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厌金杯【完结】>第三百章

  勃律没有在议事帐多待,说完寥寥几句就要出去。海日古在他转身的时候才回神,看着勃律,忽地就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问:“跟在你身边的那小子呢?”

  他说完,看着勃律停住脚步久久不出声的背影,慢慢寻思了一阵,皱起眉。片刻之后,他就听那青年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重新走出了议事帐。

  海日古看着勃律消失在帐外的身影若有所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索性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折身快步往外走。

  中原这场仗打的够久,胤承帝被李玄度这番作为一激,东越的兵直咬大庆不放,就像是折服了许久一样。而另一厢,大庆一时大意,竟真让东越讨到了想要的,东越兵马直进渭城,占领渭城,此刻正对峙不下。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吃力的对方就变成了大庆,倒让胤承帝扬眉吐气了一次,在炀清殿直呼三声“快哉”。

  不过元胤也不是个得意忘形的,占据了大庆的渭城后东越的兵马愈发谨小慎微,对方不主动,他们就守在渭城,不攻不退,着不上不下的感觉磨得李玄度在京城里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黑。

  渭城于大庆而言不算多么重要的城池,但李玄度就算再怎么能忍,此刻被磨得过了这么长时间性子也已经消磨殆尽。

  于是,这回是大庆先提了战役,要将渭城夺回来。也不知元胤是不是故意打乱李玄度的阵脚,此次战役一发即迅猛,让人顾不得别的地方,乃至大庆进攻的时候,东越悄无声息增派的兵力已到达了渭城外。

  这一打,便又要将近半月。

  与此同时,谁也没顾得上的大漠悄悄有了变化,他们的兵马踏入黄沙,进入草原后又直径踏入中原。

  而在大庆,昌王府内,祁牧安已经被关在府中快有一月有余了。

  每日送食的婢女都是从宫中来的,每次来都是被禁军带着从宫中出来再进到这座封了许多年的昌王府里,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进来了一句话都不说,生怕多言一句就被拉下去砍头。

  今日来的宫女也是如此,她深埋着头把食盒放到祁牧安面前,一一把里面的盘子端出来,又盖上食盒,起身拎着走出去。

  在这许多日以来,李玄度起先是每日都来,非要他陪着在府里走,走到这停下来说说,走到那停下来又说说,讲的都是他们儿时的一些事儿,真有要重走一遍往事的感觉。

  祁牧安烦躁的很,不止是和李玄度单独在一起令他烦躁,他还念着始终见不到面的勃律。他现在不知道勃律的状况,也不知道勃律是不是真的在李玄度的手里,若是真的在,他不敢冒险忤逆李玄度,只得每次陪完李玄度,换上一个要求。但次次李玄度都好脾气的说会让他们见面,说得多了祁牧安就探出了真实,估摸着八成几率勃律其实并不在李玄度手里,甚至李玄度也没找到他,正为此焦急,但为了困住他,便用勃律作条件。

  探出了这条消息,祁牧安就放心了许多。

  之后有一日,他在府中正被李玄度要求着同桌用饭,听李玄度正愉悦着说着什么,突然就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对着李玄度禀报。他无意中听到了几句关于东越的战况,这才知道两国不久前已经开始打仗了。

  勃律不在这里,两国也开始打仗,那他便不能再继续被困在这里了。

  那天之后,李玄度便不再日日来昌王府找他,他跟着府上看守他的禁军套了两句,知道李玄度是被元胤磨得焦头烂额。

  他了解李玄度,李玄度表面上能屈能伸,能笑着忍辱负重,可实际上谁的性子都不是没有尽头的,他再怎么能和和气气的忍气吞声,内里到底是个存着弯心思的人。

  他套话的第二天,李玄度便又出现在了昌王府。祁牧安的眼睛扫过禁军,心下了然,看来他每日做的所有事情都会有人禀报给李玄度。

  随着日子的增加,战况愈烈,他开始找逃出去的法子。

  婢女已经退了下去,屋中就他一人,但他每日都知道外面明里有禁军,暗处又有李玄度的暗卫在守着。

  为了看住他,李玄度下了血本,要想逃出去并不容易,可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看了眼饭碗,老老实实端起来吃掉。

  何曾想,前日刚来过的李玄度,今日下午却再次来了昌王府。祁牧安坐在院中看着对面男人身后的人,动动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把目光缩回来,定定落在面前悠闲自得的李玄度脸上。

  李玄度喝了口茶,见这二人见了面谁也不出声,笑了声,搁下茶盏,侧首对毕恭毕敬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说:“怎么,宋琮,你不是想见你们的将军吗?”

  说完,他看眼对面神情毫无波澜的祁牧安,搭在桌边下的手指捏了捏,一时间有些难以拿准。但他面容没有丝毫破绽,依旧笑着对身后那个名叫“宋琮”的人说:“如今见到了,怎么不说话了?”

  叫宋琮的男人一直没有抬起脸,他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该出声。

  李玄度笑着直视祁牧安,下巴略抬,示意性地点点身后的男人,对祁牧安道:“这是宋琮,不知道小安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如何不记得。祁牧安眸光一颤,没有说话。

  宋琮是他交到李玄度手中的那块昌王令所属的昌王兵的将领,他如何能不记得。

  祁牧安搭在石桌面上的五指缓缓攥紧,摸不清李玄度这是要做什么。

  “我知道小安你一定担心当年赠予孤的礼物,所以我带他来见见你。”李玄度道,端起茶盏抿了口热茶。

  他没打算等祁牧安开口,直径往下说:“后日,他们就要听孤的话出发去渭城了,你们已经有……”他侧头想了一下,“你们有五六年没见过面了吧,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能再见到也不一定。”

  李玄度再次淡淡喝口茶,笑着去看祁牧安的神情。

  果不其然,祁牧安的手背露着青筋,可他却闭着嘴什么也不说,那双眼睛气愤地瞪着他。

  现在他也只有用这样的手段,才能得到祁牧安于他残剩的那点波澜,至少这样能让他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在自己身边,在自己手里。

  “罢了,是孤考量不周,孤在这你们一定不好开口吧?如此看来是孤打扰你们了。”过了会儿,李玄度搁置下空的杯盏,站起身,看了看这二人,笑道:“孤让你们叙旧,你们好好叙旧。宫中还有要事,孤先走了,小安。”

  李玄度没多停留,离开前扫了眼始终低垂着头姿态卑微的宋琮,就真的离开了。

  李玄度走后,宋琮仍站在原地不动。祁牧安舔了舔唇,一时之间觉得心里烦躁的很,这股子烦躁中还夹着复杂的情绪,让他难以开口。

  他二人一坐一站,过了许久都没人出声。宋琮的手下意识的不安捏动,看样子处境也十分尴尬。

  最终,祁牧安仰脖喝光杯中水,一言不发地撂下杯子,起身走回屋中关了门。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琮——他或许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又或许是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他起初进入大庆还想着或许能见上一面的念头在这时顿然消灭,如今见到了,他才彻头彻尾的知道,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心里有愧,而宋琮这么些年一直在李玄度手上做事,估计早就离心了他和原本的昌王军,可能这辈子都不见为好。

  于是他避开宋琮回了屋中,思索到底该如何逃出去。

  他在屋中这一坐,便直接到了晚上。他这些日子已经摸清了府中暗卫和外面禁军的位置,原本便计划着今夜逃出府,没料到午后李玄度会找到他,还带了宋琮。

  他在未燃一根火烛的屋内连连深呼吸,握紧拳头——就算来了又怎样,这也不能阻止他。

  又过了许久,步入子时。府内府外一片寂静,时不时能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可府内却悄无声息,就像是半点人息也没有。

  屋中,祁牧安坐在榻上,在黑暗里蓦然睁开双目。

  他屋中的窗子敞开,月色灌进来,照亮一小片,叫外面的人看清了书架和桌案,还有桌子上书写的字。

  他屋子附近有一名暗卫,每日子时的时候,这个暗卫就会在他门口打转,似是在听他有没有入睡,听到他的呼吸才会重新离开。所以他今夜一直在等时机,直到听到外面的人开始往敞开的窗子那边走时,他才轻脚下了地,跟着外面的影子一点点往床边走。

  外面的人影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替他把窗子关上,但不管如何,都是在按照祁牧安的预料往窗边挪。走到了窗子边,那名暗卫依祁牧安的心意瞧见了桌上的字。

  平日里暗卫得了祁牧安的命令进不了他的屋子,但府中所有人又要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日日上报给太子殿下。如今看见了纸上写着有东西,又知道祁牧安不是练字的人,那人便觉得是什么重要的内容,便往前走了几步,伸着头借月光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就在人在窗子的位置前停下来的时候,祁牧安也蹑手蹑脚走到了窗边。他躲在窗旁,闭了气,在那人现身的一霎那间,他突然动了手,一手伸出去叩住了人的脖子,手心中露出一角不知什么时候拿到的瓷裂片,又快又狠地划过他的脖颈,对方瞬间便没了气。

  祁牧安拖着人从窗子轻手轻脚抬进屋中,往榻上一放,之后转身走到房门前小心翼翼打开,侧身钻了出去后,反手轻声闭上。

  第三百零一章

  子时三更更声响起,一慢两快地悠悠响过昌王府外,随后声音传来的方向愈发遥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祁牧安等更声彻底消失之后,才从树后现身。他手上拎着一把从暗卫身上顺走的剑,边轻脚往前走,边警惕地环顾四周,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前行。

  府上空荡荡,只有这间他自小住到大的院子里有人,也只有这里李玄度为了监视他,也为了让他能在府中自如行动,并没有让禁军进府而是看管在府外,府内只单单安排了几名暗卫。

  有一个刚才已经被他拖进了屋,那个是离他最近的暗卫。出了这个坐落着屋子的小院,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外面看着院子的应当还有三个。

  他来到院门附近,握紧手中的剑,把身影藏匿在院墙下,背靠着墙壁静静听了阵外面的声音。

  外面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簌簌,是人影在寂静中窜动的声音。祁牧安闭上眼睛,仰头磕在墙上,脑中浮现出这几天悄悄探出的这几个暗卫的位置。身侧握住剑的食指在这时候微微抬起来,跟着心思上下抬落了几次,之后他睁开眼睛。

  他换了左手握剑鞘,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下刻,他从院子拱门闪身折出去,直径向着离他最近的位置飞奔,在那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收起剑落,动作迅速,转眼就见一道黑影倒了下来。

  祁牧安不敢多停留,这声响已经惊扰了其他二人。他赶忙往旁边闪身藏匿身形,在看见另一方听到动静迅速赶来的人暴露踪迹后,二话不说迅速现了身,执着剑冲着那人刺去。

  来人反应比方才的要敏捷,这一剑倒是让他躲开了。很快,剩下的一人也现了身,抬着剑就从半空飞身而下,剑刃朝着祁牧安落下。

  祁牧安的身手定是高于这几个暗卫,且这几名暗卫也不像玄三他们一般在李玄度身边排得上什么名号,再者,有李玄度的命令,他们不敢过多伤及祁牧安,落剑的时候都存了写分寸,可祁牧安却并不然,他就是奔着杀人逃出府来的,所以剑剑毫不留情。

  很快,月色下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地上。周遭徘徊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不浓不重,但多少都能让人闻见,闻见了便知道这里死了人。

  料理完,祁牧安便要赶忙往外走。然而就在他要收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把他的身形叫住了。

  ——“将军,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

  祁牧安蓦然顿住脚跟,在原地定住身形。他提着的剑在半空中上下晃了一下,才转过身子,在月色下看清了身后的人。

  祁牧安把对方的模样瞧了一遍。白日里他低首着立在李玄度的身后,叫人不太能完全看清,现在借着月光,他倒是把人看完整了。

  祁牧安看着这人默了许久,才低叹出声:“原来你还认我是将军。”

  对方正是今日跟着李玄度进入昌王府的宋琮。男人在听见祁牧安出口的声音时,有些无措地攥紧五指,嘴唇紧张地抿了又抿,随后想说些什么,但犹犹豫豫着只唤出了两个字:“将军……”

  祁牧安眼瞅着要耽误时辰,急忙打断他的话,沉声问:“你为何还在这里?”他以为他回屋后宋琮就应该离开了,未曾料到这人还在。

  ——是一直在他院外没走吗?难不成是李玄度的命令?

  祁牧安飞快扫了眼地上已经被他杀死的暗卫,很显然宋琮也看见了,“我”了半天的话终于没了下文。

  “您这是……”宋琮震惊,“您这是要逃?”

  “我不能继续再待在这里,还有人在等我。”祁牧安甩掉剑刃上星点血迹,毫不避讳地直视他说。

  宋琮很快冷静下来,把想说的所有话全咽了回去,这时候揣着疑虑问祁牧安:“将军要去见谁?”

  祁牧安对这句没回答。

  宋琮有些发急,往前迈了一步继续道:“这里是将军的家,您难道一点都不留恋吗?”

  祁牧安却只垂了下头,淡淡陈述一句:“这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男人愣住,很快回神,继而说:“可是殿下在这里——”

  “宋琮。”祁牧安冷声打断他,“虽然他现在是你的主子,但你应该知道,我与他早就恩断义绝了。”

  宋琮一愣,拳头攥得更紧,声音也愈发低沉,带了一点怨恨和忿怒:“是,我知道,当年我就应该知道了。”很快,他声音又扬起来:“可是将军,您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祁牧安皱眉,转念一想,问:“是李玄度的命令?他知道我今日要做什么,所以让你在这看着我的?”

  宋琮摇头:“我本是想再见您一面,有话想和您说,所以才留在这时。”

  既然李玄度不知道他要跑,祁牧安便放了心。

  “所以,是你要拦我?”他问。

  宋琮蹙眉道:“外面禁军重兵把守,您如何都逃不出去的,别费力气了。”

  祁牧安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宋琮,我知道我于你们有愧,当年我不该把你们留在大庆,所以我不和你动手,你让我走,算我再欠你一次,来日定有所报答。”

  说完,他提脚往前迈步,可对面的身影一动不动,依旧立在原地,如一堵墙般挡住了祁牧安的去路。

  祁牧安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这回嗓音染了怒气,冲他斥道:“让开!”

  宋琮并没有让身,反而抬眸直视进祁牧安的双眼,突然问他:“将军是要去找那个草原上的勃律王子?”

  祁牧安紧锁住眉头,不知道他无缘无故何出此言,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目的。

  对方看似并没有打算得到他的回答,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宋琮说:“将军,您现在逃出去也没用,您见不到他。”

  “你说什么?”祁牧安隐忍着怒气字字嚼道。

  “他了无音讯已经两个月了。”宋琮直言了当地快速道出事实,“不仅殿下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连东越那边也没有。”

  “当时勃律逃出宫遇见了哈尔巴拉,被哈尔巴拉带走,但现在哈尔巴拉生死不明,他们部族和营地一团乱,所以很大可能勃律下落不明也是因为——”

  “闭嘴!”祁牧安再度厉声打断了宋琮的话,此时他面色阴沉,犀利的瞳孔狠狠瞪着宋琮。

  “你说的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祁牧安斥道,“我知道李玄度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想抓到勃律要挟我一直留在大庆,也知道这段时间其实勃律根本没在他手里——你回去告诉他,别让他白费功夫了!”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勃律,区区一个哈尔巴拉奈不了他何,他现在定是安然无恙。既然他无恙,就根本不会让你们探到他的消息。”

  他直勾勾盯钻着宋琮,高声冷斥:“想让我留下?断不可能!”

  宋琮神色复杂地看着祁牧安,脸色一阵惊慌,一阵又怨怒。他垂下来的拳头攥得作响,攥得发抖,似是在极力隐忍自己的情绪。

  下刻,他眼睁睁看着祁牧安抬起手中的剑对着他,听到他说:“我们打一场。”

  宋琮怔愣在原地,不确定地唤了句:“将军?”

  祁牧安丝毫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打算,对男子沉言道:“我知道,那块昌王令是我亲手给的李玄度,是我亲手把你们的命交给了他,这么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觉得我不是个好将领,这些我都认。所以这次我回大庆,并不是要求你跟我走,也不要求你身后那支昌王军跟我走。”

  “既然你现在听命李玄度,那么我们就打一场,这一场过后,你我之间再无任何陈年瓜葛。”

  祁牧安停顿了一瞬,续道:“打一场,赢了,你就让我走,从此之后我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下次见面便是战场兵刃相向的时候。”

  “输了,我任凭你处置。”

  宋琮拧住眉毛,舔了舔唇,过了须臾才道:“将军,您不要为难末将。”

  “你不和我打,又要拦我?宋琮,你这到底是何意思!”祁牧安高声怒道。

  宋琮的双手太过用力,不住颤抖。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祁牧安,这个昔日身为自己将领的男人,时隔多年再相见却为了年少沙场征战多年的敌国、为了敌人和他们反目,可他心中也纠结的知道当年之事是太子殿下的过错,可他心里一直不敢承认的是,他到底是对祁牧安有诸多愤和怨。

  这时候祁牧安说出来了,他才猛然恍然过来。

  ——是,就正如祁牧安所说的,他是怨他当年把属于他们的那枚昌王令送予太子,以至于他们这些年一直受制,就连当年太子拿着圣旨要下令杀祁牧安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办法跟随祁牧安逃出大庆。

  可是他对这人只有恨吗?不然,昌王府上下于他们整支昌王军都有恩,他其实更多的是不舍得。

  有恨,有怨,却抵不过恩情和多年以来为将为军的交情。

  宋琮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祁牧安没等到他的回答,又急又恼,声调上扬怒叫他的名字:“宋琮!”

  宋琮随着他这声猛地睁开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他抬头重新看向对面的祁牧安,观着这个男人片刻,之后心中落下铁石,暗地咬牙做出决定,沉沉吐音道:“既然将军已经心意已决,那么末将便得罪了。”

  第三百零二章

  几个时辰前,京城内距离大庆皇宫几条街外的无人佛塔上,一道身影已经站在上面多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最顶层,自高处眺望着远处黄昏下皇宫的隐隐金光。

  青年抱臂俯视着再有一段时间就会步入戌时进入寂静无声的宵禁街道,眼睛一一扫过街上人来人往的大庆百姓,似乎已经看到不久后他们在街道上匆忙进行着宵禁前的最后交易,最后慌张收拾东西,赶在宵禁前回家的情景。

  他观望了会儿,之后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帘,重新落在远处的皇宫上打量。

  他不知在上面站了多久,似是站了有将近半个时辰的时候,有人从佛塔的下一层跑上来,来到他身侧小声唤了句“殿下”。

  勃律闻声侧了侧头,示意来人说下去。

  日暮的阳光洋洋洒在他浅淡的眼瞳上,让本就着色淡的眼睛愈发透亮明晰。

  男人低声道:“已经全部打探清楚了,祁牧安目前被关押在昌王府里,府外围着都是禁军,每日会有宫中的人按时辰出来给他送食盒。”

  勃律“嗯”了嗓,对此并没有太大拨动。

  “今日晚时的马车马上就会从宫中出发,路上走半刻就能到昌王府外。车上只有一女子,一车夫,还有一拿剑的人,看模样打扮像是护卫。马车会在府外停留约摸有一刻钟,送食盒的女子从府中出来,马车就会按照原路返回皇宫。”

  “马车会走哪条路?”勃律问。

  男子抬手在塔上往下指了一下。

  勃律眯起眼,回想着自己先前在大庆探到的那张布局图。想了片刻,发现昌王府和皇宫离得较近,还在和皇宫东门外的一条街道上。

  勃律寻思——看来祁牧安的义父原本在这大庆皇帝眼里十分重要,不然府邸不会挨着皇宫修建。

  他脑中思索一阵,沉声问:“皇宫呢?”

  “皇宫外这几日禁军森严,没有一天松懈的时候,他们有弓有弩,换岗的时辰也探清楚了。”男人将细节交代清楚。

  勃律侧回头,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想进皇宫的办法。他眼睛在下方这片城中来回扫视,飞快地望着几条并行的街道,最后视线停在了昌王府的位置。隔着远,他看不清府门和牌匾,但他这几日站在这佛塔上心中早已记住了昌王府的方位。

  他在沉默了须臾后突然出声问:“宫中的马车何时出发?”

  男人看了看时辰:“应该还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勃律听完扭头低声和男子交代了几句话,说完,又问:“此番做能有几成把握?”

  男人面色纠结,顿了下,说:“虽然有风险,但可以进,八成能成功混进宫,但想要全身而退恐怕很难……”

  勃律再次问:“几成?”

  男人抿抿嘴,如实道:“五成可以全身而退。”

  勃律收回视线,这次不到两息他就重新开了口说:“今晚我一个人进皇宫,你们在外接应我。”

  男人大惊,并不赞同勃律的这个决定,张着口刚想劝他,却见对方有所预料般朝他落来一道目光,叫他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男人没退下,斟酌了一下,谨慎问:“殿下不直接去昌王府吗?”

  “我还有旧账没和李玄度算清。”勃律冷言说完,想起一事,问他:“城外的人准备的如何了?”

  “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随时都能开城门迎殿下出城。”

  “好。”勃律颔首,终于从原地挪开脚步,往塔下走,边走边对男人说:“叫城中的其他人在各处待命,一有情况伺机而动。你们几人随我一道,准备在宫外接应我。”

  “是,殿下。”男人比勃律先踏下木阶走出塔身。勃律下到最底层的时候,却突然顿住脚步。他仰头看着塔中立着的慈眉善目的高大佛像,静静瞧了几息,一人一金像宛如相视,让勃律在那双原本应该死气的慈目中恍惚间看到了一瞬眸光的拨动。

  他愣了愣,很快回神心中自嘲。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淡漠地撇开目光,走出了佛塔。

  他并没有在草原停留太久,带着还没完全恢复的伤,不久前从草原出来到了东越西北与阿木尔和符燚会合。他没给二人埋怨斥责的机会,之后马不停蹄地就领着一小众人从大庆悄无声息的进入。

  彼时东越和大庆正打的火热,借了战役的原因,大庆内各地的兵马都在调动,因此他们轻而易举的就避开了耳目,一路直抵他们的京城。

  勃律带的人不多不少,随他进城的也就区区十几人左右。他们几日前便用各种方法混入了城中,一日不停地摸索祁牧安和大庆皇宫的动向,直至今夜全部探清,勃律不敢再多在城中徘徊,以免夜长梦多,多待在敌人地盘一日就多一天被发现的危险。

  于是他当机立断选择今夜就行动。

  正如探来的消息所说,一辆马车孤零零地从宫中驶出,不久就停在了昌王府外。伏在昌王府外勃律的人看到后飞快将消息送到了勃律的手上,之后又守了有一刻钟,果然见那个拿着食盒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上了马车,开始往宫中返回。

  然而马车并没有立即返回皇宫,在行驶了一半的时候,马突然不听车夫的驱策,可也没有发马疯,而是绕着马蹄往一处旁边的小巷拐。车夫见状十分着急,急得满头大汗,可拽了好几下都没拽动,索性马踏入了小巷就停在了墙边上不走了,他这才抹着汗跳下来,去查看马发生了什么情况。

  车内,小宫女抱着食盒什么话都不敢说,一旁的护卫感觉马车停了下来,算算时间应该还没到皇宫。他侧脸掀开车帘往外看,问车夫:“怎么回事?怎么停下了?”

  “大人,这马它不走了呀!”车夫在地上使劲拽着马绳,急道。

  男人皱眉,跳下马车看了看四周,是一处无人的小巷,从小巷前面过去就是另一条并行的大街。

  他不耐烦的走过去,跟着拽了下马绳,可这次却被他拽动了,马晃动着头颅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这不是能走吗。”男人挥挥手让车夫赶紧上去策马回宫。

  车夫傻了眼,随即讪笑了两声,心里嘀咕着方才这马明明一动不动的,怎得现在这时候又能动了。

  就在男人即将要转身重新上马车的时候,突然身后毫无防备地从上方落下来一个人,在他刚听见响动转身,却还没反应过来时,对方的刀子就自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后刀起刀落,一瞬间,他眼睁睁看着眼前溅出自己的鲜血,转眼便捂着脖子咽了气,倒在地上。

  车夫当即被吓得脸色苍白,这时候有另一人自他身后捂上了他的嘴巴,把声音严严实实的悟回了肚子里。

  勃律从后方缓缓走来,先是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命人将其处理好,随后看向那个吓得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抖的车夫。

  他们有善于驯马的人,方才就是用了细小的木笛发出的微弱声音才得以让马闻声变了马蹄进了巷子。

  勃律走过去端量了一下车夫,才对他说:“你照我说的做,我就不杀你。”

  车夫一听,急忙点头要保命。

  “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好好继续驾你的马车就行。进入皇宫后,你原路返回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保证,届时等你下了马车,你这辈子都再也不会见到我。”勃律停顿一息,警告道:“不过你若是做了多余的事儿,我立刻杀了你。”

  车夫听后直点头。勃律向上扫了一眼,示意人放开他。

  他转身朝着马车走去,跳上马车掀开车帘的一瞬间,里面顿时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勃律眼疾手快的钻进去捂住了里面女人的嘴,自上瞪着她冷声命道:“别叫。”

  小宫女不停喘息,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面相好看却眼露寒光的男子,先是怔愣了一会儿,随即打了一个冷颤。

  冷眼看着她,低声道:“我问什么,你只回答就行,其余的一个字都别多说多问,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

  小宫女吓得眼泪流了满脸,呜呜着嗓音,扬着脖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勃律慢慢松开捂着的手,飞快换了一把匕首抵上了她的脖子。他坐在宫女的对面,看了眼对方手中的食盒,问:“你是给那个府里的人送饭的?”

  小宫女抽噎着点头。

  勃律半张开嘴,却过了有两息才说出声:“府里有几个人?”

  小宫女颤颤巍巍地答:“就,就一个……”

  “你知道此人是谁吗?”

  宫女微微摇头。

  勃律了然:“所以你是给他送饭?”

  宫女再次哽咽着点头。

  勃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来:“那人现在如何?”

  小宫女答:“挺,挺好的……没受伤也能吃饭,还能到处走……”

  勃律放下心,吐出口气,看眼车帘,再问:“这辆马车进了宫会停到哪里?”

  宫女咬住下唇,说了一处宫殿。

  勃律转回目光看向她,猜测道:“是李玄度的宫殿?”

  小宫女乍一耳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名讳,睁大了眼睛,但还是弱弱点了头。

  倒是挺巧和,省得他去挨个翻哪个是李玄度的壳了。勃律问完了想问的该问的,收回刀子,侧身掀开帘子,对下面的人说:“让车夫上来,准备进宫。”

  下面的人放开车夫推了一把,让人赶紧上车。

  勃律看眼一直守在车外的男人,对他说:“我若是一个时辰还没出来,你们不用管我,直接去昌王府救人。”

  男人立刻皱眉:“殿下——”

  “我不会有事,若是真到了那时候,我出来后自会与你们在城门口会合。”勃律打断他的话,刀柄抵了一下车夫的后腰。车夫一个激灵,冒着冷汗牵起绳疆,小心翼翼地让马车转出小巷,朝着皇宫继续行驶。

  第三百零三章

  马车吱悠悠转到宫门口停了下来,旁边的禁军上前敲了敲车壁,紧接着从窗子里伸出来一只手,手上拿着的是出入宫门的令牌。

  禁军知道每天有马车会出入皇宫,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日,所以并没有太上心,只查看了一下令牌,没有多想多问,黑夜里也没看到车夫不停在颤抖的手,看完之后将无误的令牌递回去,便放他们进去了。

  勃律坐在车内紧紧盯着小宫女收回来的手臂,看到她手里没有往外递任何不该递的东西后,才堪堪将匕首远离了她的脖子。

  勃律撑着胳膊坐在瑟瑟发抖的宫女对面,小心掀开帘子一角望外面的景色。漆黑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就如他那次夜闯皇宫一样让人感到股股瘆意。

  听人说这帝王家的脚底下埋了无数被困于这金碧辉煌宫殿的亡魂,生着的时候逃不出,死了也逃不去,压在地砖下数百年,夜里隔着宫墙都能听到凄凉的哀叫回音。

  勃律看了一会儿,就把视线缩了回来,屈起食指磕磕车壁,低声问车夫:“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车夫匆忙答着,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抹着汗。

  勃律把目光转向小宫女,小宫女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道:“他说的是真的……一直往前走就是太子殿下的寝宫。”

  于是勃律靠在车壁上静静等到马车饶了一个弯后停下来。马车咯噔停下的动静很大,让他将垂下去的双眸蓦地抬起来,视线重新落在了对面早已缩在了车角里的女孩。

  小宫女迎上勃律的眼神,猛地抖了一下,之后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看了看,看过后对男子道:“到了……这就是殿下的寝宫。”

  勃律定定盯着女子,在对方紧张的神情下,突然抬手捞住她的衣襟,抓着人一起下了马车。

  小宫女吓得闭上眼睛,害怕的双手直抖,嘴里一个劲儿地再说“别杀我”。

  车夫也吓了一跳,在人从车上跳下来看见他露在外面的那把匕首的时候,就吓得面色苍白,当即抬脚便跑,马车都不顾驾回车厩内,转眼间就跌跌撞撞地往来时的路飞快地跑没了身影。

  勃律并没有把跑走的车夫放在心上,这会子正急着办正事。他站在地上捞着小宫女环顾了周遭一圈,发现确确实实没有人埋伏也没有人跟着他们,便松开了抓着女子的手,但刀子却没离开半寸,依旧抵着人的脖子。

  他把人不断惊吓地想往下蹲的身子捞直,沉声问:“告诉我,李玄度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女子双手颤着捂上脸,哭着重复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殿下寝宫里洗扫的……”

  勃律不耐烦地眯起眼,手上刚松的力气忽然增大,再次拽上她的衣襟把人的脖子往刀子下怼。小宫女吓得睁大双眼,立刻急忙喊:“我说,我说——殿下,殿下这时候一般都在永信殿……”

  “永信殿?”勃律蹙眉,“这地方在哪?”

  小宫女咽了咽,伸出一个指头朝着一个方位指了指,颤声说:“永信殿在那边……”

  眼瞅着身边的男人黑下脸色,小宫女立马解释道:“我是殿下寝宫玄阳宫的宫女,所以马车只能到这里,不能去永信殿……”

  她抬眼战战兢兢地看眼勃律,往下咽的时候细嫩的脖颈正好贴着冰凉的刀刃,能感受到刀子在她脖子上划动的感觉。小宫女的眼泪很快便又流了出来,哭着说:“永信殿有禁军,马车去了肯定会被殿下知道的,而且这时候寝宫里的管事该来确认我有没有回来,马车也要被安排回该回的地方……”

  小宫女越说哭的越凶:“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我全都告诉你了……”

  “我知道了。”勃律这回默了一下后彻底松开手放开女孩,也收回了匕首,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之前还对着女子说了声“多谢”。

  他飞身跃上宫墙,小心地向着永信殿的方向奔去。在小宫女抹干净眼泪的时候,身边只留下了一辆空荡荡的马车,早就没了方才那位男子的身影,一切就像是自己做的一场恶梦一样。

  她定是不敢把今天的事儿说出去的,届时自己仍旧逃不过一死。她眼瞅着时辰要到了,赶忙擦干脸蛋,拎着食盒快步踏入宫殿外的偏门。

  彼时天已经黑沉,勃律在各个宫殿顶上一路狂奔,轻轻踩着瓦砾,终于踩在一处亮着明亮烛光的宫殿上方停了下来。他伏在上面,呼吸十分轻,观察了一周,果然和那位宫女说的一样,下面有禁军把手。

  就像是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勃律沉下眼神琢磨了一阵,凭感觉觉得这地方应该和元胤的炀清殿一个用途。他侧耳听了听,发现下放的殿内传来阵阵模糊不清的声音,其中一道像极了李玄度。

  勃律当即瞧瞧掀开一片瓦砾往下看。殿中的烛光大亮,让他完全能看清下面坐着的人是谁。

  李玄度依旧是头戴发冠,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正穿着盘踞着一条似龙非龙的衣袍站在书格前,专心地翻着一本书在看。

  殊不知他头顶上,一个男子已经伏在了暗处,正悄无声息打量着他。

  勃律静静看了半响,视线从李玄度的身上一路偏移到殿中其他位置上,把能看见的地方都瞧了一圈,思量着该从哪处落脚比较合适。

  可看到最后却让他头疼,从哪处下去都于他不利。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从外推开,有中官走进来,抱着几本书卷来到李玄度身后。

  李玄度听到了声音,头也没回地问:“现在几时了?”

  中官答:“殿下,已经亥时了。”

  李玄度这才从书卷里抬起头,回身望着中官,蹙眉问:“今日去昌王府的人回来了吗?”

  中官脸上的笑一僵,嘴上却说:“应该已经回来了。”

  李玄度道:“回来了为什么没人来和孤禀报?”

  “这老奴也不清楚……”中官瞬间紧张的满头大汗,搓了搓手,说:“老奴去瞧瞧?”

  李玄度在桌案后面,朝他挥挥手,意思是让他去瞧。

  中官赶忙垂首再次退了下去,殿中一时间又只剩下李玄度一人。他先是在桌上翻了翻中官送来的书卷,翻了没几页,身子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双眼盯住桌面上某一处。

  勃律好奇他在看什么,身子往下爬伏的更低。不久之后,他注意到李玄度的手从桌上抓起了一个东西,在手指间反复翻转抚摸。

  勃律距下面离得比较高比较远,殿中的烛光又跳跃闪烁叫他看不太清。他皱着眉瞧了许久才勉强瞧清此是何物,看到了李玄度手指间露出的较为熟悉的纹路和颜色,他在脑中思索了一下为何会觉得眼熟,等片刻之后想起来,他当即睁大双眼。

  ——是昌王令!

