抱着女子,双手不住颤抖。他从来没见过宝娜哭的这么伤心过,就连几年前殿下受重伤的时候她也未曾这般伤心欲绝。怀中的人儿哭的让他束手无措,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将人笨拙地拢在怀里,似是用身躯给予无言的依靠。

  谁也没有看到,谁也没有听到,阿隼低下头,这时发出的声音弱到几乎风一吹就能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对不起。”他的嗓音苍凉,却无法在天地间徘徊。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他们所有人就像是被困在了湖中岛,四面尽是危机重重,只能无助等着湖对岸遥遥传来的讯息。

  必勒格派出去的第一拨人没有探到勃律的消息,只带来了西处战败和各地的战况。

  乌兰巴尔和中原的旗帜已经掠过了数地,扫荡了自北向南几乎所有地域,啃咬了一片又一片的土地,在天神的耳目下撕咬生灵。

  有人杳无音讯,有人战死沙场,天彻底变了。

  其其格翌日再见到必勒格,已经是晌午了。她从上午就等着出发前往小叶铁铊部,然而乌利瀚部里始终没有号令。她在必勒格的帐外不停踱步,转到几十圈的时候,男人才终于出来。

  必勒格半个身子都没从帐内踏出来,一抬眼就看见女子焦急等待的身影。他脚跟一顿,随后泰然自若地朝前走去。

  “公主都收拾好了?”男子站定在其其格面前,等她点过头,继而道:“正好,送信的人也回来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其其格这时才露出放心的笑容。她向必勒格颔了首道了声谢,转身跑着去叫穆格勒人出发。

  她没有想到,必勒格说的“我们”,是会亲自带着乌利瀚部的士兵护送他们前往小叶铁铊部,并且在临出发前,必勒格还贴心的还给她准备了一匹马。

  其其格看着马陷入犹豫。她看了看跟在身后疲惫不堪的族人,只思忖一瞬,就选择放弃骑马,反而找了辆拉车拴在马后,让妇孺坐上来拉着走。

  将士的脚程快,可族人们却无法像士兵那样赶路。乌利瀚到小叶铁铊部的距离不近不远,但是他们为了照顾族人一直走走停停,花费了大半日才抵达。

  等到小叶铁铊部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从平坡的远处看,很轻易就能看见小叶铁铊部里明亮的火光,坐落在寂寥漆黑的草原上,就像是兵荒马乱中燃起的一抹温暖和希望。

  接近小叶铁铊部的时候,他们在外被人拦了下来。小叶铁铊部的将士手持兵刃,刀尖对外,警惕的瞪着从夜色下穿来的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其中一人冲为首的必勒格高声唤道:“你们是谁?”

  必勒格手上的马鞭在马背上不疾不徐地点了点,随后从身上摸出一个令牌,昂首对他们说:“我的人白日里已经向你们公主送过信了,麻烦再通传一下,说乌利瀚部来送人。”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互相递交了下眼神,之后有一个转身向着里面赶紧跑去通报,剩余几个仍旧举着刀子面露不善。

  彼时海日古正刚同额尔敦塔娜在帐中商议完,出帐的时候冷不丁撞见将士朝里面急声通传。海日古一头迷惑不解,不知道额尔敦塔娜什么时候和乌利瀚部有了往来,还要来送什么人。

  但小叶铁铊部的事情他无权多舌,于是转身向额尔敦塔娜为穆格勒临时搭建的帷帐离开。

  小叶铁铊部的首领战死沙场,至今尸骨都不能归族,族中除了额尔敦塔娜这位唯一的公主能担当大任,并没有其他人可以分忧,以是族中的诸多事一层一层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更是连给她伤心的时辰都没有,便也忘了同海日古说乌利瀚来送信的事。如今一通报她才想起来,但海日古已经离开了,无奈之下她只得先独自前往面见。

  在族外等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额尔敦塔娜那张憔悴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女子精神不佳,面容沧桑,礼节却是一个也没忘,见到必勒格,示意过后就让人让了路,带着他们往族内走。

  其其格之前并没有和这位小叶铁铊部的公主有过交集,但貌似公主认识她,频频回头向她看来。再看了几次后,额尔敦塔娜的脚步缓下来,最终并肩到其其格的身边。

  “原来你们都在乌利瀚部。”额尔敦塔娜轻声说,“一路上还好吗?”

  “多谢公主关心,一切都好。”其其格拘谨回道。

  额尔敦塔娜点点头,淡淡笑着直视前方,过了会儿说:“宝娜特别担心你,她很自责。”

  其其格一愣,垂下头搅了搅手指:“是我的错,我太自负了。”

  “平安就好。”额尔敦塔娜吸口凉气,望了望夜空。

  ——如今这个当下,谁不想图一时平安?

  简单的交谈过后,他们便走到了穆格勒在小叶铁铊部里被安置的住处。身后的族人们见到了前面的篝火,更是见到了一张张族中熟悉的面孔,顿时个个泣不成声,他们越过数人奔了进去,就像是流落在外终于找到了家般,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温暖。

  就在四周族人们既悲既欢中的乱糟糟的时刻里,其其格一眼看到了不远处仿若定在了原地的男人,男人也越过嘈杂的人群看到了女子这张令他担忧数日魂牵梦萦的面孔,心中惊诧不已,又委实震惊。

  下一瞬,其其格大呼一声,撇下身后紧跟的小丫头,亮着眼睛向海日古跑了过来。到了身边飞身一跃扑到男人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又哭又笑。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朝自己跑来的丽影,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猛然把女子锢在怀中,生怕她下瞬消失掉。

  这一瞬间,他只觉眼前是梦,可手心里炙热的温度却告诉他其其格是真的,她真的来到了他身边。

  海日古愕然了半响,才缓缓伸手把身上的人儿捞出半寸。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其其格哭花的脸,柔声安抚了不足三息,他就立刻想到了什么,停下为她擦眼泪的动作,盯着她慌道:“其其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其格抽泣着抹着眼泪:“海日古,我阿塔放弃了你们,他们向乌兰巴尔交好了。”她哭的哽咽,勉强扯出一角笑来,紧紧拽着男人的衣衫说:“我背叛了我的氏族,甘愿伴你左右。我们就去当随风飘扬的一对蒲英草,去踏绵延的溪川,此后天神也不能束了我们。”

  她不顾海日古略显微怒带着斥责的目光,固执地重新环上他的后颈,手臂收的牢牢的,愣是死活拽不下去。

  她撇着嘴,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了下来:“今后你去哪我其其格就去哪,以后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你万不能再丢下我了。”

  海日古觉得肩颈湿凉一片,双手一僵,什么狠心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暗自酸苦,无奈地抚上女子的后脊,拢着长发,不想放开。

  他怀里的女子是他今生挚爱,是他除了部族和阿塔阿娜,最重视的人,更是能用命去搏的人,他舍不得其其格伤心流泪。

  海日古闭上眼睛,侧头吻上女子的秀发,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你跑出来,你阿塔知道吗?你阿娜知道吗?你离开他们会伤心的。”

  “自打他们背叛你们开始,我就已经和纳曼部没有关系了。”其其格埋首进他肩膀上的衣衫中抽了抽哭气,呜咽道:“海日古,我没有家了,你会给我一个家吗?”

  “会的。”海日古把女子攥紧了几分,附耳郑重说:“我海日古对天神起誓,永远不会丢下你,一定会给你一个家。”

  其其格闷闷应了一声,抱着海日古不愿分开。她贪婪着男子的气息,这些日子里的不安焦虑和彷徨恐慌,在这一刻全部安定下来。

  海日古撤开身子,把其其格握在手中看了又看,端详了又端详,发现她身上只是有些脏外并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

  他们二人细声诉说着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说完了,海日古打算先把其其格领回帐中休息,而宝娜在远处听说了这里的事情,着急忙慌的跑来,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终于在离出口的地方看到了其其格的身影。

  她当即跑了过来,拽着其其格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宝娜双手攀在其其格手臂上,用模糊的视线把女子上下紧张地打量了一遍,连声喃喃:“你没有事……你没有事……”

  “让你担心了。”其其格抽出一只手,反握住宝娜安抚道:“你放心,我没有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深深的自责已经让她难安一日,宝娜拉着其其格不敢松开:“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留你一个人在那里。”

  其其格忙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自作聪明了。”

  “不,你做得很好。若没有你把族人带出去,乌兰巴尔来势汹汹,我们保护不了他们。” 海日古打断她,“你很勇敢,其其格,你无愧自己。”

  其其格一愣,抿嘴浅浅一笑。两位姑娘又说了几句话,之后海日古向宝娜示意欲要带着其其格先离开,哪料一抬头,正正看见必勒格向自己走来。

  从刚才和其其格的对话里,他得知正是必勒格在路途上遇到了他们,并一路护送到小叶铁铊部。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日日提防的人,竟会在当下的局势中选择和他们乘一条船。

  他让宝娜先送其其格回去,可其其格拽着他不肯走,于是乎海日古只得作罢让她继续跟在了身边。

  待必勒格离近,海日古先行开口道了谢:“多谢你送他们过来。”

  男子看眼男子身边紧挨着的其其格,低了低头,回道:“特勤客气了。”末了,他眼睛直勾勾盯得海日古,反倒让男人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儿一样。

  果然,必勒格说:“此番得知你们在此,我来小叶铁铊部一是护送他们过来,二是我想向特勤探一件消息。”

  海日古双眼一眯:“什么消息?”

  必勒格毫不迟疑地开口发问:“据我所知,西处已战败,不知特勤可有小殿下的消息?”话落,他张望一圈:“还是说小殿下已经回来,也在这里,那可否让我一见?”

  然而海日古却皱起眉心,大声震骇:“你怎知西处真的战败了?”

  “西处的消息我是白日里才收到的,战况惨烈,约莫着此战打了一天一夜。”必勒格拧眉:“乌兰巴尔能攻进穆格勒,逼你们不得不躲到这里,想必是什么原因特勤比我要清楚。”

  他瞧着海日古的神情不像有假,试探道:“所以,你们也不知道小殿下现在在哪?”

  “西处的狼师仍未归来,我们也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战报。”海日古说:“从西处到小叶铁铊部,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一日。若真如你的人所说西处的战事已结束,那而今刚过时辰,想必他们战败后放弃西处,已经在来这的路上了。”

  “我知道了。” 必勒格沉思一息,说:“既然这样,我便先回去。若小殿下回来了,还望特勤派人告知我一声。”

  额尔敦塔娜听到这方声音,跟在必勒格身后走过来出声挽留:“草原辽阔,到处都是兵和硝烟,现今夜晚赶路不安全,不妨在小叶铁铊部休息一宿吧。”

  必勒格回绝了:“不用了,乌利瀚还有事未处理,我需要回去。”

  海日古看着必勒格刚迈出几步的的背影,忽地叫住了他。男人探究地盯着必勒格的后背,沉声开口:“其其格说你现在是乌利瀚的新王?那老乌利瀚王呢?”

  男子耐着性子听完,背对着他冷笑一嗓,稍稍偏了首,目光漫不经意地投射在其身上,并不怎么在意这句话。

  他轻飘飘说了一句:“死了。”

  海日古瞳孔一缩:“死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乌利瀚没有放出消息?我们竟是一概不知!”

  必勒格说:“特勤,不要怪我提醒一句,你现在质问的,可是我乌利瀚的家事。”他把身子侧过来,垂着脑袋抬着眼睛望进海日古的眼中,在夜晚的暗沉下辨不清他的神情,冷不丁让人生出一丝冷意。

  海日古捉摸不透必勒格,他直直迎着男子的视线望回去,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听他继而道:“乌利瀚现在谁掌权很重要吗?还是说你们都觉得老乌利瀚王死了,他那个尚幼的儿子能担当大任?”尾字一落,下刻他就嗤笑了一声,轻蔑地说:“简直可笑。”

  “特勤,你应该清楚,我若有心,早就借此带着兵打进来了。”男子收回目光,“盟族只是一面之说,许多部族都骇于穆格勒的威震。你看,穆格勒威风了百年,到头来身边还站着几个?一个个见到另一筐虫子,都飞着扎进去抢食。”他扫眼其其格,似是有所指。

  “乌利瀚选择穆格勒,而不是和乌兰巴尔沆瀣一气,不是因为乌利瀚是穆格勒的盟族,是我为了草原着想。”

  “这生生不息了千年的地方,我不愿让鸠来强占做居。”

  “你愿意吗?”

  必勒格一句话直击人心,让海日古握紧拳头,也让在场听到这番话的众人久久不出声。

  男人刚要走的时候,有一士兵急匆匆从外跑了进来,跑到额尔敦塔娜的面前喊:“公主!族外有人求见您!”

  额尔敦塔娜感到意外:“什么人?”

  士兵看了海日古一眼,道:“手里拿着穆格勒令牌,不知是不是穆格勒的将士。”

  特勤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这或许是在外的将士,而现在能找到小叶铁铊部的将士,除了狼师没有第二支。

  他道:“是西处的狼师。”

  额尔敦塔娜立刻招手:“赶紧让他们进来!”

  士兵应声快速跑回去,他的速度很快,就在海日古站不住想要一起过去的时候,士兵便带着人飞快返了回来。

  所有人都很欣喜,但喜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怪异。

  从族外走进来并不如他们所期望的那般是数人军队,而是只有寥寥几人,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像极了刚从地底狱沼爬出来的一样。

  他们浑身是伤,几乎要辨不出面容。符燚和阿木尔也在此时赶了过来,谁知脚跟还没停稳,为首的一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符燚看了半响才认出此人是谁,他不确切地唤了句:“吉日木图?”

  地上之人正是此次同勃律一起前往西处,伴其左右暂替符燚之位的吉日木图。他瞎了一只眼睛,脸上的血液似是被风吹的,已经凝固。

  他的身后,随之又扑通跪下了几人。符燚惊诧地向吉日木图身后看去,之间几名将士的中间,躺着一个已死多时的狼师将士。

  没有勃律,这几人里面没有勃律。

  符燚迫不及待地上前两步,大声喝问:“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殿下呢?殿下在哪!”

  四周蓦然鸦雀无声,所有族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静的只有呼吸此起彼伏,还能听到刮着耳廓的冷风,更甚于他还听到了夜晚地上簌簌跑过的动物。

  他觉得他的心突然之间千疮百孔,冷硬地怎么捂都捂不上。

  “狼师的人呢?殿下呢?”符燚瞪着地上的人,颤着嗓音,复又问了一遍。

  “都没了……”吉日木图哑声低道,“特格喜回来的路上也死了……若是……若是我们脚程再快点……他本来……不会死……”

  阿木尔当即望向地上失去血色的人,被血浆裹住的男人已经认不出面容。

  吉日木图喃道:“我们本来赢了,但哈尔巴拉带兵突然出现,我们措手不及……他们还有中原兵,两方军力悬殊太大,根本赢不了……”

  “我们的人都死了,后方驻扎的营地也被踏平了……就剩下我们几个……”

  宝娜心急如焚,跑过来急冲冲道:“所以殿下呢?殿下呢!”

  吉日木图按住受伤的胳膊,用一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女子。他颤着气,哆嗦着嘴唇,艰难吐了几次音,都没完整的吐出来。

  “殿下……殿下他……”他凄切呜鸣,整个身子弯弓埋了下去,一拳砸在草地上。

  他的身后,有个士兵哽着嗓音替他回答:“我们只看见期间殿下被哈尔巴拉围攻,之后就不知去向……战场里死了太多人,黑了几乎十里草地,根本找不到殿下。”

  “如今殿下怕是已经……”最后那个字,他不敢也不愿说出口。

  其其格失魂往后踉跄了一步——是她的母族间接害了小殿下,若纳曼部能增兵,西处的战况不会如此惨烈,亦不会死这么多人。

  宝娜睁大眼睛,连连摇头:“不可能!殿下没有死!殿下才不会死!他一定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

  她转身如抓住稻草般抓上符燚,急道:“符燚,你告诉我,殿下是不是被乌兰巴尔抓了?”

  符燚被她摇的一晃,堪堪回过神看过去,但他也不知道勃律是不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他们没有任何有利的消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宝娜。

  必勒格却在这时替他说:“我们的探子没有人探到乌兰巴尔俘虏的讯息。”

  宝娜不可置信地看向必勒格,听出了他这话的言外之意。她叫道:“不可能!殿下不会死,他就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

  “去探。”海日古率先镇定下来,马上唤人开始下令:“再让人去西处仔细搜寻三殿下。”

  宝娜这次把矛头对准了特勤,怒道:“殿下都被抓了,还探什么寻什么啊!”

  阿木尔上前赶紧拽住女子的胳膊呵斥她:“现在还不清楚殿下到底如何,还有一线希望,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宝娜一把甩开阿木尔的手,“殿下答应过我,他不会死在战场上,他一定是被乌兰巴尔的人抓了!现在你们一个个不去救,还在这里站着探消息,难道等殿下和消息一起回来吗!”

  她把四周的人环顾一圈,暗自咬牙:“好,既然你们都不去救,我去救!”说着,她推开符燚,就要向着外面跑。

  “你给我回来!”阿木尔眼疾手快一把扯回宝娜,“你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殿下自有我们去找!”

  “你!给我看好她了!”他把女子顺势往符燚怀里扔,“你留在这里,护好他们,我亲自带人去西处搜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阿隼被看押在草地上的位置离他们不远,听得看得均是一清二楚。虽然双方说得是草原语,但“殿下”两声熟悉的音节一出来,让他飞快抬起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这一年来他在勃律的督促下草原话精进了不少,现在勉勉强强能听懂个七八分。期间,他们的交流中数次流露出一个字眼,让他浑身的血液逐渐僵凝。

  他努力把他们说的话连贯在一起,之后不动了。

  ——他们说……谁死了?

  阿隼的视线从吉日木图的身上僵硬挪开,又紧紧抓在了正大喊大闹的宝娜身上。他看见阿木尔一掌就制止了女子要往外跑的行动,听见他们下令要去西处战场搜寻。

  ——搜寻谁?

  他重新把目光落回吉日木图以及身后将士们浴血的兵甲上,呼吸猛然一滞,气息卡在胸腔,让他吸不进呼不出。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他才恍然大咳喘气,颤抖着身子剧烈喘息。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绳子更没有牢帐,仅是用几名将士看押,所以根本没有时间给他捆绑。阿隼的双手伸到身前去揪令他窒息的衣襟,手指狠狠抠进布料中,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眼眶通红,心在强烈跳跃,扑通扑通震动着胸腔,一路跳上嗓子眼处,弹响他的神经。

  再次抬头,不远处的人已经乱了,周围又乱遭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

  必勒格在额尔敦塔娜的相送下离开小叶铁铊部,必勒格带着其其格同符燚和宝娜回了帐子,阿木尔也不见了人影,估摸着去备马准备前往西处。

  阿隼十指抠住地皮,揪住草根,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他手指越攥越紧,心在高处晃颤的厉害,是马上就要从悬挂处坠落的惧意。

  他静了有半刻后忽然撑起身子,从地上悄无声息爬了起来。他的背后是一片帷幕,前面站着正交谈的士兵,能跑出去的路只有身前硬闯的一条。

  阿隼急促呼吸两口气,突然发了力,向着两个士兵撞过去。狼师士兵一时不察,两人被这股冲力撞得后散,但到底是会武的,身子还歪着,但手上却速速回了过来,一刀一掌向着阿隼而来,欲要把他重新摁回去。

  怎料男人反应迅速不似常人,轻而易举就避开了攻势,还两招打的二人不得不后退身形。

  阿隼趁机跑出来,直直向着最近栓的一匹马跃去。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短柄,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绳缰,握着剩下半截吁声策马,动作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扬蹄狂奔了出去。

  “人跑了!”两个士兵在后面大声呼喊,动静很快把将回到帐中的符燚和海日古重新引了出来。

  符燚出来后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见状他立刻看向看押阿隼的地方,结果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二话不说就要去追,怎料却被一掌给捞回了原地。眼瞅着人影越来越小,他暗骂一声,扬头喊人:“赶紧给我追!”

  话落,几个将士策马应声前后奔了出去,符燚这才扭头去看拽住他的海日古。

  特勤神情严肃:“他现在没什么用,跑就跑了。”

  符燚狠狠皱眉,烦躁地嘁了一口。

  “就算跑了,也不见得能回到大庆。草原这么大,他一个中原人找不到方位,能耗死在这。就算能回去,赵长辉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去。”海日古松开手,“现在确认勃律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符燚望向吉日木图的方位,从西处回来的狼师士兵满面衰颓,有几个族人正在帮他们包扎伤口。

  “回来的只有这几个?”海日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问。

  男人不忍地收回目光:“我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

  海日古说:“哈尔巴拉这一仗,能这么快就率大军前往西处,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是专门冲着勃律去的。”他看着符燚,忽然想到一件事,肃声问:“哈尔巴拉这些年一直在针对勃律。符燚,十一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阿娜是怎么死的?”

  十一年前发生的事,勃律回来后从未跟他们提起过,就连舒利可汗问起也只得到了简易的回答。

  符燚摇头:“这件事他连我们都没细说,我们自然也是不敢问的。”

  海日古紧紧锁眉,心中愈发的不安心。他们谁都不知道十一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部发生了什么,如今人再次落入哈尔巴拉的手里,他想不出乌兰巴尔的疯子会怎么对待小殿下。

  这次意外的没有得到俘擒的消息,难道勃律真的战死在西处?

  海日古捂住面孔,顿觉肩上砸下了一块千斤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深夜笼罩了每一个人。阿隼策马一路狂奔出小叶铁铊部,马蹄狂乱踩过任何地方,跃着人的头顶撞出了部族。

  他在草原上疾驰,身影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他无心去理会身后从小叶铁铊部坠出来的人马,只闷头一刻不停的向前跑,约莫有着半刻,身后就失了额外的马蹄声,不再驾马追人。

  阿隼没做多停留,也没心情去望身后跟着的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依旧马不停蹄的凭借来时的记忆直线朝远处跑,识路的人会发现,他这走的方向是往穆格勒而去。

  可惜今夜不是月圆之夜,弯牙月也被深深掩藏在云层深处,透不出光亮。他在无月之夜下迷了方向,在漆黑广袤的草原上犹如一头乱撞的鹿。

  阿隼攥着绳缰的手不住颤抖,入目的漆黑让他焦虑不安。他骑着马在草原上茫无头绪地打转,直至黎明时分,金乌在他身后渐渐洒出光辉,他才重新找到方向。

  似是天神眷顾,又似是误打误撞,他离穆格勒已经不远了。阿隼驾马穿过空无一人的部族,寂寥裹绕着他的身影,冷清的空气刮过面颊,沉重的马蹄声撕裂了穆格勒多日的死寂。

  他快速穿过穆格勒,穿过狼师,越过主帐的时候,并未多留恋前些日子还在这里的温存。他愈往西处跑,愈能嗅见空气中弥漫渐浓的污浊血气,从风吹起来的散乱沙土草屑之中,能看到此处曾经的激烈交锋。

  西处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骸。战败的旗帜歪斜地插在地上,在风中残破摇荡。

  阿隼跌撞着从马背上滑落到地,身边的马因为持续奔波一夜,此刻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望着前方在金乌的照耀下毫无声息的战场,心中是难言的恐慌和惧怕。他往前一迈,想跳到战场里去寻找熟悉的人影,可这一步踏出去,腿竟是发软的,险些让他支撑不住跌到在地上。

  阿隼喘口重气,缓和着发晕的头脑,用力让自己挺直双腿走进漫天亡魂无归途的风尘灾乱中。

  他颤抖着双手,惨白着面孔,徒手一个个去翻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人。他嘴上喃喃,不知是在念叨着什么,整个人慌神无序。

  他看到一个就去忙乱地翻一个,把地上死去的每一个人都翻了一遍,从最初的翻到十步远的位置,翻过来看清楚不是记忆中的那张脸,便立刻去翻下一具。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慌张无助。他气息愈发不稳,不知是被浓烈的血气呛得作恶,还是心中极度的紧张作祟,他开始剧烈咳嗽。

  一声咳过一声,咳得眼眶润红,咳得要把心肺吐出来。下刻,他死死用手捂住嘴,把自己的声音堵在了嘴缝里面,手下的动作不断,依旧翻着尸体。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在哪!在哪!到底在哪!

  他逐渐开始心慌缭乱,神绪不定,心在漂浮,即将坠落的恐惧充溢全身。他在数百千具尸体之中翻找着,不停翻找着,双手沾满了鲜血,混搅着粘腻在手上,也沾染了他的衣衫,变得血迹斑斑,凌乱的像极了从尸坑中爬出来的一样。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慌乱地扑到另一边,一一翻过,不顾腥臭味,把叠在一起的尸体推开,去看被压在最下面的人。发现不是后,他再爬到另一边,重新翻找。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具尸体,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战场很大,死的人很多,他想他可能要找上三天三夜才能全部翻完。

  他不想在这里看到勃律,却也想找到他。

  阿木尔带着士兵比阿隼晚到西处,他们驻马的时候阿隼已经手慌脚乱的在战场里了。身边的士兵示意阿木尔看过去,阿木尔却只在原地站了两息,随后扭头说:“不用管他。”

  他们从白日找到黄昏,从日初找到日落。孤鹰凄怆地在头顶徘徊鸣叫,草原悲哀低鸣。

  阿隼沉重地拨开一具尸体,发现不是后晃晃悠悠起身,去另一侧翻看。然而脚下不知什么东西一绊,让他浑噩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嘴草屑。

  他静了一息,慢慢撑着手臂坐起身。晚霞于他的头顶即将没入天涯,残存的余晖刚好照到他沾了泥土和血的脸上。他略略偏头想躲避日光,可这一扭,刚好让光线错开他的面孔,照射到他的脚边。

  一道晃眼的光芒刺得阿隼睁不开眼。他闭了闭双目,微眯着双眸去瞧脚边的东西。

  草地上落着一块似石非石的物什,在光亮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偏了偏身子挡住背后来的光线,凑近了去瞧。

  这一眼,叫他浑身血液僵固。

  地上是一块他十分熟悉的东西,是被人日日扣在腰间的狼符,是他心上人引以为豪的骄傲。而如今这块代表了狼师昔日光辉的狼符,被裹着血破了角,随手扔在地上,躺在血泊中、

  阿隼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抓在手里搓了搓,把血擦掉仔细去看上面的雕着的狼头,确实是勃律腰间的那块狼符无疑,只不过他上面划裂了刀痕,耳朵也断掉了一边,像是被刀子残毁了。

  阿隼抓着狼符四处张望,他不明白为何狼符会从勃律身上掉下来落在战场上。他忍不住想,若是狼符在这,勃律是不是也在这?

  他起来去翻狼符附近的尸体,然而才翻到第二具,阿隼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他手下的尸骸没了头颅,血淋淋的糊满了身下整片草地。身上的兵甲残破不堪,被刀子划开了一道道痕迹,每一刀下去都委实狠厉,有点门路的人就能看出,这些刀子一刀接着一刀砍到相同的位置,破了甲露出血肉,流出来的鲜血把银甲染的血红。

  尸体的双手已经辨不出原本的皮肉,但手边凌落着一把浸了血的宝刀,在无声象征着身份。

  阿隼睁大双眼,猛然捂上口鼻,手脚蹬蹭着草地惊慌往后撤。他满眼惊恐和绝望,胃里作呕翻涌。他蓦然匍匐在草地上,头撞在地上,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他极力忍耐,声音仍旧泄出来呜咽。他抓着狼符的手叩在胸前的衣衫上,五指成爪带着布衫抠进皮肉中,狠狠抓着,狠狠陷着,声音逐渐变成嚎啕。

  他崩溃在地,心中刺痛,宛如暴雨一遍遍冲刷着千疮百孔。他颤着心脾,大口大口吸着冷气,极力摆脱窒息的晕厥感,泪水一滴滴重重砸在草地上。

  空旷的四方回荡着他的撕心裂肺,他的悲怆和心如刀绞的痛苦。

  他在草原上失去了他的狼主,他把他的狼主丢了。

  阿木尔的脚步在离阿隼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在其身边绕了一圈,最终牢牢锁在一旁的尸骸上。勃律的兵甲他再熟悉不过,手边的刀子也是他看了十几年的刀,然而此刻均了无生命的躺在那里。

  阿木尔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头埋下去,泣不成声。

  黄昏的日光渐渐地落了下去,它把阿隼趴伏的身影镀上一圈金边后,就毫无留恋的沉入地底。

  他缓缓直起腰背,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手上的狼符因为攥得太紧的缘故,边角把他的手心磨出血口,温热的血液再次包上符令。

  他双目失焦,一动不动地坐到黑夜降临,坐到月亮升上头顶。晚风吹过,冷冰冰的身子好像更僵硬了。

  阿木尔把那具尸体连同刀子一起带走了,临走前好像和他说了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阿隼抬头看了看温润的月光,无神端详了许久,方才踉跄着站起身。第一次起身没起来,第二次才摇晃着站直在夜色下。

  他一步步往回走,马来时累死了,他就徒步走到了穆格勒。

  族里漆黑一片,寂静沉沉,没有一点人息。他踏进狼师的主帐,点燃了一只烛火,随后独自坐在榻前,直至到天亮都没再动过。

  他离开穆格勒的时候带走了两样东西,徒步继续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不知走了多久,不知金乌升起落下多少次,亦不知玉盘升起落下多少次。

  阿隼好像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他遥遥向前望着,在这里可以依稀瞧见小叶铁铊部的轮廓。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偏过头,望向右手方。

  那边,是东越的方向。小叶铁铊部是草原上离东越边境最近的部族,从这里往南再走一段距离,他或许就能看见东越的边境城了。

  那座城叫什么来着?

  阿隼低垂下头,他想不起来那座城的名字。

  他收紧五指,没有朝小叶铁铊部的方向走,而是转身向着南面东越的边境小城而去。

  草原的风刺骨,呼啸在天地之间,撕扯着他吞噬着他。

  他离开了这片无垠,也彻底失去了这片无垠。他手心抓着的苗火,曾以为能为自己燃亮一生,自己能呵护一生,可奈何终究还是断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应该是被吊着拖了一路。

  头脑晕晕沉沉,他总想就这样睡过去,可身上的刀伤疼的厉害,伤口和草地之间的摩擦疼痛难忍,身下好像流淌了一条血河,湿了长长的草地。

  他不知被拖了多久,浑浑噩噩间,觉得身体停了下来。还没感受半刻的安静,他就被人如物什般丢到了一处地方,同时耳边到处都是说话声嘈杂声,可他却一个字眼都听不清。

  过了会儿,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明显感觉手边有人,头顶暗沉下一块阴影。那人在他耳边笑,笑着笑着突然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提起来,强行掰开嘴喂了碗苦涩的汤汁,呛得他连连咳嗽。

  一碗灌下去,他更是没力气睁眼,就这样被人撂在地上昏了过去。

  勃律再次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是身在何时。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脚无力,体内有一股气在上下乱窜,仿佛是想突破屏障窜出体内,折磨的他冷汗涔涔。

  太疼了,内外都疼的他浑身颤抖。

  勃律十指抓紧草根,喘息不止。豆大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一颗颗砸在草地上,很快湿了一大片。

  “醒了?”

  身旁传来一声低笑,紧接着,他觉背上抚上了一根手指,一直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打转。

  不知是不是他手的缘故,勃律突然觉得肌肤上有万千虫子在啃食,不仅啃着皮肉,还啃着内脏,啃着他的神经,让他疼的受不住凄叫。

  “疼吗?”哈尔巴拉笑起来,“还有一碗呢,别急啊。”他按在勃律背脊上的手移到头发上,用力扯着将其拽起来跪于地上。他从身旁人托的食案上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掐着勃律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把碗沿怼到唇齿之间,逼着仰灌了进去。

  勃律没有半点力气能推开哈尔巴拉,他被迫仰着脖子被灌了一大口药汁,呛到喉管时又痛苦的咳出来些,顺着嘴角流下来。

  一碗见底,哈尔巴拉随手把碗碟扔回食案上,手指刚离开掐着的肌肤,勃律就一拳朝着他挥了过去。

  怎料哈尔巴拉轻而易举地就制止了他的动作,反倒勃律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难掩惊愕。

  他全身软绵绵的,挥出去的招式宛如清风云烟,一点作用都没有。

  勃律眼底猩红,白着面孔朝哈尔巴拉怒吼:“你给我喝的什么!”

  “自然是好东西。”哈尔巴拉把手指重新贴在勃律的脸上,将指肚上方才沾上的药汤蹭回去。

  他离近了勃律几分,续道:“是一种能让你再也拎不了刀的毒。这种毒会让你迅速变得比废物还要废物,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再凝固你所有的血脉。”

  “你说神不神奇?”哈尔巴拉大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我可舍不得你哪天突然死在我身下。总归要玩个五年十年,消了我这十几年对你的朝思暮想。”

  “你个疯子!”勃律往前一趴,伸手想去抓哈尔巴拉的脖子,奈何手臂刚扬起来就无力垂了下去。他现在身体里烫的仿若燃烧般融化,然而火势正旺时却突然冷凝下来,竟是一瞬间冷的他四肢僵硬,如坠千层冰窖。

  明明还没有进入深冬,他此刻却觉得肌肤上覆了一层冰。

  哈尔巴拉觉得有趣,蹲在地上笑着看了会儿勃律难耐的模样,过后才站起来,冲身后人说:“杀了他吧,他已经没用了。”

  这时,勃律才看到就在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男子身上有着妖娆的纹路,双目被白绢所覆,浑身上下脆弱又几近透明。

  “小毒师,我可答应你了,此事过后就放过你。你看,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哈尔巴拉向那个男子轻笑两声。

  “多谢。”白发男子声线清冷,站直的模样也显得冷若冰霜。他说出口的话很是平淡,没有丝毫的恐惧,就像是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一样。

  两人执刀站在了白发男子身边,哈尔巴拉看一眼后皱起眉,吩咐道:“离远点,别在我们小勃律面前动刀子,我怕吓到他。”

  白发男子被带走了。勃律不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但他知道等那二人再回来,刀子上会浸满鲜血,刀下会多条亡魂。

  他想着那人的白衣白发,沾上血后一定触目惊心。

  身上在冰冷中一遍遍过着钻心的疼痛,疼的他直不起身子。勃律双臂紧紧环住自己,大口大口呼吸着,手指似要抓破身上的衣衫。

  哈尔巴拉重新蹲到勃律的面前:“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他打量了下四周,“十多年前,你阿娜就是死在这里的。”

  突然剥开的血淋淋被男人再度摆在勃律的面前,他抑制不住愤怒,却又无法将这股愤怒砸在哈尔巴拉的身上。

  勃律喉中滚落出一声怒吼,嗔目切齿地瞪着头顶的人。

  “那片血到现在都洗刷不掉,你好不容易来了这里,要不要再看看?”哈尔巴拉笑着往一旁指了指,果然那里草的颜色生长的和旁边的颜色不一样,要更深一点,更红一点。

  “我记得,那个女人的血流了一夜才流完。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颜色,艳到任何一朵花都比不上,竟然还能嗅见芬芳,缠了足足有一月才消散。”

  勃律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发力,身子扬起,手飞速叩上哈尔巴拉的脖子,大吼:“闭嘴!闭嘴!”

  哈尔巴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很快就随着脖子上渐弱的力度一起褪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掰开勃律的手指,将他的手抓在手里翻看着,末了贴近去闻他手上流出来未干涸的血液。

  “巴特尔有一点说错了,你当初虽然跑了,却没成我乌兰巴尔的隐患,也没咬掉我的腿。你看,我照样能把你再一次抓回来。”哈尔巴拉惋惜地翘起嘴角,“可惜了,他的头现在在大庆,看不见这一幕。”

  勃律挣扎着,厌恶地要把手抽回来。

  就在这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的左侧不远处传过来:“你就这样把他抓回来了?”

  勃律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去看来人。此人在传进他耳中的消息里,分明被困于东处的战场生死未卜,此刻为何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

  “狼师的人都不是善茬,没找到他不会罢休的。”

  哈尔巴拉懒散地回了句:“顺手砍了一个人的头,就把小勃律的兵甲套了上去。战场上那么多死人,他们就算一个个翻,早晚有一天能翻到的。”他偏头看向延枭,“乌兰巴尔这次没有放出俘人的消息,谁能想到真的小勃律已经在我手里了呢?”

  他颠了颠勃律软绵无力的手,吃吃笑起来:“离小勃律战死的消息传遍草原,迟早的事,这之前就再多混淆几日。”

  “西处战况如何?”延枭问。

  “留了几个活口回去报信,其余的全灭了。”哈尔巴拉说,“东处呢?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既然你人都抓到了,你还想小王继续在那里被马踩吗?”延枭扫一眼地上的勃律,嗤了一声。

  勃律被哈尔巴拉的手捏住了下颌,这次让他骨头疼的钻心。他从这二人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大概,瞬间清楚了现下的形势,也意识到穆格勒里那个真正的叛徒究竟是谁了。

  这场仗不全是为了攻打穆格勒,还是专门奔着他来的!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哈尔巴拉,胡乱拿指甲抠着脸上的手,奈何怎么都扒不掉。他张不开嘴,急得呼吸急促。

  “既然你抓到了他,那么小王和你之间的交易就结束了。”延枭继续道:“小王还要回去安抚族人,等什么时候去大庆见那个太子了,再来找小王。”

  哈尔巴拉笑着没说话,松开捏着勃律的手站起身子。

  脸上的桎梏刚撤开,勃律立刻向延枭喊道:“父汗在哪!”

  延枭这才看向勃律,冷笑说:“自然是死了。”

  勃律一愣:“是你杀了他?”

  延枭说:“他早晚都要死在战场上,小王不过是提前送了一程。”他刚迈开步子又停下来,回身讥笑地注视着狼狈在地的勃律:“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你若是没违背父汗的命令私自出兵,如今这个可汗的位子也不会让给小王。”

  勃律怒不可遏,吼道:“延枭!你十恶不赦!穆格勒不会认你这个叛徒!你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延枭不以为意:“你死了,大哥也死了,现在穆格勒只有我一位王子,就连海日古他都没有资格当这个可汗。”他讥讽地最后看一眼勃律,扭身离开乌兰巴尔。

  “延枭!”勃律对着男人的背影狂嗥。他往前爬了一步,然而下瞬就被从身后绕过来的手捂住了嘴巴堵住了声音,愣是生生给扯了回来。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怒目着身后的人。他的背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一个冰凉的刀子,正剐着他的衣料往肌肤上钻,一点点一寸寸的,最后点在肩胛上。

  哈尔巴拉在他耳边吐息低笑:“来吧,小勃律,我们好好叙叙旧。”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几个时辰前,夜半时分,宝娜熄灭帐中烛火,往身上藏了把不知哪里摸来的短刃,等帐外寂静后,便悄悄溜出了帐子。

  她一路小心翼翼,终于跑出了小叶铁铊部。站在茫茫夜色下的草原上,她辨认半刻,起身往北面跑去。

  阿木尔当晚把尸首带回了小叶铁铊部,虽然断了头又被鲜血淋湿辨不清肌肤,但那身上套着小殿下的兵甲,又握着小殿下的宝刀,众人无不怀疑。

  草原的战场,通常弑敌军将领头颅以示胜利。于是一时间悲哀声四起,可却只有她一眼看了出来,这绝对不是小殿下。

  他们不忍尸身暴露在外,连夜请了巫医作仪式,安抚灵魂归入河水,送入天神的怀抱。

  由于乌兰巴尔那边的探子始终探不到任何俘虏的消息,他们虽讶于此次战役哈尔巴拉竟没有俘人回去玩乐,而是选择覆灭全军,但因为眼下寻到了小殿下的尸首,所以他们便没有再做多想,也没有信宝娜的话。

  她坚信殿下一定是被抓去了乌兰巴尔,因此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孤身一人前往乌兰巴尔去救殿下。

  漆黑的夜色时有啸风吹过,带着略高的草刷刷的响,在夜晚里发出骇人的声音,甚是毛骨悚然。

  宝娜抓着手里的小刀,警惕地朝前走,却不知从小叶铁铊部出来,向穆勒河的北面乌兰巴尔的领地而去的路途中,会途径乌利瀚部的边界。

  好巧不巧,必勒格今夜亲自带人巡视这片领地。小叶铁铊部传来的勃律的消息让他头疼了整晚,也怅然和迷茫了许久。

  他筹划了这么久,临近最后竟然不能如他所愿。该死的人没死在他手上,不该死的人却葬身在别处。

  他耗费了数年去经营谋划如何让穆格勒让舒利可汗付出应有的代价,可如今他却瞬间失了目标,就像是原本万无一失能牢牢掌握在手里的东西哪日突然没了,让他接下来竟不知该去如何。

  ——难道勃律当真是死了吗?

  他握紧马绳,思索着当下的局势,思绪越飘越远。

  不知是不是他们点燃的火把引起了远处草丛里动物的警觉,在黑暗下那片草地忽然开始簌簌颤晃,然而晃着晃着却又不像是动物游走过的痕迹,倒像是人,仔细去辨还能从迎面吹来的风声中听到前方带来的逃跑的喘息声。

  身边的乌恩立刻低声提醒他:“大人,那里有人。”

  必勒格瞬间回了神,勒下马顺着乌恩指着的方向看去。他眉头一蹙,招手的霎那间几匹马就已经冲了过去,将掩在黑暗下的人团团围住。

  眼前骤然出现几匹高大的马让宝娜吓了一跳,她肩膀一抖,惊恐地站着不动了。

  从高处打下来的火光里,必勒格不仅瞧清了她的面孔,也看见了她煞白的脸色。

  “是你?”

  必勒格见她在这里着实感到奇怪。男人起身望了望四周,似是想找狼师的将士,但是一个都没有看见,这里只有这个女子一人。

  他又低下头,这次看见了宝娜手中的刀子,眉头一压,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宝娜看到来人是必勒格而非敌军的人,纵使现在两部站在一条河边,她也依然对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感到一丝害怕。

  女子咽了咽,壮着气说:“我去救殿下。”

  必勒格眼中闪过诧异:“听你们传来的消息说,小殿下的尸首不是已经带回去了吗?”

  宝娜一听,立马喊道:“那根本不是殿下,我从小贴身侍奉殿下,是不是他我会认不清楚吗!殿下一定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

  必勒格听后当即绷住面孔,脑内飞转,眼睛微眯,似是在思考女子话中真实的成分有几分。

  但他又道:“小殿下的尸首已经被你们确认过也魂归天神了,不可能有假。”

  “那就是假的!那不是殿下!”宝娜急地声音不免提高了几分,“殿下武艺高强,是草原出了名的战士,是穆格勒的狼神,才不会就这样死在战场上!”

  必勒格看着宝娜,若有所思。据他所知,马前的这个女子是被勃律的阿娜从西域带回来的,自小就跟在勃律身边侍奉,比符燚和阿木尔待得时间都要久。

  若说族中谁最了解勃律,舒利可汗不行,符燚和阿木尔都不行,剩下的或许非她莫属了。

  他能否在这个女子身上赌一把?

  待过了须臾,必勒格从新有了动作,扬头点着其脚下,说:“那你打算就这样走到乌兰巴尔?”末了,他轻嘲一句:“走上三天三夜,届时你的殿下怕是早就没命了。”

  宝娜慌张地拢了拢身上的东西,有些无助:“我,我没有马……”

  必勒格默了一瞬,随即向她伸手喝道:“上马!”

  宝娜愣了愣,没有伸手。男子见状高声又说了句:“我带你去乌兰巴尔,去救小殿下。”

  她这才恍然过来,握着必勒格的手蹬上马背。必勒格护住身前的女子,扭头冲乌恩道:“留下一个回去传令,让他们即刻出发前往乌兰巴尔会合,其余人跟我走。”

  乌恩一声应下,便见有个将士调转马头向回跑,而他们几个人则勒马朝着乌兰巴尔部的方向狂驰。

  从这里向乌兰巴尔走,速度快一些,快马加鞭少说也需要大半日。日光照在乌兰巴尔的土地上,并不温暖,反而还有些刺骨。

  勃律被哈尔巴拉掐着拎到一处巨大的笼子前,半路上他看见方才依令去杀白衣男子的两个士兵回来,刀子上粘着新鲜炙热的血,顺着刀剑正往下一滴滴地坠。

  哈尔巴拉注意到勃律的视线,笑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着急,别急啊,马上就轮到你了。”他的手掐上勃律的脖子,迫使他艰难地往前方看。

  “你不是喜欢狼吗?小勃律,这可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你喜不喜欢?”

  他现在浑身冰冷刺骨,被哈尔巴拉这般贴在耳边笑,一声声笑的他更是胆寒发竖。

  勃律被掐着脖颈呼吸不畅,脖子上是愈发紧的收力闷重至极,脑中是逐渐的不清明。他拧着面孔极力睁着眼睛,去看那笼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木笼子里关着几匹狼,是不属于勃律的狼。这些狼哈着热气,狼涎顺着毛根往下滴,眼睛竟是泛着红光的绿。

  它们一个个躁动不安,在笼子里来回踱步,冲着笼外的人呲牙咧嘴露出凶狠的狼牙,时不时喉中还传出难听的低吼。

  “喜不喜欢?”哈尔巴拉抖着肩膀笑,复又问了一遍。

  勃律用力掰着他的手指,稍稍灌入了一点气息。他瞪着哈尔巴拉,断断续续喑哑道:“是你……犁堤的狼……是你……”

  “对,是我。”哈尔巴拉松开了他脖子上的手。勃律跌回草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咳嗽。

  “犁堤的狼也是我送你的生辰礼,小勃律。”哈尔巴拉笑道,“听你的好二哥说,你甚是喜欢?”

  “喜欢个屁!”勃律骂道。

  然而哈尔巴拉像是每听到他的话,开心的说:“喜欢就好。”他重新拎起勃律,把他拖到笼子跟前。

  勃律顿时心觉不安,在哈尔巴拉的手下挣扎大喊:“你要做什么!”

  “送你生辰礼啊,虽然晚了一些,但我还是要亲手交到你手上,才能显得我哈尔巴拉对小勃律的诚意啊。”下瞬,男人打开笼门,不由分说就把手下的人儿甩了进去。

  勃律被推进笼子里,没趴住跌躺在了地上。他痛苦地揪住眉心,吸了一口凉气后,蜷着手臂撑自己起来。

  他趴起身环顾一圈四周。笼内总共有五匹狼,此刻见笼子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纷纷瞪着狼瞳照到他的身上,一步步在他不远处打着转,审视着该如何扑过来,亦或是该从哪一处咬下狼齿。

  勃律往后缩了半寸,不敢再动了。这些北处地狼和瓦纳它们并不一样,是一群草原上真正的野兽,真正的魔鬼。

  他喘着粗气,慢慢的不打草惊蛇地坐了起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眼睛狠狠刺着笼外正愉悦笑着的哈尔巴拉,双拳握紧,指甲抠进手掌里,掺着未愈合的血肉攥进指缝中。

  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身边的几匹狼身上。这些狼的个头快和他一样大了,如若发起疯来,他现在情况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他要保持冷静,保持不动,或许今日还能从狼嘴下守着他这条命——

  “吁——”

  突如其来的哨声让勃律蓦然睁大双眼。他余光看到哈尔巴拉的嘴边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发出这令人发怵的声音,紧接着头顶一团黑影,如盖天般压着他汗毛竖起,心悸急剧。

  一只恶狼张着血盆大口朝勃律咬下来,他眼疾手快,两手一上一下抵住了它扑面来的嘴,脚下用力一蹬,将其踢远。

  但一匹接着一匹,都在那声哨下向着他的脖子、他的腰腹、他的腿咬过来。勃律连连后退,眼瞧着狼又扑了上来,他下意识赤手去搏,然而却忘了现在全身根本没有出招的气力,这一手打出去软绵绵,不致命不说,还被狼反扑在地。

  他突然后仰倒地,后脑砸在草地上,疼的他咬紧下齿。压着他的狼张着锋利的狼齿就向他咬来,勃律急忙偏头要逃,结果这一口还是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凄厉大叫,不知为何这疼痛比以往都要厉害,像是放大了数百倍一样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强忍着疼利用巧劲叩住灰狼脖子上的命脉以此挣脱,然而还没爬起来,又一匹咬住他的胳膊,将人整个扯到了左侧,被带着在草地上擦行。

  勃律狠狠出手,手握成拳毫不留情向着狼的眼睛砸去。这只撇开,另一只紧咬而上,这次咬住他的右胳膊,甩着脑袋向右拖行。

  勃律甩开这只,两脚蹬着地飞快爬起来。这几下用的力气已经让他大汗淋淋,不断喘息,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

  他骂了一声,身上的新伤旧伤一齐阵痛,震得他太阳穴胀痛,每一个伤口都宛如刀子往心脏上刺。

  疼,太疼了,千刀万剐的疼。

  他竭尽全力抵御着狼,嘴里模仿着哈尔巴拉方才吹响的哨音,想试图以此让狼的行动停下来,却怎料一点效果都没有。

  勃律内心的恐惧在这时放大,他急红了眼,嘴里的涩音一声高过一声,一遍是他惯用驭狼的音色,一遍是模仿的哨音,两声交杂,到最后混淆成一团,怎么都听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这场面看的哈尔巴拉赏心悦目,在外哈哈大笑,甚为开心。

  然而谁知笑着笑着,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狼嗥高过所有的声音,划破苍穹,就像是犀利的光破开阴暗。随后,几匹身上带着红伤的狼,嘶吼着窜入营中。有一只飞奔抓上笼子,一口咬碎了脆弱的木门,挤进去狠辣地咬住一匹灰狼的脖子,将其从勃律的身上扯了下来。

  被逼到绝境的小殿下喘着微弱的呼吸,睁开眼睛看到降临在身边的狼,愣住了。

  是瓦纳。

  第一百五十六章

  狼咬住狼的脖子,将其拖至远处,双双撕咬起来。勃律喘口重气,危险从身上离开,他的神经一时间松懈下来,想就此睡过去。

  但刚阖上眼睛,他又立刻睁开,强撑着力气从地上翻身爬起来。

  不能睡,现在还不是睡过去的时候。

  他跌撞着起身,身上被血浸湿了,手臂上的鲜血沿着臂腕,流到指尖,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他颤巍着步子走到笼门口,扶着木柱踏出去。

  笼门被瓦纳咬开之后,笼子里的狼跑了出去,笼内只剩下瓦纳和纠缠的另一匹恶狼。外面则一片混乱,从天而降的狼似乎都是西处战争中存活的狼,勃律看见它们身上还挂着血痕,此刻正同乌兰巴尔和北面的恶狼厮杀。

  他不知道瓦纳带着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或许是追着他的气味来的,又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哨声。

  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容不得继续思考。他往下咽了咽涌入喉嗓中的腥甜,向身后喃喃念道:“瓦纳,瓦纳……”

  瓦纳得唤,似是听懂了勃律话中的意思。它一掌将对方拍打在地面上,不做多停留,转身护着勃律向乌兰巴尔营外跑。

  哈尔巴拉被突然出现的狼打的措手不及,此刻不仅要去对付勃律的狼,还要对付从笼子里跑出来的几匹发了疯的恶狼。

  恶狼凶狠,出来后不分敌我,一连咬死了数人,身上被刀砍过仍旧张着利齿来回撕扯,像不知疼痛一样。它们和狼互相厮杀,和人厮杀,莽撞的不久便丧了命。

  哈尔巴拉正抵御着,余光一瞥瞧见了踉跄着逃跑的勃律。他大喝一声,甩刀用力掀开挂在刀刃上的狼爪子,向勃律追去。

  他大喊:“别让他跑了!”声音喝下,几个兵士应声而来,皆冲着勃律追赶。

  勃律走起来重心不稳,如今能坚持着跑这么远已是不易。他喘息极重,头脑昏沉,脚下的步子愈发凌乱。他隐约感觉背后的刀子已经贴上了他的背脊,觉得下一刻他就要重新落回哈尔巴拉的手里。

  突然,身边的瓦纳嘶吼一声,向着他身后扑去,立刻和追上来的人纠缠在了一起。勃律还没回过头去看是何情况,就听见狼的哀嚎源源涌入耳中。

  声音凄惨悲凉,痛苦万分,勃律的心脏被这声犹如手掌般毫不留情地紧紧捏住,滞停一瞬。

  他惊恐回头,只瞟到瓦纳被刀横扫在地的身影,随后一只大手拢上头顶,眼前一黑,他就被人狠狠摁在了地上。

  “跑?你觉得你跑得掉吗?”哈尔巴拉的笑声响在头顶。男人死死叩着他的头让他起不了身,充斥在鼻尖的除了草香,还混杂着血液味,委实作呕。

  几匹狼朝这边扑了过来,欲要救瓦纳和勃律,然而一只只皆被围绕在这里的数把乌兰巴尔的刀子逼退身影。它们迫不得已,只能立在外围狠厉地瞧着,喉中不断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嚎。

  瓦纳被一刀划破了腹部,现如今已经气息不稳,但它仍旧颤着四肢立在所有狼的前面,幽绿的眸子里浸满了血色。

  它率先动了身,朝着最近的一个人扑了上去,这次它直直咬住脖子,一口就将其脆弱的命脉咬碎。见狼王有所行动,剩下的狼纷纷跃起,一个接着一个扑上来,与人搏斗在一起。

  瓦纳把断了气的人甩开,刚欲要向里圈被压在地上的勃律冲去,就再次被刀拦截下来。

  狼群的狼所剩无几,在这里的士兵数量要远超过它们,无论它们咬死几个兵士,都仍有无数把刀子将落在它们的头顶。

  瓦纳被刀刃割裂毛发,划开皮肉,被刀子逼得一次次摔回地上,却仍次次竭力支撑着爬起来,再度冲上去。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揪住勃律的头发将其从地上拽起来拧到正面。他将带血的刀子贴上勃律的面颊,话中虽是浸着笑意,可说出来却淬着剧毒。

  “你就看着你的狼是怎么像狗一样死在你面前的吧。”

  环绕的兵士将他二人隔绝在内,外头的狼怎么都咬不进来。很快鲜红的血染红了它们的毛发,割烂了脖子,划破了肚腹背脊,如此之下它们却仍旧锲而不舍的撕咬着。

  撕咬着士兵,撕咬着他们的皮肉,哪怕刀子就那样狠狠的砸在背上,它们依旧不松口。

  它们附狼主而生,伴狼主而死,是狼神麾下最英勇的战士。

  勃律心绞阵痛,心如刀割,痛不欲生。他现在谁也救不了,救不了自己,救不了他的狼。他如今只能仰天悲号,撕扯着嗓声悲痛欲绝下大喊:“瓦纳!快跑!快跑啊!”

  他双手无力地拉扯着哈尔巴拉,挣扎着反抗着,对狼号啕:“别管我了!快跑!”

  这次,没有一只狼听从他的话,它们选择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拼了命也要救出它们的狼主。

  哈尔巴拉含笑地瞧着勃律,把爬出一寸的勃律拽了回来,笑了一声:“你和它们,谁也跑不掉。”他扬面向着兵士们下令,“把狼给我全部杀了!”

  彼时狼匹已经流失了诸多体力,渐渐的对刀开始招架不住。它们哈着热气,没有退缩,义无反顾地再度迎刀而上。

  刀伤越来越多,血越流越多,倒下了就重新站起来,哪怕狼齿里浑着血肉也要拼搏。

  勃律声嘶力竭,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愈发的看不清面前的血况。朦胧中,瓦纳被刀贯穿插至草地上,吐着血沫,昔日犀利的狼眸渐渐失了光亮。

  似是局势已定,哈尔巴拉无心再等下去。他把他拖拽了起来,欲要往营内走。

  就在这时,哈尔巴拉敏锐的听见了一串马蹄声正朝这奔来。他心中诧异,以为是延枭去而复返,还没待他回身张望,一支箭羽划破天空,直刺进他的肩臂上!

  哈尔巴拉吃痛下放开勃律。他捂着肩膀连连倒退数步,才堪堪站稳脚跟,抬头去看,只见有几匹马向这里狂奔而来,为首的马上坐着两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是谁?

  哈尔巴拉眯缝眼睛,却并没有立即思考来人究竟是谁。他赶紧重新去抓勃律,然而这次又飞来一箭,阻绝了他的去路。

  马眨眼间就到达了面前,必勒格二话不说从马上飞跃而下,当即向着哈尔巴拉纠缠战去。

  哈尔巴拉吃了一惊,但很快就笑起来:“你们闯进乌兰巴尔,乌利瀚是要开战吗!”

  必勒格的刀毫不怜悯,他不客气地挥刀而下:“你以为我怕你吗!”

  二人打了起来,这时从马上随后另下来一个女人,急急忙忙去扶地上狼狈不堪的男子。

  宝娜看见一身伤的勃律,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捂男子身上的伤口,然而染了一手的血,丝毫没见好转。

  勃律被宝娜扶起来快步向马走去。他直愣愣瞧着身边的女人,半响没回过神,气若游丝道:“你为什么在这……”

  “殿下在哪我宝娜就在哪,宝娜是为殿下而长在草原的!”女人咬住下唇,把人牢牢环住,扬声说:“殿下,宝娜来带您回家!”

  勃律弱弱摇了摇头,伸手推了宝娜一下:“走,赶紧走,别管我……”

  “殿下,我们一起走!”女人握紧手中的小刀,眼见着就要把殿下送上马背,怎料后背突然闪过刀光,她来不及反应去发挥短刃的作用,背上就被刀刃划开,瞬间翻出血红。

  一霎那,钻心的疼痛让宝娜黑了眼睛,手上扶着的小殿下也摇晃身形欲要摔倒在地。但她动作先于意识,立马把勃律稳稳扶好,反身毫不犹豫地扬起短刀,也不知是不是阴差阳错,这一刀下去正好刺入兵士的胸膛!

  宝娜杀了人,霎那白了脸色,但她在心中来来回回念叨了好几遍为自己鼓气,壮着胆子不再看死在地上的人,转首继续推殿下上马。

  勃律瞥到她背上的伤,皱住眉头避开了宝娜要来扶他的手:“你先走!赶紧回去!”

  “一起走。殿下,一起走!”

  宝娜重复着,使劲力气将重伤的小殿下推上马背,自己刚要踩着马镫一起上去,然而谁也没有看见,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狼瞎了一双眼睛,横冲直撞地见人就咬,正好跑到这里,闻见浓烈地血味儿直冲过来,一口咬上宝娜的肩膀,将人拖拽回草地上!

  一切来得都是这么猝不及防!

  勃律惊恐地瞪大双眼,长声怒吼——

  是哈尔巴拉的疯狼!

  他飞快伸手抓上宝娜的手腕,想要将人救出狼口,拉上马背。可狼的力气比现在的他要大的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逐渐从宝娜的手腕上滑落,一点点掠过肌肤,掠过指尖,最终只带下来腕上的一圈镯子。

  宝娜被狼拖着痛苦大叫,挥着双手哀嚎着求救着,不断反手拍打着。疼痛深入骨髓,疼的她尖叫痛哭。

  可无论她怎样挣扎,背上的狼都丝毫没有放开的松动,反而越咬越深,眼见着就要把整个肩臂咬下来。

  “宝娜!”

  “宝娜!”

  他一声声急促大叫,发了疯似的要从马背上爬下去,可马被突然出现的恶狼受了惊,驮着他撒开蹄子直径狂奔。他在背上重重一颠,竟是生生咳出一口血,再也没了力气。

  他趴在马背上,正好能看到身后草地上被狼死死咬住的女人的身影,看着她渐渐的渐渐的失了动静,身下的血一圈漫过一圈,如河水般漾过摇荡的草地。

  他嘴中喃喃,始终一遍遍唤着名字,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手滑到马侧,彻底晕了过去。

  哈尔巴拉没想到必勒格从未出过手,一出手却不弱于他,竟在他手下游走了数招,他连必勒格的衣角都没真正碰上。

  可惜必勒格无心恋战。他见马驮着勃律已经跑出数远,于是扬声喝道:“撤!”

  “给我追!”哈尔巴拉挥刀而下,刚要去牵马追人,身前跳出来一匹鲜血淋淋的狼横在他面前,呲牙咧嘴地阻了去路。

  见状他冷笑一声,抬头看着和存活下来的狼一起跑走的必勒格等人,刀子不假思索地直起直落,刀下顿时血溅四方。

  他召了族中部分兵力,带着人向着必勒格跑走的方向紧追不舍。眼见着就要追上了,怎料乌兰巴尔外面悄无声息排了整列兵马,必勒格追上勃律骑得那匹马后直接没入军队中,匿了身迹。

  见到大军,哈尔巴拉紧急勒马,眯起双眼打量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

  是乌利瀚的兵。

  他冷下面孔,盯着必勒格消失的地方狠狠捻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后,男人舔了舔嘴角,忽然笑出声,手却搭在佩刀上,将刀拔了出来对准对面的兵马。紧接着,一声令下,兵马灌入,潮水相撞,乌兰巴尔外即刻间刀光剑影,拼杀声不绝。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他们不能停,快速穿过乌利瀚的大军直奔小叶铁铊部,一路策马狂奔,只听身后两军很快便打了起来。

  必勒格追上勃律昏迷在马背上的马儿,从身下的马纵身一跃而上,坐在了勃律身后,勒缰驱使着马朝目的地跑。

  他手刚触上勃律,就被冰的一缩。必勒格诧异地看着身前昏迷不醒的小殿下,手指捻了捻,以为方才是错觉。

  乌恩这时迎着风在他身侧大声问:“大人,要打下去吗?”

  必勒格回神,冷笑吩咐他:“谁要和那个疯子打,让他们撅了他兵一条腿就赶紧撤回来。”

  乌恩朗声应下,勒马调转马头,朝着两军交战的地方传信。

  就在乌兰巴尔部外一切混乱两军突然交战的时刻,小叶铁铊部中穆格勒族人休憩的驻地上乱了。

  符燚慌张地从一座临时搭建的帐子里快步走出,神色焦急地张望,却哪里都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他喊了几声,周围没有任何人回应。

  他不知为何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只觉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他心慌意乱,延着驻地寻找,边找边随便抓人问:“你见到宝娜了吗?”

  那族人摇摇头,见此符燚甩开他又急忙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去拉扯下一个:“你有见到宝娜吗?”

  还是摇头。

  符燚心中更慌了,他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宝娜,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见到。他想起宝娜在看到勃律尸体的时候,那张苍白无力又透出一点希望的面孔,又想起她极力否认那具尸体并不是勃律的失常样子,男人觉得她马上就会从手掌上消失。

  他当即急红了眼,心中彷徨且恐慌,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个女子。他看着周围人来人往的嘈杂,突然大吼:“你们有谁见到宝娜了!”

  四下立刻安静,静的呼吸都不敢喘,族人们闻声一个个惊恐诧异地瞧着他,宛若在看另类。

  阿木尔听到响动过来。经过了这几天的事情后他疲惫不堪,此时强打着精神,问他:“怎么了?”

  符燚唇色发白,眼神发直,哆嗦说:“宝娜不见了。”

  阿木尔压下眉头;“小公主那里找过了吗?”

  “找过了,到处都找过了,她不在这里。”符燚崩溃捂住脸,声音颤抖:“她平日视勃律为命,现在勃律不在了,我怕她也想不开……”

  阿木尔打断他的话:“不会的,宝娜她自己有分寸。”他说完顿了一下,总觉得说出口的话并不像是在说宝娜,连自己都不信,于是添了一句,宽慰他说:“她许是跑去哪里哭了,小叶铁铊部附近都有兵在把手,狼师的人也在,她不会跑出去。”

  符燚呼吸还在凌乱,他把脸全部埋进手掌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两个呼吸后,他平复了些许情绪,刚要抬起头,远处却猝然传来喜悦地欢呼。

  来人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接连的喜报边跑边喊:“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二人纷纷一愣——殿下?哪个殿下?

  阿木尔和符燚相视一眼,顾不得旁的事情了,立刻拔脚朝着人声赶过去。穆格勒驻地上空随着这声报喜很快沸腾,人人伸长脖子去看外面回来的究竟是哪位殿下,人声嘈杂,喧嚣四起,引得小叶铁托部的人都围了过来。

  然而在阿木尔和符燚赶到离驻地外还剩几步远的时候,二人同时刹然间站定脚跟。

  延枭此时此刻正衣衫规整地坐在马背上,昂着首一副飞扬跋扈的姿态,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征战归来灰尘扑扑的模样,反倒像是去了哪处花天酒地,游乐了一圈才尽兴而归。

  阿木尔像看见了鬼,青着脸色小声问身后人:“特勤在哪?”

  符燚面色深重:“特勤回别勒古惕部了。”

  阿木尔听完,脸色由青转黑,背脊发僵。他瞪着延枭,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就这样直直定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二殿下会在这里?东处的战役又是何时结束的?

  ——可汗呢?其他将领呢?为什么延枭会知道他们在小叶铁铊部?

  阿木尔冷汗一滴滴往下流,有一个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身边的符燚没有像他这般想太多,直接抬脚二话不说朝着延枭而去,阿木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拨开围拢在二殿下马下一圈圈欢呼雀跃的人群,正往里面迈。

  阿木尔暗骂一声,赶紧去拉符燚,怎料听到消息的族人一拨接一拨跑过来,挤撞着阿木尔的身子,去看马上那个如今在他们心中宛如天神的男人。

  “真的是二殿下!二殿下回来了!”

  “二殿下没有死,他胜利了!”

  阿木尔紧紧压着眉,听到这丛丛高喊,再看着延枭脸上狂妄的笑,疑虑一点点蔓延。

  延枭是直接带兵闯进来的。他的身后跟着百位将士,都是在东处征战的虎师士兵。额尔敦塔娜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此刻正在马下与延枭四目相视。

  延枭率先开口。他打量着女人,口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还要多谢公主庇护小王的族人。”

  女子警觉地看着安于马背上的男人,过了半响,替在场的人问出了疑惑:“小殿下命穆格勒所有族人来小叶铁铊部避难的时候,我听闻二殿下那时还是下落不明……不知二殿下是何时离开战场的?又是如何知道族人都在小叶铁托部的?”

  延枭轻蔑一笑:“勃律?”他扬起下巴,语气充斥着鄙薄:“也只有这个小杂种会想出这么蠢的法子,要不是小王在,乌兰巴尔早就攻打过来了,你们小叶铁铊部还会活到现在?”

  额尔敦塔娜还没发声,另一边忽响一道怒吼,怒火冲冲地就要往延枭撞来。

  “你说什么!”符燚的拳头马上就要砸在延枭身上,被身后紧急赶过来的阿木尔一把扯住动弹不得。他怒火中烧,虽然身子前进不了,嘴上仍旧骂骂咧咧:“狗东西!你再侮辱殿下一句试试!”

  阿木尔听他骂出来这句话,当即深吸一口气,两眼一翻,差点撅过去。

  延枭把这句话听的一清二楚,立刻黑沉下脸。他握在马鞭上的手指抬了抬,下刻毫不犹豫地扬起,狠辣地朝符燚甩过去。

  鞭子来的突然,阿木尔没反应过来,符燚更没避路,短而坚硬的鞭子直接抽打在他身上,疼的他不由往后扬了半寸,嘶了口气。

  延枭阴鸷道:“区区一条狼师的狗,谁给你的胆子?”他斜眼瞧着马下二人,认出阿木尔也是狼师的人,随即阴笑一声。

  “你们竟然没和勃律一起死在西处?”

  符燚瞪着延枭,捂着身上被鞭子抽出来的一道血口,被身后的阿木尔紧紧拽着没再开口。

  马上的男人一想起还在乌兰巴尔部受尽折磨的勃律,就有些幸灾乐祸。他偏回头,心情莫名好了很多:“罢了,反正勃律已经死了,你们死不死都一样。”

  阿木尔压着怒火,沉声警告道:“二殿下,殿下已经不在了,您说出这种话,未免太不尊重。”

  “怎么,他自己没本事,死了还不让人说了?”延枭轻视,移开目光傲视着四周仰头注视着他的族人。

  他姿态高高在上,环顾一圈后嘴角翘起,忽而抬高手臂高声大喊:“现在只有小王能庇佑你们!小王带你们回家!”

  忽然高起的嚷闹让阿木尔和符燚举目四望。他们耳边充溢着逃亡以来第一次的欢声——

  “现在只有二殿下能庇佑我们!”

  “可以回族了!”

  众人眼睛望在延枭身上,一个个都透着希翼的光芒。有人开始跑回去收拾东西,有人对没从帐中出来的人传递好消息。

  延枭在马上得意洋洋,他施舍般移来目光,对阿木尔和符燚说:“勃律的狗,你们要是现在跪下来求小王,小王就大量一些,不计前嫌,也能庇护你们。”

  “你!”符燚怒火万丈,忘了身上刚留下的鞭伤,往前跨了一步气急之下还想再挥一拳,奈何被阿木尔抓着胳膊牢牢锁在原地,不让他冲动。

  阿木尔说:“二殿下,穆格勒四面已经均无兵马,领地随时都有可能被乌兰巴尔攻打,此番回去仍有危险。”

  “危险?有小王在,何来的危险。”延枭不以为然。他眯起眼睛,意得志满地说:“小王已经替穆格勒向乌兰巴尔交好了,自此之后两部再也不会有战事。”

  “什么!”阿木尔大吃一惊,看着马上不可理喻的男人,说:“二殿下,穆格勒和乌兰巴尔之间的恩怨已经存在了百年,更何况现在两部之间刚打过仗,怎么能这个时候委曲求全向他们示好!”

  他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喝了出来:“您无权做出这种决定!可汗现在还不知生死,族中一切事物应和左贤王商讨后定夺!”

  “左贤王?”延枭眼睛幽幽转过来,“左贤王在哪啊?”

  阿木尔忽然噤了声,一息之后他开口答:“左贤王魂归穆勒河,现在是特勤执掌左贤王令。”

  “简直可笑。人都死了,还商讨个屁。”延枭肆意道,“区区一个左贤王令,难不成还能否决可汗的命令?”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举起来,声音洪亮,响彻在附近上空:“可汗死了,勃律也死了,没人能坐在这个位置,现在只有小王能,小王是在救你们!”

  “小王如今就是穆格勒的可汗!”

  “小王,是来带你们回家的!”

  阿木尔和符燚在看到延枭举出来的令牌时刹然间白了脸色,震惊不已。这枚符令是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那是大帐的可汗令,是位于穆格勒部大可汗的令牌!

  “可汗战死了?”阿木尔吃吃说。

  “父汗临死前,将令牌传与小王,小王如今是穆格勒的新可汗。”延枭弯曲几分背脊,冲马侧的人说,“凭此令,你说,小王有没有权利决策穆格勒的一切事宜?”

  阿木尔紧抿起嘴,没有开口。

  延枭讥笑直起背脊,望着在小叶铁铊部中忙碌收拾行囊的穆格勒族人,眼睛一瞥,瞟到另一边额尔敦塔娜僵硬的面孔上。

  “公主已经知道小叶铁铊部的王陪着父汗一起战死在东处的战场上了吧。”男子用着置身事外毫不关心的口吻说,“真是可惜了,我看公主的阿塔可是勇猛的很,没想到就这样身首异处了。独留你一个在小叶铁铊部里,他倒死的干脆,当真狠心。”

  额尔敦塔娜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红。她拢在一起的十指用力搅在一起,似在压着什么。

  延枭瞧着女子,声音忽然放缓了许多:“不过公主若是哪天厌烦了,觉得累了倦了,大可以来穆格勒找小王,小王这里永远欢迎公主。”

  额尔敦塔娜拾起眸子,一言不发却颇盛愤怒地瞪着延枭。

  男子熟视无睹,没再理会这几人,勒马调转往外走:“这群狼师的狗,小王就不要了,公主可要收好了,他们可是会咬人的。”

  之后,他大手一挥,唤向四处的族人:“要和小王回家的!即刻出发!”

  谁不想回到自己的部族,谁都想回去,听到二殿下的话几乎每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他们匆匆忙忙收拾好行囊,随着二殿下带来的兵马一窝蜂地涌出小叶铁铊部。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追随在二殿下的身后。一直以来被狼师所庇佑的族人,大部分都在等狼师号令。还有一些小部分大帐的人,也留了下来。

  特勤前往别勒古惕部,狼师目前无人下令,他们虽然想回家,但仍旧守在自己的依靠附近。

  从前小殿下是他们的依靠,如今小殿下不在了,整个狼师和特勤就是他们的依靠。

  驻地很快清静下来。阿木尔瞧着瞬间冷清下来的四周,沉沉垂下头,呼出口气。

  能回族也好,二殿下也能庇护他们。

  他们在小叶铁铊部苦苦等待特勤回来做决策。延枭现在确实拿了可汗的令牌,所以他们是跟着一起回穆格勒,还是究竟何去何从?

  阿木尔闭了闭眼,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若是勃律此刻在这,一定会大嘲一声,会一刀把令牌抢下来,亦或是带着他们,带着狼师,辟出一条新路。

  等了许久,谁知夜幕降临后,他们没能等来回来的海日古,倒是等来了一匹到处冲撞的马。

  马上驮着一团黑影,横冲直撞地从小叶铁铊部外面不受阻拦地冲了进来,速度快到惊人,稍有不慎就能葬身马蹄之下。

  马嘶鸣着,声音刺破夜空,很快引来众人。其其格以为是海日古回来了,率先跑了出来向这方而来,然而还没离近,她就依辩人影轮廓看出此人并不是海日古。

  她有些失落,正好这时额尔敦塔娜也赶了过来。拦截的族外将士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刚要和公主交代事情的经过,女子就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马离近后,他们出乎意料地看见上面坐着的人影是一脸严肃的必勒格,而他的身前,好像还趴着什么。

  阿木尔定睛一看,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火光瞧清了轮廓。他定定看着马上昏厥的人儿,蓦然大惊失色,震道:“勃律!”

  此声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均倒吸了口凉气,委实震惊和错愕。

  但他们来不急思考勃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来不及思考那具被仪式引渡进穆勒河的尸体到底是谁。他们手忙脚乱的把人从马背上扶下来,由于夜色昏沉,谁都没注意到此人身上浸染的血液,是手先碰到勃律身上的其其格大叫一声:“血!都是血!”

  阿木尔急着四处大吼:“巫医!快叫巫医!”

  “赶紧唤巫医过来!”

  额尔敦塔娜快速起身带路:“快,我带你们去最近的帐子。”

  几人扶着奄奄一息的男子疾步向帐中而去。路过一处火光时,符燚瞥到勃律的手中好像握着什么东西,但只一瞬,便瞧不见了,仿佛刚才看到的都是错觉。

  他收敛目光,紧张地跟着众人进了帐子,把勃律轻放在榻上。

  “真的是小殿下。”帐中点燃了好几根烛火,借着烛光,其其格看清了被血染红的面孔,正是记忆中勃律的样子。

  “勃律没有死。”阿木尔喃喃,也是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手下勃律的肌肤冰冷至极。

  他赶忙去探鼻息和脉搏,发觉跳动微弱,还存在吐息,这才松出一口气。

  “他身上好冰。”阿木尔说,“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他直愣愣看着气息微弱的小殿下,忽而扭头对刚进来还在拍打衣服上的血迹的必勒格道:“你是在哪里遇到殿下的!”

  “乌兰巴尔。”必勒格靠着帐壁说,“我是从乌兰巴尔救出的他。”

  “乌兰巴尔?”符燚一愣,“宝娜说勃律被乌兰巴尔抓走了,原来当真如此?”

  阿木尔看着他,问:“你为何会去乌兰巴尔?”

  必勒格回视他,环臂静了会儿才说:“有一个女人闯进了小叶铁铊部和乌利瀚部的交界地,是她告诉我小殿下在乌兰巴尔的。她说她要去救人,我才跟着一起去,哪料还真救到了。”

  “女人?”符燚脑中飞快一闪,心里像是有了着落,焦急问道:“什么样的女人?”

  必勒格想了想,向榻上躺着的勃律扬扬下巴:“一个挺勇敢的女人,我记得……好像是小殿下身边那个侍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宝娜?你见到宝娜了?”符燚愣了下,立刻急切道。

  必勒格皱了皱眉:“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符燚更急了,追问着:“就是她!她现在在哪!”

  必勒格看了他会儿,沉下眼睛,想起离开前看到的那道躺在乌兰巴尔地上、粘着血红的身影,最终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一刻间,帐内安静下来。符燚张张嘴,须臾后不可置信地呵笑了一嗓。他有些想骂必勒格,也有些想打必勒格。

  宝娜怎么会死呢?宝娜怎么会死。

  想着想着,他再也无法冷静,忽然动了起来,没有任何征兆,闪身两步上前,一把揪起必勒格的衣襟冲他吼道:“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诅咒她!为什么要说她死了!”

  必勒格厌烦地用力拨下他的手:“疯子,你冷静一点!”

  阿木尔见状立刻捞住符燚,阻止他接下来冲动的动作。也就在这时,外面想起额尔敦塔娜的声音,打断了帐内的剑拔弩张:

  “巫医来了!”

  帐内几人赶紧把帐口的位置让出来,让额尔敦塔娜带着巫医进来。巫医在看到榻上躺的气息奄奄的小殿下,面色陡然变得沉重。

  他开始聚精会神地检查勃律身上的伤势,看了几眼转身要去割早就与血肉粘合在一起的衣衫布料。阿木尔不太放心,瞪了一眼符燚后,松开他走过去帮忙,把擦血清理的活儿揽了下来。

  他一点点慢慢褪去衣物,把合着血的衣料让人丢出去。其其格把从外面送来的热水端到他身边,先在水中沾湿帕子,而后递给他。

  阿木尔正要擦拭勃律身上的血迹,一低头看见小殿下落在身边的手心里攥着一个物什,物什露出一点形状,在明亮的帐中瞧得较为明显,好像是一个圆弧型的东西。

  “这是什么?”阿木尔诧异,总觉得这个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放下帕子用力去掰勃律的手,然而他指尖再次碰上勃律肌肤的时候又是被冰的一缩。男子吃了一惊,但仍没怎么在意,耐着冰冷的温度继续掰着手指,想把手心里仿若要镶嵌在皮肉中的物什取出来。

  相触了会儿,勃律冰凉的温度就已经把阿木尔的手指冻的泛白。他吐出口气,似是被冻的太狠了,手飞快从其身上撤开甩了甩。

  勃律的手掌攥得太紧,他怕昏迷中的人儿感觉有人在抢东西,无意识的保护下越攥越紧地真把东西嵌入手心,只好先作罢。

  这一系列动作没有逃过身后符燚的眼睛,男人直愣愣盯着物什露出来的一点花纹,一瞬间全身血液僵固,耳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这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时候没有人能分神理睬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殿下身上。

  阿木尔更是无法分心,他重新拿过热帕子附在勃律的肌肤上擦拭,然而贴上去的一瞬间,不太明显地升起一道冷烟。

  阿木尔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擦完洗了帕子再贴上来,这次手指碰到勃律已经擦干净的皮肤上,一股骤然从他指尖钻入体内刺入骨缝的寒冷让他猛然站起身。

  “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其其格换上一盆新水,蹙了蹙眉问他。

  “他身上真的好冷。”阿木尔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奇怪地再次伸手覆上去,这次依旧冰的他心缩了一下。

  “温度怎么会这么低。”阿木尔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快速把勃律身上的血擦掉,露出大片肌肤后,看清了胸口处数条从心脏蔓延出来的青蓝色血脉。

  “这是……”阿木尔睁大眼睛,低头仔仔细细去看这些脉络。他阅过诸多医术,虽然只是纸上谈兵,空有理论,却也记得这种特殊的症状曾经在某一本里看见过。

  阿木尔呼吸一滞:“他中毒了!”

  其其格在他身边立马挤开他的肩膀,飞快瞅了一眼后赶紧唤帐中还在交代人熬药的巫医:“巫医!快来看看!小殿下好像中毒了!”

  这一声把额尔敦塔娜和必勒格的视线也叫了过来。巫医二话不说拨开人,凑近反复看了看,最后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寒毒。”巫医说。

  帐中人一头雾水,只有阿木尔清楚寒毒是什么。他说:“西域寒毒,是大漠里的一种奇毒,中毒者会全身冰冷,不出一月就会冻结血脉经络,全身僵硬而死。”

  其其格听后慌忙质问巫医:“那能解吗?”

  “能解,能解。”巫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快速安抚帐中的各位:“这毒曾从西域传进过草原,能解。”他先给勃律处理了身上目不忍睹的伤口,一点点洒了药,忍着其体内散发出的寒冷缠上细布,而后手忙脚乱的跑回药帐配解毒的药物。

  帐中站着的人出去的出去,帮忙的帮忙,各个忙的不可开交。阿木尔也想去帮着煎药,他虽成天看的都是书卷,但煎药这种事对他而言并不在话下。

  可他犹豫地看了看榻上的勃律。他若走了,勃律身边没人照顾,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帐中仅剩一人的符燚突然开了口,对他说:“你也去吧,我在这看着他。”

  阿木尔狐疑:“你能行吗?”

  “可以,你去吧。”这时的符燚格外沉静,身上没有一点方才的急躁和冲动,这让阿木尔信了下来。

  所有人都走后,符燚静静在原地站了许久,就盯了勃律许久。后来,他的目光渐渐的移到小殿下紧握的手上,迈步走过去。

  他的身形似是站太久有些发僵,乍一下动起来时滞顿了两三下,就像是卡住的木齿轮。

  他一点点挪到榻边,慢慢蹲下身子,握上勃律的手。他没有被小殿下冰寒的体温惊吓到,也没有缩指,仿若没有感觉般,缓缓用力掰着勃律的手指。

  阿木尔没有掰开的手,他掰开了,露出里面闪着光且带着血的物什。

  一个镯子。

  镯子陷入血肉模糊中,但上面还能辨清的花纹是符燚再熟悉不过的。他记得不久前,他刚把这枚自己阿娜留下来的镯子送给宝娜,现在却血淋淋的躺在勃律的手上,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符燚只觉心被狠狠撂空。他抖着声线,不断喃喃自语:“宝娜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他颤着手把镯子拿起来,一点一点用袖子去擦上面的血迹。把表面擦干净了,重新露出镯子上歪歪扭扭的花纹,待看了良久后,他却再也忍不住,抓着镯子痛哭流涕。

  这一刻,他才真正知道,宝娜真的回不来了。她永远留在了穆勒河北畔的茫茫草原上,枕着大地拥着天神,一个人孤独又寂寞。

  真的回不来了。

  帐中发生的一切外面都不得而知。少了一味引子,必勒格得知后首当提出去别的部落问药。他先回了乌利瀚部,怕是上天都眷顾勃律,他没想到自己部中药帐里竟然有这种药草,这让他一来一回省了很多时间。

  解药煎好后,阿木尔第一时间拿去喂给勃律。他守在小殿下身边等了两个时辰,再摸上肌肤时仍是极冷,还似乎比喂药前更冷了。

  阿木尔注意到,此时此刻勃律的手臂上也爬上了青蓝色的血流脉路。他当即怒不可遏,扯住巫医将人拖到面前大喊:“怎么毒还没有解!你到底会不会解寒毒!”

  巫医吓得一阵哆嗦:“是这几株药,绝对是这几株药!”他趴在床榻边仔细打量小殿下的情况,喃喃复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这几株药啊。”

  阿木尔黑下面孔,甩开巫医,问周围人:“哪个部落的巫医善于解毒?”

  其其格说:“我听说察布罕部的巫医是西域人……但是察布罕部现在被灭族了。”

  阿木尔嘁了口气,飞快思索一瞬,说:“我去一个个部落里请人,就不信没有会解毒的!”

  必勒格在帐口处打断他:“我去,你们在这里照顾好他。现在小殿下的消息不宜传到外面,你去会让那些想置小殿下于死地的人有所察觉。”他没得其他人开口,直接转身走了出去,上马扬鞭疾驰,眨眼就跑出了小叶铁铊部。

  他的身边人人提心吊胆,对他忧心忡忡,而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片雪山,茫茫白雪不见天际。头顶的天空蓝白蓝白的,像极了被冻结的湖面。

  勃律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于是他打算往前走一走。

  他走了不知多远,四周仍旧白茫茫,了无人息,寂静的就好像天地间失了生命。他停下来,看了看已经没过小腿的积雪,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来时的路。

  身后原本应该出现的脚印并没有出现,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原地一样。

  他眨眨眼,把头扭回来。这次,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穿着一身他曾夸过最好看的衣裙,戴着简易的发饰,背对着他向前跑。

  没一会儿,又出现一匹身形矫健的动物,在雪中奋力前奔。

  勃律张了张嘴,犹豫地冲两道身影轻轻唤了声:“宝娜……瓦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赶着朝前跑,越跑越快,而身影也越来越快,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只能一声声嘶喊着。

  可前面身影一直跑一直跑,始终不回头,最后融入遥远之中,再也瞧不见了。

  他跑累了,整个人朦胧中栽倒在雪地里,如何都起不了身,任凭雪一点点将其埋落。

  他颤着眼睛,最终缓缓闭上,眼角滚落出一颗滚烫的泪水,沿着面颊融入雪里,没有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句句梦呓:

  “好冷…….”

  “好冷。”

  “好冷啊……”

  榻上昏迷的勃律,随着这声声呢喃,气息减弱,泪水从紧闭的眼尾,悄无声息滑至发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勃律从白雪皑皑中醒来,入目的却不是漫天大雪,而是幽暗的帐顶。

  他睁开眼睛,过了两息又昏昏沉沉地阖上,之后长呼一口气,像是把梦里的漫天冰冷呼出来一样。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遍身的疼痛骤然袭遍全身,疼的他闷哼一声。

  “你醒了!”身边,一道惊喜地声音响在耳边,紧接着,阿木尔的脸就撞进勃律逐渐清明的视线内。

  “天神保佑!你终于醒了!”阿木尔激动叫道,“你已经快昏迷一个月了,若再不醒来,怕是天神都救不回你。”

  勃律张张嘴,嗓子干涩难受,口腔里又弥漫着苦涩,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忍着骨头里的疼痛,在阿木尔的搀扶下坐起身。

  他往下咽了咽,在阿木尔端来水之前尽力润着喉嗓,手下意识握了握,一时间觉得空了什么东西。

  勃律迟缓地低下头,看到空无一物的手心还缠绕着一圈圈干净的细布。

  他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原本手中应该有着什么的。

  “在我这儿。”这时,榻前一直不出声的符燚突然开了口。勃律一顿,缓慢地抬头看向他。

  在看到符燚眸子里死气沉沉的一霎那,他想起了梦中覆地的大雪,想起了在雪地上头也不回奔跑的背影,也记起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躺在血泊中丧失生息的衣裙。

  他没接阿木尔端来的茶水,直愣愣瞧着符燚,似是还没从回忆里晃过神。

  符燚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先开了口,冷淡质问:“你为什么不救她?”

  这是他想了好久,等勃律醒过来第一句想要问的话。

  阿木尔听到这句飞快扭头,震惊地看着他,扬声斥道:“符燚!你在说些什么!”

  男人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扎在勃律身上,并不为其所动。阿木尔看不下去,想要把人赶出去的时候,榻上的人儿出了声。

  勃律沙哑着慢慢低声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没能救她。”他用力把身子撑起来,抓着床沿想要下地。

  阿木尔见状急忙搁下杯子去扶他,怎料这一握上勃律软绵绵的手后,顿觉哪里不太对劲。他诧异地看了看,目光移上勃律毫无血色的脸,心立刻慌了起来。

  他对符燚慌张说道:“你在这陪着他,我去找巫医。”说完,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帐子。

  符燚是和阿木尔同一时间扶上勃律的,在扶上他的一刻间也察觉出了异常。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榻上的人儿,张张嘴,半响不知道该如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

  勃律坐在榻上垂下头,抬手瞧了瞧无力的手掌,虚握了一下,再张开。他神色黯淡,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手后执意要下榻。

  符燚站在他床榻面前挡住了去路,没有让他下地。他看勃律叹口气,自己抿抿嘴,嘟囔说:“方才我不该……”

  勃律打断他:“你说的没错。你们都信奉我为狼神,是整个狼师的依靠,可到最后却连她都救不了。”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认了。这是我欠你的,欠她的。”

  这一瞬间,勃律肩膀塌了下去,就好像肩上扛着的一切轰然坍塌。

  ——他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连她的手都抓不住?

  他痛苦的拧住面孔,眉头越皱越紧,背脊深弯下去,一口气没提上来,叫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每一声都咳的骨头颤疼,每一声咳得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勃律紧紧抠住床沿边,背越压越弯,咳得让符燚感到害怕。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阿木尔刚倒好的水递给他,勃律忍着咳意喝了两口,却没有用,依旧咳得厉害。

  就在符燚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阿木尔和额尔敦塔娜身后领着三个巫医快步挤了进来。其中一个巫医正是小叶铁铊部的人,另外两个也不知道是被人从哪个部族里请过来的。

  他们一掀帘往里瞧,见小殿下咳得都快趴到榻面上,随即哗啦啦的全涌了进来。也不知是不是被这架势吓得,总之勃律闻声抬眼望过去,倏然收了声,也就不咳了。

  阿木尔赶到勃律身边,上下将人扫了一眼,又瞪眼颇为无辜的符燚,问勃律:“你现在感觉如何?”

  小殿下吐出口凉气,斜着身子靠在床榻上,用气声喑哑说:“我冷……”

  “冷?”阿木尔一愣。

  额尔敦塔娜听见了,立刻转身快步往外迈:“我去叫人把燎炉搬来燃上。”

  阿木尔回过神伸手碰到勃律的肌肤上。方才他醒过来自己太高兴,没怎么在意,现在再一感觉,发觉勃律的肌肤冰凉刺骨,寒意都能钻入自己掌中。

  阿木尔蓦然收了手,赶紧把被褥往他身上裹,一层不够又去翻出来一层盖上,直到把人裹严实了才撤身。

  勃律颤了颤,觉得缩在被褥里的身子确实比方才要温一些。他深知自己被哈尔巴拉下了毒,但还是平淡地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毒了。”阿木尔沉声告诉他,“西域寒毒。”

  勃律闭了闭眼,一副了然的模样。他想起那个白衣胜雪、覆着白绫的男人,说:“哈尔巴拉身边有个中原样貌的毒师……这应该不是西域的毒。”

  阿木尔听后,神色一变,立刻让身后待命的三个巫医上前来看勃律的毒。几个巫医团团围在一起,在勃律伸出被褥的胳膊上研究起来。

  勃律身上到处都是伤,均被细布一圈圈包着。伸出的手臂上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在烛光的照耀下,看到上面掩在皮下清晰可见的青蓝色纹路。

  阿木尔紧张地在他们身上来回看,过了没多久就急着催道:“怎么样?”

  一个巫医摇摇头:“这毒太奇怪了,分明就是西域的寒毒啊,但现在又不像寒毒。”

  另一个说:“就是寒毒,就算是中原也能致这个寒毒。不过其中有一小味是只长在大漠的药草,中原没有,如此一来解药有了偏差,自然致毒的药草也有一些偏差。殿下体内毒未能除掉,一定是药弄错了。”

  阿木尔听着听着急了眼:“那你们还不赶快去重新试药给殿下解毒?”

  几个巫医忙弓着身子行了礼退下去,急急忙忙回药帐重新筛药。

  过了会儿,额尔敦塔娜吩咐搬进来的燎炉被从库帐里抬了出来,还带来了一个手炉,都被细细擦干净,送到了勃律如今养伤的帐子里。符燚去往里面添火,让燎炉快速燃起来。他添着添着,手忽然一顿,想起来以往这种活,宝娜定是抢着做的。

  他落寞地垂下眼睛。仅管已经过去将近一月了,他心中依然感到沉痛。

  阿木尔看着虚弱到即将能支离破碎的勃律,嚅了嚅唇,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是哈尔巴拉给你下的毒?”

  “是。”勃律抬眼看他:“但他说过,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阿木尔抓了下头发,很是烦躁。

  勃律静静看着他,忽然出声问:“阿隼呢?”

  一时间,帐内另外两个人都僵直了身子。符燚始终燃着燎炉没回头,阿木尔无奈之下叹口长气,不太耐烦地挥手随意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他一听这,就逃跑了。”

  勃律听完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阿木尔看着小殿下,犹豫到底要不要把阿隼去战场翻过他尸体的事情告诉他。正纠结着,符燚端着手炉走过来,递到勃律怀里。

  他把暖烘烘的手炉揣进被褥中,寒冷的身子瞬间有了一点安抚。

  勃律闭上眼睛,十分疲惫:“别把我还活着这件事传出去……”

  阿木尔和符燚互相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勃律用意为何,但还是应下了。

  阿木尔想起一件事:“你被带回来前,二殿下忽然出现,找到小叶铁铊部,把大批族人带回了穆格勒。”

  勃律睁开眼,盯着虚无的某一处,无声了良久,才问他们二人:“你们知道……父汗都战死了,他为何还完好无损的活着吗?”

  阿木尔惊讶:“你知道大可汗……”

  这话他没说完,就被勃律的缓声打断了:“我在乌兰巴尔看见延枭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站在身边的二人稍微一想,就全部清楚了。二人知道了真相,先是由惊愕转为愤怒,最后想起被延枭带回穆格勒的那些族人,不由担忧。

  阿木尔想让勃律对现今的情况拿个定夺,可勃律却无意继续和他们说下去。

  “这件事情,等明日我再和表兄商讨。”勃律说,“你们不用在这守着我,今晚都先回去吧,我想再休息休息。”

  阿木尔把快要脱口的话咽了回去。他踌躇了一会,最后看着勃律叹口气,伸手扯了符燚一下,把人一起拽走了。

  二人出了帐子,离帷帐稍远些,阿木尔才放开拖拽符燚的手。他看着男人的脸,想起勃律醒来他那句堪比责问的话,气的一巴掌想呼到这人脑袋上。

  但他到底没这样做。阿木尔愤愤撇过头,深喘了几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对符燚说:“你不应该对勃律说那种话。”

  符燚没吭声。

  “你不要把气撒在勃律身上。你想清楚,宝娜的死和勃律没有关系。这几天我也很悲伤很心痛,但现在你想看着勃律也死吗?”

  “我们已经给他送进过一次穆勒河了,你难道还要再送一次?”

  符燚悲哀地颤声说:“我知道……”

  阿木尔静了半响,转身离开,离开前他对男人说:“知道的话,就早点给宝娜送入穆勒河吧,她的灵魂不能一直徘徊在乌兰巴尔的上空。”

  漆黑的夜晚下,男人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呼吸都变凉了,才迈步回到住处。

  谁也不知道,帐中原本已经阖上眼睛的勃律强撑着身子下了榻。他扶着周围物件,一步步吃力地朝桌案上走。那里放着一把宝刀,在他醒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是他丢失在西处战场上的刀。

  他不知道这刀子怎么会回到他的身边,但他想了想,应该是阿木尔他们带着人去过西处了。

  那也一定见到哈尔巴拉给套上他的兵甲以示混淆的尸体了。

  他每走一步就喘一口气,等到站在案边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淋。他吸口气,拿起几面上的刀,退后两步在手上转了一圈。

  

  他看着刀刃,在似是做了许久的准备之下忽然向前出招,哪曾想刀子还没完全挥出去就直接脱了手,重重砸在地上。

  勃律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脚下的刀子,又看了看执刀的手掌。他呼吸愈发急促,猛喘一口后他难以接受地趴伏在桌案上,低吼一声,双手扫掉桌上所有的物什。

  几个杯盏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破碎的就如勃律此时的精神。

  他因为浮了气,再一次猛烈咳嗽。咳着咳着,他慢慢扶着小几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抠住案腿,无声痛哭。

  远在天边的另一人,背着辽阔,一步步远离了这片燃烧他又短暂给予了他温存的地方。他像是行尸走肉般徒步走过草原,不知疲惫的走啊走,途中搭了商人的车马,最终来到东越的边境外。

  东越边境与草原相衔,却与最近的部族小叶铁铊部还有段不小的距离。因为离草原近,所以此处来往的不止有来自草原做生意的商人,还有不少逃难亦或是嫁娶于中原的草原人。

  阿隼借着商队的车马进了凉州,入城后道过谢,只身寻了一家汤馆要了碗热汤。

  他坐在幌子下一口一口喝着,忽然,头顶传下一道极小声的迟疑。

  “公子?”

  阿隼一怔,顺着声音抬眼向上看。谁知入目的脸自己极为熟悉,是曾经跟在他身边的昌王府亲兵,也是随他征战沙场的另一位副将。

  “真的是您!”男人看清阿隼的面孔后,激动的不禁太高了点声音,但很快他又降下来,周身打量了圈,警惕地坐在阿隼的对面。

  “属下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没想到竟会在凉州城看见您。”男人说。

  阿隼看着他恍惚了许久,哑声张嘴问:“你怎么在这?”

  男人凑过头低声说:“将军您与我们失散后,由于身后追兵太多,我们便先前往东越。”

  阿隼听着听着,觉得这些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男人继续说:“但将军您迟迟不与我们会和,我们生怕您遭遇变故,从别的城门进入东越,于是我们分散各地找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意中找到了王爷薨后失踪的昌王兵。”

  听到这里,阿隼这才正视起对面的男人,眼中带了点惊讶。

  男人道:“将军,他们并没有和王爷一起战死在沙场,早在王爷薨后就里应外合秘密进了东越,此刻就在凉州内,就悄悄驻扎在城外。”

  “王爷算准了您会来东越,只是没想到竟耽误了这么久。”

  “将军,这是王爷留给您的后路啊。”

  阿隼垂头看着碗里肉汤上来回漂浮的芫荽,呢喃自语:“原来义父是算准了一切吗。”

  男人看了看四周来往的人,焦急道:“将军,我们都在等您,快随我们回去吧。”

  回去了做什么呢?被大庆赶到东越,一辈子都待在这边境城里偷生?

  阿隼抿起嘴,摸了摸怀中揣的东西,末了对对前面的男子说:“不,我要去上京。”在男人愕然的目光下,他语气坚决,逐字逐句道:“去上京,见东越皇。”

  第一百六十章

  虽然还没到深冬,但外面的温度对勃律来说已经很低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受冻。于是用过饭食,他让人把燎炉挪近了几分,就差贴着榻沿边燃火了。

  海日古踏进来的时候,帐内热烘烘的,热的人满面通红。他不太适应地迅速红了耳廓,皱皱眉望了一圈,最后把视线锁定在正倚靠在榻上翻阅信件的勃律身上。

  这些日子,草原上四处的战事平息,战后还同他们有联系的部族寥寥无几。海日古这些时日常替他在这些部族之间奔波,传回一些当下各部的情况。

  勃律看完后,神情竟是漠不关心,起身把所有的纸全部塞进燎炉中烧掉。他刚要躺下休息,却看到走进来的几人。

  海日古在前,身后被其其格扶住进来的是左贤王妃。左贤王妃似是一夜间老了许多,但仍旧是视天神为信仰的模样,眼睛充溢着希翼。

  左贤王妃越过海日古的身侧来到榻边,注视着勃律,见他一切正常后,俯身握住他的手,喃喃一句:“好孩子。”

  她长长松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轻松,对他说:“你自小就得天神保佑,如今身边还有很多人在帮你,一定会没事的。”

  这些话他这辈子不知听了有多少次。他一直在想,天神若真在保佑他,还会让他经此一遭沦落到流离的地步吗?

  他静静看着左贤王妃,看着她信奉了一辈子天神的眸子,最终还是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和。

  二人轻声交谈了几番,左贤王妃就被其其格扶了出去,独剩海日古一人还站在帐中。勃律疑惑地看着他,还没出声,男人就率先开了口。

  海日古看了眼燎炉,肃道:“你现在有何对策?”

  勃律移开眸光,冷淡说:“没对策。”

  海日古狠狠一怔:“如今部族四分五裂,草原诸多部落都转首依附在乌兰巴尔之下,剩下的部落打着和穆格勒交好的说法才一时避开祸乱。这种情况下,你竟是什么也不打算吗?”

  勃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像在自嘲:“如今我都这副模样了,苟延残喘,没准哪天毒发身亡就死了,哪还管得了他们?想依附就去依附,至少还能活条命。”

  “你这是要让我们也依附哈尔巴拉和中原?”海日古气愤地看着榻上人,“你别忘了,现在在小叶铁铊部里还有我们的族人,这里终归不是他们的家,你难道让他们后半辈子流离失所吗!”

  勃律沉下眸光,双手无意识中揪住被褥。

  海日古道:“勃律,你这辈子都是穆格勒的三殿下,延枭那个位子怎么得来的你也清楚,你难道真的要对族人不顾吗?真的要眼睁睁让那个畜生毁了穆格勒?”

  和特勤相比,勃律十足冷漠。他提议说:“表兄,你带着他们回别勒古惕部吧,穆格勒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你,不是我,我已经保护不了他们了。”

  “你想让我去坐那个位置?”海日古对他这番话着实震惊,扬了声道:“我们谁也不能当这个可汗,唯有你,我们现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啊!”

  勃律紧皱眉心,偏头打断他的话:“可我已经是个被天神抛弃的人了。”

  空气寂静下来。海日古垂下手,满眼失望,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勃律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

  他叹息:“表兄,我累了,想休息,你先回去吧。”

  海日古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他会儿,最后甩手忿愤出了帐子。

  耳边静下来,静到他微弱的呼吸都能听见。勃律靠在榻上阖目良久,直至疲惫的神经得到缓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慢吞吞下了榻,拽过先前就给他准备好的大氅裹在身上,慢慢走出帐子。

  勃律走的极静,外头来往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一步步走到了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坡度略高,从这里坐下,正好能望到遥远的西方。

  那边有着一个名叫穆格勒的地方。

  他裹紧大氅,坐在略微冰凉的草地上颤了颤身子,之后就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神色淡然。

  海日古骂他骂的没错,他辩解不了,但他现在这样还如何去谈庇佑他的族人?

  他连宝娜都救不了,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

  勃律捏住交叠在一起的手指,越掐越死,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指甲陷进皮肉中,红痕在指尖若隐若现。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让他蓦然松开手。

  “你在这里。”

  勃律吃了一惊,回头看去,见是必勒格手里拎着一团毛茸茸灰扑扑的东西正向他走来。男人来到他的身边,低头看了看这个裹着厚毛氅的人,伸手一扬,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勃律的怀中。

  勃律手忙脚乱地抱住,还没瞧仔细了,就觉怀里一顿蹬踢。

  ——这物什竟然是个活的。

  “你的狼。”必勒格弯腰坐在了勃律身边,“我潜入穆格勒遇到的,走到狼师的时候,就看见这东西饿的正在添血水。”

  勃律愣愣看着怀里四处挣扎的小狼,冷不丁撞进它幽绿且坚毅的狼眸中,脑海把他拉回了一月前,这让他心扑通一跳。

  这狼比上次见的时候长大了不少,狼齿都差不多长完整了,怀里马上就要容不下它的四肢。勃律犹豫着伸手,在半空上停顿了一霎,这才抚上小狼的背脊,一下一下顺着,让它闻着自己的气息平静下来。

  必勒格看着他的动作,说:“带回来的时候已经给它喂过肉了,不过我劝你要养,还是日日把他养在你眼皮子底下。到底是匹狼,哪天咬人了就不好了。”

  勃律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扭头和他对视了须臾,过后再次转了回去,轻声说:“多谢。”

  必勒格点头,算是承了他的谢意。他顺着勃律的目光也遥遥望向远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勃律。

  于是他说:“在你昏迷的时候,乌利瀚和乌兰巴尔打了一仗,我说你已经死了,灵魂已经归入穆勒河。乌利瀚部由于现在面上仍然是穆格勒的盟族,所以他这才作罢。”

  勃律眼中一闪,有些诧异:“依照哈尔巴拉的性子,他应该会一直和你打下去才对。”

  “对,但他们很快就去中原了。”

  勃律一顿,偏头看向他,有些不解。

  “中原,大庆。”必勒格朝西南方大庆的方位扬头点了点。

  勃律落下眼帘,了然后重新转回头。

  哈尔巴拉和延枭勾结中原的事实已经被战争摆在他们的面前了,仗都打完了,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二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就到风吹来凉意,黄昏降临头顶,勃律方才打破沉寂。

  他眼睛平静如水,直视前方问:“你为何要救我?”

  必勒格默了一下,说:“你不该死,也不能死。”

  “你不应该救我。”勃律说,“我会牵连乌利瀚部。虽然现在你们还叫穆格勒盟族,但哈尔巴拉不会容许还有部落不臣服,不久后仍然会变着手法的打压你们。”

  “你觉得乌利瀚在我手里会怕了他们?”必勒格冷笑,“况且,我不是在救你,我是在救草原。”

  他看着勃律,说:“救这片凋零的草原。”

  勃律错愕地回视他,张张嘴还没发声,必勒格先起身站了起来,作势要离开。

  他对勃律说:“你好好养伤,我们谁也不会让你死的。草原解不了你的毒,总有地方能解,西域十六国去不了,我们就去别的大漠医治,去漠南漠北,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去中原。”

  勃律闭上嘴,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心里徘徊不定,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医治这毒,还是说借着毒发早些解脱。

  他觉得他不应该继续再活下去。

  必勒格离开前似乎看穿了勃律的心思,嗓音不禁低沉了几分,带着警告的意味添道:“你现在是他们的期望,可千万别死了。”

  勃律埋下头,最终弱弱点了点。

  必勒格这才迈步离开:“早些回去吧,你现在的身子骨经不起吹风也经不起冻。”

  身后的脚步愈走愈远,直至踩在草地上的声音消失不见。勃律拢了拢大氅,看到依偎在他身上不知何时睡着的小狼,愣了神。

  片刻后,他紧张地咽了咽,盯着狼脖,手鬼使神差地摸上去。

  五指先是温柔的在狼背上顺了顺,这让小狼枕着熟悉的气息睡得更安心舒服些。勃律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的手开始往狼脖子上蔓延,一点点攀爬,最后指头卡在脖子的侧面,越收越紧。

  他刀挥不出去的那一刻,恨自己用不了武没能救下宝娜,现在也从未有过这刻般如此恨自己养了狼。

  若他不是狼主,没养过狼,哈尔巴拉就不会用狼来对付他,宝娜就不会为救他被狼咬死。

  他死死掐着小狼的后脖颈,堵塞着它的呼吸。小狼从睡梦中惊醒,被憋得无法喘息,胡乱踢着爪子剧烈挣扎。

  直到尖利的狼爪不经意间划在勃律的胳膊上,疼痛感让他瞬间回神,他这才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里的小狼,倏然松开手。

  小狼得了气息,大口大口喘着,呜呜埋在勃律怀中,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责备。

  勃律恍然着,呼吸凌乱。他颤着气,六神无主地把小狼紧紧抱在怀中,脸埋进小狼背部,很快泪水湿润了一片毛发,湿哒哒地贴在其背上。

  “对不起……”他把狼搂得更紧些,藏着哭腔自责地低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竟然想杀了它。

  四周寂静的天空下,唯有他的低啜在不断徘徊。草原在风的吹拂下瑟瑟颤响,似是在附和他的低鸣悲哀。

  在遥远的东越,阿隼走了一个多月,在亲兵的陪伴下日夜不停歇的赶路,终于到了上京城。

  夜晚的时候,东越皇宫烛火璀璨,唯炀清殿最甚。胤承帝头戴珠冠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章,而案桌的另一边,站着一个温润儒雅的男人正在为其细细研墨。

  元胤下笔勾勒几下之后,合上这叠,正要放置一旁,忽然灵敏地听到屋瓦上传来一道几不可察的响动,速度十分快,似乎像是猫,只是踩响了一块松动的瓦砾罢了。

  他挑起眉,松弛下劳累了一夜的肩膀,靠在椅背上思忖了几息,之后眯起眼睛笑起来。

  身侧的男子不知晓他想到了什么,正要投掷目光来问,东越皇笑意吟吟地就开了口,看向他说:“太傅,深更半夜,还有人愿意来朕这造访,你说稀不稀奇。”

  被唤为太傅的男人听到这句,眉眼瞬间凌冽。然还不待他有所行动拔出架在一边架子上的长剑,一只箭羽就破开窗面,准确无误地扎进桌案前的地面上。

  男人挡在元胤身前,紧张地留意着地上的箭羽,同时用余光扫着窗外,然而半响之后却没任何动静,就连附近的禁军都没闻到声音进来,说明这个响动没有惊动外面的任何人,只是为了让屋内人查觉。

  男人刚要喊人,却被元胤一掌摁住了。他越瞧越有趣,拨开男人的肩膀,伸长脖子往地上一瞅,看到那上面,还被箭刃扎着一条纸。

  太傅走过去将箭拔起来,把纸张递到元胤面前。男人饶有兴致地把上面的字打量了一遍,破声笑出来。

  他扬声对着半空道:“进来吧,让朕看看,能避开禁军来到朕眼皮子底下求见的,究竟是何许人。”

  话音落下,屋内二人等了不多时,一道身影便推开屋门,光明正大的走了进来。

  东越皇瞧得稀罕极了,把走到桌案前的男人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笑说:“有意思,你倒是真不怕死。”

  男人身形颀长,扎着马尾,面目掩在阴影下瞧不清晰,但单看年纪,应该在二十上下。

  东越皇没有在此人身上察觉出杀意,于是他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背安抚了几下,让他放松下来。

  他倚在坐上,扬头问:“你是谁?”

  男人行了大礼:“大庆昌王府,祁牧安,见过胤承帝。”

  元胤和身边的男人都愣住了,他身子不禁往前倾了倾,惑道;“哦,就是那个折朕万军插旗城上,一战成名的小将军?”

  “正是。”男人直身说,让自己的脸映照在烛火下。

  东越皇眯起眼睛,嘴角的笑意不减,却变得陡然冰冷。

  他说:“你竟然敢只身一人来见朕,不怕有去无回吗?”

  男人抿抿嘴,抬起头看着烛光下浸着笑意的男人,觉得像只笑面狐狸。

  他沉声开口:“胤承帝既看了字让我进来,便是有心与我相谈。”

  元胤大笑,笑过后兴致勃勃地扬了扬字条,问:“你要投效朕?”

  男人默了一会儿,说:“胤承帝,我来和你做个交易。”

  元胤偏了偏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什么交易?”

  “五年。五年内,我倾尽所有,为东越打下大庆,结束这乱世,让东越一统中原。”

  元胤眸中一闪,不得不说这让他为之心动。但很快,他就又笑道:“朕可听闻你和李玄度自小一起长大,情深意重的很啊,朕不信你会叛变。”

  男人静道:“就算相濡以沫数年,终将敌不过人心的权埶。”

  元胤看着他,对此感到意外。

  “我这一年因为一纸虚有的圣令被他追杀至草原,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他让我真正明白了我为何而执剑,也是我此生不愿失去的存在。”

  “可是李玄度为一己之利,勾结草原发动战乱,致使民不聊生,早就枉为皇储,更是不仅灭了我的家门,折了我的兵,杀了我的兄弟,还更是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这些年,对他我已经仁至义尽,这样的人不配得天下。”

  座上之人好笑地支起手,看着底下那人。元胤听完了所有,轻笑起来:“所以你是要用朕的兵去报仇?”

  而男子并未回答他这句话:“想必胤承帝已经知晓草原上的变乱了,但应该还不知此战有大庆兵马搅水。”

  胤承帝听到此眸光瞬间凌厉。

  “由此可见大庆如今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已集结了草原各部,下一步就会发兵攻打东越,彼时天下百姓均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胤承帝,我不是为你而战,我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战。”男人犀利的眼睛射向前方,盯着明晃晃的胤承帝道:“我不仅了解大庆,也比你们了解草原。有我在,东越便不会败。”

  胤承帝眯起双眸,半信半疑:“你说的可是真的?草原这仗大庆真的伸了一手?”

  “亲眼所见。”男人说。

  元胤搭在案面上的指尖起落三次,须臾后开口:“想要做这笔交易,你好歹要拿一个筹码,朕才信你。”

  “凭我这条命,和这个——”男人突然甩去一个东西,被元胤抬手稳稳接住。

  胤承帝摊开手掌看了看,是一块符令,上面空缺了一块,周围镶嵌着三块浮纹。

  元胤心中对此物渐渐有了答案:“这就是传闻中的昌王令?可昌王兵不是都战死了?”

  “未死,只是藏在胤承帝眼皮底下未曾发觉罢了。” 男人说,“昌王兵是天下最精锐的兵力,此时他们全都在凉州外,只要胤承帝凭此物一声令下,我们惟命是从。”

  “有趣,这么多兵都在东越,朕竟一点未曾发觉。”元胤抬眼看了下身边的男人,他立刻弯身恭道:“陛下,此事臣一定让人查明,给您一个交代。”

  “罢了,朕可舍不得劳累太傅。”元胤重新转向案桌前方的男人,对其晃晃手里的昌王令,说:“你这只有三枚,还差一枚。”

  “我会把那一枚拿回来。”男人说。

  元胤扬眉,把昌王令收入手中:“就算如此,朕也不会让你入朝堂。”

  “不入朝堂,我就当你手里的那把暗刀。”

  “常常听常卿夸大庆一个小子的武功如何如何好,是旷世奇才,朕拿你这稀才当暗刀,着实委屈。”元胤说,“一年内立了功,朕便封你名号。”

  男人皱眉,到底还是应下。

  元胤续道:“五年太少,朕要你十年。这十年内,你不仅要为朕攻打大庆,还要为朕做另一件事。”

  “朕虽然也要天下,但却不会一直坐在这个皇位上,而朕的十一弟虽年少却天资聪颖,可就唯独缺少一位好师父。你既然辅佐过李玄度,又是昌王之子,想必教导一位未来的天子也不在话下。”

  男人听后瞬间明白了元胤的意思,他这是要他帮着养储君。

  十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真到了那时候,或许就不止十年了。

  男人落下眼帘,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拳头。他如今什么都没有,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就算是把他一辈子困在这东越,为了能讨伐李玄度,为了这太平盛世,他也甘愿了。

  元胤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扶着头笑着等人开口。

  男人略一思忖后,还是道:“好,我答应你,这十年除却战场,我寸步不离东越。”

  “那就让朕看看你有多少能耐吧。”元胤向身边人招招手,笑盈盈道:“太傅,还请劳烦替朕送送,这月黑风高的走屋顶实属不妥,会被乱箭射下来的。”

  男人应下,领着那人出了炀清殿。他把人送出宫门后便回了殿内,立在元胤身边满脸愁容,似是并不认同他方才做出的决定。

  元胤查觉出他的心思,好笑地问:“怎么了?”

  男人揪着眉心说:“他毕竟是大庆人,你这是在养虎为患。”

  “此人早没了生心,也不知在大庆活成了什么样,竟能让他放弃自小长大的李玄度。”元胤吹灭桌上的烛火,起身揽着人往外走,走到门口看着快要天上退去的玉盘,低叹口气。

  “李玄度失去他,当真可惜。”

  “瑾昱,陪朕小憩一会儿吧,待天明了,上完朝,朕陪你出去看看。”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胤承四年春,东越和大庆在燕云岭交战,以东越从天而降的数万兵马终结而胜。自此之后,战场上那面浴血狰狞的神秘麒麟在东越一战成名。

  胤承四年冬,草原三部进犯,加之大庆有意推波助澜,三方在衢水坡开战,此仗一直延续到来年,死伤惨重,衢水坡方圆百里一片赤红,触目惊心。

  胤承六年,大庆再向东越第一大关奇袭,草原因不满大庆擅自出兵进而从中作梗,致使大庆短短一月便战败,大庆一怒之下压迫草原兵马,双方内斗不休。

  初秋,祁牧安应召带兵回到上京。他一入京城,便先回府沐浴更衣,换了身衣裳,继而又马不停蹄地出门,前往城中西处的一座府宅中。

  宅子并不算大,且位置不在市井繁华地段,较为偏僻,四周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一条街外的喧嚣。府门外立着几个持刀侍卫,祁牧安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举到他们眼前看过后,方才进入府中。

  府内比外面还要静,静的仿佛空无一人。他熟稔地走过前院,绕到后院,才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

  后院有一颗苍天古树,树下正坐着两道人影。一人背对着他,身板健硕,另一人坐在对面,华服珠冠,面容华贵。

  二人正你一子我一子下着黑白棋,棋子轻搭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寂然无声的四周显得十分清晰。

  全神贯注落子的二人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来了人,是另一边一个蹲着马步大汗淋淋的华服小子先一眼看到他进来。看到祁牧安的瞬间,他先是一怔,而后忙高兴大喊:“师父!”

  祁牧安闻声扫过去一眼,皱了皱眉却没做理会。他在离下棋二人两三步远外驻足,俯腰行礼,冲华服男子唤道:“陛下。”

  “师父!你可终于回来了!”男孩在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下兴奋地一蹦三尺高,跳起来就想往这边跑,怎料脚尖还没离地,一颗白棋就飞过来打在他的腿上,疼的他抱起腿,拧着眉“诶呦诶呦”直叫唤。

  “给朕站稳了。”元胤气哼一声,收回打落棋子的手,重新从棋娄里捻起一枚新的,落在棋盘上。

  “嗯?回来了?”背对着祁牧安的人这时才出声。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一亮,忙招手向他说:“和陛下的这盘快下完了,你别急着走,一会儿再陪我下一盘。”

  祁牧安淡淡看了常衡一眼:“不下。”

  “啧,就一盘。”常将军双眼死盯棋盘,还能分心不死心地补充上一句。

  祁牧安没理他,侧眼瞟向还在呲牙咧嘴吸气的元澈,问元胤:“他这是怎么了?”

  胤承帝没好气道:“你不在,这小子耍聪明,又一个人偷跑去赌马,被瑾昱逮个正着。”

  祁牧安听完,脸唰得黑了下来。他接手元澈之后发现这小子确实天资聪颖,无论武功还是道论,稍一点拨便学得很快,可惜却有个也不知哪里沾来的毛病,竟喜欢赌马。

  他看一眼站在元澈身边的容瑾昱,注意到他手上还拿着一段马鞭,是他没见过的样式,估摸着又是这混小子不知从哪新造的。

  元澈捂着被棋子打痛的褪,撇着嘴顶撞:“分明是他们拉我去的!”

  元胤眉头一跳,当即砸了手里的棋子。棋子没有砸进娄中,砸到棋盘上,把一堆黑白子撞得满盘飞,让还在观棋局的常衡被蹦了一脸。

  “你是何身份?他们是何身份?在你耳边谄媚几句你就忍不住了?”胤承帝指着他怒道:“朕把你扯这么大,是让你去赌马的吗!哪来的臭毛病!”

  元澈哼哼着,低着头抱着腿,不敢吭气了。

  元胤重新坐回石凳上,呵斥道:“老老实实给朕站好了!站不满三柱香,朕今儿不让你吃饭!”

  元澈吸吸鼻子,小心翼翼看眼身旁无动于衷监督自己的太傅,末了又朝祁牧安递去眼神。

  祁牧安看都不看他一眼,正向石桌前的二人禀着此次回来的情况。见状,元澈的嘴撅得更厉害了,弯得险些能挂上长壶。他可怜兮兮地放下怀里收拢的衣衫下摆,任命地重新屈下身,吃力地瞪着前方扎起马步。

  这边,祁牧安对元胤说:“是我没有好好教导他。”

  元胤不耐烦地摆摆手,看样子并不想讨论元澈的混事。他眸光闪了闪,低声问他此次战役的详细情况。

  祁牧安一一回答,说完了,常衡捧着棋子唉声叹气地接了一句:“果然还在互相咬着呢。”

  常将军埋怨地捡起一枚裂了缝的白玉子,将其规规矩矩地收在棋娄里,说:“草原不愿做大庆附属,大庆也不愿和草原瓜分疆土,他们之间的串通就不作数,早晚都会内斗。”

  常衡摇摇头,突然幸灾乐祸起来:“可惜喽,这次我见不得那赵王八被草原打的落花流水的样子。”

  元澈站不安稳,一直侧着耳朵想要听这边说了些什么,奈何他们声音小,他又要分心去站马步,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声线,具体的什么也听不清。就在他歪着身子往古树那边偏倒,姿势越站越直的时候,怎料容瑾昱突如一掌拍到他的肩膀上,将人狠狠又压了回去。

  元澈大叫一声,引得古树下的三人纷纷望过来,然而不稍一息就又转了回去。

  祁牧安禀完,正欲退下,一直沉吟的元胤突然开口叫住他,说:“祁牧安,上京城近日溜进来一些草原人,你去替朕抓出来。”

  祁牧安狠狠蹙眉,点头应下:“好。”

  他正要抬脚离开,身后的元胤忙道:“诶,回来,把他给我带回去。”

  他回身一看,见胤承帝手指着还在艰苦扎马步的元澈,顿时眼尾一跳。

  “带去哪?”他问。

  元胤说:“你都回来了,自然是带到你府上了。回去了,给朕继续看着,让他扎够三柱香的马步。”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偏头静静看着元澈,让元澈总觉得这道目光若带针,能把他浑身上下扎透一遍。

  他不禁哆嗦了下身子,一时间觉得落在他这个师父手上,还不如在他皇兄手里舒服。

  祁牧安在的时候,元胤把元澈从皇宫里丢了出来,丢到他的府上学武功,待他上战场,又把人接回去。现在他身在上京,自然是要把元澈押回将军府的。

  胤承帝言而有信,他立了功,当真给了他将军的封号,还划了座宅子,提了块牌匾,就坐落在上京的南街,离皇宫走个片刻就到,这是把他看在了眼皮子底下。

  对此祁牧安并没有什么异议,他觉得他现在在东越只是暂时的安身立命,早晚都有离开的一天,犯不着计较这些。

  他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元澈毫不客气地拎出了这座府宅。马背高大,他到底还是怕摔着这个年岁才十一的小皇子,于是把马扔给同他一起来的亲兵苏俞手上,自己则揪着小皇子的胳膊闷头朝前走。

  元澈离了元胤身边,总归是松了一口气。他被祁牧安拽着四处张望市井喧嚣,正看的兴致勃勃地时候,突然发现身边人一路无话。

  他这才讪讪扭过头,观察着身旁男人的脸色。祁牧安在上京里除却管他较他的时候比较严厉,平时默然不笑的日子还没元胤笑起来可怕。

  元澈咽了咽,觉得自己可以在祁牧安这里博得一份原谅。于是他自己找了个诚恳地态度,先向男人沉重地认了个错:“师父,我错了。”

  “你没错,我错了。”祁牧安两眼一翻,“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胤承帝来教你。”

  元澈立刻不服气:“你这么厉害,为何不教我?皇兄都夸我聪明呢,你教的我一学就会。得我这么一个聪明的徒弟,还是东越的皇子,你沾了至少百年的光呢。”

  “是,从我接手你的时候,每日就学一炷香的时间,有时一盏茶的时间学会了,一天就都溜出去了。”祁牧安觉得好笑,“说我沾你光?你只不过是胤承帝附带着送来的。”

  元澈听完垂下头,嘟嘟囔囔:“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是真心要管我。我不想当皇帝,皇兄非要教着我当。他在宫里不挺快乐的吗,怎么这才几年啊这么快就腻了?看来那椅子也不怎么舒服,不舒服的他才给我。”

  祁牧安轻轻嗤笑一声。

  元澈仍旧在嘀咕:“当就算了,我也认了,怎得还不让出去了?不出去也行,竟然还派个大庆人来看我……”说完,他悄悄抬帘瞄了眼祁牧安,又飞快落了回去。

  祁牧安把他的话听的一字不差,却没说话,只是淡淡瞟眼他的头顶,继续朝前走。

  元澈步子迈的小,只能尽力迈大步才能在祁牧安的手下跟上他的脚步。他垂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腰侧的物什良久,突然毫无征兆地转了话根,开口:“师父,你怎么天天都挂着这个香囊,难不成连打仗都带着?”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摸。可祁牧安一个快速抽身,把元澈甩离了自己身边一步远,让他的手避开了自己腰上挂的香囊。

  他皱了皱眉,说:“别把你手往我身上碰。”

  “哦。”元澈撇了撇嘴,露出一副谁稀罕的样子。

  此时他们停在一家酒肆外,祁牧安提着元澈要继续走,谁知从店内疾步出来一人,正好撞在他的肩膀上。祁牧安被撞得滞住脚根,若有所思一瞬,回头看向离开的背影,皱起眉心。

  此人撞上来的架势和衣着不符,不像个普通人,像极了常年拎刀的力度。

  祁牧安眯眼多留意了几眼,方才转身带着元澈继续迈步。

  上京北城门,一辆马车吱呀吱呀地停在了城门外。一个略显粗狂的男人跳下来扬着阿谀迎笑的面孔,向城口官兵出示了路引,照例做了盘查。

  “车上是什么人?”官爷吊着一副郎当的样子,懒散地翻了翻手中的文书,眼神时不时地扫向被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是我家公子。”男人嬉皮笑脸地哈着腰,也顺着往回望了一眼:“我家公子染了痨病,凉州治不好……听闻京城有良医,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似乎是为了应证他说的话,车上突然传出一阵猛烈地的咳嗽,“咳咳咳”地,听的人心里发怵。

  男人见官兵没什么反应,为难地在袖中摸索着什么,悄悄伸出来塞进官兵的怀里:“官爷,您行行好吧,我家公子病了好些年头,全凭这最后一点指望了……等我家公子治好了,老爷定会亲自带礼道谢的。”

  那官爷拢着手在身前颠了颠手心里的银两,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男人,不耐烦地收了通关文牒递还给他,招手让路:“快进快进。”

  “欸!谢谢这位爷!”

  男人快速转身跃上马车,驾着车使进东越京城。

  帘子后面,还坐着两位男子,其中一个裹着厚厚的羊毛大氅,手中揣着手炉,在并不严寒的秋季里,浑身却由内而外地冒着寒气。

  他的身边,另坐着一个温润的男子。此人发髻半披半绾,用一根木簪松松垮垮的立在脑后。他见状替那人掖了掖衣角,轻声开口:“我们到京城了。”

  话还没道完,男子便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一声声咳得叫人心肺碎裂,心疼不已。

  他紧紧攥住男人的肩膀,忍不住扭头朝车外吼道:“符燚!还有多久才能到客栈!”

  “你别催!我也很着急!谁会知道中原的京城能这么大。”车外的男人也听到了这道撕心裂肺的喘咳,手忙脚乱地赶快了车马。

  “你且再忍忍,马上我们就能休息了。”车内,男人焦急地蹙眉,“等明日,明日我和符燚一起去寻那位神医,定能解你的毒,医治好你。”

  身边人不知听没听进去,待咳嗽平息,他沉沉地将身子靠在车壁上。

  他睁着一双无力灰冷的眸子,从被风吹扬起来的车帘缝隙中,看到了外面街道上的喧闹。

  不久后,他疲倦地紧闭双目,轻长叹口气。

  中原啊……他失了爱马,丢了佩刀,终究是远离了故乡,来到了这个敌人脚下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马车在城里左绕右绕,终于吱悠悠地停在一间客栈外。勃律掀开帘子瞧了两眼,看到木匾上印着大大的四个字——如安客栈。

  他两眼一翻,甩下帘子,窝在软垫子中有些懒得下马车。这一路车子晃得他头晕眼花,直往上犯恶心,整个人都是散架的。

  他斜斜靠在车壁上,等身边的阿木尔先出去,不一会儿,就见外面伸进来一只胳膊,要把他扶下去。

  勃律盯着那条胳膊想了想,直到下面的人探上来一个脑袋,他这才起身,伸手抓着胳膊慢吞吞地下到地上。

  “还非得我请你下来?”车旁,比他们早些时月到达上京城的必勒格扶着勃律的胳膊,声音听不出来喜怒,也不知是不是在揶揄他。

  勃律懒着性子不想理会,站在地上把怀里的手炉往身上揽了揽。他眼睛顺着客栈门扫了眼里面的大堂,哈出口冷气问:“就是这?”

  一旁,比必勒格进京还要早的额尔敦塔娜身着中原服饰,挽着中原发髻。到底是草原女子的身架,乍眼看上去就和中原女子不一样,且气度不凡。

  她小声说:“这里都是我们的人,公子放心住下就好。”

  勃律点点头,瞟眼跟在女子身边的中原男人,末了装模做样地朝必勒格抬了抬眼,轻轻扬了扬音调,像是在回他方才的话般,抬了抬手示意他先进,调侃道:“兄长,请吧。”

  这两声叫的让必勒格脸青一阵白一阵,浑身不自在。他还没开口骂回去,男子就觉自己样子已经做足了,于是看也不看,转身大步径直迈进了客栈。

  必勒格在后面臭着脸,问阿木尔:“他这几月都这么阴阳怪气?”

  阿木尔打着哈哈干笑两声:“许是凉州的天太冷了,惹得他心情不好。”

  必勒格脸色依旧难看,盯着勃律的背影跟在最后走进客栈。

  店小二见一帮人呼啦啦的走进来,刚要堆着笑脸上前迎,眼睛一转看到了额尔敦塔娜身边的男人,立即变了脸色,不动声色地换了手势改了将要脱口的话音,把几人往楼上预留的上房请。

  勃律跟在小二身后走得飞快,恨不得直接飞上二楼似的。他三两步就蹬上楼梯,还不待小二把房门完全推开,自己就闪身挤了进去,紧接着大力关上,让跟在后面想要一起进来的阿木尔碰了一鼻子灰。

  男人在屋外愣了愣,推了推没推动。他小心翼翼拍了拍门板,向里面道:“公子,你身子不舒服吗?”

  里面隔了一息传来闷闷的回话:“别来扰我,我要休息了。”

  阿木尔无奈,看了眼身后几个人,再次向屋内试探着开口:“那先吃饭?”

  这次,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额尔敦塔娜看不下去,也加进来好声劝道:“奔波一路,公子总要先吃口饭。”

  屋内拖着长音,扬扬传来懒懒的嗓音:“不吃。”

  几人面面相觑,心想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门是铁定开不了了。他们对屋内的人委实没办法,阿木尔和符燚只好先往隔壁放了行囊,之后下到大堂,几人点一桌菜吃起来。

  勃律自打进去后就没再出来,直至月圆落下,客栈闭了店,大堂没了人,他也没出过屋子半步。

  阿木尔自打吃完饭后就一直留意着勃律的那间屋子,可是许久都未曾从里面传出声响。他担心人出了事儿,又担心人活要面子,宁愿饿着也不出来,于是他端着食案来到房门口,重新敲响门板。

  敲了三下,里面无人应声。阿木尔眼皮一跳,立刻要踹门闯进去。他本来以为这次也无用功,怎料腿一蹬猛一用力,两扇门“咣当”一声撞在了两边的木板上。

  男人吓了一跳,谁曾想这门的门闩竟从里面打开了。

  房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透过窗子洋洋洒洒照进来的月光,让他看到一个裹着厚实的身影坐在凳子上,正背对屋门,面朝大敞的窗外发愣。

  这时,一阵秋风凉意习习地从窗外吹进来,惹得阿木尔都打了个寒颤。

  他吃了一惊,赶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跑过来,把窗子合上,边合边责道:“怎么开上窗了?”

  勃律面无表情看着面前跑来跑去又是关窗又是给他点烛火端碗筷的阿木尔,没吭声。

  阿木尔把碗筷推到转回身的勃律眼前,见他久久都没动,叹口气,好言劝道:“总要吃点东西,这是公主走之前吩咐后厨下的面,我来端给你。”

  勃律咳嗽两声,眼睛扫了下桌面上冒着热气的碗,淡淡问道:“他们人呢?”

  “符燚在后院喂马,公主和那个中原人回去了,必勒格睡下了,他明日还要忙着置办落脚的宅子。”

  勃律不悦地皱起眉:“宅子还没好?”