  原来祁牧安的最后一枚昌王令在这里。

  他方才观察了这处宫殿,应当算是李玄度的书房,这东西摆在桌面上,说明他经常拿在手中把玩。

  勃律捏紧握着刀柄的手,指尖无意识摩挲了几下,似是在思考他该如何下去,又该如何从李玄度手里把这块东西抢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子在上面稍稍挪动了一下,这时候下面的殿门再次被人推开。方才被他拿刀抵着的小宫女被中官带到了李玄度的面前,跪在地上趴着身子一点都不敢瞧头上的人,闷声把昌王府里面人的情况哆哆嗦嗦的说了一遍。

  李玄度越瞧越心烦,胳膊架在座椅扶手上摆摆,示意中官把人带走。

  中官笑着招呼宫女起身,宫女慌忙谢了恩后,垂首快步跟着中官赶脚往外走。出了宫殿,勃律听见他们在殿外小声对话。

  中官离殿门走远了些,回头点着责骂宫女:“你怕什么,话都说不利索,殿下又不会吃了你。”

  宫女脸苍白无色,哆嗦着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中官只当她是第一次被殿下单独叫来问话吓破了胆,不耐烦地催人离开:“行了行了,赶紧回去。”

  宫女待他话落,急忙行礼,闷着头就往回跑。

  勃律的视线从下方跑远的小宫女背影上收回来,从掀开的瓦砾空隙里继续往下望。望了须臾,仍旧没见李玄度要离开宫殿的意思。

  他抬起的头看看月色,推测了下时辰,快有一个时辰了。

  若是李玄度仍旧不离身,今夜他想要从他手中夺走昌王令,只能下去明抢。

  勃律的刀柄在掌心越赚越紧,他探头往下方的禁军看,粗略算了一下,以他的刀子从后方绕过应当能对付。他正盘算着时机打算动身的时候,突然,一直忽略的背脊骤然发凉,紧接着,他凭借直觉抽刀,回头反手抵上了一把明亮的剑刃,正正挡住了对方对着他背部砍下来的招式。

  ——这暗卫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勃律顾不得盖上被他掀开的瓦砾,急忙推开剑刃,起身朝着身后快速退了好几步。

  屋顶上两道追赶的声音当即就引起了李玄度的注意。他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子,仰头看着发出动静的瓦片,可是听了还没一会儿,头顶上的声音就消失了,紧接着一道闷重的声音从宫殿门前传进来,像是什么重物被人抛了下来。

  随即,窗子上便溅上了数道热血,血溅的迅速又利落,缓缓沿着纸窗往下淌,可见下手之人毫不犹豫,狠厉至极,招招致命。

  李玄度摸着座椅步步往后退,然而他还没退两步,殿门在他的目光中就被人从外用力推开,夜色灌进来的同时,随之踏进来的是一个刀上正在滴血的男子身影。

  第三百零四章

  这人速度快得很,还不待李玄度反应要出殿的时候,就已经从屋顶上落了地推开了他的殿门。此刻正背对着月色,有一刻叫人瞧不清面貌,但待人完全进来站在了殿中,李玄度便将他仔细地瞧清楚了。

  他五指蓦然攥紧桌沿,死死盯住殿门处的男人,脸色阴沉至极,目光在男人的身上定格了须臾,之后视线越过人的身影落在外面,见殿外的长廊下躺着几具尸体。

  勃律淡淡扫眼身后,视线一一在那些举着兵刃对着他腰背的禁军身上划过。他往前迈一步,身后围着他的禁军也就往前迈一步,大有他若是有所行动,把刀子挥到太子殿下面前,那些兵刃的尖端就会立刻戳进他的皮肉,扎出血洞。

  勃律停下脚步,扫了两眼,最后却只淡然地将目光扭回来落在李玄度身上,挑了下嘴角,颇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你就这么怕死?”勃律看着殿中人,扬声嘲讽:“身边放这么多人,元胤都没你这般矫情。”

  “勃律?”李玄度此刻脸上全然没有了面对祁牧安时露出的温和,他直勾勾盯着对方,脸上阴晴不定:“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大言不惭道:“想进来自然有办法,这天上地下还没有我勃律去不了的地方。”

  李玄度搭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越握越紧。

  这时,殿中另有一道身影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乍然现身,伴随着闪现的黑影还有三枚飞快朝着勃律面门飞射来的暗器。勃律当即收缩瞳孔,迅速侧身,在最后一刻避开了飞来的暗器,同时耳边传来三道钉入木头的清脆声响,是暗器扎入门框的声音。

  勃律手中的刀子在他躲避的时候就转动了起来,他来不及挺直侧弯的腰身,只得脚上用力蹬地翻身跃起,以此躲开藏在暗器后面直冲他来的长剑。可剑刃在他身下的时候却没有掠过,而是忽然变了方向,冲着上方挥来,勃律眼疾手快地挥刀撞上剑刃,借着这股力道,他的身子猛然往右侧边的空地上落去。

  他翻身的时候视线飞快掠过此人现身出来的地方,皱了皱眉。

  ——李玄度身边暗藏了这样一位高手,此人竟是让他方才一点都未察觉到。

  勃律凝住面色,身子落在地上后还没来得及立起来,就见对方手中的剑再一次朝他眉心而来。勃律不假思索地挥刀迎上,手上叫人摸不着门路的招式让他占了上风,二人这次在殿中过了几招,突然他的刀便从对方的剑中找到了间隙,逼的人身形后撤。

  “玄一,杀了他!”李玄度原本阴着面孔看二人打斗,这时候见自己的人被逼的后退,冷不丁急了起来,开口催促道。

  他这声不出还好,一出口,勃律犀利的眸光一转,手中的刀子便蓦然转了方向,脚下超前跃起,直贴着对面男人的身子,朝着他后方的李玄度而去。男人当下就变了脸色,就连李玄度看到快要到眼前的刀也苍白了脸,脚跟连连往后退,退到书格旁边。幸亏玄一抵挡及时,在半路忙把勃律的刀拦了下来,不然现在刀子恐怕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前面。

  李玄度松出半口气,下瞬脸色又拧起来。门外的几名禁军找准时机在玄一和勃律拉开距离的时候涌入殿中,将其抵在兵刃中团团围住。玄一也借此赶忙快步回到了李玄度身侧,将太子殿下护住。

  勃律被围在利刃中间,环顾一圈,身姿慢慢缓下来。他五指慢慢摩挲着刀柄,似是在蓄势待发。下刻,周遭的尖刃就毫无征兆的一齐朝着他的身子捅来,勃律不敢松懈,手中的刀子在掌上转了一圈,下刻竟是被他出乎意料地甩了出去。甩出去的刀刃旋转着劈开一名禁军手中兵刃的竹竿,割开他的脖颈,之后带着溅出来的血珠回到勃律往前跃身的手中。

  破开一人,乱了阵脚,剩下的便容易多了。尽管那一角很快被旁边人踏步填上,尽管必不可免的利刃会无法防备的划开衣衫或是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痕,但勃律的刀依然能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地划开数道破口,一人面对一圈的利刃丝毫不在话下,仍然游刃有余。

  李玄度看着勃律眯起了双目。他瞧着眼前的局势,心里愈发觉得不安。他抬起手将暗卫的身形推开半寸,冷着脸注视着对方的身形和一招一式,视线随其移动,想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自己眼前。

  “殿下,您应该现在离开这里。”玄一适时在身边提醒。

  “玄一。”李玄度的目光未施舍身边人一下,依旧紧紧盯着不远处,嘴上警告地念了遍玄一的名讳。

  他又盯了一息,视线才扫过男人:“你现在应该想想他为何能出现在孤的头顶上。”

  玄一瞬间就从殿下的这句话中明白了意思,立刻垂首低声道:“属下失职,殿下恕罪。”

  “现在还不是治你罪的时候。”李玄度冷声道,“给孤杀了他。”

  “可是殿下……”

  李玄度打断玄一的话,握成拳的手此刻展开,指尖用力抓在桌面上,阴翳道:“孤不会有事——赶紧杀了他!”

  玄一得命,离开李玄度的身边,重新抽剑迎上勃律的刀。

  殿外,有一人正端着东西赶来。他还没来到殿外,就从远处瞧见了里面混乱的情形。

  去为太子殿下端夜宵的中官见此情景当即大叫一声,手中的食案吓得摔在了地上,瓷碗倒扣在地面碎成一块一块。中官倒吸一大口凉气,瞪大了双眼立马小跑着赶过去。这时候永信殿的动静已经惊到了外面宫道上和附近的禁军,为首的人配着剑从后面疾步跑来,三两步就越过了中官急赶慢赶的身子,领着兵迅速包围了永信殿。

  中官气喘吁吁的手脚并用上了石阶,嘴里不断冲着殿内喊着:“殿下!殿下!”他急得在外团团转,却如何都挤不进去。

  大批的禁军很快就围住了永信殿,却因为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不敢贸然进殿。殿内的人仍旧在过死招,刀剑都是擦着双方的命脉而过,却谁也没有让谁得逞。

  勃律将从围住他的利刃中顺利脱身,玄一的剑就劈头盖脸的刺过来。他闪身躲开,却又把自己送入了利尖上。虽然没有他现在一时间不会让自己至于危险之地,可这两面的敌人磨得他心烦气躁,再这样磨下去,体力能不能支撑着他是个问题,他还能不能靠近李玄度从他手里抢过昌王令又是另一个问题。

  勃律的目光扫过殿外,看到了大批的禁军,和头顶的月色。早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在宫外的人应当已经动身去昌王府了,剩下的他要自己思索如何一人冲出这硕大的皇宫。

  他转身的时候视线掠过身后不远处的一排烛火,眸光闪了闪,灵机一动。在玄一的剑再一次贴着他的面颊而过时,他反身的时候步子往后迈了一步,刀子向后扫过架子上的火烛,刀面从架上带下来三支燃着摇曳火光的烛火,被他抬手用力朝着玄一的方向扔去。

  玄一在他甩来烛火的那刻双瞳登时睁大,急忙往后撤步,然而衣角还是让烛火烧焦了一片。他急忙用剑去割衣衫,再次抬头的时候,就见勃律的刀子上又站了几支火烛,已经被他挑到了旁边的纱幔上。

  瞬间,烧着的幔布延着往上窜,不多时就将这一片地方都吞进了灼灼烈火中。火势烧着殿中的垂幔和顶柱,热气腾腾往人的脸上扑。

  玄一见状急忙捂住口鼻往后退,退到李玄度身前将人护住,再一次催促道:“殿下,起火了,快走吧!”

  李玄度站在还未被火势波及的地方,咳嗽了一声,冷眼等着对面立在火中的身影。他用力挥袖,最终听了玄一的话,打算离开永信殿。

  他回头去寻找桌上的昌王令,黑漆漆的东西在不远处渐渐延着房梁蔓延来的火光里闪着光泽。他伸手要去拿,怎料突然从远处飞来一支小利箭,生生挨着他的手扎在桌面上。李玄度吓得立刻将手收回来,定睛一瞧这是何物后,抬头怒目着勃律。

  勃律从火中飞身而出,抬脚迈着轻步快速滑来,伸出的手臂正正对着李玄度的桌案。李玄度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目的,怎会给他机会,沉着玄一抵挡的时候重新去拿摆在桌上的昌王令。

  然而这一次依旧是一把利箭射来,这次却不是扎在了桌面上,而是硬生生穿透了他的袖子,重重划开他的胳膊,顿时血染红了一片明衣,血气和火烧灼的味道一齐钻入他的鼻腔。

  他捂着胳膊痛苦地拧住眉,将胳膊缩了回来,也就是这时候,勃律挥开玄一,顺利从桌上取走了昌王令。

  勃律拿到昌王令后,一刻不停留,身子轻盈的来到未被火烧灼的窗子旁,挥刀破开窗棂,身子灵活的从里钻了出去。外面蹲守了诸多禁军,可他却没朝着前方冲去,而是在廊下踩了两步之后纵身一跃,借机踩在石阶下方这些人的肩膀上,让自己的身子往上跃起,动作飞快地翻身蹿到了房顶。

  第三百零五章

  殿外,禁军们见到火势四起,纷纷奔走,边跑边扬声喊:

  “走水了!永信殿走水了!”

  “殿下还在里面!快救火!”

  火师还没赶到,只能一桶桶水被从临近的井中拎过来泼到着火的宫殿上,可火势短时间内丝毫不见减弱,殿中点燃的烛火又多,火苗依旧在不停的往另一半房屋钻。

  李玄度被玄一护着从火势愈发大的殿中跑出来,他用袖口捂着口鼻站在石阶下咳嗽了好几声,随后阴沉着脸转过身子,仰头去看站在另一半还未燃烧的屋顶上的人。

  男人立在火中,身边就是窜高的火光,下面是成群举着兵刃的禁军,在他人看来是完全被周遭所困住的情形,根本无法逃脱。可他却丝毫不慌,也没有被近在咫尺的火势吓到,而是站在上面看了看手中拿到的昌王令,在眼底下看了一圈后,眼皮抬也不抬一下,看也没看下方的李玄度一眼,作势便要将这东西塞入自己衣中。

  李玄度见状怒火中烧,手猛地抓住身边男人的胳膊,攥得十分紧。他怒不可遏地低吼:“玄一,快去把东西给孤抢回来!”

  玄一得了命,不顾眼前即将要吞噬永信殿的火势,立即向前窜两步之后身子腾空一跃而起,飞身跃到屋顶。脚刚在瓦砾上站稳,他手中的剑就急不可耐地朝着勃律再次刺来。这一刺地方向,正对着勃律身后已经窜出房顶的大火。面对眼前能夺人命的利箭,他需要往后避,可这一避必不可免的就会撞上火焰,确实是个两面夹击的地方。

  下方是救火的人在来来回回的奔跑嚷喊,上方二人再度打了起来。勃律只思考了一瞬间,就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并没有如玄一所想的那般往后撤,而是突然抬刀踏步朝着他迎了过来,动作干脆,不假思索,直挺挺的往他的剑上撞。

  玄一有一刻间的震惊和不解,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间,勃律的刀撞上他的剑,二者擦出刺耳的碰撞声响,他动作因为方才一瞬的分神而偏了一下,但尽管这样剑刃依旧划上了勃律执刀的那条胳膊,可青年就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动作依旧狠厉,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和命一样,由着剑在他胳膊上划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借着直往冲的劲儿,他的刀一路延着剑刃滑到底,此刻手腕灵活一转,在这时候忽然又突如其来的变了招式。

  草原的打法玄一见得不多,他也鲜少见这种送命来打的招式,几招之下他就被迫处于了被动的一方。

  下面,中官气喘吁吁的找到李玄度,提着衣摆小跑到他身边,急着去观察李玄度有没有受伤:“殿下,您有没有事啊?”

  “滚开!”李玄度挥开他还没碰过来的手,眼瞅着瓦砾上二人打斗纠缠的身影中,玄一始终没有办法把人从上面带下来。他越看越急,一把拽过旁边的禁军首领,把他推出去。

  “你,”李玄度指着他道,“你也去把孤的昌王令拿回来!”

  禁军首领当场愣住,身后的火势这时候虽然减小了些,但依旧不是人能靠近的程度。他飞快回头看了眼上面的玄一,道:“殿下恕罪,这火现在上不去,会烧死人的!”

  李玄度被气得咬牙切齿,冲冠眦裂,转首从另一人腰间抽出一把剑,指着他道:“你要违抗孤的命令?”

  一旁的中官吓了一跳,冒死赶在禁军首领之前上前要去夺李玄度手里的剑,嘴里叫道:“殿下!这不可啊!万万不可啊!”

  他双手抱在李玄度的手上去夺剑,这一离近了看到李玄度衣服上的血迹,立马叫了一声,慌里慌张地喊:“殿下受伤了!来人,送殿下回去!”

  “回什么回!给孤滚开!”李玄度一把推开中官的身子,中官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还没站稳就再次扑上来拦着李玄度,超后喊:“赶紧去传太医!”

  此时,上面的二人竟是不知何时调转了位置,玄一站在了劣势的地方,身后变成了烈火,再退一步就能踏入燃烧的火中。怎料这时候勃律却没了进一步的攻势,不再和他纠缠,大有要急着闯出去的样子,收了刀就要折身往下跃。

  李玄度的视线急忙捉到他的动作,当即睁大眼睛,扬声朝着身后早已架起弓箭等待多时的士兵高喊:“放箭!快放箭!”

  禁军首领和用双手和身子拦着人的中官都还没反应过来,李玄度的声音就喊了出去,下一瞬,听命行事的利箭就一支接着一支朝夜天射出,密密麻麻的向着房顶上飞去!

  玄一躲避不及,肩膀上中了一箭之后,伏着身子从上面跌落下来。勃律比他反应要快,提刀当当几声打落几支箭羽后,接下来的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是纵身踏着箭羽直冲险地,在箭羽中穿梭,任凭被箭的利刃划破也浑然不觉。

  他踏着箭杆从上方而下,目标直朝下面地上站着的李玄度而去。他这一动作,让下面众人方寸大乱,中官大喊着“保护殿下”,身子紧紧护着穿着华服的男人。

  对方动作极快,李玄度站在原地,眼瞅着那柄刀就要刺入眼睛时,勃律被旁边诸多伸来的兵刃打断身形,身子往旁边躲避。

  李玄度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中官和禁军首领护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来到了被一群士兵围住的中央。而那个已经杀红眼的青年,手中的刀十分凶狠,招招都是人的命脉。他身上不断染着血,以一敌数人,竟是能用自己的刀挑出生机。

  勃律狠起来的时候,没人的刀能拦得住他。他心知现在的自己不似鼎盛时期,想要一人杀出重围,必要以自己为饵,手中的刀快准狠,才有一线生机。

  于是现在的他就从血中讨出了能逃出去的生机,他仅一人便逼的对方数十人被骇人的杀意畏惧地不敢上前。

  现在的他就如一头见人就咬、疯了的兽,杀招不停,也不敢停,一停下来,他怕自己会站不稳,会喘息着埋在血里。

  一时他又回到了杀狼那刻的戾气中,裹着一身血气杀出重围,浴着一身不只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血飞身跃起,身姿轻盈地踩上士兵们朝他刺来的利刃上,不再恋战,借力往外跑。

  他边快速往已经离他很近的宫墙上跑,边高声冷嘲:“李玄度,今日算你走运,来日定让你死于我刀下!”

  转眼他就跳上了宫墙开始朝他记忆中宫门的方向狂奔。李玄度赫见此然而怒,面孔都挣拧了起来,捂着胳膊受伤的地方高声喊:“还不赶紧给孤追!”

  这声令下,周围的士兵便追了出去。他深喘口气,中官看他身形摇晃,忙要来搀扶,可他却用力挥开中官的手,瞪着勃律跑远的身影,怒目切齿加上一句道:“凡杀勃律者,孤重重有赏!”

  宫外,勃律的人蹲守在暗处,时刻找机会冲出来破开宫门接应勃律。可他们一直等到了快子时,都没有见勃律的信号。

  “殿下还没有出来。”男人低声道。

  另一人说:“再等等。”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时辰早已经超出了一个时辰的范围,却依然没有见任何动静。

  后开口的男人立马做出了决定,对身后几人说:“这样,你们先去昌王府救人,我在此地等殿下出来。”

  可旁边人并不赞同,说:“不妥,你一人太危险,我们几人去昌王府,留几人和你一起留下等殿下出来。”

  男人蹙眉抉择,想了想便应下。

  然就在那几人刚离开不久,不远处的宫门处突然有了动静。宫门的防守到底还是因宫内永信殿的大火有了些许影响,又因为有人夜闯皇宫,太子殿下险些遇害,来宫门禀报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驻守的士兵换走了一批又一批,听宫中传来的命令要将人在宫门处拦下。

  他们离得远,听不清宫门的人都交谈了什么,但他们能从此时的状况看出来,应该是殿下被发现了。

  下一刻,他们就听见了门里面的嘈杂,离得越来越近,是兵器交集的声音。也就在这其中,有一束他们耳熟的只属于草原上鸣谪的声音凄厉地划破夜空。

  “是殿下!”

  留在宫外的这几人按照鸣谪出现后的计划迅速贴到宫门处,在驻守宫门的士兵的注意力落在门内的交战声和此门必不能打开的命令下时,他们悄无声息的现身,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利落的用刀抹断他们的脖子,宫门驻守的士兵顷刻间无一幸存,都倒在了地上。

  宫门被他们缓缓推开,推开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宫墙上人的注意,可为时已晚,夜闯皇宫的人这时候已经来到了宫门处,仅有一步之遥,他就能踏出皇宫。

  “殿下,快走!”有人自外捞住了勃律的胳膊,一把将人拽出宫门,一齐往外跑。勃律从宫门逃出来后才把视线落在这些人身上,顿时皱起眉:“你们怎么没走!”

  男人语速快道:“我们担心殿下安危。”他回头看一眼,手臂上的短箭飞速射出,尖锐的顶端扎进身后紧追不舍那人的胸膛,一箭毙命。

  勃律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去脑后,跑出一段距离后,他脚下突然转了方向,和人说道:“现在去昌王府!”

  第三百零六章

  李玄度快步往寝宫走,身后紧紧跟着不敢说话的中官,和禁军首领。

  永信殿的火还未扑灭,可纵火之人已经逃了出去。他当即下令封锁所有城门,连夜搜查全城各处,势必要把勃律揪出来。

  就在他刚踏入寝宫的时候,一人忽然现身,是受了伤藏匿身形的玄一。他身上的伤还未包扎处理,就又得到了一个会令太子殿下震怒的消息。

  李玄度站在殿中没有再走一步,回头看着玄一,双目牢牢盯在他身上,默不作声地等他先开口禀报。

  面对当朝太子的威压,玄一虽追随李玄度多年,可这时候心中到底是被怵了一下,埋首不敢抬头。

  但他不得不禀报此事:“殿下,祁将军从昌王府跑了。”

  此话一出,中官倒吸一口凉气,又赶忙睁大眼睛捂上嘴。紧接着,他就见太子的脸色铁青的很,怒形于色,额上明显跳出青筋。

  他和禁军首领纷纷埋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李玄度攥紧的手微微发颤,瞪着这还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人,怒吼:“还不赶紧去把人抓回来!”

  禁军首领和玄一匆忙应下,很快退了出去,独留中官在殿中,跟在太子身后不停揩着冷汗。他在后三步跟着李玄度往殿中走,看着李玄度来到架着一柄宝剑的兰锜旁站定,几息之后,他眼睁睁瞧着李玄度把那柄剑拿了下来。

  他听见这位太子殿下艴然低怒道:“算了,孤亲自去。”

  宫外,昌王府已然乱做了一团,有一人要往府外冲,却被外面的禁军挡在里面。前去宫中报信的人不知遇到了何事迟迟不归,在外面看守的禁军眼瞅着就要压不住里面的人,只得先去借用城中巡逻的士兵。

  院中的人拼命往外厮杀,手上的兵器并不太衬手,不如自己的剑好用,剑刃上已经出现了裂口。他只得扔下,从地上随手捡起另一把,抬手重新迎上围着他的禁军。

  就在这时,他听见自外面传来另一道兵刃撞击的声音。很快,这道声音就冲破人群,来到了他的面前。祁牧安往后退一步避开面前的利器,凝视去看不远处的来人,想瞧清来者是敌是友。

  就在这分心的功夫,面前不知从哪个方向钻孔窜到面前的禁军,手里的剑抬手就朝他挥来,祁牧安赶忙回神,然而还没待他来得及挥剑抵挡,就见面前人蓦然睁大眼睛,随后举着剑缓缓倒在了一边地上,断了气。

  祁牧安顺着低头去看,看到这禁军背上结结实实扎了一把刀。他一愣,之后猛然抬头朝前看,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两步跑来,从男人背上抽出刀子甩掉血水,继而看向他。

  祁牧安提气挥剑划开左侧冲他刺来的人,紧接着借机目光往前一转,看到了这来相助的男人身后还有几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没有在这几人身上觉察到冲他而来的杀气,但他也确实是不认识这些人,且明眼打量着也并不是昌王军的人,毕竟宋琮败于他剑下,人受了伤还留在后院里,昌王军没有李玄度持昌王令的命令不会聚集在这里,更不会助他。

  祁牧安脑中飞快思索了一息,依旧没有把这些人的身份揣出来。他喘口气,只得脚下边连连往府门的方向踏,嘴上边问:“你们是谁?”

  为首的男人刀法凶蛮,毫不犹豫的就把几人断了气。他跟着祁牧安往前踏步,边走边将人上下粗略打量了一番,皱眉问:“你就是祁牧安?”

  祁牧安侧首警惕地看了眼这人,扭回头时飞快略略颔了下首。

  对方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呼出口气,对他急速道:“殿下让我们来救你,快走吧。”说着,他带着人就要往外撤,不打算过多恋战。

  殿下?祁牧安瞬间就想到了一人,他按住男人的肩膀让人停在原地,急迫问道:“勃律在这里?”

  这种时候可不能多停留。男人皱着眉挥开祁牧安身后的禁军,转手把人推向府门,来不及和他解释,冲着周围的弟兄们喊:“撤!”

  他们来昌王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救出祁牧安,来到之前还以为此行会很困难,毕竟据他们探到的消息,这府里府外可是有不少人在看着这一人。他们就几人,冲进去也难保能把人安然带出来。可哪曾想到了才发现府上已经乱了,出乎意料的,里面被看守的人自己先动了手,一人敌数人,武力和胆识着实令人钦佩。

  于是他们的计划省去了一大半,现在只要出府往城门的方向跑,再与勃律殿下会合,便能与城外的人里应外合,破城门全身而退。

  可这从府中顺利带着人逃了出来,在街上躲避的情况却并不乐观。似乎是昌王府的事情已经被宫中的人亦或是哪位首领知道了,虽然祁牧安并不清楚为何这些兵比他预料中来拦他的时间要晚上许多,但此刻各条街堵他们的兵已经埋伏在了各处,就等他们现身,他们现在无论走哪条路都必不可少的要打上一场。

  往城门的路就那么几条主路,都有禁军把手,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他们带着祁牧安暂时躲在一处无人的拐角巷里,时不时查探着外面的情况。现在城内因为昌王府里由太子殿下下令看押的人逃了出来,从而到处都有举着火把巡视搜查的禁军,时不时就能听到离他们不远处的吆喝声,被惊醒的城中百姓躲在家中不敢出来更不敢询问发生了什么,任由这些禁军出入府宅院子一座座搜寻。

  祁牧安靠着墙壁,垂下头闭上眼睛缓了缓气。他就算是再怎么厉害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是通法术的神仙,况且他也并不无敌,一人打那么多围上来的人,身上没有受致命伤都算是运气好。

  他深呼吸几口平息气息,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在怀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最终只得叹口气作罢,把手臂垂下来。

  一旁,他方才在府里按住的男人见状,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瓶子扔给他。祁牧安接住,抬眼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询问这是什么。

  “伤药。”男人看懂了,答。

  祁牧安抿抿嘴,并没有打开,而是借着刚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问他:“勃律现在在哪?怎么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男人盯着他,过了片刻才说:“殿下去了大庆皇宫,他命我们先来救你,于城门会合。”

  祁牧安浑身一僵,听而蓦然盯上他,双目紧紧锁着这个男人,语气明显慌乱:“勃律又闯进皇宫了?他一个人?”

  男人没有打算和祁牧安说太多,就算他多说两句,勃律也不可能听他的不一人去大庆皇宫。

  男人不再理会祁牧安,用草原语问旁边人:“我们的马在哪?”

  对方展开城内布局图,看了看确认了他们的位置,指着上面说了一个地方。男人看了眼后皱眉犯了愁,他们的位置离那里还有段距离,现在要去取马定要走上一条大道,就必定会和城中正在搜查的士兵撞上。

  他盯着布局图思索片刻,忽地看身边伸出一只手点在上面,说:“走这边。”

  男人扭头看去,见是祁牧安。

  听到他的话,男人怪异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诧异他竟能听得懂这些话说的是什么。可这时候没工夫去想这些,他对人道:“这里可是死路。”

  “不是死路。”祁牧安却说,“那个地方两座屋子中间有一条空隙,只能一人通过,正好可以绕过大街,通往你们要去的地方。”

  男人狐疑的看着他,似乎并不相信。

  “这是勃律画的吧?”祁牧安说,“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比勃律几天摸下的布局要熟悉的多。”

  男人默了一会儿,叫人合上布局图,说:“那就信你。”他转身招呼其余警惕着外面的几人,低声道:“我们走。”

  可祁牧安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等男人走出几步发现的时候,正要回头去叫他,却突然看见祁牧安脚下动了起来,却不是朝他们的方向来,而是快速朝着外面跑去,猛地窜出这条小巷。

  男人惊愕的在后面朝人低喊:“喂!你干什么!”

  可祁牧安根本不回答他的话,充耳不闻,身形一转就从小巷中跃了出去。男人追了几步,不敢将自己暴露在外面,只得抵着墙壁朝着祁牧安跑开的背影着急喊道:“回来!”

  祁牧安的奔跑方向正好是他们来时的路。男人在原地气得砸墙,身后人问他该怎么办,他飞快舔了下嘴,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分开,毕竟这个叫祁牧安的人是殿下下令务必要完好带出城的,不得有半点闪失。

  他让几人先去取马,自己带着两个人抬脚跑出去,朝着祁牧安消失的地方追赶。

  远处的昌王府内,里面死气沉沉,没有一点人息,地上横着的全是尸体,钻入鼻腔的是浓烈的血气,熏得人眼红。

  勃律小心踏过门槛,用刀挑过地上的几具尸体,看了看,继续朝里走。

  “殿下,全都死了。”后面,跟着他一起来的男人低声禀道。

  昌王府已经空无一个活人,外面围着驻守的禁军也不见了踪影,看来府里头的人是已经跑掉了。

  勃律转了一圈,延着尸体倒向的方向和血气源源不断传来的味道,朝着后院走去。他到达一处拱门,进去后发现里面也有几具尸体。

  勃律打量了一圈,心道看样子这里就是祁牧安开始逃跑的地方。

  这一路走下来,并不像是他的人往里冲的样子,更像是里面的人在往外冲。勃律看了看脚下蔓延滴过的血晕,推测应该是祁牧安在他的人到来之前就已经往外杀了。

  他握着刀柄的手不轻不重地点在刀鞘上,清脆的敲击声让他的思绪继续思考下去。然而这时,他身处的院落里忽地钻进他耳中一道微弱的呼吸。

  勃律立刻抽出刀子做出防备姿势,警惕地望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处树下。

  他眯了眯眼,抬步走过去,看见了倚在树下还在不断呼吸的一个男人。

  第三百零七章

  听到脚步声,宋琮捂着身上的伤抬起眼帘看过去。朝他走来的人背对着光,叫他瞧不清面容。

  男人握紧手边的剑,向后依着树干,支撑着背脊要站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对面的人已经从夜色的昏暗里走到了月光下,露出一张于他而言万分陌生的面孔。

  男人谨慎地未先有所动作,而是站在原地把人打量在眼底。他看到对方手上握着一把弯刀,又看到其身上尽是血迹,心中揣测着此人的身份和来历。

  勃律对男人在自己身上探查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冷眼观着对方身上的东西,盯了会儿腰腹上的伤,随即视线一落,看到他腰间悬挂着一个眼熟的令牌。

  勃律的目光唰的一下抬起落在宋琮的脸上,冷声问:“你是昌王军里的人?”

  宋琮一愣,手挪到腰间悬挂的令牌上握住,眼睛暗暗在勃律身上打转思量。

  对于这个人能识得昌王军军中令牌的事情,宋琮感到十分诧异。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对此问题并不作回答,而是对视着勃律的目光反问:“你是谁?”

  “祁牧安呢?”勃律环顾四周,发现只剩下对面那个男人一个人留在这里。

  宋琮这时候脑中忽然想起一个曾不断听说过也探查过的人。他凝视着勃律,视线再次落在他的弯刀上,偏了偏头,不太确定的说:“你……你是勃律?”

  勃律听闻把视线转回来,不否认,再问一句:“祁牧安在哪?”

  宋琮深吸一口气,片刻之后捂着伤处沉声道:“他已经从这里逃出去了。”

  之后,勃律默不作声地把刀子插回刀鞘中,低下头,从衣中掏出一块东西,对着月光亮在宋琮的面前。

  “得来全不费工夫,省的我去找你们了。”他五指扣着一枚深色光泽的令符,举在宋琮的视线下,让他瞧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青年握着并不属于他的令符,却显出一副上位者姿态,不容置喙地冲人下令:“我要见你们将领。”

  昌王令?宋琮缓缓睁大眼,紧紧盯着对方手上的物什,隔着半空辨认了许久,发现确实是太子殿下手里的那块能捏住他们的令符。

  他脑中逐渐混乱成一团,一时间想不明白这块令符为什么会到了勃律的手上。但多年以来对昌王军的衷心让他不得不面对昌王令俯首,也不得不回答所持昌王令之人的话。

  他踉跄着勉强站直身子,不敢去看那枚令符,微微低垂着背脊回答勃律:“我就是昌王军的将领。”

  勃律眼眸怀疑地盯着对方,过了半响半信半疑地收回昌王令,道:“看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不用浪费时间去找你了。”

  青年往前迈两步,又停了下来:“听说你们都是认符的,现在昌王令在我手上,我命你即刻调动你的人,确保祁牧安安全出城。”

  听到这话,宋琮当即惊愕地抬头望向勃律,满眼不可置信。

  看到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勃律在月色下的眸子泛着寒光和戾气,仿佛他要是说一个“不”字,他的刀就能当场抹断此人的脖子。

  男子眯起双目,嗓音骤然裹着冰冷,对人道:“怎么?昌王令在此,你不听命?”

  “不……”宋琮堪堪回神,恍惚着慢慢抬起对着这块令牌接了无数次命令的双手,朝人微微俯身,拱手道:“末将,领命。”

  府外,街上窜过一丛丛火把,夜幕下敲开一张张门搜查可疑之人。

  祁牧安躲在一处狭小的无人处,躲开了方才从他身后出现的一支搜查的队伍。他噤着声,直到人在这里什么都没找到离开,他才闭上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气。

  自从听闻勃律在这里的消息后,他就想立马见到他。而听到人在皇宫里时,他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没有一刻钟是安稳的落在实地上的,脑中闪过了一千八百多个预想,越想越心惊胆战,越想越生气。

  皇宫是如何危险的地方,他一人闯过一次还不够,这回竟然还要接着闯!

  到底是谁给他的胆量!

  他不能放任勃律胡闹,更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在大庆皇宫里闯渺茫的天命。于是他当机立断放弃了好不容易快要逃出大庆京城的机会,转身从勃律的人身旁跑出来,自小巷向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他要回去,皇宫在李玄度的手中,进宫相当于是直入险地,想要逃出来比他从昌王府出来还要困难。勃律就算再有本事,一个人也不可能面对宫中上千万的禁军。若是勃律被困在宫中出不来,有他在还能多一层闯出来的生机。

  他指尖无意识磨着剑柄,有些急切,又有些慌张忧虑。他耳畔没有再听见外面街道上的声音,下刻便急不可耐地折身跑了出去,再次朝着大庆皇宫狂奔。

  然而他慌乱的心神让他大意了许多,就在他跑过一条交错的街口时,他的身影正好被侧身另一条街上搜查的士兵看到,紧接着就听见那方高声扬起的呼喊——

  “在那!”

  “抓住他!”

  五六个人很快就跑到这条街道上,端着兵刃在祁牧安身后追赶。祁牧安暗骂了一句,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然而他未料到的是,他还没跑出去多少步,迎面也跑出来好几个听到响动的人,约摸有十数人一前一后将他围到了路中央。

  祁牧安赶忙刹住脚跟,身子还没停稳,视线就急忙在周遭扫了一圈,可惜这里并没有什么能绕道的小巷,旁边是排的无比整齐的商铺,一间间都关着门,还有几张商贩在夜间罩起来白日才出摊的小摊。

  他回头看着身后追赶他的人,没有几步就能赶到他的身后。前面的来人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也无处可躲。

  他用力咬着后牙槽,视线快速在旁边扫过,之后,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往旁边安置在街边的商摊旁跑,跑到小摊的后面,抬脚利落地踹上摊位扎在地上的木头,将商摊整个踹起来,朝着后方追赶过来的一群人身上砸过去。

  祁牧安收腿的时候就转了身,没去看身后那群人有没有被砸到。他脚上往前方连踏几步,冲着迎面而来的人,不得已转出手中一直拎着避身的剑,飞身直直向着他们的面门刺去。

  想要继续往前走,便只得破开他们。

  他迎上那群人,还没打出个十招,忽地就觉得面前宽敞了许多,有人被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刃甩开,身子撞在一旁地上,视线落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胸膛上不知何时开了一个血洞。

  来人从那群人背后悄无声息出现,打的他们措手不及,回过神的时候早已经为时已晚,刀子已然停在了自己眼前。

  祁牧安手中的剑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愣愣瞧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空着的左手猛地往上一抬,似是想要抓住他一样,可下刻却停顿在了半空。

  来人不知有没有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估摸是看到了并不想理会,在祁牧安的目光中冷着一张脸抓住他的手臂,将人猛然往旁边一带,带着他朝后跑了好几步,躲进了一处阴暗的死巷里。

  一直到这里,勃律都一句话都没说。他连眼神都没分给祁牧安一个,背抵着墙偏着头,谨慎地察看着外面的情形。

  祁牧安抿抿嘴,张张嘴又闭上。他眼睛死死扎在了面前人身上,用夜色里昏暗的视线,看了好久才好不容易看出勃律身上的异样。

  他蓦地攥上人的胳膊,小声惊呼:“勃律,你,你受伤了?”