  “听他的意思,是京城的工匠偷懒迟了速度,还没修整好。本该前些天就完工的,不然我们也不用住在这。”

  “这都多久了,还没弄好。”勃律念念叨叨,瞥了会儿桌上热乎乎的面,到底是肚子先不争气。他身子在凳子上往前蹭了蹭,裹着厚裘伸出一只手,拿起筷子在碗里翻了翻,夹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他们这些年一直没放弃,一直在四处寻找能解勃律体内寒毒的药方。这种毒出于西域,流于各个大漠,草原治不好,他们便慕名去了漠北,找到漠北的一位医师,在那里待了少说有一年,结果最后却连大漠都没法子,也是直到那时,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勃律中的并非是西域寒毒。

  回来后,他们辗转进了中原,开始求医中原的郎中。小叶铁铊部离凉州进,为了方便养身子,减少来回波折,他们便入了凉洲城,住在城中寻访。

  可惜他们把凉州乃至附近的大夫都看了一个遍,还被人诓去深山老林见了个疯婆子,喝了一堆黑乎乎的药,却什么效果都没有,勃律依旧时不时就会毒发,整个人的温度愈发低,血都是凉的,像是被浸到了寒冰中数载。

  而就在快彻底失望的时候,不久前,他们偶然听说中原有名四处游历的神医,救了无数条从死门关拉回的人命。本是没人知晓行踪,可这神医碰巧因为西部的战乱来了东越,要在上京小住一年半载,他们这才来碰碰运气。

  阿木尔盯着勃律吃完了一碗面,这才松口气。他起身把碗碟收入食案上,转身要将东西送下楼。

  忽然,身后桌子旁的青年低低叫了声他:“阿木尔。”

  男人应声回头,以为勃律是有事吩咐他,可他转过来了,却见人黯然地藏在阴影里,让他心头莫名一缩。

  青年顿了须臾,说:“我们要不回去吧。”

  “回哪?”这一句给阿木尔问懵了。

  “回草原。”勃律落寞地盯着摇曳的烛火,说:“我们回草原,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们千辛万苦才找来上京,千辛万苦才寻到这一步,你这是打算放弃了?”阿木尔听后不免有些失望和错愕,但他看着勃律灰沉地眸子,心还是揪了起来。

  他走回来,放下食案,来到勃律身边替他掖了掖漏了一条缝的裘衣,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年来来回回希望又失望,我也很害怕。但这回不一样了,听说那人厉害得很,定能把你的毒解了。”

  “所以你别担心,也别紧张。明日你就待在这里,我们去寻那个神医,一定把人带到你面前,把你治好。”

  勃律垂下头,默了一刻,无力地点了点。之后,他感觉到胳膊上的力度散去,随即听到阿木尔出去的声响。

  关上房门前,男人对他说:“有事唤我们,我们就在你隔壁。”

  随着屋门相碰,屋内重新归于平静,唯有桌面上的烛火还在闪烁。勃律缓缓抬起眼帘,静静注视着烛光,一点点看着烛身滑着蜡油消耗。

  良久后,他起身将其吹熄,抹黑爬上方才阿木尔铺了好几层厚褥子的床榻,缩进去阖上眼睛,努力让自己进入异乡下的睡梦。

  翌日清早,勃律就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给吵醒了。他不耐烦地在榻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时看到陌生的幔顶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在上京城,早就不在草原的帷帐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咳嗽了好几声才坐起来。穿衣走到桌前,发现上面已经摆上了粥和小菜。

  他站在桌边想了会儿,才慢慢坐下吃了起来。吃完后想起阿木尔昨夜离开前的话,去隔壁敲门没人应,才得知他们一大早就出发给他寻那名神医了。

  于是他只好叫来小二把食案收下去,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重新回到屋中,打开了窗子,作死地窝在窗沿下一张软塌塌的软榻上,支着脑袋对着窗外吸了一大口。

  ——还是草原上香。

  勃律皱起眉,觉得吸这一大口,鼻尖已经环绕了上京的胭脂粉黛。他揉揉鼻子,觉得身上裹一件有些冷,于是他蹬上鞋下了地,又去抱了床褥子放在软榻上,这才踢掉鞋老老实实钻进去不动了。

  片刻后,勃律实在是闲的发慌,在温和的温度里眼皮开始打架,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这次睡了多久,被吵醒时太阳已经高挂,楼底下传上吵闹和乱跑的人声。勃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入耳的第一句就是从下面传来的一声大嗓门,一群人像是在质问掌柜,在店里翻找着什么,一间间房门一张张桌凳撞得咣咣响,吵得他头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勃律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决定等见到额尔敦塔娜的时候,让她身边那个商贾少爷赶紧给他换一间客栈。

  他闭上眼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下地胡乱披着毛裘去开屋门,看看楼下是哪个夯货在那里吵闹。

  楼下大堂里站着几个持剑的人,原本的客人早就跑没了影,桌上还七零八落散着没用完的饭碟。掌柜的被这阵仗吓得哆哆嗦嗦,颤着腿立在他们几人面前,结巴起来:

  “几、几位爷,我这、我这真的没有这几个人啊,真的没有。”

  大堂中央站着一个一看就是大人身份的玄衣男子,此刻抱着剑默不作声地端量着一楼各处,他带来的人还在下面查着一间间客房,毫不客气地撞门声正是扰了勃律睡觉的源头。

  玄衣身边还站着一人,操着大嗓门嚷嚷:“这些人今早分明是从这里出去的,你还说没有!”

  掌柜擦着虚汗,奉承着:“这,这上京有像您几位这样的官爷在,还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草原人啊。”

  下面的人还在吵吵着,楼上刚踏出来的勃律听到这几席对话,瞬间被浇清醒,听懂了七八分。他睁大双眼,头从木栏上缩了回去,双手也从上面慌乱地撤下。他揪住裘衣,站在屋外不知所措。

  ——今早?是来抓他们的?

  勃律心里咒骂了一句。阿木尔他们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进城用了中原的路引就不会被人发现吗?

  这时,像是下面的人查完了,一个个正在同玄衣男子禀告。听到没有可疑人,玄衣男子制止了身边男人的声音,对着几人边吩咐边抬头往二楼瞟:“查楼上,若真的没有就……”

  突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这一眼,男人看到了一个深深刻在他印象里的面容,也就这一眼,上头的人便飞快扭身,跌撞着逃进了身后的屋内,砰一声关上房门。

  祁牧安一时愣住,闪瞬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下一刻,他的动作比他的头脑反应还要快,已经飞身跃起,踩踏着桌凳木板飞到了楼上。

  勃律没看清下面的人,听到他们要往楼上查便想也不想地转身逃进了屋子。他在屋中惊慌失措地左看右看,心想自己应该藏到哪里才不被发现。

  正紧张寻思的时候,他敏锐的听到隔着一个门板的屋外传来脚根落地的声音。他当即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别的,抱起佩刀慌里慌张地直奔外敞的窗子。

  勃律站在窗边往下瞥了一眼,觉得高度还行之后,就手脚并用开始往外面翻。

  他边翻边在心里骂骂咧咧,把阿木尔和符燚拎出来骂了一个遍,又把必勒格骂了一个遍,觉得额尔敦塔娜是个女人,于是骂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换成把公主身边的商贾骂了一遍。

  ——该死的,他们找的这是什么破客栈!阿木尔和符燚怎得还不回来!

  勃律一手抓着刀和裘衣,一手扶着顺着外沿往下跳。他脸色彻底黑下来,哪曾想自己还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若是换在以前,再多的人围上来都是一刀子就解决的事情,然而现在呢,自己只有逃跑的份。

  祁牧安推开房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一角消失在窗外的衣边。他快步跑到窗前探头向下看,看到那人已经落到地上,朝着西边跑走了。

  他抓住窗框,紧紧叩着木条,目不转睛地盯着跑远的身影,一阵恍惚。

  不止脸像,就连背影也像……可若是他的话,根本不会选择这种方式逃跑,而是直接挥刀而上闯出去。

  祁牧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离开窗边。

  ——自己是思念入了魔,看谁都像他。

  此时楼下的人也赶了上来,问他追不追。

  祁牧安揉揉眉心,睁开后再次看眼窗外,低声说:“追!”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人立刻跑了出去,往西一路追人。

  出了客栈跑出几步远,勃律仍不敢掉以轻心,脚下步子不停,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奔。

  他拢着刀和衣服,一路穿过热闹喧嚣的大街,毫无头绪地凌乱跑着。然而上京城这么大,他莽撞的从客栈出来,不知道自己是跑到了哪里,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心里想的全部都是怎样甩掉客栈里的那波人。

  不久后,勃律渐渐的开始体力不支,连连喘气,只觉浑身发冷,脚下的步子迈得也愈发的缓慢。他刚要停下来休息片刻,也就在这时,从身边经过的万千缓慢的脚步声中,他听到了几道快速的步伐声正在向他而来。

  勃律回头张望了一眼,从许多人里一眼瞧见了挂剑的身影。他急忙扭回头,大口喘气,握住刀的五指收了收,盘算着自己如今一刀子落下去能挥出多大的威力。

  ——真是一群紧追不舍的虫子!怎么从客栈里这么远闻着味儿都能找到他!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朝前跑,身上的裘衣在奔跑中耷拉下来,无法完全裹住身体,风一吹夹带着肌肤上原本的寒冷,刺得他直打颤。

  他开始头晕,开始视线模糊。他心知自己不能再运气强撑着跑下去了,但他也不能被后面那群人抓到。

  勃律艰难的撑着神经,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小摊,转眼看见一处偏僻的小道,他想也没想就闪身跑了进去。

  这条道连着隔壁街,道上人极少,只能看到前面迎面走来的两位身影。勃律扶着墙停下,不住喘气,喘完了咳嗽,眼前的景象愈发朦胧,黑点一个个窜上来。

  他往下咽了咽,晃晃脑袋,继续向前走。身后没再听到紧追的脚步声,这让他一霎那间放松了不少。然而随着松气,紧接而来的就是剧烈的眩晕感。

  勃律身影摇晃,再也支撑不住,往前虚了两步,最终白着脸色直直地倒在地上。

  同时,对面二人蓦然驻足脚根,惊愕地瞧着正好晕在他们身前的男子。元胤合上扇子,视线在人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吃惊道:“死了?”

  “没死,晕过去了。”身边,容瑾昱俯身探过后说。

  “这大街上的,怎么就晕过去了?”元胤为难地看着躺在脚尖处的人,“别是看我穿的不凡,找茬的吧?”

  容瑾昱听他这么说,失笑道:“早跟你说过出来穿的别这么招摇……不过这人是真晕过去了。”

  元胤扬眉,听到此拽着容瑾昱想走。

  男人说:“你不发发你的善心,把他带回去?”

  元胤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人,满脸不解:“我为何要管他?”

  “攒功德啊。”容瑾昱说着,已经蹲下身去扶人了。

  元胤拗不过他善心大发,只好帮着也去搀人,谁知这一手下去,碰到了冰凉。

  “这人可真冷。”他搓搓手,掂着点衣袖再次去扶。把人完全扶起来后,元胤眼尖地看到了此人怀中抱着的一柄宝刀。

  是草原刀。

  他和容瑾昱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蓦地勾唇笑了起来,甚觉有趣地把眼前昏迷的人儿打量了一遍,说:“看来今日我这功德,是非捡不可了。”

  漆黑下,勃律昏迷间只觉身子浮了起来,就像飘在水中一样,但漂浮没多久就重新落了底,像是身上绑了千斤重的石头,让他怎么都起不了身。

  等身上的重量消失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不是耀眼的太阳,而是亮堂的屋顶。

  ——他这是回客栈了?

  勃律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张望一圈,看到了宽敞的屋子,和周围摆放的安静精致的器皿和桌案木凳,这才从陌生的环境中得知自己并非回到了客栈。

  他这是在哪?

  勃律心里不由得升上来一股不安。他撑在床榻上的手猛然一缩,要去找逃跑时拿出来的刀。他在手边焦急地翻找着,结果一抬头,却看见自己的佩刀安安静静地躺在榻边的高案上。

  勃律像是找到了依靠般松了口气,扯过裘衣罩好后,下地把刀挂在腰间,这才走出屋子。

  屋外有一个大院子,静悄悄的。勃律站在屋门口看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一棵古树下。

  树下坐了两道身影,正在边喝茶水,边悠哉小声交谈着什么,离得稍些远,他听不太清。

  其中面对屋门的男子浑身呈现出达官显贵相,身着金边白衣,衣摆上锈着金灿灿的纹样,被褶皱和石桌藏了一点,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是莲花瑞兽。而背对着他的人,则坐了一个青衣男子,较为朴素。

  “醒了?”元胤放下茶盏,抬帘看到站在屋门口的青年,笑着点点头。

  勃律犹豫着,也是点头回了一礼。他慢慢走下台阶来到二人身边,这才看到另外一人长着一副温润的眉眼,上下一股书卷气。

  “要不要喝杯茶?”元胤给勃律斟了一盏,问。

  勃律收回视线,淡淡瞥一眼,回绝了:“不了。”

  元胤笑着也不觉尴尬,而是打量起这个青年,目光不动声色朝他腰间挂着的宝刀瞥一眼,笑道:“公子可是身有不适?为何会倒在小巷里。”

  勃律这才反应过来是这人救了他。他想着中原礼节,堪堪谢过:“多谢这位公子搭救。”

  “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在攒功德呢。”元胤眯着眼笑,让勃律看不出这话里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实。

  “在下瞧着公子不像中原人士啊。”元胤佯装无事,邀人坐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勃律立刻警觉,抿了抿唇,秉着礼节小心翼翼回答:“家母是大漠人,自然生的不似中原。”

  “哦?不知公子家在何处?”

  “凉州,在下从凉州来。”

  元胤恍然大悟:“凉州?也难怪,那里挨着草原,美人也不少。”

  对面的容瑾昱听到他这番话,凉凉抬眼望过来。

  男子笑了笑,继续偏头好奇心极强地说:“不知公子来上京是游玩吗?”

  勃律皱起眉,在对方一问一答刨根问底下自己处于劣势,这个话题应该尽早结束。他不太耐烦地说:“寻医。”

  元胤的好奇是真的被勾了起来,他往前凑了凑还想继续问的时候,勃律直接起身,冷淡地冲他们二人做礼要告辞:“今日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感激不尽。若公子哪日有需,可来如安客栈找我,在下定鼎力相助。”

  元胤“诶”了声,叫住勃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去了如何找你啊?”

  “穆尧。”勃律一刻钟都不想待下去,报了名讳扭头就走。谁知他刚转身,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就从前院踏进来,黑色身影笔直地撞进他的眼中,令他生生滞住了脚跟。

  “陛……”走进来的祁牧安话头都没吐出来,撞见正立在眼前的青年,突然僵住身子动弹不得。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面色苍白的男子,仿佛这瞬间心跳都停了下来。他全身小幅度地颤抖,握着佩剑的手越收越紧,另一只垂在身侧,指尖微动,有一股想把人抱进怀中的冲动。

  他将近三年日日夜夜都在记忆中想念的人,现在正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死而复生,触手可及。

  可祁牧安也在心底不断问自己,他是不是今天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再次睁眼的时候是不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又或者他这三年来都在梦中,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草原,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他一直都在好好的活着,草原没有发生战乱,他也没有上战场,他们如往常一样偷溜出去玩,他和他都好好的。

  他不敢眨眼,却又想眨眼。他生怕间隙中连这点贪念都不让他拥有,又想赶紧回到曾经那段时光里。

  勃律再一次看到这个人,看到阿隼光鲜明亮,就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却感觉他们之中隔出了一条沟壑。

  勃律曾经想过,以后他和阿隼再在中原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过,或许自己早早的死了,那可能这后半辈子都不会见到。

  当然,见不到更好。但他怎么也没想过,重逢会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

  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各种复杂的情绪参杂在一起搅和着他的胸腔和神经。

  他现在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再次遇见这个人?

  勃律情不自禁后退一小步,还没站稳,就见对面也向前迈了一步,当即他顿住身形不动了,而看他不动,对面也缩回了脚。

  元胤乐滋滋地看着这场面,打开折扇扇了扇,不嫌事儿大地开口:“认识?难不成是老相识?”

  “是。”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出声,一个颤抖着嗓音磕磕巴巴,一个却干脆利落。

  勃律垂下头,再次向元胤拱手道:“多谢,告辞。”说完,他没有丝毫迟疑,手在裘衣遮挡下死死抓住衣袖,眼神直落前方,擦着祁牧安的肩膀向外走。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祁牧安嗅到身边掠过的气息沾着淡淡的草香,是他曾经抱过和沉迷的味道,这熟悉的感觉就算过了百年他也不会忘记。

  男人下意识伸手要去攥擦肩而过的人,然而却落了空。

  他心猛地一缩,回头再看的时候身后已经没了青年的身影。

  元胤斜瞧他一眼,喝口茶扬声道:“祁牧安,你在那儿傻站半天了,到底要给朕禀什么?”

  祁牧安被他这句扯回神,也不知是顾不上答元胤的话还是没听见,总之直接撇下还在悠闲喝茶的二人,骤然转身直径跟着离开的人追了出去。

  出了宅子,祁牧安按耐不住激动,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寻找方才青年离开的身影。那人像是在逃避身后什么东西似的,走的急快,此刻已经走到了与这条道相交的商街上,即将没入人流之中。

  祁牧安一眼抓住了勃律挤着人流前行的背影,能看出他的迟疑和迷惑,亦能看出他根本不了解上京城,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里,又要如何回到下榻处。

  男子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就在勃律四处观望辨认四周时,他已经拨开人群跑到青年身后,在还不待他查觉一掌先叩上其肩膀,把人摁牢了以后,另一手顺势滑到腰间,将人往怀中带。

  他本以为勃律会在他手下反抗,也做好了就算挨打也坚决不放人离开的打算。然而怀中人虽然惊了一跳,也确实出了抵抗的招式,并用手去掰他的力度,可是他惊讶发觉勃律打在他身上的力道软绵绵的,根本奈不了何,也无法挣脱,更是锢的怀中人跳脚。

  他隐隐感觉到男子从衣服下层透上来的寒气,不禁愕然。

  这才初秋,为何他身上这般凉?

  “你放开我!”勃律咬牙切齿,不断手脚蹬踢着拍打着,似是被勒疼了,开始皱着眉一阵一阵吸着气。

  可祁牧安哪会轻易放开他,看向怀中人的眼睛通红可怖,怀里就像揣了块失而复得的珍宝,必须紧紧攥在手心里才能得以安心。

  他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下无视纷纭,把一个男人强行抱回了宅子,于是,元胤和容瑾昱便看见去而复返的祁牧安搂着刚离开的穆公子风风火火地又重新闯了进来,看也不看他们便踢开一间屋子进去,关门前还能听到男子怀中人气愤骂咧的声音。

  时隔三年,他重新触碰到这个让他梦寐不忘的、致使他沉沦下半生的人,很长时间都无法冷静,欣喜、震惊和诸多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

  他立在勃律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束手无措,眼睛在他身上飘忽不定,四处瞄着,落在哪也不是,手更是离不得半寸,非要掌着有血有肉的人才能刺激他的神经,告诉他眼前并不是幻觉。

  各种情绪交错混杂充斥着脑海,让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分明看到了勃律的尸体,为何现在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几年他夜夜做梦,有时会梦到五年前离开大庆的漫天追杀,有时能梦到血流成河的草原,梦的最多的还是被血糊满身也看不清脸的勃律。每每这时,他都会惊恐心悸的从梦中醒来,望着月亮再也难以入睡。

  就好像是上天可怜他一样,不忍他煎熬,于是把人还给了他。

  “真……真的……真的是你……我以为你死了……”祁牧安盯着勃律思念入骨的面容,语无伦次又喜出望外,“没有死……原来没有死……太好了……”

  勃律最后挣动几下依旧无效后,索性便放弃了。他喘着气瞪着离自己十分近的男人,冷笑一声,说:“是啊,托你的福,我可不就是死了。”

  他一手反扣住祁牧安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死死的抓着,一副要把手掌从自己身上掰扯下来的狠模样。

  他凑近男人几分,讽道:“都是因为你,我已经死在了草原上,你为何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怕我向你索命吗?”

  “你……”祁牧安愣愣看着勃律,从那双黯淡的浅瞳中,他觉得眼前人和记忆里的有些不一样了,不笑了也不鲜活了,那个带着他无拘无束驰骋在蓝天白云下的小殿下好像不见了。

  他心里刚升起的欢喜没来由的变成张惶。

  “没想到啊,听说我死了,转头就跑,跑来这享荣华富贵了。”勃律打量了下祁牧安身上的衣衫,嘲道:“可你不是大庆人吗?不回旧主人身边,跑来东越?这是又换新主人了?”

  勃律收回目光,嗤笑一声:“你摇尾巴的方向换的可真勤快。你这新主人知不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昨日能抛了旧主子,今日能叛国转入敌国,明日指不定就能抛了他。”

  “真是打的一手的好算盘。”他句句诛心:“捡到你,算他倒霉。”

  祁牧安颤抖着肩膀,微微垂下头乞求道:“你别这样说……”

  “那天是我错了,海日古说的对,把你留下来确实是个隐患,当初我就该一刀杀了你。”勃律继续冷声:“就当我眼瞎喂错了一条狗,时至今日也都是我自找的。如今我再发发善心,我不怨你,但此生也不想再看见你。”

  说着,他去打落祁牧安的手。以为这番话能让这个男人放开他,哪料话起了反效果,这人竟是把他抓的更紧了些,一掌将自己捞进了他的怀里抱住,力道大的仿佛要把他嵌入体内。

  男人发了疯似的把他锁在双臂间,在他耳边促道:“你说的都不对,我不是……我不是跑来享什么荣华富贵,我以为你死了,我……胤承帝他能帮我……”

  他说的颠三倒四,勃律着实没听懂,却听懂了下面的话。

  “你别走,别再离开我了……我错了,是我不对,你若生气,怎么说我都行,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千万别说自己……”

  勃律讥笑:“你是觉得我死一次不够,打算再杀我一次吗?”

  祁牧安双臂顿时一僵,趁着机会勃律用力推开他逃离了怀抱。他直冲冲越过男人要推他身后的门离开,然而手还没搭上门板,后头的男人便反应过来再次拽住他。

  勃律被他三番五次的动作激怒了,扭头大吼:“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亲手杀了我才满意?”他瞥去祁牧安腰际悬挂的剑,两步上去不待人制止,就把剑拔了出来塞到男人手上。

  他说:“来啊,杀,你现在就杀!我在这天底下多留一天就难安一天,死了也好,反正我早该死了,三年前就该死了!”

  祁牧安手一抖,剑摔到地上,发出宝剑的惊鸣。他顾不上拾,把勃律在手心攥得死死的,半点都不松。

  “你不会死,没人让你死,我也不会让你死。”他说:“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去好好说。你告诉我,既然你没死,为何不来寻我?你又怎么来东越了?符燚和阿木尔也在吗?宝娜也和你们一起来了吗?”

  “闭嘴!”

  这句话彻底让勃律失了理智,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溃咆哮起来。祁牧安愣住,手也僵在了半空。他诧异地看见勃律湿了眼眶,泪水转瞬汹涌地翻滚下来。

  男子狠狠瞪着他,抖着肩膀斥道:“谁让你叫她名字的?你不许提宝娜,你不配提她!”

  “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你明知道实情你不告诉我,你说过要护我的,你食言了!”

  “可是我又想你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我想了好久好久,我猜你为什么离开猜了三年!他们说我死了你就信了?你竟然就敢这样跑走了?你怎么能离开呢?你不应该离开啊!”

  他从没见过勃律哭的这么厉害,哭的浑身都在颤抖。

  勃律吼着吼着开始猛烈咳嗽,声声咳得吓人。他双手死命地扯拽住衣袖,顿觉一片寒冷,冷气入骨,骨头开始钻心得疼,啃食的疼,疼的他直打哆嗦,两眼发黑,不断抽气。

  他咳嗽着,再也喘不出一句话,咳得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祁牧安环着他慌张失措,怀里人儿的温度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很低,现在却愈来愈冰冷,冷的他都打了个寒颤。

  勃律只觉浑身的体力都被抽离干净。意识再次失沉的那一刻,他觉得抱着他的人的温度好温暖,四周都裹着他,让他无边安心。他感觉到自己被搂着站了起来,身边人大声向外催促喊着什么,很是着急。

  不一会儿,他就彻底什么都感知不到了,陷入一片漆黑。

  这次他晕得彻底,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了。

  勃律觉得全身上下疲惫不堪,只能先幽幽睁开眼帘。他迷迷糊糊中盯着屋顶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怎么又换地方了。

  勃律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艰难地坐起身子,刚坐直,身边便伸来一只手臂,手上端着一个温热杯盏,碰到他的嘴边。

  勃律愣了愣,顺着手臂看过去,看到阿隼担忧的面孔。

  男人垂了垂眼睛,往下咽了咽,觉得喉嗓干燥至极。于是他抿抿嘴,不太情愿地把杯盏接过,一口一口饮尽温水。

  祁牧安盯着他把水喝完,接过杯子放回手边的桌上。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勃律到底待不下去,慢吞吞坐到床榻边要穿靴下地。也就在这时,榻旁的男人忽然沉声开口:“你身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中毒?”

  勃律猛然一顿,随后不着痕迹地漠然说:“关你何事。”

  “谁下的毒?”祁牧安当没听见,继续追问。

  勃律不答,穿好靴就要起身,却被人轻轻拽住拉回榻上。

  “难怪你身上这么冷,推我都推不开……”祁牧安抓住勃律的双手带进怀中捂着,“太医告诉我,你这是西域寒毒之相,能治。”

  “不是寒毒。”勃律轻声开口,手往回抽了抽却抽不动,无济于事。

  这下换祁牧安愣住了,他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勃律皱眉,趁机把手缩了回来,下地往外走。

  祁牧安赶忙抓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厚裘衣追上勃律的步伐,从后替他披上,双手转到身前拢好。

  他宽慰勃律:“没事,不管什么毒都能解,胤承帝答应太医来给你医治了,所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勃律淡淡瞥一眼他,没出声。他收回视线的时候看了看身上挂着的长裘衣,鼻尖环绕着一股清香,是他从未闻过的香味。

  他眨眨眼,顺着又悄悄往祁牧安身上嗅了嗅,发现和他身上如今的味道比较相似。

  他没拒绝祁牧安披上的裘衣,总归是不能折磨自己。

  勃律没闲心去看这间屋子长什么样子,找到了自己的佩刀,抱着推开门走出去。祁牧安紧跟其身后,就像在草原上时那样,勃律去哪他去哪,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人。

  “饿不饿?我们先去用饭吧。”祁牧安凑到勃律耳边问,就仿佛他们昨日没有经历过重逢的喜悦和悲哀,又仿佛他们从未分离过,还像在草原上相处时的那般。

  可勃律没回他的话,始终在院子里来回走转,他走到哪身边的阿隼就跟到哪,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他。

  他在找大门。

  可找着找着,勃律开始不耐烦。这院子怎么这么大,连个门都没有,怎么出去?

  他丧气地站在了原地,不再走了。

  祁牧安小心翼翼看着他,问:“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勃律这才正眼看过来。他慢慢转着刚清醒过来的头脑,哑着嗓子说:“门,我要走。”

  “你要走?”祁牧安变了脸色,果断拒绝了,“不行。”

  勃律的脸色也黑了下来:“为何?”

  “你就住在这,太医明日还会来给你医治,何况我在这里,有我在能照顾你,你现在一个人在上京城太危险了。”

  勃律瞪着祁牧安:“符燚和阿木尔在上京,我不用你照顾。”

  祁牧安蹙眉:“那他们昨日为何没护好你,让你一个人出来?”

  勃律怒不可遏:“若不是有人从客栈追我,我也不至于碰见你。”

  “追你?”祁牧安稍一想就明白了昨日的事情。他暗自庆幸昨日巧然抬头的那一眼,也暗自谢过元胤救了勃律,但他仍是坚定不移地说:“不行,你哪里都不能去,他俩那边我会让人告知的。”

  勃律瞪着他,手握紧佩刀却心知自己现在干起架来谁也打不过。他争辩无果,瞪完后,怒气冲冲地想要原路走回去,结果竟在院子里绕起圈子迷了路,最终还是祁牧安牵着他领回屋子。

  勃律挣扎不得,紧闭着嘴被人给重新带了回去。然而主院前不是何时来了人,三个人明晃晃地坐在屋外院中的石桌旁,听见有人过来,其中一人先望过来,这眼睛却笔直的越过祁牧安,落在其身后的男子身上。

  常衡愣了一瞬,下刻笑起来,指着勃律说:“呦!我记得你!怎得是你小子!”他兴致勃勃地给来到面前的祁牧安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拿刀的小子!”

  勃律站住脚根不动了。在这里能看见这个人实属意外,他和这位东越的将领曾打过几仗,有过罩面。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另两人身上,发现竟然是昨日救他回来的二人。

  突然,他听身边的祁牧安拱手向那个金衣男子唤道;“陛下。”

  ——陛下?

  勃律眼尾一抽。

  ——那个东越新君?

  他脸色骤然更黑了,黑的仿佛能滴墨。

  ——他这是竟然直接进了虎穴?

  勃律面色不善,眼睛把笑眯眯看过来的元胤打量了一个遍,再看下去就能钻孔了。

  打量完后,他冷笑一声,怪声怪气地朝祁牧安挖苦:“原来是找了个皇帝当你的新主子。”

  祁牧安刚要做解释,勃律轻飘飘地目光就撤了回去,视线转到对面的常衡身上,先找到了个出气筒。

  既然东越的皇帝在这,两个知道他底细的人也在,那他的身份定是泄露了。于是干脆敞开了身份,他冲常衡啧了一声,冷道:“你怎么还没死?”

  这一句直接噎的常衡僵了脸,阴晴不定。

  元胤笑起来,眯着眼睛问勃律:“你就是那个穆格勒部的三王子,也是新可汗?”

  勃律感觉好笑,偏过头直视道:“你看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像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元胤面上和和气气的,但总归笑得勃律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下一瞬就能用心里的尖刀把他杀了。

  他戒备地看着胤承帝,心道此人确实如传闻中那般不容小觑,能用手段坐到这个位子上可非什么善人。

  “确实不像。”胤承帝忽地把目光从勃律身上撤回来,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说:“这位穆格勒部的小王子可厉害的很,曾经掀了我们一支兵,直捅汉岞关。不过你那英姿朕远在上京都听过,很是威风,现在按在你身上,不像也得像。”

  勃律轻笑一声,微微扬了扬头,坦荡的承认了:“若那次你们派来的是他,说不定还没法让我得手。”他瞥眼常衡的胳膊,“哦,看样子你胳膊没事了啊。”

  几年前,在那场仗之前,常衡在关外刚和勃律兵刃对兵刃的单独较量过,可惜他一时大意,被扫下马摔断了手臂,却也因此让他赏识起这个异族少年的武艺和魄力。

  常衡看着此刻抛却病态和消沉意志、显露出一丝得意的青年,忽然间仿佛再次看到了昔年战场上,迎面敌军前少年那抹惊艳傲气的身影,二人虽在不同立场对峙,却丝毫不影响他对此人的赞赏之意。

  元胤在常衡和勃律尴尬的氛围之间来回扫视了几眼,笑出声,末了继续问:“小王子,如今东越可是刚和草原打过仗,你现在出现在上京,到底要做什么?”

  勃律抬眼看到身前的空石凳,毫不避讳地直接坐下:“皇帝,这问题你昨日问过了,我也答了,我是来寻医的。”

  “寻医?”元胤眼中闪过诧异,但想起太医向他禀的内容,这股意外感很快便消散全无。

  他抬帘瞟了祁牧安一眼,道:“看样子草原那场混战,当真凶险。”

  勃律蹙眉,稍一寻思就知道,阿隼现在如今在东越皇身边做事,怕是早就把草原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所以你当真不是那位新可汗?”

  勃律讽道:“我早就和他们没关系了,若真是那新可汗,草原便不会去勾结大庆一起闹腾,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那你若是当上了这个可汗呢?”元胤看着他有些好奇道。

  勃律头没动,眼珠子稍微一挪,就对上了元胤的目光。他静静对视了会儿,忽而说:“我若是可汗,如今既然身在上京,不是已经带兵踏了你们凉州,就是要从内攻破,昨日就杀了你了。”

  此话一出,在座的常衡和容瑾昱皆立刻警惕起来,敌视着他,生怕下一刻此人就会抽出刀子照着胤承帝而来。

  勃律注意到他们的架势,自嘲一声:“我现在可杀不了他,还没等我刀子拔出来呢你们就会先把我杀了,我可不做这种蠢事。”

  “小王子如今身处上京也敢这么大放厥词,果真胆识过人。”元胤失笑,“我们确切得到消息穆格勒此次带兵征伐的是新可汗,既然你说你不是,那这个新可汗是谁?”

  勃律在众人的目光下自己动手自如地拿过一个杯盏斟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说:“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现在可是一身轻,临死前看场戏也挺有趣。”

  元胤提醒:“小王子,你现在可是在东越上京,在朕的手里。”

  “反正已经被你们抓了,我也中了毒,横竖都是等死,迟早的事儿。”勃律嗤笑,耸耸肩不以为意:“三年前我就该死在草原上,如今活着就是在偷生罢了。落在你们手上,我悉听尊便。”

  他话音将落,只觉得如芒在背。勃律回头一看,看到祁牧安正死死盯着自己,瞧不出面上到底是何表情,总归阴霾一片,让他竟是心底晃荡而局促不安起来。

  他在祁牧安眼里撑着个架子,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啧,你别站我身后,我怕你一刀捅死我,好歹我还想活着把今日过了。”

  祁牧安垂下眼帘,嚅嗫着小声说:“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死的……”

  然而勃律并不理他,两眼翻白扭回头。

  元胤却笑道:“谁说要你死了?”

  “我可是听到了,你们不是在抓上京城里的草原人吗?”勃律说,“虽然我的人告诉我用了那什么路引便不会被查到,所以我挺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

  祁牧安一怔,抢先开口说:“我不是在抓你。”

  勃律也愣了愣,回头看他:“不是在抓我?”

  祁牧安如实说:“我的人打听过了,你是前日入的城,时间上对不上。况且你说得对,你有东越的路引,一般不会轻易查到你,而我要抓的,是偷进城的。”

  “遇到小王子实属是个意外。”元胤也笑着说,“朕要抓的,确实另有其人。”

  勃律开始摸不着头脑,慢慢拽紧裘衣遮盖下的衣衫。

  “谁?”他仔细想了想,先来到上京的必勒格也是有路引的,额尔敦塔娜因为那商贾的原因应该更为安全。

  他只是来寻医的,一起到上京的人就这么多,其余办事的都是向那商贾借的中原人。

  那他们还要去抓谁?

  “朕也不知道……不妨小王子帮朕找出来?”元胤给他下套。

  勃律这几年身子不好,脑子却没过糊涂,还灵光着。他眼睛转了转,瞄眼依旧立在他后面的男人,想到这人现在不让他离开,大有关着他的意思。

  于是勃律稍作思索,便把这个套扔了回去,说:“皇帝,我帮你,你现在就让这小子放我回去。”说着,他指尖越过肩膀,点了点后面的人。

  元胤扬眉说:“没想到小王子还会出卖你们草原人?”

  “说了几次了,我和那群东西没关系。”勃律说。

  元胤摇摇头:“小王子能帮朕,朕很欣慰,但朕可命不了他。”他也点了点祁牧安,“朕和他只有利益关系,并不是真正的君臣,所以小王子,朕带不走你。”

  勃律飞快回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祁牧安,又转回来看向元胤,怎料胤承帝已经带着身边人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截了他的话头说:“朕就先谢过了。时候不早了,朕要回宫了,先走了,‘穆公子’。”

  “你!”勃律气急败坏,谁知自己没能从这不知多大的宅子里出去,又揽了个出力的活儿。

  胤承帝得了一个白捡的抓手就走,常衡紧跟其后,也出了府。原本他们几人汇在这里就是为了摸清勃律,现在摸透了,只要把人看牢了,一起和祁牧安捆在这皇宫的眼皮子底下,便逃不掉。

  勃律看着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走,默默在心里记下,之后突然扭头,扬起拳头在祁牧安身上猛捶几拳,似乎现在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解气。

  打第五下的时候,祁牧安稳稳地接住了勃律的手,他把勃律的手握紧了些,攥在手心捏了又捏,带着点几年前熟悉的讨好。

  勃律黑着面孔,见他看着自己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自己脸上,也不说话,于是没好气道:“你又盯着我作甚?”

  祁牧安低声说:“我……我还是觉得在做梦……”

  勃律皱起眉,忽然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脸上,冷道:“现在呢,还是不是梦?”

  祁牧安愣住了,过了半响摇摇头:“不,不是……”

  勃律嘴里飞快骂了一串,听的祁牧安一愣一愣的,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些全是他听不懂的草原语,但听着语气也知道勃律是在骂他。

  他抿抿嘴,知道勃律在生什么气,也不恼,就这样抓着他哄道:“我们先去用饭,吃完了我陪你在院子里逛逛,好吗?”

  勃律住了嘴,默了两息说:“不吃,你直接饿死我就行。”

  祁牧安才不会听他的,直接半搂着人强硬的带回屋中。勃律偏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又看看和自己挨在一起的衣衫,总觉得有些别扭。他不自在地动动胳膊,想把身子抽出来,然而这些动作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任命了,他今儿指定是出不了这个方井了。

  进了屋,他才留心到屋内中央摆上了一个大燎炉,在初秋的天气里不寻常地烧着红火,整间屋子热腾腾的,竟是让他这个中了寒毒的人也感到了一丝暖意。

  祁牧安在他身边殷勤地来回跑着,又是把他安置到桌前,又是招呼府上的小厮端菜。他塞给勃律一个手炉,把人肩上披的裘衣解下来换上另一件薄的,每件事都亲历亲为,真的还跟从前在草原上一样。

  勃律恍惚了一阵,舔了舔下唇,不知怎么开口。

  祁牧安凑在他面前替他拢好,说:“我已经吩咐府上置办好物件了,一会带你去看看,还需要什么尽管说,我让人去准备。”

  “我问过太医了,你现在身子冻不得,也不能太过运气。你若想出去走走,就叫我陪你,我们坐车骑马都可以,你别乱跑。”

  “太医说,明日开始治毒。那些老家伙们在宫里一个样在外面一个样,挺能嚼舌根的,且我也不是东越人,他们瞧不起这儿,所以你若有气就冲我来,我好不容易才向胤承帝求来的,你别把他们气跑了。”

  祁牧安咽了咽,垂下头没敢看勃律,声音越来越小:“昨日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

  勃律拧着眉瞧着他,一言不发。二人指尖忽然沉默下去,就在勃律快要坐立不安的时候,肚子适时咕咕叫了起来,惹得他难堪地脸颊发烧。

  祁牧安赶紧给他摆碗碟,一道菜一道菜的夹过。端上来的尽是些勃律未吃过的中原美食,看着眼花缭乱,吃起来格外的合口,让他一时间忘了现今的身在何处。

  这一天祁牧安都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让他一直没找到机会溜走。到了晚上,勃律困倦的很,要上榻休息,结果那身影仍是跟着他,走到哪跟到哪。

  勃律站在榻前怒瞪着他,颇为不耐烦地质问他自己哪也去不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祁牧安犹豫着动动嘴唇,看他身上还是裹着厚裘衣,面色丝毫不红润,找了个借口说:“你,你还是感觉冷吗?用不用我抱着你睡?”

  勃律睁大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家伙说什么?

  他大为震惊,当即朝着祁牧安甩过去一个帛枕,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砸的毫不留情。

  当夜,祁牧安榻没爬成,只得在外间的小榻上,守着里间的人。他整宿都不敢睡,生怕一闭眼,里面的人就没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几个时辰前的黄昏,必勒格一踏进客栈,就听见楼上传来的争吵,仔细听了听好像在说谁不见了。他当即蹙了蹙眉,四下看过后没看到勃律,心里咯噔一声。

  他两三步快速蹬上去,把劝架的店小二扯开,黑着脸训斥:“吵什么吵!”

  阿木尔见到必勒格,立刻就住了嘴,抱着胳膊别过身子,没再说一句话。

  必勒格看他们二人谁也不说话,心里愈发下沉。他转身去开勃律的房门,结果发现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这么晚了,他不在客栈待着跑哪去了?

  必勒格对阿木尔和符燚冷声质问:“他人呢?”

  符燚支支吾吾,半响说不清楚,最后还是阿木尔气出声:“不见了。”

  “不见了?”必勒格低呼。

  符燚懊恼道:“我们出去找那个神医,回来就发现他不见了。”

  必勒格冷道:“你们把他一个人留在客栈?”

  阿木尔说:“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尽早找到那个神医对勃律也好,再说了,他平日在凉州城都不会乱跑的,谁知道今日是怎么了。”

  必勒格听后一把拽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店小二,指着问:“这间屋子的人呢?”

  店小二哆嗦着答:“这我、我也不知道啊……”

  男人怒气冲冲地把全店的人喊出来,却都低着头收瑟着胆子,没有一人知道勃律的去向。

  必勒格怒喝:“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人看见他出去?”

  店小二这时眼珠子转了转,忙喊:“掌柜的!掌柜的肯定瞧见了!”

  必勒格问:“你们掌柜的在哪?”

  可是店小二却回:“他被带走了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对劲来。阿木尔急道:“被谁带走了?”

  “应该是官府的人。”店小二闪躲着,“今日来抓人,我们都躲在后院,只有掌柜的在前面。”

  “抓什么人?”必勒格追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店小二缩了缩肩膀,欲哭无泪。

  阿木尔想了想,说:“我们有路引,官府应该不会发现我们。”

  必勒格脑中飞快思索,松开揪着店小二衣襟的手,对另二人说:“既然这件事涉及官府,我明日一早去找额尔敦塔娜商议此事,你们再去附近找找,他不熟悉上京,应该不会走远……若勃律当真被带走了,就去找官府要人。”

  谁曾想翌日一大早,他们客栈的门都没迈出去,就被一个生人找了上来,带来了勃律的消息。

  这件事安安稳稳睡在别人府里的勃律一概不知,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半会儿还没想起来自己在哪。

  他感觉有些冷,下意识缩了缩,下刻就觉盖在被褥下的手被一股温热攥得更紧了些。他眼睛还没瞧过去,祁牧安的嗓音就从他榻边落下来。

  “燎炉在换火,一会儿就暖和了。”

  勃律的目光从他脸上飘下来,默了许久,久到祁牧安以为他又睡过去了,这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回应。

  祁牧安在榻前陪他等炉子重新燃起,屋子内再度火热起来,这才允许他下榻穿衣,自己则去外面端饭食。

  府中小厮少,丫鬟也没几个,主院更是看不见几个人影。少了阿木尔替他束发,勃律只能穿好衣服披着发坐在铜镜前,搓着自己的头发纠结。

  他正努力寻思怎么去扎中原的样式,脑海里转瞬即逝过几年前阿隼在草原上替他扎过的几种发辫,却如何都想不起来该如何上手。

  祁牧安端着饭菜走进来的时候,一偏头就看见勃律倚在铜镜前出神。沾着透过窗棂扬下来的日光,浅发上像是镀了层金辉,好看的紧。

  他轻放下碗碟,走过去拿起木梳,自然而然的替勃律梳发,一切都像曾经一样理所应当,丝毫没有因为这几年的时间消逝而变化。

  祁牧安细细滑着勃律的散发,轻声对他说:“我府上都是些常年上战场的将领亲兵,不经常回府,时常宿在军营里,所以用不了人来服侍。府上的那些人都是洗扫的,来主院每日也只一次,且笨手笨脚伺候不了人,下次这种事你直接唤我来就行。”

  勃律在心里默默不屑——下次?没有下次了,他今天绝对逃出去。

  但很快,勃律看着映在铜镜里的男人,疑惑道:“主院?我现在这是在主院?”

  祁牧安站在他身后轻笑一声:“对,这是我的屋子。”

  勃律皱起脸,敢情他昨夜是霸占了人家的地盘,还把原主人从榻上轰了下去。

  他随即说:“我不要住这了。”

  祁牧安断然不同意:“后面是苏俞他们住的地方,回来就操刀,一整天尘土飞扬的,不适合你养身子。剩下几间都是府上未打扫的客房,较为偏僻,更不适合你。”

  “苏俞是谁?”勃律抓住一个人名,偏首好奇问。

  “是我昌王兵的副将,也是我的亲兵。他这几日在城外军营,过几日回来了你就可以见到了。”说到这里,发辫梳好,祁牧安带着勃律坐到桌前用饭。

  今早比较清淡,勃律面前摆了一碗粥,几碟小菜。青年拿勺子搅了搅,就听坐在身边的人邀功似的说:“这是我给你做的甜粥,你快尝尝好不好喝,好喝了日后我常给你做。”

  勃律抬眸不屑瞥了祁牧安一眼,没作声,低头慢悠悠吃了起来。

  祁牧安盯着他,见他尝过粥的眼睛亮了几分,分明是喜欢的。他偷着乐,但还是想从勃律口中听到一句赞赏。

  他凑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好喝吗?”

  勃律的勺子刚放进嘴里,冷不丁耳边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动作顿时一僵,急忙收了眼色,不紧不慢地咽下去后,用勺子敲敲碗沿,厌烦地说:“你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于是祁牧安真的乖乖把嘴闭上了,看他一点一点把粥喝完,接下来一整日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也开始喝粥,可是原本浮上来的心情在余光瞟到勃律缩回裘衣下的手后,重新沉了下去。

  前日勃律昏迷的时候,他借此看到过其身上青蓝色的脉络,就像是体内流着冰川。

  祁牧安的舌头抵住下牙,嘴抿成一条线。

  他想到昨日勃律说他现在和穆格勒没有关系了,这句话若是换旁人似是在觉得这位天生就是穆格勒最受人敬仰的小王子在开玩笑,但他了解勃律,他这么在乎穆格勒,能说出口这种话,那便是真的没关系了。

  这几年,他在勃律死后再次从战场上听到穆格勒的名字,听到穆格勒有了新可汗的消息,一度猜不出这个人是谁。在他离开草原时所得知的消息里,还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貌似只剩下活在小叶铁铊部的海日古。

  可无论这人是谁,终究违背了勃律的意愿,竟是在草原一战战败后转头和大庆以及其他部一起出现在对战东越的中原战场上。

  草原这场混战胤承帝都清楚个大概,所以在看到勃律还活着的时候,他也难免一度怀疑这个三年来从未露头的新可汗是勃律。

  祁牧安到底还是想知道这几年勃律的事情,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略显笨拙地先找了个较感觉合适的开端。

  他问;“穆格勒现在……怎么样了?”

  勃律没看他,淡声说:“你现在是在用什么立场来问我穆格勒的事情?”

  祁牧安微微张开嘴又合上。

  勃律顿了几息,忽而续道:“不过你问了也没用,我至今都未回过穆格勒,和现在的穆格勒一点关系都没有……”末了,他眼帘一抬,加了一句:“你和它更没关系。”

  祁牧安落下眼睛,很快又抬起来,握上青年的手臂急迫问:“你当时没死,是被带去了哪?又是如何回来的?”

  “谁说我没死?”勃律光天白日下睁着眼睛开始捉弄人。他身子猛然斜倾,反摁住祁牧安的手背,狡黠地勾住一半唇角,吓唬人说:“我死了,现在你看到的是厉鬼,来找你索命哩。”

  他观察着祁牧安一点点僵白阴沉的脸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地极其大声。

  祁牧安的手微微颤抖,他现在一听到勃律说“死”这个字眼就后怕的背脊发凉。他皱着眉,想把眼前人的嘴堵上,让他再也说不了这个字。

  这一声声笑着笑着,勃律把太医给笑来了。太医院的老家伙果然同祁牧安说的那般,吹嘘着胡子,俯眼瞧他,果真让他现在的坏脾气上来了。

  勃律隐忍着,看着对太医颇为有礼且极为认真的祁牧安,到底还是没抬手把手臂上扎地一排针给反扬进面前这老头的头上。

  扎了针,喝了药,勃律舔着嘴里的苦涩,等祁牧安出去送太医出府,他一个人静坐了会儿,之后见外面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便溜出了屋子,悄悄朝着昨日胤承帝离开的方向走。

  走了没多久,他就看见前面站在路中央讲话的太医和祁牧安。他急忙闪身躲进一旁的柱子后面,侧耳听了听,听不太清,又露出一只眼睛去看,看到他们继续迈步朝前走。

  许是祁牧安太专注与太医讲话,没有察觉到一直跟在后面的勃律。勃律本以为跟着他们来到府门,躲在一处借机跑出去就行,结果大门一开,他看到门外守着几个拿剑的士兵,一下子垮了脸,心道这下子是铁定走不出去了。

  他蹲在草丛里思考了很久,看了看四周,猫着腰起身在院子里到处转来转去,也不知转到了哪里,最后来到一处角落的墙根旁。

  这里堆了几个箩筐和竹箱,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他打开一个看了看,发现都是些破旧落着灰的物件,兴许是杂物不要的玩意儿。

  他也没细想硕大干净的府邸里,墙根处怎么会摞有这些东西。他拍了拍手,抬头丈量了下墙壁的高度,眯眼算了算,觉得自己踩着这些筐箱应该能翻出去。

  勃律把身上的衣衫系紧,开始着手扒着东西往上爬。他踩着最底下的竹箱吭哧吭哧地攀了一半,不仅觉得身上的衣衫简直碍手碍脚,身子也开始大喘气。

  他暗骂了一句不争气,甩甩手休息了几息,继续往上爬。待一条腿越过墙顶,他整个人伏在墙上的时候,忽然僵住了。

  还在墙内的脚仍旧踮着筐子,而他外面那只空落落的悬在半空。他歪头打量了下墙外的地面,吸吸鼻子,高的他有些犯晕,这脚是收也不是下也不是,忒犯难。

  他就这样卡在了墙壁上,一动不动趴了许久,在思考自己是直接闭眼摔下去,还是挪回来回到府里,突然就听见下面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祁牧安送刘太医出府,走到鹅卵小路上,他突然驻足,问身边的太医:“这法子可能将毒根除?”

  “治不好啊……”刘太医摇摇头:“昨日便告诉你了,这毒和西域寒毒相似,却又并非寒毒。”

  “这寒毒虽然不会当场要人命,但一年半载总该毒发身亡了。那位公子中毒已久,能活到现在且还能行动无恙,估摸着是用了什么法子续了命和脉络,而我如今也只能用寒毒的解毒之法尝试一二,加以施针来缓解之后的毒发,不能完全祛除。”

  祁牧安怔愣片刻,恍惚道:“听圣上说您曾经治好了先皇旧疾,是太医院最德才兼备之人……对此也没有办法吗?”

  刘太医垂首摇了摇,抬脚重新向前走。

  祁牧安跟在其身边,痛苦地闭了闭眼。他握紧拳头,脑内想起来大庆有位太医的医术也很了得,思索着要不要带着勃律去趟大庆,或者让人把那太医绑过来。

  忽然,刘太医在前蓦然开口说:“我倒想起来一事,你若执意要救屋中那位公子,不妨去寻一寻那位。”

  那位?

  祁牧安诧异抬起头,听刘太医续道:“我听闻民间有位神医,不归于大庆也不归东越,飘无居所,曾行万里尝百草,医治了许多奇难杂症,是位不折不扣的活神仙。”

  “前不久听闻他来了上京城,但却不是谁都能寻得到见得到的。你若有能力,可以去试着求求他,兴许他有办法。”

  祁牧安眼睛一亮,向刘太医行了谢礼,将人送出府前,又一次俯身道:“还请您明日再来施针。”

  他目送着刘太医离开的马车,思考一阵,转身进府立刻叫人去查上京城里这个神医的下落。吩咐完后,他难掩高兴地回到屋中,以为能看见勃律乖乖坐在榻椅上等他的场景,谁知推开屋门,里面空无一人。

  祁牧安当即慌了神,把屋中喊了一遍也翻了一遍,到处都没有勃律的影子。男人绷住面孔,有些害怕地乱了方寸,但只定了一瞬,他就转而快速奔出屋子,在院子里慌张找了起来。

  另一厢,墙下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勃律浑身一僵,他抓住墙顶小心侧了侧头,看到下面站着一个华贵的少年。

  少年脚蹬一双飞鹤,穿着名贵云锦,腰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头上端端正正正束在发冠里,正仰着脖子,打量着他。

  二人四目相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勃律抓在墙上的手指不安地悄悄蹭了蹭,似是在思考该把这个看到自己翻墙的人打晕,还是友好的也冲他打声招呼。

  就在勃律犹豫不决的时候,下面的人儿先开口道:“你是要偷溜出去吗?”元澈鄙夷地看着他很快又接上一句,“你不会连这个也翻不出去吧?”

  勃律气红了脸,恼羞道:“谁、谁说我翻不出去了!”

  元澈撇撇嘴:“那你趴在上面干什么?样子太蠢了。”

  “我这就要翻出去了!”勃律怒撑起身子,伸着腿就要继续朝外下。

  元澈看到勃律突然露出来完整的脸,心生古怪,咦了一声:“我怎么从未在府上见过你?你是谁?”

  勃律动作停下来,瞧着下面半大的少年渺视道:“你又是谁?”

  “你在这府上,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元澈起了疑心,“你到底是不是这府上的人?”

  勃律想了想,认为他应该不算,要说只能算是被人关在这里借住。于是他摇摇头,否认了。

  元澈当即后撤一步,叫了起来:“难不成你翻墙是来偷东西的?”

  这句直接把勃律气的脖子粗,坐在墙头怒骂道:“哪个傻子会大白日来偷东西!”

  元澈喃喃一句,还是仰面狐疑地看着他:“这府里统共就那么几个人,我确实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勃律不甘示弱回道。

  元澈哼了声,扬头挺胸,说的颇为高傲:“本殿是十一皇子。”

  勃律猛然愣住,眼尾一抽,怪异地把少年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叫道:“东越皇帝他儿这么大了?”

  他心里啧啧叹起来,果真不愧是皇帝,没想到胤承帝看着和他差不多年岁,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

  元澈听后却立刻跳起脚,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道:“那是我皇兄!我皇兄现在连个皇后都没有,哪来的子嗣!”

  勃律对这种中原称谓一头雾水:“皇子不就是皇帝的儿子吗?”

  “父皇宾天,我还未曾封王,自然还是皇子。”

  勃律对此只听懂了一半,还是点点头。元澈看他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端起脑袋喊他:“喂,我说了,你也该说说你是谁了吧。”

  勃律瞧着小人嗤笑一声,很是不屑:“说出来怕吓死你。”

  元澈昂首说:“本殿见多识广,你吓不住我的。”

  勃律沉吟一声:“你知道草原部落吗?”

  元澈皱眉:“自然晓得,东越刚和草原打过仗呢。”

  勃律调笑一声,翻着逗弄心唬他:“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和你们打仗的草原可汗,我是来杀这府主人的。”

  元澈怔住,在脑袋里把这句话过了一遍,很快不可思议地瞪着墙上的人,不断后退,结巴起来:“你,你是,你竟然是……”

  勃律瞧他这反应,坐在墙上哈哈大笑,笑地前仰后合,故意把悬在腰侧的宝刀露出来,当即就吓得少年脸色煞白。

  元澈焦急地在左右飞快找着能应对的物什,结果什么厉害的东西都没有。他哆嗦着随手快速捡起一截树枝,在墙下吓唬地比划了两下,有模有样。

  勃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忽然对他这两招感觉有些眼熟。他仔细想了想,想到好像是阿隼曾经在他面前使过。

  他收回笑,沉音道:“这两式你从哪学来的?”

  “自,自然是我师父教的。”元澈惊恐地仰视着他,脚下却不再退步,壮着胆子又耍了一下。

  他颤着声线道:“我,我告诉你,我师父可厉害了,你不会是他对手!”

  勃律再一次破笑出声:“我可是草原最厉害的勇士,没人是我的对手。”

  “不,我师父肯定比你还要厉害!”

  “你师父是谁?”

  “你来杀这府主人,不知道我师父是谁?”元澈疑惑,“我师父自然就是这府邸的主人啊。”

  勃律舔了舔下唇,心说原来阿隼收了个徒弟啊。

  他转着脑袋把元澈重新打量了一遍——不过这徒弟不怎么样,要是他在,断不会让他收这个弟子。

  “你是他徒弟啊。”勃律玩心未降,笑着继续恐吓他:“既然是他徒弟,那么杀你也一样。”

  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人已经站在了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正死死盯着墙头上的男人。

  元澈慌起来,忙摆着手说:“不一样,这哪里一样了!”

  勃律刚想诡辩说哪里都一样,余光一瞟看到了正向他们大步而来的祁牧安。

  他看出了男人脸上的怒火,当下吓得睁大眼睛,瞬间收起笑,白着脸着急忙慌地要继续往墙外翻。

  元澈奇怪地瞧着他,不知这人为何突然这么惊慌失措地要走,身侧就在这时闪过一阵黑风,随即他就见一人踏着风步来到了墙根下。

  勃律怎么都没料到那人的速度更快,他正努力把另一条腿翻过去的时候,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还留在墙内的脚脖,稍一使劲就将人给拽了下来。

  勃律大叫,死死攀住墙头不让下面的人得逞。那人似是被气狠了,直接上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把人轻而易举的就从墙上摘了下来,直接甩到肩上,扛着晕头转向的勃律离开一堆筐篓。

  勃律哇哇叫着,闭着眼睛胡乱蹬着腿,手里的拳头也没闲着,一个劲儿的往祁牧安的背上砸。

  “你放开我!我让你把我放下来!”

  祁牧安并不为其所动,就像没感觉到背上的捶疼,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扛着肩上挣扎的人往主院走。

  勃律见捶下去没用,也就消停下来,不再浪费他的体力。他捂住脸,难为情地哽咽起来:“你别……你把我放下来吧,你硌的我好疼。”

  声音一软,祁牧安的心也软了下来。他停下把肩膀上的人放到地上,看其身上裘衣整个乱了方向,红着眼睛帮勃律把它裹好,缠的人密不透风,布料紧紧勒着。

  勃律踩在实地上晕乎乎地喘口气,气还没呼出来,就被人用衣物缠了个结实,顿时闷在了胸腔里。

  “爬这么高,你要干什么?”祁牧安按住他的肩膀耵着他,“你要跑?”

  勃律弱弱指了指他身后的少年,期艾着:“没……我在和他……”

  元澈正巧从后面小跑几步跟了上来,看着他二人贴这么近,不解的喊了声:“师父——”

  “你给我闭嘴。”祁牧安怒瞪着元澈,“把你那堆玩意儿给我扔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那里逃过七次。”

  元澈听他这样说,慢慢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又垂下眼帘泄了气,小声嘀咕:“原来你都知道啊……”

  祁牧安没再管少年,阴沉着面孔搂着勃律回到主院,进了屋直接撞上屋门,把没来得及踏进去的元澈一人关在外面,只能委屈巴巴地坐在长廊台阶上数地上的蚂蚁。

  第一百六十八章

  房门一关上,勃律就急忙甩开祁牧安的手,气冲冲地踢翻了一个挡路的木凳。正要坐到榻椅上时,祁牧安从后冲上来,紧紧环住他,头沉沉靠在青年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像是坠进了他的胸腔里。

  勃律浑身一僵,很快便慢慢放松下来。

  他好像很久没有体会到背后传递过来的温暖了。

  他任由身后的人抱了一会儿,听他哑音低声开口:“我刚才回来看见你不见了,我很害怕。”

  勃律舔了舔嘴唇:“害怕什么?”

  “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再也碰不到你。”

  勃律一愣,他能感觉到身上倚着的人在颤抖。

  他低了低头,垂下眼帘喃道:“你现在过的不是挺好吗,何必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白费功夫。”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话音很坚定。

  勃律默了几息,说:“你还不清楚吗。”他伸出胳膊,上面不止有青蓝色脉络,还有几个今日新扎上的针眼。

  他说:“我这几年走遍了大漠,也被他们带着寻了无数次医,该看的都看了,毒能解早就解了。反反复复的失望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经历一遭。大不了就是死了,我不怕死。”

  “前日是我太激动了,三年前的事我不该怨你也不该恨你,你根本没做错什么。”

  “我今儿陪你闹够了,也试过了,要是没用就让我回去吧,我们就当没见过。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就会回凉州了,凉州要是待得不称意,我就回草原上……不过你放心,走之前,我会让符燚他们多留意进城的那些草原人的。”

  “会有用的,太医说这个还是能缓解毒发的。”祁牧安闷声道,根本没把他后面说的话听进耳朵里:“中原有很多人,江湖硕大,既然有人制出来了这个毒,就一定能解。我也让人去寻另一位神医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勃律深吸口气,别了一会儿,而后重重吐出来。他拿身后人没办法,疲惫的松了口:“算了,随你怎么做吧,总归我现在打也打不过你,跑也跑不出去,等你折腾完了我再回去也不迟。”

  他两手一挥拖着挂在身上的人往前迈腿要往榻椅上走:“我放弃了,你该满意了吧?你现在可以去外面看看你的小徒弟,他方才被我吓得不轻。”

  祁牧安没动,把人给箍了回来:“没事,让他待着,”

  勃律踉跄着站稳,没好气地掰了掰他的手,似是真的很累一样:“爬墙太累了,我要睡会儿,你赶紧放开。”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通传:“将军,属下已经把人带来了,现在就在前院。”

  “知道了。”祁牧安扬声回应,渐渐松开勃律身上冰凉的温度。他把人儿转过来,面对面黑着眼眸盯了会儿他,盯得勃律头皮发麻。

  “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回来陪你到处走走可好?”

  勃律无奈地招招手,实在没力冲他继续发火。这几天在这人身上能用的花样都用了,脾气也撒了,拳头也砸了,什么都没用,索性他就在这吃好喝好享享捡来的福。

  祁牧安不舍得从他身上撤下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生怕自己出去后青年就再次消失在屋子里。

  元澈刚在外面石阶上可怜兮兮地坐好,就听身后门板里传来一声“咚”的声响。他着急忙慌挺起背,扭头盯着关的严丝合缝的门板,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心说这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吧?

  然而继续听了会儿,他发现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元澈抖了抖身子,胡乱猜测着自己的师父不会真让人得手给一刀捅了吧。

  他垂着脑袋盯着地面出神,脑子里却转的飞快。

  ——他是应该现在拔腿就跑把这个消息高诉皇兄让他给换一个师父,还是赶紧去叫人来收尸?

  他闷头纠结了会儿,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就听长庭的另一头走来一人。

  少年扬起下巴看过去,发现是府内祁牧安身边的亲兵。

  男人转过石柱,看清将军的屋门口坐着一个少年,此少年明眸皓齿,生的端正,还泛着一股贵气。

  “见过殿下。”来人还没走到少年的跟前,就先拱手行了礼,大着嗓门道了声,生怕少年听不见似的。

  元澈摆摆手,问:“你来找师父?”

  男人称是。

  一听这,元澈急忙指着屋子说:“你快看看,里面是不是打起来了,我师父是不是死了,怎么半天没动静?”

  男人古怪地看着元澈:“您在说什么?”

  “我,我遇到个草原人,他说他是来杀师父的,但他们进去好半响都没声音了,不会师父被人暗算了吧?”元澈满眼惊恐。

  “府外戒备森严,不会有人进来的。殿下说的,应该是将军交代过的旧识。”男人抹了把脸,心里添了一句——应该是老相好。

  元澈听的一愣一愣,呆坐在远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男人往里传了声什么,很快就听见师父的声音从屋内扬出。

  不多时,身后门便打开了。元澈见到祁牧安,立刻回神,一骨碌站起来,拍拍身上粘的灰土,把方才的胡乱猜测抛却脑后,恭恭敬敬向跨出门的祁牧安拱手行了礼,乖巧唤了声:“师父。”

  祁牧安大步路过他身边,眼睛,出口的话却是对他说的:“你看着他。”

  元澈听得迷糊,抬起头瞧着祁牧安离开的背脊,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让他看着屋子里的人?

  不行不行,他没这个胆子!

  元澈心里又急又怕,叫道:“师父!为什么要我看着他啊!”

  祁牧安置若罔闻,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顿时,指着后面对旁边的亲兵说:“你,看着他们两个。”

  男人应下,依命站在屋外守着,等祁牧安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后,他实在受不住元澈在身边的目光,低头对上,和少年大眼瞪小眼。

  最后他先撑不住,小声诉苦道:“您别这样看着我,我上次同您赌得银子都还清了。”

  “上次出去,你朝我借了五文还没还呢。”元澈纠正他。

  男人耷拉下脸,没好气地掏出来扔到元澈手上。

  少年捧着揣进荷包里,偷偷瞟眼紧闭的屋门,压着声音问:“喂,这屋子里那人到底是谁?”

  男人耸肩:“相好的吧。”

  “什么?”少年怪叫。

  “大抵就是你们皇帝……和那个什么太傅的关系。”

  元澈吸口凉气。

  男人看了看四周,凑过头来和元澈互传消息:“我听府上有人在前院洗扫时瞧见,前日将军慌张抱着一个人回来,就是里头那位。”他大拇指比了比,“听说是几年前欠下的风流债,啧啧。”

  元澈脸色一言难尽,眼神恐怖地再看一眼房门,哪料这一目光怼过去,木门正巧从里打开,青年披着裘衣的身影直直撞进他视线里。

  他俩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不小,这亲兵的嗓门更大,让他在里面听的一清二楚。勃律黑着脸色,将二人来回瞪了一遍,最后落在亲兵的身上,笑了一声。

  “你再满嘴胡话,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男人被这扑面而来的气势搅得怔住,元澈也被吓住,纷纷惊恐地看着他。

  青年拢了拢裘衣,继而道:“我饿了,你去给我拿点吃的来。”

  男人有些恼,反驳的话没脱出口,就被勃律第二句给塞了回去。

  “你主子说了,我要什么找你们就行。你不照办,等他一会回来,我让他治你罪。”

  男人闭上嘴,思索了一息后,愤愤锤了下拳头,闷气依言去后厨拿吃的了。

  勃律看着他离开,随后目光垂到元澈的身上,忽而蔑笑一气,转身进了房。

  “喂,你笑这一声什么意思啊!”元澈当即恼了,跟着勃律走进来,却见青年直径朝着榻椅而去,踢了靴子在上面坐下。

  勃律自己斟了杯茶,先是闻了闻,皱着眉觉得味道还算能接受,这才一点点抿下去。

  元澈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吭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从腰间抽出不久前随手捡起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跨一大步,伸长胳膊在勃律的肩臂上捣了捣。

  勃律抿着茶水,另一只手突然从裘衣下冒出来,抓住元澈的树枝轻轻一捏,树枝便断成了两截。

  少年立刻哇哇大叫,吓得后退到桌边,磕上桌沿,抵着腰警惕地望着不远处的人。

  勃律嫌弃地把树枝扔到地上,冲着元澈哼了一句:“也不知道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净是些花拳绣腿。我在你这个年岁,都能领兵打仗了。”

  元澈双手紧张地在后抠住桌沿,颤声问:“你当真是草原人?”

  “骗你的。”勃律轻飘飘道。

  元澈随着他这句话放下了半颗心:“你到底是谁?”

  “算是你师父的……”勃律顿了下,“旧识吧。”

  元澈滑坐在凳子上,压着眉峰打量勃律的面孔:“可你真的长得和我不一样。”

  勃律两眼上翻:“我为何要同你长得一样。”

  “可你和师父他们也不一样,你发色有些浅,眼睛也有些浅,好神奇。”元澈说着说着,蹭着凳子朝前挪了挪。

  “我从凉州来,谁知上头哪一位祖先就是草原或者西域来的,生来这样很正常。”勃律淡定地睁眼诓人。

  元澈恍然,长哦一声:“你从凉州来啊,我听太傅说过,那里挨着草原,有许多进城寻求依靠的草原人,还有很多各地来的商人……但我没去过凉州,你什么时候回去,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勃律动作一滞,很快恢复如常。他放下杯盏,托着下巴注视着少年,末了扬了扬笑,说:“好啊。”

  勃律并不知道,两刻钟前,一个男人带着阿木尔和符燚停在了府门外。

  阿木尔看着牌匾寻思了片刻,心里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被带来了将军府找人。

  号称是将军府的亲兵找到他们的时候,态度并没有恶意,却也没给他们说明这位将军为何找他们,又为何绑走勃律。不过在必勒格的提议下,他们到底还是来见上一见,如若真发生什么事情,届时再随机应变,总归是要把勃律给带出去的。

  来这一路上,他推测了许多,难不成是曾经和勃律在战场上打过的哪位将军发现了他?但怎么想都是说不通,若真被朝廷的人发现了,他们现在应该全部进大牢了才对。

  身边的符燚已经大步流星的跟着人走了进去,阿木尔无法,只好也跟进去。

  他们被带到前堂等候,二人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从外走近。

  来人背着光踏进堂中,一身玄衣,身材颀长,浑身还散着沾染上未消退的冷气。然而待阿木尔和符燚看清此人的面貌后,脑中立即警钟大响,震惊的瞪着他。

  “竟然是你?”符燚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拧住眉,拳头一握,大步就要上前,哪料被阿木尔一掌拦了下来。

  符燚瞪着阿木尔:“你拦我干什么?这家伙把勃律绑走,定是居心叵测!”