  勃律身上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衣衫上浸透着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一路厮杀下来溅到的旁人的血,总之现在青年匿在黑暗里着实吓人。

  “你让我看看。”祁牧安没得到勃律的回答,强势着要拽勃律的身子,想把人往里拽拽到自己眼前,好好打量这些伤。

  勃律这时候终于有了反应,他蹙眉,甩开祁牧安的手,道:“管好你自己。”说完,他继续把视线落在外面,不再和祁牧安说话。

  祁牧安的手指在半空中瑟缩了一下,之后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翼翼道:“你还在生我气?”

  勃律闻言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始终观察着外面街道上来往的动静,听着那群人到处奔跑的脚步声有没有离近他们藏身的地方。

  祁牧安见他如此,心里一阵慌乱,就像是什么被打乱了一样让他有些无措。男人咽了咽,去握勃律的手,低声唤着人的名字。

  “勃律——”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给机会说出来,勃律就恶狠狠的回头,瞪着他打断了他的话:“闭嘴,我没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要说话。”

  可祁牧安此刻丝毫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打退堂鼓的,他铁了心要和勃律说点什么,以此来安抚自己内心的还在不停咚咚剧烈鼓动的忐忑、忧虑和强烈的不安。

  “勃律……”他又唤了一次男人的名字,可这回勃律明显不耐烦了。青年啧了口气,在他话音才将将出口的时候飞快回身,一手迅速用力拽上祁牧安的衣襟,把人毫无防备地拽到自己面前,下一刻,他张嘴准确无误且凶狠地咬上了对方的嘴唇——不像咬,倒像是毫无章法的啃,像兽般撕咬,力气大到嘴唇破了皮,他二人瞬间尝到了一口腥甜。

  祁牧安被他咬的立刻顿在了原地,还没感受到唇上的热度,就发现对方的气息和嘴上的触感已经从自己脸上离开了。

  勃律压低了声音,凝视着他的眸子低斥他:“会不会闭嘴?”

  祁牧安睁着眼睛愣愣地点了点头,勃律这才松开他的衣襟放开他,将人往后不轻不重地一推,自己重新贴着墙壁,侧着眼睛往外察看。

  第三百零八章

  外面的脚步声夹杂着搜查的嚷喊,让勃律往里面轻轻挪了挪脚跟,把自己完全藏匿在阴影下,待外面的声响全部消失不见,他才抱臂背靠着墙壁把视线扭回来。

  面前有些簌簌响动,他斜睨着看过去,看见身旁的男人朝他伸来一条手臂,手上有一个小瓷瓶。

  祁牧安见他许久都没接,舔了下唇,轻声道:“你的人给我的伤药。”

  勃律听后这才从臂弯中掏出手,从他手掌上拿过来,挑开瓷瓶盖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看到他这番动作,祁牧安张着的嘴闭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勃律右手握着伤药,伸出左臂,借着死巷外面的月光,去看身上的伤口。胳膊凑近了,他闻见一股子铁锈味,顿时皱皱眉,舌头在腔壁里不自觉添了一圈,尝到了嘴里方才咬上祁牧安唇的时候残留下来的味道。

  他眼前一晃,突然就看到自己满嘴狼血地从死狼身上伏起来的样子。勃律握着瓷瓶的手指微僵,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才缓和下来情绪。

  他没有看一旁的男人,但他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强烈视线,那视线紧紧抓着他,让他每一个动作都落在眼底。

  勃律面无表情地往伤口上撒着伤药,边上药边忽然开口淡道:“既然他们都找到你了,你又为什么跑回来?”

  祁牧安一愣,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默了一会儿,低声答:“他们说你一个人闯了皇宫……我怕你出事。”

  身上的伤口有的虽重,却不足以致命,勃律扫了两眼,只简单地给自己露在外面的伤撒了层药,就合上瓷瓶的盖子不再管了。

  他睨着旁边离自己两步远的人,淡漠道:“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别的人?”

  祁牧安怔愣住,随即为他说出的话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为何要说这种话?是要气我吗?”

  “难道不是吗?”勃律瞥他一眼,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来不再看他。

  “不是。”祁牧安沉着脸色,定定凝视着眼前人,一字一句重道。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勃律漫不经心地把瓷瓶塞进自己衣服里,停了须臾,才说下去:“我差一点就杀了李玄度。”

  他说完,身旁人没一点动静,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出声。

  勃律说道:“就算我闯了皇宫什么都没做又如何?你应当知道,宫中禁军森严,更何况我手的刀上险些缠上他李玄度的亡魂。如此,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跑回来又有何用?”

  祁牧安对勃律的话没有任何表态,只是五指用力攥进手掌心,对他说:“我熟悉那里,如果你真的被困,我有把握让你全身而退。”

  勃律听到祁牧安的话先是默了一瞬,之后嗤笑一声,嗓音里能听出来嘲讽的意思。

  “是挺熟悉的。”他道,“毕竟里面住了以前相好的,进宫多了,想不熟悉都难。”

  勃律没给祁牧安开口的机会,靠在墙壁上故作轻松道:“让我猜猜,你们认识了几年?”他手指一下下点在环起来的手臂上,像是在算年份,那动作瞧进祁牧安的眼中就像是一锤锤击在他心上的钟椎。

  勃律阴阳怪气地说:“我这段日子越想越觉得之前好笑,无聊时候便理了理——你说你自小被昌王带回去,十五初上战场,那时候已经在李玄度身边辅佐左右了吧。”

  祁牧安这时候打断他的话,垂着头哑声道:“年六……我年六入的昌王府,结识的李玄度。”

  勃律停顿了一下,自嘲道:“十几年的情结,比和我待在一起的时日都要长,那确实比不得。”

  他掩在夜色里的浅淡眸子微不可察地稍稍往祁牧安的方向瞥去,落在他的脚上,小声道:“我算是明白了,换做是我,这么长的交情,我也放不下。”

  祁牧安闭了闭眼,手背上露出隐隐若现的青筋,声音厉出口:“勃律,我不会对着一个想要杀我的人念念不忘。”

  勃律接着就“哦”了一声:“那就是说,若他当年没有想杀你,你和他就还是相陪相伴的竹马君臣,他在朝上运筹帷幄,你就替他征战四方。”他讽道,“听上去倒还真像是什么佳话,若是写成话本子我一定爱看。”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紧紧攥在掌心里,烫的他不停皱眉。勃律终于看向了祁牧安,皱着眉想把手抽出来,可如何都抽不动,手上的温度还滚烫的很,他感觉到像是有一股怒火烧的他呲牙咧嘴。

  祁牧安牢牢拽着他,无论怎么都不放。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来。

  “我承认……我承认曾经年少确实倾慕过他。”祁牧安拽着他,却不敢去看勃律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勃律现在的动作。

  他抓着勃律的手不让人逃脱,说下去:“我头上顶着昌王之子的名号,可谁都知道我只是被义父从市井街巷里捡回来的,根本算不得李家血脉。大庆京城世家子弟瞧不起我,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卑贱……”

  “我曾经说过,李玄度于我有恩。”祁牧安回想着年少的事儿,叹了口气:“这恩情不是说那些年对我怎么样而算的,是有一年冬天,我在学府被一众人推下水,他们围着我大声笑,谁也不来救我,也没人赶来救我。那些为首的都是京中贵胄子弟,背靠着大族,是诸多人想尽办法都要攀附的对象,他们惹不起这些人。”

  “是李玄度救得我,他若是没来救我,当时我就死在湖底了。他年少身子弱,那之后高热几日才好转,我当时觉得或多或少有愧,所以说他于我到底有过一场救命之恩。”

  勃律一动不动地淡淡瞥着他说,紧闭着嘴。

  祁牧安舔了舔唇:“李玄度是当时唯一愿意接近我的人,不久之后又会被册封太子。义父在大庆皇帝身边辅佐,时刻都在教导我如何担起昌王府的责任。我当时便觉得,李玄度就是我这辈子要辅佐的未来君王。”

  “可是是我错了,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实则不过是为了他那计谋利用我,或许当年救我也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他不过是披着假意的皮,实则内里为人诡计阴险。义父一直教导我的和他做的完全相悖,我违不了心去辅佐这样一个君王。”

  “李玄度当年下旨命我义父率军与东越交战,而因他设计拦截了真的情报,致使援军没有及时赶到,将他害死在战场上。昌王军也是那时候分散,直到我进了东越才找到他们。”

  祁牧安咽了咽,继续说下去:“我那两年早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却又因为多年交情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直到……直到他驳回我领军的请求,一封伪造的圣旨将我押在昌王府,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那样的人,什么都要掌控在手里,不能出现半点差错。他要大庆上下奉他为君,那便不能出现另一个有威望的人影响到他的路。”

  “我没有忘不了他,可是他害死义父,昌王府上下如今溃散回不了家的样子无不出自他手。我只觉对不起义父的嘱咐交代,更对不起昌王军上下的兄弟。我只恨他,更恨自己,恨自己轻而易举被他骗了这么多年。”

  “我昔日视他为人生救赎,不过是往黑暗里越陷越深……可现在,你才是我奔赴的方向。”

  祁牧安始终还记得勃律在他面前说的那番话:“我没有把你当成任何一个人,更不会把你当成他。我清醒的很,你是勃律,是能带我在草原上无拘无束恣意妄为的小殿下。”

  “我……我从来没有那般快乐过,我在京城长大的那些年从未有人带我做过那些事儿。”

  “勃律,我们不是成亲了吗,你带着我在天神下发过誓的。”

  “你我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人,你就是你,在我心里的一直都是你。”

  他越说越局促,磕磕绊绊的想要表露心意,生怕说坏一句话就惹勃律误会不高兴。

  勃律沉默许久,这时淡声道:“祁牧安,我当时觉得我什么也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祁牧安紧张地大力攥紧他的手,怕他说出什么伤心的话来。然而刚要开口,突然就看青年抬起了头望过来:“不过我今儿十分畅快。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烧了他的宫殿,抢了昌王令,差一点就能把他按在地上揍。”

  他紧紧盯着祁牧安的眼睛,问:“你生气吗?伤心吗?”

  祁牧安蹙眉:“勃律,我为何要伤心?”

  勃律盯着祁牧安的眼瞳,说:“因为我烧了他的宫殿,杀了他的人,还差点杀死他。”

  “我不伤心,也不生气。”祁牧安沉声道,“我只担心你出事,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害怕你死在我眼前。”

  他喘急道:“我有时候没有抓到你,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你倒在战场上血泊里的情景……”

  “那不是我。”勃律冷道。

  他的五指上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块东西,在他指间飞速翻转,之后他握着停下来,转而朝着祁牧安扔去。

  他说:“物归原主。”

  祁牧安接住,张开五指看去,是他当年呈予李玄度的那块昌王令。

  勃律扭回头,这回手从他手里轻松地抽了回来。他视线落在外面,语气仍然不冷不热,对他说:“昌王军很快就能在城中集结,助你出城。”

  祁牧安愣了许久,才说出声音:“你闯皇宫,就是为了这个?”

  “我只是去找李玄度算账。”勃律口是心非地散漫道,“这东西是顺带拿出来的,他不配拿着这个。”

  祁牧安怔怔看着手上失而复得的最后一块昌王令,喃喃道:“为了这东西,你不值得一个人闯那么危险的地方。”

  勃律不耐地睨他一眼,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的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兵刃。

  他皱眉,问:“你的剑呢?”

  祁牧安看了一眼,说:“我被关在昌王府上,剑被他们拿走了。”

  勃律抬眼看向祁牧安,祁牧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就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见他什么都没说,然后把头转了回去。

  城外林中,有一群人藏匿在其中。他们时刻关注着城门的动静,等了不知多久,却什么都没等到。

  这时候,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忍不住对身边人低声问道:“阿木尔,我们什么时候攻城门?”

  阿木尔皱眉,把拔下草丛的手收回来,视线也从远处的城门上落到身边人身上。他抿抿嘴,思考片刻,说:“再等等,勃律他们还没有消息。”

  另一边,一个男人道:“这都快一夜了,殿下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你这个嘴能不能说出点好来?”阿木尔恨铁不成钢的反手拍上说这话的人的头上,气道:“若是殿下真有什么事儿,我回头就把你嘴给缝上。”

  男人急忙往后锁了一步,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就在这时,阿木尔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破天际的箭响。他闻声蓦然抬头,冲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天空中闪过一个银光,一道鸣谪响彻在夜空中。

  “是勃律的信号。”他喊道。

  “准备攻城门,接应殿下出城!”

  第三百零九章

  对面又跑过一队举着火把的士兵,勃律猛然后退一步将自己完全藏匿在黑暗下,手也随之朝后一推,推着祁牧安的肩膀猛地将人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摁在了死巷的最里面。

  祁牧安扶着墙站稳脚跟,显然也看到了外面跑过去的人。他将将站定后又立马上前贴着勃律身侧,在他旁边压声问:“勃律,我什么都告诉你,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热气扑洒在耳边的感觉让人心中觉得无比躁动瘙痒。勃律也不例外,他恶狠狠回眼瞪着祁牧安,伸手又一次把人推远,指着他警告道:“离我远点,然后闭嘴。”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之后再次走回去,轻声说:“我做不到,勃律。”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上勃律沾了灰和血的面颊,将脏东西抹了抹,想要抹掉,发现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于是他丧气般收了手,宛如在喃喃自语般念出声:“我们有两月未曾见过面了。”

  这时候,勃律终于转过了头看向男人。他面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祁牧安良久,神色怪异,似是在打量面前的人脑子有没有坏掉一样。

  无声打量了片刻,勃律收回视线道:“还能说出这么多的甜言蜜语,看来这段日子你在昌王符过的很是滋润。”

  “我实话实说罢了,我真的整日都在担心你。”祁牧安疲惫地把手搭在脸上,很快又挪开。

  他说:“李玄度一直在到处找你,我起初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抓到了你以此来把我困在府上,但过了几日我发现并不然。”

  勃律打断他:“祁牧安,李玄度凭什么以为仅仅一个我就能把你困在这里?”

  祁牧安看着勃律,顿了一下才道:“李玄度虽坐在皇城,但他比我想象中要知道的还要多。”

  这一句话就说出了很多事情,看来李玄度不仅关注着东越的动向,还时刻掌握着李玄度,甚至是和李玄度在一起他的事情。

  勃律沉默下来,片刻后半阖上眼:“我真后悔刚才没一起把他烧死。”说完,他瞪上祁牧安,低斥道:“所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无能到能被他抓住?那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得了。”

  “可是他们说已经一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你逃出去的时候还在城中遇见了哈尔巴拉……”祁牧安的话音猛然停住,忽地像是急于想让勃律给出答案一样,问他:“你是怎么跑出京城的?这一个多月又在哪里?不可能大庆和东越都没有你的消息。”

  “他们是谁?”勃律抓住一个字眼,问。

  祁牧安答:“这段时间李玄度和元胤都在寻找你的下落,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有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死在哈尔巴拉的手里。”

  勃律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身后,没有说话,然而面前人有些着急地去拽勃律的胳膊想让他看着自己,这一手才刚碰上勃律,忽然,他面前一黑,背上一痛,被勃律压着一步步抵到了身后死巷最里面的墙壁上,撞的他背脊发麻。

  但他的眼睛却是明亮且直勾勾地牢牢盯着勃律,他眼睛看了会儿近在咫尺呼吸交错的人,眼帘往下一落看到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上,半响之后悄悄将其拉下握在灼热的手掌中,之后他又松开,双手紧紧抱住身前人。

  他把脸埋进勃律的脖颈间,一呼一吸之后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有一把火光从他们藏身的这个死巷口处闪过,这条小巷虽然是个死巷,身后的墙壁隔绝着一墙之后的院落,但巷子却又窄小,仅能一人通过,越往里越照不到月光,漆黑成一团,且巷身深,这点火光照不到他们身上。

  他听见外面人在说:“这里这么窄,能藏什么人,去那边找找。”

  之后,就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都离开了,越走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勃律抬眼瞥着仍旧埋伏在自己脖间的男人,目光掠过只能看见他的发丝。他没吭声,又让人抱着他静了须臾,才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走了。”

  可男人却没动,怀抱的力气大了几分。

  勃律只觉眼皮一跳,一股火气从心里钻上来。他舌尖在腔壁里舔了舔,一口气吐出来,冷声道:“松开。”

  人没动,依旧紧紧抱着他伏在他身上。

  “祁牧安,松开。”勃律半眯起眼,手指动了动。

  这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死皮赖脸了起来,说什么都不吭声,抱着他的力气大到仿佛要把人压进身体里一样。

  勃律脸色顿然变得难看起来,他压低声音,用气声道:“祁牧安,你要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推你出去。”

  祁牧安一听,明显听到了勃律语气中的怒意和不耐烦,于是立刻松开了环着人的手臂。他看着面前脸色不太好的人,忽然觉得这次凭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勃律变得委实不好招惹。

  勃律后退了一步,把身上觉得歪七扭八的衣服拽了拽角,让自己舒服些。

  “以后除了我亲口说的,和我让狼师传来的,其他的别听那些关于我的消息。”勃律道,“我不想让他们找到有我千万种办法,他们那些手查到的消息没一个有用的。”

  这话说完,勃律在祁牧安忐忑的情绪中无声了一会儿,才又忽然开口道:“所以你又是为什么从昌王府里跑出来?”

  青年扫眼男人:“你孤身一人还敢闯出有那么多禁军的地方,真是不怕死在里面。”

  “我若不出来,又何时能见到你?”祁牧安抿抿嘴,说:“我想去找你,勃律,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真的有些害怕。”

  勃律看着他张了张嘴,有些话没说出来,半道拐成了别的。他说:“你这一乱跑,我若是没找到你,又或是我没来救你,可怎么办?”

  “你也说了,这城中危险的很,我一个人逃不出去,你一个人也逃不出去。”

  祁牧安却淡笑起来:“不会的,你我成了亲,在月老那里就种下了姻缘线,这线断不了,迟早有一天我能找到你,你也能找到我。”

  勃律脸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没像以前那样有心回应他这种话。男子深深看了祁牧安一眼,便转过身,朝着外面走了几步,停下来。

  祁牧安收起嘴角,悄悄打量着勃律的背影。他不知道勃律这一个多月里都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不一样。

  他想问,但现在问不出口。他便跟着往前走几步,站在勃律身后,换了一个话题。

  他说:“你们有多少人?打算怎么出城?”

  勃律的视线警惕地落在外面,语气淡淡得随口答他:“你不用管。”

  祁牧安对勃律这席话置之不顾,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现在城门定是出动了城中大半的兵力防守我们出城,想要凭几人之力如何都破不了城门逃出去。”

  勃律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说的话,缄口无言,也不看祁牧安,眼睛直勾勾盯着外面,不知在瞧些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祁牧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在他们这里只能瞧见外面月光下无人的街道,耳畔依稀能听见隔着几座房屋不远处的地方传来搜查的嘈杂声响。

  可祁牧安却觉得,现在唯有这条死巷能隔绝外面不断的纷扰,也独独只有这里可以让他平静下来,和勃律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感触都无比放大。

  他目光柔和地一直落在勃律身上,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抬起一直抓在手中的东西,把光滑的一面用手指不断摩挲,再次开口,这次确实说:“你见过宋琮了?”

  “谁?”勃律眸光一闪,回头看着他,神色有些茫然。

  祁牧安说:“宋琮,就是李玄度身边昌王军的将领。”

  勃律想起那个男人的话,边说边把头扭了回去:“那就是见过了。”

  祁牧安指肚按了按昌王令,看着令符的眸子愈发深沉。他终于将东西收起来不再拿出,对勃律道:“这次你一个人又是怎么逃出宫的?”

  勃律淡道:“就那样逃出来的。”他顿了顿,想了想,抬起手臂示意祁牧安去看,换了一种说话对他说:“换来的。”

  祁牧安把勃律的胳膊握着放下去,笃定道:“你还去了昌王府,是从昌王府出来找到我的。”

  勃律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想起那个树下负伤的男人,能猜出一二是祁牧安打伤的。他背对着人说:“你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又离我近,想不知道都难。”

  祁牧安说:“你就这么笃定他们会来?或许这枚昌王令对他们早就没用了。”

  “他们”自然是指那些曾经被他留在大庆京城李玄度手里的那支昌王军。勃律从这华丽听出一些意味来,闻声再次往身后瞥了一眼。

  他不以为意道:“来不来都无所谓,不来正好证明那群人不配你这样烦心愧疚下去。”

  祁牧安怔愣一瞬,淡笑道:“还是你懂我。”

  “别自以为是。”勃律皱眉。

  祁牧安手抵在唇边,过了一会儿又拿下来。他抓上勃律的手腕,说:“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勃律挣了挣手,没挣脱。

  “告诉我吧,勃律。”祁牧安劝道,“我在这里长大,对城中的布局比你画的图纸要熟悉,我能帮到你。”

  勃律挣扎的手不动了,之后祁牧安听他开口说:“我们几日前混进来的时候,就在城中备下了逃脱的马。这时候有人会去取马,我只要等信号即可。”

  祁牧安点头,观察了下外面的情况,说:“我们藏身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先离开这里。”

  勃律问:“现在还能往哪走?外面都是搜查的兵。”

  祁牧安抬头看了看:“跟我来。”。

  第三百一十章

  城中市坊里一处寂静无人的马厩,有几人在每一个木柱上飞快解着绳疆。外面突然跑过一众火把,惹得他们俯下身子屏住呼吸,待火光跑远了以后,他们才重新拾起上半身继续手上的动作。

  这里是他们安置用来出城马匹的地方,十几匹马在他们进城的那几日就已经陆陆续续买了下来,一直在这里让人好生喂养着,就等着今晚出城用。

  这时候市坊所有的人早已经回家,外面又惹出了一场骚乱,整座城都在夜晚里不停的被人砸开屋门,人心惶惶,无人去仔细听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这时,有几处别的地方的马厩的门却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不多时,伴着一阵有规律的不轻易能听见的笛声,从这些马厩里面突然冲出十几匹马,撞开木门,跑上街道上,开始延着市井街道毫无目的地四处狂奔。

  有的马撞飞了街上商贩留下的竹筐,有的则迎面撞上巡查的士兵,那些士兵先是见到好几匹背上没有人的马互相大眼瞪小眼,随后回过神看到这些马发了疯似的乱窜,这才赶忙去压制。

  到处都有马跑出来,城中更是乱成一团。

  而有一处始终安静的马厩,里面所有马的绳疆已经全部解开。与外面的马相比,独独这里的马十分安分,并没有像那些马一样躁动着跑出马厩在街上乱跑。

  一个男人立在外面观察着情况,看了会儿折身跑回来,小声对其余几人道:“其他马都放出来了。”

  他们为了混淆视听,声东击西,不仅在这一处买了马,还在别的几家商贩那也分散买了几匹马,就是等这时候把马全放出去,做出他们要分别闯四个城门的假象。

  现在那些马都被他们的人放了出来,外面已经大乱,这些真正要和他们出城的马这时候终于从马厩里牵了出来。

  有人问:“要去找殿下吗?”

  “直接去东边的城门。”

  随后,他们翻身上了马,身后跟着几匹空马,扬蹄向着东面奔了出去。

  京城四处城门在勃律闯出皇宫之后就有人立刻匆忙跑来下了太子殿下的命让严守城门,靠近城门者一律格杀勿论。彼时四处城门下站满了举着兵刃的士兵,可面朝着城门的四条街道上只有时不时窜出来举着火把四处搜查的士兵,并没有见到其他可疑之人出现。

  等的时间久了,守在城门处的将领开始不耐烦起来,杵着手上的兵器立在地上跑了神。

  这夜闯皇宫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人向他们传来任何可用的信息,他们连此人长何模样手上拿着什么兵器都不知道,只能听命漫无目的地等在这里。眼瞅着夜幕就要弱下去,城中依旧躁动,火光四窜,不见其他动静,始终没有找到那人的踪影。

  这人现在到底是还在不在城中,他们忽然都拿不准了。

  就在守着东城门的人仰着月色打了个哈欠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正朝着他们这方跑来。他当即睁开双眼,一把捞起兵器,瞪着街道远处的夜色。

  可算来了。他心想。

  他抬起手,身后的一众兵纷纷举高了手上的枪戟,刃头齐刷刷对着前方,大有下一刻对面一现身就冲上去拦截的趋势。

  然而当他们睁着眼睛看清楚从远处跑来的黑影时,却纷纷愣在了原地。

  ——跑来的确实是马,可马背上却空无一人,且这些马正横冲直撞毫无理智地向着他们奔来!

  站在前面的人大骂一声,竟是被耍了,继而快速跑开,边跑边急忙让众人撤开,以免被疯了的马蹄践踏在地上。这些马跑起来震震有力,若是真的撞倒了人,一蹄子下去难保不会丧命。

  一瞬间,东城门被马冲开了一道缺口,但这个缺口很快就让人补了回去。士兵们举着枪戟逼迫着这些想要破出城门的马退回去,马匹一个个躁动地甩着头颅,后退几步后又突然找寻了另一个方向冲。

  有兵刃划到马身上出了血,另有马像是闻到了这味道,嘶鸣一声掉转马头开始往另一条街道上冲,而有的马却是被惹怒了,眼中仿佛窜了一团火般闷头向着他们撞来。

  这些马全没了能牵引的缰绳,活像野马在城中狂奔。这些士兵们并不像草原人一样生于马背,整日和马打交道,一个个都不擅长驯马驭马,他们对付这些乱了方寸的马对付的满头大汗,东城门前是彻底乱了。

  不久前的另一厢,祁牧安和勃律从死巷里踩着墙壁上凸出的砖块一齐跃上旁边的房屋顶,一路踩着瓦砾的背面往前轻轻飞奔,直到来到一处略高的房屋时才停下身形。

  勃律把身子藏在阴暗里,看着后面寂静无声的院落,低声问身边人:“脚下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这条街上最高的视野。”祁牧安拉着勃律慢慢俯下半身,贴着来到垂脊旁边,露出一双眼睛望下方望。

  他们正好在背部,这里背对着街道,屋子后面又是院落,没有人能看到他们。

  勃律却忽然捂住口鼻,在手掌下嗅了嗅,皱着眉疑惑道:“什么这么香?”

  祁牧安看他一眼,神色尴尬,面色纠结了一阵,才在勃律的目光下道:“这里是花楼。”

  瞬间,他就看见勃律露出来的眼睛变得古怪了好几分,连带着诡异的神色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下。

  祁牧安露出窘态,别过头不再看勃律,弱声道:“只有这里的屋顶是最高的。”

  勃律看着祁牧安神色复杂地从脸上放下手,盯着男人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祁牧安就听他开口道:“祁牧安,你真的没来过花楼?”

  “没有。”祁牧安眼尾一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勃律看看脚下斜着的瓦砾,再抬头狐疑地看着面前人,没再出声。

  祁牧安这时无意间侧头望到皇宫的方向,发现那边有一点隐隐红光在夜空下不断跳跃。他皱眉,忽地就想起了刚才勃律说的话,问身边人:“你方才说你烧了什么?”

  “烧了一个宫殿。”勃律不咸不淡地答道。

  祁牧安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瞧着那点火光的位置,他心里推测出一个地方。

  “你烧了永信殿?”

  勃律想了想,说:“大概吧。”

  祁牧安诧异地看向勃律,这时勃律也察觉到他的目光,和他对视上。

  方才听勃律说把李玄度的宫殿烧了,未曾想烧的是这一座。

  “怎么,烧不得?”勃律看着祁牧安的眼睛,冷道。

  祁牧安摇摇头,半响之后笑出了声。

  “笑什么?”勃律不解。

  祁牧安收住笑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真般配。”

  勃律静静注视着祁牧安的脸,听他说完眉头皱的极深,啧了口气。

  “有病。”说完,勃律越过祁牧安的身子走到他前面的垂脊的地方,不再理他。

  “别恼,我夸你呢。”祁牧安拽住勃律道,“若是我,我也先烧他永信殿。”

  勃律扭头:“我没有听出来你在夸我。”

  祁牧安把人从垂脊外面拉进来,说:“永信殿里不仅有呈给皇帝的奏折和暗地里往来最后送到皇帝桌案上的密信,还有大量的书卷,一个整座大庆的舆图,和几座常打战役的地形即排兵阵型。”

  “若我猜得没错,现在老皇帝多半躺在自己寝宫里早就下不了榻了,是死是活都难说。”祁牧安道,“老皇帝不上朝,这永信殿自然而然就应该是李玄度觉得最安全的地方,他最喜欢把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在他的掌控之下的感觉,所以永信殿定是重兵把手,他一定信誓旦旦觉得不会有人能闯进皇宫,更不会有人能闯进永信殿窥探到任何秘密。而你却把这个地方烧了,烧的不仅是宫殿,还有李玄度这些年经手的密信情报,更有朝中大臣们诸多的把柄亦或是往来书信,还有李玄度这么些年高傲。”

  祁牧安看着勃律,说:“这一把火,可把不少心血都烧没了,他会气个半死。”

  “那可真是太好了。”勃律面不改色地夸赞道,“自己要是能气死自己就太好了,省的下次见面我动刀了。”

  祁牧安看着他笑笑,扭过头看着下方。然而忽地,他觉得自己手腕被身边人攥住。

  “怎么了?”祁牧安侧头问。

  勃律没说话,只是拽着祁牧安往旁边挪了好几步,像是腾开了什么地方一样。祁牧安将将反应过来,就察觉到自己身边落了一个人。

  他飞速扭头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脸,却又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这人来到他身边,眼神却不一样,倒是把他仔细瞧了一遍,像是觉得新鲜的很。

  末了,他把目光转向祁牧安旁边的人,唤了声:“殿下。”

  祁牧安放松下来——原来是狼师的人。

  勃律颔首:“马呢?”

  男人小声答:“他们已经去马厩了。”

  “其他人呢?”

  “都在下面等着。”

  祁牧安听出了一二,问勃律:“你们要从哪个城门出去?”

  “北门。”

  祁牧安蹙眉。

  “怎么?”勃律看他神色不对。

  “北门看守的应该是……”祁牧安沉吟一息,说了个人名,继续道:“我在昌王府的时候打探过了,人应当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若是他的话,此人虽只是个看守城门的将领,但单凭几人从他那里却仍是不太好闯。”

  勃律听他说完,蓦地笑出一声:“谁说我们只有几人?”

  他迎上祁牧安讶异的目光,视线落在北门那边的方向,说:“阿木尔早就已经在城外准备接应我了,彼时北门从外攻破,我们都能全身而退。”

  第三百一十一章

  李玄度在前走得飞快,身后中官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快要走出皇宫的时候,前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差一点让中官没刹住脚跟撞上去。

  中官揩着冷汗,急忙笑着往后退了两步,紧张的拘在那里不动了。

  李玄度转过身冷冷盯着他,发问:“宋琮现在在哪?”

  中官忙拱手道:“回殿下,这么晚了,宋琮应该在府上。”

  李玄度扭回头重新迈开脚步:“立刻把人给孤叫来!”

  中官当下却有些为难,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太子殿下的情绪,动动嘴,说:“殿下,那令……”

  李玄度有一次站定脚跟,这次中官离得远,见前方人停下来,他也忙站住,在后面大气不敢喘的看人瞪着他怒道:“孤是大庆太子,就算没有昌王令,孤难道就命令不了他了吗!”

  中官冷汗连连,俯着腰不敢再去看李玄度,匆忙答着:“是,殿下,老奴这就去把他叫过来。”说完,他转脚退下,从另一边飞快离开。

  城中某处府上,长廊上只淅淅沥沥点燃了几个灯盏。有一个男人处理好身上的伤走到院子里,瞧着在黑夜下静寂的无人院落,手不由自主地抚摸上腰间悬挂的令牌,指尖触到上面刻了一个凸起来的“昌”字。

  这是他誓死过要追随一生的东西。

  宋琮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后视线从浓浓夜色里挪开,他握紧手中的佩剑,抬脚毅然决然地往外走。

  他还没走到府门,廊下前面出现一道等他的身影。他脚步顿了顿,没停留,而是走过去,最终直直走到对方面前。

  祁牧安和老昌王不在,他就是接管留在大庆中这支昌王军的将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军中副将。

  来人看到宋琮,先是看着他沉默了一下,才说:“信已经传出城了,城外的人会接应我们和祁将军。”

  宋琮点头,越过他继续朝前走。

  男人跟在他身后,说:“城中的兄弟全都已经在府外了。”

  宋琮继续点头,仍旧是没说一句话。

  身后的男人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快要走到府门时,他突然出声,把前面的人叫住。宋琮应声停下来,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犹犹豫豫,神色复杂,又有些下不定主意。他瞄了眼对面背对着光的人,小声开口说:“将军还会……接受我们吗?”

  宋琮抿抿嘴,过了片刻,沉声果断道:“会的。”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手放在腰侧的剑柄上渐渐收拢五指握紧。他们都是在昌王军里长大的人,有人孑然一生入了军营,只为了跟随昌王和祁将军上战场挥洒鲜血,有的人则有家,却憧憬着能跟着大庆里最有威望的将军,这一生誓死效忠昌王府和昌王令。

  虽然人人都传昌王军只认昌王令,可他们到底是先入了昌王麾下,之后才会去听命一个不大不小的令符。

  令符是死物,可人是活物。

  男人握握拳头又送开,眼神渐渐坚定,没再问任何话,跟随宋琮踏出府门。

  这一步,注定着他们今夜做好了为兵赴死的准备。

  另一厢,勃律他们在房顶上站了没一会儿,突然听到下方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声音里还有慌乱的喊叫,和一阵阵清晰可见的马蹄声响。

  是他们计划中那些扰乱城中士兵的马被放了出来,此刻正横冲直撞的在这些街道上到处狂奔。

  祁牧安站在高处往下看,看到另一条街上的士兵无力招架疯了的马,被强壮的马和高高扬起的马蹄吓得撒腿就跑。

  人在前面跑,马在后面追,街上一时间被撞的狼狈地七歪八扭的倒了好多东西,有人试图从后面去套马迫使他们安静下来,然而却被马仰脖用力撂倒在地。

  祁牧安惊愕了须臾,问身边人:“这是你的计策?”

  “你们中原实在是不会和马打交道。”勃律点头轻蔑说完,看着下面混乱成一团的景象,观察了一息,对他说:“看来昌王军的那群人是不会出现了。”

  祁牧安不语,其实他从未抱有希望他们会和他离开。

  勃律突然在旁边拽了下他的胳膊,祁牧安蓦然回神,抬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他们正趴着的房屋下面的街道上,自远处正跑来数匹马,城中士兵都去阻止到处乱窜无人栓的马了,这条街道上的人暂时被喊走,所以这群马跑来的时候毫无阻挡。

  这些马离他们躲藏的房屋越来越近,离得越近,祁牧安越能看清这些马,这时候,他看到这些马有几匹背上坐了人,正领头策着狂奔。

  “来了。”祁牧安听勃律说完,就见他身形突得从正脊后方直立出来,正遥遥望着不远处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策来的黑影。

  “驾!”

  下面这群马背上的人似乎是得到了他们藏匿在这里的消息,也似乎是早就看到了勃律,还未跑到,就听他们有人在下方冲上面大喊:“殿下!马!”

  勃律当即不再迟疑,双手一撑翻身翻过正脊,脚下踩着斜斜的瓦砾片往下滑,嘴上厉声对祁牧安喝道:“上马!”

  祁牧安一听,立刻和身侧另一个男人动身,跟着勃律越过正脊踩着瓦砾往下跳。勃律滑到边缘,由于这层房屋房顶离地面太高,于是他先是飞身踩落在下面一层的栏杆上,之后再提脚点起,从二层上面迅速飞落到一匹马背上,正正坐稳了身姿。

  他强势地拽过马绳使劲勒紧以防马惊扰乱跑,侧眸看去的时候,见祁牧安已经跟上了自己,也已坐在了一匹马背上。

  他放下心来,扭头冲斜后方高声令下:“放鸣谪!”

  勃律一声令下,有一人已经抬手瞄准了天空,将手上早已准备多时的鸣谪放飞出去,凄厉的声响划破天空,明亮的声音传出了城门,同时也让另一方的人听到了。

  李玄度骑在马背上正从宫门向这方赶来。一息之前他得到消息,有人看见驾马的人朝着北门而去,于是他断定祁牧安和勃律一定也打算破北门而逃。而这一声鸣谪的响起,让他完完全全确认了他们的逃跑方向,正是北城门。

  而就在这刻,有人匆匆拦住了李玄度和身后一众禁军的马,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来报:“殿下,宋琮不见了!”

  李玄度还没怒起来,就又听见了一个消息:“殿下,城中昌王军的人也都不见了!”

  李玄度铁青着脸,狠狠握着马旁的一把剑的剑柄上。他红着眼睛瞪着前方,接下来的话他一概听不进去,怒气冲冲地直接扬起马蹄,高大的马匹落下的阴影吓得前方站在地上的人白了脸色,心里蓦地停跳了一瞬,之后就见李玄度的马直接越过他朝着城北的方向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方才那支鸣谪的声音落下还没有多久,又有一道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也是射入夜空之中,但鸣叫的声音过后却是有一个光点点亮一小片黑夜。

  勃律不敢停歇马蹄,只随着马背的颠伏抬头诧异地寻声望过去,眯着眼睛看着天上那一小点光亮,道:“怎么两道鸣谪?”

  谁也不知道这一道鸣谪是从何而来,谁也不清楚这道鸣谪是不是接下来即将会阻止他们出城。他们几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唯有祁牧安愣了愣,忽地开口道:“不,这是昌王军的鸣谪。”

  昌王军使用的鸣谪较为特殊,箭射入天空时会发出一圈光亮,在夜晚的时候就算声音无法传达准确的信息,这道光亮也能将信息传到几里之外人的眼中。

  勃律听到祁牧安的声音,惊诧地看向他。可他这一眼还没从祁牧安面上看出什么,另一侧有人唤他,对着前方惊呼:“殿下,城门没开!”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离近了北城门,听到这话,勃律倏然扭回视线,在看到前方黑压压一片人马的时候,他赶忙拽进绳疆,迫使马硬生生从狂奔中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跟随勃律纷纷停下。他们骑马停驻在离城门处还有数十步远的地方,两方人马隔空相望。

  勃律看不清对面领头人的长相,但他眯起双目,能感觉到对面有人的视线死死盯在他们几人身上,就如即将要狩猎一般,若他们胆敢再往前迈出一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竖起兵刃冲上来围住他们,并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扎进他们肺腑里。

  勃律冷着脸隔着黑夜和对面黑暗里瞧不清的人对视。他竖起耳朵,静静在夜色里听了会儿,能听到城外传来的打斗声响。

  城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兵?

  勃律的脸色相当不好,难看至极。他不知道是李玄度预判了他的判断,还是李玄度的手十分迅速,快到他们刚刚现身有了一点要往外逃的身影,他就能让驻守在城外不远不近的兵立刻到城门支援。

  勃律蓦然黑下脸色,攥紧缰绳,身下的马逐渐躁动不安。

  显然城外的声响其余人也听见了。他们此刻按兵不动,守在城门的人却也是出乎意料的忍着性子不动,看到他们连往前迈一步的动作都没有,着实瞧不出是何意思。

  “殿下,现在怎么办?”有人低声问勃律,“直接冲吗?”

  勃律阴翳着面孔还没有回答,他们身后在安静中忽然传来另一道马蹄踏步的声响。他们飞快扭头朝着身后望去,只见自他们后方踏上来另一众人,为首的是个穿着华贵头戴发冠,长相温和的男子,马旁有些不和谐的挂了一柄剑,目光正阴沉沉地朝着勃律和祁牧安望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勃律拽着绳疆驱策马掉转马头,面朝着李玄度而立,与他对视。他们几人坐在处于紧张的氛围中愈发焦躁不安的马背上,身形因马蹄的踏步而晃了晃,有的朝前静静走了几步对着城门前的兵马,有的则跟随勃律将目光落在后方,分成两个半圆,警惕着前后的两拨人马。

  勃律冷厉的目光在为首的李玄度身上打转,转着转着突然视线在某一处一顿,随即他深深皱起眉。

  ——那是祁牧安的剑?

  他的视线在李玄度马侧的佩剑上停留了两息,瞧清了模样,确实是祁牧安那柄剑无疑。

  他眸光瞬间冷然地扫了眼身旁的祁牧安,从他手上那把不知从何处捡到的平平无奇的剑上掠过。

  勃律重新望向李玄度,眼眸虽浅,可迎合着夜晚照旧不断深沉。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指抓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刀刃和刀鞘随之传来微不足道的摩擦声响,是欲要拔刀的趋势。

  “剑扔了。”突然,他开口说了一句话。祁牧安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侧眸对上了对方自下而上侧眸看上来的视线。他疑惑的低头顺着勃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走了一遍,有些不知所措他在看什么。

  祁牧安愣了愣,随之就听青年朝另一侧转头,用草原语叫了一个人的名字,说:“把你的刀给他一把。”

  被点名的男人看了祁牧安一眼,从自己的双刀中抽出其中一柄,扔给祁牧安。

  祁牧安将刀稳稳接在手中,疑惑去看勃律的时候,发现人已经不再看他了。他垂首看着手里的剑想了想,总觉得留着有用,到底还是没仍。

  对面,李玄度迟迟不动身,视线紧紧在勃律和祁牧安并肩的身形上扫荡。他脸色阴晴不定,最终眸子遥遥转到祁牧安的脸上,在数人的眼中竟是一瞬间变得柔和下来。

  上一刻恨不得杀了他们,下一刻又对着勃律身边的人目露柔情,简直诡异至极。

  勃律攥紧绳疆,沉着脸色一动不动远远盯凝着李玄度。坐下的马好似察觉到了背上人的情绪,越发的开始躁动。

  对面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对着祁牧安叹口气,扬声冲人道:“小安,孤真的好失望。”他指尖一点点点在佩剑上,神情悲痛惋惜。

  “你费尽心思从府里逃出来,全都是为了离开孤。”李玄度深深吸一口气,“你一次又一次背叛孤,孤一次又一次原谅你,妄图以为你能看清现世纷乱回到孤的身边……”

  “小安,你太执拗了。”男人摇摇头,叹息道:“之前是孤心软,这次孤可不会任由你任性下去。”

  祁牧安深锁着眉听完李玄度这串宛如自言自语的话,然而还没开口,他只觉眼前挡住一片黑影。

  一旁的勃律勒马朝前踏出一步,挡住了身边人的身躯和视线。青年侧了侧头,什么也没说,宛如盯梢猎物一般死死盯住对面,搭在刀柄上的手这时候握着把柄将刀缓缓从刀鞘中抽出来,两者相触摩擦的刺啦声响清脆响彻在周围人耳畔。

  无声之中,一刻间剑拔弩张。

  随着小殿下拔刀的动作,跟在他周围的一众狼师的人也纷纷拔出腰侧的兵刃,此刻双方相持着兵刃一触即发。

  李玄度看不见祁牧安,只能看见挡在其身前的勃律。他脸色重新阴沉下来,面色不悦地注视着勃律,道:“勃律王子,孤在和小安说话,你这是何意思?”

  勃律手上刀随着手腕一转,冷芒从刀刃处划出,在夜色下映出天上的一道月光和他眸中的冷意。

  他的眼睛缓缓在对面除却李玄度其余为首的人身上一一扫过,心里辨别着对方的实力,又一一打量过他们使用的兵刃,突然,轻蔑笑出声来。

  “没什么意思。”勃律笑过之后收住扬起的唇角,眸子发冷,直直看着李玄度冷道:“我不高兴他和你说话,和你说哪怕一句我都嫌他脏了。”

  勃律此话一出,立刻引起对面有人的忿忿,有个身着甲胄的男人指着他叫骂:“你这个——”然而话还没说完,李玄度抬起右手打断了斜后方人的骂喊,男人浑身都不服,然而碍于此人是大庆太子,他不得不缩回头,只能用眼睛瞪着对面对他们太子出言不逊的青年。

  李玄度紧绷住唇缝,脸色冷凝,眸子阴翳。他牢牢盯住勃律,心中愈发愤懑不平。他情不自禁一遍遍反复打量着那个马背上张扬的青年,始终想不明白和他一起自小相处了数十载的人,分明约定了会追随他一生的誓言,为何此刻两人却站在对立面,兵刃相隔。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那个名叫勃律的草原人到底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把祁牧安从他身边骗过去的,又是用了什么手段让本对他忠心耿耿的人现在张口闭口都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丝毫不再在意他。

  李玄度看着勃律越想越怒气填胸,忽而,他抬了抬下巴,唇角从绷起来的直线扬起一个弧度,对着勃律倨傲道:“你以为你们单单这几人,这次还能跑得掉吗!”

  勃律冷笑一嗓:“上次是你引我进来,这次是我主动进来的。我勃律想去哪里,想从哪里出去,没人能拦我。”

  李玄度眯起双目:“你的人已经被孤的兵马挡在了城外,等白昼亮起,你们一个都出不了京城,出不了大庆。”

  勃律的刀尖忽地扬起,歪斜着头睨着对面:“那你且试试看?到底是我出不出得了,还是你能不能拦下!”

  李玄度咬牙切齿,他竖起的手指在半空中招了招,随即,身后的兵随着禁军首领的命令,也纷纷提出了兵刃。

  两方持刀相向,随时都能一冲上前,就看谁先踏出面前的禁线。

  勃律已然架出了垂在身侧的刀子,可他的马始终挡在祁牧安的马前不让身后人上前一步。他没有回头,可声音却是从前方拐了一个弯传进后方的祁牧安耳中。

  “祁牧安。”勃律叫了声祁牧安的名字,叫祁牧安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冷热,更听不出任何含义情绪。他直觉叫他觉得这话音里并不太妙。

  果不其然,待他还没琢磨出什么的时候,前方的男子身形突然有了进攻的模样,下瞬对他厉声喝道:“你可给我瞧清楚了!我勃律不是他李玄度那种躲在无数人身后以此挡命的废物!”

  祁牧安大惊,然而还不待他拦住,勃律便双腿一夹马肚,策着马直冲冲的向着对面冲了过去。他策马驾出去的时候,厉声对着狼师的一众人喊:“把他给我送出去!”

  几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立刻随着勃律落下的话音大声应道:“是,殿下!”

  见面前勃律不要命的策马冲过来,李玄度瞳孔猛缩,拽着绳疆急忙连连后退,退到一众禁军之中将他牢牢护在中心。也就在他退后的时候,他空缺出来的地方飞快从两侧补上了人,不让对面直冲而来的人有有机可乘。

  勃律的刀一出,跟随着他的狼师的人刀子也逐一亮了出来。他们一半人驾马朝着城门口的兵而去,想要拼死破开城门,和外面的人接应,一半人跟在勃律的身后,直朝李玄度而去!

  两方人很快就交起了手上的刀剑。勃律一人冲在前面,胆量过人的直接驾马冲进禁军之中,一刀便挥开周围围上来的一众人,刀抹过的地方没有一刀落空,划过的半空均带着刀尖上一串灼热的血珠。

  面对杀起来凌厉且毫不留情、刀刀毙命的就像是一头恶兽的男人,李玄度惊恐地不断继续后退,手中紧紧握着剑柄,随时准备拔出来。

  勃律的目的就是本着李玄度来的。他步步紧逼,隔着好几个人的李玄度便步步后撤。勃律连着好几刀下去都迅速斩断了禁军的命脉,眼睛却直勾勾注视着李玄度的方向,就像是饿狼早已经盯上的猎物,眼睛折射出幽冷的红光。

  

  他高声喊道:“李玄度,你为何不叫阿日彬出来!”这一声下去,他刀刃又一次裹上一片血红,整片刀刃都仿佛是浸在血水里似的,让他的眼眸深一层的染上血红。

  “殿下小心!”禁军首领护着李玄度节节后撤,一时间所有人都对着这个杀起来不眨眼的青年产生了惧意和骇意。李玄度忽然就白了脸色,可他的耳旁依旧源源不断响起勃律的喊声——

  “既然想杀我,就让阿日彬出来!只有他才配和我一战!”

  他哪知道那个叫阿日彬的男人在哪!此人虽然是草原来相助他的,却怎么都不听他的命令,他甚至直至今日都不明白此人平白无故来相助他的理由。

  此人想出现的时候就出现,或者说自认为该出现的时候才出现。

  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他该出现的时候,他只能一边心里骂着一边抽出佩剑,在身边人无用的时候,在对方的刀子冲破一众禁军来到他眼前的时候抵挡一二。

  这样想着,他却突然睁大眼睛——眼前的情景很快就应证了他的所想。勃律一人疯了似地破开他面前的禁军,不顾浑身新伤里溢出来血,持着刀子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踏过还在他前面的几人,挥刀披头朝他的面门砍来!

  一刀下去,却没如他料想般那样碰到他,是碰到了他身旁护上来的禁军首领。然而人哪能和杀红眼的狼相比,下一刀勃律巧妙地挥开了眼前碍眼的人,再下一刀就直白的露在李玄度的头顶上!

  李玄度蓦然收缩瞳孔,抽出的剑柄依着脑中早年年少所学的招式挥出去自保,然而剑刃却一下子就被勃律的刀所打开。正当他惊恐时,他眼前不知从何处忽然伸过来一把尖牙刀刃,对方的刀尖就这样直直撞在了这把刀刃上,发出刺耳的“当”响。

  勃律瞪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高声怒吼:“阿日彬!果然是你!”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这把刀毫无征兆的冲出来,抵挡了勃律的刀尖。尖牙刀稍微往上一抬,便生生逼迫开了对方的刀,致使他整个人点着地,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在李玄度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身形,手上的刀丝毫没有停顿,也不给对面反应的机会,反手蹬地就笔直的朝着已经站定在地上的青年而去。

  李玄度坐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攥着手中的绳疆,丝毫没有察觉到绳子已经勒红了掌心,另一只手还抓着一柄剑的剑柄,胆战心惊地看着前方打斗的两人。

  “你终于又现身了。”勃律瞪视着面前和他交手、未戴面具的男人,冷嘲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会躲在那副獠牙面的后面。”

  尖刀主人的面容终于完整的从面具后展露出来,正是纳曼部的阿日彬。他手中刀法凌厉,全然没有因为眼前人而慢下来亦或是手下留情,刀刀都是朝着致命的位置横过去。

  他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手中看起来就骇人的尖牙刀。和这把刀交过手的人都知道,只要被刀刃地一端划到了身上,那接下来必是血肉翻飞。

  勃律在这把刀上吃过一次亏,虽然嘴上挑衅着,但这次打起来处处小心,可却也并不太多地拘谨刀法。他像是有钻研过阿日彬的刀法一样,这回两人的过手明显更为流利顺畅,也更加得心应手,并不会被对方的招式打的慌张凌乱。

  二人在人群中打的激烈,两把刀子时刻相撞在一起,响烈的发出兵器碰撞声,撞击着无数人的耳朵。

  这时,就在二人被招式忽地拉近距离的时候,勃律听见对方低声开口:“小殿下,您若是不想死,就放下手里的刀。”

  “然后任你宰割?”勃律冷笑,忽而大力踏步上前,抵着阿日彬的刀将其挥开,怒吼道:“你忘了,你我还有一场账没算完呢!”

  这声落下,对方的尖牙刀像是有所预料般,被勃律打开后迅速折回来,带着夜风向着勃律的腰腹划过。而勃律也像是提前料想到了一样,敏捷的弯身避开,刀尖离他的衣衫仅仅有半寸的距离贴着扫过。

  李玄度一直居于后方死死地凝视着阿日彬和勃律的交手。他盯着刀子一次又一次从勃律的面前落空,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禁军首领这时候从打斗中脱身来到他面前,急冲冲又谨小慎微地对李玄度道:“殿下!您没事吧?”

  李玄度冷横他一眼:“孤差一点就死了。”

  禁军首领脸色一白,忙请罪:“殿下恕罪,末将失职。”

  李玄度冷横一嗓,眼睛转回来,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的勃律的身影说:“给孤拿箭来。”

  禁军首领听了一愣,直到李玄度再次横来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忙奉上一把弓箭。李玄度用力接过来,下瞬便搭弓拉弦,眼睛微眯,箭端定定对准远处在阿日彬刀下游走的人影。他保持着拉弓的姿势数息,直到勃律的身形完全出现在他视线内时,他手指蓦然松开弓弦,让箭羽迅速直射出去。

  一支利箭穿过诸多人,尖锐的朝着勃律飞去。然而未曾料到,就在李玄度的期盼下和箭马上就能射穿勃律的时候,从勃律的旁边又来一把刀,直接将这支在半空中的箭生生砍断,任其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李玄度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看着原本应该被人围着带到城门处的人,此刻却拎着一把刀站在了勃律的身边。

  祁牧安手掌摁在勃律的肩膀上,稍稍使力一捞将人扣出和阿日彬的打斗。勃律方才感觉到从侧方呼啸过来的箭风,然而还没待他有所行动去阻拦,这支箭就被人给打落了。

  勃律瞪眼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怒道:“不是让他们带你走吗!”

  祁牧安皱着眉扫眼远处的李玄度,他看见了被男人挂在马旁的那柄原本属于自己的剑。一时间,他明白了勃律朝着李玄度冲过来的用意,冲他语速极快道:“不要那把剑了,我们走!”

  勃律却甩开祁牧安的手,挡着男人把阿日彬挥上来的刀子击退,这次直接将人击退数步,他才有空闲扭头冲祁牧安吼道:“我才不是为了你那把破剑!他险些灭我族,又害我吃了亏,这两笔帐现在不算何时再算!”

  祁牧安看着勃律神色复杂。勃律不单单只是为了找李玄度报这难以咽下的恶气和部族之仇,他分明眼看着他是奔着李玄度身上的东西去的。

  他重新拽住勃律的手腕,什么都没说就要把人拽离这里。然而就在这时,就在他们二人边争执着勃律边分神应付阿日彬那不断纠缠上来不让他离开的刀的时候,忽然祁牧安听到耳畔响过风向,是利刃破开空中的声响。他当即闻声回头,视线才掠过一半,就见一支羽箭迅利地从他眼前飞过,直朝着勃律而去!

  他心中大惊,然而此刻箭已经贴近了勃律,就算他现在的刀再快,动作再快,也无法再一次斩断箭杆让它停下来,或是拉开勃律离开危险之地。

  可他惊骇地看过去的时候,下瞬,勃律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又像是命运驱使他避开羽箭。他动作迅速敏捷地侧身弯进祁牧安还扣在他肩膀上那只手的臂弯里,身子靠着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在避什么,但羽箭就是贴着他眼皮下面而过。

  勃律盯着那支箭从他的眼下飞过,带出他侧脸的一道血珠。这支箭越过他也被阿日彬避开,射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士兵的身上。

  勃律扭头朝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就见李玄度的手上还握着未来得急放下的弓箭。

  “第二次!”他怒声低吼,怒火直冲头顶,抬脚提刀就打算朝着李玄度过去。然而阿日彬的刀子就在背后,一刻不停的缠上来。

  祁牧安见状立刻反手替勃律挡住他的刀刃,心惊胆跳地避开他刀上尖牙形状的刀刃。

  忽然,他们察觉地上开始轻微震响,就连阿日彬的刀都停顿了片刻。祁牧安怔愣了一下,想不出城中哪里还能有发出这种响动的骑兵。他扭头朝着声音的方向辨别过去,看见李玄度也一脸愕然。

  祁牧安的视线越过李玄度,紧紧注视着远处渐渐跑来的一支兵马。人数比较少,但各个都是骑着良驹,为首的人从黑夜里现身,较为眼熟的身影让他不太确信。

  “是宋琮?”

  “谁?”勃律道,脑中飞快转了一下:“昌王军?”

  对面,李玄度看清了这一支冒出来的人马,也看清了为首的人是谁。果真如祁牧安所说,是昌王军在大庆的将领宋琮。

  宋琮此刻现身,祁牧安和李玄度均心里揣测,到底是来相助还是来相杀。李玄度紧紧皱眉,拽着马绳往后退了一步,被身后这波气势险些有些压倒。但他只慌了一瞬就很快镇定下来,抬手刚想命宋琮停下,哪料对方一个个却朝着他们抽出了佩剑,策马冲进了一翻乱斗中!

  ——宋琮叛主叛国了!

  一瞬间,李玄度面容挣拧。他不管不顾的下令要当场斩杀宋琮,杀昌王军的所有人。他无法掌握在手中的东西,是如何都不能留下来毁掉他的计划的。

  可这波人出现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就在李玄度快要得手的时候他们现了身,就像是掐好了时机一样。且这些人又是来相助勃律和祁牧安的,一个个对他们现在的实力了如手掌,不多时就从李玄度的禁军中脱困,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转移,大有要一举冲破城门的趋势。

  也就在和他们出现的相同时刻,城门外传进来另一道高声,比方才还要激烈,就连兵刃交错的声响都大了起来,听声音像是来了另一波人马加入了纷争里。

  祁牧安听这声音无比肯定:“是驻守在城外的昌王军。”

  他留在大庆的这支兵力比城中禁军要精良,当时是为了保护李玄度,也为了保护京城,由一枚昌王令任凭李玄度调遣,若说仔细点倒有点像他送予李玄度的私兵。他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数十人进城,其余人全部驻守在城外待命。

  这一小支昌王军定是比不过他如今是手中昌王军的总数,可若按照四枚昌王令来算,却也是不比其余三支要差。

  他万万没有想到宋琮最后时候竟然选择了他而不是选择李玄度。他翻身上马,瞅着离他不远的男人,心情五味杂陈。

  他听到有人护到他身边,就如当年他逃离大庆时,有人护在他身边替他挡下身后的利箭时一样,冲他喊:“将军先行!”

  身后,李玄度的声音穿过数人嘶喊道:

  “放箭!给孤放箭!”

  “不能让他们出城!”

  祁牧安这时候发觉身旁少了一个人影,他心里一紧,转头看向身后,只见勃律策马调转了方向,竟是朝着李玄度跑了回去!

  祁牧安瞳孔猛缩,他立马勒紧绳疆,也跟着调转马头,在身旁一众人焦急的呼喊声里,跟在勃律的后面快速追赶前者的马蹄。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李玄度一声令下,后方的弓箭就一层层搭了起来,霎时箭羽漫天飞过夜空,追着他们朝城门处奔跑的背影坠来。

  然而在一众快速向着城门奔跑的身影里,唯有勃律策马逆向而行,跑进箭雨,直朝着这无数的箭头横冲而来。他提刀打落眼前一连串的利箭,坐下的马跑的飞快,和他一样无惧这自天上扎下来的铁刃,笔直的朝着前方李玄度而去。

  李玄度震惊又惧怕,被勃律疯一样的姿态骇的拽着绳疆节节后退。这人就真像是一匹疯狼,认准了猎物咬着不放,一遍又一遍的扑过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头狼叼住他的脖颈,用利牙咬断的场景。

  在飞来的利箭后面,是一波波保护着太子朝着他整齐踏上前的士兵。他们端着长戟,想要逼迫策马冲来的人停下来,然而此人完全无视眼前的刃尖,手中的刀子一挥,劈开几柄长戟的木杆,接着纵身从马背上约起来,踩着马背往前踏步,踏在被他的刀压下去的长戟上,目光如猎兽般紧盯着李玄度的脸,脚下踩着长戟亦或是士兵的肩膀飞速朝人踏去。

  “把他拦下!赶紧把他拦下!”禁军首领以身挡在李玄度身前大吼,握着剑的手都不禁发颤。

  这个男人年纪轻轻,身上的戾气却令他也不禁寒颤,看着此人不怕死的冲过来,就宛如真的看到了一头凶兽,一人击千军,能抵万势,不用波涛,一个浪角就能汹涌的把他们吞噬。

  城门处传来撞门的声响,有人在城外撞击着沉重的城门,一声声闷重的撞击让原本紧闭的城门摇摇欲坠。很快,城门就在外力之下破开缝隙,紧接着,城门打开的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大门敞开,让城外的兵马一拥而入。

  这时也不知是勃律的人还是李玄度的人,有人在混乱中大喊:“殿下!城门开了!”

  涌进来的厮杀声让大庆的禁军慌了,他们常年在城中守卫,没有打过草原人,虽然对方人数并不是很多,但一个个草原男人高大的身影和拎刀的气势让城门抵挡的士兵开始慌乱。

  城墙上朝几公里外的驻军放出求援的信号,不久之后就会有更多的大庆兵马赶到城外。

  勃律听到城门被撞开的消息并没有停下来进攻的身形,他继续朝着李玄度冲去,然而却在半途被阿日彬挡了下来。可这次勃律的目的不是他,而是他后方的李玄度。他无心和阿日彬在这种时候继续纠缠打斗,所以只是不断在进攻的趋势下躲避着尖牙刀。忽地,他不知从何处突然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气,一刀下去竟是生生把阿日彬的身形往后击退一步。

  也就是这个机会,他绕过阿日彬直抵后方的人,纵身就来到了禁军首领的面前。

  “滚开!”他握着刀大手一挥,二人没几招就让勃律钻了空子,转身越过他,来到了身后。

  “殿下!”这一声又是自城门而扬来,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呼唤勃律,催促他赶紧出城。可勃律依旧充耳不闻,一刀击退禁军首领,狠狠划开他胸前的兵甲,另一刀就迅速向着他后面的李玄度甩去。

  李玄度脑中空有年少那几招的剑法,根本不敌常年身处战场实打实杀的勃律。他扭头就想跑,谁知肩膀上蓦地攥上一只手,五指隔着衣衫狠狠抓着他的肩膀,攥着皮肉和骨头,疼的他瞬间拧眉。

  他甚至眸子还没来得及往旁边瞥,耳畔就迎上来一道声音,嗓音冷厉且阴沉,警告他:“不要觊觎不是你的东西。”

  李玄度大惊,哪料勃律已经是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下瞬,他就觉得手上一疼,低头看去,发现手上多了一道不长不短的血口,那把剑竟是已经被勃律的刀从他的手中挑了出来,握到了青年的手上。

  李玄度收缩瞳孔,已经能想象到下一刻勃律的刀就会扫过他的眼前。然而同一时刻,他却眼睁睁看着勃律的身子往后越开,再定睛一瞧,阿日彬已经带着伤来到了他的身边,替他挡开了勃律的攻势。

  勃律心知此时已然是杀不了李玄度了,他应该立即扭找到自己的马,然后上马朝着城门飞奔离开。可阿日彬却明显不想如他愿,他退身,尖牙刀就上前,每退一步,尖牙刀就一次次的贴着他眼前扫过。

  勃律手里拎了一把剑,如此一来动作就有很大的阻碍。他只能不断避开阿日彬的进攻,试图朝着自己的马退去。

  忽地,勃律听见了祁牧安的声音。

  “勃律!快走!”男人拽着勃律抛下的马的绳疆从后面策马过来。勃律飞快扭头看了一眼,接着腾出一直手朝后伸开,想接过祁牧安甩过来的绳疆。

  可他的手即将抓到绳疆的时候,身后阿日彬的尖牙刀却即将要砍到他的背上。勃律躲避不及,眼看着刀子就要翻开背部的衣裳和皮肉,怎料下一刻,祁牧安策马冲了过来,不仅把绳子递到了他的手中,还从马背上弯身推开了勃律,可也就是如此做,他的手臂和阿日彬的刀撞上。

  他疼的当即嘶了一口气,幸好这一刀子并不深入,只是擦着皮肉走过,皮肉并没有很严重的绽开。可这种刀造成的伤是一层叠加一层的划开,痛觉到底还是比普通的刀要重得多,但他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去捂出血的地方,只不断大喊催促着勃律赶紧上马。

  勃律跃上马背,还没把手里夺过来的剑抛还给祁牧安,眸光将转半寸,余光就闪过一道银光,亮的他不禁半眯起双目。然而下一刻,他心里猛揪起一团,他看到阿日彬跃起,刀子的尖牙刀刃再有两寸就能落到祁牧安的背上。

  他惊悸地瞪圆眼睛,可他的距离和阿日彬只见挡着一个祁牧安,他无法在一瞬间就到达男人的背后挡住阿日彬的这一刀子。

  他脑中霎那间闪过无数种方法和可能,最终他握着刀的手腕转动起来,企图想要把手里的刀当箭杆一样抛出去,想要舍弃自己的刀撞开阿日彬的刀落下来的路线。他也不知道这法子可不可行,可这或许能从尖牙刀下救下祁牧安。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刀子还没完全转起来,另有一道黑影从旁边快速冲过来,替祁牧安挡住了阿日彬的尖牙刀。刀子落下,皮开肉绽。刀尖深深陷入皮肉中,硬扯着划开内里,划烂衣裳,划烂肌肤,露出血红和汩汩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的鲜血。

  祁牧安看清此人是谁后,倏地僵在马背上。可那人却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的马重新跑了起来。

  “宋琮!”对方这一力气已经是比往常小了许多,马只往前窜了窜,却没有完全跑起来。祁牧安眼疾手快地拽住绳疆,另一只手大力扯过男人的马绳,狠狠拍了下马,随后,这匹红枣色的马就带着已然趴在马背上重伤的人,和他们一起向着大敞开的城门奔跑起来。

  阿日彬见状,二话不说提脚追上去。

  在前一步的勃律看到此番情景,一张脸委实冷沉。他看着祁牧安担忧的神情,不知想了什么,在马越过一个倒在地上的人时,他忽然两腿加紧马肚,上半身从马背上俯下,手从地上已经死去的大庆士兵身上快速捡起一把弓和一支箭羽。

  他仰头迅速在马上坐直身子,下瞬,他左腿却忽然从马背上掀到右边,身子稳稳坐在马背上转到了后面,背骑着马,挺直腰板,冷凝的拉满弓。

  他的箭端对着最后方的李玄度,可惜在奔跑的马上无法平稳准确的对准敌人的眉心,他只能扫个大概,手指便急速松开。

  他扬声道:“李玄度!这一箭还给你!”

  话音落下,箭羽从弓上入脱缰般飞射出去,直朝着李玄度的眉心射去!

  这支箭掠过阿日彬的脸侧,带起一阵刺耳的利风。阿日彬没有想到这箭是越过他而飞的,在箭飞过他时,他抬起刀的手立刻顿住,之后他扭头,却为时已晚,箭在勃律手上飞的比方才任何一支箭都要快,都要迅猛,已经深深扎进了李玄度的肩膀里。

  李玄度捂着肩膀险些从马上跌落到地上,鲜红瞬间就染红了那一片华贵的衣衫,颜色触目惊心。

  太子受伤,身旁的人乱成一团,纷纷为上前惊恐又慌张地喊着“殿下”,众人伏着把他从马背上搀下来。

  勃律他们潜入城中的几人顺利冲出已经被破开的城门和打散的防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和城外接应的阿木尔会合,双方并不多说,又碍于有人受伤,不能过多在城外停留,于是会合的几百人加上昌王军火速从城外的一条道上跑走。

  大庆的士兵追了上去,但将领已经无暇去顾及脱身的敌人,守在太子身边着实惶恐,赶紧让人把太子送回宫,宣太医医治。

  李玄度肩膀上的箭扎得极深,可见勃律这一弓的力气有多么大。他疼的眼冒金星,捂着肩膀脚步踉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被人送上一辆马车,快速朝着宫门驶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们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夜,到了翌日午时才把身后从京城追出来的那些追兵甩掉。跑出来的狼师人马所走的路线和勃律他们来时的一样,在离开京城没几里,就在半途分散成几支走上不同的小道,同时,跟着他们一起跑走的昌王军也被分成了几支,跟在他们后方以此来逃脱大庆的追踪。

  他们最后所汇聚的目的地都是在大庆东北边的一处小城外,那里是草原狼师刚驻扎起来的营地。

  奔跑了许久之后,就在他们停下马蹄休息的时候,跟在祁牧安后面马背上的人终于支撑不住,歪斜着身子从马背上一头栽到了地上。

  后方瞬间出现几道“将军”的呼喊。祁牧安听见声音,闻声回头望去,待看清地上的人是谁后,他立刻翻身下马,焦急地快步走过去。

  勃律也听见了声音,可他却没急着下马,而是侧头静静看着祁牧安和倒在地上的人,看着他背上草草处理过的伤口这时候又浸染了大片的血红鲜血。

  他在马背上坐着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祁牧安从地上托起那个男人的上半身,嘴里喊着寻求军中的医师,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告诉他他们现在昌王军里面没有一个能处理这种伤口的人。

  直到身边人小声唤了勃律一声,才把他的视线叫回来,让他从马背上跃下。

  勃律站在地上沉默地看着祁牧安扶着奄奄一息的男人,看着他神情焦灼又慌张。之后,他微微侧首看向跟着他从马上下来的阿木尔,示意他过去看看。

  可阿木尔神色纠结,紧紧抿了抿嘴,面色沉重地注视着宋琮,对他说:“我医术有限,他这样我也救不了。”

  勃律不语,只是默了一下,扭回头看着祁牧安,之后仍旧是什么也没说,朝旁边迈开几步走远了一点,不去看他们,也不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场生死离别。

  阿木尔为难的站在原地,最后到底还是走到祁牧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叹息道:“阿隼,他现在已经救不了了。”

  祁牧安忽然安静下来,默然地看着呼吸微弱的宋琮。

  这是他第二次从大庆逃出来,也是第二次看着护他出城的昔日军中的兄弟在他眼前渐渐流失生命。他伏着宋琮的手微微发抖,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耐住不让自己情绪崩溃。

  他张开嘴,颤了颤唇,颤声轻道:“宋琮……我从来没有逼你们回来。”

  他垂下头,叫人看不清神情,只有伏着宋琮肩膀的五指紧紧收缩,指尖在发抖。

  他的话听起来很平静,可实则却透着掩盖下去的自责和哀伤。

  他说:“你们可以一直留在大庆,不用和我犯险……”

  宋琮嘴角无力勉强地扯出一个弧度,像笑,但笑不出来。

  他气声说:“可是重新和将军并肩作战……我们已经等了好多年了。”

  “能再次为将军赴死……我等毫不后悔……”

  昌王军的所有人跟着祁牧安单膝跪在土地上,在一片寂静中,听着一声声弱下去的声音和呼吸。

  勃律听到脚步声,侧头看见阿木尔走回到他的身边。在青年的注视下,阿木尔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那个人已经不行了。

  勃律了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又在原地站了会儿,听了会儿身后的动静,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烈阳,算了算时辰,转身走到跪在地上的男人面前。

  他俯视着,扫眼垂在地上的一只毫无生机的手,对人道:“祁牧安,我们不能停留太久,大庆追兵在后,接下来还要继续赶路,直到回到我们的营地。”

  祁牧安狼狈抬头,模糊着眼睛去看顶着头顶阳光的青年,怔愣了半响之后才微微点头,算作听进去了他的话。

  勃律凝视着祁牧安的脸,又落眸看了看宋琮。昨夜月色暗,他一直没看清这人,直到这一刻他才仔细把宋琮瞧清楚。

  他还想再些说什么,可张了嘴,对着隐隐面露出悲伤的祁牧安到底还是没说出来,把想要安慰的话吞咽了回去,转身走回自己马边。

  阿木尔看着勃律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在他身边小声道:“勃律,我怎么看你好像更生气了。”

  勃律上了马背,冷冷瞥了话多打趣他的阿木尔一眼。

  阿木尔看了眼站起来的祁牧安,低声道:“好不容易见到阿隼了,还把人救了出来,怎么丝毫没有见你俩重逢后的开心呢?”他身子往后仰了仰,打量了下勃律,复又前倾过来:“怎么,你俩又闹脾气了?”