  阿木尔虽然也怒气冲冲,但相较符燚还是冷静许多。他把符燚推到身后,站在祁牧安面前,冷道:“你为何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祁牧安说完就没了下文,看样子不太想这时候和他们道来。

  阿木尔戒备地往他身后看一眼:“勃律呢?”

  祁牧安说:“他在房中休息。”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看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投效到东越皇手底下了,且并没有把我们的事告知朝廷。”阿木尔沉声道,“我很感激你,但现在我们要带他离开这里。”

  祁牧安却说:“他不能走,你们也不能走。”

  “我们偏走不可!”符燚叫起来,推开阿木尔一拳直接朝着祁牧安的脸上揍过来。

  男人眼睛稍稍一抬,便稳稳伸手接住了。他黑眸里搅着深渊,让阿木尔心中一惊,下意识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祁牧安说:“我知道他中毒了,也知道你们之所以来上京城是来为他寻医的。我已经请了宫中太医院的太医,也派人出去找了那位上京城里的神医,以后他就住在我这里,你们大可放心。”

  “他不能住在这里,东越皇会发现他的。”阿木尔怒道,“你把他交出来,我们现在就带他离开上京,你就当我们从未来过。”

  “他在这里最为安全,整个上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比这里安全的地方。”祁牧安沉下目光,“而且,东越皇有求于你们。”

  “你说什么?”符燚显然不信,可阿木尔盯了男人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出声——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符燚被阿木尔赶了出去,前堂内现在就他和祁牧安两个人,一片沉寂。

  祁牧安请阿木尔坐下,男人打量了对方半响,才开口:“你方才说东越皇有求于我们?”说完,他似乎自嘲轻笑了一声。

  “堂堂东越的皇帝,需要求我们什么?”

  祁牧安说:“城中混入了一些草原人,胤承帝希望你们能助他抓出来。”

  阿木尔立刻警惕道:“据我所知,草原从凉州进的,只有我们近期到了上京,这难道不是在抓我们?”

  “不是你们,是比你们更早进城的草原人。”祁牧安想到这里,问:“你们的路引是谁给的?”

  阿木尔斟酌回:“小叶铁铊部的首领额尔敦塔娜,有一个在凉州的相好,好像是什么凉州最大的商贾家的独子,他帮我们弄来的路引。”

  “那些草原人有的是用路引混进来的,也有的是偷进城的,我们前些时候抓过一次没抓住。”祁牧安皱眉再问:“那个商贾现在在哪?”

  “他们二人早在一月前就来到了上京城,现在应该在自己的府上。”

  祁牧安颔首,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去了解下这个商贾的路引是从何处来的了。

  阿木尔忽然问:“这件事勃律同意帮东越皇了?”

  祁牧安滞了片刻,才说:“我希望你们能帮忙。”他缓下语气,“这件事不仅事关东越,也事关你们草原。虽然现在草原和大庆在内斗,但打起东越,他们到底还是会结盟,所以,他们混进东越定有阴谋。”

  阿木尔叹息:“勃律不会答应的,他这几年很消沉,性情也变了不少,更是连草原上的事情都不过问。我们能收到各地的情报,全是特勤和我们搭建起来的消息网。”

  “我会劝他的,就算为了草原,也烦请你们劝一劝……”祁牧安落下眼帘,“草原到底是他的家。我不太清楚这几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把自己锢在囚笼里不愿出来……我不想看他活在过去。”

  阿木尔听完沉默下来,屋内渐渐回归寂静。

  主院的屋内温度因为燎炉不断灼烧很是燥热,热的元澈扯着衣襟面色潮红。

  他看着仍旧裹着裘衣面色正常的勃律,喘着气怪道:“你不热吗?”

  “不热。”勃律喝着茶回。

  元澈嘀嘀咕咕一阵:“这才季秋,好端端的,屋里烧这么旺的燎炉做甚。”说着,少年以手作扇在脸庞扇风,走到燎炉跟前去灭火。

  勃律抬眼望去,刚要制止,燎炉原本烧的正旺的火,在元澈的手不知摁在哪一处后,噗得熄灭了。

  青年慢慢舔舐嘴唇,把茶杯放下,之后拢好裘衣缩在里面,等待屋中的热度散去,冰冷重新席卷入骨。

  元澈把火灭了后,再把窗子打开。习习凉气散进来,和屋内的热度交融裹挟,不多时烫心的温度就渐渐散去,屋内逐渐清凉。

  元澈满意地坐回凳子上,没有瞧见勃律又往躺椅里缩了缩的动作。

  青年压抑着喉间上涌的咳意,捂着嘴低喘了两口,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方才去后厨的亲兵端着两盘花花绿绿的糕点踏了进来。

  他看到元澈和勃律一人坐在桌边,一人倚着靠在榻椅上,思索片刻,把手中端着的糕点在他们面前各放了一盘。

  “这是福瑞斋的糕点!”元澈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欣喜叫道:“师父这里怎么会有福瑞斋的糕点?之前我求着想吃好久他都不买。”

  “这是将军特意吩咐人去为这位公子买的。”男人把瓷碟放下后,瞟一眼榻上的勃律。也不知少年听到没有,再一转头,就看见他喜滋滋地拿着糕点已经吃了起来。

  这厢咬了一口,元澈似乎更开心了:“好吃!不愧是福瑞斋的糕点,果真远近闻名,无愧招牌。”

  勃律听到少年的洋洋赞赏,目光随之也瞅向手边四足小几上的一盘糕点。他扬了扬眉,从裘衣下伸出一只手捏了一块,放在嘴中咬下一角尝了尝。

  令他喜出望外的棉甜在刚入口的时候就化开了,一路甜到他的心坎里。勃律抿了抿嘴,眉眼和嘴角都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默默把一个糕点吃完。

  “喂,小子。”他搂紧裘衣,拍拍手向元澈唤道:“干脆你不要拜他为师了,你来拜我,我教你练刀,还天天给你买这个。”说完,他点了点盘子。

  元澈狐疑地看着他,咽掉嘴里的糕点说:“皇兄让我师父教我,不仅因为他武艺超群,更是让他以后辅佐我。我又不知你底细,怎知你厉不厉害,够不够格。”

  “我可厉害了。”勃律扬起头,“不止你师父败在过我手里,就连你们那个什么……常衡,战场上也败给了我。”

  “真的?”元澈立马凑过来,“你连常将军都打过?还打赢了?”

  “那是当然。”

  元澈瞧着勃律吃惊大叹:“常将军可是东越数一数二的高手,你这副样子竟然能打赢他!”

  勃律嘴角刚僵住,元澈就怀疑地把脑袋缩了回去:“不过我怎么看你都不太像啊……你不会是看我小,诓我呢吧?”

  门口,一直站在那里的亲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还挺大,把勃律和元澈的目光齐刷刷地惹了过去。

  勃律赳赳地咬着后压根:“我诓你作甚?不信你去问你师父,问常衡,自然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元澈当然不敢去问。他眼珠子一转,蹦下地跑过来,拽着勃律就要他下榻:“眼见为实,你去和他们比一比,比了我才信你,你若赢了,我就把祁牧安踹了,让皇兄封你为我的新师父。”

  勃律还没回过神祁牧安是谁,就被元澈轻轻松松地拽下了地,拉扯着往外出。他稀里糊涂地踢踏上靴子,连裘衣都散开了,一出门凉气直往他皮肤下钻。

  他们出去了,亲兵立刻也跟了上去。

  勃律弯腰要去捡掉在地上的狐裘,谁知手都没碰上裘毛,少年的力道扯得他直接弹回身子。

  元澈掰着指头规划的特别好:“我们先去找师父,比完了这个,再去找常将军。”

  勃律打个寒战,觉得自己在外面有些受不住,边被拽着走边拨少年的手:“你吃什么长大的,劲儿怎么这么大?”见挣不开,他哼了一句:“你当我是什么,说比我就比?赶紧放开!”

  元澈停下来看着他,却没松手:“你是不是不敢?”

  勃律被他这句气笑了:“我不敢?我这辈子就没怕过的时候。”

  “那就去比,不然你就是诓我。”元澈拉着他继续朝前院走。

  勃律深吸口气,委实无奈,自己搬起来一块石头却砸了自己脚,悔得他现在真希望方才什么也没说。

  他只得把另一只胳膊缩在袖子里,微微颤着肩膀一路被他强迫地扯到前堂。就在长廊下将要转弯的地方,他忽然隔着身侧墙壁上的窗子,听见了一阵从里面传来的对话。

  他猛然停下脚步,这次元澈被他突然停下的动作扽得身子一晃,险些前倾摔倒。

  “喂,你怎么不走了?”元澈倒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瞧瞧紧闭的窗子,也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他放低声音,笑着拍了勃律一把:“没想到你还会偷听?”

  勃律没理会少年,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子,竖耳听着屋内的声响。里面默了一阵后,先开口的声音让他异常熟悉。

  是阿木尔。

  勃律眼中闪过惊讶。他昨日才听阿隼说会把他的消息传到客栈,没想到阿木尔这么快就找来了这里。

  听屋内的声音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出声的好像是阿隼。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两人之间三年不见,还能单独说些什么悄悄话。于是勃律脚尖往前蹭了一小寸,听的更仔细了。

  元澈的好奇心也驱使了上来,跟着勃律一起站在窗下,偷听着里面的对话。

  窗内,有一人的声音悠悠飘来:

  “你知道现在草原的形势吗?”

  另一道声音停顿了一刻,才说:“我看到勃律的时候,以为穆格勒的新可汗是他。”

  “勃律是谁?”屋外,元澈小声疑惑,碰了碰身边的勃律问:“你知道吗?”

  然而青年不说话,仿佛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屋内的声音再次传出——

  “我们自从三年前那场混战之后,就一直没回穆格勒,现在穆格勒的可汗是延枭。”那个声音续道。

  “他不是……”

  “你也以为他跟着可汗死在了东边的战场上?我们都这样以为。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是穆格勒里那个找不出来的叛徒。”

  “你们从未在战场上见过穆格勒的新可汗吧?那是因为延枭从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他怕死怕得要命,怎么会把自己的命放到刀剑下。”

  “……那么勃律的毒……”

  “方才我就想问了,这件事他没告诉你吗?”这声出来带着点困惑,“他在你这里这几天,都没有告诉你三年前的事?”

  勃律在这时蓦然捏紧手指,从脚底直往头顶生寒意,冷的他嘴唇失色。

  这些话无疑是把他剥开,一寸不盖的展露到阿隼面前。三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不想让阿隼知道,甚至这三年内发生的事他也不愿意让阿隼知道,如今的自己更是无法面对现在的阿隼。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了三年,甚至有段日子每日每夜都在思考为什么他没有死在乌兰巴尔。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几年来他害怕极了,害怕这样的自己会让所有人失望,更是会让阿隼放弃他。

  勃律开始浑身颤抖,这让在他旁边的元澈感觉到后心生怪异。

  屋内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

  “也是,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去找过他,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听到他战死的消息逃跑了。大庆让穆格勒四分五裂,你又是大庆人,他们指不定恨了你三年,勃律能告诉你就见鬼了。”

  “我们找到的尸首是哈尔巴拉换下来的,把勃律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哈尔巴拉下毒了。”

  “说到底还是延枭那畜生害的,他把我们狼师的消息透露给了哈尔巴拉,不然哈尔巴拉不会知道勃律去了西处增援。”

  “我知道你其实是在意勃律的,除了我们,你应该是最重视他的人……”

  后面再说些什么,勃律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脚步沉浮,脚下虚无,随时都能坠入地底。

  前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屋外等着的符燚重重踩进去,开嗓就冲着屋内的阿木尔怒道:“阿木尔!你们在里面嘀嘀咕咕这么长时间,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你不要和他狼狈为奸!你要背叛勃律,我就让他把你喂吉勒!”

  “你先把吉勒喂好吧你。”阿木尔没好气地骂他,回身对祁牧安说:“告诉勃律,我们已经不在如安客栈了,必勒格安置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我们现在在那里。”

  祁牧安感到诧异:“安置了宅子?你们多少人来了上京?”

  “为了给勃律治毒,说不定要在上京住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还是有一处落脚地方便些。”阿木尔叹口气,“这次来上京的,就勃律,我,符燚,还有必勒格。”

  “只有你们几个?”祁牧安皱眉,感到意外:“只有你们几人去找那位神医?上京城比凉州大得多,你们要找到何时?”

  “这用不着你操心。”符燚嚷嚷道。

  阿木尔横了符燚一眼,对祁牧安说:“此事既然你有心帮勃律寻医,便多谢了。我们这边也会尽力去找的,有消息了会传信与你。”

  “什么消息都传到这府上就行。”祁牧安说完,忽然想到一人:“我没听勃律说起宝娜,宝娜没和你们一起来照顾他吗?”

  这话一出,周遭忽地噤声。阿木尔怪异地瞧着他,符燚更是激动,红着眼睛揪起祁牧安的衣襟,怒吼:“你还有脸提宝娜!”

  这一刻,祁牧安意识到了不对:“宝娜,她怎么……”

  可下瞬,他的话尾倏然被门外响起的一道声音硬生生打断:

  “宝娜死了……被我害死了……”

  他们三人纷纷闻声望去,看见勃律衣着单薄,面上仿若覆了一层冰霜,正黯然站在外面。注意到他们望过来,他转身就沿着来时的路趔趄跑远。

  祁牧安心里猛然揪高,甩开符燚立刻追了出去。这一刻,他终于想明白他们重逢那日勃律的情绪为何那般激烈。

  前面的人刚跑进屋中,还没关上门,祁牧安就强行推开踏了进去。这时离近了,他感觉面前的人儿由内而外散发着从未感受过的冷气,苍白的肌肤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

  “燎炉怎么熄了?”男人很快就感觉屋中并不暖和,他快速扫过屋中巨大的燎炉,结果发现里面的火势熄的一干二净。

  勃律蜷缩在榻上,用衾被裹住自己,喘气困难,颤抖着:“不是我熄的……”

  “我没有怨你。”祁牧安赶忙把炉子重新点燃,又点了个手炉,没心思细想勃律身上原本的裘衣去了哪里,从柜中取了另一件更厚的,来到榻边给他裹上。

  “你跑出去连狐裘都不穿,你能不能听点我的话!”祁牧安气的心绞疼,顺势坐在了床边,把人儿从床上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

  勃律说不出话,身上毒发的啃噬疼钻心刺骨,寒潮一遍遍席卷,他觉得自己快被冻住了。

  祁牧安牢牢环住他,炙热的手掌捂上勃律冰凉的面颊,让他很贪恋这股令他安心的暖意。

  

  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对勃律说他去叫人请宫中太医,可勃律一手攀在祁牧安的手臂上,将人摁住了。

  “别叫,别叫,没事……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勃律闭上眼睛,“这次没有之前那么疼了……我一会儿就好了……”

  祁牧安低头无声看了他良久,答应下他的话,接着哄他:“看来刘太医的针还是有用处的,明天还让他来可好?”

  勃律埋下脸,在他怀里轻轻点了一下头,动作微不可察,但祁牧安感受到了。他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试图让自己身上的热度传递到他的身上。

  男人附在勃律耳边哑声说:“你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勃律嘴角艰难地勾起来:“我问你……你真的在听到我死后就直接离开了吗?”

  祁牧安默了良久,说:“我去过西处战场。”

  “你去过战场?”勃律愕然。

  “我很绝望。我一个个翻一个个找,一直在祈祷战场上没有你,却还是翻到了你的尸体——当时我以为是你。阿木尔把尸体带走后,我便只回过穆格勒。”

  “部族里一个人都没有,很黑,很静,我就像孤魂野鬼在穆格勒里游荡。”

  “我想去找你,但我找不到你。于是我来了东越,我觉得,我还能为我的狼主做点什么。”

  祁牧安从被下寻到勃律的手掌握住,欣慰道:“不过我现在找到你了,也抓到你了。”

  他以为这些会是他永久的噩梦,会让他后半生沦陷在黑暗中再也无法脱身,但幸好,他的烛光在熄灭后仍旧来得及点亮。

  勃律精了一会儿,躲在被子里闷声说:“我以为你会把我关在这里,谁也不告诉。”

  “我不会。”祁牧安知道他在说阿木尔和符燚,“他们是你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这样做。”

  二人在屋内待了许久,久到燎炉噗呲噗呲冒着灼热的火苗,热到勃律和祁牧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知过了许久,祁牧安感觉到怀中的人儿不再颤抖时,勃律的声音再度传来。

  “可是宝娜死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

  祁牧安没有片刻犹豫,郑重回他:“我答应你,以后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哪也不去。”

  第一百七十章

  元澈蹲在外面等星星等月亮,就是没等到自己师父和那个男人出来。他百无聊赖地蹲在屋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长庭下的长草。

  拔了一会儿,他抬头去看站在院子里的陌生男人,随后扭头小声问身侧的亲兵:“纪峥,那人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 纪峥耸耸肩,胳膊上还搭着从屋门口捡起来没来得及交还给勃律的裘衣。

  “师父怎么什么人都让进府……还有屋里头那个,就是一个骗子,身子不好还吹牛说能打赢我师父,祁牧安怎么看上这么一个人。”元澈撇着嘴,双臂枕在膝上,继续在地上蹲着。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话被屋里的人听到了,没过多久,他身后的房门就从内打开。

  祁牧安从屋中走出来,先是狠狠瞪了眼长廊边的少年,之后走下石阶,来到站在院子里的阿木尔面前。

  他寻了四周,没见到另一个人:“符燚呢?”

  “他不愿意待在这,先回去了。”

  祁牧安脸色黑下来:“他都不在这陪着勃律?”

  “勃律现在稍微一受凉,寒气就会在体内作祟,这些年我们也习惯了。”阿木尔说完,视线越过他肩膀朝着屋门瞥去:“他如何了?”

  “宫中太医的法子还是有点用的,毒发至少能缓解一二。”祁牧安说。

  阿木尔点点头,沉吟须臾,疲惫地沉沉吐出口气;“我曾经以自己博览过上百本医书而自傲,然而这几年就算一直在各种医书上寻找能治他的法子,我却无论如何都治不了他。我恨自己无能,更恨自己空有纸上谈兵的能力。若是当年能更用心些,如今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这种折磨。”

  “草原上各部几乎能看的巫医我们都看过了,迫不得已下我们只得转道去了大漠,在那里待了将近一年,也只找到了一个勉强续命的法子。”

  阿木尔侧首看着木门,神情哀伤:“我知道他这些年了无生意,一直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不过若换做是我,失了家又失了引以为豪的刀刃,早就不活了。”

  他默了一会儿,继而道:“所以再见到你,我觉得勃律好歹有了活头,至少我是挺高兴你能继续陪在他身边。”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活下去啊,不活下去,还谈何去治毒,谈何去挣取这一线生机。”

  祁牧安捏紧拳头,心疼酸涩一时间涌进胸口,让他忍不住微微发颤。

  男人抿住嘴一言不发,就在阿木尔要告辞的时候,他忽然脱口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宝娜到底……”

  在他的印象里,宝娜巴不得日日粘在勃律身上,小殿下去哪她就会忧心忡忡的跟到哪,勃律此番来上京城,按理说她应该也会跟过来照顾,可是他们不仅只字未提,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勃律会说宝娜死了。

  对此,阿木尔寻思了顷刻,到底叹气说出来:“你不该提这个名字……宝娜的死让勃律一直怨恨自己,也是符燚的心结。符燚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他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有些埋怨勃律。”

  祁牧安蹙眉追问:“那场大战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木尔食指点了点手臂,说:“当我们都以为勃律死了的时候,是宝娜义无反顾和必勒格去救的勃律,但是为救勃律,她死在了乌兰巴尔,尸骨直到现在都回不了家……勃律始终觉得是他害了宝娜。”

  阿木尔苦笑:“他曾经对我说过,若是他当时没有被哈尔巴拉下毒,没有失去武功,他可能就把宝娜从野狼嘴里救下来了。”

  “狼?”

  “哈尔巴拉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训了北面的野狼,也不知道对勃律做了什么,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被狼撕咬的痕迹……具体的他不愿意告诉我们。”阿木尔深吸一口气,注视着祁牧安。

  “瓦纳也死了,他现在除了我们,只有你了。你若是让他再次失望,我们拼了命都不会放过你。”

  祁牧安再次回神的时候,阿木尔已经离开了。他怔怔站在原地良久,方才松开蜷手,转身回到长廊下。

  他从未有过比这一刻还悔恨的时候,恨他没有留在草原,没有留在勃律身边,若是他也在,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他却走了,走了三年,让勃律一个人承受孤苦三年。

  长廊下,元澈自打他们在院子里小声交谈地时候,就好奇地侧着头伸长耳朵去听。听着听着,高大的黑影就不知不觉自他的头顶罩下来,使他蓦地发觉背脊生凉。

  元澈紧张地抬头去看,见到自己师父正隐着怒气俯视自己,急忙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好,生怕一个犯错讨一鼻子的骂。

  然而他还没动,面前的男人就怒斥他:“你带着他去前堂做什么?”

  元澈想了想这个他是谁,想明白后,拘谨地站在祁牧安面前,嘟囔道:“他说他比你和常将军都厉害,要当我师父……我不信,就让他和你们比一比……”

  祁牧安觉得这个十一殿下当真是可笑:“平时没见你怎么用功,热闹倒是凑得积极!”

  元澈摸摸鼻子。果然,他今儿若是不被骂那简直是神仙下凡来普渡他,但凡戳着他脸骂出来一句,那后面定是一箩筐的话。

  跟他皇兄一样。元澈低着头,不满地撇着嘴,没敢让祁牧安看见自己的表情。

  “兔崽子!”祁牧安骂完了,最后指着他喝道:“你给我回你屋子里去!以后没事儿别来我这!”

  “哦。”元澈吸吸鼻子,背着手磨磨蹭蹭地沿着长廊往自己屋中走。

  年岁小的骂完了,祁牧安又把视线挪到另一个男人身上。纪峥猛然一抖,身子下意识刚绷直,自家的将军就快手抽走他臂弯里的裘衣,劈头盖脸地戳下来。

  “你连两个人都看不住,我看你还是去马厩待着吧。”

  话音一落,纪峥还没反应过来,祁牧安就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推开房门踏了进去,留下他一个人在长廊边上和月亮大眼瞪小眼。

  他靠在廊柱上,愤愤锤了自己一下。哪料到这件事惹得将军这般动怒,看来屋子里来的那位不一般啊。

  他苦哈哈地思考怎么讨将军欢心让他收了成命,或是等苏俞回来,让他在将军面前替自己说说好话。他可不想待在马厩里,他还想有朝一日能跟将军上战场并肩杀敌呢。

  勃律在将军府上乖乖住了下来,一连几日太医都正点从宫中出来,坐着马车来到府里为他施针。施了针再吃了药,次次都犯困,幸得府上清净,他这觉在屋中一睡就是从日中睡到日昳。

  这几天祁牧安不知在忙些什么,陪他在太医的手下施过针并一起用过饭食,就出了府门,通常都要酉时才赶回来陪他。入了夜,他就缩在外间的小榻上,守着里间心安理得霸占了他床榻的勃律。

  勃律一度还有些愧疚,但睡个一日两日的,就生了厚脸皮,更是使唤祁牧安起来比之前还得心应手。

  这日午后,勃律强撑着困意没趴在榻上打盹,而是蹑手蹑脚地出了屋,裹着祁牧安叫人从库房中翻出的一匹新裘做成的宽厚狐裘,悠哉游哉地在长廊上左绕右绕。

  绕了一阵,他总觉得这府上的人好像多了那么几个,但四周依旧安静,除却交杂的呼吸和行事动作间的簌簌,再没了别的声音。

  他忽然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去瞧身后,这眼睛转过去,竟是发现自己身后十步开外,不知何时跟了两个丫鬟,一人手上捧着个手炉,另一人抱了个看样子好像是替换用的裘衣。二人见他望过来,立刻垂下眸子,看也不敢看这个新主子。

  勃律想了想,眉毛一挑,继续拽着裘衣往前走。他向前又走了几步,长廊一转,侧边多了几节石阶。

  勃律缓缓停下来,听到石阶下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呼啸声,像是什么东西划开气流的声响,还伴着衣衫翻飞声,这是让他极为熟悉练武的声音。

  他好奇地走下去,想看看是哪个在这练武。结果伸长脖子一望,竟是几日不见的皇子。

  元澈正大汗淋淋地耍着手中的木剑,招式凛人,竟叫勃律看的不免叫好。

  看了会儿,勃律实在忍不住想找他搭话,于是好心情地扬起声音喊:“喂,小子。”

  元澈被这声突如其来叫的脚底一滑,险些摔倒。他没好气地站稳身子,眯着眼气喘吁吁看着悠闲的男子,不高兴道:“干嘛?”

  勃律问:“你知道你师父今日是去哪了吗?”

  “我怎么知道。”元澈小声嘀咕一句,甩了甩手上的剑,换了一句高声冲勃律回;“许是去宫里了吧。”

  勃律诧异:“去皇宫干什么?”

  “自然是要和我皇兄商讨大事啊。”元澈说,“他好歹是东越一个将军,被民间传的很神乎呢。”

  “真的假的?”勃律不信,“他在你们东越都干什么了?”

  元澈瞥他:“你不会自己去问他啊?或者买几个话本子,都能看得到。”

  “不说就不说,我不稀罕。”勃律和少年较起了劲,哼了一声,转眼看到他手里的桃木剑,又嘲笑起来:“你竟然用木剑?”

  元澈被嘲的面色一红,跳起脚来:“木剑怎么了!你别小瞧我!皇兄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今年课业得太傅和师父的嘉赏,他就送我一把真的好剑!”

  勃律不屑嗤笑,他把腰间习惯性佩戴的宝刀摘下来,扬手扔进元澈怀里:“练桃木剑像什么话,要练就练真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元澈手忙脚乱地接住勃律的宝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险些把刀摔到地上。

  勃律看的心中一跳,差点撅过去。他心疼地捂着胸口,黑着脸责他:“你给我小心点,这可是随我出生入死的玩意儿,你要给我摔了,我就把你扬了。”

  “知道了知道了。”元澈不耐烦地应付着,抱着刀鞘看了看,有些嫌弃。但是他握着刀柄拉开后,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刀刃上移开,被宝刀的光泽闪了眼,连连惊叹。

  元澈兴奋地大叫一声:“这刀比我见过的都要亮,还有红光呢!真好看!“

  “那是被血浸的,你个没见识的东西。”勃律气的心肝疼。

  “什么!”元澈被他这句话吓住了,捧着沉重的物什丢也不是揣也不是。他被吓得面如死灰,瞪着勃律惊恐地伸长手臂,要把刀还给他。

  “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给我这种邪物!”

  勃律慢悠悠地走过来,在少年举起来的刀上弹了一下,也不知是脆耳熟悉的叮响还是面前少年的害怕,总之让他心情愉悦了几分。

  勃律注视着自己爱刀,神情颇为自豪:“啧,小皇子,说话给我注意点,这可是曾经弑敌无数的战刀,它在战场上的时候,你皇兄都还没生出来呢。”

  “总,总之我不拿杀过人的玩意儿!”元澈皱着脸恐惧道,“你快把它拿走!”

  勃律抱臂没动,看着他怪叫一声:“胆小鬼……兵刃都是溅过血的,你不敢碰,难不成你皇兄以后再给你一把桃木剑?说出去笑死人了。”

  “桃、桃木剑就桃木剑!”元澈的声音都颤晃了起来。

  勃律扁扁嘴:“你们皇帝有一把剑——应该是上一个皇帝,有一把剑,剑下死的人比我这把都要多得多,煞气重的很,那才是邪物。”

  元澈瞪着他反驳:“你胡说!那把剑我在皇兄的书房里看到过也碰过,分明威严的很!”

  “你不敢碰我这把,却敢碰他那把真的煞剑?”勃律简直对他匪夷所思。

  “你不说,我之前又怎么会知道!”他瞧着勃律,见对方始终没动作,最终苦丧着脸,快要被吓哭了:“好吧我告诉你,我其实、我其实从未拿过这些东西!你行行好,快把它拿走吧!我怕晚上恶鬼来找我!”

  勃律一副瞧不起他的模样:“既然连兵器都不敢碰,你还练什么武。”

  “总之我不拿你的!”元澈吸着鼻子,胳膊端着刀往前伸一寸,勃律就往后退一寸。

  青年想了想:“那你知不知道你师父的刀在哪?”

  “我师父不用刀。”

  “那就剑——你知不知道?我看他这几天出去什么都没带。”

  元澈飞快地使劲回想了一下:“师父的剑……我就见过几次,他不让我碰,自然是不知道放在哪。”

  勃律闻后耸肩:“那没办法了,你就用这个吧。”

  “我不要!”

  勃律看着他没办法,舔了下唇别过头说:“算了,方才骗你的,这刀本来就长这样。”

  元澈怔了片刻,手臂都毫无防备地垂下来了:“你又骗我?”

  勃律笑一声:“谁让你这么好骗,太好玩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元澈恼羞成怒伸着手向前抓,勃律就闪身避,二人在院子里追来躲去,几个回合下来元澈一次都没得手,勃律也累的气喘吁吁。

  男子率先停下身子投了降,和少年谈和道:“你就说,你到底想不想练练真兵器。”

  元澈也停下来,皱着眉有些犹豫:“可是师父现在不让我碰……”

  勃律眼睛上翻,明显不屑:“我让你练,他不敢说什么。天天拿着个木头练,在我家里,那是要被笑话死的。”

  元澈脑袋缩了缩,半信半疑:“真的?”

  勃律头扬了扬,点点高墙外:“何止是。你现在拿着你那木剑出去,街上人人都笑话你。”他幸灾乐祸,“他们都在说,‘堂堂皇子还像小娃娃一样耍一柄木剑,简直丢东越的脸’。”

  元澈越听越赌气,可抱着刀还是有些惊慌:“可我,我不会刀啊。”他把刀完全抽出来,嚯,还是把弯刀。

  勃律哈出口气,舌尖抵着牙嫌他不争气:“啧,真没出息,我都替你师父感到丢人。”

  他走上前,把刀子夺过来又塞进他手掌心,替调整了下握刀的姿势:“刀剑本就是一家,你既然会剑,怎么能不会刀。”

  “可我师父没教过我。”手里的分量沉的他心里也下沉。元澈盯着手上晃闪闪的刀子,不安地往下咽了咽。

  勃律裹了裹裘衣,仰面思索了片刻,对他说:“你师父怎么用木剑教你的,你就先用这把刀武出来。”

  元澈看着他把刀鞘和自己的木剑都收走,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不远的地方示意他去转手上的刀子。

  元澈只得硬着头皮不自在地挥了几下,立刻去观察勃律的神色。

  勃律点着下巴沉吟:“嗯……怪模怪样的。”

  少年气的收回脚站直身子:“你说的这么厉害,那你来啊。”

  勃律耸肩,声音飘飘忽忽的:“我现在用不了刀。”

  元澈一愣,问:“为何?”

  “说了你也不懂。”勃律走过来的时候,让元澈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一丝凄凉。

  勃律用木剑敲敲他的手,拖着他的胳膊执刀抬起来:“你要学会变通,把他教你的变成你自己的。武功几乎都是互通的,你要学会拿到什么兵器就能从你的路数里变成适合这个兵器的招式。”

  元澈抬眼瞧他,疑道:“你这话怎么好像我师父也说过。”

  “是吗?”勃律斜眼瞥他。

  元澈盯了他会儿:“我觉得……自从你来这府上后,我师父变了好多。”

  勃律感兴趣地收回手,偏了偏头:“怎么说?”

  元澈努嘴:“反正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打哪来的阎王,那脸冷的把我吓死了。”

  勃律幻想了一下情形,忍不住笑出声。笑过后,他垂下眼帘,失意问:“你师父什么时候来的东越?”

  “三年前吧,好像不到三年,总之也快了。”元澈说,“相处久了就发现我师父这人平日里除了不怎么搭理人,其他都挺好的,我坏了事儿他冷着脸也能帮我收拾烂摊子。”

  勃律点头附和:“你说的没错,他有时话是少了点,不过脾气确实挺好。”

  “是吧。”元澈谈及这些有些骄傲,“况且我师父好厉害,当年和大庆一战,他带的兵宛如天兵天将,不仅救了我朝将危的池城,还把大庆打的屁滚尿流。我虽没亲眼所见,但自打那之后民间都在传战场上的浴血的麒麟面,威风极了。”

  勃律问:“麒麟面?”

  “是啊,我师父除了剑不让我碰,还有个对战大庆的麒麟面具,金灿灿的,特别好看。”元澈猜测,“许是因为他曾经是大庆人吧,怕在战场上碰到认识他脸的人。”

  勃律耳边听少年一直在叨叨叨个不停,自己却不做声了。他眼神落寞,思绪情不自禁飘到了远方。

  曾几何时,他也有盏麒麟面,不过现在应该早就不复存在了。

  府内二人相聊甚欢,祁牧安毫不知情。他从额尔敦塔娜那里出来后,上了马直奔皇宫。

  他轻车熟路的走到炀清殿外,殿外的中官看到他来了,转身便进殿通传,不多时就谴下殿内侍女,让他一人进去。

  殿内燃了醒神的熏香,一踏进去,铺面的清爽直钻他的脑海。祁牧安略微感到不适,却没展露异样,直径走到桌案前,向着案后身着龙纹的天子恭敬行了一礼。

  “起来吧。”元胤蹙眉阅着折子,见他来,放下笔杆揉了揉眼穴。

  “可是有进展了?还是草原来的那位开始帮忙了?”

  “有进展了。”祁牧安说,“我向他的人了解到那张路引是从何而来了。”

  “哦?”元胤抿了口茶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祁牧安将从额尔敦塔娜和商贾那里打听到的事同元胤细细复述了一遍,面色沉重:“此事怕是事关东越朝廷。”

  元胤持杯盏的手一顿,目光犀利:“你是说,朕的朝堂上,有人和勾结草原?”

  “下面的人贪图来路不明的银两,上头的人断不会只贪这点小利。”祁牧安说,“背后一定有大的阴谋。”

  在胤承帝沉思中,男人续道:“还有一事,他们告诉我,有像草原来的人曾在天府酒坊出现过。”

  元胤沉思后道:“朕知道了。”

  “需要我去查吗?”

  元胤却调侃他:“罢了,你还是好好陪着你府里的小殿下吧,这件事朕让瑾昱叫人去查。”

  祁牧安了然颔首:“朝廷上那边……我不便揣测,但既然你我合作,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若我这边发现什么,是……”

  “你直接进宫面见朕,若朝廷上真有异心之人,这事不便先让瑾昱知道。他知道了,就是朕在把他置身于水火之中。”元胤撤下腰间一块玉佩,放到桌案上推给祁牧安:“你凭此物,可随时进宫。”

  祁牧安低眸瞧了一眼,上前把东西揣进怀里。

  禀完此事,元胤继续批阅奏折,边批边说:“对了,十一在你那里如何?”

  祁牧安眼皮无缘无故一跳:“你要不放心,就迟早把人接回来。”

  “怎么?你这做师父的管不住了?”元胤笑话他。

  “他在那里吵到我了。”

  元胤一猜就知道这个“我”背后另有其人:“朕看是扰到那位草原的小殿下了吧?”

  祁牧安眉心一蹙,不说话了。

  “他若犯事,你就把他锁在屋子里就行,总之这一个月罚他哪也不许去。”

  祁牧安点头应下,之后殿内回归寂静。元胤好奇他为何还不离开,抬头将扫过去,祁牧安似乎正等着他这个动作,偏首冲屋外说:“你宫里的侍女,挑几个给我。”

  元胤默了一息,放下笔杆笑道:“你还真是毫不客气。”

  祁牧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原因:“你宫里的人细心,能照顾好他。”

  元胤盯了他会儿,大笑几声,叫来屋外的中官,让人吩咐去办这件事。公公得命,冲祁牧安笑呵呵得哈腰,领着人去挑宫女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祁牧安今夜回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府上静悄悄的,唯有长廊两侧上方悬挂的灯彩还在燃明。

  以往这个时候,他只能在硕大的府宅里陷入孤寂。可今日不同,彩灯的朦胧温暖着长长的廊腰,让他一步步踏入记忆里的旖旎乡。

  他步伐未免快了几分,然而在来到屋外的时候又忽然停住。屋内没有点烛火,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漆黑。他蹑手蹑脚推开门之前,向门两边守着的小厮颔首示意退下。

  他反手轻轻阖上屋门,踏着透过纸窗洒进来的点点月辉星光,慢慢向里间走。里面燃了个巨大的燎炉,从燎炉身壁上的空隙中,可以看见内里跳跃的火光,在屋中稍稍照亮了一步的距离。

  祁牧安褪去身上披的外衫,将其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而后轻声点燃一个烛台,端着走到榻前,想去看看榻上熟睡的人儿。

  他借着火光用目光柔情描摹了一遍榻上裹着层层被褥和狐裘的睡颜,转首把烛台搁到一旁的高几上,然后刚想屈膝上榻,谁知榻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勃律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披着狐裘窝在衾被里,靠在榻壁上,瞧不清眼廓里的目光。祁牧安的身子在看到他面上的明暗时随之一顿,但很快就想继续前倾,怎料下一瞬,他就觉腰上被踩上了一只脚掌,抵住了他的动作,冰凉的温度顺着布料透进自己的肌肤上。

  祁牧安僵住不动,低头看着从衾被中伸出来踩在腰腹上的脚,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勃律不解,声音丝毫没有睡醒的沙哑,就像是一直在等他一样。

  祁牧安笑着把他的脚掌抓在手心里,贴着自己身子往上移了移,帮他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他动作继续斜倾,膝盖蹭着已经压上了被边。

  勃律的脚收不回来,只得被他摁着,膝盖快要弯碰到下巴上。

  祁牧安低声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

  “我又没聋。”勃律不安地蜷起脚趾,腿上用力想把人蹬开。

  “没准不是我呢?”祁牧安笑意更甚。

  “除了你,还有谁会敢爬我的榻。”勃律蹙起眉,蹬不开已经快要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只好无奈呵他:“给我下去。”

  祁牧安装没听见,虽然松开了他的脚,但是变本加厉地又往前趴了趴,直接抱住了勃律,埋进他的脖颈间。

  勃律只觉脖子里一阵温热,吹的他竟然感觉到了热意。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偏了偏头,尽量不让自己的脸颊碰到祁牧安。

  “你别得寸进尺。”勃律的手在被下使劲推着男人的肩膀,可惜祁牧安纹丝不动地伏在他身上。

  男人贪婪地嗅着身下人的气息,过了半响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勃律被他这样抱着浑身不自在,干瘪道:“睡不着。”

  “在等我?”祁牧安笑起来。

  勃律古怪地瞥着他埋在脖间的侧脸:“你怕是喝多了?”

  祁牧安被呛也没生气,反而逗他:“生气了?因为我没早些回来陪你?”

  “我为什么要生气。”勃律感觉坐的难受,双手撑在榻上挪了半寸,在身上重量下压下挺直腰背。

  怎知他刚调整好坐姿,祁牧安就趁他不备,揽着他的肩膀一齐侧倒在了榻上。勃律睁着眼看着这个男人顺其自然地躺在他对面,手还紧紧抱着他,呼吸还扑在脖间。

  “我回来听府上的人说……你一下午都在元澈的院子里?”

  勃律伸出一节食指抵着祁牧安靠近自己的胸膛,阻止他再往前贴,过后才道:“午后闲来无事,就继续逛逛你的宅子长什么样子,不知不觉就走到他那里了。”

  “我怎么听说……你还教他习武了?”

  勃律无奈:“你的人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他们都不干活吗?”

  祁牧安闭上眼睛感受着怀中人的存在,呼吸轻缓,感觉四周都安稳了下来。

  他已经许久未曾享受这般宁静了。

  “我让他们多看着你的,我不在府上,怕你出什么意外。”男人小声道,“不过你以为还是少和他见面。”

  “为什么?”勃律皱眉不爽。

  “先皇十一子年纪尚小,性情浮躁,喜爱玩乐,我怕他冲撞了你。”

  勃律静默了须臾:“我又不是胳膊断了或者腿断了,怎么你说出来我这么废物。”

  “我没这个意思。”祁牧安蓦地将人搂紧,“我是怕你还发生上次的事情。若哪日我不在你身边赶不来,可如何是好。”

  上次的事情?勃律想了想,了然了,是说那小子拽着他顶着凉气非要和他师父比武的那次。

  勃律沉口气:“我就是看他好玩……一直耍桃木剑,傻气死了,就用我的刀点拨了几下。”

  这下换祁牧安沉默了。男人头抬起来一点,问:“你让他碰你的刀了?”

  勃律闷闷“嗯”了声,看着祁牧安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有异议”。

  祁牧安抿抿嘴,重新把头枕回去。

  “你这师父当的真丢人。”勃律道,“我像他这个时候,都有自己的刀能骑马随父汗上战场了,你却还给他用木剑。”

  “他还没到时候。”祁牧安只这样说。

  勃律冷笑:“连兵器都没碰过的鸡崽子,难怪没到时候。”

  “这也是他皇兄的意思。”祁牧安说完,忽地笑出声:“你才认识他多久,为什么要为他打抱不平?”

  勃律扁嘴:“我午后看了,他挺有天赋的,也聪明,一教就会。此等人放在我们草原,那可是未来最英勇的战士,我稀才。”

  祁牧安接连笑出声:“就像你一样?”

  “那是自然。”勃律的语气不免都沾上了几分骄傲。

  祁牧安一直笑一直笑,笑地勃律皱着眉黑下脸,不断推攘着他,嘴里骂了一串什么。

  祁牧安听不懂,支着耳朵去问他背着他说什么浑话。

  勃律没好气道:“谁让你当初不好好学,现在听不懂活该。”

  “你莫冤枉我,当初可是你日日监督着我,我怎么会不好好学呢,况且你这说的定不是些什么好话。”祁牧安话落,环着勃律的手忽然在他身上捏了捏,惊讶道:“你是不是丰了点肉?”

  勃律更气了:“你试试天天除了吃就是睡,能不丰胖都见鬼了。”

  祁牧安笑地弯起眉眼;“那等我忙完这几天的事情,改日陪你出去走走。”

  勃律听他这样说,顿时忘了方才的话根,好奇起来:“你在忙什么?”

  “没什么。”祁牧安淡道。

  见他不愿意说,勃律也没了心情问,生着闷气干巴问:“去哪?”

  “你想去哪?”

  “不知道,我又不熟悉上京城。”

  “我想想……”祁牧安吸着他的气息沉吟片刻,“我们可以先去西市,那里有游街的狮子,还有各种杂耍,壮观的很。”

  “除却这些,西市还有一家酒楼甚为味美,届时我带你去常常东越名菜,你定喜欢。”

  “东市没有西市热闹繁华,却也是人来人往。东市有一家远近闻名的乐坊——”

  勃律打岔:“乐坊?和柳烟斋一样吗?”

  “柳烟斋?”祁牧安一愣。

  “就是沪城里的柳烟斋,我打仗时候去过,美人无数,香气沁人,到处都是透着粉红的纱幔。”

  祁牧安立刻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也回想起来他似乎同自己提过,沉声道:“乐坊是乐坊,你说的那是妓楼……你怎么去过妓楼?你当时打沪城才多大?”

  勃律两眼一翻:“和军里的人去凑过热闹——你不用管,你继续说。”

  祁牧安咬住后牙槽:“乐坊里面只有乐师和歌姬舞姬,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座乐坊里不仅能听到中原的乐器,还能听到你们草原乃至西域的乐器,甚至还能见到曼妙的舞姿。他们是下诏进过宫,给皇帝奏过乐的,镶了金边的远近闻名。”

  勃律问:“给皇帝奏过就闻名了?”

  “给皇帝奏过那在民间可是沾了金光的。”

  勃律脸拉下来:“你去听过?”

  “闲暇时跟常衡听过几次。”

  “也看过?”

  “看过什么?”

  “舞姬啊,你不是说曼妙的很吗。”勃律冷哼,“曼妙到让你忘不掉了?”

  祁牧安愕然一瞬,立刻笑出声,覆在勃律耳边说:“那自然是没有我的殿下好看的。”

  “当年你生辰上,那场祭舞才是一等一的绝艳,与之相比,这世间的任何舞在我眼中,都不及那一次惊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炙热的呼吸吹拂在勃律整个侧脸和脖子上,吹得他又热又痒。他缩了缩肩膀,在昏暗中腾的红了脸,紧绷住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也不知道阿隼看到他这副样子没有。

  祁牧安还在吃吃地笑,离他极近,二人之间气息交融,又有空中燎炉的火气,氤氲的很。

  勃律恼怒,一掌寻到祁牧安搂在自己身上的手重重拍了一下,又加上膝盖弯曲踢上他的腿,怒道:“抱够了吧?抱够了就给我滚下去。”

  祁牧安听话地慢慢松开手,当真撑起身要下榻。身边人乍然离开,让勃律感觉到了一点凉意,也不知是心上还是皮肤上,总之让他不适应地拽了拽身上的狐裘。

  祁牧安坐起来后,勃律本以为他会直接离开,正打算闭上眼睛让他吹灭烛火,怎料忽而就觉唇上一湿,瞬间入鼻一股更浓烈的属于阿隼的气息。

  勃律惊诧地立刻睁开双眼瞪大,却只能在烛火离开高几、光亮散退的一霎那,看见祁牧安离开时得逞的笑意。

  当晚勃律恼羞成怒,裹着被褥念念叨叨,把这个重逢后越来越不要脸的登徒子从里到外翻来覆去搓揉剥开再缝上骂了一个遍,简直把人骂透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祁牧安没让勃律等太久,这日待太医走后,他抱着几件新做的衣裳,把人从榻椅上的狐裘里剥了出来。

  “干什么?”勃律捂着胳膊上刚扎的针眼不让他碰,转身就要抬脚回到榻椅上。

  祁牧安说:“带你出去玩。”他没让他的脚再次沾上榻垫,半抱着人往回拉一点距离,就开始替他更衣。

  勃律拍了几回他的手都没拍掉,索性无奈道:“你可是都忙完了?”

  祁牧安没顾上答,而是伸出胳膊上挂着的衣衫,带着无法忽略的喜悦说:“我让人新给你做的衣裳,你快瞧瞧喜欢哪件,我们今日就穿哪件。”

  勃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衣衫,面无表情地裹好身上还未褪去的大氅,就要往榻椅上坐。

  “哪一件也不喜欢,还是身上穿的最舒服。”

  他现在身上穿的除了狐裘是祁牧安为他准备的,其余都还是从凉州带来的。那边挨着草原,衣衫质地也和草原大差不差,穿的更为习惯些。

  祁牧安看勃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把衣裳放下蹲在他面前好声问:“你不是很想出去走走吗?怎么今儿不乐意了?”

  勃律手肘在一旁的花梨木炕桌上,托着腮帮子,耷拉着眼帘瞅面前的男人。看了会儿,他说:“你太忙了,让你陪我我感到好罪过。我不打扰你,你去忙你的吧。”

  祁牧安一愣:“事情都处理完了,我不忙了,能陪你出去。”

  勃律别过头阴阳怪气:“人家皇帝器重你,你别随便敷衍,我听说让他不称心了,是会掉脑袋的。”

  祁牧安从这句话里想明白了,笑出声,身子往前蹭了蹭,挨着男子的腿笑道:“哪来的脾气,怎得愈发做作了?”

  勃律刚要发火,低头去看人,眼神却瞥到了祁牧安腰间垂挂的极为熟悉的香囊。

  男人还在说:“闷着气不好,若是我的问题,何不同我说说,我又哪里做的惹你不快了?”

  勃律在这句话尾地地方收回目光,心情突然好了不少。他在祁牧安疑惑地目光里先是扬起嘴角勾了勾,而后又下压。

  祁牧安正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心上人在偷着乐什么,就见他飞快变了脸,气呼呼道:“你让我等了两天——虽然我知道时间并不长,但我还是很不开心,而且你在做什么却一点也不告诉我。”

  祁牧安瞧着他的模样,当即破笑出声:“那你想问什么?”

  勃律盯着他,仿佛能从他脸上把真相揪出来似的。末了,他昂了昂头问:“你这几天到底在给那皇帝做什么呢?”

  祁牧安收了音,静了一息才说:“此事和你们的路引有关,也事关东越朝廷。”

  勃律困惑:“路引?我们的路引没有问题,那个商贾说不会有问题的。”

  祁牧安说:“正因为没有问题才是问题。你们的路引追溯下去来路不明,很可能和东越朝廷上的人有关联。勃律,这件事你不用管,所以我才没告诉你。这是胤承帝的国事,让他自己解决。”

  勃律默默听完,嘟囔一句:“好吧。”

  祁牧安看着他重新好言道:“既然我交代完了,殿下,现在我们能更衣了吗?”

  勃律哼哼两声,从榻椅上站起来:“勉为其难吧。”

  祁牧安把他扶起来,捧起榻上的衣衫一一在青年眼前展开,一件件展示,问他:“喜欢哪件?”

  勃律皱着眉对着几件又青又蓝的衣衫,一瞬间后悔从榻上站了起来。

  祁牧安也看着手臂上几件衣裳,想了想,从中抽出一件替勃律做了决定:“穿白的吧,你穿白的好看。”

  勃律不满地瞅他:“你哪知眼睛看出我穿这个好看了。”

  “两只都看出来了。”祁牧安帮他换上新衣裳,不知不觉贴近了好几分,呼着热气覆在耳畔低声道:“第一次穿的就是白衫,好看至极。”

  “什么第一次……”话还没说完,勃律的思绪就想到了他们在河边的混乱,顿时抿紧嘴,狠狠瞪着神情愉悦的男人。等衣裳换好,披上厚狐裘,他使劲推了面前人一把,踏着重步走出屋子。

  祁牧安在后一路紧追,追到身侧了大掌一握,不由分说地伸进狐裘里攥紧勃律的手,好言细语地道了歉,赶紧给他的狼主梳顺毛发。

  祁牧安边走边说:“下个月就要到太妃寿辰了,上京城近日很热闹。我听闻今儿西市有从凉州来的异族商人,我们去看看吧,没准有你喜欢的东西呢。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下来。”

  “或者,我带你去珍品阁看看,你不是爱刀吗,那里也有很多江湖上的稀世玩意儿。”

  勃律抽了抽手没抽动,身边人攥得太紧,把他发凉的手都捂热了一点点。青年往狐裘里缩缩脖子,就在祁牧安以为他不会理自己还要继续讨好下去的时候,他忽地开了口。

  “我要吃上次那个糕点。”

  “哪个糕点?”祁牧安不解。

  “就你上次买回来的,很甜很好吃的,花花绿绿的糕点,那个叫纪峥的端来给我吃过。”勃律回想了一刻,“听那小子说,叫什么瑞什么斋?”

  经这么一说,祁牧安想了起来。勃律吃点心喜欢甜的,那是他专门让人去上京有名的糕点铺子福瑞斋特意给勃律买的。

  “就知道你喜欢。”祁牧安泛着开心,“好,我今日还给你买。”

  “多买点,上次都被那小子吃完了。”

  “好,每种样式的都买些。”

  听他这么承诺,勃律心里喜滋滋的,也就忽视了手上源源不断的力度和热度。

  他们刚走过长廊,踏到通往前院的石子路上,忽地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脚步声,紧接着,少年的幼音就大声响在其身后。

  “师父!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元澈噔噔噔地从长廊那头跑下来,跑了一半,感觉来不及,就翻身快速从长廊边跃下,踩着草地三两步跨到了祁牧安和勃律的身边。

  祁牧安皱着眉,脸色不悦地看着跑近的少年,下刻就斥道:“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从廊上跳下来。”

  “知道啦知道啦,下次不会了。”元澈拍了拍沾灰的衣衫,背着手嘀咕。

  “还有,我不是让你老实待在你院子里吗,你跑出来干什么?”祁牧安没看到这些天看管他的纪峥,问:“纪峥呢?”

  “后头呢。”元澈话音刚落,一道男子的身影就从长廊上轻扬跃下,站在祁牧安面前向他和勃律行了拱手礼。

  “将军恕罪。”纪峥喘口气,指着元澈告状:“这小子跟脚底抹油似的,溜得忒快了。”

  祁牧安听完,瞪着元澈怒道:“你长本事了,看来我府上是关不住你了?既然你不听我的话,我明日就直接把你丢回宫里,让你皇兄好好管教你。”

  “别,千万别,皇兄会直接把我锁起来的。”元澈赶忙慌张摆手,悄悄打量着祁牧安的神色,脚底往勃律身边蹭。不知为何,他这时觉得还是站在这个男人周围,他师父抬手的时候才不会伤及无辜。

  勃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往旁边迈,不让他挨着自己。他一边不断避着元澈一边问他:“你跑出来干什么?”

  元澈揪着他的衣服不让他动:“太闷了,这府里唯二的闲人就是你我,你不去找我玩,我快要无聊死了。”

  祁牧安一气之下重重从勃律裘衣上拍下少年的手背,疼的元澈嗷一嗓子跳起来。

  “元澈,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没事儿别来找他!”

  “为什么啊?”少年觉得不公平,扯开嗓子冲祁牧安叫嚷:“我觉得他挺好的,挺厉害地,之前是我小瞧他了,我道歉。”

  勃律禅了禅裘衣,淡道:“你前日还骂我没用。”

  “你不也骂我了吗!”元澈无辜地抱着手,怼了回去。

  祁牧安一个头两个大,命令纪峥把人拎回去。

  “我不回去!”元澈在纪峥伸手的时候一下子跳起来,蹦到了勃律身后。他抓着青年的裘衣晃来晃去:“你们是要上街吗?带上我吧,行吗?”

  祁牧安眼尾一跳,再次拍下元澈的手:“不行,你给我滚回院子里,在府上老老实实待着,若是被我发现你又偷跑出去,回来定揍你。”

  “你们都出去自在了,就知道关着我。”元澈蹲在地上开始撒泼,“你们不能这样关着我,上次我没错,是他们绑着我去赌马的……”

  祁牧安头疼的很,没管地上的人儿如何耍无赖,叫纪峥赶紧把少年拉走,之后揽着勃律便要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哪料他这一手却没把勃律揽走。他诧异地回头去看还站在原地的人儿,只见勃律歪着头注视着地上的元澈,随后踢了踢。

  “喂。”

  元澈缩回被他踢到的腿,扬头看他感到纳闷。

  勃律瞧着少年问:“赌马好玩吗?”

  元澈一听,立刻如捣蒜般点头:“好玩,特别好玩。”

  “那我这次带你出去,你下次带我去赌马。”

  元澈和祁牧安听到这句都怔住了,但很快,少年率先欢天喜地地窜起身,拍拍衣上粘的草粒子,声音雀跃:“行行行!好好好!”

  他在勃律胸脯上拍了两下,扬头挺胸,嘴角地笑都快比肩头顶的光朱:“我元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就这样一言为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西市熙熙攘攘,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周围到处回响着商贩的吆喝声,在嘈杂中隐隐还能听见横穿草原来到此地做交易的西域商人的驼铃声响。繁闹的大街衬着不久后的喜庆,果真热闹非凡。

  可在街上,有一人走在其中却面色不佳。

  祁牧安黑着脸,独自往前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不放心地去看身后的人。勃律和元澈倒是在后面走的悠闲,东瞅瞅西瞧瞧,一个比一个稀罕。

  祁牧安无奈,叹口气快步折回来,捞起勃律的手腕道:“跟在我身边,别走丢了。”

  勃律好奇的目光从一个卖着花钿玉石的小摊上收回来,问:“你方才说,太妃寿辰,外面才会这么热闹?”

  祁牧安牵着他点头。

  勃律迷惑:“这个太妃是何许人?怎么她一过寿,这城里就这么热闹。”

  祁牧安捏了捏他的手腕,带他避开扛着满是风车的小贩,解释道:“此人是现在东越乃至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

  勃律还是不明白,压低了声音再问:“你们中原地位最高的女人不是皇后吗?”

  这话还不够小声,后半句被元澈听了去。少年咬着刚买来的糖葫芦,含糊说:“我皇兄可没皇后,他连一个妃嫔都没有,整日除了炀清殿就是往太傅那里跑,指不定我东越日后得出一个古往今来第一位君后了。”

  祁牧安道:“等不到那时候,你皇兄就退位让贤了。”

  元澈咔嚓又咬下来一颗山楂:“那你赶紧劝劝他,让他要退就把位子留给九哥吧,我可受不起。”

  祁牧安没搭理后面的少年,向勃律继续解释:“先帝和先皇后被害,如今这位太妃膝下无子,是辅佐胤承帝登上皇位的女人。”

  勃律道:“我记得他不是太子么,上位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当年出了点乱子,我一个皇叔几个兄长谋反篡位,险些害死他。”元澈淡道,“不过我那时候还小,具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太傅因为他是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

  少年落下眼睑,几口嚼完了嘴里的山楂:“所以我才不想坐那个位子,太危险了,如今还有人对其虎视眈眈,我会睡不安稳。”

  祁牧安往后瞧他一眼:“你皇兄把你当储君养,你就这么不争气?”

  元澈哼哼两声,明摆着抗拒。

  勃律咂舌,感叹一句:“皇帝还有人上赶着不想当的。”他知道,他们草原征战中原,除了扩疆土,其次就是为了奔着当这天下共主去的。

  “若不是太傅因为他差点死了,他能坐那龙椅上一辈子,现在怕了,就拉我上去。” 元澈白眼一翻,之后看着勃律转了转眼珠子,笑了起来:“看你这么稀罕这个位子,不妨我去给他说说,让他把椅子让给你?”

  祁牧安一听,当即生气地踢了他一脚:“你说的是什么话!”

  元澈闪身避开,看着祁牧安说:“我看师父你也不错,你要不也去试试?”

  祁牧安又一脚踹上去:“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你这是在把你家祖祖辈辈的东西拱手让人!”

  元澈吐着舌头毫不在意,突然目光瞥到一个有趣的物什,趁祁牧安不备,从他手里把勃律拽走,二人朝着另一边不远处的小摊跑。

  祁牧安骂了一声,赶忙和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保护的纪峥一齐追了上去。

  元澈领着勃律双双停在一面张着大伞的小商贩前,摊子上插着一根根竹签,上面立着各不相同的五彩斑斓人模样的小人儿,正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对着勃律笑。

  青年咳嗽两声,拢好裘衣把胳膊从元澈手里解救出来。他盯着摊子上的东西,越看越好奇,问:“这是什么?”

  “面人儿啊。”元澈怪异地瞧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凉州哪个地方来的。”

  祁牧安在这时从他们身后上前,推开元澈挨着勃律的身子,先是把人瞪了一眼,而后冲勃律感兴趣的样子道:“你喜欢这个?”

  勃律还没开口,就见那边的少年伸出食指开心扬声:“来,照着我的样子捏一个。”

  “我也要。”勃律学着元澈的样子也伸出一个手指,滞了一下,从自己面前挪到祁牧安面前指了指:“捏一个他。”

  “得嘞。”商贩开始揪面团,照着两人的样子揉了起来。

  祁牧安见状好笑一气,掏出两块碎银子丢到铺子上,反指着勃律道:“那再给我捏一个他。”

  商贩笑吟吟地收了银子,不多时就把三人的面人儿捏好了。

  勃律接过来,拿着不笑的小人儿,放在祁牧安脸边来回比对,蓦地赞叹:“手艺真好,捏得好像。”

  元澈扁着嘴,低头打量着自己的面人儿,质疑道:“是吗?为什么我的这么丑。”

  “那是因为你长得丑。”勃律毫不留情地下狠嘴挖苦。

  然而就在元澈呲牙咧嘴恼的想要回嘴的时候,有一人急急忙忙穿过人流向着他们跑来,来人直奔祁牧安,附耳快速说了几句,随后就见男人的眉宇越皱越深。

  元澈见周遭气氛不对,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勃律也觉出了一丝异样,举着面人儿看着祁牧安,等他开口。

  待来人退去,祁牧安面色沉重地把自己手上勃律样子的面人儿交到青年手中,对他肃道:“营中临时出了点事需要我去处理,对不起,这次不能陪你了。”

  勃律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不着痕迹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声音听不出喜怒:“知道了,你去吧。”

  祁牧安招来纪峥说了几句,转首见勃律落下的眼帘,紧张地抿抿嘴,好声道:“纪峥会跟着你们,你和元澈好好在这玩,别乱跑。晚上我一定赶回来,明日再陪你出来可好?”

  勃律不耐烦,手指却悄悄攥紧两根竹签:“婆婆妈妈的,你还走不走了。”

  祁牧安仍是不放心,担忧又害怕地盯着勃律,直把勃律看出窟窿来。

  勃律知道他在想什么,重重叹口气:“我不跑,他俩我谁也跑不过。”

  听到这话,祁牧安才放心离开,走之前不知又和纪峥交待了些什么,就见接下来这个男人对勃律是寸步不离。

  “师父真宝贝你,若不是你也要了这面人儿,今儿这银两还得我自己掏。”元澈在他身边嘟囔,“不过他不在也好,小爷带你好好玩玩也是一样的,他在这总要数落我。”

  勃律转着手中的两个面人儿,放在一起头挨着头磕了一下,又怕敲坏,赶忙拿着离远了些。他心不在焉道:“你师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你也赞同他的话?”元澈哀嚎,“怎么就没人问问我乐不乐意呢。”

  勃律鄙弃他:“你生在这世道,就得担起你的身份和对你子民的责任,这道理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你竟然什么也不懂,活该被骂。”

  元澈还在一边嘀嘀咕咕,一腔的好心情被这两个人接二连三的一桶水浇灭:“我还打算带你去看看新奇的东西呢,你这样说我不带你去看了。”

  勃律才不稀奇他说的,忙着自己左顾右盼寻找感兴趣的玩意儿,忽然他神色冷凛,脚下猝然刹住,死死盯住一个地方。

  元澈朝前走几步没见他跟上来,疑惑地退回来,踮着脚尖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瞧见,只能瞧见熙来攘往地人流。

  元澈站回脚跟奇怪道:“你看什么呢?那里有好玩的吗?”

  ——他看见了一个像是穆格勒部的人。那人穿着中原衣衫,样貌在他记忆中隐隐浮现,好像何时去大帐的时候见过,但并没有特别记在心上。

  勃律眯住眼睛,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才发现今日他换衣裳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佩戴他的刀。青年咬住后牙槽,突然拽住元澈,牢牢把他抓在手上,甩手推给了纪峥。

  元澈脚下趔趄,惊呼大叫:“你干嘛!”

  “公子?”身后,纪峥急忙伸手扶住小皇子,疑惑询问出声。

  “把他护好了。”勃律沉声道,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和小巷相衔的拐角方向,拨开人群快速朝那方走。纪峥一见感觉不对,立刻拎着元澈也跟了上去。

  可是勃律眼见着就要靠近那人,身前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把他生生拦了下来。勃律刹住脚步,飞快抬头看了一眼究为何人,意料之外竟是常衡。

  他又去看前方拐角的方位,发现此时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懊恼地暗骂一句,静静注视着常衡不说话,眼中隐隐有怒气。

  “殿下。”常衡站在他们面前,先是朝被揪起衣襟模样狼狈的元澈拱手行了礼,而后又转到眼底的青年面前,停顿了一下,说:“可算找到你们了。随本将走一趟吧,皇上要见你。”

  “皇兄要见我?”元澈大惊,挣脱着就要逃,奈何纪峥抓的牢,他挣了两下没窜动。

  “不是见殿下,是见这位公子。”

  “见他?”元澈听明白后就不动了,看着勃律满脸惊奇,心道这人到底犯什么事儿了,皇兄竟然指名要见他?

  “见我?”勃律也感到意外,“他见我作甚?”

  常衡看了元澈一眼,说:“我们抓了一人,皇上请你去辨一辩。”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宫道上。

  元澈抱着手走在他们后面,探头探脑地去听面前常衡和勃律的对话,心说真奇怪,这两人怎么看起来好像认识似的。

  他望望身后来时的道路,只有寥寥几个低头来往的宫女,便没了旁人。纪峥因为进不了宫,被独自留在了宫外,现在他后面没人,想到一会儿要见皇兄,只觉后脊发凉。

  宫道宽广,稍微有一点风就激得勃律咳嗽。青年捂紧裘衣,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我杀了你那么多人,你看见我怎么还能这般心平气和?”

  常衡揣着手,一点将军的样子都没有:“草原和中原的冲突又不是在你这辈才出现,何况和我交战过的又不止你,你看看祁牧安那小子,曾经战场上打的分外眼红,现在还不是要坐下来和和气气地下盘棋。”

  常将军直视前方,咂舌感叹:“你们这些小子啊,一个个都是前途无量。虽处世不同,但道相同,就不该被困住。”

  勃律想着他的话默了会儿,道:“祁牧安是谁?”

  “祁牧安是我师父啊。”后头,元澈原本正想着逃跑,但听着听着觉得这二人的对话愈发奇怪,紧接着就听到这句,他便再也忍不住谴了出声。

  少年往前并肩了几步,道:“你到底怎么认识我师父的,这么久了竟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亏他还这么在乎你,白瞎了一番心。”

  勃律这次没有怪气回去,反而怔住,手在裘衣下悄悄上移,摸上心口的位置。谁也不知道,他这几年在里面一直揣了片绣着字的香囊残布,想了就掏出来摩挲看看,始终不离身。

  可那上面绣着的中原字并非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

  “哦。”勃律恍惚地轻声出口,心虚空了不少。他偏了偏头,有些神游地说:“他曾经和我说过……说你同他讲过许多天下之道。”

  常衡嘿一嗓子,感到意外:“他竟是连这事儿都同你讲过?”

  “嗯。”勃律落了落头。

  常衡感叹:“不过说来也巧,我这胳膊不仅在你身上栽一次,和他交手也栽一次,如今看到你,我便全部晓得了,终归绕来绕去,到底还是佛家常念的‘缘分’二字啊。”

  元澈被他们这二人对来对去的话讲的一头雾水,好奇心渐胜,全然忘了自己要逃跑的事儿。

  “他同我讲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敬佩。”勃律淡道,“所以有机会了,也同我讲讲你的道吧,让我听听究竟哪里好了。”

  常衡偏首瞧着身侧的青年,端详着他淡漠的面庞没有出声。当年战场上骑在马背,惹得他一眼就称赞的飒爽儿郎似乎早就不复存在,给世间独留下来一位被折断了爪子的濒死成狼。

  这时,元澈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炀清殿外。巍峨的殿堂牌匾高挂在头顶,让少年情不自禁往后缩着脚步,抓住时机欲要逃跑。

  常衡眼睛不眨一下就预判了少年的动作,先他一步大手一捞,把人摁钉在了地上。随后,将军向殿外候着的中官道:“还要劳烦公公先通传一声。”

  中官哈着腰笑眯眯地进去通传,不多时便走出来,先是向常衡和元澈行了一礼,而后侧身让路:“将军,快些进去吧,皇上等许久了。”

  “公公辛苦了。”常衡颔首,随后三人一齐踏了进去。

  勃律踏入炀清殿,一眼就看到了殿中央地上用木头刻出的房屋和山川地形图,他留心打量了几眼,像是某个城的地形,但又不像城池内的布局。

  这些木制的房屋交错,远处还有连绵的山脉,委实壮观。他视线落到远处,发现尽头相连的似乎还有一些,整块面积快要占据了一半的殿堂。

  “怎么,小殿下喜欢朕这殿内的这些东西?”