  他瞥眼祁牧安那方:“我看他和那人应当就是曾经军中普普通通的兄弟吧。”

  勃律的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目视前方,冷道:“我只是在想,这次不应该错过能踏李玄度城门的机会,下次再找时机就不那么容易了。”

  阿木尔瞪大眼睛,压声对他道:“我们这些人能走这么远到达京城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全身而退更不容易,你还想要多少兵和你一起来?”

  他吞了口气接着凑上来急道:“届时动静那么大,马蹄声还没等你到京城就被李玄度发现给打回去了。”

  勃律眯住双眸,脸色寒冷,唇线紧绷,明显不悦。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没有再停歇这么久,又走了一日,带着宋琮的尸体回到了芸城外的军营里,当日让人找了一处平地安葬。

  安葬的地方就在狼师军营外的不远处。祁牧安站在刻了字的木牌前,看着上面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字,缄默许久,突然哑声出声问身旁人:“宋琮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与他一起站在宋琮墓前的均是和他们先一步回到军营的昌王军的人。在他身边站着的,是这支昌王军里宋琮的年轻副将。

  男人听后对他说:“宋将军家中无人,府里只有他一人。”

  祁牧安定定盯着那一竖行字,许久之后低声叹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会恨我。”

  副将一愣,赶忙唤他:“将军!”

  祁牧安打断他的话音:“你们可以走,当然也可以留,我说过我不强求。”

  副将沉下气息,紧紧抿了下唇,说:“就如宋将军所说的,我们一直在期待重新和将军并肩作战的那一日。”

  祁牧安猛地攥紧垂在身侧的手:“可是我曾经把你们抛下留在了大庆。”

  “但我们都是昌王军的人,腰上永远挂着属于昌王的令牌,生为昌王府,死为昌王府。”副将看着祁牧安,“您也永远都是昌王军的主帅。”

  他把视线转到面前来,说:“宋将军很衷心,正因为忠于将军,忠于昌王军,所以我们才听命将军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命令,一直守卫大庆,守卫太子。”

  青年说完这些,顿了有两息,才在寂静中说了最后一句话:“可昌王军不单单只认昌王令,我们更认将军您本人。”

  祁牧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神情已然冷静了不少。

  他对身边人道:“我会去和狼师主帅商讨你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才把视线转过来,看着这个青年。

  “之后,等人都回来了,把你们如今的人数报给我。”

  青年一愣,随即拱手扬声道:“是,将军。”

  他和其他人先行离开,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转身对仍站在宋琮墓前的男人轻声道:“将军,请节哀。我们这些人能回归昌王军,也是宋将军这些年的心愿。”

  祁牧安在宋琮墓前站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在营门口见到了阿木尔。

  阿木尔刚和身前的人说完什么话,一扭头,看见祁牧安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不明所以地对视过去,想了想,抬手让面前人离开。

  祁牧安见他跟前的人走了,便抬脚走上去。

  阿木尔率先开口:“有一支兵已经回来了”

  祁牧安点点头。

  “怎么了?”阿木尔看他冷静的出奇,忍不住问他。

  祁牧安看了一圈四周,这时候才发问:“你们攻下了芸城?”

  阿木尔点头道:“大庆也从南边攻下了东越的两座城池,我们吃他这一点还不够他那一口塞牙缝的。”

  祁牧安皱眉:“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阿木尔和他一起往里走:“大庆太子要面子,现在大庆可不比以往风光,他早就焦头烂额了。”

  祁牧安沉思须臾,点头:“确实,我被关在府里的时候,他早前还日日都来府上见我,之后几日才来一次,听说是战况很激烈。”

  阿木尔愣住,停下脚跟不可思议道:“你被关起来的时候,那太子还经常去看你?”他说完,急忙警告祁牧安:“这话你可千万别和勃律说。”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勃律的身影,才凑过来压声告诉他:“这家伙这趟回来后,脾气更怪了。”

  他伸出手,手背朝下用力往下压了下:“他一个人消失了有一个月,据说出现在小叶铁铊部的时候浑身都是血,手里还托着一张完整的狼皮。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的,又是怎么穿过大庆和草原回到的小叶铁铊部。他再次在狼师现身的时候,就带着我们一路从西北杀过来,短短时间就杀进了大庆里面,攻下了芸城,之后又跑去京城救你。”

  阿木尔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总结道:“简直杀疯了。”

  他摇头:“我跟着他上战场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疯过。”

  第三百一十六章

  阿木尔说完,便把嘴闭上,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重新迈开脚步,和祁牧安两个人继续朝前慢慢走。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直到有一个士兵跑到阿木尔面前汇报军务,才打断他们之间的沉寂。

  祁牧安静静听着耳边他们说的草原语,待那个士兵离开后,他面朝阿木尔开口道:“昌王军——”

  阿木尔在他刚说出一个话头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勃律吩咐过了,我会安排的。”

  祁牧安住了嘴,须臾之后点点头:“多谢你们。”

  “你还是去谢勃律吧。”阿木尔不敢揽这个功劳,他下巴往前面扬了扬,对祁牧安道:“他人现在应该和符燚在议事帐。”

  “好。”祁牧安点头,脚下却没有动作。

  阿木尔刚要抬脚离开,余光见他不动,于是抬起的脚又放下来,转过眼不解地看着他。

  祁牧安抬眼和他对视,苦笑一嗓,小声说:“他生我气了。”

  “他生气那不挺正常的。”阿木尔奇怪道,“其其格也经常和特勤闹脾气,一生气就从别勒古惕部跑到小叶铁铊部,被哄开心了就又跑回去。”

  祁牧安仍旧颓唐,深吸一口气没说话,眉头松松锁着,似是在想该怎么办。

  一旁的男人见他如此,想了想,凑过来给他出招:“你就多和他说些好听的话,哄一哄,勃律对你可是偏心的很,多说几句他就解气了。”

  阿木尔眼睛扫一圈营地:“他也就是有点拗,有点口是心非,他这次不顾我们阻挠冒险进京城就是专门救你的,闯皇宫多半是随手的事儿。哪像我们啊,我们若是惹他生气了,那可就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行的。”

  祁牧安神色复杂:“哄他?你觉得勃律和其其格能一样?他又不是女人。”

  阿木尔却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一样。”

  祁牧安走在他身边,思绪忽地回到了在祁府里的日子。他怎么没哄过,那时候哄得不比现在少,可勃律是个软硬都不会干脆吃下去的人。他生气看心情,高兴也看心情,有脾气了什么时候解气更是看心情,可不是哄一哄就能解决的。

  祁牧安不知为何忽然安静下去。他心思沉沉地沉默许久,突然又转了话头,问阿木尔:“他那一个月去了哪里?”

  阿木尔愣了愣,才听出来他在问什么,答:“不知道。”

  对于这件事,男人也心情沉重。他告诉祁牧安:“当时你和勃律都没有消息,大庆太子突然毁约,却又是和颜悦色的让我们离开京城,怎么看都有诈。我本来是要等勃律的消息的,但那帮子东越人吵得很,偏要走,段筠那家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拿着东越皇的手谕命令我们回去。”

  祁牧安眼眸冷沉:“李玄度根本就没想着让你们或者出大庆。”

  阿木尔顿了顿,点头:“我们快要进入东越的时候,遇到了一群马贼扮相的人,我们打了起来。之后是常衡赶到,才把我们护送进了东越。”

  祁牧安说:“那群人应该是李玄度安排的士兵假扮的。”

  “是,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马贼。”

  “之后呢?”祁牧安焦急地问。

  这一次,阿木尔停顿了许久才继续开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说:“出京城前,段筠说你被困在了皇宫。”

  祁牧安唇缝绷紧,片刻后说:“李玄度请我进宫,我没料到勃律那夜会夜闯皇宫。他听到了一些话,让我们当时有一些……误会。后来他一个人往宫外逃,但李玄度却告诉我他抓到了勃律,以此为要挟把我困在了宫中。”

  阿木尔叹息:“怎么看勃律那股子劲儿都不会让他抓到。”

  “可我不能冒这一半概率的风险让勃律真的置身险地。”祁牧安说,“哪怕只有一分是真的,我也会这么做。”

  阿木尔无奈,告诉他:“段筠说,勃律是遇到了哈尔巴拉,被哈尔巴拉带走了。”

  祁牧安一顿,立刻偏首看向阿木尔:“此事是真的?”

  阿木尔不点头也不摇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但之后段筠和东越皇那边都没有再探到勃律的任何消息,再有消息就是小叶铁铊部送出来的信件。”

  “谁也不知道勃律那一个月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到的草原,这些就连特勤和额尔敦塔娜都不知道,勃律对谁都没开过口。小叶铁铊部传过来的消息我们谁也没有亲眼所见,对勃律当时的情况全都是纸上了解的。”

  祁牧安木着视线偏移了一寸,越过阿木尔落在了他斜前面的地上,恍惚道:“有人也是这样告诉我……说他被哈尔巴拉带走了,之后再有消息便是说哈尔巴拉生死不明,勃律下落不明也有可能……”说到这里,他没再说下去,对那个字眼他说不出口。

  他深呼吸一口,续道:“但是我那时候并没有相信。”

  阿木尔舔了下唇:“这一件事,倒是勃律亲口说出来的。”

  “什么?”祁牧安飞快侧头看着他。

  阿木尔停下脚步,面色沉重地看着前方的土地,默了一阵压声说:“他说他杀了哈尔巴拉。”

  他喃喃道:“哈尔巴拉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半点要出动的风声都没有,就连延枭都安静了许多。”

  男人说完,看向祁牧安:“所以,勃律遇到哈尔巴拉的这件事,多半是真的。他二人遇上,定是交了手的。至于勃律有没有被哈尔巴拉抓走,勃律自己不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

  祁牧安闭了闭眼:“我被看押这么久,消息闭塞,零星的还是旁敲侧击出来的。”

  阿木尔才这时想起来,反问他:“你们那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他又为什么会一个人从宫里出来?”

  他说的无疑是在在京城议和时祁牧安和勃律一起消失的那一晚。

  祁牧安抿了抿嘴,这件往事不太想坦诚地告诉勃律以外的人,也不想和别人说他和勃律之间的小矛盾,他不知道说出来旁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他要闯皇宫的事我知道,那时候他确实就是纯粹奔着大庆皇帝的命去的。”阿木尔见他不回答,揣测了一二,自己说下去:“那几日他一直让我们观察城中布局,这次进城完善前的图纸还是我和斯钦巴日一起画出来的。”

  “他倒是瞒得怪好,一声都不告诉我。”祁牧安皱眉斥责,“你就没拦他?”

  阿木尔说起这件事就烦躁:“我拦了,可我哪有能耐拦得了他,为此还吵了一架。”他抓抓头发,“谁知道吵完他就一声不吭的天天早出晚归,一个人谁也不知道成天出去干些啥,再有消息就是告诉我他失踪了。”

  阿木尔越说越是回想起当时,越说越气:“说起来我也很烦躁,我都快被他折磨疯了。”

  他抱怨完就闭了嘴,静了半响之后轻轻叹口气,嘴里向祁牧安念叨着勃律:“他现在啊,就像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乌兰巴尔部回来的那时候一样,真让人担心。”

  他边走边微微摇了摇头:“我觉得,现在可能也只有你能从他那张嘴里知道他那一个月都做了些什么了。”

  阿木尔不再和他絮叨,他还有事情要去处理,这些说完就朝祁牧安颔首离开了。祁牧安听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他想了很多,才动身朝着议事帐走,打算去找勃律。

  刚回来的兵和多出来的昌王军的人让营地里乱糟糟的,他独自往前走,越走越快,似是想迫不及待去见勃律。可这时,突然从另一方传来骚乱,还伴随着有兽声低吼。祁牧安当即顿住身形,侧耳听了听,听出这声音熟悉的很,很像狼叫。

  那方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周遭越来越乱。他想也没想就抬脚转了方向开始往那边走,循着声音走近了,发现一个高大笼子前围了些人,像是像上前压制,却恐惧的不敢迈步。

  周围的所有人都不敢靠近那个笼子,均紧张地看着笼子里发出声音的东西一步步后退,做出随时逃跑的动作。

  祁牧安见状推开几人走到前面,这才看清那个高大的笼子里关着的是什么东西。笼子此时在地上正四处摇晃,里面被关起来的东西大有要冲破跑出来的趋势。

  是几匹狼。

  祁牧安粗略扫了眼,大概有七八匹。

  他皱起眉,明显从这些狼身上感觉不到瓦那或吉勒那种亲和的感觉。这些狼更加凶恶,像是游荡在生死间的野狼,幽绿的眼睛掠到哪处哪里就是猎物。

  他看着仿佛快要散架的笼子深深皱眉,随后镇定下来,一步步缓慢地朝着笼子走去。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就突然有人在后拽住了他的后衣襟,随之将人狠狠往后一扽。

  祁牧安被迫踉跄着往后退,还没看清是谁,就见一条胳膊已经拦在了他的身前。

  祁牧安一愣,再朝前看去,就看见面前那些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狼,虽然仍呲牙咧嘴的瞪着他们,但明显能看到爪子已经在开始往后缩。

  不知何时出现的勃律挡在祁牧安身前,泛着冷芒的眸子对视上笼子里的狼。他嗓音声声低吼,像极了狼的模样,仿佛就是身为狼在和它们对话一般,警告着这些想要逃出来的野兽。

  那几匹狼听到这个声音,骤然就停止了吼叫,也不在试图冲破笼子,一个个缩着脑袋,颤颤巍巍地往后退,最后退到一起趴在地上,不敢再造次。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时间周遭静默,纷纷噤声看着勃律让高笼子里的狼从凶戾变得安静下来,彻底伏成一团畏缩在角落里。见状,他们从方才的紧张胆怯中松懈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祁牧安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他感觉到勃律浑身上下的都充斥着戾气,这让他心里蓦然一紧,手猛然往上一抬,不由自主地就抓上了身前人的胳膊。

  勃律察觉到这个外来的力气后身形明显一顿,半响之后才在祁牧安的手里慢慢放松下来。他注视着笼子里的狼渐渐平息了躁动,转头看了眼祁牧安,低声告诉他:“别接近它们。”

  他说完,扫眼还围着笼子站成一圈的人。士兵们的目光撞进勃律的眼里,顿时神经紧绷,头皮一麻,立刻收了声很快便四散开来。

  勃律吩咐人看好这些狼,又把拴着的铁链收紧,就带着祁牧安一前一后回了帐子。帐中已经叫人先送来了一盆热水和伤药细布,勃律进来后什么都没说,先走到榻边,去解身上今日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脱下染了血又因打斗划烂的衣裳。

  祁牧安跟在勃律后面踏进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的人。他在离勃律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明晃晃地看着他褪衣裳上药。

  可突然,祁牧安盯在勃律身上的眼睛忽地滞住,一眨不眨紧紧看着他脱下衣衫露出蝴蝶骨的某一处。那上面从他的记忆中多出了一片凌乱的刀伤,像是有人刻意在他背上刻下的一样,横竖不多规律,却也叫人能辨别出来是有目的的才落下的刀尖。

  那一片跟随着勃律蝴蝶骨的扇动跃进祁牧安的眼底,把他惶然一瞬的神绪硬生生扯了回来。他能识得几个草原字,这用刀刻出来的痕迹就像极了是草原文字,但他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就联想起曾经看见过的那些被烙上印记的奴隶,身上突兀的就如同这一片入他眼中的刀伤一样触目惊心。

  祁牧安只觉自己嗓子发紧,张嘴哑音了许久,才艰涩地吐出来问道:“……这是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勃律正在拿新衣裳的手滞住,很快又恢复正常,伸长胳膊拎起一件里衣。

  “这是什么,勃律?”祁牧安没得到回应,快速上前,目光焦急的钻着他的背脊,句句复问,迫切的想要勃律亲口从嘴里告诉他答案。

  可勃律仍然不开口说话,只是拎着衣裳半转身回来看着他。这一下子,让祁牧安将眼前人的身体看的更为仔细。

  “为什么你身上多出来这么多伤?”祁牧安的视线看不到勃律的蝴蝶骨,就只能延着看到肩膀上,复又看到胸膛前。

  肩膀上多了一个怵目凌乱的伤疤,这个伤还没完全好,正纵横在勃律的肩膀上,依稀能辩出有像是有猛兽咬过的牙洞。

  这不是任何兵刃造成的伤势,这无疑是猛兽撕咬后留下的。

  在青年的身上,能看见的大多数的伤都是新伤,有些是还没完全好的裂口,有些是这次从大庆京城里带出来的伤,还有些将好不好,撕裂开正溢着一颗颗血珠。

  可面前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勃律低头拿过一旁浸了热水的帕子,低头看着身上冒血珠的伤口,轻轻摁在上面,把血沾掉。

  祁牧安默了一瞬,自觉伸手从他手里拽来帕子,替他轻轻擦拭着身前的伤痕。

  勃律无声打量着男子,忽地淡着嗓音,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问出声:“你真想知道?”

  说完,他低头抓过捏着帕子的手,让热源从自己身上离开。继而抬眼又瞅着祁牧安,说:“你知道了以后呢?”

  祁牧安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注视着勃律艰难道:“什么以后?”

  “你知道了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见祁牧安神色茫然不解,勃律抬手,用手指背轻轻触碰了一下祁牧安眉宇和眼睛之间的位置,还不待对方抓住,很快便又撤开。

  “就像现在这样——”勃律收回手说,“站在我身边,满眼都是我的样子。”

  祁牧安被勃律这番话惹得怔愣住,但也只是须臾,他就动了动手指。方才没有抓住勃律撤开的手,这次在勃律即将把手落在身边的时候忽然将其捉住攥进掌心。

  勃律静静注视了祁牧安良久,等到了男人的反问。

  “那你呢?”

  祁牧安这时候意外的十分冷静,原本还微微颤着的心和无措在对视上勃律浅淡的眸子后,瞬间平稳下来,就像是已经有一根绳子将其牢牢拴住一样,如何都不会飘走,而在他眼中,这世间一切仿佛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勃律微微侧了下头,像是有些感到出乎意料。他眼睑垂落,睨眼被对方抓在炙热掌心的手。

  “勃律……”见勃律不说话了,祁牧安骤然又开始有些发慌。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急切地往下吞咽,嘴上道:“你听我说,勃律,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你——”

  然而他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勃律就猜出他想说些什么。这人像是从未跟人这般解释过一样,解释起来的样子狼狈又可笑,奈何说了那么多反而让自己愈发着急。

  于是他轻声打断他的话:“祁牧安,说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是假,是个人对自己心悦之人多多少少都在乎。但我不是生气这个,我只是气你竟然觉得你人的分量在我这里的轻重还不如一件纠缠不断的稀碎往事。”

  他盯住祁牧安想要逃避的视线,一字一顿道:“你不信任我,祁牧安。”

  男人深深喘息两口气,才宛如泄了些气般说:“我没有不信任你。”

  勃律却句句紧逼:“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离开你,所以你才瞒着不敢说。”

  祁牧安吞咽了一下,喉咙发紧,小心翼翼看着面前的青年。他身子下意识想往后缩,但脚下却让他生生停住了想要后退的动作。

  勃律注意到了他这些细微动作,看了一眼,才续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现在清楚的很。祁牧安,我和你是要朝前走的,不是要和你走回头路。“

  “我心悦的是现在的祁牧安,和我一起对着天神发誓的也是现在的祁牧安。你以前和李玄度怎么样,让人听上去确实有些难受,但我觉得我应该相信你能处理好。”

  祁牧安头微微垂着,越垂越低,最后心愧着慢慢抵上勃律另一边完好的肩膀上。他没有感觉到勃律的拒绝,才缓缓吐息。

  “勃律,我……我真的很怕。”

  勃律沉默了一下,对他讲道:“你应该听说过,我儿时和阿娜一起被抓到了乌兰巴尔,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回来。”

  祁牧安紧绷住嘴,没料到能从勃律这么轻易的就听到了这件被他身边许多人都避而不谈的往事。他低着头缓缓点了点,等勃律在耳畔继续说下去。

  勃律低头瞧眼男人的头发:“他们一定没有告诉你我是怎么逃回来的。”

  祁牧安对此没有摇头也没有抬头。

  勃律似乎也没有想等祁牧安的回应,直接说下去:“祁牧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阿娜到底是怎样死的,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

  “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们至今都不知道那时候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推开祁牧安,对视上男人的眼睛:“就如你一样,你觉得你和李玄度那些破事儿是你当年鬼迷心窍瞎了眼难以启齿的,你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么这便也是我的心结,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用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肩膀的地方,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在示意肩胛上的刀伤。

  他情绪毫无波澜地道:“这是哈尔巴拉在我身上留下的第二个耻辱。”

  祁牧安呼吸一滞,终于喃喃开口问勃律:“什么意思?”

  勃律模样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他重新拎起里衣要往身上穿,边抖开边讲道:“我年八的时候,穆格勒和乌兰巴尔打仗,当时父汗亲自领的兵,族里却让乌兰巴尔有了可乘之机,有一小支兵在乌兰巴尔部长子巴特尔的带领下潜入族中,将我和阿娜抓到了他们的地盘。”

  他说到这里,动作顿住,虽然模样依旧淡然,但祁牧安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冷厉和愤恨。

  勃律说:“巴特尔在我面前杀了我的阿娜,刀子就直接贯穿了阿娜的背脊,鲜血流了一天一夜,乌兰巴尔部那片的草地这么多年依旧洗刷不净。”

  他侧眸上抬,瞅着祁牧安启齿道:“而我,差一点就成了哈尔巴拉的栾宠,背上被他刻了他的名字。这在草原,是奴隶的象征,于我而言是奇耻大辱。”

  “我顶着这个耻辱拼了命的千方百计逃回穆格勒,这么多年发誓势必要亲手杀了他,杀了巴特尔给阿娜报仇。”

  勃律说到这里重新落下眸子,语气忽地就扬下去许多,仿佛又恢复成了漠不关心的模样,就像是在谈及别人的事情似的。

  “不过巴特尔的头好像被哈尔巴拉以诚意献给了李玄度。”勃律冷道,“倒是可惜。”

  第三百一十八章

  勃律后退半步,定定注视着祁牧安,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在他佯装轻松谈及这件于他而言不堪往事的时候,祁牧安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肩膀的位置,似是想越过去看到后背上那一块凌乱的刀伤。

  他想起来无数次见过勃律的背脊,刀伤下面那一块原本的皮肤和其他地方相比起来苍白无色,还残留着磕磕巴巴时间久远的疤痕。那些疤痕纵横交错,凌乱无章,看上去就像是有一只只利爪狠狠抓过,抓了一遍又一遍,试图想要隐藏掉最底层的难堪。

  曾经在许多个夜晚,他既心疼又好奇地一遍遍问过勃律这处的伤从何而来,可勃律对身上其他留下来的伤疤都能说上一二,唯独无数次对这里都闭口不谈。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那些是勃律在无尽绝望里的无声挣扎,又是自己抓出来企图欺骗自己的希翼。

  现在这片袒露之下,不仅是多少年前少年一个人孤身束手无策的哀哭,还是现下背负着欺辱却强露出的外强中瘠。

  如此高傲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从一盆浇灭傲气的灌头冷水和满身凉血里爬回来,还能自若地站在他面前。

  祁牧安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所说的所埋在心里常常低微担忧的这些在勃律那里其实全然不重要。

  他自始至终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这一个人,仅此而已。

  “你说你怕,我又何尝不怕。”祁牧安看见勃律微微蹙着眉道,听见他的嗓音一浮一沉地说:“我身上印着这种恶心的东西,你又让我该如何?”

  他的话虽轻,可砸在祁牧安的心里却重的很,像是在折磨自己一样逼他回答。

  祁牧安呼吸凌乱,心口蓦然收紧。

  勃律望进祁牧安的眼底,想要从他眼中第一时间看出某些神色变化,可他很快又心怀胆怯地转开了视线,不敢继续把祁牧安的眼睛注视进眼底,而是盯着对方眼下的位置。

  他其实也并没有面前人所看到的那般不畏,他不过是佯装出一副样子,实则心里或许和祁牧安一样心慌。

  他张张嘴,须臾之后声音仿佛是从干涩里传出来的一样,对人道:“祁牧安,你说你的那些往事儿不敢面对我,怕我听后弃你而去,可我如今说实话也同样不敢面对你。我现在这样子,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看着我吗?”

  他说完,自己先皱了皱眉。心里一团烦躁的火起先一直被他压在最底下,现在却愈发的想要窜出来。于是他吐出口气,等不及对方开口,闭上的嘴又重新打开。

  他有些急促地逼问:“说话啊,祁牧安。”

  他看不见祁牧安的神色,但耳朵里听到的面前人的呼吸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平稳地深浅吐息着。勃律捏着衣衫的手指突得攥的紧紧的,暴露他无法掌握事态进展的紧张。

  突然,他愣住,察觉到自己的手指一点点被攀附上炙热。这股子热度钻进他的手指间,把他的手掰开一点,将其捏着手指包住整个手背。

  “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他听见对面男人哑然开口,在对他说:“可你不看着我,又怎么知道我是如何看着你的?”

  勃律浑身绷紧,不知不觉间就屏住了呼吸。他稍稍睁圆眼睛,停顿了须臾,往上稍稍抬帘,瞅上面前人的眼睛。

  他看见男人开口出声对他说道:“我会。”

  祁牧安凝睇着勃律,说:“你看,你现在在我眼里与之前别无二致。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你说得对,勃律,我不是要带着你重温往昔,我们应该是一起往前走的。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松开你,更不会背叛你。”

  “祁牧安,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勃律身子猛然前倾,凑近拽上男人的衣襟将其拉近。

  他嗓音低沉:“这一次过后,你若是违背向天神发誓的誓言背叛我,我会杀了你。”

  “知道吗?听懂了吗?”

  他手上微微抖着用力,用着极大的力气致使指尖泛白。

  “你背叛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他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黯然销魂。他红了眼眶,突然软下身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脖处,涩喃:“你不能背叛我啊……阿隼……“

  祁牧安猛然抓住勃律的手,紧紧摁在自己的胸口处。勃律感受着掌心下那里面“扑通扑通”跳动着,沉稳且强烈。

  面前的男人在他耳边道:“我不会,现在我是为你而活的。”

  “你感觉到了吗,它在为你跳动。”

  他把人紧紧拥在怀中,静静感受着怀中人遏制许久的强烈情绪。

  不知多久之后,祁牧安感觉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他随之松开双手,看着勃律低垂着头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

  祁牧安盯着勃律背脊上的伤疤,突然伸手整个手掌的热度覆盖在他的背上,就像是想捂住或者是想让掌心下的皮肤恢复如初。

  “别看了,很丑。”勃律哑然开嗓,想要挣开他的手穿好里衣,但身后的男人的灼热手掌始终贴着他的背,怎么都转不开。

  祁牧安的手掌附上这片刀疤上,遮住那些痕迹,对身前人轻声道:“回去了,我陪你在这里纹个图案吧。”

  勃律愣了愣,没有说话。这回祁牧安的手在这句话后落了下去,他沉默的弯腰套上一件件衣衫,待转过来后,看着祁牧安抿抿嘴,偏过目光小声回了句“好”。

  帐子里的沉重氛围并没有因着二人之间渐渐变得流畅的对话而化解。勃律似乎是对方才的失控感到有些难以为情,换了药缠好细布穿上衣裳,没多久就离开了帐子,像是还有要事没有处理完。

  祁牧安本来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替他在帐中收拾着药瓶和这一路上粗略包扎伤口所换下来的细布。

  却听见已经走在帐口的人回身叫了他名字一声。

  祁牧安停手抬头望过去,看着青年背着外面的日光在对他说:“一起去吧。”

  勃律看着祁牧安没有动,续道:“昌王军现在在南方打仗,你身为昌王军的主帅,有必要来听听现在的战况。”

  在勃律说完的一息之后,祁牧安才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提脚跟着他走出这座帐子。

  他走在勃律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议事帐。祁牧安甫一进去,抬头却是意外看到了一个人。

  “小余将军?”

  祁牧安惊愕地看着里面站着的青年,随后眼睛在帐中扫了一圈,把剩下几人瞧清除。

  小余将军看到祁牧安忽地笑起来,朝他微微颔了下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他眼睛盯着祁牧安地动作欲要说些什么,可是目光瞥到勃律时,却又把心思噎下去,

  倒是一旁的符燚见到了他人,眼睛在他身上上下转了一圈,冷笑打趣:“看来你在大庆过的挺不错,全身上下完好的很嘛。”

  祁牧安不说话,眼睛淡淡扫向他,大有警告的意味,随后才飘悠悠地往已经站在了桌案旁边的勃律身上瞟。

  不知道勃律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又或者是听见了并不打算理会,眼睛都没抬一下,盯着面前的沙盘始终噤声。

  他的情绪好像恢复了白日里的平淡,全然不见方才帐中的失控。

  祁牧安这才放心的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再一次落在旁边男人身上。

  小余将军察觉到祁牧安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疑惑,笑着开嗓解释,做这帐中说话的第二人。

  他道:“勃律王子想先率军进攻大庆,陛下得知后便也允了我们余家发兵的军令,所以我们是一起一路从西北打过来的。”

  祁牧安问:“余老将军呢?”

  小余将军答:“祖父身子不大好,便留在了西北。”

  祁牧安缓缓点头,算是知道了。

  小余将军看了眼帐中其他人,主要在勃律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发觉没人要继续开口,于是他对祁牧安续道:“祁将军,你这两个月不在,苏俞替你接管了昌王军,从西北赶往南方,现在和容将军一起在鹿城。”

  祁牧安简略的从他口中得知了现在大庆和东越的大概情况,不出他在昌王府零零碎碎打听的所料,东越这两个月的进攻趋势极为猛烈,死死咬着大庆的尾巴,大庆退一步他们便攻一步,大庆若是向前攻一步,他们就把人给打回去。也尽管如此,他们已经在原地停留了好些时日,没有再往前进攻。

  现在大庆的情况果然能让李玄度焦头烂额,所以他才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收回去不少,让他有了可乘之机逃出来。

  祁牧安听到他们攻下芸城的事儿后,静了许久下忽然开口,打断了小余将军的话。他皱眉,忧心忡忡地看向勃律,嘴唇动了半响,不知道他现在的立场能不能问得出口。

  勃律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再看到他一副纠结的模样,适时出声:“你要问什么?”

  祁牧安迎上勃律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问:“芸城怎么办?”

  帐中一时间静下来。这里在场的除却草原人就是东越人,唯有祁牧安一人是大庆人。芸城是大庆的城池,祁牧安虽然现在在东越的阵营,可他仍旧担心着东越无辜的百姓。

  于是听到他这句话,帐中谁也没有先开口。符燚环臂噤声,手不由自主伸到脸上无措地挠了挠,小心翼翼看向对面的殿下。

  小余将军扬起僵硬的嘴角,在寂静之中出声对祁牧安道:“祁将军放心,城中百姓现在一切安好,我们不会为难他们的。”

  祁牧安蓦然闭紧了嘴,他忽然觉得他问的这话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可很快,他就听到了勃律的声音。勃律把视线从祁牧安身上挪回来,淡淡看着面前的沙盘,道:“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人,芸城里上万的人我没有赶尽杀绝,这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但我没有义务去照顾他们,想要一统中原是你们的事儿,想去拉拢民心,是元胤该接手的事情。”

  勃律的手指点点桌边:“我想元胤已经做好了对策,不久之后就会派人来芸城。所以接下来,狼师会选择继续进攻。”

  “芸城再往前走,就能对上大庆的六皇子。怎么把此人逼出城,才是我们接下来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应付的事情。”

  第三百一十九章

  “祁将军应该很熟悉这位六皇子吧?”小余将军在勃律说完,接上一句。

  这话出口,帐中几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到祁牧安的身上。祁牧安原本站在离帐口最近的位置,这一下突然把话头抛到了他的头上,倒是让他不知为何有些难安。

  “六皇子常年不在京,我和他能接触的机会其实并不多。”祁牧安眼睛瞅着面前的沙盘,顿了顿才说出来。

  “我在大庆的这些年他回京进宫的次数很少,有时就连大典也不回来。他和李玄度之间有隔阂,所以早早的就离开皇宫和祖父前往了军营沙场。”

  帐中几人听完面面相看。小余将军挑眉感到诧异:“这六皇子不是大庆太子的胞弟吗?怎么听起来这二人之间关系如此差?”

  祁牧安点头肯定了他的话:“是一母胞弟,但他二人的母妃是因李玄度争夺太子之位而死,所以六皇子与其说是与他有隔阂,倒不如说是他恨李玄度。”

  “看来我们掌握的消息并不是非常准确。”小余将军望了一圈众人道,“不过如此一来就好说了,我们可以从这点下手。”

  “可他毕竟是大庆人,还是大庆的一名皇子。”符燚伸手点道,“就算他和李玄度有仇,也不至于会让步于我们。”

  小余将军默了一下,再次转向祁牧安,问:“不知祁将军对这位六皇子在战场上的事情了解多少?”

  祁牧安这时候一条胳膊弯曲在身前,另一条的手肘搭在其上,手指搁在鼻下,盯着沙盘沉吟许久,才道出四个字:“年少有为。”

  勃律这时候把视线扭过来看向他,静静听他继续说道:“他上战场的时间比我还要早,这么多年打下来,几乎没有弱点。”

  小余将军道:“但我听说,此人并不张扬,以至于这些年一直默默待在军营里,名声远不如其他人。”

  祁牧安点头:“此人确实不求名利,也不喜朝政,但想让他因为大庆而退步,不太可能。”

  今夜的商讨简短匆忙,并没有商议出共识。待其他人陆续离开议事帐后,符燚站在原地没走,而是看着勃律有些欲言又止。

  勃律有所察觉,抬眼看向他,皱了皱眉,似是在问他这般看着自己想干什么。

  符燚想了想,迎着他的目光对他说:“勃律,特勤是不是和他交过手?”

  勃律听出这个“他”是在说谁,疑惑道:“穆格勒什么时候打到过这个地方?”

  符燚挠挠头想了想:“那倒没有,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经好像听特勤讲过。”

  勃律思索片刻,道:“我会书信一封给表兄问一问此事。”

  符燚也走后,帐中只剩下祁牧安和勃律两个人。不知不觉外面夜已降临,帐中只燃了寥寥几支火烛,硕大的帐子四角一点点向着中心蔓延昏沉。

  勃律吹灭其余的火烛,把手边的烛台端起来。暖色的橘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面颊裹上一层柔和。

  祁牧安并没有看见掩藏在烛光下勃律异常的脸色,他神色定定地注视着青年,反倒是被对方一眼看穿了神情。

  勃律对上他的视线,问:“你有话想对我说?”

  祁牧安想点头却没点下去,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

  “有一次大庆皇帝寿宴时,我曾经在宫中遥遥见过他一面。”

  “怎么?”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祁牧安长叹口气,跟着勃律走出帐子。他顺势抬头看了看夜色,沉声低语:“他根本不像李玄度的胞弟——为人正直,不屑于手段,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只是为了担当起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而久居沙场保家卫国。”

  祁牧安回想起自己曾经远远见到过,虽年轻却超脱年岁挺立的背影,叹声道:“生在浑浊的帝王家,不适合他。”

  “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颇高。”勃律有一丝意外,“那你对他了解有多少?”

  “不甚了解。”祁牧安如实道。

  “在他眼里,我一定是李玄度最衷心的人,所以即使回京,即使我那时候名声赫赫,他也不会和我打上交道。”

  勃律听完沉思须臾,道:“既然如此,对他先静观其变。”

  祁牧安却对他的这句话感到不解。从话里听出了别的计划。他问:“你要如何?”

  勃律道:“之前哈尔巴拉不好打,是因为有大庆在源源不断给他们运送兵刃和粮草,造成他们永不疲累的假象。想要溃败他们,或许现在正当时机。”

  他说完,顿了一下,才续道:“哈尔巴拉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十有八九是真的死了。”

  他当时逃跑的匆忙,现在次次回想起都不太确定他那一刀子到底有没有划断哈尔巴拉的脖子,不过好在至少现在于他们而言此人的消息是呈死状的。

  “乌兰巴尔部虽然还有个无藉藉名的二子,但这么多年乌兰巴尔都是在哈尔巴拉的统治下,他排不上什么名号,所以不用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如此算下来,现在攻打是最佳时机——”

  这时,勃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身形突然晃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被自己脚跟和另一股外来力量所稳住。走在他身边的祁牧安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勃律的异样,急忙把思绪从二人的谈话声里拽出来,大手一抬,赶巧时机地抓住了勃律的胳膊。

  也就是这一刻,他二人拉近了距离,祁牧安看清楚了被烛光的暖色掩盖下去的青年面色。他瞬间焦急起来,嘴里对手里的人喊道:“勃律,你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勃律苍白着脸色轻轻推开祁牧安的手,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缓了片刻,才重新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

  然而他这脚步还没走出多远,突然就感觉一股铁锈腥气从肺腑迅速涌上喉嗓。他脚下再一次虚晃,这次直接激得他猝不及防的半弯下腰身,手中的烛台也重重跌落在地上,一只手掌用力捂住他的口鼻,似是想要堵住什么。

  他听见周围有人在焦急喊他的名字,一遍遍喊他,喊得他很想去看去回应,但意识已然渐渐模糊。在闭眼倒下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手掌上摊开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军营里只有一处无比安闲自得。许言卿坐在狼师专为他辟出来的一个独座帷帐离,翘着退斜着身子悠哉倚在椅子里,吹着茶盏品着热茶。

  他把滚烫的茶水置在唇边,嗅着茶的芳香轻轻吹着热气,刚想抿上一口,突然帐口处一道极大的动静惊得他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茶盏没拿捏稳,滑着从手指间翻了下去,茶盏口扣在他衣服上,热茶全部倾在了他腿上的衣袍布料上。

  他被烫的嗷一嗓子跳起来,把茶盏拍掉,拎着湿漉漉的衣衫使劲甩了甩,之后怒瞪着帐口的方向。

  哪曾想他刚看过去,胳膊就被来人狠狠抓住,随之就把他往外面拽。

  来人也不解释,焦急的嚷着要把他带出去:“快走!勃律晕倒了!”

  许言卿一听“勃律”这二字就忍不住皱眉拧脸。他使劲去推阿木尔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身子用力往后倒,想让前面人停下来。

  他厌烦道:“急什么急,有我在他又死不了。”

  可阿木尔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力气也比他大,半拽半拖得就把人拉到了帷帐帘子前,眼瞅着马上就能掀帘出去。

  许言卿拍着阿木尔的手怒声嚷嚷:“诶呦,简直急死你了!赶紧给老子松手!”

  阿木尔什么也不听,继续拽着他,三两步就把人拉出了安然的帷帐。

  “你别扯我!别扯我!胳膊要被你扯掉了!”许言卿一路上高声嚷嚷,惹来军营里诸多人的目光,直到他被阿木尔拖进勃律的帐子,他才甩掉这人的手掌。

  许言卿立刻掀开袖子看着自己胳膊,果不其然,上面躺着一个五指印,十分夺目。

  “杀千刀的。”他骂道,狠狠撂下衣袖。

  这一抬眼,他就看到了里面踏上露出的人影。许言卿对勃律简直是万分的不耐烦,此刻看到人安安静静躺在上面,先不是关心病情,而是皱起脸,把人骂一通。

  “这是怎么了?”心里把自己骂顺畅了,他才提脚走过去,边走边懒散问周边人。

  榻边坐着的男人立刻起身把他迎过来,开口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慌张焦灼:“他突然就吐血昏过去了。”

  许言卿在昏迷的勃律身上看了看,诊了诊,才收手下言道:“他的伤本来就没好透,又急火攻心,赶着带兵出去,几日下来没有休息好一天,日日绷着神经,简直伤上加伤。”

  他瞟眼一旁盆中水里飘着的帕子和一抹晕开的红,说:“不过这一口血吐得倒是好,把身体里积压多日得全吐出来了。”

  “得了,让他睡吧,多睡睡,好得快。”说完,许言卿就要站起来走。

  可他刚站起来,身后就被祁牧安挡住了去路。许言卿看了一眼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顿时不悦。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语气生冷:“你还不信我的话?”

  祁牧安抿了下嘴,回道:“不敢不信神医的话,只是您未免太过敷衍了。”这人只草草看了一眼把了一下,就断言这种话,在他看来简直不负责任。

  可这一句话把许言卿惹火了,他黑着脸就差跳脚指着祁牧安的鼻子骂:“老子自小学医术,深得药谷真传,我断言的每一个字都错不了!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医术,在质疑药谷的名声!”

  他点着榻上人喊:“我说他活他就得活着,我说他死不了那他就是死不了!你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嚷?给老子滚开!”

  祁牧安被许言卿毫无防备的一推脚下趔趄,避开身形,让许言卿气呼呼得离开榻沿。

  但到底还是人好,许言卿皱着眉快要走出帐子的时候,身子再次停下来,转过头来指使这帐中的另一人,吩咐道:“把药给他煎上。”

  阿木尔连连答好,看着人走出去,才慢吞吞来到祁牧安身前。

  “你太紧张了。”他说。

  祁牧安抹了把脸,看着踏上仿佛毫无声息的人,说:“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倒在我眼前,我怕哪一日他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你能不能盼着点勃律的好?”这么一听阿木尔不乐意了,一掌拍上他的背,让他赶紧把这些话呸掉。

  阿木尔去吩咐人给勃律按照许言卿的要求重新煎药,等他端着碗再回来的时候,却看见祁牧安一个人站在外面。

  他疑惑却没问,喂完勃律药后,和祁牧安再次从帐中出来,却谁也默契的没先开口,谁也没先离开。

  祁牧安和阿木尔并肩站在帐外,九九不说话。直到他们不远处的篝火噼啪跳了一下,阿木尔才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那些狼是怎么回事?”祁牧安遥遥看着那边高大的笼子,站了这么远,他仿佛还能看到一道道幽绿的盯着自己的绿光,感觉到里面狼的沉重呼吸。

  阿木尔在他身边静静站着无声了一阵,才沉声开口:“那些和吉勒瓦纳都不一样。”

  祁牧安看过来,正巧对上身边男人朝他瞟来的视线。

  “这些狼是游荡在北面的孤狼,就和哈尔巴拉当年抓到的狼一样。”阿木尔告诉他,“这里除了勃律,我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我不是讲了信上消息说勃律回到小叶铁铊部的时候手里拖了一张完整的生剥下来的狼皮吗。”阿木尔语气平静,嗓音却越说越低。

  “等他拴着这些狼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怀疑他拖着的狼皮是这些狼的狼王的。”

  祁牧安一愣:“所以勃律杀了他们的狼王?”

  “或许吧。”阿木尔喃喃,“或许勃律现在就是他们的狼王。”

  燙淉

  第三百二十章

  阿木尔微微侧了下头,睨着身边的男人,打量了几下他身上,问:“你身上的伤不去找神医看一看?”

  祁牧安一听,伸手摸了摸掩藏在衣袖下一圈圈缠在胳膊上的细布,说:“算了,不是什么重伤,无碍。”

  阿木尔停顿了一下,叹息一口继续道:“还是去看一看吧。”他视线若有若无的往身后帐子里瞟,补充一句:“免得勃律醒来后担心。”

  祁牧安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忽然想起来什么,略显疑惑地反问:“许言卿为何会在这里?”

  阿木尔道:“还不是担心勃律的身子出问题。”他讲起来的神情好似对此人感到颇为无奈一样,说:“这人也是口是心非的很,嘴上说的与他无关,但到底还是心软跟着勃律从小叶铁铊部颠颠地一起过来了。”

  祁牧安皱眉:“那个小丫头呢?难不成也来了?”

  “被留在小叶铁铊部了,有额尔敦塔娜在照顾。”阿木尔答:“小丫头一个,跟着她师父到处跑总归不安全,小叶铁铊部一时半响不会被殃及,现下暂且是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是战场。”祁牧安附和点头,“其实许言卿现在也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军中有随医,真打起仗来无暇顾及他,他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这话一出,祁牧安明显感觉身边的男人沉寂下来,不再出声。他等了一会儿,以为是阿木尔没话要说了,便要捉摸着是不是应该听他一言去找趟许言卿,可又在这时,又听到对方开了口。

  他闻声望过来,正好对上阿木尔侧首看来的目光。男人说道:“许言卿的样子让我有时候真觉得勃律命不久矣,他跟来是方便好收尸一样。”

  祁牧安锁住眉头,谈及勃律有关的事情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对男人的这番话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这话怎么讲?”

  阿木尔张张嘴,祁牧安眼瞅着他想说的话到了口边转而顿住,接着叹息,换了一句说了出来,埋怨道:“勃律自始至终都不让人省心,很多他身上发生的事儿都得要我们自己揣测了才能知道,他向来不会主动告诉我们,讲什么都一副无所谓、轻描淡写的模样,真真是令人又着急又气恼。”

  对此祁牧安深有感触。他淡淡“嗯”了一嗓,没有打断对方的话。

  阿木尔松了口气:“不过好在现在有你在他身边,他愿意和你说。你这嘴一张顶我们十几个,真有用。”

  他把目光落向远处,夜晚的军营比白日里要寂静许多。他的声音情不自禁低下去,不知是怕打扰了身后帐中昏睡的人儿,还是打断这外面一时的宁静。

  他声音慢慢冷凝,带有警告意味,对祁牧安说:“我不知道你和那大庆的太子曾经有什么纠葛,但你若是如今弃勃律而去,整个狼师都不会放过你。”

  祁牧安冷下脸,厉道:“我不会。”

  阿木尔静静看着他,须臾之后放缓语气,轻声说:“我也希望,阿隼。”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打算离开。但欲要做的时候身形又停下来,想了想,再次面朝祁牧安,说:“勃律的情况,你最好还是去问问许言卿,我总觉得他们这次回来在瞒着些什么事情。”

  祁牧安默默想了一下,大概能猜出勃律在瞒他们什么,恐怕阿木尔他们全都是单单听了小叶铁铊部传过来的简略消息,到现在都没有亲眼见过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新伤口,更未曾得知他消失的那一月到底经历过什么。

  祁牧安观察了下阿木尔的神情,猜测阿木尔或许就连勃律背上的结疤的刻字都未必知晓。

  阿木尔没察觉到祁牧安的眼神,说完对自己的话感到十分无力:“他不想告诉我们,也让许言卿什么都不对我们说。我想或许你去,可以问出些什么,让我们也好安心啊。”

  男人抹了把脸,抿抿嘴又张开:“勃律身上发生的事除却他本人以外,或许许言卿是得知的最清楚的一个人。毕竟在巫医眼里,只有伤者身上的伤才能替他们讲出所经历过什么。”

  祁牧安沉默下来,眼睛偏移,从未完全落严实的帐帘细缝往里望,隐约看见榻上勃律沉睡的身影。

  阿木尔等了片刻都没等到面前人的回答,他气馁地垂下肩膀,低声哀道:“算我求你了,阿隼,你替我们去问问吧。”

  祁牧安这才收回视线,看着阿木尔难安的样子,半响之后沉声答道:“好,我去。”说完,他又难以放心地瞟向帐子,似是不放心里面的人。

  阿木尔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之后说:“你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他。”

  祁牧安略一点头,问了许言卿帐子的方向,提脚朝那边走去。

  帐帘被人掀开的时候,许言卿正窝在一团软垫上闷着气。冷不丁听见声响,他吓得蓦地扭头看过去,瞧清楚踏进来的人是谁后,原本缓和了许多的脸色再次唰地肉眼可见的黑沉下来。

  他不欢迎来人,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来道歉。”祁牧安答得十分坦然诚恳,也不等对方想不想让自己进来,三两步就走到了许言卿的身旁。

  他边在男人对面的软垫上坐下边说:“方才是我太焦急了,出言不逊,还望神医莫怪。”

  许言卿斜眼瞅着他冷哼一声,仍然没给好脸色。

  许言卿也不等他说话,就要把手搭在自己的衣衫上,和气说:“不知神医能否看看我身上的伤?”

  许言卿睨着他飞快扫了一眼,想要回绝:“你好的很,气色红润,精神十足,都能再出去蹦上个三尺高。”

  可他还没说完,就看见祁牧安已经自顾自利索地把衣袖撩起来露出胳膊上微微透了半星圆点血迹的细布,当即眉毛突得一跳。

  他指着人,声音大了几分,气道:“就这么一点小伤你还来找我?你是不是在折辱我?”

  “怎敢。”祁牧安答得颇为真诚, “这一点伤就能使我手里的剑偏移小半寸,现在这种关头,随时都有可能上战场,还是尽早恢复如初的好。”

  他把手臂搭下来,抬手还要去解衣绳,注视着不到两尺距离外的许言卿,委实恳诚:“神医这里的药一定比军中的要珍贵数倍,效果良佳,若能求得实属我之幸。”

  “你可真是讲了一出鬼话。”许言卿咬着牙槽听出他话中的拙劣,知道他意不在此,瞅着他那张假装露出想要求药的渴望神色,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祁牧安这回沉默了一息,说:“来拿药的。”

  “放屁。”许言卿骂了一句,但还是去身后一堆瓶瓶罐罐里摸了一遍,也不要祁牧安解细布让他仔细端详伤口,赶忙抛给男人一个瓷瓶,制止了他的动作。

  “给你简直浪费了。”他告诉他,“拿着赶紧滚。”

  “多谢神医。”祁牧安稳稳接过抛来的药瓶塞入怀中,慢慢把衣袖整理好,嘴唇动了动,像是还要说些什么似的、

  许言卿黑着一张脸看着仍旧坐在自己面前,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的祁牧安,盯着他过了片刻嘶口气,不耐烦地问:“拿了也不走,吞吞吐吐的,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来找我拿药的——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祁牧安在心中斟酌几句,想着该怎么说才不会惹许言卿生气。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忍不住直言想要知道勃律现在身体真正的情况。

  他听阿木尔那番话说完,后知后觉也有些担心勃律的身子其实很糟糕,是许言卿依了勃律的意思要瞒着他们。

  于是他沉声诘问:“他呕血当真是无碍吗?”

  许言卿啧口气,就差跳起来去打他:“我说了,无碍无碍,你还一个劲儿问什么问?他深吸一口气,把脾气压下去对他讲道:“他那血在体内积压许久了,我正犯愁怎么让他吐出来,如今赶巧了,咳出来就没事了。”

  祁牧安仔细观察着许言卿的神情,观察了许久都没发现破绽,这才终于放下半颗心,心道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他舔了下唇,换了一个问,问出阿木尔想要知道的事情:“两个月前你在草原看见勃律的时候,他那时是什么样子?”

  许言卿看着他突然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向前瞧着。

  他说:“原来你是找我来打听他的事的?”

  祁牧安顿了一下,这时候他捉摸不透许言卿话中的意思,微微点头。

  许言卿的舌头舔了舔上牙膛,低声嘀咕:“还能是什么样子?一副快死的样子。”

  声音虽小,但是祁牧安却听见了。他猛然直立起上半身,着急的想要说话,奈何对方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音。

  许言卿身子朝后靠,一条胳膊肘杵在地上,支撑着他坐在软垫上的身子,问他:“他的事你来问我作甚?我又不是天上的司命,什么都能知道,你直接去问他啊。”

  祁牧安闭了闭嘴,涩道:“勃律他不想让人担心,总是大事化小的说。从他嘴里听到的,和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看向许言卿:“他不愿意讲,可我想知道他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许言卿缄默不再开口,垂着头盯着面前小几上被他倒了满杯的杯盏,依稀能看见一汪水在杯口小心翼翼地浮着。

  祁牧安看他如此,心下了然,作势便要离开。

  “既然神医不愿意讲,那便当我从未开过口。”他站起身,作揖要离去:“叨扰了,告辞。”

  男人的身子将将转过半寸,软垫上的人忽然开了口叫住了他:

  “等等。”

  祁牧安停下,转首看他。

  许言卿的舌头在嘴里扫荡了一圈,视线却仍然看着桌面,半响之后他对祁牧安说:“我没骗你——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吊着一口气,是真的快死了。”

  祁牧安蓦然僵住身形,但没打断他的话,眼睛直直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许言卿回忆着,讲道:“我被人叫道帐子里,第一眼就看到他身上糊的到处都是血,脸上手上的热水擦了好几遍都擦不掉,跟染上去的似的。”

  “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最深的伤口是在肩膀上,那是一种野兽拖拽撕咬出来的伤口,肉翻出来,深可见白骨。”

  他眼睛这时稍稍偏移,往祁牧安身上落了落:“这个伤应该是和某种野兽进行过生死搏斗留下来的,虽不会立刻毙命,但常人带着这一身伤根本无法穿越广阔的草原,早晚都会因各种原因死在半路上……”

  “可他却拖着一条命强撑着走了回来。”

  这时候,他看上了祁牧安的眼睛,看见男人眼里的惊愕和像是感同身受的痛楚。

  他虽然没听勃律亲口讲这些,但他看到了勃律对他并不隐瞒的那一身新伤,当时能猜出个七八分,却未曾想是这样凄惨。

  许言卿很快就把视线收了回来,对此习以为常,继续道:“除了这个,身上还有已经有了些时日、不算新、起码有半月有余的利刃所伤的伤口。这些伤处理的太草率,手法不得当,让他断断续续引起了小半月的高热。”

  “也不知道他到底烧了多少天,或者知不知道自己在发高热,总之到我手上的时候整个人滚烫,醒过来没傻掉简直万幸,是神仙保佑了。”

  许言卿终于说完,长长叹口气,感慨道:“他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叹完,他又苦笑:“不得不说,他这样的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

  “这毅力让我难得的刮目相看,着实佩服。”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还有一事,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许言卿看着祁牧安,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慢慢道了出来。

  他说:“他体内的蛊毒没了。”

  祁牧安立刻怔住,感到不解,旋即一想又不对,往前迈了一步,心里不安,急促质问道:“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为他解完毒了吗?”

  许言卿抬起一只手手掌朝向面前头顶的男人,示意他停下来。

  他身子稍稍朝男人那方转了半寸,两手一摊说:“意思就是说——母蛊死了,他身体里的子蛊也死了。”

  说完,许言卿放下手搭在膝上,不给祁牧安从中思考的时间,解释说:“之前我和你们说过,我只能解毒,解不了蛊。”

  “是。”许言卿缓缓点头,这话他从当时记到现在。

  “这些年这个蛊在他身体里一直沉眠着,这辈子遇不到母蛊,子蛊就不会苏醒。”许言卿暗骂了一句,嘟囔起来:“哪想会这么巧,竟就让他遇到了母蛊。”

  祁牧安愣了愣,方才慢慢回过味儿来。他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忽地听明白了。

  他有些急躁,心情也有些冲动,想从中知道的更详细些,可许言卿却对此以示无能为力。

  男人淡淡说道:“更详细的他没有和我讲,我也不想听他那些碎事儿,总之与我无关。不过看他说话的意思,应该是在回草原的路上单枪匹马遇到了什么人,恰巧那个人就是母蛊。然后他把人杀了,母蛊自然也就死了。”

  祁牧安微微启唇,眼神虚浮落在某一处上,低声喃喃:“所以母蛊是哈尔巴拉……”

  “你在嘀咕什么?”许言卿皱眉看着他的口型,没听到声音。

  祁牧安蓦然回神,重新看向许言卿,抱着一点希望问道:“那他现在……”

  许言卿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毒在身体里捱了三年之久,无论这蛊死不死,终究都还是有影响的,不可能完全复旧如初。”

  祁牧安再一次闭了嘴,沉默下来。他把方才浮起的激动咽了回去,涩涩道了声谢。

  “多谢神医愿意告诉我这些。”

  许言卿哼了一声,把身子折回去,执起杯盏微微倒掉一点杯口的水,随后搁到唇边抿了抿。杯中的水还带着一点点温热,他把水咽了肚,之后才说:“我觉得你和他之间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有些事情交代给你还是比较可靠的。”

  他落下手臂,在小几上磕了磕杯底:“又是高热又是刃伤,两个都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他没死就不错了,不养个一月有余好不彻底。”

  “你要是能管得住他,最近就别让他再跑出去了。原本我就是想压他安安静静修养个一月两月,待身子好透了再去玩命,谁知一个没看住就让人跑没了影。”

  这时候,许言卿倒真像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好大夫。

  他重新倒了一杯水,端起来置到唇边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一口一口喝着咽下去。

  祁牧安这回静了许久,在帐中又站了足足有五息,才堪堪抬起胳膊作揖,欲要告辞离开。

  “我知道了……多谢神医告知。”

  许言卿摆摆手,让他赶紧出去。

  祁牧安从帐子里走出来,慢慢垂下掀着帐帘的手指,把两片帘子在身后合在一起。他在夜晚下往前走了不到十步,突然定住脚跟,抬头仰望着漆黑一片、无星的夜空。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之后长长吁出口浊气。祁牧安垂下头看着脚前的地面,愣神半响。

  营中稀少路过的几人诧异的看着他一个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谁也没敢上前去问。不久之后,祁牧安自己回了神,再次吸一口,抬脚向着勃律的帐子回。

  他小心翼翼进了帐,看到阿木尔仍然在帐中守着。见他回来,草原男人急忙起身走过去,把人重新拉出帐子。

  “怎么样?”祁牧安第一时间先问帐中人的情况,可阿木尔摇头,说:“还没有醒。”

  祁牧安抿抿嘴,叹口气。

  阿木尔观察着他的神色,预感不妙,皱起眉:“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祁牧安微微摇头。但在阿木尔的目光下,他思考一息,觉得勃律身上子蛊已死的事情还是不应该瞒着他们。他们是勃律的族人亦是除自己外自小一起生活长大的最亲近的人,理应知晓。

  于是他简言告诉了阿木尔。

  “我就知道!”阿木尔听完,咬牙切齿地喝声道:“我就知道哈尔巴拉身上有母蛊!”

  “疯子,果真是个疯子!竟然能给自己种下蛊虫!”他骂道,“我还寻思着勃律为何会遇见哈尔巴拉,还那么轻易的就被哈尔巴拉抓走,如今想想,竟是这个原因!”

  他捂住脸重重抹了一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祁牧安捞住阿木尔的胳膊将人拽着远离些帷帐,生怕扰到里面的人休息。他只告诉了阿木尔这一件事,至于勃律背上的东西和那段时日是如何回到草原小叶铁铊部的,他却没有说。

  他低声道:“太晚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阿木尔侧首神色复杂地看眼帐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片刻之后,他把视线扭回来,对祁牧安压声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走之前又想起什么,对祁牧安道:“勃律若醒了,烦请第一时间告知我们。狼师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接下来还要他做出最终的决策。”

  祁牧安对此沉吟一瞬,提前告诉他:“勃律似乎想先攻打哈尔巴拉。”

  “有必要吗?”阿木尔想了一阵,蹙眉:“哈尔巴拉不是已经死了?若按照距离来算,现在延枭可比乌兰巴尔部和大庆要危险。”

  “可是哈尔巴拉的死讯一直未从乌兰巴尔传出来吧。”祁牧安提醒他。

  阿木尔沉默。确实如此,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全是从勃律嘴里听到的。

  “一切还是等勃律醒了再说吧。”祁牧安道,“这里是狼师,他是主帅,我不应该在这里和你商议这些。”

  阿木尔这时候问他:“你要回昌王军吗?”

  昌王军在南面打仗,祁牧安要是回到自己的军中,起码要和勃律分开至少三月的时间——或许不止三月,战争向来无法预料,这场仗不仅仅是中原的争夺,还关乎他们草原的命运,打起来可能会更久。

  若真是李玄度上位,一统中原,他们草原全部都要沦为中原的附属,届时就是中原爪下难以脱困的鼠。

  祁牧安只停顿了半息,就回答他:“暂时不会。”

  他有私心,亦有大义。他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但现在却只想牵着私心走,陪在勃律左右。

  他有一种感觉,若是这次离开勃律回到昌王军,两人离得可能会越来越远。他现在不敢在勃律的身上下赌注,对于勃律,他一直都很畏缩。

  祁牧安在原地注视着阿木尔愤懑的背影离开,才转身朝着帐子里轻脚走。

  帐中的烛火明亮,他进来后先是一一把烛光吹灭,让帐子被外面蔓延进来的夜色所笼罩,之后拿着最后一只烛台,慢慢来到榻旁。

  他借着这一抹微弱的烛光端详了须臾榻上昏睡的人,慢慢把烛台搁在一边。他帮着勃律褪下外衫,随后才去解自己的衣绳,末了吹灭帐中最后一苗的烛火,挨着青年躺到了榻上。

  他平躺着在黑色里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榻顶,呼吸缓慢,在一片寂静下除却自己的,就只能听到耳畔另一人睡得安宁的呼吸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搭着被褥慢慢转身,一点点挪蹭到勃律的温度旁边,轻轻抬起手臂揽住熟睡的人,把人牢牢搂进自己怀里。

  祁牧安这才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满足,拥着人睡过去。

  远方,大庆东宫里的烛灯已经多日彻夜未熄。李玄度披着一件宽袖外衫,散着长发,支着头坐在椅子上,听着几案前面的人的禀报。

  他掩在衣衫下的肩膀被细布一圈圈缠绕,那下面是勃律一箭射穿肩膀留下的箭伤。

  似乎是伤口发起了疼,他嘴唇绷紧,脸色渐渐惨白下去,但人依旧稳稳坐在椅子上,似乎丝毫没有破绽。

  对面正在讲话的人也没看出太子殿下的异样。他继续高声道:“就算昌王令被抢,昌王军全部叛变,好在我们知道他们的营地。陛下,臣觉得现在正是发兵的好时机。”

  这一句话着实触到了李玄度的逆鳞。一听到“昌王令”三个字,他的面色就如黑墨般沉了下来。

  这是在讲他的不是?

  李玄度眯起双眸,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老臣。但他没开口,依旧沉着心听着其余人说下去。

  “不可,不可。”另一人阻止道,“芸城再往前可就是岳城了,殿下。”

  与他附和的老臣揩了把汗,朝李玄度讲出其中利弊:“岳城里坐镇的只有六皇子,但对方可是不仅有草原狼师的兵马,还有东越拨出来的西北军。六皇子仅一人如何胜得了他们?若是岳城被攻下,那他们直入京城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但旁人不同意了:“六皇子英勇骁战,如何就胜不了?你这是在贬低我们大庆!”

  李玄度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们几人地争吵辩论,三言两语把人都暂且先请了回去。

  这一晚依旧没商讨出个对策。待人走完后,他小心挪动着身子,问:“老六那边如何?”

  身旁,中官俯身对他道:“六殿下未曾从岳城传出过什么消息。”

  李玄度揉揉眉心,想起哈尔巴拉的营地也在那一方向。

  “哈尔巴拉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侧首看向另一边,神情不悦。

  玄一谨慎答道:“回禀殿下,未曾有哈尔巴拉的任何消息,至今人都没有露面。”

  李玄度戾起面孔:“延枭呢?哈尔巴拉不在,他就怕得缩回去了?”

  但还真如他所说,延枭确实一直藏匿在自己的营地里,这回学乖了,哈尔巴拉不动,他也不动。

  李玄度手指起落点在腿上,接着拾起扬起来朝外点点,对玄一说:“去,你让玄三亲自去一趟,替孤送一件东西给他。”

  “孤倒要看看,他是真的被勃律杀死了,还是在装死。”

  第三百二十二章

  黑暗里,眼前的景象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去,能看见一片阴霾,周围围了好多人,踩着他压着他大笑。

  他感觉眼皮沉重,睁不开,可奇怪的是四周的景象却逐渐清晰的映在了他的眼底,让他清楚的看到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他努力抬着头,可头发却被身上压着的人狠狠拽在五指间,扯得头皮生疼。他呲牙咧嘴,不禁叫了出来,声音很稚嫩。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声音的异样,疼的又叫了一声,之后听到头顶传下来阵阵响亮的大笑。

  这笑声着实疯狂,又很诡异,听到耳中就像是扭曲了好几个弯音。他发觉眼前开始旋转,头晕目眩,可这个声音却怎么都无法从四面八方消散,一声接着一声笑,一声未停一声又起,不断徘徊在耳边,徘徊在头顶,徘徊在自己周围各处。

  不知什么时候,身上压着他起不来的重量消失了。他捂着耳朵痛苦地爬起来,拼命想要堵住这一声声折磨人心智的笑声。

  他蜷起上半身,弯曲着背脊,额头重重撞击在地面上,撕心裂肺地吼叫。

  他的嗓音很痛苦,是备受折磨发出来的痛苦。但突然,笑声停止,他的叫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似是有感觉一般,他颤着双睫,缓缓抬头向前望去。

  有一个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正躺在地上,一双死不瞑目的好看眼睛目不转睛地对视着他。女人的容颜十分姣好,却被身上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一点点吞噬,直到整张脸都裹上了血红色。

  周围只有他和这个裹着血水的女人,笑声不见了,原本围着他的人也凭空不见了。空荡荡的草地上,只有他惊恐地瞪着这个女人,瞪着从女人身下一点点蔓延到他身边的血。

  他应该是认识这个女人的,可被血一遍遍冲刷的面孔让他不敢相认。

  他小小的身影跌坐在地上,手指抓着身下的草根,想要踢蹭着腿往后逃,可身形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就像是背后有一堵屏障抵着他的背,不让他往后逃。

  他张着嘴,眼泪从眼眶里串线流出来,顺着面颊一颗颗重重且快速地坠到草地上。他张开嘴,想要说出那几个字,发出的声音却哑然。

  ——阿娜。

  ——阿娜!

  那一滩血快速流动,很快就攀上他的腿,攀上他的手,攀上他的身体。他被瞬间拉扯下灌入血水里,四肢胡乱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喘息,想要博得一线生机。

  很快,血水又从他身上褪去。他撑着双手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身形已经从幼时八九年岁的少年,眨眼变成了青年男子。

  他睁大眼睛盯着地面,不停剧烈喘息,肩膀上下浮动。但突然,他僵住身形,因为他感觉到自己面前从黑暗里缓步走来了一个人。

  他眯起双眼,沉重的抬起头望上头顶,无力念着这个看着他狼狈模样笑起来得意洋洋的人的名字。

  ——“哈尔巴拉……”

  他的脑中猛然灌入一个念头——

  杀了他——

  他五指攥紧,指尖嵌入掌心皮肉里面,疼意都无法让他惊醒。

  他喃喃念道:“我要杀了他——”

  他踉跄着站起来,朝着不远处的男人走过去。起先走的很吃力,但逐渐他越走越快,甚至到最后跑了起来。

  他手上不知何时攥住了一柄刀,刀尖向着越来越近的男人砍去。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就在这时,有一股外力猛然扣上他的手,攥入他的掌心,让他手里的刀消失,身形也被固住定在了原地。不远处的男人还笑着站在那里,可他却再也迈不出一步。

  ——他杀不了他,他没有办法给阿娜报仇。

  耳边传来一道像是从头顶传下来的外界的声音,声音一遍遍自小由大,是在焦急地呼喊着他:

  “勃律!勃律!”

  勃律猛然睁开双眼,眼前适应了一会儿昏暗,才渐渐看清楚面前挨着自己满脸担忧慌张的男人。

  他梦魇的泪水已经在睡梦中沾满了整张脸,直到现在醒过来还在无意识地从眼眶里波涛汹涌地滑落。他嗓音呜咽,呜呜哭着,怔怔注视着祁牧安半响之久,才慢慢从梦中回过神绪。

  他被男人唤醒后,祁牧安就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一声声安抚他:“没事了,没事了。”

  勃律似是还没缓过来从梦里带到现实的恐慌,手指牢牢攥着男人身上的衣衫,把头死死埋在对方的胸膛上,直到许久之后呜咽的嗓音才渐消。

  这个梦原本只在年少时的那段时间经常梦见,现在却自打他从哈尔巴拉手里逃跑后,就经常缠着他。

  祁牧安听到怀中人的哭泣的声音愈发得小,直至消失,知道勃律这是回过神了。他身子稍稍往后仰,去看勃律埋下去的脸,这一离开,被他紧急点燃的烛火光亮就从这条缝隙里落进去,洒在勃律的半张面孔上。

  青年闭着眼睛深吸一大口气,缓缓吐出来,终于平复了情绪。

  他缓声告诉抱着他的人:“我做梦了……”

  “我知道,我知道。”祁牧安的手仍然一下一下缓慢地拍着勃律的背脊,动作轻柔,嘴里一声声哄着他,继续安抚着他的情绪。

  勃律再次深吸一口气,头沉沉抵着祁牧安的身子,吐息说道:“好累。”说完,他不知为何开始咳嗽,重重咳了几声,然而还没等祁牧安手忙脚乱的起身,他就已经压下去了嗓子里的腥甜,吐出一口浊气。

  “我没事。”他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祁牧安忧虑的神情,道。

  祁牧安半撑着上半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勃律,之后把人重新搂在怀里。

  勃律闭上眼睛,安详的窝在被褥下,躺在祁牧安的怀里。静了没一会儿,他渐渐蜷起身子,腿下意识往身前人的腿上蹭了蹭,两下之后就不再动了。

  祁牧安低头一直注视着怀中人,等了两息之后,他刻意放缓嗓音,耐着性子轻声开口询问:“梦见了什么?”