  忽然,侧方传来一声笑,惹得勃律闻声望过去,只见胤承帝头戴金灿高冠,身着一身明服,正坐在案后看着他。

  勃律跟着人站在案前,就见一旁的男人忽地抬手划过半空,跪地朝着坐上的人行了大礼:“臣常衡,参见陛下。”

  元澈揉揉肩膀,不情愿地晃着身子弯下腰跪地,也伸出手拱了拱,埋头小声唤道:“皇兄。”

  元胤笑吟吟地目光从他们几人身上转过,转到勃律的时候,唯他一人仍旧笔直地站在桌案前方,冷着脸对上他的视线。

  元胤呵呵笑道,扬手往上虚虚扶了扶,对常衡说:“爱卿请起。”

  “谢陛下。”

  元澈也想跟着起身,然而上头撞下来一道威严的声音直钻他耳朵里:“没让你起。”

  元胤瞪着他:“胆子肥了,谁让你出来的?”

  元澈哼哼唧唧地直起上半身,跪坐在殿堂的理士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手里还握着的面人儿,脑袋朝勃律的方向随便扬了一下,说:“他。”

  元胤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就听勃律朗声承认了:“对,我让他陪我的。”

  胤承帝就此没说话,范苦恼。要是把这位草原的小殿下惹了,祁牧安那个家伙能和自己翻脸。

  于是他选择先不管还在地上坐着的少年,笑脸相迎上勃律,第一句先嘘寒问暖:“小殿下这几日过的如何?”

  元澈应声抬头看了看勃律,对这称呼更加疑惑了。

  “还行吧,就那样。”勃律淡道。

  “那不知小殿下替朕查出人了吗?”

  “我何时答应你了?”勃律蹙眉。

  “小殿下那日答应朕的话都忘了?出尔反尔?”元胤笑道。

  勃律扬起头:“交易本来就该你来我往。我答应你的前提是你让我离开那里,可惜你没有做到,这件事就算作废了。”

  元胤笑呵呵:“可朕方才还听你说这几日过的不错呢,既然过得不错为何想着离开。”

  勃律冷漠道:“你听错了,分明是还行。”

  元胤笑起来像极了一只狐狸,让勃律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笑还跟哈尔巴拉的不一样,越看越能拉人不知觉就淌进水里,应付起来得打十二分的精神。

  勃律厌恶地蹙眉:“你今日若是叫我来只是问候这些,我觉得已经被必要再讲下去了。”说完,他就要转身欲要离开。

  胤承帝惋惜地叹口气:“小殿下,你应该清楚,你现在是走不出上京城的。祁牧安的府外有朕的人,只要你踏出府一步,哪怕半步,他们也会告诉朕你今儿做了什么。”

  勃律停下身子,狠狠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你的身份如今处在上京,迟早会被朝中有心人发现,届时祁牧安可保不了你,所以如今选择和朕合作才是上策。”元胤道:“小殿下不妨先去看一看我们这边抓到的人,再重新考虑。”

  勃律直接拒绝:“我不见,我不是祁牧安那个傻子,我也不怕你,我不和你做这笔交易。”他转身直接迈步:“就我能不能走出这上京,你等着瞧便是。”

  可他才迈出去两步,就被常衡伸手拦下了。勃律抬眸瞪着他,而后扭头看向上座的人,怒道:“你今儿把我拦下,明儿我的人就掀了你这上京!”

  元胤却不慌不忙,也不紧不慢道:“小殿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抓到的是什么人吗?”

  勃律怒气冲冲:“你们抓到谁,关我何事。”

  常衡快速开口:“此人是草原人,你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

  青年猛然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常衡道:“我们是在一家赌坊抓到的,只有他一个人,似乎在等什么人,却被我们捷足先登。”

  勃律抿住嘴,过了须臾将信将疑地呵了一嗓:“你们如何辨出他是草原人的?”

  “凭这个。”元胤从桌案上拿起一枚东西,递出来由离近的常衡接过,再转递到勃律面前。

  勃律在看清楚这东西的时候蓦然睁大双眼,一把夺了过来。这是穆格勒大帐的令符,上面刻的是草原字和他部的图腾,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双手微颤,呼吸发凉,思绪渐渐不清又渐渐合拢。

  座上的胤承帝观察着这位草原小殿下的神情,仍旧笑着问:“如此,小殿下还愿意去看一看吗?”

  勃律阴下面孔,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符令在手心里捏了捏,而后沉重的放回常衡手上。

  将军把符令还到皇帝的桌案上,还没退下去,就听元胤笑着说:“地牢阴冷,朕给你准备了个手炉,爱卿,替朕给勃律王子端上吧。”

  常衡应下,端着手炉回来。

  勃律接过手炉,跟在常衡身后阴沉着脸往外走,走到门口了,元胤又在后面叫了一句:“你手里的东西,要不先放在朕这里?免得一会儿脏了。”

  勃律气恼地看着手上两支面人儿,冲冲踏回来塞到一脸发懵的元澈怀里,临走了不忘吓他一句:“你若给我弄坏了,我就把你揉了做面人儿。”

  炀清殿的殿门合上,殿内静了好一会儿,元澈才咽了咽,在地上扶着身子问他皇兄:“这人……这人他到底是谁啊?”

  元胤眼睛都不愿意给他施舍抬一下,盯着手上的奏折问:“你以为他是谁?”

  “他说他是凉州来的……师父不也是从凉州进,而后到的上京,我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认识的……”但现在听到他皇兄和此人的对话,看来并非如此。

  “你觉得他是东越人?”元胤听后好笑。

  “他说……他长那样,是因为祖上有西域人……”

  元胤终于从奏折中抬起头,盯着地上的元澈一改往常,肃道:“十一,看人可不能只看表象,听人言亦不能只信其面。”

  元澈紧张地飞快咽了好几下。

  元胤瞥向殿门:“你以后是要登上朕的位置的,那么必不可少要和草原打交道,就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朕告诉你,他可是草原穆格勒部落的三王子,那个和东越交战了无数次的人。”

  “你给朕长点心眼,以后少和他接触。”

  元澈跌在地上精神恍惚——原来他第一次给自己说的那些话,不是骗他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地牢果真同胤承帝说的那般昏暗阴冷,他攥紧手上的手炉都无济于事。幽深的石道就像是一口巨兽,悄无声息地寸寸吞噬着他。

  勃律被常衡领着无声往里走,每走几步就能在一处墙壁悬挂的烛台下看见一个士兵。他警惕的眼睛不停地在四处转悠,偶尔能看见几个黑漆漆的铁牢里关押着不知是些什么人。

  勃律觉得骨头有些疼,内腔里忍不住要咳嗽。咳嗽声在寂静的地牢内显得尤为响亮,一声声传到黑暗,再由黑暗传回来。

  “到了。”常衡在他连续咳了几下后站住脚跟,对他说。

  勃律顺着常衡的话朝这间牢内望去,里面栓着一个人,劈头乱发看不清脸,浑身都是抽打过的血痕。

  常衡让人打开牢门,对勃律说:“我们已经审过一次了,什么都不说。”

  勃律抬帘瞟眼常衡,冷笑一嗓,跨着步子朝里踏进去。

  里头被铁链吊起来拴住的人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勉强支起头往上看。来人背对着外面照进来的火光使得正脸一片漆黑,让他一时辨不出是谁,但总归不是前不久审他的东越士兵。

  那人哑着嗓子讥笑起来,笑了几声神思清晰了,正巧眼睛也适应了黑暗,逐渐看清了不断靠近的人的面相。可这一眼,却叫他宛如见到了鬼,吓得瞪大双眼,嗓声噎在了喉咙里。

  来人那张脸本该已经随着草原的风化为尘砂,如今却从地下、从深渊中爬了出来,正如鬼魅站在他的面前。

  “殿……三殿下……”男人张着浸了血的嘴惊恐叫道:“你是人是鬼!”

  “你觉得我是人是鬼?”勃律在看到男人抬起头露出的面容时,眉头狠狠拧住,面若寒冰。

  他印象里见过这个人。

  男人恐惧地望着勃律,剧烈挣动起铁链,嘴里嚷嚷着:“你没有死……”

  “延枭和你们说我死了?”勃律轻蔑,“他除了说我死了,还说了什么?”

  “说他是如何勾结哈尔巴拉搅得草原尸横遍野,还是说他如何亲手杀了大可汗?”勃律一步步冷静地踏过来,手指在裘衣下却捏着手炉,指尖用力过度的发白。

  男人不停的哆嗦,像是在看厉鬼。

  “我应该见过你。”勃律盯着他的面孔轻声道,“你不妨替我想想,我是在哪里见过你?”

  男人仍旧抖着不吭声,似是还没从震惊中晃过神来。

  勃律垂下头想了想,复又抬起:“我猜猜,是大帐?你是大帐原先父汗身边的人?”

  男人的视线默不作声地从勃律身上看到青年的后面,就是他身后那个人,带着人把他抓到了这里。

  勃律见他不说话,了当冷道:“延枭派你来上京城做什么?你们还有多少人在这里?”

  男人忽地大笑,狰狞着嘴脸低吼:“三殿下,不妨你告诉我,你如今又为何在这里?”

  勃律冷笑,听他继续说下去。男人盯着青年后方的东越人:“没想到对草原最忠心耿耿的三王子竟然勾结中原!”

  男人狞恶大笑:“哈哈哈,我忘了,你在穆格勒早就死了,早就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三殿下了,你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我们至少跟随可汗是在为草原而战,你没死,却如老鼠般缩在这里,甘愿当东越脚下的烂泥。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伟大的天神!”

  “你们为草原而战?”勃律嗤声,手背青筋暴起,掺着中了毒的脉络委实可怖。他继而冷道:“不,你们是为延枭那个畜生的一己之私在战。”

  “难道你们现在就没有勾结中原吗?你敢说延枭没有和哈尔巴拉勾结大庆?看清楚了,你们才是背弃穆格勒背弃草原和天神的人。”

  男人狞恶:“可汗带着我们征战四方,我们是草原入主中原的勇士,大庆认同我们,届时天下穆格勒定会占三分,史册会留下我们辉煌的战绩!百年后,穆格勒仍会歌颂可汗!”

  “可笑至极!简直妄想!穆格勒入主中原何须让大庆认同!”勃律大怒,突然甩袖几步上前,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冷道:“延枭不会只派你一个人来,说!城中到底还有多少人!”

  男人只是吸气吃笑,窒息的笑,得意的笑。

  勃律呼吸一沉,手指蓦然松开再没了力气。他退了半寸,声音像是乍然坠入冰谷:“既然你不说,我有的方法让你开口。草原就该用草原的规矩,我看你们在延枭手下是安逸太久了。”

  地牢内的声音传不到地上,胤承帝依旧在炀清殿等着青年,就像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样。

  果不其然,他再次听见门外的声响,就断定是勃律来了。

  青年的面庞比离去时还要苍白,但脚步出奇地很稳。他阴暗地眸子进来后看了眼还留在殿内的元澈,把元澈瞧得冷汗不停地往下流。

  “十一,你先出去。”胤承帝于座上率先开口。

  元澈早就不想在炀清殿继续待下去了,听到自己皇兄这般下令,脚底就像是摸了油,飞快从勃律的身后跑了出去,吱呀一声关上门,就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他。

  殿内重归安静,勃律不着痕迹地捏起手,把沾了血的手指严严实实地缩在裘衣下。

  座上,元胤笑着打破沉寂:“小殿下此去考虑的如何?”

  勃律闻声抬头,冷着面孔顿了好一会儿,才哑音开口:“穆格勒部在上京城曾有个消息坊,他们此次就是利用这家消息坊来传递碰面的消息。人共有八个,但我估计不止。”

  元胤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愣了一下:“勃律殿下当真慷慨,就这么轻易把你部的消息告诉了朕?”

  “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了,皇帝你听不听信不信取决在你。”勃律毫不避讳龙威,直视他:“但是他们,我的人会抓住,让你的人都停手。”

  元胤沉吟片刻应下,笑道:“朕还以为你会再多想一想呢。”

  “我有条件。”勃律直言道。

  “勃律殿下请讲。”

  “我要东越在必要时,给予我族人于凉州的庇佑。”

  元胤感到意外:“不知勃律殿下这话是何意思?”这三王子不是没死成到处寻医的吗,穆格勒有了新可汗,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穆格勒如今因战事分裂,凉州外最近的部落小叶铁铊部,是我的盟友,我狼师和鹰师的族人尽在此地。”勃律盯着上座的明黄,“我要你在必要时,引他们进凉州。”

  元胤收起嘴角的笑意,神色不明。他竟是没有发觉,草原这档子事儿,比祁牧安说的和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上京城外,昌王兵军营。

  祁牧安钻进军帐,放下随身佩剑。他刚处理完军中的事情,如今打算回帐中喝口水,便欲上马回城兑现和勃律的诺言,今夜一定回府。

  他帐中壶中的茶水已经凉了,但并没有在意,仍旧倒了一杯仰口灌入口。喝完水,刚把杯盏撂在案上,帐外匆匆跑进来一个男人。

  祁牧安闻声回头,见是自己的副将兼亲兵,苏俞。

  “怎么回事?”他皱眉问。

  苏俞五指抓拢腰间佩剑,急道:“将军,上京中来人快马传信,说公子被胤承帝召入宫了。”

  “什么?”祁牧安当即脸色大变,快速抓起一旁的佩剑大步出了军帐。

  外头,有一个昌王兵中的老副将刚要进去,就见自家小将军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将军直接翻身上马,他要汇报地话都没说出口,就见祁牧安后头跟着苏俞,二人双双策马跑出军营,回神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撮马尾巴。

  祁牧安一路上胸腔里的心跟着马一起颠浮,他不明白胤承帝专挑他不在的时候召勃律进宫是为何,他担心那个笑面虎为了东越会把勃律押在宫中。

  果然他不能离开勃律半步。

  他们的马都是好马,蹄子撒的快,很快就从军营跑回了上京。他二人直接策马扬蹄驻在了宫门口,祁牧安把剑扔给苏俞后,掏出元胤交给他的玉佩出示于宫外禁军,方才被放行。

  他脚下加快,黑着脸穿过长长的宫廊,恨不得飞檐走壁直接从炀清殿上掀块瓦砖跳进去。

  他到宫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宫内燃着比他府上还要亮一倍的明火,他想回去也要吩咐人多在廊上燃一些,勃律会喜欢这种温暖。

  他来到炀清殿,在外候着的中官拦也拦不住,让他直接破门踏入殿中。祁牧安怒气冲冲走到桌案前,看到元胤还在闲适地练字,怒道:“他人呢?”

  后面跟进来的公公急得不行,却见胤承帝笑呵呵地不以为意,还挥挥手让他先退下。

  “人好好的,在偏殿休息等着你呢,你急什么。”元胤抬眼笑他。

  祁牧安这才沉下气,默了良久,胆子颇大地质问:“你在我府外插了人?”

  “哦?何以见得?”元胤低头继续练字。

  “我一离开他就被你召进了宫,你还敢说没有在我府外布你的人?”

  元胤只笑,算是默认了。

  祁牧安压着怒意:“你让人把他带进宫,要干什么?”

  元胤叹息:“只是想请他帮帮忙罢了,走这一趟虽然委屈了他,但好歹事已成。”

  “行了,朕没那个闲工夫拿他要挟你,人好端端地就在偏殿呢,你去看看不就是了?若哪里伤了碰了,你再来找朕算账也不迟。”

  第一百七十七章

  偏殿并不亮堂,祁牧安踏进去的时候一时没找到里面的人在哪。他在殿内驻足片刻,忽地听见不远处的垂幔后传来一声淡嗓。

  “祁牧安。”

  这声音叫的祁牧安有些陌生。他心生局促,寻着声音向勃律走去,道:“你不要这般叫我。”

  “那我还能叫你什么。”

  勃律坐在小榻上,低着头正拿着从盆中清水里投出的帕子,用湿帕一点点去擦手上的血。

  祁牧安看到,立刻蹙眉,攥住他的手腕说:“你手上的血哪来的?”

  “去地牢沾上的。”说完,勃律白着脸咳嗽起来。

  祁牧安面色难看:“你去地牢做什么?那种地方又阴又冷,你这样把你身子往冰窖里冻有何无异?你能不能爱惜点自己。”

  勃律沉眸看着他没说话,似乎并不像和他就此这个话题说些什么。

  祁牧安注视了会儿勃律,无奈重重叹口气。他拉过勃律的手替他擦拭着,放轻了声音问:“他让你去地牢干什么?”

  “见了一个延枭的人。”勃律淡道,“他们无用,抓了人什么都问不出来,就找上我去问话。”

  祁牧安蹙眉,忽然就知道勃律手上的血是从哪来的了:“他让你去审人了?”

  “我现在还不至于一个人都问不出话。”勃律嫌弃地甩甩手,想把上面还没擦掉的血迹甩掉,却被祁牧安重新抓了回来,摁上了湿帕子。

  祁牧安一腔闷气无处发,气得梗着喉咙说:“下次我不在的时候再遇到这种事,他说什么你都不用听,直接让人去找我。”

  勃律笑一声:“他现在下个令就能让你脑袋分家,你和他作对丢的是你的命。”

  “我只是和他达成了交易,利益相等,并不是他的臣。我的兵就在城外,随时都能压城,胤承帝不会蠢到这时候动我。”祁牧安抬头认真地看着勃律,“所以不要小看了我,我现在有能力护你,不情愿做的事就算他是皇帝我们也可以不答应。”

  “以后不要进宫了,我的手伸不进宫内,你在宫中一刻我就一刻不能得知你是否安危。胤承帝这人心思深得很,我怕你受他要挟。”

  勃律静了一息:“抓人这事儿我已答应了东越皇,我明日就会去见必勒格,让他们动身。”

  祁牧安握紧他的手:“你可以不答应,让他们自己去抓人,或者我去抓也可以。”

  可青年说:“草原留下来的烂事儿理应还是由草原解决。”

  祁牧安闭上嘴,心道他嘴上虽逞着强,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他理解勃律,于是思索了须臾点头道:“好,你有需要,我府上的亲兵任你调遣。”

  两人身边回归平静,男人细心地把他的手掌上下都擦了一遍,期间青年就一直看着他。

  “祁牧安。”勃律仔细凝望男人一会儿,忽然唤了声:“你这名字,有何寓意?”

  祁牧安一愣:“我这姓,是义父用义母的姓氏取得,他们希望我禁中颇牧,随遇而安。可我做不到。”

  勃律问:“那你遇到你义父之前叫什么?”

  “当时流落在街头巷尾,早就不记得原本的名字了。”

  他声音低弱了几分:“那可有人叫过你‘玄’这个字?”

  “从未有过。”祁牧安奇怪,“你为何这么问?”

  勃律垂下头,手指翘了翘,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没什么。”

  男人把帕子撂进水里,胳膊向上一抬,飞快地将勃律刚缩回到半空的手复握住,似是一刻都离不开。

  手指间互递的温凉让祁牧安猛然想起一事:“你今日的药是不是还未喝?”

  勃律回想了一下,摇头。

  祁牧安二话不说带他起身要离开侧殿:“走,回府吃药。”

  勃律凝视他们紧紧交握的手,在出殿之前突然开口:“你怎么就来皇宫了?”

  祁牧安在前头也没回,声音拐了弯落进勃律的耳中。

  男人说:“我来带你回家。”

  勃律怔愣住,被他牵出殿门的时候才回神。殿外的月光正巧洒在祁牧安的身上,让他的背影轮廓镀上了层好看的银辉。

  他是从天飞来的苍鹰,带他找到迷途回家的路。

  勃律抿住嘴,用不易察觉的力度回握住祁牧安的手掌。

  他们二人出了偏殿,还未走上宫廊,路过炀清殿殿门的时候,自身后从明亮处传来一道声音:“这就要走了?不妨今日直接和朕长久合作如何?”

  他们回头,只见胤承帝背着手站在殿门内,也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

  胤承帝阶上居高临下道:“你如今有家回不去,何不亲手夺回来。”

  “你想要我的狼师?野心不小。”勃律这次一眼看穿了元胤的计谋:“我不会打大庆,更不会打草原,你们的事儿你们自己解决,我的族人只要能平安度日就好。”

  元胤笑着叹气:“真可惜。”

  勃律道:“不过看在这件事上,我或许可以向你提供日后我们得来的情报,只要你铭记答应过我的事就行。”

  元胤展开笑:“勃律王子放心,朕能答应保他们百年,就能让他们安稳百年。”

  勃律收回凝睇的目光,和祁牧安并肩要向宫廊延伸的远方离开。

  胤承帝又叫主他们:“别急着走啊,把他带回去。”

  祁牧安不耐烦地回头,就见元澈畏畏缩缩地跟在中官身后,从殿内缩着脖子走出来。在抬头看到祁牧安的一瞬间眼前一亮,然而转到勃律的时候,害怕地又耷拉了回去。

  ——他怎么知道他这些天是和敌人同住屋檐下,还畅所欲言什么都说!害得他在皇兄这里生生被帝王之道磨了一晚上的耳根子,幸亏太傅不在这里,不然两个耳根都要断了。

  但很快,元澈转念又一想,这事儿还得怨那人太会骗人,满嘴胡话,实属祸害。

  祁牧安打眼望过去就知道元澈脑袋里没想些好东西,不是在腹诽他皇兄就是在腹诽他。他顿时头疼,对胤承帝还留着一口无处发泄的气:“他是姓元不是姓祁,既然都回家了你这做兄长的还把人赶出去?”

  元胤笑吟吟地反问:“这十年之期还未到,你就想撒手不管了?”

  勃律听闻看向祁牧安,心里对此话猜出个大概来。

  祁牧安对此咬碎了一口银牙,让中官跟着元澈走在他们身后。

  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祁牧安才问身边人:“你们交易了什么?”这语气像是生了气,气他做事之前不先告知自己一声,轻易做决定。

  勃律慵懒道:“都是有谋之人,只许你和东越做交易,不许我做?”

  “没有……我是怕你被这个狐狸套进去。”

  “我在你眼中就变得这么没心眼了?”

  祁牧安回首看了他一眼:“我是担心你。”

  勃律拉长声音道:“担心多余了,我还没冻坏脑子。”

  说着说着二人就被中官送出了宫门。公公和气地向他们拱了拱手,就返回了宫中。

  苏俞站在夜色下已经等了多时,见将军和另一个公子出来,他赶忙上前关心道:“将军,您出来了,胤承帝没有为难您吧?”

  “没有。”

  苏俞这才松口气,对着站在另一侧的青年打量了一番,估摸着这就是那位在草原上勾了将军心魂的人。

  他对此有着不能说的意见,还是规规矩矩问候了声:“公子。”问完了,又象征性地给旁边这个名头上不得不放尊重一些的少年抬了抬手。

  勃律看着苏俞简单颔下首,算是打过招呼。

  祁牧安领着人来到马前,对勃律忧心道:“我来的匆忙,只骑了马,没有马车。”

  勃律扫眼高大的马:“我没事,可以骑。”

  祁牧安默默犹豫了片刻,这片刻内勃律已经抓着马鞍要抬脚往马背上踩。男人立刻回神,急忙扶着人上了马在马背上坐稳,而后自己也蹬上马背,坐于勃律身后,将人环于双臂间。

  “苏俞,你把他送回去。”祁牧安在马上瞟眼孤零零的元澈。

  男人应下,扶稳腰侧的佩剑看了看少年,笑起来:“十一皇子,请上马吧。”

  “你要我和你骑一匹?”元澈一阵恶寒。

  “不然殿下要迈着腿回去吗?”苏俞笑问。

  元澈撇嘴,介于师父还在这,不敢开口让人拽着他骑得马回去,在马蹄旁磨磨唧唧晃晃悠悠,就是蹬不上去。

  祁牧安看在眼中,当即斥道:“你再不上马,我就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

  “诶呀,我上,我上!”元澈拧着脸艰难地跨在马背上,心里不服气地把宫里头龙椅上的人和身旁这些人都默默嘀咕了一圈。

  然而他还没坐稳,苏俞就翻身跃上马,扬起绳缰,两匹马应声朝着将军府的方向奔出。

  这一路上颠得元澈晕头撞向,到府外的时候都是眼冒金星滑下马背的。他吐着气心悸大喘,指着苏俞骂骂咧咧:“我再也不要和你骑一匹马了!”

  苏俞笑道:“殿下想骑下次也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元澈顶着月亮一屁股坐在府外石阶上回神,看到勃律什么事儿也没有一阵清风地从他身边走过,苦哈着脸满心地自我怀疑。

  ——这人看起来病怏怏地比自己都弱,听他皇兄说身子还有病,比几年前大相径庭,怎么越看越不像,不会又是张着嘴骗来骗去诓他师父和皇兄的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夜深人静,一片漆黑,唯有屋内的燎炉还在不灭地燃着旺火,暖热整扇里间。勃律安然躺在榻上裹着被衾熟睡,呼吸时深时浅,看似睡得很安稳。

  他好像自从来到这里,知道有人在外守着,就一直睡得很沉。

  但今夜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眉头紧蹙,落在榻上的五指紧紧揪住被面,埋在褥中的身子渐渐发抖,额间的冷汗越渗越多。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挣脱梦境,但感觉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一口一口从肩膀啃着他的骨肉,獠牙咬进去陷得极深,还在不断向外用力撕扯,仿佛要把皮肉撕开。

  或许已经撕开了。

  他浑身都好痛,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疼的呜咽,疼的发颤,最终猛然惊醒,可是入目一片黑暗,这让他恐惧不已。

  勃律急促喘息,忽地半扶起身子,在黑暗中沙哑惊慌喊道:“阿隼!阿隼!”

  外间守在小榻上的祁牧安并没有完全睡死,自第一声响起时他就倏然睁开双眼,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飞身下榻跑了过来。

  “怎么了?”祁牧安点燃了榻边高几上的烛台,烛火亮起后,他才看清勃律满面的苍白色。

  白的吓人。

  祁牧安心惊,登时把不断惊恐颤抖的人拥入怀中。然而怀里的人似是还没从梦中缓过神,仍在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牢牢攀上祁牧安的手臂,过了须臾,似是身上梦境中带出来的堪比真实的疼痛渐渐散去了些,他慢慢伸手捂上肩膀,发觉那里并不是鲜血淋淋,也不是血肉模糊。

  祁牧安看出他状况有异,顿时猜出些许。他把人抱紧了些,试探着低声问:“梦魇了?”

  勃律慢慢平稳了呼吸,感受着锢在身上的热度半阖上眼睛,就连神经都安心地放松了些。他靠在祁牧安怀中,鼻音几不可察地闷出一声,似是在回答男人的话。

  祁牧安的下巴搭在他头顶,视线稍稍下移就看到勃律捂住的肩膀。他目光顿住,想起在照料勃律的时候,看到的他身上那些不新不老的伤疤。

  有些是自己记忆中曾经看到过的,怀中人年少时留下亦或是二人一起经历过的,也有些自己不曾见过,应该是这三年里添上的。

  祁牧安待他平静了些许,才轻声问:“梦到什么了?”

  勃律深呼吸一口气又幽幽吐出,靠在祁牧安怀里闻见熟悉的味道让他十分安心。他整个人松懈下来,哑着嗓子低声说:“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

  “若是不相干的旧事,你不会被梦魇住。”

  怀中人沉寂下来,许久不说话。

  祁牧安心知这是说中了,于是顺势问下去:“我一直很想问你……你身上那些我没见过的伤,哪来的?”

  勃律沉默一会儿,闭着眼睛喃喃说:“被狼咬的抓的,都有。”

  祁牧安绷紧嘴,末了问:“是在乌兰巴尔伤的吗?”

  “你听阿木尔说的?”勃律脑袋挪了半寸,寻到祁牧安臂弯中一个舒适的位置枕下,云淡风轻地说:“你猜对了,就是被他的狼咬的。”

  这话一落,勃律明显感觉祁牧安的臂力环得重了几分。

  祁牧安这时候或许知道了在他们谈及宝娜时勃律是何种心情了,他自责,懊恼,悔恨,或许还有一刻后悔以狼闻名草原。

  哈尔巴拉用少年最引以为傲的狼来伤害他,他想象不到三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是梦见那时候的事了?”祁牧安颤着不易察觉的嗓音问。

  “或许吧,醒来就忘了。”勃律没发觉,长吁口气。

  祁牧安牵强着松气:“看来我说不要去皇宫是对的,你还非要同我唱反调。你看,去一趟地牢,今晚做噩梦了。”

  “我没有和你唱反调,也没有做噩梦。”勃律闭着眼不认。

  祁牧安吃吃低笑两声:“现在还心悸吗?”

  勃律闭着眼感受了会儿,觉得还是有一点发冷汗,就弱弱点了点头。

  男人见状有些得寸进尺地贴近怀中人的耳朵,吐息问:“那……要我陪你睡吗?”

  勃律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没作答也没拒绝,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但祁牧安知道他没睡着,怀中人的呼吸声不是入睡时熟悉的高低深浅。

  祁牧安了然一笑,吹灭高几上的蜡烛,褪去一件衣衫,拥着人裹着热气挤进被褥中。

  黑暗下,勃律的背脊贴在祁牧安滚烫的胸膛上,一阵一阵的热源延着后背递进他心口,让他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他能感觉到男人揽在他腰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过后稍稍抬起点想要往哪个方向移,但最终还是落了回去。

  如此反复,磨得勃律更是睡不着了,气的眼尾直跳。

  他没好气道:“想摸就摸,你手热得很,别来回划拉。”

  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这才抬起手往下,朝他的腰腹上覆,盖了一会儿又伸过胸前,抚在另一边的肩膀上,这个姿势把他整个人都叩进了男人的怀里,之后就不动了。

  勃律身子一僵,愣住了。

  祁牧安第一次盖住的位置,是他们救下吉勒的时候,被尖牙刀划伤的地方。之后揽住的,就是他方才捂上的肩膀,那里有一片丑陋的被狼撕咬过的伤疤。

  他逐渐地松下肩膀,让身后人拥的更严实了些。

  祁牧安抱着许久不曾一起同榻而眠的人,嗅着令他痴迷的气息,似乎填满了他这几年失了魂的空缺,也把他的心重新塞满。

  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没过多久,怀中人突然用力后蹬了一脚他的腿,身子想要从他怀中逃脱,努力朝墙壁的方向挪。

  勃律气道:“你还是离我远点吧,滚回你外面睡,你顶到我了。”

  祁牧安舔了下唇,没松手,可是声音沉了几分:“我不动你,你睡你的。”

  勃律在暗处翻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白眼,还是强撑着倦意往怀抱外逃。就在他两条腿快要踩上榻壁的时候,突然身后人一个毫无征兆的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沉重的力气压得他困意瞬间消散,刚要大叫,就被耳廓上一个扑朔的灼热气息吓得吞了回去。

  祁牧安在他耳朵边上咬了一口,随后鼻息贴着面颊缓慢下移,在嘴角处滞留了好一会儿,才滑着倒在枕上,埋进后脖中。

  勃律全程不敢动,瞪着一双明亮的瞳孔,惊地呼吸都不敢喘。

  他现在打不过这人,真要兽性大发对他干什么,在别人府邸里他估计喊破了喉咙都没人来救他。

  祁牧安见人一动不动的,似乎猜出了他所想,笑出一声,宽慰道:“睡吧,我不闹你。”说完,他就真的闭上眼睛呼吸渐匀。时间久了,勃律也就放下了戒心,软下僵硬的身子。

  后面的夜色勃律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困意泛滥睡过去的,总之后面的人真的安安分分没再有所动,就这样抱着他睡了一晚上。

  翌日一早,他是被门外的敲门声唤醒的。醒来后他发现仍被男人环在怀里,有一条手臂略略发麻。

  他不满地拍拍祁牧安,男人也不知是刚醒还是醒了一会儿了,总之起身的速度很快。

  今早端水置膳的丫头变成了两个生面孔,进来见两位主子也不敢太高抬头。见到勃律从里间拖拉着才穿了一半的衣衫走出来,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对着他埋头齐齐屈膝行了规矩的礼,拘束的很,看的勃律头皮发麻。

  “你往哪跑?”祁牧安一把将青年重新捞进里间,在屏风后替他继续穿戴繁琐的衣衫。

  “那两人是谁?我没见过。”勃律盯着祁牧安头顶,皱着眉问。

  祁牧安头也没抬,正贴心地覆在他腰间系腰绳:“我从宫里要来的,宫中出来的侍女细心,我让她们专门跟在你身边伺候。”

  勃律偏过脑袋:“我不需要,别让她们一直跟在我后面,烦死了。”

  祁牧安抬帘扫他一眼:“你就当是我在管着你。”

  勃律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不满的情绪。他又想起昨晚的事儿,结合着刚才祁牧安擅自做的决定,他被长衫罩着的腿厌烦地蹬了蹬,踢上祁牧安也不道歉,还故意多踢了几脚,蛮横的像个山大王。

  “你们中原的衣服真复杂,穿好了吗?”

  祁牧安无奈,一把叩住勃律的腿,将其轻轻落回地上,直起腰道:“好了。”

  勃律鼻哼一声,先转身走出屏风,坐在桌前吃了没两口,只觉那俩丫鬟站在旁边跟棵松似的,站的他浑身不舒服。

  勃律筷子一撂,没好气地对姑娘说:“你们两个出去。”

  两个丫鬟一愣,看着祁牧安不知如何是好。祁牧安无法,只得依着勃律,说:“先出去吧。”

  她二人应声退下,关上房门。屋内,勃律默不作声吃了一半,忽然慢悠开口:“我一会去找阿木尔他们。”

  祁牧安说:“好,等太医施完针后,我和你一起去。”

  勃律缩缩胳膊:“今天不扎了,要给我扎成马蜂窝了。”

  可这话放在祁牧安这里容不得拒绝:“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勃律愤愤看着他,后半顿饭吃的十分不痛快。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今日太医来的早,许是祁牧安提前叫人传了信,勃律刚用完饭没多久就来了。

  一个时辰后,祁牧安送走太医,折回来给勃律披上狐裘拿上手炉,二人上了府外备好的马车,向着阿木尔他们落脚的宅子而去。

  宅子离将军府有点距离,外面街上人又多,他们马车转悠了许久才到。

  彼时已经快要晌午,阿木尔刚踏出宅子,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正疑惑的时候,车帘被人掀开,从上面落下一个身着玄服的男子。

  男子落地后没有面向他,而是扭身朝车上伸手,搭下来一个着深衣的男子。

  阿木尔把勃律打量了来回,啧了两口——这人数日不见,被别人府上养的愈发娇贵了,活像一个天潢贵胄。

  “你们怎么来了?”阿木尔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进去说。”勃律先踏上石阶朝里走。

  阿木尔本要外出的身子转身又折了回去,跟在勃律身边担忧问:“你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好?”

  勃律晃晃肩膀:“你看得出我怎么样?”

  阿木尔咂舌实说:“我觉得你过的挺滋润的。”

  勃律横过去一眼,就在阿木尔以为他又要怪气的时候,青年哼哼两句:“吃香喝辣,确实挺好,比你们这小宅子好多了。”

  祁牧安笑出了声。

  阿木尔看着他俩,越说越觉得他不争气:“专门为了你置办的,结果你赖在他那里就不走了。”

  “那地儿比你们这大得多,住起来舒坦。”勃律捉摸着,“不过还是皇宫大,我去看过了,那里住起来肯定更舒服。”

  他说:“你们什么时候争点气,给我把皇宫打下来,也让我去那椅子上躺躺。”

  阿木尔语塞半响:“你这张嘴现在能不能吐出点人话。”

  勃律刚要呛回去,忽然,一道声音越过前院传来:“你去了皇宫?”

  三人顿住脚跟,见必勒格拧着眉头站在屋外,直勾勾盯着勃律。他们立了片刻,青年率先再次迈步,朝着屋门走。

  必勒格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几日不见,你就拖着你那半截身子犯病往东越皇手里送命?”说完,他冷视着其身边的中原男人,话却是对勃律说的:“这么想死,我看你干脆滚回草原自生自灭算了。”

  必勒格有一瞬冒出后悔当初救下他的念头。

  祁牧安警惕地注视着必勒格,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揣着一堆摸不清的心思,叫人看也看不透猜也猜不透,他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会变得和勃律走的那么近。

  青年不耐:“啧,又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是他非要请我去,你在这冲我嚷什么。”

  “你还能活着,真是命大。”必勒格用道不清是何意思的目光扫过祁牧安,继而面无表情地瞥着勃律从自己身边走过,推门进了身后的屋子,站在门边处停滞下来,扭身对他伸手请着:“兄长,请吧,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商讨。”

  这称呼每每叫出来,必勒格都从头顶灌下来恶寒。虽说为了进上京城他们捏造了新身份,但按照族中血脉来看他确实算得上勃律的兄长,但冷不丁突然被这个前二十几年都不亲热的人唤出来,到底还是诡异。

  谁知这新身份才适应了几天,这个不安分的主就误打误撞被东越皇拆了真身,阿木尔回来告诉他后,他怀疑了一晚上这几年做的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简直白瞎了他们苦苦伪造的身份。

  必勒格缄默和阿木尔进了屋,祁牧安识趣的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屋外候着关上的屋门。

  屋内的说话声隔了门板听不太真切,没料到这小小的宅邸用的木料竟出奇的好。他环臂打量着勃律原本要落脚的地方,看了一圈下来,不禁对比着自家府邸,生出一些难得的自傲。

  看看这院子里都摆了些什么,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果然还是让勃律住自己那里更为放心。

  屋内,这几日住的舒舒服服的勃律把事情经过诉说过,阿木尔便拍案大惊:“延枭的人在上京城?”

  勃律靠在椅背上掀开壶盖看看,结果发现里面干涸的摊了一层薄灰。

  他撂回瓷盖:“我记得上京城有个穆格勒的消息坊,他们或许在利用这个打探些什么消息,或是做着些谋划。”

  “这消息坊大可汗即位前就建立了,你就这样把穆格勒的秘事告诉了东越皇?他比我们先找到怎么办?”阿木尔不可思议。

  必勒格开口:“这地方能安然无恙立在东越数年,就连东越朝廷都不知道,可不太好找。”

  “你可了解什么?”勃律看向他。

  必勒格冷淡道:“我曾经也只是略听过一二,不过这东西就是舒利用来传递东越一些消息的,也不知道现在被延枭用成了什么样子。”

  “看样子现在不只是递消息这么简单,背后定有所举动,这怕是打算从内溃东越呢。”勃律看见另一边的茶壶,伸手又去掀看里面有没有水,散漫道:“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再进趟宫,从那个人嘴里撬出来。”

  必勒格出声:“这件事你考虑好了?要去帮东越?那可是穆格勒。”

  “我有想得到的,不过就是和东越皇做了场交易罢了,其他的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穆格勒舍弃了他,他同时也舍弃了穆格勒,若说他现在在意的,唯有身边人和身于小叶铁铊部寄人篱下忠诚跟随的族人。

  必勒格这时看过来,肃道:“你做了什么交易?”

  发现这个也没有水,勃律开始有些火燥,快速道:“我换了东越皇一个承诺——我若哪天死了,你们就进凉州吧,百年内东越都会庇佑你们。”

  阿木尔立刻站起来:“呸呸呸!大白天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死不了,我们也用不着他施舍的庇佑。”

  而必勒格在他话落的一刹那问道:“此人被抓,城中可掀起波澜?”

  阿木尔不解地瞅向必勒格,没想到这人话中潜在的意思是同意勃律这样做。

  勃律知道必勒格在想什么,说:“这人是被他们从赌坊暗中抓到的,应该没有惊动任何人。此人在赌坊等人徘徊了四日,身上没任何递信的字条,我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接头的人会传给他什么,只是让他等个七日,七日内必会出现。”

  “若他们发现接头的人不见,肯定更加警觉,指不定有些藏得会更深。”必勒格说,“你若做,我们动作要快才行。”

  “那就引他们出来。”勃律沉思片刻,抬头问阿木尔:“你们谁带大帐的令牌了?”

  阿木尔为难道:“那玩意儿早就不挂在身上了,估摸着都在特勤那里。”

  勃律烦躁地颓下背:“看来还真的要再去趟东越皇那里,把牌子要过来。”

  必勒格眯眼,瞬间猜中:“你要让人假扮他?”

  勃律点头,舔了舔嘴唇:“这种接头前互相都不知道是谁,去消息坊领了令后,见面拿了消息就层层往外传,好扮。”

  “那我去吧。”阿木尔道。

  勃律静静看着他,过了会儿摇头:“不可。城中藏了延枭的人,我们现在不清楚这些人进城是不是因为消息坊,但不管是大帐里的谁,如今进城的几乎都认识你和符燚,你们再戴着令牌出去,不用抓人,你们在上京的消息就传进延枭耳朵里了。”

  这些话越说勃律眉毛压的更深,最后他实在忍不住骂了起来:“进城都能被东越皇察觉到,不亏是延枭的人,简直一群蠢货。”

  骂完了嘴和喉咙更干了,勃律连拍桌子,终于气了:“你们怎么连水都没有?我幸好没住在这破地方,客栈都比这里好,至少还有口水喝。”

  阿木尔和必勒格对视一眼,哪料对面很快就淡然自若地移开了,默默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他就觉勃律的怒视照的他浑身都在发烫,于是他猛然呼出一口气,讪笑着任命地撑起身拉门出去给他烧水喝。

  外头,祁牧安仍然直挺挺地站在离门一步远的地方,站的跟个门神似的。听见声响,他扭头正好从将合的门缝里看到勃律懒惰的坐姿,猜测道:“你被赶出来了?”

  阿木尔气笑:“你这些日子是不是惯的他手也不用伸脚也不用蹬,他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这不是你应该干的吗。”祁牧安淡道,似乎一切都很合理。

  阿木尔气的头直突突,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年草原上那个说什么是什么的人了。

  他去烧水,祁牧安就继续守在屋外,没多久屋门被从里打开,勃律揣着手炉悠哉游哉走出来。

  男子回头,见他裘衣都被不雅地姿态坐乱了,赶上前替他整理衣衫。

  “说完了?”

  “嗯。”勃律把他们在屋中谈的简要告诉祁牧安。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男人问。

  勃律寻思少顷,还是把决定告诉了他。

  男人听完后,看着勃律只说了三个字:“我去吧。”

  勃律意外瞧他。

  祁牧安说:“你也说了,阿木尔和符燚轻而易举就会被认出来,这样太过于冒险了。”

  “必勒格也可以,再不济小心一些我也可以。”勃律偏首拿余光去瞟还在屋中坐着的人。

  “族中谁会不认识你?这更不妥。”祁牧安这样说,“我去你更放心。我保证,此事一定会毫无破绽。”

  勃律目不转睛注视着他,蓦地笑一声;“你还会说草原语吗?”

  “会。”祁牧安答得很快,之后又紧接补上一句:“不会的你可以教我,你知道的,我学的很快。”

  勃律沉默,沉思后妥协了:“我们都没带令牌,我要去东越皇那里把那个令牌要过来,此事才方能进行。”

  祁牧安不假思索点头:“好,一会我就进宫,找胤承帝要令牌。”

  第一百八十章

  “我也去。”勃律说。

  祁牧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你留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内我定会带着你要的东西回来。”

  勃律不赞同,向上看了祁牧安一眼:“我要再去趟地牢,把这座消息坊的位置撬出来。”

  男人对此毫不松口:“人我去审,你以后连东越皇宫的宫墙都不许靠近。”

  勃律说什么祁牧安都不同意,最终只得不甘愿地留在宅子里等他。

  男人的动作干脆迅速,这话落下,叫阿木尔看好勃律,自己便出了宅邸,跨上马车驶向宫门。

  自从勃律回到他身边,胤承帝又给了腰牌,他踏足这高耸的红墙金瓦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前半生沉陷大庆金碧辉煌自以为的柔情,后半生违背家国颠簸东越,他这命,天生就好像是要和经历了更迭百年血雨冲刷的皇宫割不清。

  他来到炀清殿外,看到有一人散漫地站在台阶下晃着身子,也不进去,跟一闲散大爷似的,仰天啾鸟。

  祁牧安路过他身边语塞看了一眼,径直朝殿阶上走。

  这时,身后的人开了声:“欸,回来,没眼力见儿的,没看见中官守在那,容太傅在里面呢。”常衡听见声音飞快落回脑袋,冲他招招手,示意人退回来和自己一起等。

  祁牧安定住瞟了两个呼吸,寻思了会儿到底还是退了回来,两个人一个双手交叠一个站的直挺,一齐等在了炀清殿石阶下十几步外。

  常衡待人立在自己旁边,朝天又啾啾了几只鸟,才缓缓问道:“陛下应该没召你啊,你今儿进宫作甚?”

  祁牧安沉声照实答:“来取地牢里那草原人身上的令牌。”

  常衡一滞,别过头看着他迟疑地猜出缘由:“那小子答应帮陛下了?”

  “嗯。”祁牧安嗓音淡道。

  常将军笑呵呵两声,觉得这草原来的三王子还真是无情,能狠到对同族人下狠手,还要送给昔日的敌人,越想越有趣。

  他问:“那他有何计划?同我说来听听呗。”

  “你怎的跟猫一样好奇。”祁牧安被吵得不耐烦,“你天天进宫作甚?怎么不去陪你的夫人?”

  常衡摇头叹气:“小娘子脾性大,背着包袱跑回娘家了。”

  祁牧安似是早有预料:“那你还不赶紧去追回来。”

  “你懂什么,得晾她两三日,等着开始想我了念我了,我再去卖个惨哄几句,当晚就跟我回来了。”常将军转着脑筋编理由,“我就告诉她,我惹陛下震怒,陛下一气之下,踹了我,她回来打听打听真实,一准心疼我。”

  祁牧安不是很认同他这个做法,鄙弃地收回目光,任他一个人在一旁叹自己如何高明。

  他二人又站了会儿,常衡明显来的早站的久,再也站不下去,一直在那里啧啧啧个不停。

  炀清殿的殿门依旧紧闭,丝毫没有要从内打开的预兆,稳稳当当的合在褐红门格上。中官就站在大柱旁眯眼笑着注视着下面的两位,守门守得极其严实,生怕放进去一只蚊子。

  常衡逗完了鸟,百无聊赖地垂首,用鞋底一遍遍蹭着地。脑子里转了半响,想出了乐趣,抬头朝祁牧安笑了起来。

  “这太傅一时半会儿估摸着是出不来了。”常衡抱着手说,“不如咱俩在这摆一盘棋?上次你可欠我一盘,我一直记着呢,就今儿补回来吧。”

  怎知祁牧安直言拒绝:“不下,我没空。”

  “啧,你能有什么事儿,我看你现在除了在那位小王子身边转悠,清闲的很。”常衡上手就想拉他,“走走走,跟我下一盘。”

  祁牧安冷眼瞥过去,避瘟神一样抬手避开了他。但看着紧闭的殿门,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人还在宅子里等着他,这样等估摸待殿门开了再请示去地牢,怕没法在答应勃律的时辰内回去。

  他想过,冲常衡说:“你先带我去趟地牢。”

  常将军听到这话,收回手:“这地牢没有陛下口谕,你去不得。”

  “等他的口谕能等到猴年马月。”祁牧安从怀里摸出个方润的物件递到常衡面前,“有陛下的腰牌,我也进不得吗?”

  常衡眯眼盯着眼前晃来晃去的白玉牌子,往上朝祁牧安的脸看去。

  过了半响,常衡慢慢品出些不对劲来:“陛下如何把腰牌给了你?”他顿了顿,猜测道:“你和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祁牧安不答,而是举着腰牌重复一遍:“有此物,可带我去地牢?”

  常衡微抿嘴纠结片刻,看一眼殿门,随后动身抬脚:“跟我来吧。”

  他带着祁牧安来到阴冷的地牢内,刚踏进去,冷气就逼得连祁牧安都瑟缩了一下,顿时脸色沉下去。

  勃律昨日不仅进了这里,还待了挺久,身子没垮掉当真如必勒格说的那般命大。

  他一路沉着脸跟在常衡后面,在幽静的石道里,男人突然说出来的话在地牢中阵阵回响。

  常衡感叹一句:“我说,你府上来的这位啊,手法真狠。”

  祁牧安不解地看着他。也就在这时,常衡停下脚步,朝手边的牢房努努嘴:“你自己看看。”

  祁牧安越过牢房外站着的士兵,撇头顺着烛光,看到了里面关着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

  他眼皮一跳,立刻就清楚了勃律手上沾得血不是那么轻易剐蹭上去的。

  “我带你进来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常衡皱眉。

  祁牧安不答这句话,只让他命人打开牢门。常衡看着他没办法,到底还是让驻在这里的兵拿来开铁索的钥匙。

  牢门开了,常将军看他二话不说就踏进去,肃着脸在其后道:“你别把人弄死了。”

  这话也不知里头的人听没听进去,就见祁牧安走到那人面前站了会儿,而后蹲下身压着声音在说些什么,之后就见地上的人动了起来。

  祁牧安看着他颤巍地抬起头,看到他的一刻轻笑一声,似是讥讽。男人并不将其放在眼里,只低声质问:“你们的消息坊在何处?”

  “他怎么不来……三殿下怎么让个中原人来……”地上人吃吃低笑,笑地时候扯着嘴角干涸的血,扯痛了脸皮,不禁嘶了一口。

  祁牧安冷漠地看着他:“他不用亲自来,我来就足够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那人眯着眼睛努力去瞧祁牧安的面孔,晃悠着视线模糊着糊在眼皮上的血,瞧了会儿,忽地呵笑:“是你,我应该记得你……当年三殿下从可汗手里抢走了一批中原人,穆格勒显少留中原人,其中就有你吧……”

  那人恍然大悟,弱笑起来:“原来三殿下在那时候就叛族了,哈哈哈,也不过如此啊,表面讲着天神和草原,讲得自己多高尚似的……他还以为自己是狼神呢,哈哈哈……”

  祁牧安冷眸阴鸷,一掌快速叩上此人的脖颈,断了他吸气笑的声线,抵着呼吸呵道:“不要说没用的,我再问你一次,那消息坊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人艰难地咳着,眯缝起眼睛道:“这地方只有前可汗身边的人才知道……我们进城后,有人会联系我们……”

  “你不是大帐的吗?”

  “我生来就是可汗帐中的人,从始至终效忠的都是现在的可汗。”那人沙哑道,“前可汗的人,早就差不多被杀干净了。”

  常衡在牢外等了他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男人才踏出来,仍旧是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直朝外面走。

  他们对话声音太小,常衡在外听不真切,见人出来了,便吩咐把里头的人看牢了,跟上祁牧安的步子打算寻了机会问出来。

  奈何他们回到炀清殿外,祁牧安这一路都无话,分明是不想跟他说这件事。正巧这时容瑾昱从殿内走出来,人被公公送着,模样瞧上去有些微怒,但隐约从衣襟中露出的一点脖颈上红了一块,面色也薄红,不知是争吵了还是怎得,总之胸膛在不断浮气。

  太傅抬眼看到他二人,没掩住蹙了下眉,客客气气地颔首算作打了招呼,之后快步出宫。

  人走出许远,常衡靠拢祁牧安,小声道:“啧,你说陛下这是对太傅做了什么,走的那样急,生怕后面追上来。”

  “你去问问。”祁牧安眼睛都没朝旁瞥一下,独自便进了殿。常衡好奇地凝望着容瑾昱的背影,回神后才发觉身边没了人,急急忙忙也跟着进殿,祁牧安已经从胤承帝那里拿到了一块木牌。

  他刚进来,还没理会上一句,祁牧安就拱手向上道:“告退。”

  “这就走了?”常衡瞪着祁牧安的背影,嘀咕着。

  殿门关上后,殿内静了下来。可忽然,上方传下皇帝的声音,唤了他一声:“常衡。”

  常将军赶忙拢袖行礼:“臣在。”

  元胤看着桌案上的纸张,抽了一张新的覆盖在上面,说:“你让人暗中盯着点那位勃律王子。”

  常衡一愣,隐约了然,他看向胤承帝但没多问,随之应下。

  这件事说完,胤承帝便不再开口,似是心情有些不佳,常衡一时半会儿也摸不清这脾气到底是从祁牧安那里惹来的还是从容太傅那里惹来的。可他脑袋里还想着跑回娘家的夫人,于是有些难以为情地笑笑。

  元胤听到声音,一个眼神打过来。

  常衡见状忙道:“陛下,您要不打我几下?”

  胤承帝落笔一顿,一滴墨滴在了白纸上。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常衡许久,始终不说话。

  随后,常将军就被胤承帝赶出了炀清殿。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祁牧安回到宅外,下了马车,怎料正好和从另一侧回来的符燚撞个正着。

  男人在这里看到他一愣,顿时拉下脸,语气不善:“你为何找到了这?”

  祁牧安没闲心站在大门口和他吵,淡淡对他说了句“勃律在里面”,之后就扭回头抬脚踏进院子里。

  符燚再次怔住,把这话念了一遍,狐疑地跟着他走进去。本还以为这人在框他,没想到真的在屋里看见了坐着喝茶的勃律。

  披着裘衣的青年抬眼先是落在祁牧安身上,而后才注意到男人身后跟着的人,瞧清了,他皱眉问:“你这一天去哪了?”

  符燚看到勃律出现在这里,啊了半天才说出来:“去找神医了啊。”

  一旁,阿木尔急忙问:“你那边结果如何?”

  符燚烦躁地挠起头:“啧,这上京城太大了,我才刚找完城北。”说完,他想到什么,看向阿木尔不满道:“你怎么回事?你不应该在城西吗?”

  阿木尔尴尬地坐了回去,看了勃律一眼:“这人来得巧,得侍候着,我今儿就没出去。”

  符燚听他这话要发火,敢情这人今儿舒舒服服在屋子里坐了一天,有茶有点心的,只有他一个人傻啦吧唧费劲巴拉地在外面奔波。

  阿木尔看出来他要生气,想开口就此囫囵过去,然而坐在对面的勃律蹙着眉问:“这大夫就不坐堂吗?怎么听你们说找起来这么吃力。”

  符燚被这话说到了心坎儿里,立马扯着嘴皮子叨叨了起来:“嘿,说来就奇怪,我打听的时候,有人说在这个医馆,也有人说在那个药堂,结果去了全是打噱头,根本没有这号人,更离奇的,还有人说这神医自打进上京传的沸沸扬扬后,就再没人见过了,有人重金想去求医都不知从何求。”

  勃律慢条斯理地下了定义:“既然找起来这么麻烦,干脆别找了。”

  祁牧安忽然从身边伸来一只手,用力捏住勃律的脸颊,制止了他后面还想要开口的话:“把嘴闭上,这件事你没有资格发言。”

  被人这样大庭广众地掐脸,勃律愤懑地瞪着他,手里还端着青瓷杯盏,气的手都在发抖,看得阿木尔阵阵心慌,生怕这人一不小心把茶具碎了。

  他们置办完宅邸后,现在已经没多少银两了,剩下的银子除却解决温饱,都得留着给勃律求医用,这碎一个他好不容易买到的图案好看的青瓷盏,他心里得滴不少血。

  但是祁牧安很快就把手收了回来,收五指的时候蜷缩的很快,似是很怕勃律一口獠牙就这么追着咬上来。

  必勒格没眼看他俩之间的动作,他这一时刻觉得这一屋子里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正常的——不,自打三年前为勃律奔波起,他就觉得狼师里没几个人是省心的,这么长时间下来他被生生搞的任何冷静都藏不住。

  男人忍耐着突突直跳的额角,食指在一边方几上敲了敲,扬声问祁牧安:“听阿木尔说你也在找那位神医,那你找到了吗?”

  祁牧安看过去,对上必勒格的眼睛摇了摇头。他的人和阿木尔、符燚一样,一直在城中寻找,却始终找不到,当真是怪哉。

  这大夫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指不定他进城的消息都是有心人故意放出——”勃律忍不住又开口,这次祁牧安在他未说完就伸胳膊快手掐上他的嘴,把脸捏出另一个形状,让他剩下几个字支支吾吾了半响也没说清。

  勃律瞪着他,更气了。

  “先、先不说这个了……”阿木尔咳嗽两声,转手端起杯盏埋头润了润,他觉得勃律的眼神现在能一口咬死人。

  勃律气急败坏地拍下自己脸上祁牧安的手,气的胸膛此起彼伏,但还是要出言问他:“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祁牧安把东西掏出来给他看。

  勃律接过来仔细辨了辨,是他们穆格勒的腰牌,于是道:“好,那回去吧。”他起身的时候踩了男人一脚,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看见,总之下脚的力道大得很,疼的祁牧安眉头一拧,嘴巴紧绷。

  青年一副无辜的样子,对阿木尔和必勒格道:“明日辰时,我们府上见。”

  “什么府上见?”符燚听了半天都没听明白这几个人在背着他谋划些什么,等勃律握着东西走出院子了,他还没明白过来。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祁牧安坐在勃律对面,看着他闷气的模样叹口气,帮着揉了揉被自己捏红的脸颊。

  第一次上手的时候被勃律避开了,第二次才触上去。

  他边揉边轻声道:“明日就去?”

  勃律还在气头上,默了会儿还是点头:“接头人七日内必有一日会出现,而这七日已经被那人浪费了三日,又被我们浪费了一日,剩下三日,对方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现身,我们必须蹲好。”

  祁牧安想过后确实有道理,说了声行。

  勃律想到一件事,皱眉道:“那明日我在哪等你?我也进赌坊吗?”

  “你不用进……其实我最希望你在府里等我。”

  勃律听后就不开心了,原本淡下去的脾气重新升了起来。

  男人无奈,寻思了会儿,歪身敲敲车壁,不多时,外面暂时来充当车夫的亲兵的声音就凑近传了进来:“将军,怎么了?”

  “你们常在上京内走动,我问你,这长乐坊附近可有什么落脚闲谈的地方?”

  “长乐坊在城西,附近……附近还真有一家,是个叫香茗居的茶楼,里头还有上京挺出名的伶儿。”

  “距长乐坊有多远?”

  “许要走个两家铺子吧。”

  祁牧安寻思片刻,觉得不妥,再问还有没有更近一点能看到长乐坊的地方。

  小兵仔细又想了想,拍案道:“诶呀,怎得把这个给忘了,将军,我前段日子听闻这长乐坊对面新开了家酒楼,名声貌似还挺大,好像还是京中哪户人送出去的嫁妆。”

  能送一处铺子出去,说不定就是哪家有钱的嫁小姐开的。城中行商的富贵人家多,多是几辈往上就长在这里的上京人,做不了什么勾串的事,这楼里人流大,也能遮身份掩人耳目,最好不过。

  祁牧安沉吟过后,打算明日就把勃律安置在这里。

  小兵听说自家将军要去长乐坊,讶道:“这长乐坊可是天下第一坊啊,将军,您要进去,起码最少需要准备百两银子。”

  听到这里,勃律也震惊起来:“这些人真有银子,竟然选在这地方碰面。”

  祁牧安也感到奇怪,他问:“你没在那人身上搜出些什么?诸如银票?”

  “我没有……但我不知道皇帝那有没有搜出些什么。”勃律嘀咕,“我哪知道这地方进去还要银子,我就只撬了话出来。”

  祁牧安沉思:“他身上若没这些东西就能进去,说明这个赌坊也有问题。”

  勃律听后,也赞同这句话。

  “我明日会带人跟着你,你就坐在酒楼里哪也不要去,他们会护你周全,暗中调查长乐坊的事也交给他们。”说这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将军府。祁牧安扶着勃律下了马车,赶着昏暗的天色踏进府邸。

  “你让他们都去查,在外面接应你,我身边有阿木尔他们,不用担心我。”勃律说。

  祁牧安不同意,最后二人吵了几句,勃律身边还是被他安了人。

  饭后,勃律指着祁牧安把衣服换下来,男人一头雾水,但还是老实地解了衣带。

  “我在你柜子里翻出这件,你明儿穿这个进去。”勃律抖开一件不那么争眼较为普通的衣衫,左右看了看,满意地递给他。

  “你把你腰上的东西都取下来,明日就只挂着令牌,对方看到牌子会主动去找你。”勃律伸手就要把祁牧安腰上的香囊和木狼扯下来,怎料祁牧安看出他的意图,动作比他快了一步,先把东西拽走。

  勃律不满地看他:“你带着这俩,准露馅。”

  祁牧安抿抿嘴,手指摩挲了两下,道:“那我就揣怀里,行吗?你别拿走。”

  勃律啧道:“我替你保管着还不行吗,又不会给你丢了。”这句说完,他似是想到了草原上曾经抢过这人原本身上的那枚香囊,不禁笑出一声。

  祁牧安不晓得他无缘无故笑什么,只喃喃道:“这香囊我带了四年,这是你送我的东西。”

  勃律狠狠愣住,过了须臾磕绊道:“你、你记得……怪清啊。”

  祁牧安沉默稍时,向青年保证道:“我揣怀里,不会露出来,他们不会发现。”

  “行吧行吧,依你。”勃律头大,拿手指严肃点着他的胸膛:“明日我就在对面的酒楼看着,你若是出了事,我会第一时间过去的。”

  祁牧安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抓不到人,笑道:“人一定给你抓到。”

  勃律微微蹙眉,知道他这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偏过头,不太自在地说:“我是担心你……我们谁也不知道这赌坊里的情况,谁知道你要是被发现了,里面会不会冲出来一大堆人。”

  勃律回头,看着他严肃说:“所以,你给我利索的进去,把人引出来再利索的出来。”

  祁牧安瞧着他这般模样笑起来,柔声道:“好,我保证。”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元澈坐立不安地在勃律对面捧着碗扒拉着饭,整张脸都要埋进碗里。他小心慢慢嚼着,嚼了会儿偷偷从碗后去瞥勃律。

  勃律正揣着手炉端着酒盏一口一口抿着,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

  他们此刻正坐在长乐坊对面的酒楼里,从小二层往外望,刚刚好能将赌坊瞧得一清二楚。

  祁牧安今日一早拿上前一晚叫人准备好的银票,便带着勃律出了府,和已经等候多时的阿木尔他们会合。之后二人分开,兵分两路,勃律一行先去往酒楼,点上一桌子菜,斟满酒,模样在外人看来就是玩乐的公子王孙。

  没过多久,就在约定的时辰内,他们看到祁牧安缓缓从街那头闲逛而来,最终进了赌坊。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是不知今日接头的人会不会出现。

  勃律喝酒喝的心不在焉,一旁阿木尔和符燚的交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反而还吵得他头疼。

  到底是再也忍不下去,勃律磕下杯盏斥他俩:“能不能把嘴闭上,一个两个聒噪死了。”

  阿木尔和符燚飞快闭上了嘴,学着元澈的模样端起饭碗扒拉起来。

  少年却是吓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碗打翻。勃律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视线重新落回窗外。

  元澈壮着胆子,颤着声音发问:“你把……把我带出来想干什么……”

  勃律头也不转地说:“你一个人在府里不安全,不然你以为我想带着你。”

  元澈隐约知道他们此番出来是要干什么,不安地扭扭身子,小声道:“苏俞不是回来了吗……他……”

  “他现在保护着你师父,没工夫操心你。”勃律打断他的话。

  元澈悄悄瞥一圈旁边的人,觉得个个都不是好人,他真的怕这些人给他卖到山里或者绑到草原上,然后笑着拿鞭子折磨他用他威胁皇兄。

  元澈越想越可怕,打了个激灵——他顿时觉得皇兄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他当初就不应该好奇去找这人搭话。

  这时,有两人从楼梯上来,穿过热闹的人声桌椅间,来到他们面前。

  “公子,人都已经安排好了。”纪峥伸手把祁牧安的令牌还给勃律。

  青年回过头,从裘衣内的手炉上把手伸出去,接过略凉的令牌,揣到自己身上。

  必勒格坐下,自己倒上一盏水,抿了口后才道:“周围我看过了,对方若是想逃,最佳的方向是前面的拱桥,从桥横过,就能直接从西市到达东市,剩下的方位没有办法很快脱身。”

  “这里离东市很近?”勃律蹙眉问。

  “这酒楼临水而建,后面过一条河,就是东市。”必勒格说,“我听说东市的行人不比西市的少,今日河上还有花船,桥上的人定是十分多。人要是过桥跑进东市,可就比较难抓到了。”

  “那就人一出现,就把他们堵在桥下。”勃律瞥向窗外,食指在桌面上清脆地瞧了瞧,有些焦急问:“祁牧安进去多久了?”

  “才一炷香的时间。”阿木尔哀怨,“我就说应该让我或者符燚去,他那样子不像是去赌的,像是去要债的。”

  “你又没银子,刚踩上门阶就会被人丢出来。”勃律向着下头扬起下巴,“喏,就跟那人一样。”

  阿木尔和符燚伸长脑袋往外望,元澈这么一听也耐不住好奇,趁没人注意到他,也微微坐直身子向下瞅。

  长乐坊门口不知何时聚了些人,嘈杂声渐起,还夹杂着不断的嚷喊声。人群中间围着一个酒鬼,一个劲儿地非要往赌坊里面冲,被赌坊的人拿着木棍赶,奈何酒鬼也不知是醉的狠还是无赖的狠,骂骂咧咧地和对方打了起来,怀里的几块碎银子一个两个全掉在了地上。

  “无趣。”勃律看了会儿就把目光折了回来,执起筷子㧅起一快鱼肉,左右看了看,才慢吞吞地添进嘴里。

  阿木尔和符燚也把头退了回来,只剩下元澈一个人傻兮兮地趴在窗沿上,对着下头的热闹咯咯咯地笑。

  必勒格闻声向他瞟去一眼,冷淡道:“这就是皇子?”

  “是啊,跟只羊羔子似的。”勃律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㧅着菜,这次换了一道,好像是盘东越名菜。

  元澈听到有人在念自己,笑容来不急减退,扭着头想去看谁在念叨他,谁知这可好,头刚转过来,就看到必勒格那张不冷不热面无表情的脸,吓得他瞬间把笑噎在了嗓子眼里,嘴角挂的弧度也僵住了。

  他慢慢爬回来,紧张地咽了咽,老老实实地重新端坐回勃律对面。

  “额尔敦塔娜呢?”勃律突然问。

  “他们在上京城的事情差不多处理好了,估计这几日就会回凉州。”必勒格说。

  勃律盯着杯盏中一圈圈晃开的水晕,点点头:“早点回去也好,小叶铁铊部离不开她。”说罢,青年把话头落在必勒格身上。

  “你何时回去?你这么久不在族中,乌利瀚部那边没问题吗?”

  “等你找到神医,治上毒,我就回去。”必勒格淡道。

  元澈听着这些交谈,恨不得把自己耳朵缝上。他欲哭无泪,在这些人身边担惊受怕极了,就怕他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杀他灭口。

  他现在只想有一个人来救救他。

  少年脑子转的飞快,目光三次落在纪峥身上,挤眉弄眼想让人带他离开。但纪峥就跟没看见似的,守在不远处一句话也不说,昔日的大嗓门像被削了音。

  元澈垂头丧气,坐的实在发闷,他们说的自己又听不太懂也不敢细听,于是眼睛滴溜溜地又偷摸落在外头。

  下面的热闹已经散了,酒鬼也被人赶走了,街道上恢复了熙熙攘攘。

  突然,符燚指着窗下叫道:“勃律,快看!”

  这声音起,所有人都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勃律一眨不眨地盯着长乐坊门口,只见一个发梢微卷的人警惕地看过两旁,而后也掏出一摞银票,才被人放进去。

  阿木尔忍住没骂出声:“这百两大银怎得这般轻易就能拿的出来?他们这些年难不成在上京赚的盆满钵满?”

  符燚愣愣想了会儿,直到人踏进去,他方拍案叫道:“这人我在延枭那儿见过!”

  “那就对了,他腰上挂的,若我没看错,是大帐的腰牌。”勃律喃道,“没想到竟然真的出现了。”他以为他们今儿要无功而返,再等上个两日。

  几人在座子上等了片刻,谁都没再说话。人已经进了长乐坊,按照他们的计划,不出半个时辰,祁牧安就应该不惊动任何人,带着抓到的人让亲兵来通知他们。

  然而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元澈盯着盯着,正百无聊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忽而看到了什么,动作渐渐停下来,瞪着双眼指着下面,跟符燚一样叫了出来:“太傅!”

  必勒格在他第一声起来的时候就眼疾手快把少年将要站起来的身子摁回了凳子上,随后捂上他的嘴,但还是让两个字流了出来。

  “别叫。”男人沉声训道,甩下手,不悦地看着他。

  元澈缩缩脖子,声音压低了很多,谨慎地对勃律说:“我看见太傅了,太傅怎么也会在这里?”

  “太傅?”勃律蹙眉,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目光还是沿着窗边瞥了下去。

  元澈稍微爬起来点,指着楼下街上寻到的人影对他说:“就是那个,对,就是那个一身青衣服的,经常跟在我皇兄身边的……”他话音越来越小,最后眼睁睁看着青衣拎着一柄剑,也走进了赌坊。

  什么情况?勃律额角一阵跳跃。

  元澈傻眼了:“为什么太傅也进去了?太傅廉洁奉公,从来不去这种地方的。”

  “不对。”必勒格蓦然开口,“还有人。”

  街道上,在青衣还未踏进长乐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此人身后跟着三个鬼祟的身影,模样普遍,衣着也普遍,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等人离近了,前头的人进了赌坊,他才把后面跟着的人瞧清楚。

  必勒格起身来到窗边,小声道:“勃律,这几人腰上好像也有东西。”

  勃律沉着呼吸,目光目不转睛地随着下头的三人移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几人腰上挂的是江湖哪门哪派的物什,但他认得十分清晰,这些全都是穆格勒的腰牌。

  “事情出乎我们意料了,加上已经进去的,人有四个。”必勒格说。

  “他们也进去了。”元澈飞快看了勃律一眼,说着模糊地句子提醒一句。

  勃律的手死死抠住窗框,心里不断祈祷里面不要出什么事。然而过了许久,好像是半刻钟,一盏茶,但勃律却觉得他漫漫经过了好几个时辰,方才被他们看着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走出来。

  他张张嘴,哑音问:“他们进去多久了?”

  “足有两刻种了吧。”阿木尔道。

  勃律静了有两个呼吸后,便再也沉不住气,怒气冲冲看向纪峥:“祁牧安为何还没动静!”

  纪峥手忙脚乱,他也不知道为何到了现在将军也没让苏俞联系他们。就在自己无助不知道怎么回答地时候,必勒格开口严肃地唤了声勃律。

  

  “人出来了。”

  勃律快速扭头,就见最先进去的那个穆格勒人已经踏了出来。他站在坊门口懒散地整理了两下衣衫,依旧是左右看了看,随后果真向着必勒格所言,朝着拱桥而去。

  “不能让他过桥。”必勒格替勃律吩咐道,“让下面的人跟着他,一但过桥,直接动手。”

  纪峥看了眼默不作声地勃律,想了想把这句应下,转身去吩咐。

  “出事了。”勃律喃喃,脑内飞快运转,极力让心悸停下来,让自己思绪冷静下来。他把刚要走的纪峥叫住,让他叫人去看看祁牧安还在不在赌坊里面。

  纪峥意识到了事情朝向危急,飞快应下,转首下楼,不久就看到有一人速速踏进长乐坊里。

  阿木尔大惊,“这进去一次百两大银啊,这小子府里这么有钱,说进就进?”

  “我师父这些年给皇兄打了那么多仗,战功都抵挺多金子了。”元澈在那头闷闷来上一句。

  阿木尔简直无法理解,他们现在的情况,稍微流出多些,可能都不够后头给勃律治毒的。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半天了,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勃律冷声打断他的思绪,心里慌乱一团,面上却仍旧看不出破绽。他薄怒,就好像在恼怒人没有按照约定。

  他重新回到窗边,心里愈发的不安担忧。他暗自恼怒,就不应该答应祁牧安让他犯险,现在里面指不定还有别的早他们进去的人,他们在外对内是何情况一概不知,若几个人一起对上祁牧安,祁牧安一个人,今日还没带佩剑,只揣了把短刃,能不能应付都是问题。

  就在他焦急的时候,进赌坊的人又飞快跑了回来,慌张向他们禀报:“公子,将军不在里面!”

  第一百八十三章

  长乐坊驻足上京城已久,却是这两年名声突然大噪,被江湖上列为天下第一坊,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更甚至江湖来的人,但凡有点银子,几乎都会聚集在此博上一乐。

  坊内生意红火,各个场地人满为患,不过要论最大的,还要数坊内中央庄家身后的高台,赌上去了,那就是真金实银的成箱往下砸,银子不够的留下胳膊腿的都不在少数。

  祁牧安从未进过赌坊,更不会赌。他站在入口的高柱旁四处观察了许久,方缓缓走入人流中。

  他在四座摇骰之间徘徊,最终寻了一角站下,摸出怀里的一锭重银子,跟着其他人一起压了小。

  骰子在骰盅里来回碰撞,随着周围起哄声越摇越响,最后“啪”一下叩在面上,在一声声“大、大”和“小、小”的呼声里,骰盅缓缓掀开,露出里头的骰子点数。

  是大。

  他输了。

  祁牧安皱眉,啧了一声,甩手从人群里挤出来,向着另一边鱼虾蟹赌骰看。看了会儿再压了一锭银子,结果也赌输了。

  两锭白花花的大银就这样洒了出去,他既心疼,也稍稍没了耐心。

  他在大堂里转了许久,几乎每个地方都停留了片刻,让身上沾上点赌气,可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腰上配着穆格勒令牌的人。

  他想,或许今日是逮不到了。

  祁牧安算着时辰,估摸着自己进来的够久了。他在人群中四处打量了一翻,视线落在斜上方的二楼,寻思了须臾,决定离开赌桌去楼上看看。

  本以为会什么都查不到,然而他在经过一庄家身边的时候,腰上的牌子被人挤掉,正巧就落在这女人的脚边。女人在赌桌上笑地风情万种,手里仍摇着骰子,但祁牧安却明晃晃的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手上这块腰牌上有意无意地停了好一会儿,方才挪开。

  祁牧安淡然自若地把令牌重新别在腰间,随后什么也没做,直径越过女人,上了二层。

  看来他在赌桌上没赌赢,在这长乐坊上赌赢了,这里面的人或多或少和那群草原人有些许关系。

  二楼都是一间间排列整齐的雅间,门口从壹到拾分别刻着号字。楼上各间几乎都挤满了人,沸腾声不比楼下小,堵得数目还要比大堂大的多。

  祁牧安挨个走了一圈,在伍字号雅间外停下来。他手撑在廊边的木栏上,耳朵听着四周疯痴人声和赌具相碰声交杂,目光淡漠地落在楼下大堂上。

  他从这个角度可以把大堂完整地尽收眼底。

  就在祁牧安食指有些失耐地不住朝栏柱上一下下敲得时候,长乐坊入口处走进来一个人,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此人模样伪装成了中原人,但浑身上下还是免不了有草原人的感觉,尤其腰上还挂着接头用的令牌,这让他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祁牧安反复翘起的食指摁回木栏上,蹙眉紧紧盯住这个人。此人进到赌坊后,也是在下面转了一圈,而后似是有了目标,直径从对面的踏阶上了二层。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直起上身,从右侧绕过去,打算与其会合。

  那人确实如自己所想般是奔着他来的。二人在楼梯旁碰面,背后就是一整面绘墙两方,笼下来的阴影刚好能把二人盖住。身侧木梯上通往三层庄家地方的人很少,这时候显少有人往上走,而来二层的几乎都是赌大兴奋的赌鬼,没人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两个人,更没闲心去听都说了什么,他们在这里不仅能避开上下楼的视线,更能藏在阴影处,还能时刻观察到周围的情况。

  祁牧安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想,确实是个好地方,看来他们这些人不少在这里接头,连哪处适合交接都清楚。

  那人在看到祁牧安时先是皱了下眉,而后瞥到他腰间的令牌,这才开口,低声朝他吐出一句草原语,大意是一句接头的话。

  祁牧安从容不迫地回了一句。

  来人听后像是放下了警惕和怀疑,从袖中掏出来一节竹管,然而刚要递出去的手却在两人之间顿住,随后又飞快收回。

  祁牧安心里跳了一息,心道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然而下刻,他注意到男人的视线是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旁边。

  他眯了下眼,顺着望过去,却一眼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青衣身影。他惊讶于太傅竟然会来长乐坊,且此刻正拎着一把剑在赌坊内四下观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而不过眨眼的功夫,太傅刚滞留原地的后面就又出现了三个执刀的人,在密麻的人群中翻找着什么人似的。

  穆格勒人?祁牧安从高处尖锐地看到他们腰间挨个挂着的令牌。

  男人此刻思绪杂乱了几分,他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导致长乐坊这么快就出动了人,但很快,祁牧安就明白过来——那些人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跟着容瑾昱进的长乐坊,他们的目标是容瑾昱。

  后方跟着的尾巴容瑾昱早就发现了,对他的杀意隔着几人都能嗅到。

  他这几日频频觉得元胤有事在故意瞒着自己,昨日进宫去找他的时候,无意中得知朝内有奸臣不仅私做路引、铸铜钱牟利,甚至可能还和草原有勾结。

  这事元胤不让人告诉他,他知晓后二人就事在炀清殿内大吵一架。他不听元胤劝阻,今日得知胤承帝那里查来的消息,独自一人来长乐坊探查此事。没想到半路跟上了几个人,显然有备而来。

  他想到长乐坊后有条挨着另一座楼衔接大道的无人小道,于是准备将计就计,就此把人引到那里再一网擒之。

  容瑾昱快速在坊内扫视一圈,推开人群急步往场中走。然而忽然,他蓦地停下步子,像是有所察觉,猛然抬头,对上了楼上阴影里的一道视线。

  从容瑾昱的角度望过来,他只能看见画壁下的一片黑影,瞧不清是人是物,但他很肯定,在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

  祁牧安被他准确无误瞻来的视线看的心底一沉,心道这太傅不会是火眼金睛看到他了吧,怎料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容瑾昱眉头似蹙了一下,紧接着抬脚拨开人群,朝他们身旁的这架木梯来。

  眼看着青衣男人要往楼上踏,祁牧安暗叫不妙,将要寻思要不要现在下手先把对面的人抓住,谁知再回头的时候,那穆格勒人像是知道出了事,又像是以为此人是来抓他的,早已经不再原地,正跑去另一侧急速往下逃。

  祁牧安面色一沉,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先抓再说!

  他三两步追上男人,长臂一勾,重重叩住男人的肩膀,想固定住其身形。可对方不是吃素的,几下就破解了祁牧安的赤手打来的招式。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方才第一眼的异样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也了然了眼前这个挂着腰牌来交接的人并非自己真正的族人。

  “你冒充我族人!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男人挣开祁牧安后,见下面人太多跑不掉,眼睛扫过通往三层幽暗的楼梯,转身直接跑了上去。

  祁牧安在后紧追不舍,二人的响动惊到了三层正在洗扫的两位小厮,小厮见到他们冲上来,急忙扔了扫帚去拦,可如何都拦不住。

  “诶!这里不让上的!”

  小厮伸着胳膊想把这两人挡下去,奈何一个力道冲撞过来,直接把他掀翻在地,跌的眼冒金星。另一个眼睁睁瞧着这二人打来打去,步伐还越往里移,于是只能扶着人在一旁哆哆嗦嗦,颤抖着嗓音朝原本安静的三楼里间喊:“东家!有人闯上来了!”

  交手的二人无心去闻周围事儿,对面已经抽了刀子迎上来,可祁牧安的身上只有把小短刃,短刃碰刀,就算身手了得,到底还是无法硬碰。

  祁牧安边打边观察着对方的招式——若在上京城的穆格勒人都有和此人一样的身手,怕是延枭派来的全是族中高手,如此想来,或许正如勃律所说的那般,他们要做的不单单是往外传送京城的情报这么简单。

  三层最里间的屋子终于忍无可忍,大门从内“哗啦”扬开,随之红衣女人的尖细声音就朝外骂起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赶在老娘的地盘闹事儿!”

  可女人的话音还没完全落完,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子就擦着祁牧安避开的身躯向着她劈来。女人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祁牧安眼见着刀子就要落在女人的头上,二话不说端起短刃弹开刀尖,把女人扯往一旁,让她从刀下讨回了一条命。

  对方的招式毫不留情,仿佛就算伤到无关人也在所不惜。祁牧安的短刃刀面窄小,挥出去的力道比不得大刀,至此无法将刀完全弹开,对方的刀子很快就划过半空,接着上一招扑来。

  彼时祁牧安被迫打进了女人的闺房,面对前方的刀刃压迫,又因着方才分神去护了一个无辜人,导致他的动作没有来得及跟上,被对面的刀子划开了胳膊,立刻染红一片衣衫。

  手臂上的疼痛使得祁牧安倒吸口凉气,这一刀下来再次将他的招式打破。他抽出一缕神思去想,若是回去了勃律看见他身上的伤,会不会气他恼他骂他,然后再不理他,过不久又会撑着面子来给他上药。

  他没遵守和勃律之间的约定,受伤了。

  祁牧安心里叹口气。他一招落下,步步落下,他或许刚才不该善心大发去救那个女人,可他若不救,那女人恐怕就已经死在刀下了。

  对面的步步紧逼打得他一阵措手不及,他最终大意败在对方的刀下,让人一刀从三层的窗子上砍了出去。

  长乐坊三层,从外看并不高,然则他被打下来的时候并不是脚轻飘地落地,而是身子重重砸在地上,扬了尘土才勉强爬起来。

  背部撞在地面上,祁牧安一口气憋在喉嗓,而后粗粗吐出。他气息不稳,蹙着眉检查了下胳膊上的刀伤,抬头去看从窗口消失的人影。

  他失手了。

  他不应该失手的。

  上头的女人还在尖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刺耳,探着脑袋怒目圆瞪地指着外面地上的人,朝坊内的活计喊:“古爷呢!古爷怎么还没来!快让他把这两人抓住!”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他被打落的地方是赌坊后空无一人的小道,斜前方斜斜歪扭着一辆辘车,再前面将近几座屋坊的距离外,才是小道的出口,而身后没多远是一堵墙,从墙前面往右折,才能走出小巷。

  不管从哪里走恐怕都难以追上了。

  祁牧安不悦地瞟着胳膊上的伤口,心情跌到谷底。

  头顶的女人还在叫唤,嗓门颇大,大有叫的方圆百里的人都能听见。

  祁牧安向上看了一眼,不做停留,正打算踩着辘车轻功一跃,飞身从三层回到赌坊去赔个不是,可他还没行动,头顶的声音忽然没了,又有一人从窗子内跃了下来,不过这人是自己跳下来的。

  谁?

  祁牧安滞住脚步,警惕着对面的男人。

  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对面的人自打落地就没再动过,一动不动地直视着祁牧安,手上的刀子却反复敛着光泽,大有下瞬就抽刀的准备。

  祁牧安眼光沉沉地往男人腰间落,看到了一块和自己身上一样的穆格勒腰牌。

  原来是穆格勒的人。他仰头朝头顶的窗子看,发现那扇属于东家闺房里的窗不知何时被合上了,一点都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祁牧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对面,心里冷笑一声——这长乐坊还真应证了和穆格勒有点关系。

  祁牧安再次看眼对面的刀,发觉刀柄都脱离了刀鞘口一小节指节的距离。

  对面在沉默了几道呼吸后,眯起眼,先开了口:“我没见过你,你从哪拿到的那块腰牌?”

  这声音一出,祁牧安犹疑着从记忆中顺着揪出一人,觉得对面的男人有点像在舒利可汗大帐里见过的。

  可是前可汗的人不是说几乎都被延枭杀光了吗?那此刻出现在这里,又是有何企图?

  祁牧安心里疑惑,但什么都没说。他能感觉到对方暗藏杀机,虽然现在不为所动,连刀子都握的十分稳,可杀意还是钻入祁牧安的感知。

  他不知道对方的身手深浅如何,但看稳扎的身形,只道这人的刀只会快过方才那人的刀。

  对方只有一人,而自己今日没剑,若迎上来,自己的胜算五五开成。

  祁牧安脚尖微蹭地面,已然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也就在这时,他敏锐地看到对方地刀子又出鞘了几分。

  蠢蠢欲动。

  对方也看出了他的架势,不知是没耐心继续问下去,还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总之他的刀再次摩擦出鞘,这次发出了一道相擦中生出的刺耳刀鸣,眼见着就要完全拔出。

  必不可免要打起来。

  祁牧安的身子蓦然下压,就在要准备先占上风的时候,突然自头顶旋风,有三人瞧不出是从哪跃下的,个个端着刀,落在祁牧安的四周,将其团团围在中心,之后二话不说,挥刀就砍下来。

  祁牧安被打的措手不及,来不及看清对方是谁,只能先自卫,试图从包围中冲出去。待他赤手几招勉强滑出包围圈的时候,才瞧清楚这从天而降的三人的脸。

  好像是赌坊里跟着太傅进来的那三人。

  该死的。祁牧安暗骂一句,也不知道容瑾昱现在如何了,此人关乎东越,也牵着皇座上那位,若是出了什么事,那狐狸还不得露出爪子,把他们几人都阴死。

  祁牧安喘口粗气,想着赶紧把这几人解决了好去寻容瑾昱。怎料事情出乎他预料,来围他的竟不止这三人,除却一直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男人,自前方的巷口哗啦啦又跑来三人,一齐把他围住。

  ——六人,今儿老天是要玩他命啊。

  以一敌三的胜算下降了不少,照他这赤手空拳的打下去,以一敌六还不得被他们乱刀砍死。

  站在一旁的男人忽然开口:“留着他的命,带去给可汗。”

  六人听令,动作愈加狠厉,每刀都贴着祁牧安的面前划过。他手上的短刃原本起不上太大用场,然而这番打下来,短刃意外的锋利,已经连续刺开了好几人。

  七人打下去,小巷里一片混战。祁牧安下手也逐渐快狠,可是刚刚他被人从楼上打下来摔着背,胸腔里此时还闷作一团,没有完全顺过气,他现在能坚持这么久已实属不易。

  他额角淌下涔涔冷汗,心里期望着有谁能发现他这边的异常。他好像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勃律在酒楼上这么久都没得到自己的消息,会不会心急?会不会派人来找他了?又或许。赌坊外的苏俞迟迟不见自己,已经带人进了赌坊寻他。

  祁牧安吐出口浊气,短刃蓦然突破极限,用力朝着一人的喉咙扎下去,顿时鲜血四溅,那人两眼一瞪,来不及闭上,就软绵着身子倒了下来。

  他现在需要一把剑,或是一把刀,他就不会困在这些刀下脱不了身。可他来不及去捡那已死人的刀,其余人锲而不舍地对着他追上来。

  双方僵持许久,谁也没再得手。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眉心一蹙,似是再也等不下去了,双脚飞快跃来,竟是越过那五人,一拳突袭,重重打在祁牧安防备不得的胸膛上。

  祁牧安飞身朝后跌,一口血水难以压制,顺着嘴角咳出。眼见着他趔趄着就要倒在地上落入这些人手中,危急时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从后面焦急传来。

  “阿隼!”

  祁牧安节节后退,撞上身后迎上来的人时反应迅速,急忙拦住对方的肩膀,将其死死护在怀里,但到底还是带人一起要往地上跌。

  勃律被这力道撞上,胸膛一阵沉闷,气吐不出来,憋得他剧烈咳嗽。祁牧安听的恼悔不已,可现在无暇察看勃律如何,也无法思考惊讶于勃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眼见着对面执刀扑来,转眼就砍到眼前,男人的手正巧摸到勃律腰间的佩刀,当即二话不说,利索抽出朝着来人的胸膛甩去!

  这刀准确无误的扎入此人的胸膛,一刀毙命。

  祁牧安扶着勃律站起身,护着身后人,自己则拔出脚边扎在尸体上勃律的佩刀,欲要重新迎敌。

  可他这步都没踏出去,三层的窗子就被人用力从内打破,有一青衣飘飘落在他二人身前,一手执剑,一手握鞘,不是容瑾昱还是谁。

  容瑾昱什么都没说,提剑而上,招式宛如月夕花晨,在几人的刀下行云流水般,丝毫不迫。

  见到容瑾昱无恙,还能好端端的打上一架,祁牧安一口气松出来,又咳出一口血。他捂上胸口中了一拳的位置,脚步不稳,若不是勃律在旁撑着,几回都要倒下去。

  勃律持续闷咳后,听见耳边男人低声关怀:“你怎么样?我有没有撞疼你?”

  青年手不由自主地将人握紧了些,说:“我没事,你怎么样?”

  祁牧安扯出一抹笑,把嘴角流下的血拿骨节抹掉,似是在告诉勃律他很好。他看向前方被人围住的容瑾昱,蹙起眉,有些担心。

  “他打不过,我去帮他。”祁牧安作势要推开勃律,然而勃律五指一攥紧,把人牢牢握在自己身边。

  “我看他打的挺好。”勃律闷着气答。

  “容瑾昱的剑法没有什么杀招,他再打下去,迟早要败。”

  勃律皱着脸把不老实的人握了回来:“啧,你给我老实待在这,不然我先捅死你。”

  祁牧安一愣,吃笑一声,笑声的尾巴刚从鼻音里出来,一个物什“咻”地撕裂半空,飞速射进一穆格勒人的腿骨上,让一把险些砍在容瑾昱背上的刀偏了大方向,跟着跪地的姿势掉在地上。

  祁牧安喘着气,疑惑偏头,想去看看是何人。脑袋慢悠悠有气无力地才转了半寸,必勒格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跑什么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死了。”必勒格冷视着祁牧安,话却是对勃律说的。说罢,必勒格藏住小臂上的袖箭,抽出不太起眼的一把刀,踮脚杀入其中。

  “留活口!”勃律生怕必勒格把人全给杀了,急忙冲着他的身影喊道。

  必勒格的刀子祁牧安从未见过是何种样子,今日见了果真如他本人一样,平日瞧不出虚实,实际上藏在刀鞘里的全是阴狠。

  勃律咳嗽两声,觉得胸口还是没缓过来,又事一路跑着找过来,他觉得他比祁牧安还站不稳,但仍旧紧紧扶着身边人,不让自己倒下也不让他倒下。

  “我已经让苏俞把赌坊围上了,不会再有人从里面逃出去。阿木尔和符燚在另一边找你,看到我的信号,此刻应该也快到了。”勃律看眼对面远处的巷口,隐约瞧见几抹人影正向此地飞奔。

  祁牧安回握住勃律的手,这时平静下来想到一个问题,有些薄怒地问他:“你来这作甚?这么危险,我若护不了你怎么办!”

  勃律鼻哼一声:“你迟迟不出来,也不朝外发一点消息,担心你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没人给我做苦力,也没人给我银子花,有好吃好喝的谁不喜欢。”

  祁牧安听完,阵痛着胸膛轻笑起来。

  “对了,我看见他们还跟着那个什么太傅进了赌坊,像是有备而来,这事儿不大对。”

  “嗯,我看到了。”祁牧安收回嘴角的笑。

  二人在这闲谈间,对面已经被突如其来的人打的猝不及防,节节败退,眼见风向已转,其中一个男人下令撤。他们转身要逃跑,谁知身子刚转过去,符燚和阿木尔就带着人到达了此处,正好把他们逃离的路堵的死死的。

  剩下几个穆格勒人试图冲出去却无果,见状迫不得已只得扔了刀子,任由他们捉押起来。

  勃律见事情已定局,决定带着祁牧安先离开,然而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往几个穆格勒人中扫视,随后突得定住。

  勃律站住脚跟,声音和阿木尔及符燚讶然地“咦”声一齐道了出来——

  “阿古达木?”

  第一百八十五章

  被叫出名字的男人惊愕且难以置信地看着立在不远处的青年,呢喃张着嘴,震惊地半响都没说出一句话。

  祁牧安脚步有些虚浮,听到耳边勃律的声音,还是立刻记起此人是舒利可汗身边的那位忠心耿耿的亲信。

  这种人,舒利都死了,延枭竟然还留着?

  阿木尔看到阿古达木一愣,反倒是符燚这次动作迅速,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架在刀下钳制住。

  勃律只停顿了这一下,很快就把目光从阿古达木的身上移回来,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他夺过祁牧安手中的刀卡回刀鞘中,若无其事地揽着他朝身后的巷口走。

  苏俞要将抓到的穆格勒人在祁牧安事先的命令下送往宫中地牢,阿木尔不放心,想跟着一起去,苏俞却不同意,担心这两人为同族,路上心软后悔再出现变故。

  两个人互相看不对眼,原地绊了几句嘴,最终还是阿木尔搬出勃律,苏俞看着越走越远的自家将军和他身边那抹背影,想到那草原人说什么祁牧安就应什么,话语权在府里比正主还要大,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阿古达木被捕后丝毫不慌,也不抵抗,只是紧紧盯着勃律离开的背影。他慢慢放缓心中的摇撼,忽然仰头朗声冲前方喊道:“殿下,你是在和东越狼狈为奸吗?”

  勃律充耳不闻,头也不回,继续朝巷口走。

  阿古达木蓦然咬住后牙槽,心底充斥着难以理解和愤慨,叱声大叫:“勃律!你简直枉为穆格勒之子!枉叫可汗如此器重你!”

  然而这话喊完,直到勃律走出小巷,他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祁牧安觉得身边人一直在压抑着发抖,阵阵寒气从衣服下传出。他心中一惊,撑着力气反手握上勃律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结果却被人无情拂了下去。

  “你身上好冷……”祁牧安一口气吸上来,涌上喉嗓的血被他生生压了回去。他执著地把勃律的手复攥紧,担忧问:“你的手炉呢?”

  “跑丢了。”勃律不冷不淡地答,出小巷的步子却不知不觉加快。

  祁牧安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弱气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还害你丢了手炉。”他看到停在巷口的马车,声音不禁快了几分:“你现在冷吗?没事,上了马车,我们马上就回家。”

  勃律一爪子狠狠挠上他的手背,骂了一句祁牧安听不懂的草原话,才说:“闭上嘴,你不说话我就不难受。”

  祁牧安果然乖乖闭了嘴,只是被挠的手依旧不舍得离开,牢牢抓在勃律的手上。

  他们到了马车旁,刚要上去,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人。纪峥生怕元澈乱跑,正拎着少年的衣襟守在马车旁。

  少年见祁牧安和勃律走出来,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转眼看到这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人,眼睛一亮,想也没想就往前跨了一步想跑过去,全然忘了衣襟还被拽在纪峥的手里,身子刚倾出就被扽了回来。

  元澈揉着脖子,忿愤瞪眼纪峥,随后看向前面眼睛明亮,就像是看到了救命毫毛般,冲人大叫一声:“太傅!”

  若是没有人捞着他,估计他早就窜到容瑾昱身上了。

  勃律听到他这声,停下来,扭头看过去。见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敛住眉,摸不清此人想要干什么。

  他冷声先开了口:“皇帝向我承诺过,你们不会插手此事。”

  容瑾昱一怔,随即知晓这位小王子是误会自己来掺手的,笑了笑,道:“小王子,你误会了,我不跟你抢人。只不过此事还涉及我朝朝廷,我是来查别的事的,碰到遇到了而已。”

  听到这样的话,勃律才渐渐缓和态度。

  容瑾昱看向一边祁牧安,目光从他嘴角没擦净的血迹掠过,皱了皱眉,说:“我会和苏俞一起把人押进地牢,还望你的兵暂且把这座赌坊看牢了,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要放出来,说不定能审出点什么。”

  祁牧安点头,虚声道:“今日还要多谢太傅了。”

  容瑾昱颔首,看着他叫来一兵交代了几句,随后和小王子一起上了马车。

  身边,元澈战战兢兢寸步挪过来,一手捏上男人的衣袖,另一只手捏着指头,小声重新唤道:“太傅……”他吸着鼻子委屈极了,“他们太可怕了,太傅,你带我去找皇兄吧。”

  容瑾昱看了眼正往车上钻的勃律的身影,想了想,把元澈拽在自己袖上的手拨掉,笑道:“我可没空伺候你,陛下近日朝中繁忙更没闲心见你。殿下,你还是跟着你师父吧。”

  元澈听完宛如天打雷劈,瞪着容瑾昱离开的背影,气地小手狠狠抠上马车的木头车壁,嘀嘀咕咕诉说着自己的怨愤:“说什么让我离他远点,离远点还不让我回宫,还让我一个人继续以身犯险。”

  忽然,车上传下一嗓厉声,吓得他抖了三抖。

  “你在下面嘀咕什么!赶紧给我上来!再磨磨蹭蹭,我就让你师父把你一个人丢这儿!”

  元澈把自己吓炸开的毛抚平,这才胆战心惊地爬上马车。

  掀开的车帘伴着他窜动的身形,惹进来一股凉风,激得勃律掩嘴止不住地咳嗽,连带着刚坐在他们对面的元澈都瞪圆了眼,屁股粘在木板上怎么挪都不安,生怕对方一个不如意抽出腰间的刀把他一脖子抹了。

  “把帘子捂严实……”祁牧安逆着上来的血气吩咐元澈。

  行吧,他还得听两个秧子的话。元澈撇着嘴,十万个不乐意,但到底还是听师父的话照做,起身把四周的帘子全合严实了。

  做完这一切,他坐回去,好奇地悄悄打量对面嘴角挂血的男人。

  ——他还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狼狈模样。

  祁牧安努力调整自己体内的气息,一遍又一遍把已经顶到喉嗓的血咽回去。他不敢把昏沉的身子重量完全倚在勃律身上,只能挨上一点,后半截身子强撑着靠在车壁上,更不能在勃律面前把这口血吐出来让他再生担心,于是他极力咬牙忍着,在体内化解打在胸口上这一拳造成的凌乱不堪的气息。

  车内咳嗽声停息,三人默了会儿,勃律哑声先开口打破沉寂。

  元澈就这样立着一对耳朵听他们对话。

  “怎么就让他得逞了?”勃律蹙眉问。

  祁牧安虚弱地扯动嘴角,压着气断断续续把他分心救了一女人随后坠下楼坊的事儿说了出来。

  “报应。”勃律听完挪了挪肩膀,不让祁牧安贴着了:“你救了那女的,人家根本不领情,那种时候你还管旁人干什么!”

  他裹住自己的裘衣,深吸了两气,再次开口:“从坊中跑走的人已经有人去追了,其余事我们回府再说。”

  祁牧安紧紧皱眉,想和勃律再说点话,嗓子却如何都开不了。他发了急,内里挣扎着想要突破无形卡住喉咙的梏桎,想要回应勃律,好让他不那么紧张。

  ——自打他被勃律接住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勃律紧张的情绪,这种情绪持续到现在仍旧没有消散。

  然而他始终说不出别的话,努力闷闷“嗯”出一声算作回应了勃律,哪料下瞬,调息压住的气波涛汹涌着争相全部破开喉咙,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血躬身吐到脚下的毯子上。

  “师父!”元澈大叫,整个人惊慌不已,他哪见过这种情形?

  勃律瞪大双眼,急忙扶稳祁牧安,也不顾自己的身子状况,揭开裘衣快速掀开车帘,朝外面的人慌张叫道:“纪峥!快去叫个大夫到府上!”

  车里乱作一团,祁牧安意识昏迷前,手一直牢牢握在勃律的身上,就像在安慰他一样,一层层力道灌入勃律手上,一遍遍告诉他自己无事。

  待再睁开眼,他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榻上。数日未曾而眠的榻顶变得陌生起来,让他一度想不出自己在哪。

  祁牧安浅浅呼吸片刻,听到了身边压抑着的咳嗽声。他动动手,发现手背被压在了一片柔软下。

  祁牧安一怔,随后撑着手肘半坐起身。榻边,青年掩面侧首咳嗽,面色苍白,好在他没有从其手掌中感受到传来的寒意。

  祁牧安大致扫了下屋中,点着烛火,烛光明亮,屋中央的大燎炉燃着烈火暖着热意。

  察觉到榻上的人醒了,勃律扭回头,先是望进祁牧安道不清情绪的眸中怔了须臾,随后眼睛慢慢瞪着他。

  祁牧安问:“你有没有事?”

  勃律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事。”

  当时他太着急,运了点气,不多,但一阵吸气上来全身确实有蚀骨地疼,不过没多久就和升起来的寒气一起散了,许是这几日持续施针喝药的缘故。

  “对不起……”祁牧安叹喟,气息微弱。

  他眼里有心疼,有歉意,有自责,也有勃律违心不想看出的意味。

  这一声“对不起”,叫勃律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他在对哪件事说对不起。

  勃律默然片刻,敛下眸,说:“你这辈子确实挺对不起我的。”

  祁牧安忽地不敢去握勃律的手。

  他慌张道:“再见到你,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倾我后半生护好你……可是今日我却先受伤了,还连累你……”

  “闭上嘴吧,我好得很,亏得你找的那什么太医,现在运气后的后作用可比之前轻多了。”勃律抬帘瞧他,“我现在可比你精神。”

  祁牧安无声笑了笑,感觉手背上的热源要离开,贪心地反手抓住,在勃律怪异地眼神下谨慎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吓坏了?”

  勃律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拉下脸承认这句话,不过也没抽开手。他倔强别开头,去端一旁的碗碟,撇开话头:“幸好你命大,这一拳错了半分,不然阿古达木这一拳,怎么说也要你半条命。”

  他把碗递到祁牧安面前:“醒了,就先喝点粥吧。”

  祁牧安观察了一息青年躲避的眼神,了然,笑着接过来。

  勃律现在心里设了屏障,再不是当年草原上那个恣意的少年郎了。但他依旧能从勃律身上感觉到对自己的在意,这就已经很知足了。

  喝过粥后,勃律对他说:“你再睡会吧。”

  “你呢?”祁牧安急急叫出来,但很快就补充道:“这榻现在可是你的,我可睡不安稳。”

  勃律哼着,去灭榻边高几上的烛火:“放心,我要倦了,一定先把你踢醒,让你滚下来。”

  祁牧安听后,止不住地闷声笑。

  勃律要起身把手从他掌心抽出,祁牧安才感觉温度离了一点,就加了力度握紧,不让勃律离开。

  男人恳求道:“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勃律盯了他须臾,叹口气,坐了回来,偏过头淡道:“睡吧,我不走。”

  渐渐的,勃律听出榻上人的气息回归安稳。等他完全睡着了,勃律小心翼翼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蹲在榻前凝了会儿,才起身出去。

  出门前他不忘把桌子上的手炉捧在手里,钻取着炉中的热意,心事重重地走下石阶。

  容瑾昱不知何时进的府,正迎面向他走来。勃律闻声停驻,不虞地看着他。

  离近了,容瑾昱看了眼屋子,问他:“祁牧安如何了?”

  “好得很,吃得香睡得香。”勃律淡漠说。

  容瑾昱笑一声,不太明白这青年的呛意,接着说了一句:“牢里的人要见你。”

  勃律顿了一下,冷声说:“不见。”

  “他不是你的族人吗?今日听你的语气你们认识。”容瑾昱说,“当真不见一下?”

  “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磨磨唧唧?我和他一点瓜葛都没有,说了不见就不见。我只抓人,审人是你们的事儿。”勃律敛眉。

  容瑾昱点头,说了声“行”。

  勃律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不耐烦地问:“你还打算在这里多久?”

  容瑾昱一愣,再次笑出声。面前的人儿像是在圈领地似的,急着赶人。

  “我有要事找祁牧安。”

  “他睡了,你等明日的吧。”勃律打了个哈欠,“记得明日巳时之后再来,别扰到我。”

  见对方不让步,容瑾昱只好作罢。

  勃律在容瑾昱转身要走时蓦然吐出一句,提醒道:“告诉皇帝,让他把人看牢了。”

  男人回身看他,思索片响道:“小王子放心。”

  人走后,勃律在院子里漫无头绪地转了几圈,最后坐回屋前的石阶上。

  自打看到阿古达木出现在东越,他就始终稍微恍惚。

  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也或许没多久,一阵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有一人来到他身边,把一碗热腾腾的东西递到他鼻下。

  “把药喝了。”

  “不喝。”

  必勒格道:“爱喝不喝,死了正好。”他把碗搁到勃律身边,就没了下文。

  勃律坐了会儿,心情甚是烦闷。他瞥眼身旁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想到身子后面屋里的人儿,抿起嘴,到底还是端过来仰脖,一口气灌进去。

  喝完,他把碗扔回身边:“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然而必勒格并没有走。他站在青年身侧望了望今夜的满月,忽然开口:

  “勃律,你其实还是在意穆格勒的,不然这次你不会帮东越皇。”

  勃律埋在膝上的神情一顿,浑身僵住。

  男人继而道:“嘴上硬得很,自己打算就这样哪日一死了之,实际你比任何人都牵挂穆格勒,牵挂你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心软。”

  “怎么,阿古达木就嚷嚷几句,你就伤心了?”

  必勒格这人就是这么可怕,旁人看不透他,他却能一眼看透旁人。

  勃律盯着地上的影子沉默良久,蓦然轻声问道:“必勒格,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恨穆格勒吗?”

  必勒格感到可笑:“我为什么要恨?”

  勃律抿抿嘴:“是穆格勒抛弃了你,不然以你之能,你不一定会屈居于此,你在草原上的地位和威望,甚至有可能高过父汗。”

  男人轻嗤:“你是在用我比较你惨不惨吗?”

  勃律不说话了。

  必勒格站了会儿,拾起碗要走:“你解了毒,就留在中原吧,别回去了。”

  勃律怔愣过后,讶然看向他。

  必勒格说:“穆格勒早就不再是那个延绵百年、和睦百年的穆格勒了,现在的草原也不是你记忆中的草原。”

  勃律略微着急地伸手往他旁边蹭了蹭:“你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各部都很动荡,哈尔巴拉和延枭一直在压迫他们,草原上迟早还会再有一战,一个决定谁统领整片草原的战役。”必勒格居高临下望他,紧接着视线从身后的屋门扫过。

  “这人对你挺好的,你留在这里,有他在,会比在草原更快乐。”

  “当年的事我从他们嘴里多少知道点,这人把愧疚埋在心底,不然硕大的府上不会任你指哪走哪,更不会把他命都交到你手上任你计行。他这是在弥补你,但他也是真的在乎你。”

  勃律嘲讽:“当年的事你又清楚多少,别在这自以为是。别以为你是我兄长我就不敢骂你。”

  必勒格不怕他的虚言,冷嘲:“当年?你被贬去昭仑泊,还不是成天溜回来,最后还被舒利抓到降了罪剥了权。你溜回来,就是找他的吧?”

  招呼不打一声就被人掀开往事,勃律气着重新把头埋进膝中:“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听着勃律的气急败坏,必勒格难得笑出声。

  “好好想想吧。我说过,你不应该死,也不能死。”

  必勒格端着碗离开,不多时也离开了将军府。

  勃律一直裹着毛大氅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他一动,他就忍不住去想。可他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必勒格说得对,他早就做好了哪天悄无声息就死了的打算,他已经不认为这世上有奇法能解了他身上的奇毒。

  这些年的消极自卑一点点侵蚀着他,他如今这样就算解了毒,武功废了多年,还是拿不了刀,他还是活不下去。

  他已经不配阿隼如今这样捧着了,也早就不是阿隼记忆里恣肆的小殿下。

  所以他不愿意听必勒格的话留在中原。

  他还是想在生命殆尽的时刻,回到草原,在天神的注视下长眠。

  第一百八十六章

  祁牧安起来的时候,勃律已经喝完了药,正坐在椅子上苦着张脸往嘴里拼命添蜜饯。

  这药也不知怎得,越喝越苦,今天这碗喝了一半,他就趁祁牧安没醒,旁人也没发现,偷偷倒进了花盆中,喝下肚的那半碗苦味在舌尖弥留许久都不散,他只好让人拿了蜜饯过来。

  祁牧安睁眼时发现榻上只有自己,起身恍惚了很久,直到穿衣走出来,看到勃律苦哈着脸窝在燎炉边的榻椅上时,他一颗心才安定下。

  “你什么时候醒的?为何不叫我?”

  勃律嚼蜜饯的动作慢下来,最后缓缓咽下。

  他没敢告诉祁牧安昨夜他一夜未睡,在屋外坐到受不住了才进屋,满身的寒气,外头夜里染上的和骨子里散出来的来回交融,他怕接近祁牧安把人冻醒,自己就一个人悄悄在榻椅上守着燎炉窝了一夜。

  睡不着,就昏昏沉沉想了一夜。

  得亏榻上这人昨日负了伤,睡得比较沉,没有丝毫察觉,不然此刻哪还能这般温柔和他说话。

  勃律垂下眼,心虚地囫囵了一句:“也就比你早醒了一个时辰吧。”

  祁牧安看了看天,估摸着现在应该刚过巳时。

  “太医来过了吗?”他坐在勃律身边,关心道。

  “来过了,去偏屋扎的。”他象征性把胳膊伸到祁牧安眼皮底下让他看,过了不到一息就又飞快缩回来。

  祁牧安皱眉微斥:“偏屋阴冷,你怎么能去那儿?”

  “你没醒。”勃律含糊着说。

  “你应该直接把我喊醒。”祁牧安疲惫地吐出口气,觉得体内气息还是乱的,就像是被打散了一样,始终无法往胸腔提气。

  他闭着眼睛缓了缓,睁开时注意到手边坐榻方几上摆放的空碗碟,笑了:“今天倒是听话乖乖喝药了,不过蜜饯也不要多吃。”

  勃律眼睛滴溜溜往屋中摆着高大花草的青瓷盆瞟去,最后塞进嘴里一片蜜饯,拍拍手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祁牧安说:“好多了。”

  “大夫说了,你也要喝药。”勃律嚼着蜜饯,隔着窗子冲屋外喊了两声,不一会儿一个丫鬟端着食案垂首进来,把药搁下后似是害怕勃律,眼神躲闪着就往外跑。

  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祁牧安,结果男人面不改色地就把一碗药喝干净。

  勃律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把碗叠在自己喝过药的碗上,面庞微微僵硬,又看他自然地从自己怀里抱着的蜜饯盘中随手捡了一块添进嘴里,脸色更黑了。

  ——他分明让大夫配的是最苦的,怎得这人喝药眼都不眨一下?

  祁牧安并没有注意到勃律闷闷不乐的脸色,他闭上眼睛又静静坐了会儿,待觉得身体里的气息稍稍舒畅后,他方才睁开,看向勃律道:“我需要进宫一趟,把昨日的事禀给胤承帝。”

  勃律闷着嗓子懒懒长“嗯”了声,翻捡着盘中多样的蜜饯,挑了个甜味最浓的放进嘴里。

  “别吃了,你都吃完一格了,这东西吃多会难受的。”祁牧安叹口气,伸手要把蜜饯盒夺走。

  勃律眉峰一皱,“啪”一声把他的手拍了回去:“怎么,你这财主心疼银子了?连我吃个蜜饯都要管。”

  祁牧安气笑了,一连说了三声“好”,身子往勃律身上倾斜了几分,好言劝道:“不过午膳我本来打算让人去准备你最喜欢的凤尾鱼翅,你再抱着蜜饯,届时就不让你吃了。”

  勃律一愣,叼着蜜饯慢慢拧眉想了想,讨价还价:“那我再吃五个。”

  “不行,两个。”

  “三个。”

  “一个。”

  “……行吧行吧。”勃律气呼呼地从蜜饯盒里抓了五个出来,剩下的通通塞进祁牧安手中。

  他生着闷气在坐榻角落里把自己身子往里使劲塞了塞,怎料他脾气刚上来,身边的人哄都不哄一句,就很没眼力见儿地端着蜜饯盒要离开,这让他一下子有些着急。

  勃律当即长腿一伸,脚就伸出榻椅挡在了祁牧安的腿前,阻止他往外走。

  他瞪了祁牧安须臾,最后目光从他疑惑的脸上悠悠挪到他胳膊上,又转到他手上的木盒子,别别扭扭地嘱咐道:“你胳膊上的伤,赶紧先去换药。”

  祁牧安打量着勃律郁闷极了的脸,笑出声。

  ——这到底是关心自己呢,还是惦记着蜜饯呢。

  不过他依言还是重新坐回来,在勃律目不转睛下拿过药,换好后,再次起身时勃律失望地看到他;离开也不忘拿着蜜饯盒。

  这下子勃律是相当怨念。他脑袋里飞快转了几圈想了好几个借口,最后趁祁牧安快要拉开房门的时候,咳咳嗓子说:“你要不多躺会儿再走吧,我怕你路上走着走着就不知道一头栽哪了。”

  祁牧安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框上,听到这他低笑出声:“放心,不会的。”

  勃律蹙眉狠狠“啧”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朝他挥挥手:“那去吧,去吧去吧,我才不稀罕管你。”

  祁牧安看着他收回手,默了一阵,走回来蹲在榻前,把勃律支在盘腿上的手攥入手心,叮嘱道:“剩下没抓到的人苏俞会带人在外面继续搜寻,你别自己出府,我午食回来陪你用膳,然后我们再一起行动。”

  勃律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被男人抓在手掌间的五指蜷了蜷,像在他手心中抓挠似的。他懒洋洋地托声道:“晓得了——婆婆妈妈的,你赶紧见皇帝去吧,再晚点午膳就赶不上了。”

  祁牧安离开后,勃律缩在坐榻上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睡的缘故,心里始终咚咚咚敲着。

  他最终在暖和的屋子里泛起困,打了个哈欠,于是架不住困倦,趿拉着鞋走到床榻边,倒头埋进被褥中。

  被衾和帛枕里还残留着祁牧安身上淡淡的气息,这让他在寂静中无比安心充盈。

  祁牧安的燎炉舍得给他烧炭火,这比在草原的帷帐、在凉州的住处都要暖和,勃律就是伴着这股舒适的暖意,很快朦胧意识,忘却昨夜的烦闷,睡了过去。

  东越·皇宫

  胤承帝今日奏折刚批了一半,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容太傅跑去宫中北面的湖边一个人赏景喝茶,当下不顾劝阻,也非要去逛。

  容瑾昱知道他瞒着的那些朝中事,同他发了脾气,已经快两日没理会过他。元胤通常在这种事上都有些心急,小事一般捱不过当晚,他就去哄人了。

  这次都快二十四个时辰了,对方似是见他迟迟不来,如今只身进了宫还想方设法把消息让人无意传进他耳朵里,他这边如若再不去哄,怕是要把人直接气到西南。

  于是祁牧安得知胤承帝在花园湖边,过来看到就是元胤笑着张狐狸脸,费尽心思给容瑾昱下套求原谅。

  “两位好雅兴。”祁牧安行了礼,打量了下四周。

  宫中北面这片湖他还从未来过,秋意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层层麟波随着微风道道掀起,慢悠悠地荡漾在石桥壁上。

  元胤见他来了,丝毫不避嫌,还是一个劲地往容瑾昱身上献殷勤哄人开心,另一边漫不经心答道:“有你为朕奔波劳苦,朕和瑾昱才能这般悠闲啊,还是多谢祁将军了。”

  祁牧安不悦地看着他俩,颇为嫌弃地皱起脸,脚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了避,一副全然不想看到他们的样子。

  元胤替容瑾昱续上茶水,问道:“听闻你昨日受伤了?”

  祁牧安答:“小伤,中了一拳,早就无碍了。”

  元胤点点头:“那就好,你的命可不能白白浪费在这上面。”

  男子冷道:“胤承帝放心,我死也会死在战场上。”

  元胤笑了两声,末了转过头看向他,眯起眼问:“跑掉的人呢?抓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苏俞已经在搜城了。”

  这时,容瑾昱抿口茶,开了冷清的声线,好似还在同人置气。

  “昨日你们抓的人,审了一夜,有了些眉目。不过里面有一个,一整夜了,一直要见他们小殿下。但我问过这位小王子了,他怎么说都不见,也是当真有趣。”

  祁牧安敛眉:“勃律说不见,那就是不见。”

  元胤道:“见一下也好,见了省的那穆格勒人整日在朕的地牢里嚷嚷。”

  祁牧安冷出声音:“勃律现在已经不是穆格勒人了,他和他们毫无瓜葛,这一面他无需去见。”

  “你倒是维护的勤快。”元胤沉声道,“这群人,虽和消息坊有联系,却又不是消息坊的。”

  祁牧安一惊:“你什么意思?”

  元胤再次望向他,嘴角挂笑,眼底一片冰凉:“他们借助消息,是奔着太傅来的。”

  祁牧安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里面有一个贪生怕死想活命的,什么都问出来了。”容瑾昱道,“目前我们已知的是,城中共有两批穆格勒人。一批为消息坊传递情报,一批则是他们依靠情报实行可汗之令,进京刺杀朝中颇有威望权势的大臣,而第一个,就是我。”

  “我觉得,这件事,你有必要告诉小王子。”太傅镇定自若,仿佛昨日只是在街上闲逛一圈罢了。

  祁牧安沉默思考了许久,续道:“那长乐坊的人呢?我听苏俞说,昨日我们离开没多久,常衡就带人把长乐坊里的所有人全抓进牢中了。”

  “嗯。”元胤喝着茶。

  “审讯结果如何?”

  “人数太多,目前还在审。”

  祁牧安略显沉重道:“此次动静大,怕是已经惊到了背后的人。拖得越久,那人可能藏得越深,越能脱网。”

  “交给常衡,朕很放心。不出两日,定会有结果。”元胤撂下瓷杯,“不用太操之过急,就算藏在洞里深处的老鼠,朕也能抓出来。”

  祁牧安拱手俯身道:“我还有一事向陛下请命。”

  “说吧。”元胤见他要大动干戈地样子,抬抬眼皮。

  “还望陛下速速封锁城门,不要让一个人出城。”

  元胤看他一眼,压下眉头不虞:“上京可是东越最大的城,是东越的朝权中心,封不了。”

  祁牧安坚持道:“两日,仅需两日,两日定能搜寻完全城,捉拿城中潜藏的剩余穆格勒人。如若只是城门大开增强排查,无论是躲在朝中的人,还是躲在民间作坊的,借助勾结草原的朝臣权力,用何种方法,都定能逃脱。”

  元胤听后若有所思地支住眼穴,食指在肌肤上点了三下,而后沉声扬手道:“准了。”

  当日,还未到午食,皇令便飞快传到上京城的四座城门,在烈阳下沉沉关闭,百姓进不来出不去,城中各处都奔跑着到处搜寻的士兵,一时间有些人心惶惶,但上京终归是最大的城池,在此番情况下,街道上虽然人少了些,却仍旧生着繁荣的民息。

  祁牧安回府的时候,勃律还未醒来,仍然趴在帛枕上睡得正香。

  男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关上门,路过燎炉的时候看了看里面的炭火,随后来到床榻边定定凝着榻上的人儿瞧了会儿,而后轻轻坐在榻边,指背触上勃律的睡颜。

  “勃律,该醒了,已经未时三刻了。”祁牧安轻柔剐蹭着勃律的鼻梁,最终延续到脸庞,温柔的触感惹得勃律不耐烦地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脸,正好把男人的手也拍在脸上。

  勃律被扰醒颇为不耐,拧巴着眉半梦半醒地睁开一条眼缝。

  “你好烦啊,早上我都没有吵你,你生的什么心思,干嘛过来吵我。”

  祁牧安不停地低笑:“已经未时了,你难道不吃你的凤尾鱼翅了吗?”

  “你烦死了,不吃。”勃律拉上被褥闷过头,等了片刻没了声。

  “真不吃?”祁牧安抓住被沿往下拽了拽,大抵是昨日那一拳造成的内伤没好透,今日气浮不上来,声音一直闷沉,此刻笑起来有了别番的味道。

  “不吃不吃不吃。”勃律使劲抓住被沿不让他往下拽。

  “还有糖饼,桂花糕,核仁粥……都是甜的,你喜欢吃的。”祁牧安趴在勃律耳边把今日的菜名报了一遍。

  勃律在被子里窝了许久没出声,祁牧安就在外面静静等了许久,直到勃律慢慢掀开被褥,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榻边男人的脸上。

  “真的?”青年试探着小声问。

  “真的,不信你出去看看。”

  勃律掩在被下的嘴拿舌尖舔了舔,半天才堪堪点头:“那我勉为其难去看看吧。”

  祁牧安笑着把人扶起来:“怎么睡着了?”

  “犯困,就睡了。”勃律蹬上靴子,打了哈欠。

  “不舒服吗?”祁牧安关怀道。

  “好得很,比你都好。”

  祁牧安叫人往屋中摆碗碟,引着还浑沌中的勃律坐在凳子上。

  “你回来晚了。”勃律懒散地透过敞开的屋门看到了外面已经偏移的眼光,略微不悦道。

  “和胤承帝及太傅多说了点,就回来晚了。”祁牧安解释道。

  “说了些什么?”勃律歪头看着身边为自己夹菜的祁牧安。

  “牢中有人一直要见你,从昨晚喊到今天了。”

  勃律收回视线,兴致勃勃地把一筷鱼肉嚼进嘴中,香嫩的味道刺激着神经,让他的喜爱更上一层,心里赞不绝口。

  “我不见。”勃律咽下去后才说。

  “嗯,我说了,你不见。”

  “除了这件事呢?”

  勃律说完,等了两筷子豆腐,男人才继续道:“昨日那群人,不是消息坊的,是奔着杀容瑾昱来的。”

  勃律一顿,眯住双眸。

  “昨日那七人中,你也看到了,有三人一直跟随在容瑾昱身后,剩下的四人,应该一直藏在长乐坊里。不说是掌握了容瑾昱的行踪,躲在那里伺机出动,就算碰巧遇上了我来搅事,这长乐坊和他们也必然是有联系。我听那东家喊一声,叫阿古达木的就蹦出来了,不过我推测,这消息坊并不在长乐坊里面,应该另有地方。”

  勃律先是奇怪:“为何要杀容瑾昱?”

  祁牧安看向他:“你有所不知。容家自前朝就手握重权,容相死后,当今朝堂虽无人任丞相一职,但容瑾昱背靠容家,面上是太傅,实则手里握的全是丞相的权势,他现在就相当于是元胤一个人的丞相。”

  “容家在朝廷威望颇高,容瑾昱的弟弟又在西南抗敌,立了数次军功,是大庆如何都抹不掉的心头患。他守的阙嘉关,面朝大庆最大边境城之一的渝阳城,无论是如何攻打大庆,阙嘉关都有一场重要战役。”

  勃律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听他道来,在听到“渝阳城”三个字的时候把菜咽下去,轻声说:“我记得,你在渝阳城打过仗。”

  祁牧安诧异地看着他。

  “三年前,我出征西处前,那个冲出来揭发你的女人说的。”勃律缓道。

  “……对。”祁牧安垂下头,没想到勃律会记得这么清楚。他突然不安起来,三年前的事自打他们重逢后就显少提及,这次突然被勃律讲出来,他心里落不着地。

  “你在渝阳城和容瑾昱的弟弟打过仗?”勃律实属好奇。

  “是……打过。”

  “你俩谁赢了?”勃律扬起眉扫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不会没赢吧”。

  “自然是我。”不知是不是这个眼神的影响,祁牧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有较量的意味。

  勃律好笑一声,话锋转过来,戳了戳米粒:“看来容瑾昱在东越的地位不容小觑。”

  他说:“这不像延枭能想出来的,折了容瑾昱,就相当于断了东越皇的一条胳膊……彼时消息传到他弟弟耳中以此扰军心,他们在一举进攻,难保这阙嘉关能不能守住。”

  第一百八十七章

  短短数日,城中悄无声息地陷入暗波,又毫无察觉地归于平静。

  穆格勒人的消息坊掩在西市和东市交汇街巷的一座酒肆后,面上风光得很,整日伴着诸多酒客进出散着各道消息,内里却收藏着各路情报,交接于藏在城中的穆格勒人之间。

  可惜他们寻到的时候,晚了半刻钟,酒肆已是人去楼空,后院房中的数十个匣子里还躺着没来得及销毁未递出去的情报,最后均被呈到了胤承帝的眼皮底下。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他们仍是在城中抓到寥寥几人还未即时出城,现已全部押入了地牢中严加看守。至于其余人却在城中如何都搜不到,至今都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出的城。

  就勃律所说,这些人既能不惊动东越朝廷潜入上京城在此处待了数十年,那自然有办法躲人耳目出去。无论是否得了朝中某臣的相助,想必此刻也已经听风逃出了数里远,直奔延枭的军营,再难以抓到。

  继长乐坊被查封后,这座酒肆也贴上了白纸封条。

  之后又过了几日,东越朝堂就发生了翻天的变化。

  长乐坊之所以能和穆格勒人牵上线,终归还是朝中出了奸臣。

  长乐坊表面上的东家是个女人,祖籍就在凉州,早些年因着赌坊时赔时赚,赚的时候银子金子整屋整屋的装不下,可遇到点会赌又耳力强有门道的人,赔的时候一个箱子都找不到一粒金子。眼瞅着生意愈发消弭,便起了贪念,在老家暗里开始做一些来路不明的勾当,怎知就被地方官发现了去,为了自保和财路官商勾结。又巧这地方官在朝中有个三缘内的宗亲,官阶还挺大,一来二去也起了贪念,越掺越多,贪得越来越大。

  眼见着长乐坊愈发兴旺,他便顺其自然坐上了长乐坊一大半的东家位子,然而利益熏心,竟是把心思又打在了想方设法进入中原的草原人身上,误打误撞就迎上了穆格勒这座大财神,这些年再结些不起眼的小官一起贪图谋利,背地里不知给那茶楼有意无意吐了多少情报。

  这事一出,顺着长乐坊的背后,东越揪出了数人,连着抄了好几处府宅,几天后才消停,为此胤承帝这些时日是为朝中空出的官职焦头烂额。

  这消息传到勃律耳中的时候,他正觉得祁牧安忙活到两头跑的模样颇为有趣:“你就这样把东越的事儿告诉了我?”

  祁牧安沉默片刻说:“我终归不是东越人,胤承帝不会什么都让我知道。但这些也不是什么东越机密,朝堂上下都传开了。以后我所知道的亦是能说的,都会告诉你。”

  到底是拔了哪些官员勃律不得而知,他也认不清这里面的枝枝叶叶,不过大体听下来,他对着皇宫方向的天扬鼻冷嗤了好几日——

  奸臣都出现在身边了也没察觉,看来这东越皇帝当的不怎么样啊。

  祁牧安却说:“元胤登基后不久就发觉朝中有异,但诸多朝臣自先皇那里握了大多权势,不好动,背地里的人又藏得太深,手中迟迟找不到证据……今日东越能铲除异己,说来还是依靠了这件事,他还要多感谢你。”

  勃律欣然接受,昂首对他说:“那你明白的告诉他,带一车好酒来谢我,必须是佳酿。”

  祁牧安直接做主驳回了:“喝酒伤身,你现在不宜饮酒。”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要管啊,我都多久没喝过酒了。”勃律蹙眉,巴掌在身前的桌面上拍的啪啪响:“天天依着你要求喝药我也忍了,现在酒都不让沾了,你讲不讲道理?”

  讲道理的祁牧安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太医说了,你换了这帖药后就不能喝酒了。”

  勃律气愤地又一掌拍在小几上,胸膛猛然起伏几次,随后别过脑袋,闷着气小声道:“那老头还说我不能吃凉的,我吃完冰酪不照样好好的。”

  祁牧安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为勃律斟茶的手狠狠落下,杯底重重磕在了几面上,发出一记惊敲在勃律心头的“咯嗒”声。

  男子蓦然沉下脸问他:“这都深秋了,马上就要入冬,你从哪吃到的冰酪?”

  勃律闻声瞥他一眼,倔着脾气道:“我让他们开了地窖做的。”

  祁牧安气极了,当即扬高声音斥他:“胡闹!”

  勃律睁着眼睛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说过我要什么和他们说就行,你怎么出尔反尔?”

  祁牧安的目光飞快在勃律身上扫荡了一圈,发觉眼前人是真的气势十足,全然没有发寒的迹象,这才放心,开口道:“我是说过这话,可我没让你任性到害自己身子。你现在碰不得冰的,一碗冰酪足以要了你命!”

  “我不是好着呢。”勃律被他吼的心虚地缩了回去。

  他就是前天闲暇看话本突然看到的,想到进中原这么久都没吃到过一次冰酪,当即就馋了眼馋了嘴,恰巧得知地窖有冰鲜瓜果的冰块,就趁祁牧安忙于要事不在府上,威胁人去做给自己吃。

  祁牧安想起今早太医来过给勃律诊脉并没有瞧出不妥,一颗惧怕的心暂且安稳了下来:“你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没有。”勃律耷拉下脸,冷硬着,分明不想理他。

  祁牧安双手撑在腿上忍着怒气:“我交代过他们,府里的人不会没脑子去给你做冰酪。”

  勃律嘟囔:“我就是唬了他们几句,没想到他们怕成那样,还真让我吃到了。”

  祁牧安黑着脸盯了他许久,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起身走了出去。勃律吓了一跳,在他关上房门的一刻就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男人生气了,好像气性还很大,在院子里叫来许多人发着脾气。于是这件事后,勃律在府上被他们待得是更加小心翼翼,要什么都需层层请示。

  勃律感觉到无形的约束,更不高兴了。

  ——一群胆小鬼,被吼几句就不敢抗命了,简直窝囊。

  他这些年因为中毒失了武功,一落千丈,脾性变得本就比较怪。自己又是过惯了随性的日子,委实不喜欢被人时刻跟着管着关着,如今这番倒好,直接把他憋屈的火全阴阳怪气点燃了。

  他无非就嘴馋吃了一碗冰酪,现在也好端端的,怎得这人心眼变得这么小。

  勃律坐在坐榻上一动不动,气到深处开始轻微喘息。他愤愤扯下手边花盆中两片叶子在手指间反复碾,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进三声规规矩矩且谨慎小心的敲门声,随之伴来丫鬟小声的声音:“公子,该吃药了。”

  勃律眼神扫过去,没有吭声,外头的丫鬟在等了须臾后自主推门走了进来。谁知这刚踏到实地上,就被一旁榻椅上怨愤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手上的食案差点摔在地上。

  小丫鬟飞快往嗓子里干咽了好几口,这才迈着小步子低着头,把食案上的药汤放在勃律肘在的小几上。

  勃律垂眸看了一眼,又抬起来瞟向她。丫鬟一愣,反应过来退了下去。

  青年搭在几面上的食指慢悠悠敲了几下,过后他盯了药碗良久,面无表情地端起来放在嘴边喝了一大口。

  这一口吞下肚,直接苦的勃律拧住五官。他慌忙去找屋子里的蜜饯,可是哪里都找不到,这才想起来是被祁牧安收走了,只有在和他约定的时辰内才可以吃。

  一想到这,勃律更是来气,“啪”一下摔下碗,后半碗药也不喝了,就坐在坐榻上,视线朝着屋子里来回瞟窜。

  眼睛飘了一会儿,他重新把目光落在碗勺上,起身端起碗,拿到花盆边,直接扬手倒了进去。

  祁牧安在外训斥完府中的小厮丫鬟,怒气还消不下去,几次回头去看闭合的屋门,都没有踏回去。

  他怕进去了,又和勃律吵起来。

  他立在院中狠狠长叹口气,皱着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心里也清楚,勃律现今面上看上去是若无其事,淡然处之,甚至轻描淡写就能随时把自己的死挂在嘴边,实则内里深处还扎着一根刺,到底没有放下自己使不了武的事实。

  祁牧安悲痛地捂住面孔,心里不断自责。

  他若是当初再等等,再等等,是不是就能把勃律等回来。

  他在院子里一个人静静站了不知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进来。

  “将军,有神医的消息了。”纪峥急切道。

  “真的?”祁牧安神情迫切。

  纪峥向祁牧安递来传回的字条,上面清晰地记着这名神医的住处。祁牧安激动到险些乱了方寸,当下就要人速速把神医请回来。

  纪峥得了命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又有一人跑来通传,说有人求见将军。

  祁牧安猜不出谁会来他府上,疑惑不已且左右思索下,还是决定先过去瞧瞧,所幸神医的住处已经寻到,跑不了,早晚都能去。

  他来到前堂,谁知来府上的是必勒格,这让他很是惊讶。

  他们二人无论是之前在草原上还是现在,都没有太多交集。每回见面,必勒格总要在祁牧安身上不动声色地来回审视,对方亦是警觉自己。

  祁牧安对必勒格并没有好感,他看不透此人。二人之间仅有的交锋还是在草原的那一次,更让他根深蒂固的认为这人始终都是有所图谋。奈何他却救了勃律,虽然如今不知打着什么算盘在尽心尽力帮助勃律,但看勃律并不介怀的模样,他好歹卸下几分警惕。

  祁牧安没有在必勒格身边看到阿木尔或是符燚,心里不禁疑惑——他为何一个人来将军府上?是来看望勃律的吗?

  必勒格看穿祁牧安对自己心怀戒备,并不在意,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他直言了当:“我们找到神医了,可惜符燚和阿木尔两次登门求医都被拒在门外。”

  “被拒了?”祁牧安诧异,“为何?”