  勃律先是缄默了一息,才轻飘飘答:“一些……不太好的事儿。”末了,他又加上一句:“算是往事儿吧。”

  “你刚才一直在喊‘杀了他’。”祁牧安跟着他沉默了一下,告诉他。

  勃律僵住,很快就又放松下来。

  祁牧安看他这样,心中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不勉强勃律现在就说出口,于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从帐帘缝隙里钻进来的光亮,对他道:“天快要亮了。”

  祁牧安问勃律:“你昨夜昏倒后什么也没有吃,现在醒了饿不饿?”

  勃律捏了捏眼穴:“不想吃。”他双眼睁开一条缝,问:“我昨日怎么了?”

  “许言卿来看过你,他说无碍,之后多修养就行。”祁牧安想要起身,手指摩挲着勃律的面颊,心疼道:“多少还是吃点吧,脸白的很。”

  勃律抬帘无声望着他,就在祁牧安拢衣要下地的时候,他忽然出声问男人:“你不问问我做了什么梦吗?”

  祁牧安扭头望回来:“我不逼你,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

  他淡淡一笑:“阿木尔说你遇到很多事情都不会告诉他们,但人总要倾诉出来心里的郁结。所以我等你,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和我说。”

  勃律听他说完,瞅着他还要下地。他露出不悦的神情,从被褥里伸出手捞住祁牧安的手腕不让他走,嘴里不容拒绝地念道:“回来,再陪我躺一会儿。”

  祁牧安闻声看向他,二人对视片刻,颇为无奈,于是他只好重新揽住人躺了回去。

  他说:“就一会儿,之后我去给你熬粥喝。”

  勃律点点头,闭上眼睛。

  二人相拥在榻上,谁也没有先开口。祁牧安算着时辰,眼瞅着外面逐渐大亮,他从勃律攥着自己手腕的手里挣着想要起身,去给他熬粥。

  就在他以为勃律已经再次睡下的时候,忽地他听见耳边传来青年细小的声音,犹如在睡梦中的呢喃。

  “我又梦见阿娜了。”

  祁牧安顿住,回眼看过去,正正好对上勃律睁开的一双眸子。

  “从哈尔巴拉那里逃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能梦见年八那时的事情。”勃律淡淡开口讲出来。

  “我一遍遍看着阿娜死在我眼前,一遍遍听着哈尔巴拉的笑声,一遍遍经历着他在我身上刻下鲜血淋淋的、象征着屈辱的字。”

  勃律说着说着把下半张脸没入被褥中,不敢闭上眼睛,怕闭上眼睛又能看到那一幕幕血水。

  祁牧安在他身边静静听他讲着。

  “原本除了年少那段日子,经过这么些年已经不会再被这件事梦魇住了……”勃律颤着眼皮无助小声道,“我不知道我为何又梦了回去……”

  祁牧安缓缓俯下身子,轻声细语道:“哈尔巴拉已经死了。”

  勃律喘息忽然变重:“阿隼,我其实不确定他到底死没死,我那一刀只刮开了他的喉咙——”他话还没说完,就没面前人打断了。

  “可是子蛊死了,不是吗。”祁牧安一字一句陈述道,“许言卿说过,人死,蛊死。”

  勃律一愣,看向祁牧安:“你知道了?”

  “嗯。”男人叹喟,“我去找了许言卿,他告诉我你体内的子蛊已经消亡了。”

  勃律听完动动嘴唇,最终干瘪瘪吐出来一句话:“多此一举。”

  祁牧安对他这别别扭扭的语气搅得失笑一声。男人一笑之后,低沉着嗓音告诉勃律:“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瞒着我们。”

  勃律转开眼神道:“没想要瞒着,只是觉得没必要,子蛊死不死于我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不是吗?”

  祁牧安道:“怎么会没必要?”他话里指着外面那些人,“你也不想让他们担心牵挂一辈子吧。”

  勃律抿抿嘴,似乎有些动摇。他垂着眼睑许久,方偷偷摸摸往上提,对视上祁牧安的眼睛,不情不愿说:“下次注意。”

  祁牧安笑了一声,做了让步:“算了,你和他们说不说无所谓,但我有一个要求。”

  勃律看着他,示意他讲下去。

  祁牧安伸出一根指头勾了勾勃律搭在榻上的手指,道:“以后你我之间就像现在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好?”

  勃律动了两下嘴唇,最终还是在祁牧安的目光下小声说道:“好,答应你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祁牧安独自起身出了帐子,正打算去厨帐给勃律端一碗粥回来。他刚朝外走了没几步,忽地就听见不远处靠近辕门的地方传来骚动,伴随着躁乱的马蹄声和人声,场面一度混乱。

  他顿了顿脚跟,随即皱着眉转了脚,朝着那方走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刚走出十几步远,就看见有好几个狼师扮相的人牵着马急匆匆朝里走,身上还粘着血,像是刚打了场仗回来。

  祁牧安慢慢停下,看着他们神色匆匆地从自己身边不远处走过,途经他的时候对方身上的血腥气还能淡淡钻入他的鼻腔,让他的眉头不禁皱的更深。

  他收回视线,往前走的步伐快了几分,很快在接近辕门的地方找到了符燚和阿木尔忙碌着招呼众人的身影。

  彼时他离得有些远,只能看见这二人严肃的神色,却听不见这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走得近了,才看见符燚回身去找阿木尔,问:“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吗?”

  “这是最后一支。”阿木尔皱眉,眼睛在人群里寻找和勃律分开后,应该率领这支狼师回军营的人。可眼睛扫了一圈没有看见,正当焦急的时候,他的肩膀忽地被人从后扣住。

  阿木尔猛然回头一看,见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竟然是祁牧安。他侧过身子往旁边退了小半步,让肩膀离开祁牧安的手掌。

  符燚没理会祁牧安,瞪了他一眼,倒是抬脚离开了。

  祁牧安把手放下来,看着符燚的背影,片刻之后阿木尔见他没说话,主动叹了口气开口替两人和解:“别和符燚计较,他是替勃律在生气。”

  祁牧安对此没说什么,看似并没有放在心上,略一点头,转过来问阿木尔:“这是怎么回事?”

  “是最后一支回军营的人马。”阿木尔答,眼睛看着在辕门内下马的几人说:“原本我还担心怎么迟迟不归,已经快两日了,按理应说再怎么慢也该回来了……”

  说着说着,阿木尔的目光渐渐沉下去:“怎料是带着血回来的。”

  祁牧安蹙眉,顺着阿木尔的视线望过去,看着他们渐过血的刀猜测道:“大庆的兵马追上他们了?”

  阿木尔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眼祁牧安,似是沉思之后才点头说:“是遭埋伏了。”

  祁牧安如何都没想通,怎么想都觉得十分离奇。他惑道:“我们分明分开走了,大庆又是如何提前知道他们的踪迹先一步布置兵力埋伏的?这说不通。”

  阿木尔道:“听回来的人说对方应是认准了我们会走那条道,兵力布置的十分充沛。”

  祁牧安想到一个可能,脸色瞬间黑沉下去,自己却还有些难以相信。他刨析道:“我们出城后没有停歇,追出来的禁军也在半路甩掉了。大庆皇城的兵要想全部集结追上来,最快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后怎么追,他们都在后方。所以大庆兵马就算速度再快,也如何都不会越过他们埋伏在前面。”

  ——除非有人把行踪泄露给了大庆,让大庆早做了准备。这是他唯一冒出来的合理的念头,但这一个念头叫他霎时心悸。

  若是真的,那这泄密的人,一定出现在他昌王军里。

  他能想到这层,阿木尔就一定能想到。他忍不住看向面前的男人,可阿木尔却对他的话不做回答,而是低声喃喃,说:“还是要等阿嘎日回来。”

  阿嘎日就是率领这支狼师最晚回到营地的人,直到现在清点的大部分人马已返回军营,却都未见到此人回来,亦或是出了什么事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丧命,总之他们不得而知。

  符燚在那边忙活着安置这支里面跟着回来的昌王军的人马,满脸沾得都是不耐烦,高大的身影似乎走到哪都带着一股子怒气,实在叫人不好接近。

  阿木尔遥遥看了一眼,再次叹口气,对祁牧安说:“回来的这里也有你的兵,你去看看吧。”

  祁牧安犹豫了一下,正想过去帮忙,却见符燚已经吩咐人把他昌王军的副将叫了来,于是他收回了脚,到底还是没往那边走。

  就在这时,辕门外再次传进来马蹄声。阿木尔一听飞快动身迎上去,另一边符燚也赶脚跑过来,然而还没跑几步,他就和阿木尔一样停驻下来,直勾勾盯着自外面骑马进来的人。

  男人和其余三人坐在马背上,但他们身后却跟着几匹空马,空落落的马背上只有孤零零的马鞍,不见应该策马的将士。

  阿嘎日也看到了阿木尔和符燚,他在踏入辕门后勒紧马绳,之后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二人面前。

  男人身上也到处浸着鲜血,活像是浴血奋战爬出来的模样。他看到勃律殿下的副将忙行了礼,末了主动开口对他们禀道:“路上碰到了大庆兵,死了几个兄弟。”

  符燚面色凝重,问:“死了几个?”

  阿嘎日沉默一瞬,回头看眼那几匹背上空荡荡的马,转回来说了一个数。刚说完,他的目光越过二人看到后面,不知看到了什么,突得面色一凝。

  正待他们疑惑的时候,就见阿嘎日猛地抬起手搭在胸口,颔首向着他们身后的地方沉声说:“请殿下降罪。”

  这话一出,几人纷纷惊愕的向身后看去。勃律搭着衣衫不知何时从帷帐里走了出来,此刻还站在了他们身后,他们方才的话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祁牧安反应最快,扭身两步走过去,手揽在勃律的肩膀上,低声询问:“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勃律推开祁牧安露出挡住的视线。他先是盯了会儿阿嘎日,随后环顾一圈营地,继而对人道:“回来就好。”

  他把视线转回来,重新落在阿嘎日的身上:“狼师以他们为荣,天神会保佑他们的。”

  阿嘎日羞愧的抬起头,面露悲伤。

  勃律淡淡扫眼他身后的那几匹空马,沉默了半响。他眼睛瞧不出情绪,谁都不知道他看着那些马在想些什么。

  几人静静等着他开口,于是又等了片刻,勃律终于落回眼睛,对阿木尔几人说:“收拾完来议事帐吧,我要知道具体经过。”

  他和祁牧安并肩往回走,一路上神情淡漠,就像是没有看见从身边不断经过的血色兵甲。他默不作声的回到帷帐,刚坐下,就抬头看着祁牧安,把身后拢帐帘的男人看的一头雾水,对上勃律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心道莫不是勃律把他们的对话听进去个十成十,也知道这次问题是出现在昌王军的身上,这是打算和他算账了。

  可勃律瞅着他,片刻后却是问:“粥呢?”

  祁牧安一愣,就见勃律蹙了下眉,出声提醒他:“你不是说去给我拿粥了吗?拿到了阿木尔那儿?”

  祁牧安这才恍然想起来:“所以你是出去找我了?”

  “我快饿死了。”勃律只是这样回答,吐出几口浊气后,不耐烦地转过一张皱着的脸,身子上半身虚虚弯着,手掩在衣袖里,好像捂在了胃部的地方,神情有些痛苦。

  “不舒服?”祁牧安见他这般吓了一跳,赶忙就打算去找许言卿过来,然而还没行动就被勃律伸手拽住了。

  “我要吃饭。”勃律再一次看向祁牧安,道。

  被勃律这样看着,祁牧安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说:“我现在去,这就去,你再等我一会儿。”说完,他急匆匆的转身掀帘跑出了帐子,身形跑的快,帘子都没完全合上,让外面的日头透进来一条暖意的斜光。

  勃律无心去理会,蜷缩着上半身,手死死捂住胃,额头险些磕在面前的小几上。他冒着冷汗坚持了不知多久,帐帘再一次被人从外掀开,祁牧安焦急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男人把食案放在小几上,把厨帐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下来摆在勃律的面前。他边做这些边解释说:“是我的错。明天我再亲手给你做,今儿先吃这些。”

  勃律把脸抬起来看了一眼,手从身下掏出来,端过热乎乎的米粥喝了两口,脸色才渐渐缓和。他慢慢把粥喝掉半碗,对祁牧安招招手,让他去拿一个东西。

  祁牧安闻言把一个小瓷瓶拿过来,勃律掀开倒了一粒吃下去,又喝了口粥,方才主动对祁牧安道:“是胃心痛。”

  祁牧安拧眉:“你之前可没这个毛病。”

  “是那一个月留下来的病症。”勃律说的不以为意,执起筷子夹了几口菜。

  祁牧安只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勃律一个人从大庆回到草原,且不说是如何回到的草原,就论他孤身一人身上那些从他这里拿走的大庆银钱,孩童都能算的清楚,顶多路上买饼充饥,怕是还没走一半就花完了。

  他拿着筷子的手攥得很了,很久之后才松开,指肚上已经印上了两道红印子。就在他失神的时候,勃律已经喝完了粥,无事一般放下碗筷,对他轻声道:“走吧,去议事帐。”

  第三百二十四章

  这议事帐祁牧安到底还是没有进去。帐子里都是狼师的人,名叫阿嘎日的男人在向勃律禀报这次他们几人回途中所遭遇的埋伏,他一个外人站在帐子里听这些总归有点突兀。

  外面的白日烈阳高挂,天空一片灰蓝,看不见一朵棉云。祁牧安斜倚在一辆木车上抬头去找,奈何找了好几圈都没有看见棉丝。

  这里到底是没有草原清澈明亮。

  于是他放弃寻找,落下头。

  白日的营地很忙碌,周围总是有人经过。这里又是狼师的营地,搭起来的帷帐里住的大多是草原人,他一个中原人面孔经常出现在这里,倒是叫不认识他的人路过时总是多留意几眼。

  祁牧安被一道道扫过探究的视线惹得烦了,索性站到车子的另一面,背靠着他们,躲避了目光,顶着头顶的日光等勃律从议事帐里出来。

  帐中气氛较为沉重,在阿嘎日禀报完,狼师中几个跟随勃律的副将纷纷沉默下来。

  符燚把面前的沙盘清理出一小片地方,还原了阿嘎日所讲的经过。将兵马棋子摆了一通后,他顿时气得一甩胳膊撂了棋,怒骂起来。

  高大的男人点着沙盘怒道:“就算是有一种可能抄近道抵达了前方,短时间内也无法布置出如此完美的兵力,这帮兔崽子像是知道我们必会经过那里,早就在这等候多时了!”

  另一个男人在他身边盯着沙盘,手指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就像是在等我们进网一样。”

  说完,他二人齐齐抬头看向对面的勃律。

  符燚沉不住气,身子前倾一些,对青年急冲冲道:“勃律,这事儿的源头可不会出现在阿嘎日他们几人身上,一定是那些带回来的昌王军走漏了风声。”

  他再次看向沙盘,话音顿了一息,之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就下了结论:“保不准就是他们向大庆泄露的消息!”

  这话他一喊出来,帐中的另外几人纷纷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另一旁的阿木尔拧住眉心,手肘不停地悄悄去捣符燚的腰侧,试图去提醒他别喊了,结果效果甚微,捣的对方还怒气冲冲的把他的胳膊用力拍下来,被迫吃了一记瞪眼。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把瘪意咽下去,收了胳膊任由符燚自生自灭。

  这二人的小动作倒是叫离他们近的人看的乐呵,然而也才安静下来,勃律就黑着一张脸抬头看向符燚,说:“你能想到的,难道我就想不到吗?”

  符燚还没回答什么,勃律就接着开口,说:“三日后,准备发兵攻打哈尔巴拉。”

  这话题转的太快,以致帐中几人都没反应过来。

  阿木尔提前从祁牧安嘴里知道了勃律的这个想法,对此只沉默了一瞬,道:“勃律,你真的要现在去打哈尔巴拉?”

  “只能现在。”勃律把视线转向他,“难不成要等李玄度闻风飞到我眼前了再出兵吗?”

  阿木尔闭上嘴,眉心忧心忡忡。

  打倒是没什么,狼师兵力如今充沛,并不惧怕旁人,他也认为现在攻打哈尔巴拉是一个好的选择,但问题主要出现在勃律的身上,狼师上下现在最令人担心的是勃律。

  他打量了一下对面的青年。

  相比符燚或是旁人,他知晓些药理。勃律昨晚平白无故吐的那口血,可见内里当初伤得不轻,并没有完全好透,虽然勃律现在站在了他们眼前,谁知上了战场又会出现什么状况。所以他并不信明眼就和勃律串通好的许言卿,想让祁牧安去打听打听。

  当初许言卿跟着勃律刚回到军营的时候,说过一次要让他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怎料他们说不过打也不敢打,没几天的功夫就跟着人跑到了大庆京城。回来了就吐血,这要是上战场打仗,怕不是要把命交代在战场上面。

  可若是不让他上战场,这虽是个良策,狼师少了主帅还有符燚他们,但勃律肯定不同意,就算把他强押在营地里,他偷摸着也能溜出去。

  阿木尔越想越愁,心里直叹气,恨不得想把外面的祁牧安拽进来劝劝他。

  勃律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心思,而是转头去问:“前来替我们驻守芸城的人什么时候到?”

  帐中一个男人答:“这件事他们大庆人清楚……不过我昨儿还听说,应该是还要有个三四日。”

  勃律略一思忖,点头:“那也足够了。”

  符燚一见话题已经跑偏,立马急了,指着沙盘冲勃律道:“可这件事呢?你不管了?勃律,我们军营里有奸细!”

  勃律的眸光犀利地扫回来,看着符燚声音冷了几分。

  他和符燚执拗的眼神对视了片刻,才说:“可你要清楚,昌王军不是我的兵,这件事自有人去替我们狼师讨公道,清理这个奸细。”说完,他不再开口,也不等其他人的言语,扭身直接朝外走,大步走到帐帘旁,掀帘离开了议事帐。

  符燚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离开,继而看向阿木尔,指着勃律的背影说:“这个‘人’他是在指祁牧安吗?”

  阿木尔深吸一口气,心里把他骂了一通,说:“你没看见勃律自打进帐就已经生气了吗?”

  符燚愣了愣:“我哪能看出来?他现在整天不都张着那副脸到处走吗。”

  阿木尔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也跟着离开了议事帐。符燚气的在他身后直跳脚,大喊着要追上来:“阿木尔,你那是什么眼神!”

  帐中几人陆陆续续也跟着离开,有一个男人笑了三声,走过来拍拍符燚的肩膀,调侃他:“符燚,殿下怎么到现在还留着你啊。”

  符燚一脚踹上去,嘴里骂骂骂咧咧的:“滚!”骂完了,他站在外面气的又骂了句“狗男人”,颇为怨气,却是没听出到底是在骂谁。

  不远处,早就出议事帐和祁牧安会合的勃律听到他们从帐子里出来的打骂声回头望去,看了两眼又把视线挪回来。

  祁牧安跟着看了一眼,好奇问他:“你们商议个事情,能这么开心?”

  勃律抬眼看着他,想了想说:“可能你在会更精彩些。”

  祁牧安一听就懂了,又望了眼符燚的背影,恰好对上男人转头看过来的视线。他讪笑两声,没说话。

  他们二人本该回帐子——至少这是祁牧安最早认为的。但勃律脚下没动,跟着身旁的男人一起靠在了他方才靠过的木车上。似是心有灵犀般,他也眯眼抬头扫了一圈天空,发现什么都没有后,他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祁牧安静静站在他身边,看他如此他就知道勃律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且十有八九是狼师被大庆埋伏一事,所以他一直等着勃律开口。

  等了一会儿,他听身边的青年轻声道了一句:“阿隼,我信任你,但跟你回来的那些昌王军能完全信任吗?”

  祁牧安没有张嘴。

  他要怎么说?又该怎么说?

  ——说能信?可他自己都不敢保证。说不能信?那他当时悲伤欲绝地把他们带回来,此刻回看就像是一个傻子,而自己怕是也要在狼师背负一个“奸细”的名号。

  勃律没有等到祁牧安的回答,似是有所预料,继而说下去:“阿隼,不是我不想信,是我不敢信。”

  “他们在李玄度身边这么多年,你敢说对你还依旧忠贞不二吗?”他扭脸看上祁牧安的侧脸旁,端详着对方。

  祁牧安搭在木车边缘上的手五指倏然攥紧,紧紧抠着木料。片刻之后,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这个埋伏做的太过于完美,阿嘎日说对方的兵力并没有我率领的全部人多,却足以围困住他们,大庆这是提前算好才能做到的结果。”

  勃律说完这句缄默了一下,才继续开口:“阿隼,这件事九成都是这支跟他们一起回来的昌王军的问题……剩下一成,就出在你身上。”

  祁牧安狠狠怔住,蓦地侧头看向勃律。

  勃律镇定自若地对上他的视线,很快补上一句:“你们都是从大庆京城出来的,谁都有可能叛变。可若是你,这件事就说不通了,届时大庆该埋伏的应该就是我们,而不是阿嘎日。”

  祁牧安望了半响勃律的眼瞳,他没有从中看到任何一丝对自己的怀疑。于是他松了口气,自知自己理亏,点头对勃律说:“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勃律跟着点头:“我已经决定,三日后向哈尔巴拉发兵。”

  祁牧安问:“只有狼师吗?”

  “这是草原之间的战争,中原人不应该掺手。”勃律低头弹了弹衣襟,弹掉一只小飞虫,之后续道:“但是小徐将军会率领军队离开芸城,前往下一个驻点,我们会在那里会合,一起攻打下一座城池。”

  “离开芸城?”祁牧安道,“那这里怎么办?”

  勃律说:“我们离开后自会有人来接替我们坐守芸城,人马上就到。”

  他再次偏首看向男人,这次面孔凑近了几分,声音低下去:“所以阿隼,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明日的这个时辰,必须查出你军中给李玄度传消息的人是谁。”

  祁牧安瞅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呼吸猛然轻下去,沉声郑重说:“一天足够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勃律并不知道祁牧安用了什么手段,他只知道对方速度很快,当晚就把人从昌王军里给抓了出来。

  符燚白日里听闻祁牧安要抓人的事情后,气愤填膺的跟着就要来一起抓人,却半路被勃律叫来坐在了他的帐子里,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人没抓到,就看着祁牧安已经把人大刀驾着押跪在了勃律的帐子外。

  “也是赶巧了。”目睹经过的阿木尔小声跟符燚嘀咕,“今儿早我们商议要出兵的消息大抵是捯饬的动静太大,被这小子知道了,一纸信还没等晚上用信鸽送出去,就被阿隼这小子抓到了。”

  说完,阿木尔摇摇头:“我担忧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好在及时止损,没有让李玄度知道。”

  符燚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跪在地上的昌王军的人,气的一脚就踹了上去。这一脚落下,那个被捆住的男人一下子倒在地上,疼的直叫,可见这一脚的力气有多大。

  符燚还想再踹第二脚,谁知却被阿木尔一手捞住了。

  “你这又是做什么?”

  “勃律不让你参和就是怕你这个破脾气,此人又不是我狼师的人,是别人家的事情,你上脚了什么意思?”阿木尔骂他,骂完了眼睛飞快往另一旁跪在地上请罪的男人身上瞥。

  符燚顺着看过去,发现是那个这支昌王军的副将。

  男人对方才发生的事情目不斜视,就如没看见一样,依旧跪的笔直,手叠握举过头顶。

  阿木尔气声对符燚说:“你一脚就已经是踹到了他们昌王军的脸面上,踹到了阿隼的脸面上,你让勃律日后怎么相处?”

  “还能怎么相处?不相处了!”符燚骂道,“我狼师凭什么跟他们一帮子中原狗相处!”

  “你快把这不要的嘴给我闭上吧!”阿木尔狠狠捂上符燚的嘴,“你这一句话,可是把东越这个盟友也骂进去了!”

  符燚被捂住了声音,掰着阿木尔的手唔唔唔的还要说什么。忽地,他们身旁的帐帘被人从里掀开,和勃律在里面一起待了小片刻的祁牧安走了出来。

  男人出来后先是看了眼符燚和阿木尔,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之后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看向不远处他进帐之前还跪着、出来后明显是被人踹倒在地的男人。

  一盏茶前,他把这个人从昌王军的军帐里捆到了勃律的帐子前,连带着这支的军中副将一起跪在了地上。之后他被帐子里出来的阿木尔和符燚换进去,进去后看见勃律正要解衣衫换药。

  他三两步上前接过勃律手中的衣绳,待他一点点掀落衣衫和细布露出肌肤,取过一旁的药瓶替他往不方便撒药的地方撒药。

  “你说你现在换个药也要避开阿木尔和符燚,何必呢。”处理完一个伤口,祁牧安突然出声,责道。

  “这不是有你么。”勃律扫他一眼,“知道你在外面,我才让他们出去,换你进来的。”

  祁牧安轻笑一声,开始替他缠新的细布。然而缠了一半,他说:“人已经抓到了。”

  “这么快?”勃律还有些惊讶,拢好里衣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怎么抓到的?”

  “正要往外面送信,连信鸽一起抓到的。”祁牧安顺势坐在了勃律的旁边。

  “送什么信?”勃律问。

  祁牧安于是从怀中那处一个小竹节,明显就是从信鸽腿上摘下来的。他将东西放到桌上推给勃律,勃律看了一眼,接过来打开,取出一张字条。

  上面写了他们要出兵的时间和方向,说详细也算不得详细,但于李玄度而言是个极其有用的信息。

  勃律看了一眼之后就合上扔在了桌子上,半响之后问祁牧安:“两天时间,你说这是他第一次传信吗?”

  “应该还传过一次,李玄度应该知道了你们的具体位置。”祁牧安道,“你要出去看看吗?或许还能再问出点什么。”

  勃律的胳膊杵在几面上,思忖须臾,之后把手从下巴上搁置下来。

  “他不会贸然向我们进攻,他也在等时机,而我们攻打哈尔巴拉看来就是他的时机。”勃律看着桌面上的这张小字条,对祁牧安道:“阿隼,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处置吧,我就不出面了。”

  “好。”祁牧安没说什么,而是轻柔反问他:“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勃律摇头。

  “那一会等我回来一起吃。”

  勃律点头,应下来他的话。

  祁牧安起身从帐子里走出去,见他出来了,阿木尔忙推着符燚往里进,边推边说:“进去吧进去吧,别操心了,自有人替你收拾。”

  两个男人推搡着打骂着进了勃律的帐子,外面夜色下只剩下祁牧安还站着。他看着倒在地上被捆着动弹不得也说不得话的男人,长长吁出口气,之后抬脚朝着副将那边走。

  男人听见响动,余光看着一双熟悉的靴子和衣角朝自己而来,立刻扬声道:“末将该死。”这一句说完,他自觉不够,又扬声痛心道:“昌王军内出现了这样一个叛贼,末将还不知情,实在该死!”

  “我不怪罪你。”祁牧安伸手把人扶起来,扫眼一旁地上的男人,顿了下,对副将说:“此人按照军法处置了吧。”

  男人垂下首,再次抬手,道:“末将领命。”

  祁牧安看着他沉声道:“以后不要再让昌王军内出现这种事情,不要让我后悔带你们回来。”

  

  副将背脊僵直,他从中听出了几许警告和怀疑的意味,一个“是”字卡在嘴边愣是吐不出来。

  祁牧安亲自拎起地上不断挣扎的人离开,他前脚刚离开勃律的帷帐前,另一人后脚就急冲冲地掀开了男人的帐帘。

  许言卿那张怒极的脸出现在三人的眼前。符燚和阿木尔的打骂停了下来,齐刷刷扭头,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勃律厌烦地揉揉眉心,心道这人怎么也来凑热闹。他把揉眉心的手放下来搭在鼻子上,半遮掩住嘴,对阿木尔和符燚道:“你们这是打算今晚睡在我这儿?”

  两个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又转回头看着他,接下来就见勃律明摆着是要赶人离开:“在我这吵吵我头都大了一圈,人也抓到了,就赶紧都回去休息吧。”

  符燚倒是在他说完先说了话。他看见许言卿出现在这里,第一时间是想勃律是不是又哪里不舒畅了。

  “勃律,你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啊?”他一掌推开阿木尔,就要往勃律身前凑。

  “我没有不舒服,好得很,活得也很好。”勃律伸手挡住他要过来的身子。

  许言卿见状额角也是一条,替勃律解围道:“是我有话对他说。”

  勃律懒散的身子往后坐了坐,算是默认了他这个话。

  许言卿不耐烦的挤开符燚,站在勃律眼前恶狠狠的居高临下瞪着他,瞪了两息发现身后还有人站着,一回头竟见阿木尔和符燚都还没走,一个两个跟保驾护航似的也瞅着他,生怕他这架势能把勃律伤着。

  “我有话要单独对他说,没听懂吗?”许言卿气的啾啾咬牙,“你们一个个杵在这儿,这帐子都要喘不过气了,赶紧给老子滚出去!”

  符燚一听,腰板一停胸脯一台,大有“凭什么要听你的”的气势。

  许言卿冷笑一嗓,点着他警告:“小心我哪天夜里毒死你。”

  符燚立刻缩了回去,拧巴着一张脸控诉:“我不信,你不是神医吗,你怎么会用毒?”

  许言卿再次冷笑:“没听过‘药毒本源一家’吗?我随便配一副都能毒死你个蠢大个。”

  符燚气的眼睛险些瞪出来,一个“你”还没吐出来,就被阿木尔给揽着往外拽。

  “别叫了别叫了,他真能毒死你。”

  二人被许言卿吓唬着离开帷帐,帐中终于清静下来。许言卿转过身子,站在离软垫上的勃律两步远的地方,一瞬不瞬盯着他。

  勃律就觉一股冒着火的视线灼着他的头顶,浇的他无法忽略。于是他迫不得已放下手里的书卷,微蹙着眉心抬头对上许言卿的眼睛。

  见人终于被自己给瞪了过来,许言卿才气呼呼的开口质问他:“你又要打仗?”

  原来就是跑来问这个事儿。勃律舒展眉头,继续把头折回去看书。

  许言卿一看他这态度就愈发来气。他再往前迈一步,怒斥道:“我不是叫你好好待着别乱跑,你是不是真的想早点把你尸体送给我啊!”

  他两手摊开上下挥舞,又叠在一起甩了甩,气愤极了:“救你一次很累的你知道吗,救你一次能折我三年阳寿!你赔我阳寿啊!”

  “我以为你不惜命。”勃律斜睨了他一眼,轻飘飘吐出来这句话,噎了许言卿半嗓。

  “这世上我遇见的人千千万,唯独你不惜命,你最不惜命。”许言卿破罐子破摔,指着勃律开始骂,“你就是那个早晚就要被阎王收走的混账,年纪轻轻不听劝,活该死你!”

  他又骂了好几句,勃律不知道是不是听够了,还是旁的,终于扬了扬眉,把视线从书卷上再次抬起。

  见他终于又正视了自己,许言卿放下,骂话,缓和了一点语气,正打算对他好好说道说道,谁知勃律一开口给他险些气厥过去。

  “你骂完了?”勃律讲的云淡风轻的很,“骂完了就出去吧,再骂下去怕是我吃饭也要听你骂。”

  许言卿一股火哗的就窜到了头顶。他一把夺过勃律的书卷仍在一边,对他气急败坏吼道:“我们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啊,你听我的,我就帮你保守你那一个月半死不活回到草原的秘密——你再这样胡作非为我就违约了!”

  突然手指上空落落的,勃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指节,只能抓住半把的空气。他低头看了看,之后复抬头注视上近在咫尺的许言卿。

  他慢慢呼吸着,就在对方以为他还是不打算说话的时候,男人突然声音很轻很轻的开了口,声音轻道许言卿以为自己恍惚了。

  勃律盯着面前人的面孔,启唇淡道:“可是仇人近在咫尺,你会选择不报仇吗?”

  许言卿怔住,看着勃律的面孔一时间身子难以理解地后撤了半寸。他的思绪不知为何一下子就被这个年轻男子的话拉扯到十几年前,仿佛他看到了自己为了某一个人举着好几个火把扬言要烧了一整片苗谷的树林一样。

  他自己没从思绪里回神,是勃律下一句话把他硬生生拽了回来。勃律的眼眸从他脸上落下去半寸,越过他好似看到了别人,但很快,他又忽地抬高,速度十分快,叫许言卿心里蓦然心惊。

  男子咬牙切齿道:“我睡不安稳。”

  勃律地手肘一直支在身边的小几上,此刻用力把自己的身子从软垫上支撑了起来。他挺着上半身,一点点凑近许言卿,语气狠恶。手大力的抓着桌沿或是身下的软垫,让他不至于气愤到扯上许言卿的衣襟。

  他声声嘶吼:“因为我没有亲眼看着他死在我手里,亲眼看着他在我手里咽气,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

  “他要是没死呢?”勃律的嗓音忽然下转降下来,“他要是没死,你不会知道我整夜整夜都会梦见我的阿娜,死在他们手里被放干血的阿娜,梦见我是如何屈辱的被他再身上刻下他的名字!”

  许言卿震惊地后退一步,狠狠皱住眉,张了张嘴,半响之后才出声:“我不是说了好几遍了,你身体里的子蛊已经——”

  “死了。”他还没说完,勃律替他说了出来。勃律恢复自若的神情,重复着这一遍遍这段时日已经刻在他脑海里,每当他梦中惊醒时都会自己对自己说的抚慰的话。

  “母蛊死,子蛊死。”

  “可我心不安啊。”他垂下头,叹息般道,“我心始终不安,以至于如此折磨着我,夜夜难安。”

  第三百二十六章

  当夜,昌王军内见了命血,出卖昌王军和狼师的人被当众斩首。雷厉风行的做法惹得军营里的其他两军纷纷驻望打听,好似那隔了一段距离的刀落声清晰的传进了他们每个人的耳里,同时还细碎说着这个昌王军他们没什么人见过的主帅。

  说来说去,无一不是在猜测此人对待跟随自己出生入死过的将士心狠手辣,又有熟知详情的狼师的人把怒气怨到昌王军身上,说若不是为了这些中原人他们岂会平白无故丧失兄弟们。

  闲言碎语一时半响消不下去,这支昌王军在此地的处境变得委实尴尬。不过倒是今夜这一手笔,却是给他们狠狠敲了一记衷心的醒钟。

  祁牧安了事的时候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浓重的黑夜不知道何时散去的,露出了夜空中清冷的玄月。他仰面盯着这道淡色的光亮许久,之后长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落下头。

  走到快要接近勃律的帐子的时候,祁牧安忽地就听见远处传来声响,吱吱呀呀的像是马车轱辘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迎着声音望过去,见有一个身影登上了将停的马车坐进去,紧接着马车就开始朝着营地大门的方向继续行驶。

  ——是谁离开了?