  “两次都说神医不在,但我们分明探到里面有人。”

  祁牧安沉吟片刻道:“神医毕竟是神医,不是轻易就能求得的。”他转首吩咐纪峥,“去备一箱重金,我亲自去向这位神医求医。”

  “是。”纪峥得命退下。

  祁牧安暂且先让必勒格等在前堂,自己回到后院准备前去请人。他大步流星回到屋中,一推开房门,正把在往泥土里倒药的勃律撞个正着,开门声让青年手一抖,端着的碗滑了两下,得亏没滑出手间。

  祁牧安瞪着勃律未及收回的动作,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勃律白了脸,心知自己这次不太妙,倒药正好被祁牧安撞见,这回要把人气个半死了。

  “你把药倒了?”祁牧安还站在门口,眼睛飞快瞄眼花盆里种栽的已经干枯发卷发黄的叶子。

  他深呼吸,半响后,红着眼睛嘲了一句:“我说为何这株败的这样快,原来你背着我给它喂药呢。”

  勃律舔了下嘴唇。

  祁牧安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眼眶猩红。他一眨不眨地凝望坐榻上的人,逐字逐句质问:“勃律,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别人?”

  勃律攥着碗的手轻轻一颤。

  “你就这么不想活下去?就这么想离开我?”

  勃律紧抿住嘴,一言不发。

  祁牧安此刻感觉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一度怀疑勃律身上的寒气渡到了自己身上。他静默看着勃律,足足过了将近半盏茶,他才哑着嗓音低声说:“找到神医了。”

  勃律垂着头无动于衷,但听到这话眼睛还是抬了几分。

  男人此刻的目光仿若要把他钉在坐榻上,就像是一只耵准猎物的兽,即将把他一掌锢在掌下。

  祁牧安自打进来就一直站在门口,直到离开前都没有往屋内再多迈一步。

  他关上房门前,对里面的人冷声道:“我去请神医,你在屋子里好好待着,我若回来没看到你,以后就把你锁起来……我说到做到。”

  第一百八十八章

  屋子里走了一个人,只剩下勃律独自坐在榻上。身边静悄悄的,被莫名的情绪压抑着包裹着,胸腔堵得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隼这次很生气,叫他升起一股难过和委屈。

  他呆坐了许久,才慢悠悠把眼睛从合上的房门上挪回来,落在已经把药倒干净的碗勺上。

  阿隼离开时面上的表情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男人脸上有失望,有愤怒,有担忧,这些皆因他而起。

  他悄悄蜷起垂搭在腿上的五指,慢慢缩紧。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再次“咚咚”敲响,规规矩矩的三声后,传来丫鬟的声音。勃律回过神,抿抿嘴,把背坐直了些,佯装若无其事地抽过一旁已经看完的话本子重新翻开,低低闷声说:“进。”

  这一声从嗓子里传出来,让勃律也心下一惊——他声音竟有些发颤。

  此时他才明白,他心里一直都在害怕阿隼哪日会不会不要他了。

  丫鬟怯生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进来,在榻上人三步外屈膝行了礼,小声说:“这是将军吩咐重新给公子熬制的汤药。”说完,她伸长手臂,把食案举到勃律近前。

  勃律握着书卷默了须臾,伸手把这碗药端了起来,转眼见这女孩仍旧埋首站在那里,开口道:“还不下去?”

  小丫鬟小声说:“将军说……要看着公子把药喝完。”

  勃律没说话,瞟回碗里黑糊糊地药,蹙着眉,拧着脸把药碗怼在唇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宛如在喝什么极难下咽的东西。

  这侍女硬着头皮目不转睛盯着榻上这每喝一口面色就暗沉一分的主子,大有不喝完她就不走的样子。

  勃律艰难地把一碗药一口气喝光,屏气将碗撂回食案上,快速甩手让人赶紧下去。

  小丫鬟把食案上另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小几上:“公子,这是将军为您准备的。”

  勃律禁抿着嘴,舌尖老老实实抵着下牙,铁青着脸不敢乱动,生怕舔到一点苦渍。听到这句话,他一愣,视线在手边小盒上方飘了许久,连侍女什么时候出声退下的都没有听见。

  他把木盒盖子掀开,看到里面铺着一层蜜饯,又是一愣。他回头望向屋门的方向,在榻上挪蹭了两下想下地,随之又顿住坐了回去,倚在小几旁一个一个把蜜饯塞进嘴里。

  他想,阿隼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府去找神医了,现在出去多半是追不上的,还是乖乖坐在这等他回来。

  祁牧安确实已经出了府,和必勒格一起去往神医在上京城落脚的居所。

  必勒格观察到祁牧安面色不虞,推测和屋子里的人刚吵过架,道:“你把他惹急眼了?”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他自认他不应该和必勒格有过多交集,更是没什么好聊的,但过了会儿,他还是开口说:“他把药倒了。”

  必勒格一语猜透:“所以是你们吵架了。”

  祁牧安长长叹息,似是感到非常疲惫。

  必勒格道:“在凉州的时候,让他吃药就是在和他周旋脑子。你曾经在他身边侍奉了一年,应该知道,要他喝药必须配着甜食来。”

  祁牧安泛着苦涩:“他现在那张嘴,厉害得很。”

  必勒格冷笑:“手上没功夫了,可不就要嘴皮子耍的利索点,才能不让自己吃亏。”

  祁牧安沉默,必勒格瞟眼离开的地方,问:“看样子他最近精神头很不错。”这话言外之意是没想到勃律竟然还有力气和人吵架。

  男子淡淡应着:“嗯,大抵是太医的方子起了作用。”

  必勒格点头表示了然:“看来你们这太医的医术也挺高明?我们寻了那么多法子,也只能让他吊着命过活。”

  “这名太医历经东越更迭三朝,许是见多识广吧。”祁牧安道。

  马车内恢复安静。祁牧安把后脑勺磕在车壁上,微微皱着眉心,心里一声声地叹气。

  过了不久,必勒格突然出声对他说:“待事情告一段落,神医给他疗上毒,我就启程回草原。届时他住在你那里,可管好他,别让他把自己作死了。”

  “我以为你会陪着他痊愈。”祁牧安睁开眼睛。

  必勒格掀开冷漠的眸子扫过去:“我可没有义务照顾一个脾气像九头牛的小孩儿。”

  祁牧安面向对面的男人,眸光犀利。他这时才正眼打量起必勒格,道:“你背地里害过勃律,但也救了勃律。可说到底,你并不是勃律最值得信任的人,可你如今却陪他来寻医,到底想干什么?”

  “无非是想让他好好活着。”必勒格答。

  祁牧安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穆格勒可没什么手足情深。你城府这样深的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为他做这些事。”

  必勒格毫不示弱地直视回去,轻嘲一声后,恢复面无表情道:“只有他不死,他的狼师才能制衡草原。他对草原,至关重要。”

  祁牧安眼底闪过惊愕。

  “我到底是草原人,是信奉天神的乌利瀚人。草原不配你们中原人踏足,最后应该由我们自己结束这场由草原挑起的纷争。”

  “现在狼师没了狼符,只认人,听勃律一人之命行事。狼师是草原最强大的军队,就算如今仅存的兵马数目,重新踏入草原,也照样能重伤哈尔巴拉,让他吞下这口血沫再也吐不出来。”

  “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活着。”必勒格轻呵一声,“听闻南地有处谷,里面住着善毒善蛊之人。如果这个神医也没有法子把他医好,我就等他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带去苗疆,做成蛊人。”

  “届时,就算死了,只要草原知道他还在,我就能让他那张嘴张开,挥军平战,让草原重新归还各部和睦。”

  “他这样一个人,不会弃草原于不顾,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他活下去总有一天会愿意,就算没活下去也没关系,我等得起。”

  祁牧安握紧拳头,狠厉出声:“你休想!”

  “到了。”必勒格冷淡打断他的话,转移了话题。

  祁牧安感觉车子吱悠停了下来,便顾不上旁的,掀帘望出去。

  他的马车此刻停在了一处狭窄的街道里,正对着一扇稍稍敞开只能堪堪过两人的小木门,可以依稀看见里面的景象。

  一片沉寂,不像有人的样子。

  “就是这里?”祁牧安下了车。

  “将军,就是这里了。”纪峥答。

  祁牧安点头,让人把装了重金的箱子搬下来,率先抬步向着这座小宅院而去。

  他站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缝隙的木门前,抬手握着门环磕了磕,等了会儿,并没有等到院子里传来声音。

  祁牧安疑惑回头,看着身后的人,像在说“里面真的有人吗”。

  “有人,里面一直都有一个小丫头,今早符燚他们来请的时候还在。”必勒格上前,也扯着门环象征性地磕了磕,但还没耐心等里头的人回复,他就大手一推,咣当一声响把门完全推开,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似是比祁牧安还急。

  院子很小,四周围着只有三座屋子,院中长着一棵苍天古树,树干粗壮,一个人难以环抱。树下挤着一个木架子,上面铺了一层层药材,导致院子里始终徘徊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祁牧安跟着进来后张望一圈,发觉很静,确实像没有人的样子。

  就在他以为此次要以失败告终的时候,有一间屋子里传来响动,像是什么罐子打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那扇屋门就从内推开,随即一道女孩的声音嚷嚷着气愤喊出来。

  “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来闯院子!都把我练药的罐子打碎了!”

  祁牧安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模样看上去十六七的少女,掐着腰怒气冲冲朝他们大步而来,气势足的很,还有些可怖。她头上没有繁琐的发饰,系了几根五彩的带子,也不知是不是祁牧安看错了,这少女头上还顶着几片褐色的草叶,扎在发髻中。

  “是你?”少女看清来人后,在离他们几步远外扎住脚跟,指着前面的必勒格怒道:“怎么又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我师父他不在,不在!你这人怎么这么蛮横,竟然还闯别人的宅子!今早我分明把你的人打回去了!你竟然还敢来!”

  必勒格对少女的叫骂不以为然,只是淡然道:“小丫头,你已经连续说了三天你师父不在了,要不今日换个借口。”

  少女一怔,很快就又跳起脚:“你胡说些什么!我师父名扬天下,这世间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妙手回春,你别败坏他名声!”

  “既然不想败坏他名声,我们求医都叩了三次了,这是第四次,这般诚意,为何还不见我们。”必勒格道,“难不成这天下神医,是浪得虚名?”

  小丫头指着他跺脚:“你胡说!我师父救济天下人的时候,你指不定还在哪窝着呢!”

  祁牧安见状,立刻走上前拱手道:“这位姑娘,可否通传一声,请你师父出来一见?”

  “我没见过你,你和他是一伙的?”少女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祁牧安瞥了必勒格一眼:“不算是。”

  少女环臂大咧咧坐在了院中一个孤零零的竹椅上,扬头问他:“那你来也是请我师父看病的?”她眼睛在祁牧安身上尖锐地转了一圈,“你没病,身子骨好得很。既然没病,我师父就看不了,回去吧。”

  “不是我,是对我重要之人。”祁牧安道,“他得人所害,中了奇毒,这天下怕是只有神医才能医治了。”

  “解毒?”少女眉毛一扬,看来有些好奇:“你说的这个人也中了毒?”

  “也?”祁牧安不解。

  少女鼻子冲必勒格哼了一声:“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说来求医解毒的。”

  祁牧安嘴角动了动,想扯开觉得不太好,于是答:“是,他身重奇毒,这些年看过各地大夫,但无人能解。听闻神医来到上京城,这才想来求医一试。”他让人把装了重金的箱子放在地上,“若神医能医,这是诊金,也是谢礼。”

  少女抻长脖子一望,惊讶地张开嘴:“这么多?”

  “若神医嫌不够,我可以去集万贯,只要神医能医好他。”

  少女舔舔嘴,把脖子伸回来。她见钱眼开,颇为心动,跟着师父有些日子没吃到好吃的了,那人藏着掖着不给她银子花,还带着她住这么一座破旧的宅子,天天吃着青菜喝着稀粥,她已经好久没有常常外面酒楼里的酥鸭了。

  这么多银子,够她吃好几顿了吧?

  可是少女很快就皱起眉。师父不在,她不敢贸然应下。她师父这人来人求医看心情,其次才是看诊金,有的时候心情不好了,诊金就算小金山,他都未必会治,导致她二人行走江湖这些年,过的极为颠覆。

  少女嘟起嘴,莫名就生起师父的气:“我师父今日真的不在。”

  必勒格轻嘲一声:“看来前些日子是故意不出来。”

  少女像个火烛一样,被他这句一点就着:“看病也是要讲究缘分的,你冷着张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善人,谁知道你们那人是不是天遭报应!我师父要是去治了,也遭报应怎么办!”

  少女没等必勒格瞪过来,就移开了目光,看向祁牧安说:“不过你们来的确实不凑巧,我师父真的不在,他出去了。”

  祁牧安叹口气,道:“不知神医去往了何处?”

  少女一下一下抬着脚摇头说:“不知道,我师父的行踪向来不定,不过前几日听他说城外山上开了什么花能入药,许是去摘草药了吧。”

  “那不知神医何时会回来?”

  “这也不知道,他要是在外面浪的久了,多则几日,要是心情不好了或是遇到天气不好了,说不定明日就能回来了。”

  祁牧安默然,道:“多谢姑娘了,不知可否烦请姑娘,待神医回来,请他去府上一见?”

  少女瞅向他:“我师父是什么人,怎么能被你们吆喝来吆喝去呢?看病讲究一个诚心,当真是想医治的,心诚了,菩萨保佑佛祖保佑,再加上我师父的一双妙手,就算阎王爷我师父都能从地府里给拽上来。”

  她倚在竹椅上晃晃悠悠,摆摆手道:“想来看病,就算那人瘸了废了躺在榻上起不来了,也要抬着过来,当面请我家师父看。”

  祁牧安为难地蹙眉。勃律也不是不能出府,就是这日子一天天冷下去,外头到底没有屋内燃着一个大燎炉暖和更适合他,这要是出来吹着风再受了寒气,毒发反复,这些日子吃的药全不作数了。

  少女见他疑惑,嗤鼻一声:“想好了,你们就三日后再来看看吧,说不定我师父就回来了。不过本姑娘看你像个好人,发发善心,提醒你一句,到时候到底医不医,如何医,还要看我师父的意思。他若不想医,你们就算抬十箱金子银子,都不行。”

  祁牧安沉下一颗心,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们此行无功而返,没有见到神医,抬着箱子重新回了府。然而他还没回到屋中见到勃律,就被宫中座上的珠帘一声给传进了宫,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一天疲惫不堪。祁牧安心事重重地踩着夜色推开屋门,意外看到勃律坐在烛火下,倚着垫子,正在那看书。

  听到声响,他懒懒抬帘看过来,看到祁牧安,视线也不回到书页上了,就那样直直看着他,人走到哪,他看到哪。

  这样子在祁牧安看来,是对于他二人今日的争吵在无声示弱一样。

  祁牧安叹口气,坐过来,低声道:“为什么还不睡?”

  看,他先心软,和自己说话了。

  勃律抿抿嘴:“在等你。”

  祁牧安道:“等我作甚?赶紧去睡觉吧。”

  “你去哪了?为何这么晚才回来。”勃律没让他起身离开,一只手飞快拽上他的衣衫边料,神情有些着急。

  祁牧安怔愣片刻:“我进了一趟宫。”

  “你去见皇帝了?你见他作甚?”

  “还是前些日子那些事。”

  勃律板着脸,像是一副拉不下架子但又求人原谅的模样,淡淡“哦”了一声。

  看他这样,祁牧安今日的脾气全烟消云散了。他静静望着勃律,等他再次开口,和自己说出想说的话。

  勃律窝在榻上的双脚不安地来回搓踩,一双眼睛飘忽不定,半响都没把那三个字说出来,而是纠结问道:“今日你见到神医……怎么样?”

  “没有见到。”祁牧安却这样答。

  “啊?”勃律没太明白。

  “今日没见到神医……倒是见到了他一个徒弟,神医去采药了。”

  “那怎么办?”勃律拽紧了祁牧安衣服,焦急问。

  祁牧安看着他,轻笑一声:“没事,三日后我再去一趟,没准那时候神医就回来了。”

  勃律缓缓点头,一时间又回归平静。

  祁牧安看着眼前人,视线往下落在衣袖那只手上,看了会儿,手伸出来,反手把勃*握住。

  他问:“三日后,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为何?”勃律问。

  “我觉得有人说的话还挺有几分道理的。”祁牧安把勃律的手抓在掌心慢慢揉捏,“看病讲究一个‘诚’字,这样病才能好得快。我们亲自去求医,可算十足十的诚心了。”

  勃律想了想,点头应了声“好”。他小心翼翼观察着祁牧安的神情,嗫嚅了几下嘴,弱声道:“今天……对不起,我让你生气了。”

  祁牧安停下捏他手的动作,这让勃律慌乱起来。

  勃律拽上面前人的衣衫一角,伴着颤悠的烛火,轻声道:“你府上的丫头重新熬了一碗药给我,我喝完了,全喝完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

  “所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祁牧安注视着他的,忽然问:“为什么要把药倒了?”

  勃律苦出一副面孔:“这药太苦了,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而且你又不给我蜜饯吃。”

  “良药苦口,况且你近日身子不是好了很多,所以肯定是有用的。”

  勃律没敢去看祁牧安,视线飘忽忽地游到别处。他内心挣扎了片刻,到底还是诉道:“说实话,阿隼……我根本不相信我这毒淬体三年了,单凭这几碗药就能祛毒好起来。”

  “但是事实上你真的好了很多,不是吗?”祁牧安抓紧他,“别胡思乱想,也别让我再担心了,等神医回来了,我们就立刻去见他,没准下个月你毒就能解了。”

  勃律动动身子,把头抵在祁牧安的肩膀上:“毒解了有什么用……毒解了我还是没了武功,我能感觉到,这身子早就被这毒浸坏了。”

  “阿隼,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了家,没有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刀……我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勃律在他肩膀上越埋越深,像是一只不安的小兽,在寻找一块能给予安全的地方。

  祁牧安搂紧他,把他牢牢搂在怀里。

  “必勒格说得对,我其实现在觉得活不活已经无所谓了……阿隼,我怕我撑不到那时候。毒解了,我还是一个废物。”

  “别胡说。”祁牧安轻斥,“必勒格那个人惯会惑人,你别听他的。此人在草原上就不是善类,现在在你身边还是所有企图。”

  “他还能图我什么?”

  “你的狼师,你的能力。你对草原的作用,就连元胤都看得出来。”祁牧安蹙眉,“元胤一直有意你的狼师,狼师的威名不仅扬于草原,更是让他也惦记。强盛的军队是现在任何一方都所缺的,若是把你的兵为他所用,东越在对上大庆,至少多了一半的胜算。”

  “打错算盘了吧,我狼师现在为数不多了,几乎都战死了。”

  “可别人不这样认为,狼师就算折损,在他们眼里也是块肥肉。”祁牧安道,“勃律,你经营了这么多年,带领狼师征战数载,你现在是要放弃他们?”

  勃律沉默下来。

  “除却狼师,你口口庇佑的族人呢?没了你,你觉得他们在草原上仗着阿木尔或是符燚,亦或是别人,能撑多久?”

  “还有表兄……”

  “你说那个特勤?”祁牧安沉音道,“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他背后有别勒古惕部,别勒古惕部有这样一位人在,还有谁能胜得了他?这是他的母族,若是母族在草原上出了事,就算他生在穆格勒长在穆格勒,但现在穆格勒已经分割,他还能为了零散的穆格勒,弃母族于不顾?”

  “表兄不是这样的人……”

  “万事皆有可能。”祁牧安道,“所以勃律,就算现在,你也不要小看了自己,你一个人,就可牵扯草原诸多。”

  “你不把我放心上,至少把他们放心上吧?这不是你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吗?”

  勃律辩解:“我没有不把你放心上。”

  祁牧安低笑,笑过后又严肃道:“勃律,你听好了,我们来约法三章。”

  怀中人默了下来。

  “以后,别让我听到你嘴里说出来‘死’这个字,我会生气。”

  祁牧安感觉自己的衣服在这句话落背拽的更狠了。

  “其次,你听我的,这个毒一定可以解。武功没了不要紧,我们再去求医,这世间这么大,总有那么几个人会血旁门法子,你看,我们这不就把神医给挖出来了吗?求好了,身子恢复了,还怕不能从头再来吗?”

  “勃律,你是草原最勇猛的狼,挫折打不倒你,这点石子也绊不倒你。你天生就应该驰骋在这片天地,而不是深陷在这一小谭泥潭中。”

  祁牧安长长吁口气:“最后……勃律,你有家,你一直都有家,我就是你的家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临进寒月,下了一场寒雨,整个上京笼罩在朦胧下,泛起阵阵凉意。

  这一场雨后,出行的人们多加了衣衫,就连城内四处也肉眼可见的呈现出将要入冬的凄凄。

  天气更凉了,之前勃律出门裹着裘衣捧着手炉还能保阵暖,现在雨后常常拂来冷风,当下的裘衣已经顶不住这股要透骨的寒凉。

  祁牧安命人去给勃律新做厚重的裘衣,还没取回来,三日后再次拜访神医的日子就到了。他担心勃律的身子,左右深思下还是没让他跟着自己,带着人再次抬着重金去请神医。

  马车照旧停在小宅院外,险些堵着这条窄街。

  祁牧安踩着未退去的水气,轻轻敲响小院木门。这次他等了约莫有半炷香的时间,木门才吱呀从里面谨慎拉开条缝。

  看清了外面站着的人,少女惊讶道:“你竟然真的来了?”

  祁牧安向少女浅浅行了一礼,语气透出尊敬:“不知神医可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少女被他这一礼行的不太自在,头缩回去,关上门前流出一句话:“你且等着,我去叫我师父。”

  祁牧安下一句还没说出口,面前的门就“啪”的一声合上,留他们几人继续站在石阶上吹风。

  身后,跟着一起来的纪峥瞪着院门不满意道:“太没礼数了,怎得能把人晒在外面啊。”

  “少说点话。”祁牧安微微敛眉斥了一声,之后环臂直挺地站在那里,盯着木门一言不发。

  竹苓关上门后站了会儿,心里百般纠结地“欸呀欸呀”叫了两声,这才把视线挪到后面的屋门上。她看了看院门又看了看屋门,往敞开着的屋子慢腾腾走去。

  “师父,那人又来了,在外面等着呢。”竹苓站在屋门口向里面喊。只见屋中摇椅上躺着一个穿着花哨的男人,头发半散,半点郎中的样子都没有。

  男人鼻哼一声,眼睛都不睁,话音从里面慢悠悠传出来:“那就让他等着吧。”

  竹苓嫌弃地多看了他两眼,觉得被她关在门外的这人和他朋友都坚持不懈了好几日,求医心切的很,说不准当真是什么疑难杂症,到底还是不忍心。

  她说:“师父,你当真不看看啊?他们这些人连续都来好几日了,早上还来了呢,挺不容易的。”

  里头的人不说话,嗓音却细小地哼哼悠悠,钻进竹苓的耳中,也不知带着摇椅的晃劲在哼些什么。

  少女接着说:“你以前不是天天嚷嚷着要救天下人?这般仁心大义,怎么外面那人抬了一箱子银两来求医,你就不治了呢。”

  这话说完,竹苓明显听到许言卿的嗓音断了一小节,不过很快又续上。

  “那一箱子可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还能给多给你买几件花衣裳。”少女嘀嘀咕咕,声音却不小,定能听到那神医的耳朵里。

  许言卿颇为不耐烦地睁开一双眼睛:“我突然悟了还不行吗?这天下这么大,我怎么救的过来?说的我真跟个菩萨似的。”他没好气坐起身,“你个小丫头,你怎么就知道吃?我让你碾的药你碾好没?明天我还要去城外施济。”

  “没呢,这就继续去碾。”竹苓冲他吐吐舌头,转身一溜烟跑回院门,打开半个身子的缝隙,无奈地冲外面的人挥挥手:“你回去吧,我师父午睡呢,他最讨厌别人打扰他午睡。”

  “午睡?”祁牧安看着再次冒出来的少女,偏头疑惑地望了望日头,淡道:“这都未时末了。”

  竹苓凝噎,顶着一头用干药草作发饰的脑袋,使劲晃了晃摇了摇:“真的在午睡,他睡死了,怎么都喊不起来,你要不等他醒了再来。”

  纪峥听后,附耳小声怨道:“将军,这明摆着是不见我们啊!”

  祁牧安轻轻摇了摇头,对少女道:“多谢姑娘相告,不过我还是在这等等吧。”

  竹苓皱起眉,作势就要关门:“罢了罢了,你想等就等吧。”

  少女眼疾手快地把门合上,生怕他们撞门进来似的,利落上了门闩后,脚步声隔着门越来越远,轻快地离开了。

  祁牧安站在台阶下,心里叹口气。

  “将军,他太瞧不起我们了。”纪峥不服气,“他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我们为公子请人请了好几次了,他竟是一次都不见,比皇帝都尊贵。”

  祁牧安轻声道:“罢了,说不准神医当真有这个习惯,我们就等等吧。”

  纪峥一听,嘟囔起来:“也是,这种人通常都奇怪的很。”

  祁牧安又面向院门站了一会儿,对身边人说:“我要很久才能回去,勃律在府上该烦闷了。你先回去吧,不用在这和我一起等着,我一个人就行。”

  纪峥不愿意:“将军,府中有苏俞照顾公子呢,再说了还有十一皇子给公子解闷。我若先回去,公子问起来我不好交代啊。”

  祁牧安垂眸思忖片刻,再叹一口,默许了。

  可是他们直到等到日落,都没见眼前的屋门再次打开。祁牧安动了动站了许久已经僵硬的身子,便知今日是等不到了。

  他面露疲倦,望眼紧闭的小院木门,最终伴着昏色招呼人回府。

  几个时辰前,在他出府时,勃律正津津有味读着看了几日都没看完的话本子,越看越乐呵。

  就在他兴趣浓厚的时候,苏俞在外不合时宜地通传,打断了他高涨的兴致。

  “公子,有人来府上找您。”

  勃律不悦地抬头,冲着身后的窗子往外道:“这上京城哪有我认识的人?是找你们家主子的吧。”

  苏俞在外道:“是和您一起进京的二人。”

  话音落下,里面默了一会儿,他听见男子懒洋洋的声音传出:“那让他们进来吧。”

  苏俞颔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阿木尔和符燚,上去推开屋门,把二人领了进去。

  外头凉寒,屋门一开,却铺面洒来腾腾热意,一时间几人都冒出了薄汗。

  苏俞把手里拎着的食案打开,里面有两盘刚买回来的糕点。他把盘子一一摆在勃律手边的小几上,默不作声打量着进来二人的动作。

  纪峥走之前告诉他要把这位公子看牢了,待人要和待将军一样认真,他虽心有不愿,但多少知道这位公子在将军心头的位置不低,所以还是要听命,做到尽职尽责。这两人来找公子,指不定要带着公子去干什么,他若失职,怕是要军规处置,再一脚给踢回军营里待一辈子。

  符燚一踏进来就四处打量,嚷道:“嚯,这小子对你可真舍得,这屋子里置办的暖烘烘的,还有这么多宝贝。”

  “你什么眼力?都是些一文不值的玩意儿,图好看罢了。”勃律从话本子上赏过去几眼,“你们怎么来了?”

  阿木尔坐在对面的一张凳子上说:“自然是来带你去看那神医的。”

  勃律看见糕点,向苏俞道了声谢,捏过一块说:“不用了,阿隼已经去请了。”

  “他不带你去,怎么见的了神医?”阿木尔敛眉问。

  “我还必须要去?把人请过来就是了。”勃律道。

  符燚摸着一个青花瓶,左看右看,边说:“那神医傲得很,根本谁也不见!我们日日都去,每次都被拒到门外,直到今儿才告诉我们,还得带着患疾之人一同去才行。”

  勃律张着嘴,两息后闭上,嚼了嚼,没出声。

  “看来他这次还要无功而返了。”阿木尔道。

  “将军是看在天冷公子身子受不住,才自己去的。”苏俞这时插话,“将军有办法把人请回来。”

  “他本事变这么大了?”符燚惊叹。

  这话说的苏俞很是不快,张嘴要回斥,勃律见状赶忙截了话,把人打发出去了。

  勃律等人出去,房门一关,说:“谁的人维护谁的主子,就跟你们看不得别人说我不好一样,在阿隼的人面前说话注意点。”

  符燚咧咧嘴,没吭气——这里面就数你最维护那小子了。

  屋子里剩下三个人,一个继续看着手上的话本子,一个东摸摸西看看,一个杵在桌面烦闷。

  静了会儿,阿木尔有些烦躁:“这神医就跟石头造的一样,我们造访这么多次门都没进一下,人都不看一眼,还算什么神医,必勒格这话说的真对,浪得虚名。”

  “人不见你们自然有道理,没准哪日天时地利人和,就见了呢。”勃律翻下一页,慢悠悠道:“这急不得。再说了,我都不急,你们在那眼干着急什么。”

  “您可当真是心大。”阿木尔轻呵一声,心大到说不定等着等着哪日就死了。

  勃律“嗯”了嗓,仍旧沉浸在话本子中:“我现在心情好,就当你在夸我了。”

  阿木尔这时注意力才被勃律手上的书卷吸引,他皱了皱眉,问:“你在看什么?”

  勃律把书卷立起来,让他们去看上面写的大字。

  “你何时喜欢看这些东西了?”

  “这几天才觉得有意思的。”勃律看着看着忽然咧嘴笑出一声,很快弧度又压回去趋平,头也不抬对他们说:“你们若是在宅子里待得闷了,就业去看看这些,还真挺有意思。”

  “我听闻这都是闺中小姐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你现在捧着这个,还真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似的,愈发有中原样了。”阿木尔侃他。

  “也不看看天天身边绕着的都是些什么人,能不有中原样吗。”勃律再翻一页。

  阿木尔无奈扭头,看了眼还在东瞅西瞅的符燚,对勃律说:“既然阿隼去请神医了,那今日我们就先回去,明日再带你去。”

  他正要起身,谁知勃律突然开口挽留他们:“留下吃个饭?”

  阿木尔震惊不已,觉得勃律脑子是不是这些日子被燎炉蒸坏了,这种话怎会从如今他的嘴里吐出来,跟不怀好意似的。

  “留下吃个饭,若是阿隼当真把神医请回来了呢?”勃律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你们不是天天盼着我赶紧解毒,若神医今日真来了,你们亲眼看到早能放下一颗心。”

  阿木尔思忖片刻,觉得有道理,于是他重新坐了回去,看会儿勃律阅话本,看会儿符燚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自己叹息一口,一杯杯斟着茶喝。

  第一百九十章

  日落时分,祁牧安回到府中,一进屋子,正好对上三双眼睛。他站在门口过了半响才踏进去,略微不虞地看着符燚和阿木尔。

  “你们怎么来了?”他语气不善。

  “听说你去请神医了?”符燚瞅眼他身后关合的木门,“人呢?”

  祁牧安沉下脸色,不想回答他的话。

  “你没请回来?”符燚笑话他,“怕不是门都没进去,亏得你的人把你夸上天了。”

  祁牧安皱眉,当下有种想把人赶出去的冲动。

  男人见他神情如此,拍案对阿木尔说:“看样子是我猜对了,还不如我们直接带勃律去呢。”

  祁牧安看见他在那里叽喳就心烦意乱。勃律仍旧坐在榻椅上,见他望过来便朝他轻轻招招手。

  男子一顿,走过去坐在青年旁边。

  “怎么样?”勃律轻声问。

  祁牧安摇摇头。

  勃律默了许久,轻笑一声:“看样子还真要‘诚心’去请上一请。”他抵头把手里的手炉转了一圈,想到说:“那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吧。”

  祁牧安不赞同:“外面天冷,新做的裘衣还没送到府上。”

  “无妨,我在马车里坐着就行。”勃律对他说,“不过就是要辛苦你的人把车里收拾的暖和些。”

  祁牧安注视了勃律良久,思忖过后妥协了:“行,我叫他们去收拾。”这话说完,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身边人把手里的一个果壳扔到桌边坐着的人身上。

  “你叽喳够了没?说完了就赶紧回去。”

  符燚一愣,把身上的果壳拍掉说:“不是留我们用饭吗?我还想尝尝这府里的你说的好吃的鱼呢。”

  “人都没请回来,还吃什么吃。”勃律把脚往衣服下缩了缩,露在空中有点久,就算屋中燃着燎炉,依旧感觉有点微凉。

  符燚不满:“你怎么越来越不讲理了,真把这儿当你的地盘了。”

  勃律小哼一声。

  祁牧安见状无奈下替他改了口:“留下来吧,我叫人去准备晚膳。”

  几个人凑一桌用了晚膳,符燚和阿木尔就回去了。等到翌日一早,府外收拾了一辆铺满软垫燃着小炉的马车,府中的下人正细心的一点点把窗子封上,免得有凉风渗进去。

  巳时坐上马车,他们向着城西前行,最终停在窄道里。

  祁牧安和马车外的人说了两声,扭头对一边靠在车壁软垫上的勃律道:“你且坐着,我下去拜访就是。”

  勃律点点头,就看祁牧安掀开车帘出去,还不忘回身把车帘贴心地掖好。

  他静静在车中坐了会儿,听到下面透过车壁传来细碎交谈,随后人声渐远,依稀听得物什沉稳地相碰声,猜想许是去叩门了。

  他正了正姿势,让自己更舒服的倚在垫子上,随手拿过今日新换的话本,津津有味的阅起来。

  然而他不过才看了不到一页,车外面就传来嘈杂,紧接着就听见外车壁被人敲响,传来阿木尔的声音。

  被扰断思绪,勃律厌烦地蹙起眉,抵着额头默了足足三息,才让人上来。

  “就你一人?”他看见阿木尔挤上马车,问。

  “符燚在下面。”阿木尔说。

  “必勒格呢?”

  “他听说阿隼那家伙带着你亲自来了,就索性跑没影了。”男子嘀咕,“也不知道他来上京城这段时间,到底在偷摸着干什么,我看表面是说来陪你求医,实际上别有用心。”

  “他本来就不是专门诚意来陪我的。”勃律低头继续看话本,“我估摸着,应该和购置精铁及百兵册有关吧。”

  “百兵册?”阿木尔猜疑,“你是说锻造了哈尔巴拉手里那些兵刃,能做出天下绝世兵器的百兵册?可那不是在哈尔巴拉手里吗?”

  “他手里的,可不是什么百兵册,应该只是复刻的一部分。”勃律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必勒格这次来中原,除了顺道陪同一起求医,应该就是在为乌利瀚部部署大量兵刃。”

  “这百兵册在中原江湖上销声匿迹了这么久,岂是这么好找到的。但虽说没下落,也不会全然没蛛丝马迹,去铁匠铺里寻上一寻,总能寻到些七言八语有用的,再加上他购置的精铁……”勃律收回视线,手撑在下巴上,继续看着话本,道:“依我看,以必勒格的头脑,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让人造出大量的兵器与哈尔巴拉抗衡。”

  阿木尔疑惑:“我和符燚看过东越的舆图,上京城周围没有矿山,这城中哪来的精铁?要说精铁,应该去东北边吧。”

  “可是这里来往的商人多啊,我可听说东越各地的商人不说每个人,两人里面有一个就会把生意做到上京城来。皇帝脚下的繁荣地,银两赚的贵多了。”勃律缓道。

  阿木尔思忖道:“必勒格做的这些事,要不要我和符燚多留意点?”

  “你是想跟踪他?”勃律失笑,翘着唇角说:“省省心吧,他那心眼,身后跟着一只虫子都能揪出来,更别说你们两个大活人了,估摸一口气还没吸到头,他刀子就先横到你们眼皮底下了。”

  青年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心中长叹息了一气,揉着眉心对阿木尔说:“我不想知道他解下来要做什么,怎么样做,若非要想和哈尔巴拉争那片地就让他去争,想当草原的王就让他去当,别把我牵扯进来就行,我没兴趣。”

  “可是特勤他……”

  “表兄他应该要理解我。”勃律沉声,“是时候让他换个期望了。”

  阿木尔住了嘴,没了下话。

  每次和勃律触及草原的话题他就拐开,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海日古这些年见到勃律就说道一次,他给予了勃律太多期待,认为穆格勒的子嗣本身就是草原的王者,勃律理应承上这位子,把草原从哈尔巴拉手里夺回来,平息战乱,恢复各部和睦之景。

  车内沉寂下来,阿木尔识趣的没有再开口引勃律不快。他左右看了看,拿过茶壶替勃律倒了杯茶水。

  然而手还没把壶放回几面上,外面突得传来响动,破了二人之间的寂静。

  勃律侧耳听了半刻,没听到什么,于是问:“外面怎么样了?”

  阿木尔闻声下去查看。

  小院的木门被人叩开,小丫头的脑袋挤在门缝之中,惊愕地瞪着外面的众人,惊呼:“你们怎么又来了?”

  “姑娘。”祁牧安见人终于露了脸,赶忙行上一礼:“在下今日来求见神医,不知神医可在?”

  竹苓眼神躲闪,左飘右飘:“我师父……我师父他老人家还没起身呢!”

  祁牧安沉思须臾后,再次开口对少女说:“既然如此,那在下今日便在此候着等神医,还望姑娘替在下向神医通传一声。”

  “你!”竹苓瞅着这个不按常理地人,心里急得要跳脚。她看看祁牧安,又看看符燚,再看看他们身后的几名侍从,更着急了。

  “你们怎么能站在这里等呢!你们把我家大门都堵上了!”

  符燚在旁边讨好地笑道:“那姑娘要不让我们进去等?”

  竹苓扬着鼻子冲他怒道:“无耻!想都不要想!”说罢,她飞快把头缩回去,“咣当”一声重重关上木门。

  阿木尔上来把事情同勃律讲述了一番,边说边观察勃律的神情,然而青年却全然不以为意,仍旧好端端坐在垫子上,兴致全部都在话本子上。

  小院内,竹苓插上门闩后急得团团转,叉着腰走了好几圈,被踏出屋的许言卿给喝住。

  男子不满:“你在那瞎转什么!还不过来给为师帮忙!”

  “师父!”竹苓哭丧着脸扑过来,“那些人又来了!”

  “哪些人?”许言卿一头雾水。

  “就那几个求医的人,阴魂不散的,今日说还要再外蹲上一天。”

  许言卿一愣,明显没料到这些人这般的有毅力,当即咒骂了一句,摔了准备好的药箱,站在原地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回屋。

  “师父?你不去镜心寺啦?”竹苓拽住许言卿的衣裳。

  “外面那些人把门都堵了,为师还怎么出去!”许言卿气哼哼地坐回摇椅上,“不去了,今儿哪都不去,我倒要看看这些人真能站到晚上不成!”

  竹苓瞥眼自己已经收拾了一半的东西,气得瞪眼院门。

  许言卿摇了摇,蓦地出声。“小竹子。”

  “师父说。”竹苓刚要退出屋,听到这声又两脚一迈踏了回来。

  许言卿指指院门,语气里尽是气愤:“把咱的门守好了,一个虫子都不许放进来。就算死了,这人为师也一点都不乐意治!”

  竹苓得了令,搬了个小竹凳坐在离院门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看见木门的动静,边手上摘着未拣好的药材。

  许言卿本来以为外头的人这几日被他次次拒在门外,定是没耐心再等下去求医,恰巧临进傍晚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馋起了品香阁的乳鸽,左掏右摸地找出一锭银子,让竹苓给自己买回来一只。

  少女乐呵应下,谁知一开门,外头站的笔直的男人一下子落进她眼里。还不待对面有何反应,直接吓得她把门关上,再次干脆利落地“咔嚓”落了门闩。

  于是接下来两天,许言卿再也没出过院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人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要开门一稍打探,就能看到外面坚持不懈站着的一众人。

  许言卿躲在院子里接连吃了两天菜叶煮面,再也忍无可忍,两袖往上一撸,作势要开门打人冲出去,去吃自己心念了好几天的乳鸽。

  “师父!”竹苓见状急忙把他拦下,双臂囚在他腰上不让他走。

  “干什么!”许言卿往前迈没迈动,被身后的少女锢得还往后退了两步。他凶巴巴地扭头,对少女道:“松开!”

  竹苓赶忙松开手,又把手臂一横挡在许言卿身前:“师父!外面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你连只鸡都打不过,又晾了人家那么多天,出去指不定要怎么挨揍呢。”

  许言卿当下停驻停驻,烦闷地抓着头。他环顾院子一圈,没看到什么趁手的木棍,视线绕回竹苓身上,动作一滞,他两手把少女推了出去。

  “你在前,我在后,要打也是先打你。”许言卿不顾竹苓反抗,一路把她推到院门处,抓着她不让她跑,深吸两口气给自己壮壮胆量,随之大手一抽,把门闩抽落,扬开了院门。

  终于听到门被打开,祁牧安迅速转身,惊喜地看着偎在门口的二人,也不顾他们为何面露沉重和一丝惧意,两步上前拱手一礼,压抑不住欣喜道:“您可否就是神医?”

  许言卿警惕地把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和竹苓相觑了片刻,从少女身后走出来立到男人面前。

  他两手一甩衣袖背到身后,颔首道:“不错。”

  “见过神医。”祁牧安难掩激动,“在下等了神医多日,终于等到了。”

  许言卿见人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挺直腰板也不怕了,皱眉怨愤道:“你们简直缠人缠的要烦死了!我治人有自己的规矩,要不要治怎么治如何治都我说了算,你带人堵了我院子,是打算活活饿死我?”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只是心急如焚。”祁牧安忙道。

  许言卿只瞅了一眼祁牧安就看出了端倪:“你没病,不过是受了内伤没好全,再耽搁几日自己就养利索了。”他移开目光傲气道:“既然你没病,我也就医不了,赶紧带着你的人滚。”

  祁牧安身子一侧,挡住男子要下石阶的身形,再次一礼:“来求医的自然不是我,还请神医留步。”

  许言卿在外面站着的几人之间看了一圈,最终落在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上。然这一眼,却把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掩了一块布帘的窗子上。

  车内隐隐传来弱声低咳,咳出来的气虚得很,没有丝毫活气。

  许言卿收回目光,看向祁牧安道:“不是你,这地上站着的人也都不是,虽然你们不能个个长命百岁,但接下来若没命丧刀下,倒是都能活个数十载。”他的目光由每个人手里的佩剑一个个扫过,再次落回马车上。

  他道:“看来那需要求医的人,在车上吧。”

  祁牧安震惊,也就在这时,车上有了动作,里面的人似是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车帘前,被人护着送出来。

  祁牧安三两步上去把勃律扶下马车,带到许言卿的面前。

  勃律今日披着新做的厚裘衣,但离了热源刚暴露在凉气下,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整个人被极寒的寒气拢绕,在许言卿看来,就算身处火源之中,他也感觉不出火灼的痛苦。

  这人身上的寒气散着诡异,而这诡异却又不仅让他感到烦心,还有点熟悉感。他想起好几年前在洞里见到的那几人,好像也和他一般,快要变成一块冰块。

  神医的目光细细从来人的头顶扫到双脚,肃着面孔,对他说:“跟我进来。”

  竹苓在后不知师父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让这些人进来,满脸疑惑地跟着许言卿重新回到院子里。

  祁牧安让其他人守在外面,自己与跟来的符燚和阿木尔陪着勃律走进一间屋中坐下。他们见神医自打看到勃律进来后就一言不发,跑来跑去抓了一些不知什么药材放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中,浸泡了须臾,沾湿一卷薄帕,来到勃律面前。

  “手。”

  勃律困惑不已,不过还是把左手伸了出来。许言卿二话不说叩上青年的手腕压到桌面上,扬起他的衣袖露出一截小臂,招呼都不打一声,“啪”的一下就把滚烫的帕子贴到了勃律的肌肤上。

  霎那间,钻心蚀骨的疼痛从热帕子下的肌肤一袭接着一袭滚遍全身,致使勃律一时间措不及防地呼出一声,另一只手死命抓住祁牧安的手,浑身颤抖。

  “勃律?”身边三人大惊失色,符燚震怒下就要把这条热帕子掀掉,还是阿木尔伸手把人控在了原地。

  许言卿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子:“如何?”

  “疼……”勃律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字,额上瞬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手被许言卿扣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疼的狠狠抠进祁牧安的皮肉里。

  “感觉不到烫,只能感觉到疼?”许言卿再次问。

  勃律不住地颤抖,这次只能闷哼出一声,算作回应。

  许言卿冷下脸,趁着面色把热帕子从勃律胳膊上掀走。帕子一离开皮肤,勃律就宛如获救了般大口大口喘息,身上钻人的疼痛开始渐渐散去。而随着散去的,还有手臂被帕子热敷过后,出现的更为显眼的青脉。

  自从中了毒后,身上这些肉眼隐约可见的脉纹愈发增多,但没有到现下这样显眼的程度。而今这条手臂上,青蓝色血脉交错纵横,宛如一根根都能从惨白到透明的皮肤下跳出来,很是可怖。

  勃律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突然感觉到帕子离开的地方有了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度,可惜也只是一点点热度,还不待他回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祁牧安,就很快消散了。

  许言卿把帕子扔回盆中,坐在勃律对面,捞过他的手腕诊脉,边说:“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吗?”

  勃律还从方才突入袭来的痛觉里没回过神绪,劫后余生般迟缓地舔了舔下唇。

  祁牧安待他问出口:“敢问神医,他中的可是寒毒?”

  许言卿冷笑:“这根本不是什么寒毒。寒毒不出一月,就能冻人血液致人堵塞而死,你若中了寒毒,早就死了。”

  他的视线落在诊在勃律的手腕上:“我若猜得不错,你这毒,有两三年了吧。”

  勃律喘口气,嘘声道:“不错……”

  许言卿眸色愈发深沉,他精了半响,轻声开口:“你体内的,是苗疆蛇毒的一种。”

  “这毒没有名字,我也只不过曾无意见过一次。”他收回手,“这本来就是从寒毒里提出来的东西,两者极为相似,但又和寒毒并不一样——这种蛇毒共三道,前两道都是折磨人年月的玩意儿,发作时血脉攀延,每发作一次心脾便能受冻一次,最后由心脏冻结先停止跳动。而这第三道,却不一样,第三道里面有蛊,同时也能延长寿命。”

  许言卿离开木凳,俯身凑近勃律,屏息听了几声,直回身子对他说:“你是不是已经快感觉不到心跳了?”

  祁牧安白了脸色,立刻扭头看向勃律,手中的力度狠狠握紧。

  勃律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许言卿负手道:“那是因为期限将至,你没有喝第三碗续命,马上就要死了。”

  屋中蓦然冷寂,神医道出来这些话后,谁都不敢相信,亦不肯相信。

  祁牧安扯扯嘴角,难以置信,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是不是诊错了,他近日精神头分明好了很多。”

  许言卿确实从他体内号出了别的异样,他听后问勃律:“你还吃过什么?”

  勃律张张嘴,哑然了几次都没说出话。阿木尔在后替他答了在大漠的经过,祁牧安也加之说了太医施针的事情。

  许言卿了然,坐回凳子上:“大漠只能找到缓解之法,却无法根除毒症。再加之那太医的施针,恭喜你,你确实多了几月的活头。”

  “但无论多了几月,你终究还是要死的。”

  “神医,到底该如何治他?”祁牧安焦急道,“需要我做什么?是要什么稀世药材吗?”

  可许言卿只是漠不关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润了润喉嗓,在对面几人再次开口求他之前先出声道:

  “你们回去吧。这毒,我解不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许言卿这话一出,符燚“哐”地就一掌拍上桌面,怒着一副“你果然是庸医”的模样,质问对面的人:“为何解不了?你不是号称神医吗!”

  许言卿嘲他:“这本就是江湖上传来传去的名号,我又不是真神仙,谁都能救。”

  勃律被他叩住的手腕松了力道,他缓缓动了动,缓下胳膊上褪去的疼痛,慢慢从桌面上拿下来,默默无声地塞回衣袖中,掩盖下胳膊上生出的且一时间难以消散青蓝脉络。

  祁牧安握着勃律的手无意识收紧,感觉到不自然的力道后,青年微蹙了下眉,挣不开,只得偏头看过去。

  过了一个呼吸,男子局促开口试探:“神医可是觉得银两不够?若觉得不够——”

  可他话没有说完,就被勃律反手握住往后抻了抻,拦了下来。

  祁牧安被他扯得一愣,生生止了话根。他诧异望向勃律,却见对方面上平静的宛如一潭死水,并没有因为神医的话而掀起波澜。

  他就好像是早早地知道了结果一样,丝毫不感到意外惊讶,也没有显露任何难以接受的悲伤。

  平淡的像是对自己也漠不关心。

  许言卿漫不经心地嗤道:“这跟金子还是银子没关系,解不了就是解不了,再多的银两都解不了。”

  符燚怒形于色,又往桌前踏了一步,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不会解,还是不肯解!”

  年轻的神医厌烦蹙眉,向上瞪着这个蛮横的男人:“最开始我就说了,来找我问诊,治不治如何治由我说了算,如今看过了,你们现在是要倒打一耙?”

  符燚怒火直烧,气的胸膛不断起伏,指着许言卿骂起来:“庸医!果然只是徒有虚名!”

  许言卿平生最恨这两个字,当即就翻袖站起来:“你哪那么多废话!既然你这么有能耐,你给他治啊!还来找我受气作甚!”

  “我看你就是——”

  符燚后面的字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勃律就偏首一记冷眸瞪过去,严厉呵斥,打断了他的话:“住嘴!”

  男人被他斥的后半截的话音猛然拐了一个弯,生生堵在喉嗓里。他绷紧嘴巴,愤愤不平地瞅眼一旁仍是处事不惊坐在凳上的勃律,闷哼一声挪开头。

  ——简直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主子都不着急,他急有什么用!

  祁牧安默了许久,双手死死攥紧——一手握着勃律,另一只手揪住衣衫,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把布搅成一团乱。

  他牵强着思绪,极力咽下腾升而起的慌张,隐着颤声对对面的许言卿说:“若您都治不好……那这天底下,又有谁能治?”

  男人耸肩:“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许你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没准神仙显灵,他哪天说不定就痊愈了。”

  符燚忍不住又骂出来:“你说的是屁话!”这回,没等阿木尔在后面拽住他,许言卿理都没理一下,注视着勃律接下去。

  他说:“他现在精神头看起来确实不错,天天开心些,吊着命指不定还能多活个一两年。但到底半截身子都踏进棺材了,剩下的那半截也只是贪恋当下罢了。”

  祁牧安忽然间颓败下来,搭建了许久的期望轰然间倒塌,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要握不住勃律了。

  他不甘心:“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许言卿看他,过了一息后挪开目光:“还是那句话,这毒我解不了。”

  话音落下的霎那间,屋内几人之中一片寂静,呼吸都不敢用力。许言卿抬眸观察着面前这几人的神情,有愤怒有悲哀,唯独正对面坐着的这个裹着厚裘的主角,反倒与身边的几个旁人不同,自始至终都一派淡然。

  他只不过端详了一会儿,就别开目光,开始赶人:“既然我给他看了,往后你们就别堵我这院门来烦我,请回吧。”

  勃律把手从祁牧安手中抽出来,蓦然消失留出的空缺让祁牧安一阵心慌意乱。青年忽略身边人的不安,率先站起身,淡淡向对面的神医行了一礼:

  “我知道了,多谢神医。”

  许言卿瞅着他,吩咐人:“竹苓,送客。”

  祁牧安浑噩地被勃律带着往屋外离开,然而就在他们将将踏出屋门的时候,许言卿深沉的目光又在勃律身上打了几个来回的转,在其身后蓦然开口叫住了他。

  “给你下毒的,是什么人?”他盯着勃律的身影,皱眉问道:“是不是一个白发白衫的男人?”

  勃律身形顿住,记忆被他这句话一下子扯回了当年。他感到惊异,但并未显露,扭回头看着许言卿,抿嘴顷刻,问:“神医何出此言?”

  可许言卿听到他的反问却不再开口,什么也没再说。

  见此,勃律收回目光,沉吟着重新迈开脚步。

  小丫头把他们送出宅子,在院门关上的一霎那,符燚的脾气噌地就烧到了头顶,折身冲着木门怒气冲冲地翻来覆去地骂:“庸医!简直是庸医!”

  “我们找他求医来了数次,到头来见一面就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阿木尔黑着脸一直在掐他,小声告诫:“行了,别说了。”

  符燚气不过,又不敢在勃律眼皮子底下真的去踹门进去再找人理论一番,只好安静下来。他烦躁地抓着头发,耷拉着一张难看的脸来回踱步,在思考如今下去该怎么办,是不是继续去为勃律寻新的可靠的郎中,或是去寻新得能医治的土法子。

  马车边上,勃律松开祁牧安,抬脚要往车上垮,谁知他腿刚半抬起来,自打出来就一言不发的人蓦地把他扯进怀里,使了十分的力气,险些把他揉进怀中。

  “你发的哪门子疯?”勃律被迫仰着头,手绕到男人背后没好气地没轻没重拍了两下。

  怎知祁牧安似是没感觉,依旧把他搂得很紧,脸埋在颈窝里。

  勃律渐渐的安静下来,他感觉到这个人在发抖,好像在害怕。

  他默了一息,瞬间明白过来,叹口气,轻声宽慰:“我在这儿呢,你怕什么?”

  祁牧安埋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在勃律面前失态,但心底听完了那郎中的话,虽不知到底真假,是在借口赶他们走还是勃律真的时日无多,终究还是给他蒙上了一层叫他无法拿捏的彷徨纱。

  “他分明是不愿意给你治……”

  勃律在他耳边不断吐热息,语气很轻很轻:“……人人都有苦衷,不见得是他不肯医,没准人家真的没见过这种毒,不会解呢。”

  他停顿了一下,续道:“不肯医还是不会医,我都不怨他,我命如此。”

  祁牧安摇头,宛如一只失去主人乱了阵脚的兽。他慌乱起来,不停喃喃:“还有法子的,一定还有法子的。”

  “我带你去找,我们去找尽这天下的郎中。”

  勃律推了推他,说:“如今天下未定,战乱难平,你身上背着重任,要如何带我去?”

  “阿隼,算了。我什么情况自己很清楚,别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

  祁牧安倏地把勃律叩回去:“这怎么能叫‘浪费’?”

  勃律长叹口气,变了一种方式,摩挲着祁牧安的手,轻手把他紧张的力道化解掉:“有这么多时候,倒不如就趁剩下的时日,你陪我好好在上京城走走吧。”

  “就遂了我的意吧,我不想再折腾了。也是时候让我看看,你们中原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看你们的新岁有多热闹。”

  祁牧安紧绷住身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勃律淡淡笑出来:“你曾经不是说,有朝一日,要带我来看看的吗?我可还记得很清楚,难不成你要失信?”

  祁牧安凄哀地闭了闭眼,半响后摇头。

  “那就趁此机会,陪我看看吧,阿隼。”勃律好声地抚了抚他,望着他说:“好不好?”

  祁牧安目不转睛注视着勃律,一份一寸都舍不得放过,生怕眼前人顷刻间就从自己视野中消失掉。

  他颤着嘴唇,许久之后才弱声道出来一个“好”字,字音宛若虚无,勃律却听到了。

  他还听到这个男人接着又说了一句:“你想看多久都可以,我会一直陪着你。”

  院中,竹苓反身回屋,站在屋子门口踌躇了许久,才冲里面的人小心翼翼地询问:“师父,那个人身上的毒你真的解不了吗?”

  许言卿闻言看了眼竹苓。少女这时惊奇地发现,她竟是从师父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寂寥。

  她从没在师父眼中看到过这种神情。

  “解不了。”许言卿坐回凳上,继续一口一口喝着犯凉的茶水。

  竹苓在旁边嘀咕:“我还从未见过让师父感到棘手的人呢。”

  “他身上中的,是苗疆的毒,苗毒都有一个特性,最关键的一位药引,必须去苗疆的蛇身上找。”

  竹苓不解:“那就去苗疆啊,师父你不常说医者仁心,徒有这种手艺,救人天经地义。”

  许言卿嗤鼻,话里话外都是不屑:“我早些年立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去苗疆。”

  “为何?”竹苓感到奇怪,想了想说:“师父,南方稀罕的东西一大堆,可你好像从未去过苗疆。”

  许言卿满脸厌恶:“谷里面都是一群追着人炼蛊的疯子,难缠的很,谷外又围着瘴气,我才不去折寿。”

  小丫头越听越好奇,还听出别的东西来:“师父,看起来你怎么对苗疆这么熟悉啊?”

  “不熟悉,我什么都不知道。”许言卿挪蹭着身子,躺回摇椅中。

  竹苓嘟着嘴,眼珠子转了一圈,恍然拍手叫起来:“对了,师父,那个前些年经常和你书信往来的人,叫什么小白的,他不是苗疆出来的吗?我们去了苗疆,可以找他啊。”

  许言卿搭在腿上随着摇椅摇晃着一翘一翘的手指停滞在半空,身下的椅子摇了两个来回才落下。

  “他早就不在苗疆了,几年前被驱出了谷,现在人在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竹苓颓然下去:“也是啊……这已经有许久未曾受到过书信了……”她绞尽脑汁,“诶,师父……”

  许言卿被竹苓套话套着套着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啧”了一口,立刻断了他的话:“我怎么从未知道你有这般菩萨心肠?你若想去给那个人解毒,就自己去,别捞上你师父我,发过毒誓要是毁约,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你应该不想你师父被雷劈死吧?”

  竹苓如拨浪鼓似的摇头。

  许言卿哼一声:“那赶紧把你的碎嘴闭上,陈年往事,现在拎出来没意义,越说我越觉得当初丢人。”

  “那那个人……”竹苓虚虚点了点院门,想最后问他是不是当真不准备救了。

  许言卿睁开一只眼睛不悦瞪她:“你若闲的没事儿做,就赶紧给为师买乳鸽来吃。”

  竹苓抠了抠手,“哦”了声,扭身悻悻听命出去买乳鸽了。

  炀清殿

  胤承帝正埋头在案旁翻阅今日奏折,面上阴云密布,明显不悦。

  “这瀚水的折子这月都呈上来第五回了,回回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水利的事儿朕不是让人去处理了吗,他烦不烦啊。”元胤不耐烦地把折子“啪”一下盖上,扫到一边,烦躁地揉揉眉心。

  “这老东西不烦,朕还烦呢!告诉他别呈了!”

  中官笑呵呵地应下,上来把桌案上的这沓折子揣在手里,打算一会儿就送过去。

  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元胤沉下一口气,让人进来。

  进来的人是他派出去监视穆格勒三王子的暗卫。

  “陛下。”男人在殿中行了大礼。

  元胤瞅着他:“何事?”

  暗卫上前,低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元胤听闻后动作骤然停顿,他不可置信地复问:“他当真快死了?”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他坐在椅子上盯着案上的笔墨沉默许久,长叹口气,摇头惋惜:“可惜了。”

  大庆边城外,闹翻的大庆军和草原军正僵持不下。草原的营地在两地的交界处,彼时夜深,里面却仍旧火光闪烁,到处都是穿着兵甲来回走动的士兵。

  主帐内,坐着一个人,正端着酒碗大口喝着酒。他仰头一口气把酒扬下肚,对帐中另一人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拿下赵长辉?”

  那人瞥他:“你这是在命令我?”

  延枭冷哼:“哼,你当初信誓旦旦说不出一月,定能拿下他。”

  “还有三天,你急什么。”哈尔巴拉道。

  他话落下,从帐外进来一人,向主座上行了礼,唤声:“可汗。”

  “什么事?”

  “传来消息,上京城的消息坊被东越发现了。”

  延枭听闻当下摔了手里的酒碗,砸在来人的脚边:“一群蠢货!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他怒气冲冲,“里面的人和物都收拾干净了?”

  “阿古达木和他的人被抓了。”

  “一群废物!”延枭怒骂,骂过后又自我安慰:“不过是父汗的人,死了也罢。”

  来人继续道:“可汗,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延枭皱着眉听他说完,大惊失色。

  

  “勃律没死?”延枭一愣,下瞬骤然转身来到哈尔巴拉的面前,捞起他的衣襟,凑近低吼:“你不是告诉我勃律死了!三年了,他还能诈尸了不成!”

  哈尔巴拉也稍稍皱眉感到意外,但这股情绪很快就散开。他推开男人的手,笑了一声:“我也以为他已经死了,谁知道还真是被你们天神保佑的人,这般命大。”他一掌把延枭用力推远,不让他再靠近自己半步。

  哈尔巴拉环臂厌弃地拍了拍被他扯皱的衣裳:“不过就算他现在没死,也和死人差不多了,他身上的毒天下可没有解药。”

  延枭怒道:“那也不行!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哈尔巴拉看着他讽笑。

  延枭在原地踱步,面上阴晴不定,不住呓语:“不行,我要打进东越,亲眼看着他再死一次。”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深人静的宅院内,唯有一处房屋还散着烛光。屋中不断有来回的响动,吵得隔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哗啦一下掀开被褥,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哐哐捶响旁边的屋门。

  符燚拍了两下,直接推门就走了进去,一副被吵醒烦躁的模样对里头喊:“这都丑时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屋中杂乱无章,符燚进来的时候,阿木尔坐在烛火下正好把手上的一卷书摔到旁边,伸手去抅不远处的另一本。

  符燚环顾一圈,才听见地上的人开了口:

  “那郎中不给勃律治,我给他找法子治。”

  符燚烦躁地随手抓来一本医书,胡乱翻了几页扔到地上:“你现在看这些有个屁用。”

  阿木尔突然停下动作,僵硬地捧着书卷怔了良久才恢复。他继续闷头在医书上寻找着,哗啦啦翻完这一本,再去找下一本上的内容。

  符燚站在旁边看他这般,烦躁地抓抓头发,在原地站了会儿,走过来盘腿坐到他身边的地上,跟着一起找起来。

  打仗他会,可书上的字个个认识,拼在一起就不认识了。

  符燚越看越觉得心里燥,但也只得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

  身边的男人沉寂了须臾,而后缓缓放下手里的书卷,整个人颓废地闭上眼睛。

  他小声地再次开口:“你说……我当年若是能勤勤恳恳跟着巫医多学些,勃律现在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些了……”

  符燚紧绷着嘴没说话。

  阿木尔续道:“我这几年一直在各种医书上寻找能治他的法子,可惜没有一个有用的……我真恨自己那些年嘴上说的空言。”

  符燚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来,在阿木尔身上落了一瞬。他没敢落太久,说的话也没有接对方的话根,而是说:“我已经三日未见必勒格了,他也没有回来过。”

  阿木尔缄默了片刻,才说:“果真不是勃律的亲兄弟,面子上说着要给他寻医,我还以为他当真是好心,结果到了这时候就原形毕露,玩失踪这套把戏。”

  符燚说:“他不是说……若上京城这趟不成,要带勃律去南部苗域?那里或许有办法能救他。”

  “苗域?”阿木尔回头看他,“可我听说苗域这地方,邪气的很,里面汇聚了世间毒物,哪来的法子能救人。”

  阿木尔盯着男子,反问:“他到底是想救勃律,还是想让勃律死?”

  符燚回避男子的视线,抓耳挠腮地把头重新埋进一摞摞书堆中:“再找找再找找,一定还有法子。”

  他们念叨的必勒格几个时辰前刚离开祁牧安的府上。他见了勃律,二人之间的对话没有达成一致,以不快告终。

  必勒格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才把裹着厚裘的勃律从屋子里等出来。

  他往青年身后望,没有看见别人,只有勃律一人来到他面前。

  必勒格盯着勃律,直言道:“那神医救不了你?”

  勃律安然摇头:“救不了。”

  必勒格沉吟,继而道:“既然救不了,那就跟我走。”说着,他就去拽勃律的胳膊。

  勃律避开他的手,禅了禅衣袖,淡声道:“走去哪?”

  “去苗疆。”

  青年抬眸凝望必勒格:“苗疆能救我?”

  必勒格答:“救不了,但至少你死不了。”

  勃律冷笑:“我不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冷眼凝他,“我的死讯若是传回小叶铁铊部,草原就真的一席安宁地也没了。”

  “你说我不能死,却没说我该如何活,用什么样子活。在你看来,只要我活着,草原就还有一句反击的希望。”

  必勒格语气冷淡,回道:“你既知道,还要想着去死?”他死死盯住勃律,“你现在当真不顾你部的子民了?”

  勃律心里疲惫不堪:“可我苟活这三年,爬累了。我现在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有用,别白费力气在我身上了,让我安安心心把剩下日子过完,我就知足了。”

  他抿抿嘴,对他说:“你还是回去让他们不要再视我为不灭的狼神了。”

  “这可由不得你。”必勒格冷言,“你的命已经不再是你自己的了,你的命属于草原。”

  风吹过,勃律的脸色白了几分,收紧胳膊,咳嗽起来。

  必勒格见他这样,短暂默了片刻,说:“既然你现在不去,我就等你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来,届时也不迟。”

  勃律浅笑出来,对着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轻轻喊道:“那就先祝你如愿以偿。”

  两边的气氛一连几日都很沉重,然而外面上京城大街小巷却十足的热闹。宫中太妃的寿宴纷华靡丽,搅得上京城的百姓也数日享欢乐。

  元澈回宫中待了有小半月,参完寿宴又住了几日,实在是憋不住了,才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他赶着月色回到祁牧安的府邸,算着时辰觉得师父还没歇下,打着哈欠疲惫地想要去找他抱怨抱怨这几日宫里的繁琐,再和人串通一下不让他报到自己皇兄那里。

  少年半路上拐了一个弯,向着自家师父的屋子走。谁知还没越过假山,一个人突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元澈跟见了鬼似的嚎一嗓子,向后接连三蹦,待他蹦开了,才借着月光看清面前拦下自己的人是谁。

  “苏俞?”元澈拍拍胸脯,没好气地瞪着这个那人:“你大晚上的,杵在这里专门吓唬本殿的?”

  “不敢。”男人歉礼。

  “那还不赶紧让开,本殿还要去找师父。”元澈惊魂未定地往旁边迈了两步,打算绕着他远远的走。

  苏俞见状忙伸长胳膊拦下少年:“十一皇子,您怎么回来了?”

  元澈见他还是拦自己,左绕右绕都没绕出苏俞周边的范围,眉头一皱说:“宫里无聊,太妃的寿辰也过了,本殿自然要回来。”

  苏俞见他往左也往左垮,少年往右自己也跟着朝右边挡:“您回来,胤承帝他知道吗?”

  “皇兄神通广大,就算本殿不告诉他他也定是知道——”见人始终不依不饶地当着自己就是不让他走,元澈怒了:“你非得在这拦着干什么!”

  苏俞只得说出实情:“十一皇子,您近日最好还是别去打扰将军。”

  元澈这才停下来,睨向他惑道:“师父他怎么了?”

  苏俞谈及这个面色就有些不快,他始终想不明白将军失踪数月,怎么就能和草原上这个威名远扬的人生出这种情愫。

  具体的将军肯定不会告诉他,他和别人旁敲侧击也没用,只能猜来猜去,祁牧安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并不赞成将军和草原的人纠缠太深,就算现在情浓深处,谁知道那人以后会不会和将军反目成仇,再害了将军。

  说到底,两方自古以来都是敌对地关系,近不成。

  元澈看身前的男人脸色不好,心里咯噔一声,猜道他师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师父他怎么了?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元澈赶忙着急问。

  “将军无碍,一切安好。”苏俞答。

  听他这样说,元澈松口气,但很快又狐疑地提到半空:“既然他没事,你怎么一副他死了的表情。”

  “是穆公子……”苏俞沉着张脸。

  “他怎么了?”元澈一听到这个字就想起皇兄对他唬说的那些草原上可怖的话,略微紧张地往下咽了咽。

  “将军前些日子为穆公子求了神医,好像那神医对穆公子也无能为力,看将军的面色……怕是时日无多了。”

  “啊?”元澈大吃一惊,“他要死了?”

  苏俞道:“将军这几日一直陪着穆公子,心情也不大好……您还是别过去了,最好这几日都别去将军那里。”

  元澈愣了愣神,恍惚地答了句“好”,而后猛然道:“皇兄说他神乎的很,在草原上是跟常将军一样厉害的存在……这么厉害,怎么就要死了?”

  苏俞摇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对此不待见地无法开口,总之不再答话。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上京城今年的初雪降在寒月里的一个夜晚,大雪纷飞,顷刻间就白茫了一片,映着漆黑的天地折出淡淡的白色素晦。

  外头朦胧亮的时候,屋子里的旖旎才停歇缭乱。祁牧安披着衣衫,把勃律从水里捞出来裹回榻上,下地又去为他倒了杯水,回来后覆在他耳畔说:“外面下雪了。”

  勃律睁开酸沉的眼皮,从被褥下伸出印着红印的胳膊,越过祁牧安的肩膀想去撩床帐,

  祁牧安捉住他的手,上了榻躺回被褥中,对他低声道:“冷,就在这里待着,我给你暖着,睡醒了再去看。”

  他顺势抱紧怀中人,怀里的人儿瞬间抖了抖。他手掌抚在勃律背后,温热的热源不断流连在背上,让人想逃却前后哪里都逃不掉。

  勃律慢慢适应了身前的热源,舒服地长长舒口气,正困得想安安稳稳睡过去的时候,后背上盖上来的那只手扰得他心烦意乱,在他昏沉的意识边缘反复拉扯。

  这手还不老实,偏不待在一个地方,在他半梦半醒间滑过背脊撩起痒意就跑,一路贴着跑到胳膊上,再由胳膊跳到耳垂上,随后他就感觉祁牧安附着茧子的手指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他的耳垂上面有一个细小的耳洞,是曾经穿过耳串留下的痕迹。

  捏了会儿,祁牧安似是觉得捏够了,又把手悄无声息地伸回褥子下。他刚想握上怀里人的腰,谁知勃律实在是忍无可忍,强撑着一爪子挠上祁牧安身上一块肉,瞬间留下了一道血红的印子。

  祁牧安当即倒吸口凉气,立马抓住勃律的手将其紧紧攥在掌心,生怕这会露爪的狼崽子再一爪下来,自己身上便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勃律力气散尽,手被他软绵绵地拖住,嘟囔着吐出一串熟悉又陌生的草原语。

  祁牧安一愣,忽地轻笑开。他埋头拿鼻尖蹭了蹭怀中人的颈项,嚅声问:“你说什么呢?”

  勃律懒惰地闭着眼不答话,呼吸逐渐悠长,似是要睡着了。

  然而对方偏不让他睡,锲而不舍地又问:“嗯?问你话呢,是不是又在骂我?”

  “我没有。”勃律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闷声答,蹙着眉不太高兴。

  “真没有?”祁牧安不信,覆在他后脑勺上的手要去拔他的面颊,被人无情地啧了一口,避开了。

  祁牧安吃吃笑了好几声,声音就轻飘飘拂在勃律的耳边,搔痒的他直皱眉。

  “一晚上了,你除了骂我可不可以说些别的?”

  勃律不耐烦地推搡着他的胳膊,闭着眼睛喑哑道:“你睡不睡?不睡就滚下去。”

  眼见着怀里的人被惹炸了毛,祁牧安见好就收,将人在臂弯里收紧了许多,心满意足叹喟一口,说:“睡,这就睡,抱着你睡。”

  此话落下,他便发觉勃律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已然是陷入睡乡中。

  不知他睡了多久,外面停了有半刻的雪重新落下,冷风飕飕的从何时敞开的窗子外灌进来,激得祁牧安猛然睁开双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醒来后发现,原本蜷缩在他怀里的人儿不见了踪影,怀中早已失了温度。

  “勃律?”祁牧安起身下榻,在屋中唤了一圈却没得到回应。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他心中突然焦躁不安,仿佛这段时日所经历的全是他空凭想来的一场梦。

  外面的漫天飞雪大到就好像是他初来东越的那一年,冷的渗人心脾。

  祁牧安赤脚站在屋中,正慌神无助的时候,忽地听见屋外传进耳熟的人声——

  “离我远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祁牧安一怔,顾不上穿戴别的,随即不假思索的大步走到门边,用力把门推开的一刻, 他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屋外连着长长的走廊,走廊下连着石阶的地方,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被厚厚的衾被裹起来的人影,从后头看圆鼓鼓的一团,软和和的。

  离人几步远的两名侍女低着头拘谨地不敢上前,看到将军从屋中出来,立即抬眼求助般地落过来,。

  祁牧安在看见勃律的那一霎,提溜起来的心就好似重新有了重量,沉稳地落回实地。他屏住呼吸,渐渐松懈紧绷的神经,冲侍女们低声道:“且先退下吧。”

  两个侍女唯唯诺诺地应着:“是。”

  待周围没了旁人,祁牧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躯身跪在长廊地上的木板上,从后面紧紧将人拥在怀里。

  男人的手臂很有力,锢得勃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被下的手也没法拿出来,只得憋红着脸骂骂咧咧道:“刚醒来,发什么失心疯,你要闷死我了。”

  “我以为你又不见了……”

  “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勃律感觉勒在身上的力道散了几分,白眼一翻没好气道。

  “会的……”祁牧安埋首长长叹息,往他裸露出来的脖颈里吹入绵延的暖意:“我做了一个梦……醒来你就不见了,外面和此时一样,下了好大的雪……和我刚入东越时的景象一模一样。”

  “我一个人在雪里走,走啊走啊,走了好久好久,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你……”

  “在梦里,我感觉失去你了……”

  勃律扬头向着白蒙蒙的天哈口热气,水雾将他眼前的一片白皑雾蒙蒙地笼上。他心疼地在衾被下反抓住身上男人的胳膊,一声声安慰他:“不会的,永远不会的。”

  祁牧安平静下来,也不知发的哪门子疯,就着勃律的脖子就一口咬了上去。不算轻,疼的勃律咧嘴直吸气,也不算太重,一口牙印并没有出血。

  勃律恼羞成怒,被子下的脚施劲蹬踹,想把身上惹人厌烦的男人挣下去。

  ——这厮是越发的疯了!

  祁牧安咬了一口很快就撤开牙齿,讨好的在他咬出来的牙印上舔了舔亲了亲,责备他:“好端端的,跑出来作什么?”

  “来看雪。”勃律躲避着歪头,不想让他抱自己了。可祁牧安如今不再是从前顺从草原小殿下的奴仆,看怀里人要躲,他手臂往怀中收拢,就让人逃不出这四方天地。

  他抱着勃律顺势坐在他身后,说:“怎么不多穿点再出来?你的手炉呢?”

  “手炉凉了,衣裳上面也是凉的。”勃律不情不愿地开口,中间停顿了须臾才复又接道:“你昨夜把燎炉的火势灭了许多,根本没想到醒来会这么凉,这责任在于你。”

  “在我,在我。”祁牧安说罢,又搂紧了几分:“那我们进屋吧?我让燎炉重新旺上去,过不了几息就又暖和了。”

  “不进去,我要看雪。”勃律的脑袋往衾被下缩了缩,嘟囔一句。

  祁牧安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好话劝人回去,半响过后,男人只得重复道:“外面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勃律没有动,仍自顾自地缩在衾被里,面朝着天仰着。

  于是祁牧安便什么也没再说,揽着他一起坐在长廊上望着漫天大雪。

  飞雪飘飘然,安逸地落在院中的秃枝头上,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堆在枝丫上,就好似天上洁白的云团,像极了上天的馈赠。

  “中原的雪原来是这样的。”勃律突然发声,将身子往衾被里缩的更狠了些。他想伸手去抓从空中坠落的棉雪,但到底没那个勇气。

  ——自从他中了毒愈发怕冷后,便很少再有赏雪的机会了。

  “草原的雪跟这一点都不一样。”他垂了首,声音极轻,轻到祁牧安都快听不到尾音了。

  男人张张嘴,还没说出宽慰的话,就听怀中人落寞地叹息出声——

  “阿隼……我想家了……”

  祁牧安心脏陡然收缩,手指下意识隔着衾被握住勃律环在腿上的手。怀里人神情寂寥,孤独地撑着需要他独立抬起的城墙。

  祁牧安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上他的面颊——

  他想告诉勃律,现在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他曾经以为他在草原上失去了自己的狼主,实际上却是把心永远沉入了穆勒河。上天垂怜他,把人儿再一次还回他身边。

  二人默声坐到枝头上的积雪堆到再也堆不下的时候,噗通一声滑着被压弯的树枝坠在地上,祁牧安这才宛若如梦初醒,松开勃律起身对他说:“在这等我。”

  勃律就在他松开自己的那一刹那,飞快仰头:“你去哪?”

  “去拿个东西。”祁牧安说完折身快速回到屋中,不多久,他再次从屋中返回来时,手上多了枚东西。

  勃律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两眼过去只觉那玩意儿眼熟的很。

  祁牧安回来还多拿了一条衾被,自己裹上后重新把人抱进怀里,将手里的物件递到勃律眼前,问:“你能不能……再吹一曲给我听?”

  男人手掌心上躺着一枚短小陈旧的骨笛,上面点状斑驳,笛身涂上的颜色已经掉的七零八落,可见这些年他把玩这东西不下数次。

  勃律讶然地看着他手中的熟悉物件,无言须臾:“这东西……”

  “是你的。”祁牧安垂眸低声。

  “我知道,只不过它怎么在你这?”

  祁牧安说:“你忘了,当初你一直没有要回去。”

  勃律舔舔嘴唇,移开目光:“我以为都丢了……所以你就留了这么多年?”

  “嗯,这是我身边仅有的你的东西,我舍不得丢。”祁牧安慢慢摩挲骨笛凹陷下去的地方,期待地又朝勃律推了推:“再吹一曲给我听吧,我许久没有听到你吹它了。”

  勃律盯着骨笛失神了好几息,才被祁牧安一声声唤回来。他游离般接过骨笛,熟悉的感觉自指尖蔓延,这种感觉就好似他丢失的物什回到手心一样,按耐不住的喜悦。

  他哆嗦着手把骨笛置于嘴边,时隔三年,吹空了两次才再次吹出声音。

  他吹了一首草原儿郎人人都会唱的腾格里。

  昔日与勃律并肩坐于高坡上,躺在草浪中央看天看云看金乌的时候,祁牧安听的就是这个曲子。

  如今曲在,人也在,即使时日短暂,他也很知足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元澈说上京城的雪是个轮,下三日停三日,下四日就停四日,等到积雪快要融化的时候,天上又会洋洋洒洒起来。

  前些日子外面尽是雪地,勃律没法出门,只能日日被迫拘在屋中,有时听元澈和府上丫鬟小厮们在外面院子里嬉闹打雪,有时就一人安安静静坐在躺椅上,摆弄着他近日新起兴趣的玩意儿。

  这日,祁牧安从外面回来,就仍看见勃律坐在榻椅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捧着一快布,在那里不知道来回抠什么。

  他并没有在意勃律究竟在干什么,踏进来关上门断了外面可能会吹进来的寒气后,先是在勃律身上来回扫视了几趟,发觉人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出门迎雪的痕迹,这才收回视线,脱下大氅抖去上面的雪茬子,随手放到一旁。

  做完这些,他这才凑到勃律身边,去看男子在做什么。

  勃律手上同他进屋瞟到的一样,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布匹,上面用五彩的线凌乱的勾绣着什么,祁牧安外头瞅了半响都没看出来上面是什么东西。

  感觉到身边坐下一个人,勃律手上功夫虽不减,但心里明显升起一股急躁。他手上捏着一枚针,越绣越急,越急越凌乱,到最后被人看着委实尴尬,实在坐不住了,皱着眉啧了一声,藏在毯子下的脚突然伸出来用力蹬了一下旁边人。

  他没好气道:“起开,你挡着我的光了。”

  祁牧安伸手把他的脚塞回毯子下,伸头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勃律哼哼两声,端起被框起来的布在手里来回打量了两遍,欣赏完了,视线顺着脑袋转到祁牧安身上,叫祁牧安被看的一头雾水。

  勃律放下手上的东西,胳膊越过祁牧安的腰胯伸到他左边,可是手指僵硬,抅了半天都没把男人腰间的物什拽下来。他抿紧嘴唇,见对方揣着坏心眼不肯帮他,心里将人骂了一通,换了一只手,称起上半身俯身过去,贴着人的胸膛,这才准确抓住被男人日日挂在身上的陈旧香囊。

  他把香囊取下来,快速缩回身子,绳子挂在手指上捏了捏囊肚,厚着脸皮说:“其实我骗了你。”

  “嗯?”祁牧安出声。

  “你这香囊上的绣花不是我亲手绣的,是当时宝娜替我绣的。” 勃律垂着眸子,手腕一拐,要把这香囊放远:“我再给你重新绣一个,这个改日我送给符燚。”

  “宝娜绣的唯一一个香囊被你挂了这么些年,符燚知道了能赶过来揍你。”

  祁牧安看着勃律的动作小愣了半响,方轻嗤笑出来一声:“你这几日就在忙活些这个?”

  “是啊,我怕符燚知道了来揍你。”勃律面不改色地说。

  祁牧安笑着笑着去瞅他重新吭哧吭哧忙起来的手笔,结果一眼看过去顿时僵住身形,推测了半天都没猜出这是什么东西。

  他试探着小声问:“这是……鸡?”

  勃律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气急败坏地举到祁牧安眼皮底下,恨不得戳着他的眼珠子喊:“这是鹰!鹰!”

  祁牧安立马识趣地不说话了,等身边人外泄的气渗到狠狠戳在布上的针线上时,他才堪堪出声:“其实绣的挺好的,很好看。”

  勃律两眼向上一翻,身子半侧着往小几的方向挪了半寸,手肘在上面不再搭理他。

  祁牧安见人怀着闷气,摸摸鼻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哄。他左看看右看看,手细碎地在勃律身上盖着的毛毯上忙活,替他四周都重新掖了遍边角,又把他搁在腿上的手炉换了个大的来。

  等忙完,似是榻上的人回到专注做香囊的事儿上,不再气着张脸,眼睛仔细盯着落针的地方,问他:“你最近几日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祁牧安含糊道。

  勃律抬眼瞟他:“没忙什么为何这么冷的天要天天出去。”

  “有些事情要处理。”

  勃律一脸不信,他郑重放下手上的玩意儿,严肃地看着坐回身边的男人,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找郎中?”

  祁牧安张张嘴,哑口无言,被他一嘴就说对了。

  勃律见祁牧安上下动了好半天的嘴唇都没吐出来一句话,抿抿嘴,心里叹口气,把视线落回手上。

  他轻声道:“外面太冷了,还是屋里暖和,每次你都要带回来一股子寒气,我不喜欢。”

  祁牧安沉默片刻,沉声应允他:“好,我都听你的,不出去了。”

  这话说出来,他接下来几日除却军中事务和宫中召见,当真没有再离开府邸半步。

  寒月的雪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天,最终停在月末。天渐渐放晴,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屋檐和雪地上,晶莹的棉雪闪着银辉,映着整片天地都在发光。

  勃律愈发觉得四肢僵硬,有时候无意手伸到袖中摸上胳膊,都被冰凉到没有一丝温度、也并不柔软的肌肤吓一跳;亦有时候他发现他连一盏茶都无法弯曲手指拿起来,但缓了不到两息便恢复如常。

  这些他没敢告诉祁牧安。

  他照常在府上吃吃喝喝睡睡,闲暇无聊偶尔会被裹着严严实实去街上小走片刻,但经常受不住在外待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以至于他来上京城这么久了,外面的城街小巷仍旧没有逛遍。

  符燚和阿木尔一直陪他留在上京,住在他们置办的小宅子里,偷着勃律奔走各地寻求法子,有时会去到祁牧安府上聚上一聚,蹭个吃食。

  勃律心里对他二人的行踪隐隐有数,必勒格自打最后一次来找过勃律后,就仿若彻底在上京城消失了似的,没有和他们任何人告别,也并没有回草原,如今不知人身在何地,究竟在做些什么。

  对此,勃律总有一种哪日他半口气吊在喉咙里,这家伙就会凭空出现在他身边,然后把他扛到该去的地方。

  这段日子,是勃律这辈子过得最索然无味的日子。

  直到冬月的某一天,有段日子没见到的元澈突然趁祁牧安去军营的时候跑到他屋子里,把着门边探头探脑了一阵,见屋中只有勃律一人,这才略微生硬地踏进来。

  勃律正杵在开了窗的窗下支头晒太阳,听到声音懒懒掀开一只眼睛,见是这小子,不屑地嗤笑一气。

  他觉得好笑:“你这小子不是怕我吗,怎么还来找我。”

  元澈清清嗓子像模像样地咳嗽了两声,背过手也不知在学谁,说:“我仔细想了想,你能有我皇兄可怕?”

  勃律再次嗤出声,不再言语。

  见他没反应,元澈右手成拳抵在嘴上咬了下唇,别别扭扭地不知在小声嘟囔什么,也不敢说大声点。

  勃律只觉这蚊虫来到了寒冬,在他耳边嗡嗡嗡烦个不停。他不耐烦地捂住耳朵,啧了一口,沉出一口气斥他:“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在那婆婆妈妈的,烦死了。”

  元澈涨红着脸,憋出一口气,看似硬气地飞快道:“过几日临进腊月,那些世家以陈家公子为首,在郊外有场赌马赛,你要不要去?”

  勃律听后重新闭上睁开的眼睛,明摆着不去的意思。

  元澈忽然急了,往前走了好几步走到勃律跟前,好言讨好道:“你若不去可是不给我面子,我不是失信之人,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勃律一语戳穿他:“我看你是不敢一个人溜出去吧。”

  元澈的脸更红了:“瞎说!本殿堂堂皇子,这有什么不敢的!”

  勃律对此嗤出一声更强烈的意味。

  元澈扁着嘴看他,随后把他手里的手炉抢走,昂着头俯视他说:“一句话,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勃律不悦地睁开眼抬头望向他,面色微微发冷。

  元澈吓得小退半步,但很快稳住心态,对他神气道:“我告诉你,赌马可好玩了,到时候我把你引荐给他们,如何?他们其中不乏有赌马的好手,更是有上京数一数二的公子。再说了,你多出去走走结交结交朋友,我师父瞧了开心,你也开心。”

  勃律眼珠子随着他这些话开始来回瞟转,似是在思考。

  元澈见他还在犹豫,挑出大招,哭丧着脸拖长尾音:“去吧,成吗?我保证可有意思了,你一定喜欢。”

  勃律支头想了老半天,就在元澈以为没戏的时候,他蓦地开口,应了下来。

  “成,那天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祁牧安从外面回来意外的没有在屋中看见勃律的踪影,急忙问了一圈府上的人,最后在他书房里找到了只点了一盏蜡烛的人儿。

  祁牧安松出一口气,把屋中几处的烛火都点亮,然后亮堂堂地朝窝在榻上的勃律走去。

  他挤到人身边,静静和他一起看了会儿勃律手上正在看的书卷,看了几行发现是本兵书。

  祁牧安没露出太多惊讶,而是扭头在他身边吹了口气,刻意压声问:“今天都做了什么?”

  勃律歪头拿肩膀蹭蹭耳朵,终于把注意力从书卷上挪到身边人的身上。他展出有点被打扰到的不耐,说:“你每天都这么问,烦不烦。”

  虽然嘴上这么抱怨,但他还是边翻卷页边如实向祁牧安絮叨起来:“没干什么,就是吃了点好吃的,喝了点好喝的,晌午睡了会儿,起来又看了会儿书,然后和你尊贵的徒弟聊了会儿天。”

  听到元澈又从后面跑过来了,祁牧安皱起眉:“他又过来打扰你了?”

  “臭小子还挺有意思。”勃律笑一声,“知道在你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就旁敲侧击的跑来我这里耍威风。”

  祁牧安现在一想到元家的人就心烦,偏偏短时间内还和他们割不了联系。

  他面色不虞地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腊月有个赌马赛,问我想不想去。”勃律道,“我估摸着是他自己想去,又怕你和东越皇不答应让他去,所以就打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勃律想了想,讲出事实:“我若说要去,再带上他,你们不好拦。”

  “不去。”祁牧安听完飞快吐出两个字,不仅断了元澈的念头,也拒了勃律的话。但他这两个字蹦出来没多久,又心有不安地抬眸瞧了瞧青年,紧接着跟上一句弥补道:“那你想去吗?”

  勃律看向他:“你想让我去吗?”

  祁牧安自然不想。外面的天气不适合勃律走动,且这些世家子弟通常玩乐赌马的地方都是在城外的跑马场,人多眼杂,若被朝上有心人发现勃律在这儿,难保不会给双方搅出事端。

  见他沉默,勃律合上兵书,说:“今儿雪化了,还出太阳了,后面几天应该还比较暖和。”

  听到这,祁牧安就明白了:“你想去。”

  “这雪下了多久,我就在府上关了多久,挺无聊的。”勃律的话音里隐隐有些委屈。

  祁牧安沉思须臾,叹口气:“行,出去走走也好,到时那我陪你去。”

  这个话题答完了,勃律扭头把话头重新撂给了祁牧安:“那你今儿都做了什么?”

  祁牧安懒洋洋往后一靠,学他的话说:“没做什么,就是走了走军营,练了练武,又和军营里的弟兄闲聊了几句。”

  “军营里的闲聊可不是闲聊,你当我没见识的?”勃律瞥他一眼。

  祁牧安飞快舔了下唇,面色闪过一抹绯红:“真的是闲聊……”

  勃律盯着他:“哦,是我没见识了,那说说,你们都闲聊了什么?”

  祁牧安在勃律疑惑的目光中迅速捂住下半张脸,断断续续低声说:“没聊什么……就是……昌王军里有几个……早年就追随义父看着我长大的……他们打趣我……何时成亲……让我赶紧把堂拜了……”

  声音虽小,勃律却听的一字不差。他楞楞瞧着祁牧安,过了半响待他反应过来,面色刷的浮红,然而两息过后又肉眼可见消下去很多。

  勃律玩笑地看着男人:“成亲?你打算和谁成亲?”

  祁牧安依旧捂着脸,目光闪烁。

  勃律忽然向他的方向俯身,瞬间逼迫至祁牧安的面前,热气吹出来可以清晰的拂过祁牧安的手背。

  他玩笑意味加重,眯着眼睛吐息道:“说啊,你打算和谁成亲?”

  祁牧安掩在手心下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他不知为何面对身上的男子竟是一时间结巴起来,“我”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吐出。

  勃律见他这般,低嗤一声,离开他身上,噙着笑道:“作为你曾经的主子,看来我要给你准备贺礼了?”

  祁牧安一愣,急忙拿下手:“什么贺礼?”

  “你不是要成亲了吗?”勃律倚回去,“成亲的贺礼。”

  祁牧安急了:“我、我没说我要成亲。”他看着勃律支着头淡然瞧他,忙不迭又改了口:“不是……我没说我要和别人成亲。”

  勃律好整以暇:“那你想和谁成亲?”

  祁牧安咽了咽,垂眸眼神飘忽不定了好几个来回,才最终小声说:“……自然是你。”

  勃律笑意展开,很快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压回去。

  这开头的话讲了出来,后面的就顺利多了。祁牧安续道:“在中原成亲是要三书六礼准备很长时间的,聘礼要准备好几箱,这种事儿不能办的草率。”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勃律并没有对此感到怪异,他瞧着祁牧安,一声声耸肩低笑出来。

  祁牧安提着心闻声看他,生怕他下一句就冷声把他的话和热情一泼水浇灭。

  勃律笑够了,问:“凭什么是你下聘娶我,不是我下聘娶你?”

  祁牧安被问住,过了会儿动动嘴唇苡橋:“也行……我不在意的。”

  勃律眼珠一偏,疑道:“不是听说你们中原民风并没有很开放,两个大男人成亲,你还想敲锣打鼓大办特办,闹得人尽皆知吗?”

  这次,对面的人专注地望进勃律眼中,郑重肃道:“有先例的,中原两分之前,六国中就曾有一位恭庆帝以国礼迎娶过唯一的君后。”

  勃律没听过这个故事,他摆摆手说:“也不过就寥寥几个,你们这事儿麻烦死了。”

  祁牧安还要脱口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看不出勃律现在是何态度,心里悬着,面上有丝失望。

  勃律说完,想了想,对他说:“你还不如先跟我回草原。”

  祁牧安绷紧嘴,失望转眼烟消云散。

  勃律勾了勾唇,说:“在我们草原,才没有你们这些破规矩。天神注视着所有草原儿郎,你若同我心意相通结了连理,就自然而然是我的人了,仪式只不过是向人们告知,走个流程罢了。”

  他嘴角的笑意噙得更深:“有天神为鉴,我们这辈子只认一人,狼王此生也只有一个王后。”

  祁牧安低头瞧去,发现勃律的手已经叩在了他的手背上,正紧紧交握着。他面上露出难掩的喜色,再次抬头,看到勃律正柔和笑看他

  勃律晃晃抓着的手,问:“怎么,愿意和我回草原吗?”

  “同我回草原,你也省了下聘我也省了下聘,就着风草天地,我们自己贺自己。”

  祁牧安低笑,难安全部从心头消散。他凑近环住面前人,抱的牢牢的,生怕人飞走似的。抱过后又觉得不够,把嘴从人的脖子上一路贴到前面,唇齿相撞,湿热腾升,水渍仄响,很快吻出一片旖旎。

  他将人搂住,拽过一旁的裘衣把人一裹,搂着大步跨出去,折回卧房。

  这种天大的好事,他自然是愿意的,谁不愿意谁就是傻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几日府上的主子明眼人见着都能看见喜色,满面红光的,喜气冲的他们匪夷所思,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近日府中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和元澈约定好一起去看的赌马赛就在这日,少年前一天就问好今日他师父有事要出门,高高兴兴地来找勃律,结果刚踏进他们的院子,就看见披着裘衣的男人正站在台阶上仔细理着另一人的衣衫,一副要一同出门的作扮。

  元澈的脚跟子立刻顿住,面上又黑又红,在思考他是转身就跑还是骂一句勃律然后再跑。

  ——他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你来了。”勃律抬眸扫过去,看见元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眉头一皱,呵道:“还不快过来?要走了。”

  元澈咽了咽,打的算盘到底哪个都没敢用,挪蹭着步子走到他们身边。

  几人往外走,身后跟着两个端着食盒默不作声的丫鬟。元澈前后看了看,想找机会凑到勃律身边对祁牧安为何在这的问题一问究竟,结果寻了好几次都没机会。

  走到府外,祁牧安怕小厮们把马车收拾的不合勃律心意,亲自先上去又重新铺整了一番,这才让元澈找准时机贴近勃律咬耳朵。

  元澈愤道:“为什么我师父也在?你不守约定!”

  勃律懒懒抬起眼皮:“我可没说就我一人陪你去。”

  元澈苦哈着脸,还要再说什么,就见祁牧安从车上要下来,当即他脚往旁边飞快一迈,赶在祁牧安下来之前挪了回去,垂头丧气地等着上车。

  这时,还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车的后面,从车上跳下来两人,一个是阿木尔,一个是符燚。

  这二人走到勃律面前,说:“都准备好了。”

  勃律点头:“那就出发吧。”

  祁牧安没听勃律说他俩也要去,有些不高兴,拉着身边人小声问:“你让他俩来作什么?”

  “有点事。”勃律抿抿嘴,“上京城外有座山,山上有我的东西,恰好这次赌马赛的场地也在那附近,就让他们一起来了。”

  “什么东西?”祁牧安道。

  “你猜。”勃律神神秘秘地,抬脚被他扶着上了马车。

  元澈自然憋屈地跟着阿木尔和符燚挤在后面那辆里。符燚赶车,阿木尔坐在里面扶着三筐盖着严严实实的竹筐,也是神神秘秘的模样。

  元澈小心翼翼在阿木尔对面坐下,捏了捏鼻子,有些嫌弃地缩紧腿,生怕自己身上哪里蹭上这几个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竹筐,脏了他的新衣裳。

  阿木尔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随之白了他一眼。

  元澈闻到了一股腥味,再也受不住,皱着脸叫道:“这里面都是什么啊?”

  “好吃的。”阿木尔咧嘴冲他笑了一声。

  “好吃的?”元澈一愣。

  “可好吃了,你要不要看看?”说着,阿木尔就要伸手去掀竹盖。

  元澈越想越不对劲,这草原人人高马大的,别是一口一串人肉。他忙摆手大喊着阻止他:“我不要!不要!你赶紧盖回去!”

  车外,符燚头大地听着车内两人的声音,忍不住冲里面斥阿木尔:“你别吓他,吓坏了你让勃律怎么对东越皇帝交代。”

  “好好好,一个个都是金贵的。”阿木尔不再逗少年,靠在车壁上恢复正态。

  这车里元澈揣着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外的心,好不容易等车停下来,他二话不说健步就窜下去,一连三蹦地远离了这个车子。

  然而待他深喘了两口气,打量四周才发现,这地方根本不是跑马场。

  他们马车驾到了一片空地上,不远处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连绵山脉,四周静谧无声,除了脚下的一条小道,就是茂密的树木丛林。

  这地方是条废弃的泥土道,离山体远些的地方有一条新的官道,宽大敞亮,可以通往跑马场和城外的游玩别居,那边才是经常过往马车的地方。

  元澈打了个冷战——他就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这是打算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宰了吗!

  勃律端着手炉,吩咐符燚和阿木尔抬着竹筐跟他往里走。走了几十步远,身后的杂草树林挡住了他们来时的小道,眼前转而又出现一片空地。

  “为何来这里?”祁牧安跟在勃律身边。

  “吉勒在这里。”勃律哈出口冷气。

  吉勒?祁牧安寻思半响,隐隐有了印象。

  ——吉勒……好像是一匹狼的名字吧?

  身边人掏出怀里一节骨笛,颜色比祁牧安还予他的那枚要崭新很多,看样子是这些年勃律新做的。

  他将这枚骨笛置其嘴边,一声声艰涩的笛音规律断续地从笛中吹出,吹的最后方站着的元澈头皮发麻。

  ——他们是在做什么仪式吗?

  三节断续的笛音停歇,勃律垂下骨笛把手缩回裘衣下,静静等了数息,就听见周围某个方位传来丛丛簌响。

  元澈的神经跟着这响声一股一股地跳动,他现在害怕极了,他想大喊一声然后转身就跑。

  这样想着,他脚下开始蹭动,然而身子还没来得及转出去,离他最近的阿木尔瞧见他的意图,一掌叩上他的肩膀将人压在原地,警告道:“别乱动。”

  元澈出了一身冷汗,尖叫声还没从他嗓子里喊出来,一个庞然大物便猛然从勃律斜前方的草丛里跃出,黑漆漆一团,喷着热气就要往他身上扑。

  祁牧安面色顿然冷沉,跟着他们一起的纪峥大惊失色,白了脸色,根本没看清扑过来的是什么东西,速度如此之快。他手上的佩剑已经出了鞘,然而还没赶得及护在两人面前,那团东西就已经结结实实地压了下来。

  纪峥焦急嘶吼一声“将军”,可声音落下后,他却发现那两人都安然无恙,再转头一看,穆公子的人一个比一个平静,仿佛见惯了这种事。

  勃律倒是咦了一声,他眼睁睁看着吉勒扑到面前的身影在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明显拐了个方向,爪子肉乎乎地按在了身边祁牧安身上。

  ——这东西见色忘主了?

  祁牧安以为是什么窜出来的猛兽,但他这次出行并未佩剑,从对面也并未感知到危机,但还是赤手护着勃律,然而还没看清这东西的长相,就感觉眼前一黑,身上沉甸甸的坠了一个什么玩意儿,一口口地热气扑面而来。

  他一愣,低头去看,看到胸口处正团着一只红黄相间的公鸡。

  就在众人都惊魂未定的时候,勃律突然尖叫一嗓,打破了紧张的沉寂。

  “你在吃什么!”勃律两手把祁牧安身上的东西拽下来,揪着后脖颈上的皮肉甩到地上的时候,在场的人才看清这原来是一匹狼。

  而这狼在勃律的斥喊下,夹着尾巴,低垂着头,嘴里叼着一只已经耷拉了脑袋的公鸡。

  “你从哪偷来的鸡!”勃律见到吉勒吃了不该吃的,气的两步上前,一巴掌扇到它的嘴巴上,想要把这只死去的鸡从他嘴里拍掉。

  谁知吉勒咬的死死的,就是不松口。

  勃律怒道:“我不是不让你偷东西吃吗!你怎么就这么嘴馋!”他见一巴掌不够,又连续扇了好几掌,可这狼被养的聪明的很,见主人来打他,不敢顶回去,就只敢夹着尾巴乱逃窜,让勃律在后面一圈一圈地追。

  一人一狼斗智斗勇了片刻,勃律才又拍又拽地从吉勒嘴里夺下公鸡。

  他拎着手里的鸡,气急败坏地回头瞪向符燚和阿木尔:“我不是让你们每三天出城看看吗!他怎么就饿到偷鸡吃了!”

  符燚支支吾吾,把什么大雪什么山上滑反复鼓轮了好几遍,都没凑出一个完整的理由。勃律听不下去也没心思去听,扭回头继续骂着面前已经吓得贴地的狼。

  “问你呢!你从哪学来的偷鸡吃!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偷鸡来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元澈在看见跳出来的东西是狼的那一刻,就已经脸色惨白地飞快拽住离他最近的纪峥的衣裳,躲在了人的身后。

  少年白着脸,一边紧紧攥着纪峥,一边不住地去拍他大喊:“你快,快让他们跑啊!快啊!”

  纪峥也想往前跑,剑已然出了鞘,奈何身后这小皇子拽他拽的忒牢,脚跟子完全动不了,身子没到,惊怕的声音倒是先传进了前方人的耳中。

  这厢声音落下,他们都没有看到以为的被野兽扑倒惨遭啃咬的血淋淋的场景,反而见男人身边裹得极为厚实的青年,去怒斥并不断地追打着灰扑扑的巨狼。

  纪峥愣了又愣,对眼前的现状摸不清头脑,但再怎么不明白此刻的情形,不远处的狼是真的,体型大到能咬死一具壮猛的男人也是真的。

  他看了看旁边的两人,皆是一副习以为常、不以畏惧的模样。

  “十一皇子,您先放手……”纪峥到底还是着急,心中畏惧着这等猛兽。他对身后仍然拽着不松的少年又是推又是扯的,来来回回好几下,却如何都没办法把少年的手从自己身上拽掉。

  元澈嘴上仍旧大声嚷嚷着叫人带他快跑,然而十个手指头却老老实实攀在纪峥身上,让人动不了,对其话是一星半点都没听进去,还愈发有往人身上蹦的趋势。

  这一声声的恐惧喊叫最终还是把已经被勃律训得提不起气的吉勒的幽绿目光吸引了过来,狼眸准确无误地顺着元澈的声音越过一众人的一边,锁在贴在纪峥身旁的少年身上。

  元澈毫无防备地迎上这双狼眸,声音顿时噎在了嗓子眼里,卡的他呼吸当即一滞,吓得攀在纪峥身上抖得更厉害了。

  一旁,阿木尔见他们这般慌张,忽地就嗤笑出来,嘲笑他们道:“这狼崽子可是我家公子自小养大的,听话的很,不会乱咬人。”

  “放屁。”身边,符燚听到这话后暗骂了一句,回驳的话倒是没让别人听见。

  元澈在纪峥身后只单单露出个脑袋,他看旁人都毫不畏惧的模样,就连自己的师父在前面都沉着镇定地站着,挺立的身影丝毫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狼所打破。

  他畏惧地不停往下咽口水,盯着不远处还在训斥狼的男人,又怯又惊:“他竟然养狼!”

  ——这男人果真可怕!

  勃律注意到吉勒的视线从他身上偏了航,不满地紧紧锁眉,掐着它嘴边上的肉将头提溜回自己正对面处:“你往哪看呢?自己跑了几月,野了?我的话现在都不听了?”

  吉勒哼唧唧两声,狼眸转回来后落在勃律手中的鸡上,缩着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祁牧安几眼就大概清楚了情况,波澜不惊地拍拍胸前被扑脏的衣衫,从勃律手里拽下歪脖子鸡。

  他承认,方才这团黑影冲出来的时候,他的确吓了一跳,一时间脑子都空了,只下意识护住了勃律。

  “这是那只小狼?”他瞅着俯在勃律脚边的狼,问。

  勃律默认。

  祁牧安张望四周,发现此地附近确实了无人息后,说:“你怎么把它带到这儿了?”

  勃律恨铁不成钢地轻踹了吉勒一脚:“它非要跟着我来,撵都撵不回去,我怕带它入城吓到人,于是就留它在这山上。”

  祁牧安赞同:“没带它入城是明智之举,不然现在满城风波都要因它而起了。”

  “这家伙一点都不老实。”勃律骂道,“在草原上就到处跑,现在还到处跑。”

  他顿了一下,想到什么,扭头拧眉质问符燚:“你不是说这山上没人吗?这鸡到底从哪来的?”

  符燚支支吾吾一会儿,得出一个结论:“这会不会是野鸡?”

  “这一看就是家养的。”勃律叫祁牧安翻开公鸡的翅膀,上面标的有红色印记。

  纪峥在后方观了半响,这时冲勃律说道:“公子,若我记得不错,这山上确实有人家。”

  勃律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恶狠狠重新怼上符燚:“叫你打探就打探回来这些,没用!哪日它若是被抓了,我就把你也捆上兽夹扔进这山里!”

  符燚抖了抖胳膊,接连退了好几步。

  “换一个地方吧,它在这迟早会被发现。”祁牧安说完,见吉勒的爪子颇为灵性地往他的脚边挪了挪,大有依赖的意味。

  祁牧安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勃律:“它难道还记得我?”

  “别小瞧了狼,你照顾它那么久,身上的气味早就让它染上了,自然记得。”勃律说,“况且,它自生下就被你我从刀下救出来,你在它身边含辛茹苦陪伴那么些时日,算它半个阿娜了。”

  祁牧安呆愣愣瞧了吉勒许久,之后低低闷笑一嗓:“那你是它什么?”

  “我?”勃律奇怪地看他,“我把它拉扯这么大,自然是它阿塔。”

  祁牧安继续低笑。

  勃律看他笑实在感到莫名其妙,但这男人近日以来确实不知哪里泛出的毛病,看他跟看一片肉似的。他不再理会祁牧安,把头扭向吉勒,颇为头疼地嘀咕:“本来应该是我没三日亲自来看它的,现在倒好,让它愈发撒泼了。”

  “换个地方吧。”祁牧安止住笑声,嘴角噙着未消下去的弧度,对勃律说:“把它带到我军营里,我吩咐人好生照顾。”

  “你军营?”勃律质疑,“能行吗?”

  “都是追随我昌王名讳出生入死的将士,下过誓的,忠心耿耿,可信。”祁牧安说,“而且在我军营里,还方便随时去看它,我也能经常去照料一二。”

  “我是说你。”勃律望向他,“毕竟是你的地盘,若它闯了祸,我不在,你现在还能招架的住狼吗?”

  勃律这话说完,眉头紧紧不松,开口就想拒绝:“不行,我越想越觉得不妥……”

  “可以,你要相信我。”祁牧安打断他的话,“当年第一次进狼圈,我不也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吗?”

  勃律看着他沉吟。

  “你放任它在山里,哪日要寻要废好些力气不说,还要日夜担心它闯出祸端。”祁牧安扬扬下巴点点吉勒,示意它刚咬死一只鸡。

  男人续道:“你若担心它,想它了,我也能随时带你去见它。”

  勃律攥紧裘衣的手握住松开,反反复复数次,泄气道:“也罢,就听你的。”

  祁牧安听后,转身去让纪峥到了跑马场先往军营传封信,叫人事先搭好狼圈。

  “将军,需要我现在赶回去吗?”纪峥见事情似是紧急,不禁问道。

  祁牧安想了一息,否决了:“吉勒认主,不会跟你们走的,等我们从跑马场回来,届时顺路再将它带走,你先往回传信让苏俞他们备好物件。”

  纪峥应下。

  元澈仍旧拽着男人的衣裳,见状把头缩回纪峥背后,小声嘟囔:“怪当个宝,竟还给这种东西起名字。”

  他想了想师父这般认真看重的态度,脑中想到未来,不禁担忧——以后这姓穆的男人的地位在府上不仅高过他和祁牧安,这狼的地位怕不是也得踩着他居第二?那到时在硕大的府上,他地位岂不是最下面的?

  元澈磨着牙,觉得自己高贵的身份在这几人面前真是被狠狠踩在了脚下。

  勃律同意下来,朝符燚啐了一口,仍然生着气:“那就让他俩在这陪着吉勒,等我们回来。”

  阿木尔不情不愿:“我也想去看看赌马……”

  “你不配。”勃律两眼一翻,“你们都不配。”

  阿木尔把怒气转移到符燚身上,愤愤责骂起来。

  符燚被骂够了,小心翼翼问要上马车的人:“你们要多久回来?”

  勃律闻声看向祁牧安,他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返程。

  祁牧安想了半刻,答:“一日或两日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符燚和阿木尔留在原地,把车上的竹筐搬下来一筐,放在吉勒面前。筐里堆满了肉,吉勒馋的眼冒亮光,爪子一亮就扑上去。

  冬日雪一下就好几日,路上行车滑,过山路容易遇到危险。他们给吉勒准备了好几筐肉,本来打算这次一次性给它拿一个月的量,这样接下来好几日就都不用来了,结果祁牧安的一句话,他们车上剩下的几筐肉算是白准备了。

  以后到了别人的地盘,吃别人的喝别人的,白白浪费他们置办的这些肉和银子。

  阿木尔越想越担忧——看这狼和人家一见面就又扑又蹭的亲热模样,养到最后别成了一条白眼狼。

  勃律在上车前被冷气一拂,还算生出点良心,扭头对阿木尔和符燚说:“这时节车上过夜冷,我们今日出发的早,尽量当天早些返程。”

  元澈见识到了这人的厉害,不敢离他太近,躲着狼杵在纪峥身侧,听到自己极为擅长的话题,还是耐不住这张嘴,小声说:“用不了两日,我听说今日的马少,出来的都是精品,跑不了几圈。”

  跑马场附近不远处有个游园,是京中诸多公子小姐喜爱游玩的地方之一。这园子里可了不得,戏台歌舞等等应有尽有,里面还有少数供那些金枝玉叶、出价高的子弟长期挂牌休憩的屋子水榭,有时候跑马场里的赌马精彩,亦或是游玩到深夜,极有可能在此处住下。

  像元澈这种王孙贵戚,自然也有一间挂牌的房间。

  “那就最迟酉时返程。”祁牧安说。

  勃律点头,已经踏上车将要钻进车壁中的前一刻,他忽地又想起什么,话音指着祁牧安已经扔到符燚手中的死鸡,吩咐他们:“记得按照一只鸡的价钱,把银子和鸡还给人家。”

  车子少了一辆,元澈就只能和他们挤一起。他跟在后面,听到这句抬起眼皮,意外地想,这人还不算是真的冷血,但就算如此,敢养狼的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纪峥坐在外面陪着车夫一起赶车向跑马场的方向拐,里面元澈对着二人紧张兮兮地大气不敢喘。

  他现在还对那匹蹦出来的狼后怕,连带着对勃律也重新怕起来。

  他这些天看着这男人在府上安安静静地活着,什么危险的事都没发生,好不容易才对他放下由元胤嘴里讲出神乎故事而产生的惧意,谁知今日这一遭,叫他悔青了肠子把心眼打在这人身上。

  这男人比他师父身上罩着的那层大庆人的身份还要危险,他就不应该拧着心思去招惹这种人,自己竟还天真的以为有他在就能少挨点皇兄和师父的骂,如今看来还不如让他翻墙出去被抓回来痛打一顿呢,至少还有命活。

  元澈忽地庆幸起来——幸亏师父今日跟来了,不然让他单独和这人坐一辆车里,说不准方才自己已经被喂狼了。

  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对于祁牧安和勃律二人是根本无心搭理。勃律正往祁牧安身边蹭,妄图汲取点身旁人身上传出的暖意,试图驱散方才在冷气下站一圈沾上的寒冷。

  他觉得他身上仿若结冰了。

  挨了一会儿,祁牧安身上源源不断撒发出来的热意让他舒服地喟叹一口,渐渐消下了看见吉勒偷鸡时生出的恼怒和火气。

  他半开玩笑地对祁牧安讲:“你知道为什么你第一次去狼圈,没有被狼扑倒咬住脖子吗?”

  祁牧安看着他,一下子回想到那时候,还真有些好奇。

  那群狼跟了勃律那么久,就连阿木尔和符燚亦或是狼师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完全亲近,更别说他这样一个陌生人突然踏进狼群的领地。

  没有被围攻撕咬,他不认为是自己天赋异禀到一上来就能让狼信任他。

  于是他想知道答案,问勃律:“为什么?”

  勃律轻笑好几声,才说:“因为没有人敢在我帐中留宿,你是第一个。你身上染了一夜我的气味,在它们看起来,你就是我。除了长得和我不一样外,气息一模一样。”

  勃律贴到男人耳畔,吐息到:“它们以为你是我的,所以不敢。”

  祁牧安的耳根子逐渐泛上红,勃律瞧见了,惹得他不断闷笑。

  对面,元澈看见他二人之间的互动,压抑住内心翻涌,仿若吃了蝇虫般,别过头。

  祁牧安见他缓和了许多,又谈及此,忽地脑中就清晰出吉勒身上到底哪里让他觉得有问题。他皱眉,隐约猜到一点,但还是轻声问出疑惑:“为什么不让吉勒去狩猎,反而给它准备宰好的生肉?”

  “它要是吃坏了怎么办。”勃律犟嘴,像极了在护什么稀世宝贝。

  祁牧安默了一息,叹说:“你这样养下去,会磨灭狼的天性。”

  勃律听出异味,飞快趋平嘴角,看向他:“你竟是要让它去偷别人家的鸡?”

  祁牧安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山上能猎的东西挺多的,放它自己狩猎不是挺好吗?也省得你来回操心了。”

  勃律抿唇,半响才难堪开口:“我很少教它去狩猎……”

  祁牧安感到惊讶。

  “吉勒本来就和草原上的其他狼不一样,它不是狼群带大的,和人走进了,有些习性不适合它。”勃律说,“它本领不精湛,让它自己狩猎食物,等同于让它饿死。”

  祁牧安沉默,之后捧住他的手低声说,语气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会把它养成第二个瓦纳。”

  勃律沉寂下来,久久没有说话。

  祁牧安攥紧了他的手,生怕他把温度抽走。

  在看见吉勒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勃律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全映照在了吉勒身上。

  吉勒欢脱,缺少了狼本身有的锐气和凶性,现在更像是一只家宠。

  如今的吉勒有多不像只狼,勃律这些年就有多颓然,就有多逃避昔日的骄傲。

  他原本可以教吉勒生存之道,教他如何成为一只狼,亦或是教他成为草原上新的狼王,但勃律沉陷在黯然无光的日子里,对自己不报期望,更是对吉勒也不抱期望。

  祁牧安顿时有些恼火,他很想质问勃律,既然今日如此,为何当日还要拼死救下那年的狼崽。

  也不知是不是勃律查觉出祁牧安情绪的变化,他突然抢先出声狡辩男人方才的话:“它不是瓦纳,它也成不了瓦纳。这些年我能把它养这么大,很不容易了。”

  祁牧安狠狠一怔,他看着青年,听出人话音里的委屈和颤抖。他张了张口,然而话还没道出来,外头就传来纪峥的声音。

  “将军,我们到了。”

  勃律挥开祁牧安的手,率先下马车。男人着急,起身连忙跟下去,然而连前方人的衣袖都没抓住,人自己扶着车沿就下到了地上。

  元澈最后才下来,此情形虽然他不懂到底缘由为何,但也能看出是师父惹人不高兴了。

  他在背后小声说了句“活该”。

  城外这地方的跑马场很大,此时已经聚集了诸多人,大多是京中名门权贵。仔细看一圈下来,元澈发现有吏部尚书秦家嫡、庶二子,工部侍郎的魏家大小姐,周将军的小女,更是连京中最大的商贾杨氏的公子也来凑热闹了。

  少年眼转一圈,看下来不停咂舌——今日这场赌马是凉阳王世子发起来的,怪大手笔,四周有请来的,也有奔着他名声来结交的。

  “人真多。”勃律在前面嘟囔。

  元澈听到他这话,同时也看到有人注意到他的身影,正往这方走来,顿时忘记了方才的惧意。

  他手一挥,对面的人还没走到跟前呢,就想迫不及待地朝勃律展现自己身份有多尊贵,巴不得那人快来向他行礼。

  怎料他这眼珠子也不知怎得,或是心有灵犀,偏就往另一方撇了撇,顿时吓得他肩膀一耸,叫了起来。

  “我我我皇兄怎么在这!”

  勃律闻音顺着元澈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远处一盏绕着帷幔的高座台上,正立着元胤那张笑面狐狸的脸,此时正跟身边人有说有笑。

  “太太太傅怎么也在!”元澈看清元胤身边坐着的素衣人正是教导自己课业的容瑾昱,更加慌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拔腿就要跑,被祁牧安一手捞了回来。

  男人警告他:“你记住,是你要来这的。”

  元澈捂住脸,心里念的飞快,祈祷千万别让元胤看见他们,他现在恨不得拽着一众人纷纷钻进地底。

  然而越不想的事情,就越容易实现。高座上的元胤也似乎是对这边有所感应,眼睛好巧不巧,就瞧清楚了祁牧安手里的少年。

  就算元澈把头埋进地里,他也能凭借撅起的屁股认出这人是谁。

  元胤当即眉毛一扬,冷笑一嗓。

  “怎么了?”容瑾昱的视线从下方挪回,问。

  “小兔崽子来了。”元胤眯起眼。

  容瑾昱张望过去,他来回瞅了好几遍,才看见祁牧安等人。

  他笑一声:“你这当皇兄的没有以身作则,还指望一个孩子守规矩干什么。”

  “这不一样。”元胤黑下脸,“这是两码事,他以后是要当皇帝的。”

  “你就不是皇帝了?”容瑾昱莞尔道。

  元胤这次停顿了一息,才说:“他不能跟我一样。”

  容瑾昱笑道:“算了,十一才多大啊,你把人拘那么久,玩性早就快溢出来了,这次就让他玩吧。”

  元胤把想招人来的手顿在半空。

  “何况我们都在这,出不了什么事。”男人在旁边温声添上一句,用心良苦的劝说。

  胤承帝闭紧嘴,这才落下手。但没过多久,他又抬起来,把后面的人招上来一个。

  容瑾昱端着茶杯抿口水,睨向他。

  “我把祁牧安叫来。”元胤挨在他身边说,“这家伙这几日都不进宫,我召也召不动,整日就知道围在草原人身边,边疆的事直到现在都没和他说。”

  容瑾昱放下茶盏:“你决定好了?这一仗非他不可?”

  元胤望着跑马场上立在祁牧安身边裹着厚裘衣的青年,沉声道:“这一仗,必须是他。只有他,才能牵制下面这位,让他答应东越的要求。”

  容瑾昱沉音片刻:“这一仗若输了,我们可是会损失两座城。”

  元胤的食指在矮椅上哒哒敲了两响:“那这次就让祁牧安依约向我献出这半条命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朝他们走来的人停驻在元澈面前,谄媚地弯腰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十一殿下。”这一礼拜下去,目光却在一旁祁牧安和勃律的身上流转了须臾。

  模样俊朗眉目犀利的男人他见过,听说是皇上给十一殿下招来的师父,之前来抓贪玩的皇子回去的时候他见过一两面,而另一位模样冷淡夸张地裹着十分厚的裘衣的青年,他却摸不透是何身份。

  青年气质独特,单看人,说是朝中哪家的公子或是侯爵子嗣也不为过。其身上就算裹得严严实实,神态懒懒散散,一举一动间也照样有着隐隐恣意,是无论风吹雨打都消不散地、已然刻在骨子里的傲然。

  他从未在十一皇子身边见过此人,但能跟在皇子身边的,背后定有些背景。

  可男人又微微蹙眉,依照他在上京城的圈子,连当今圣上还有几个活着的同胞兄弟都了如指掌,若城中有这样一号人在,他不可能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这种人一旦看上一眼,定是一眼难望,让人追着想要去结交的人物。

  元澈有模有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望了望他身后:“怎么就你一个?刘三儿呢?”

  男人微不可察地转回视线,堆着笑说:“他在为殿下选马呢。”

  “今儿有几匹马?”元澈问。

  “回殿下,今日赛马的足足有六匹。”

  元澈努嘴:“比上次少太多了。”

  男人讨好道:“今日都是顶好的马,可比上次的要精彩。”

  “行,带本殿去看看。”元澈抬脚要跟着他走,这时快步走一人,来到祁牧安身边用第三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道:“祁将军,陛下召您上去一座。”

  元澈认出这是他皇兄身边的人,当即脖子都是僵直的,整个人定在原地,生怕下一瞬就被人给提溜着拎到元胤的面前。

  怎料来人并不为他,倒是把祁牧安请走了。

  男人抬眸望眼高座上的人影,默了两息,把勃律往元澈身边推了推,还有些不放心,拽着不松手。

  他拧着眉,犹犹豫豫地叮咛元澈:“你带他好好玩……一定要看好他。”

  一看不是逮他的,元澈大喜,什么都顾不上了,先忙不迭敲鼓似地猛烈点头:“我知道了师父,我一定照顾好他。”

  祁牧安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愈发的没谱,一股怨气朝着两个姓元的人就冲了出来。

  他瞪眼高座上谈笑风生的元胤,这人跟身边相好的快活的跟对伸长脖子的鹅似的,怎就知道会做那拆散人的损事儿。

  他迁怒回来,又瞪眼元澈,把少年瞧得抓耳挠腮也不没想出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究竟有何不妥。

  男人打量着元澈,揪着眉添上一句:“若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元澈巴巴地点头,祁牧安转身又吩咐零一旁的人:“纪峥,你也留下,护好他们。”

  待都交代完了,他才捏捏勃律的手,温声细语地低声对他说:“胤承帝召我,我去去就来。你若嫌闷了,就找个地方坐下等我,唤纪峥去叫我。”

  勃律似是还在刚才马车里对话的气头上,梗着脖子冷冷淡淡地应了嗓,没多理他。

  祁牧安握了握拳头,再次附在他耳边好言哄了几声,没让旁人听见,但他们明眼见着男人脸色渐渐好转了很多。

  元澈有些好奇他师父都同这人说了什么,想凑近去听的时候,祁牧安已经直起身,正打算离开。这一转手瞥见元澈偷摸的步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祁牧安冷眼觑他,复重重叮嘱道:“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他答应祁牧安的话太多了,现下全部应下才是最好的。元澈拱手朝祁牧安做了个尊师的礼数,连带着把皇兄的人一前一后都送走后,才松口气。

  来的男人见元澈行了礼,也随着朝祁牧安离开的背影弯了腰,起身的时候,面前的少年就已经恢复成神气的气派。

  “走,带路。”元澈手一扬,指挥着人往前走。

  祁牧安一离开,身边只剩下勃律和纪峥,没人压得住这个草原来的男人,他心里唬得飞快,这时候脑子从没被元胤抓走的喜悦中逐渐清醒过来,这才生出点畏意。

  他偷偷摸摸斜眼去瞅勃律,大着胆子观察着男人的举动。

  自打他知道了这人的真实身份后,就很久没有和他单独长时间待在一起过了。他自小就听皇兄讲战场,讲草原上的人多么多么凶猛,听多了自然而然就生出些怯意,但和这人相处久了,他又觉得皇兄说的或许是错的。

  可到底这么些年的故事听的根深蒂固。过了会儿他往前小小地赶了几步,想悄悄离人远一些,怎料脚才迈出去两步,肩膀就被人握住了。

  “你现在认清我是什么人了?”勃律不轻不重地叩着他的肩膀在他背后吓唬他,“听见你师父说的没?若惹我不高兴了,怠慢了我,他揍你,我也让狼咬你。”

  “我一定让你高兴,一定高兴。”元澈小鸡啄米似的止不住地点头,就差伸出三指起誓了。

  纪峥在后面幸灾乐祸地笑出一声。

  引他们前行的男子仍旧好奇地打量着勃律。他端详了许久,又窥了窥元澈对其的态度,见才笑眯眯地揣着心思说:“这位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成大器者。”

  勃律瞄眼笑呵呵的男人,冷着脸不作声。

  这种阿谀奉承的人他见识多了,他在上京城就是一没有名号的小人物,能让人对他这般溜须拍马,多半都是因着自己身边跟着的这位小皇子。

  看来这十一皇子在东越的尊位还不算低。

  男人锲而不舍地舔着脸:“在下还不知公子的名讳。”

  这次,勃律倒是开了口。

  “穆尧。”

  “原来是穆公子……” 男人一愣,笑容僵了僵,但在说这句的时候,他眼珠子依旧转得飞快。

  他在思考上京城里哪户大家是姓穆的,可想了一圈,上京里这些官宦府邸的牌匾哪家都不带任何一个穆字,就连同音的字也一个都没有。

  他佯装不在意地继续探身追问:“不知公子的‘穆’是哪一家的字?”

  勃律皱眉——这人有完没完,他怎么知道这个穆在中原是哪个穆。

  见他久久不开口,男人心底讽笑一记,面上却没露出来。

  勃律的面孔冷了不止三分,然而那人仍旧逼问,大有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刨问出来的架势。

  这时候,元澈突然出声,打断了男人的话。

  “吴四儿,你聒噪死了。”少年背着手睨他一眼,“本殿平日里怎得不知你这么能说会道。”

  男人脸色一变,闭了嘴。

  “这位是本殿师父的贵客,亦是本殿的贵客,若要让本殿再听到你这些没礼数的废话,本殿就让皇兄把你发配到北川。”

  北川是荒芜之地,四边挨着沙漠和战场,常年战争不断,偶还有草原的兵马。

  男人的脸色顿时青白。

  谁不知这十一皇子是当今圣上捧在手心的宝儿,虽然年龄最小,却是如今还活着的这些皇子兄弟里最受宠的。虽然和陛下不是一母同胞,但堪比同胞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更有传言说陛下至今不充后宫,十一皇子就会是东越下一个的天子。

  “殿下说的是。”男人揩走虚汗,牵着嘴角道。

  元澈虽然因为皇兄的原因对这个草原人还怀着一丝无法完全消散的忌惮,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这家伙算是个好人,又和自家师父关系匪浅,勉勉强强也能算作是他的人。

  寻事寻到他眼皮子底下,他自然不能不管。元澈昂着头,话里话外都是维护勃律的话:“他打凉州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以后见到了就要同待本殿一般,听到没有?”

  男人连续擦汗,不断应声:“是,是。”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跑马场安置马匹的地方。

  一个男人正在六匹马之间来回走动挑选,坐看看右看看,再看看马蹄,一时面色难以抉择。

  他听见声音,扭身看到十一皇子正款步而来,连忙上前行礼:“殿下。”

  元澈往他身后张望两眼:“这些都是谁家作赌的马?”

  叫刘三儿的人一一道明。

  元澈听后蹙起小眉:“你选的哪匹马?”

  “不好选。”男人为难,如实道。

  元澈薄怒:“这都快开始了,你还没选好?那你今儿让本殿下哪个注!”

  “殿下不妨再等等。”男人劝道,“今儿这赌马可是凉阳世子招笼来的,他还没出一匹马呢。”

  “他现在一匹都没出?”元澈心情不好。

  “是啊。”刘三儿道,“听闻凉阳王得过一匹汗血宝马,凉阳世子早几日就对这次赌马砸出来两箱金子。殿下,依我看,这次的马定是这匹,若向它下注,殿下今日定能欢喜而归。”

  元澈听到他这话,沉思了须臾。就在对方以为他这番话打动了十一皇子时,少年骤然愤道:“你让本殿去下他的马?你知不知道本殿早看他不顺眼了,你还让本殿下他的马!”

  男人皱着脸,嘴上说着奉迎的话:“殿下,你先把银子赢回来,你比他赢得多,自然就胜了。”

  元澈不同意,他越想要和那厮一起就越气得慌。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地勃律朝一匹马抬起下巴,对元澈说:“先选那匹。”

  元澈一愣,狐疑地看向他:“你确定?”

  “确定。”勃律抱臂道,“虽然比我骑过的马……要逊色许多,但这些里面,它算是比较好的。”

  刘三儿当即夸道:“这位公子好眼力,竟能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话锋一转,作难道:“这匹确实比另外几匹要出色,不过赛马的人却不是佼佼者,甚至是几人里面最平庸的。”

  “就这匹。”勃律却坚持道。

  男人看向元澈,说到底还是要十一殿下做主。

  “可它长得不好看。”元澈看着那匹马撅起嘴,还是把勃律的话听进去了。

  “听我的,就下这个。”勃律懒散地站着,顿了一息像是有点后悔自己说的太笃定,于是又自作主张替祁牧安掏空了荷包:“它若不赢,你管你师父要赔钱,就说我说的。”

  元澈听到这,眼睛一亮,再也不去想别的,点着那匹马叫好:“好,就下这个。”

  两个男人去替十一皇子下注,纪峥陪着二人坐在了专门为元澈准备的一处座台上观看。

  勃律坐稳妥了,怀抱着热烘烘的手炉长舒口气,缓了缓稍累的身子,这时才将好奇许久的话朝手边的少年问出口。

  “刚才那两人为何一个叫刘三儿,一个叫吴四儿?”这两个怎么听都不是个正经名头,倒像极了曲儿里话本里的。

  元澈吃口几案上事先准备的糕点:“因为他们一个在家中排行第四,一个排行第三。”

  勃律扬起眉,恍然长“哦”了一声。

  “他俩挺巴结你的。”男子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叫人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想巴结本殿的人多了去了。”元澈不屑哼声。果不其然,他这话说完,接下来想同他问好的来了至少不下十人。

  好不容易耳根重新清静下来,勃律注意到下方忽然聚集了许多人,中间围着一个盛气凌人的少年,看样子有十六或十七,穿的张扬,紫衣上的图案翻飞四起,仿若腾云入天,但到底什么图案,离得太远,勃律没瞧清楚。

  他怔愣地望着这个少年,失神了许久。

  他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种东西让他感到很熟悉,就仿佛是一件被他丢弃了许久的东西。

  元澈也看到了这一片人,气呼呼地说:“那就是凉阳世子。”

  勃律回神,过了片刻问:“你和这个什么……凉阳世子不对付?”

  元澈看着地下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少年,愤愤咬下一口糕点,就仿佛这团点心就是凉阳世子。

  勃律见他这般,有些好笑,奇道:“这人什么来头?难不成还能压你一头?”

  元澈咽下糕点,讲道:“凉阳王曾经是武将,父皇崩逝后朝中动荡不堪,父皇的兄弟,皇兄的兄弟都想夺他这条命,抢他好不容易赢来的称帝诏书,是凉阳王一路护在皇兄左右,最后辅佐皇兄登基的。”

  勃律听的频频点头。

  少年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点心扔回盘中,拍拍手,拍掉碎渣,端起杯盏喝口茶水。

  他轻哼一声,续道:“他在我皇兄眼里可是大功臣,为了皇兄险些丧命,所以皇兄登基后,特封了他一个世袭郡王。”

  “这可是东越三朝以来第一个世袭郡王,凉阳世子又是他爹唯一的儿子,这些年靠他爹的脸面,可风光得很。”

  说到这,元澈有些不情愿提及:“他心高气傲,如今相龄之中能比的就只有我,于是处处事事都和我比,烦得要死。”

  勃律连着闷笑好几声:“怎么,我当年可是听说东越这皇帝换的还挺轻松,没多久就传来你皇兄登基的消息了。”

  元澈翻个白眼:“你离那么远,能听到些什么真事儿。”

  “也是。”勃律瞟了他一眼,说:“我记得我还夸过你皇兄呢。”

  “你夸他什么?”这下换元澈好奇了。

  勃律深吸口气,说出来的话仿佛从千万里外飘来:“东越这个新君,年少成才,是位货真价实的明君。”

  “那是,我皇兄厉害着呢。”元澈骄傲地挺直腰板,神气扬扬。

  勃律拢了拢衣裳,觉得手上的手炉有些不聚热。他转头麻烦纪峥帮他从车上再燃一个过来,随后才继续开口:“但你皇兄他不是都被封为下一个皇帝了吗,怎么还有不识货的来抢别人的东西。”

  元澈嗤鼻:“敢论谁不想要这天下玩玩?”

  勃律不出声。

  元澈蔑道:“一个儿子就有十个心眼,十个儿子岂不上百个心眼。这子嗣一多,就算血浓于水,关及地位权力的时候,照样啃噬血亲骨肉。”

  他揉把脸,烦闷至极:“要我说,还是怪我父皇,留那么多兄弟,生那么多儿子作什么。你看看大庆,人家太子现在都快把他老子弄死了,也没人敢和他抢位置。”

  勃律忍不住屈指,用突出的骨节敲了一记他头:“你年纪小小的,怎么有时候说的话这么透辟,竟连大庆的事儿都知道。”

  元澈捂着脑袋:“自是从我皇兄讲话那偷听来的。”

  勃律看着他,淡笑两声,就把嘴角压了回去。

  元澈重新吃上糕点,勃律就等着纪峥给他送新的手炉来。不知二人之间沉寂了多久,忽地男子注意到场下一道宛如花蝴蝶的身影正笔直地向他们这方的座台翩来。

  勃律险些被花色晃瞎了眼,拿胳膊肘捅了捅少年:“喂,这是谁?”

  元澈望过去,吓得张着嘴又赶紧合上。他欲言又止地沉思良久,久到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也出了问题。

  待远处的小人儿逐渐朝着他二人走近,元澈才艰难开口:“这是我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