  祁牧安瞧着眯上双眸,驻足望了两息,继而抬脚走进已经离他不远的帷帐。

  帐内的烛火仍然和他离开时一样通明,里头的人依旧坐在榻椅上,就和他当时离开的姿势一样,一支手懒散的支着头垂眸瞧着书卷,像是两个时辰没有动过一分。

  然而待祁牧安走近了却才发现,原来榻椅上的人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阖上目睡着了。青年侧倚在胳膊旁边的小几上,眉头深深皱着,脸上不见红润,反而透着苍白,叫人心疼。

  祁牧安的声音立刻轻了许多,轻手轻脚走近,怎料就在他将要在勃律身侧坐下的时候,忽地耳畔听见榻椅上的人飘悠悠吐出来一句:“血腥味儿。”

  祁牧安看过去,只见勃律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幽幽斜望着他。

  男人快速低头闻了一下,嗓音低沉,就像是怕惊扰到面前人一样,说:“我一会儿去梳洗。”

  之后勃律便没了声音。在一片沉寂下,祁牧安感到疑虑。他小心抬起眼眸,哪料正正对上了对方凝视着自己的视线。

  浅色瞳仁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情绪,但也是很快之后,他就再次听到了青年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勃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祁牧安,”之后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当年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会心慈手软的翱鹰。”

  祁牧安听后敛下眼睑:“我身边永远不会留叛贼。”

  勃律直勾勾盯着男人,须臾之后微微颔首道:“那这点你倒确实是挺合我心意的。”

  男人凑近了青年几分,直到仅离了半个手臂的距离的时候停下来,瞅着眼前人一本正经道:“我难道不是从里到外都一直很合你心意吗?”可才说完这句,还不待勃律回话。祁牧安却猛然愣住。

  “你周围怎么有一股药味。”他嗅了嗅,疑惑发问:“许言卿来过?”

  勃律没有否认,身体坐正了一些,评价他:“鼻子真灵。”

  祁牧安用食指揉了揉鼻下,说:“许言卿常年和药草为伴,周身一直有一股特殊的药香,不难辨认。”说完,他皱着眉不解:“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来找你做什么?”

  勃律也不藏着掖着,懒洋洋地告诉他:“和我吵了一架……最后又差点打起来,然后他就走了。”

  祁牧安对他话里的这个“走”字更为不解,不知是走回哪里,可看着勃律,他突然就想起自己方才瞧见的那辆马车。

  果不其然,接下来勃律就告诉他:“他打算回小叶铁铊部了,我便如他所愿,让人送他回去。”

  祁牧安从他垂下的手里抽过看了一半卷起来的书卷,帮他把书摊平合上放到桌子上,奇怪问:“怎么半夜三更突然就要回去了?”

  勃律瞅着他的动作慢悠悠答道:“他吵不过我,自己就想要回去了。”

  祁牧安听闻后侧首瞧了眼勃律,忍不住轻声笑他:“怎么这么厉害。”笑过两声,他好奇道:“你们都吵了些什么?”

  勃律的右手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食指随着对方的话上下比划了一下,半响之后开嗓说:“没什么……无非是我没如约听他的忠告,三日后要出兵上战场罢了。”

  祁牧安一直盯着他把这句话说完,沉默了两息,才开口对勃律说:“勃律,在这件事上我们都和许言卿的想法一致,并不希望你亲自领兵。”

  勃律淡然瞅着他不开口,像是在问缘由。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出声解释道:“许言卿说你身子骨还没好透彻,需要多静养几日才能完全痊愈,反之容易落下病根。”

  勃律打断他:“看来你还挺希望许言卿一直留在这里的。”

  祁牧安顿住,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面孔,沉了嗓音缓缓答道:“并非如此……”勃律在他炙热的注视下对上男人的眼睛,瞅着一汪黑潭听他柔声对自己讲:“狼师的将士们个个英勇善战,是天生的战士,况且有符燚他们在,率兵一事并不是非你不可。”

  也不知是听他说着说着有些失神,还是祁牧安那双仿佛能把自己吸进去的墨瞳极富有吸引力,倒是让他的心宁静下来。

  见勃律没有说话,祁牧安缓慢叹口气,落下眼睑,手攀附上勃律搭在腿上的五指,捏了捏又不着痕迹地轻轻晃了晃,嗓音恳求道:“而且……我不想再一次亲眼看见你倒在我面前。”

  祁牧安的眼睛挪开的那刹,勃律恍然回神。他视线向下落在祁牧安包裹着自己手指的手上,一个人缄默已久,终于开了口。

  “祁牧安,你知道吗,此仇我必须亲手报,日后才能睡上安稳觉。”他直起背脊向前探倾,再一次拉近自己和对方的距离,这次比方才还要近。他说出的话又轻又小,可祁牧安却听得异常清楚。

  他看见勃律动了嘴唇,睁着双无光的眸子一字一句告诉自己:“不然我永远都无法心安,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如此,我又有何脸面向天神请求去见阿娜?”

  祁牧安看着勃律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口,对方的手就从自己掌心里抽出来,随即反手叩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紧紧握住。青年又往前坐了几分,迫切地对人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那这样,我应允你一件事,你也允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握在祁牧安手上的力道十分大,让男人不禁飞快低头瞟了一眼,才继续抬头注视着面前人。

  青年说道:“我保证不会一个人冲锋在前受伤,而你们前去攻打岳城,之后我们便在那里会合,届时我一定踏平乌兰巴尔大捷归来。”

  他抓着祁牧安的手往自己怀里扽了扽,焦急地想让对方立刻回答自己的话。

  “你就再信我一次。”

  祁牧安哑然,他凝睇着对方的面孔良久,又细细观察了良久,最终头一垂背脊弯曲,另一只手也搭上来覆盖在勃律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背上,自己将额头重重抵在了交叠在一起的手上。

  他用勃律的腿支撑着自己弯下来的身子长长吁出口气,许久之后叹喟道:“每一次我都万般坚信你的话,勃律,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勃律低头看着祁牧安的后发,深深呼吸了三息之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手掌暖而轻轻地落在了男人的头上。

  二人之间默然许久,祁牧安闭着眼睛沉沉感受着勃律带着阵阵温热的手一下一下抚着自己,就这样沉迷了少刻,他听见头顶的人深吸一口气,要开口讲话。

  青年放轻了声音问他,似乎是拿不准这个问题他问出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但他没有过多犹豫,依旧让祁牧安把话听的一清二楚。

  他问他:“你后悔么?阿隼。”

  他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嘴,似乎是没给人立马回答的时间,又似乎是怕人回答出来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他飞快补上下一句话。

  “这里是你的家乡,那人也是你军中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而如今你却和我一起走上了会遭诸多人谴责痛彻的路。”

  “于他们而言,我是敌人,是该让他们憎恶、攻占了他们城池的掠夺者。而你在我身边,或许几十年之后甚至百年后,这里的人们在史书上仍然会在你身上加之通敌叛国的罪名。”

  祁牧安却忽然轻笑出来,仿佛勃律方才说的他并不在意,只是一场玩笑。

  “心情好了就叫我阿隼,心情不好就叫我祁牧安。”他脸从勃律的膝上抬起来,微微仰头看着青年打趣道:“我的小殿下,可没有你这样称呼人的。”

  勃律绷紧双唇,盯着他没有开口。

  祁牧安渐渐收起嘴角的笑意,直起身在心里叹口气。

  “我不后悔,也从未后悔过。”他郑重道,“大庆早已不值得我留恋,而我背上也早就背了叛国的骂名。背一年是背,背十年是背,背五十年一百年也是背……”

  “可这大庆早就不是我想要追求的能让中原一统祥和大庆了啊。”

  男人专注地望进勃律的眼底,宛如许下千金誓言一般道:“我现在追寻的唯有你勃律一个。”

  第三百二十七章

  戌时末,大庆皇宫内,李玄度从东宫走出来,一言不发的抬脚朝着大庆皇的寝殿去。他身后齐齐跟着一排无声的侍女和中官,个个低垂着头,就连呼吸都极轻。

  他拐过弯绕的宫内长廊,步伐沉稳的最终停在了皇帝寝殿外。刚准备要吩咐人推开殿门进去,怎料下瞬却被站在外面陪在老皇帝身边的年迈中官拦住了动作。

  这位老中官早在多少年前就已从皇帝身边倒戈,是当今陛下身边李玄度最为得力的心腹。他跟了这位太子许多年,为其做了不少参和朝廷之事,还助李玄度给老皇帝下药,成了现在这副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早已心知肚明面前的人是掩在羊面后的豺狼虎豹,是如今大庆里只手遮天最为尊贵的人,登基帝位乃迟早的事情,唯有追随太子才是能继续活下去的方法。

  老中官远远的就看到了李玄度走过来的身形。他在男人停下脚步的霎那间就抬脚迎上去,俯身行礼,赶在开门之前低声对其道:“殿下,三殿下在里面。”

  李玄度抬手制止了身后胖男人的动作,让其退回站定在了原位。他的眸光意味深长地越过中官看向其身后关合严丝合缝的殿门,眼睛仿佛越过门框瞧见了里面的人。

  许久之后,就在他身前的中官额头开始冒冷汗时,李玄度终于开了口出了声。

  他冷笑一嗓,沉声自言自语:“一个早就算不得皇子的人,还在这给孤上演父慈子孝的话本子。”

  老中官的腰又往下哈了几度,谨慎说:“殿下,需要老奴将三殿下叫出来吗?“

  “不必,孤就等他出来了再进去。”李玄度说完,身子折开走向下面院中的石桌凳旁边,袖子挥开掀开衣摆,顶着头顶的月色坐在了微凉的石凳上。

  身后的宫女们见他坐了下来,赶忙端来茶水点心摆在他面前,之后默不作声的退到周围等到侍候。

  李玄度端详了一阵手边的两盘糕点,没有动,只是端起斟满的茶水一口一口抿着。他神态自然,耳朵却竖起来听着身后殿内的响动,心里猜忌老三会在里面和他们的父皇说些什么。又是会做些什么。

  他一口口抿着茶水,不知过了多久,玄一现身来到他身旁,俯身低语:“殿下,信鸽没有飞回来,应该是被发现了。”

  李玄度似是早就有所预料,并没有太过恼怒和惊讶。他搁下杯盏,笑了一声:“他们的动作也挺快的。”

  他想了想,觉得甚为有意思,于是偏首问玄一:“你说,小安会顾忌军中交情不杀他吗?”

  玄一抿了抿嘴,如实道:“属下不知。”

  “孤觉得他不会。”李玄度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感到生气,反而笑得很轻松。

  玄一拿捏不准李玄度的心思,于是自己并没有选择继续这个话题。他给了李玄度另一则消息,说:“还有一事,殿下,六殿下悄悄从岳城出来了,此刻正在回京的路上。”

  李玄度的眸光骤然冷凝。他斜睨瞧着月色下院中的一朵奄奄一息的花,一息之后问:“什么时候的事?”

  “六殿下离城半日城中的人才收到消息。”

  李玄度沉下面孔,暗骂了一句:“人都在路上了才告诉孤?”

  玄一一惊,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

  “你的人,你该怎么处置孤没心情问。”李玄度冷言道,“孤只要知道,他回来是要做什么?”

  玄一拿出一封信呈上前去:“六殿下似是早就知道有人在暗处监视他,于是在军帐里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要见陛下。”

  李玄度没有接,睨着玄一手上打开的信,冷眼缄默半响,忽地笑出一声。

  “那就让他见上最后一面吧。”李玄度笑了几声就收了嘴角。彼时恰好身后传来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紧接着,守在殿外的老中官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中。

  “三殿下慢走。”

  李玄度闻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男人被身边两人小心翼翼从寝殿的门坎里抬了出来,连人带车一起放在长廊的石砖地上。

  四轮车上的男人出来后明显看见了院中的身影,可他却只是淡淡扫过去一眼,犹如看见生人一般,可眼神里却隐隐含着憎意。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没做多停留,自己转动身下四轮车的轱辘吱呀吱呀离开了皇帝的寝殿。

  李玄度注视着三皇子离开的背影,却是什么也没说。他谴下玄一,叫人都在殿外等候,独自一人踏入老皇帝的寝殿。

  殿门合上之后,谁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在里面做了什么,殿内静悄悄的,比三殿下在的时候还要静默。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方才出来。

  两日后,接替驻守攻打下来的芸城的西北东越兵马抵达,比预计时间足足提前了一日。

  余小将军得到消息的时候很是惊讶,当即急匆匆地从帐中出来迎人,可谁知来人为首的不是信上表明的将领,竟是他的长嫂钟云晗,身后跟着西北军内的十几,也不知道是怎么说服亦或是瞒过余老将军只身前往这里的。

  小余将军上前一问才知,钟云晗是今早先行一步,快马加鞭提前赶来的,其余兵马估摸需要在晌午之后才会到达,那位信上的将领彼时正率军遥遥前来。

  他们几人入了军营,便当机立断划出空地,搭起军帐。然而没过多久,二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钟云晗就雷厉风行地掏出一卷东越皇的手谕,说要进城见芸城大庆的地方官。

  祁牧安和勃律得到消息的时候不过离钟云晗抵达才不到一个时辰,转而他们就听说这位女子又出了军营,在小余将军的陪同下进了后方已然被他们东越攻打下来的芸城。

  他们谁都不是东越人,狼师也对这处隶属于中原的城池没有半点兴趣,于是都是只听了一耳,见不见这位前来接手芸城的女将并不必要。

  可是他们二人没有料到,当日午后,与之一起到达这里的,还有另一个自东越京城而来的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军营外,却被士兵拦了下来。他只好露出手中的令牌,交由士兵执着进军营递予祁牧安。

  士兵是东越人,识得这块令牌的贵重,不敢怠慢,问了一圈之后急忙寻到狼师主帅的帐子,将手中的令牌交予里面的祁牧安,告知他外面有人要见他。

  勃律只觉得这块东西眼熟,好似在哪见过,但却记不得是在哪个地方见过。于是他盯着祁牧安变化的神情,过了半响皱眉问:“是何人?”

  “元胤的人。”祁牧安细细端详一番,确定是元胤的令牌,这才落下手看向他答。

  勃律想了想,惑道:“钟云晗已经到了,现在来的这人是什么情况?”他说完停顿下,方继续道:“莫不是知道你从大庆出来了,急着要你回去?”

  “我没收到元胤的消息。”祁牧安蹙起眉,想了想到底还是从软垫上起身,不敢随意把人放进来,便打算亲自去营外瞧瞧来人是谁。

  勃律担心元胤跟着他也往外走,二人才将离近辕门,就看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车下还站着一个男人。

  祁牧安只看了一眼,就飞快抬脚往那人的方向走。走近了,微微弯身,手一叠作辑道:“公公怎么来了?”

  “祁将军。”来人正是元胤身边跟了许多年的老中官。他见到祁牧安,也不拐弯抹角,当下就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什来递给他。

  “陛下听闻你夺回了原属于你的东西,很开心,遂叫老奴以身相护,亲自送来这个。”说完,他把手上的东西往前又探了几分,示意祁牧安接住。

  祁牧安看到老中官递过来的东西的一瞬间就已经愣住,在原地怔了许久才缓缓抬手接过。勃律在他旁边把这块物什瞧得万般清楚,此刻深深皱眉,同样对元胤的做法感到疑惑。

  “昌王令?”他看了看对面的老中官,想要从对方的神情上揣测出远在京城龙椅上的元胤的心思。

  祁牧安呢喃作答:“是……是昌王令……”他拇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按在缺失了一小块的空槽上,拇指停留须臾,之后移开,一点点抚过另外几块镶嵌在其上突起的令符。

  老中官也不久留,见他收了东西,自己这趟紧赶慢赶的路程便算完成,当即便要离开。

  他道:“此地太过危险,老奴还要赶回京城陛下的身边服侍,不能久留,这便回去了。”

  勃律率先替祁牧安开口道:“小王让小余将军派人护送公公回京。”

  老中官寻思少顷,似是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这趟从攻打下来的官道一路进入东越的情景,于是应了下来。

  勃律的动作也很快,小余将军还陪同钟云晗在芸城内,他便找到他们的副将告知了此事。胤承帝身边的人他们身为君臣自是不敢轻视,不一会儿就从东越的兵中调出几人,护送着中官上了马车返程。

  勃律和祁牧安回到军帐中,青年在坐下之前看眼祁牧安还牢牢握在掌心里的东西,他顿了顿,说:“元胤是个会收拢人心的人。”

  这时候送来昌王令,物归原主,便是要让祁牧安牢记住他这个情,好之后为他效力。

  祁牧安长长叹口气,从怀中掏出勃律替他从李玄度那里抢回来的一小块令符,端在手上端详了许久,方才慢慢把缺的那块小心翼翼放进昌王令中。

  完好的昌王令时隔多年终于又在他的手里聚齐了。

  瞧着瞧着,祁牧安突然毫无征兆地苦笑一声。

  “我回到昌王府的时候,只进了两次祠堂,每次胆怯的一句话都不敢和义父讲。”他声声叹息,对勃律道:“他若是知道了我之前把昌王令当筹码送出去,肯定会狠狠骂我一顿。”

  勃律看了他一眼,之后撇开目光,给他端了一杯茶水递过去,说:“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替元胤问鼎中原了,再去向你义父负荆请罪。”

  “届时我陪你一起,他要敢骂你我替你骂回去。”

  祁牧安闻言看着勃律,竟是被他的话惹得失笑出来。他接过杯盏,将手中的昌王令“啪嗒”一声搁在几面上,人坐在了勃律的对面。

  他轻笑两声:“本还想着带你回去见见他们,现在看来你这一张嘴若是开了口,怕是连昌王府的门都进不去,我义父能气活过来一杆子将你打出去。”

  勃律哼了声,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在我这委屈什么都不能委屈了你,你倒好,却是盼着把我打出去。”

  “哪敢啊。”祁牧安立刻好言好语的给对方顺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骚动。勃律和祁牧安对视一眼,走到帘子处往外望,随手叫来一人打探什么情况,这才知道原来是身处钟云晗后方那支原本晌午之后才会抵达的西北军到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一匹马在正午时分越过城门士兵的阻拦闯入大庆京城,马匹狂奔过街道,直奔皇宫而去,而后面慌张从城门跑到东宫传信的人却到底还是迟了一步,消息到达李玄度耳朵里时,这匹马背上的人已经进了宫。

  中官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挥着手把人轰下去,随之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下来,转过身谨慎地朝李玄度俯了俯身子。

  李玄度此时正坐在桌边,手执着筷子伸向面前精致的菜肴上。突然,身边侍候着的中官开了口,在他旁侧抖了抖手,谨言低声道:“殿下,六殿下回来了。”

  李玄度抬起来的手顿时定在了半空中。他眼睛稍往旁一侧,压声问:“就他一人?”

  “就六殿下一人。”中官小心翼翼地把六殿下是如何策马进城到入宫的经过快速讲了一遍。

  李玄度松下一口气,视线转回来,准确地夹了一筷子菜。

  原本他还猜忌多疑老六此刻回来是要篡位,现在一听确实就他一人回来了,身后没有任何兵马,那么如此看来便不是要谋反。

  于是他蹙眉不悦问:“现在人呢?回来了为何不先来见孤?”

  中官咽了咽,身子俯地更低了些,生怕惹面前人震怒。

  他谨小慎微道:“六殿下直奔陛下那儿了。”说完,他眼睛飞快瞄了眼李玄度的神色,之后又迅速埋下头,不敢再看。

  李玄度听而沉默下来,半响之后放下筷子。木筷清脆敲击在止箸上的声音惹得中官肩膀一颤,紧接着他就听太子开了口,声音自头顶传下,仿若自言自语般说道:“也好。这么多年他都没回来过一次,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先行去面见父皇,让朝中朝外都瞧瞧,他好歹算得上一个‘孝’字。”

  说完,李玄度起身,拂袖离开桌边,对中官道:“走,随孤去见见他。”

  他们走出东宫,到达大庆皇寝殿外面的时候,正巧看见有人从敞开的屋门内走出来。男人踏出来后回身,贴心的将木门带上,随后转过严肃沉着的面孔,抬脚要下石阶。

  他转身的空隙,视线有意无意往右边长廊瞟去,余光瞥见了李玄度的身影。但下瞬他却仿若不认识那人一般,直径收回了不轻不重的视线,身子开始往下走。

  李玄度瞧见了男人轻飘飘瞟来的那抹目光。他瞧着对方的身影,在人踏下石阶要离开的时候,忽地开口,站在上方的长廊上扬声冲人喊道:“怎么,几年未见,现在见到你的太子皇兄,都不知道礼数了?”

  男人被唤住,这才闻声停下来,驻足在原地。他侧了侧头,冷笑一嗓,背对着轻蔑道:“你算什么太子。”

  李玄度身边的中官一听立刻要竖眉高喊“放肆”,但身子刚一动,就被李玄度抬手制止了。

  李玄度没有生气,眼睛只是轻飘飘地往左边寝殿扫了眼。

  “你这趟回来,就是为了见他?孤不记得你和他有什么父子情深。”男人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有些质疑,还有些不屑。六皇子身形一顿,接着终于半转了回来,冷眼瞪着那个身穿华服头顶宝冠的男子。

  李玄度毫无压迫的对视上他的眼睛,两人缄默几息,半响之后陈述道:“你还是很恨孤。”

  “是,我恨你。”六皇子毫不迟疑地说道,“为了你那点贪欲,为了你的皇位权贵,你害死了母妃,搅得这大庆皇城不得安宁。”

  这话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李玄度身边的中官听到后瞬间惨白了脸色,常常讨好挂在嘴边的笑也不弯了,感受着身旁明衣直升的怒意,他背脊弯的更狠,压根不敢抬头,额上冷汗涔涔。

  “若孤不是太子,你以为你还能有如今作为?”李玄度眯住双眸,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盯着他警告道:“你别忘了,你是孤的胞弟。母妃交代过,你自始至终都要辅佐孤。”

  “母妃说的又如何?她已经死了。”六皇子毫不惧怕地直视上这位未来的天子,“我宁可奉老三为君,也不会奉一个疯子为君。”

  李玄度霎时变了脸色,狰狞起来,道:“你信不信,孤现在一声令下,你下半辈子便不会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届时哪里都去不了。”

  “你要挡我?”六皇子冷下脸,但一想之后,冷道:“不过是危言耸听,你挡不了我。”

  他说:“若我今日不能出城,无法按时回到岳城,后日岳城就会被你亲自拱手‘送’给东越。”

  “所以你必须要放我回岳城。”

  六殿下说完,嘲讽他:“我不信你没有得到情报,东越的大批人马正在步步逼近,虽然两方相持不下,但有人已经离你坐拥的京城不远了。”

  “你现在应该多听一些战场上加急回来的军情,保大庆和大庆子民的平安,而不是还在这用你那些心思保你的地位。”

  听他说完,李玄度抿嘴沉默下来,一直到对方收回落在自己身上凌厉的目光,转身大步踏出宫殿,都无人阻拦。

  他目视着六皇子的背影逐渐走出视野,许久之后听身边的中官好言想要平息他的怒火。

  “殿下息怒,六殿下到底是有反骨在身上的。”

  李玄度垂下眼帘,须臾之后吐出口气,轻声道:“有又如何?孤就这一个亲人了。”

  他落下来的头复又抬起,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前方,喃喃自语:“孤有时候也不想到时坐上了龙位,只有一个孤家寡人。”

  中官一楞,还没回神,身边的人已经往身后殿门走去。李玄度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对着外面俯身行礼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中官道:“告诉孤,六殿下都在殿内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中官忙把六皇子在一直昏迷不醒的陛下身旁做了什么又说了哪些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李玄度。

  同一时刻,烈阳高照,距离乌兰巴尔的军营驻地几公里外,有一支兵马迎着日头悄无声息的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为首身穿兵甲的青年眯眸静静遥望着远方,几息之后他抬起手臂挥挥手,从后方的军队里便策马奔出一人来到前面。来人离近青年的马,附耳听青年说了几句,之后便勒马下了土坡,急速朝前奔去打探消息。

  待人离开,勃律居于马背上,依旧遥遥望着乌兰巴尔驻地的方向良久不语。身旁,阿木尔的马从后方嘶鸣两声踏步上前,最终停驻在他身边。

  男人坐在马背上牵引着马头朝青年离近了几分。他跟着勃律望向前方,须臾之后开嗓道:“勃律,无论我们的人如何探,这段时间哈尔巴拉真的半点消息都没有。”

  勃律抬了抬头,默然须臾,出声道:“越是没消息,便越诡异。”

  “你不信他已经杀了?”阿木尔不解。

  勃律的目光看向他:“若是哈尔巴拉已经死了,出于稳固人心,或许真有可能不会泄露出一丝消息,但作为盟友的大庆,不会不知道真相。”

  在阿木尔沉思之际,勃律反问:“若是他死了,你说,乌兰巴尔的军营驻地为何还在中原?”

  阿木尔皱眉:“李玄度从最初开始看中的应该就是哈尔巴拉的能力和兵力……如果他已经死了,大庆就没有和乌兰巴尔继续合作下去的必要,相对而言他们于大庆便失去了以往的价值。”

  勃律微微点头:“没了哈尔巴拉,乌兰巴尔会成为李玄度使唤的一把前锋刀,所以面对我方兵马对大庆的逼迫,李玄度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一直在营地里按捺不动。”

  “他们会是李玄度手里第一个迎上我们刀的军队。”

  阿木尔却忽然想起一事,沉声道:“但是乌兰巴尔的二子这么些年可还活得好好的,虽然巴特尔死后一直被哈尔巴拉压住锋芒,但到底是乌兰巴尔的将士,同样不好对付。”

  勃律缄默思考须臾,说道:“但是据我所知,乌兰巴尔在哈尔巴拉手里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他的私兵,这些族人难保不会拒听他的命令,若真被李玄度攥在手里,仅凭他一人也无能为力。”

  阿木尔叹口气:“若是真这样,那这乌兰巴尔的气数也就到这里了。”

  勃律眯眼抬头,看了看头顶上刺目的烈阳。

  他们狼师由于西北兵马的提前抵达也提早动了身,已经从芸城外的军营毫无征兆地向乌兰巴尔的驻地发兵。勃律到底还是没有被祁牧安拦住亲自率军突袭,打算和符燚率领的一支狼师一同绕到后方,准备两面夹击,一举攻下乌兰巴尔的军营。

  在他们动身之前,从大漠出来的兵马也跟着西北东越军来到了他们军营。祁牧安还没得到几句勃律的解释,就跟着他们一行前往岳城攻破。

  临行前勃律只淡淡告诉他,大漠的兵与草原的打法不同,更是异于中原,且两方从未交战过。此次他借大漠的兵去攻打对面的大庆,他认为定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叫岳城里的那位焦头烂额。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乌兰巴尔部驻军营地内,玄三连人带马被人拦在了外面。他无声等了须臾,可见进去禀报的士兵一直没有出来,他无心再在外面候着,便重新勒马自顾自地前行踏入乌兰巴尔的军营。

  营地内死气沉沉,毫无嘈杂声。玄三暗地观察着,直到有一人突然走出来站定在他前面道路的不远处,挡住他的路时,他才收回打量的视线,让马停驻在原地。

  二人相距数步远对视,相持不下,气氛一时间凝定在这一刻,谁也没先开口或是让步。

  烈阳迎头照下来,让玄三眯了眯眼,视线被刺眼的光亮恍得有些模糊。一息后他的眼睛重新落在对方的身上,似是觉得一直僵持着不妥,于是终于有了动作。

  他率先开口,下马站在地上,向对方微微拱手,勉勉强强算作一个礼仪。

  “你来干什么?”男人没有动作,只是死死皱着眉头,朝人喝声道:“李玄度又要干什么!”

  玄三直起身子直视他道:“哈尔巴拉王子许久未曾向太子殿下递予消息,殿下关心王子,特派我前来慰问。”

  “慰问?”男人冷笑,紧接着蓦地声线提高,怒斥道:“我看你们是怕我三弟死在这里吧!”

  玄三对此话无动于衷,依旧笔直地站在对面。

  只见男人这声落下后,他门周围蓦然围上来一圈手执草原刀的乌兰巴尔部士兵,将玄三紧密的围在了中央。他们的刀刃锋利的对准他,大有他下刻再开口,无论说什么话,对方都能一声令下,挥手让他的命留在这里。

  玄三见状顿时绷紧唇缝,五指慢慢攥紧握紧手中的配件,警惕着四周,同时眼睛不动声色小心环顾一圈后转回前方,一言不发的瞟着对面人。

  “赶紧滚!”男人拧着脸厉声道,“回去告诉你主人,他还不是这中原霸主,我乌兰巴尔亦不是你大庆手里的刀,我们仅仅不过是为了这天下争雄而暂且帮衬罢了!”

  “你们看中我们的战力,我们看中你们的疆土,不过是帮你们打了几场仗,区区一个一国太子就以为能随意差遣我们,做梦!”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周围的士兵们齐刷刷的向前迈了一步,让手中的刀子离玄三更近了一分,想要逼迫他离开此地。

  玄三不为所动,大有不见上一面就不走的架势。他一手攥紧佩剑以防突如其来的危险,一边扬声冲人说:“还是见一面为好,殿下有物件要我亲手交予哈尔巴拉王子,于此我也好回去向殿下交代。”

  男人却半点情面都不留,扬声回斥道:“没什么好交代的,他不会见你!”

  玄三一听,眯起眼,心里不断猜疑——对面这个男人口风如此紧,毫不透露半丝哈尔巴拉的情报,难道真如殿下猜想那般,哈尔巴拉怕不是已经死了?

  男人彻底冷下面孔,提醒对面人:“二王子难道忘了你们和殿下的盟约了吗!”

  “狗屁盟约!我乌兰巴尔部从不受制于人!”二王子怒道,“你若再不离开,就把命留下来吧!”话音将落,一阵刀刃出鞘的声响刺耳的响彻在空地上方,男人手上的刀拔出来直指对面的玄三,玄三扫见刃尖锋芒,蓦然睁大瞳孔,唰的一下也拔出了手里的剑。

  一时间以一敌多,气氛十分尖锐紧张。

  外面的嘈杂并没有传进后方的一座军帐中。帐子被厚重的帐帘层层遮挡,外面的光亮如何都钻不进帐子里。里面弥漫着浓浓的药气,直呛人鼻腔。

  有一人脖子上颤着一圈圈细布,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似是已经习惯了四周缠绕的浓烈药气,他并没有感觉异样,反而在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抬起一只手轻轻摸上自己的脖子。

  在层层细布下,他的脖子上有着一道挣拧的还未好全的刀疤,当时若刀再往皮肉里陷入一寸,就能割断命脉,他这条命就救不回来了。

  哈尔巴拉眼神深沉的落在帐内的某一处,盯了许久都不动,整个人阴沉的很,活像是失了生气一般。

  他在榻上昏迷了许久,终于捡回了一条命。这一次他没有死成,不知勃律知道之后作何感想。

  哈尔巴拉搭在一旁的手缓慢地收拢,攥紧手心下座椅的扶手。他五指用力扣在木头上,力气大到指甲仿佛陷进了木料之中。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从外掀开。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外面,他对视上里面哈尔巴拉的视线时浑身狠狠一顿,之后才松懈下来,若无其事的落下帐帘,拧着眉用一根食指抵在鼻子下方,裹着帐内的药气走进来。

  哈尔巴拉看着自己的二哥不说话,他现在也开不了口,只是一直死死盯住男人踏进来的身影。

  男人似乎看出他想问什么,走到人面前后闷声开口:“李玄度身边的那个叫玄三的人来了。”

  哈尔巴拉闻言抬起眼帘看向他,嘴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话。

  二王子看着他停顿须臾,才接着说下去:“来看你死没死。”

  他慢慢在哈尔巴拉对面坐下来,眼睛大概上下扫了一眼男人目前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之后声音一点点沉下去,对他说道:“你要是死了,李玄度下一刻就能迅速吞了我部,完全为他所用。”

  哈尔巴拉眼神难辨,眼睛死死盯住对面近在咫尺的男人的面孔。

  他看见这个年长几岁、名义上为自己兄长的男人在他面前缓慢俯下身子,半蹲在他面前,而后沉声劝说:“哈尔巴拉,我们回草原吧。”

  “草原才是我们乌兰巴尔该驰骋的地方,我们才最应该是草原的霸主。必勒格现在正在一点点吞并其他部族,属于我们的盟友不多了。”

  男人原本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这个男人,怎料对方这句话将将落下后,他却忽然被激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狰狞着想要去撕咬什么。

  不知是因为说李玄度吞并乌兰巴尔部而愤怒还是因为必勒格已经成了草原诸多部族之首而愤怒,总之男人是被吓了一跳,快速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离哈尔巴拉远了些后,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椅子上的男人。

  哈尔巴拉在椅子上不断挣着想要站起来,发不出声音就只能宛如恶兽般胡乱张嘴露出牙齿吞吐着虚无的空气,像是被刺激到极力想要说出些什么话来的模样。动作幅度一大,他脖子上缠绕的细布开始往外渗血,慢慢的从喉嗓里也呛出血来,可他却毫无察觉似的任凭嘴里流出来的血溢淌,从嘴角至下巴滴落在地上,渐渐一片殷红。

  ——疯子,简直是个疯子。

  男人忍不住又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呼吸愈发快,像是无法忍受和一个疯子同居一室一样。但过了两息,看着这番场景他逐渐平复下来,开始不由蹙眉心想——哈尔巴拉这个样子到底还能活多久?

  他不自觉地瞅了眼身后帐外的方向,心里不断寻思是否现在就替哈尔巴拉做主让乌兰巴尔部收拾东西返回草原。

  他无视身后人的声响,思索片刻把目光挪回来重新落在哈尔巴拉的身上。

  乌兰巴尔存在到今日早就已经被哈尔巴拉凭一手令符完全掌握在手中,巴特尔就是因为有着和哈尔巴拉相同的雄心,想制其于死地好让自己坐上乌兰巴尔部组长的位子,才从而丢了脑袋,被屈辱的送到大庆求盟。唯有他怕死不敢忤逆哈尔巴拉,身为乌兰巴尔部的二子却在族中一直默默无闻,小心处事,所以才活到了今日。

  或许现在巴特尔没有做到的事情他可以做成。

  男人的眼睛谨慎的在哈尔巴拉身上转了一圈,垂在身侧的手掌渐渐握紧,就连呼吸都发紧了一些。

  半响之后他下了决断,于是立刻上前,不顾哈尔巴拉的反抗,伸手要搜男人身上能下令的族令。

  哈尔巴拉一眼就看穿了此人在自己身上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说不出来话,又没有办法离开椅子,只能恶狠狠瞪着一双骇人的红眼,不断出手拍打着男人。

  “我就知道这东西你会随身带着。”

  男人推开哈尔巴拉阻挡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的后腰衣衫里侧搜出了一个比男人的巴掌还要再小一点的族令,把玩在手上颠了颠,之后半蹲下身子,稍微一用力就扣住了如今状态下无法反击的哈尔巴拉,望着对方怒视的眼睛,压声对其说:

  “我这就让乌兰巴尔返回草原。”

  男人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可哈尔巴拉却不知忽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力道,立马反手扣压住了他的手掌,让其无法离开。

  男人拧着眉想要把手抽出来,两人一来二去在帐子里推搡打斗了许久。可就在这时,被厚重的帐帘阻挡的帐外终于勉强钻进来一丝异常的声响,让他二人纷纷停下了动作。

  男人噤了声,静静侧耳听了半响。帐外若有若无传进突如其来的嘈杂,这让他心头莫名浮上慌乱和不安。

  “这是什么声音?”他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叩住哈尔巴拉的力气都小了几分。他挺直上身,试图透过厚帐帘被外面奔跑路过的人无意间撩起的间隙望出去一探究竟。

  渐渐的,他听出来一丝令人恐惧的声音。

  是狼嚎的声音。

  男人睁大双眼,惊惧地跌跌撞撞爬起来,不住低喊:“这里怎么会有狼嚎声!”

  被他拽到地上的哈尔巴拉捂着嘴妄图堵住从嘴里流出的血,他撑着胳膊想要从地上起身,可就在这时有人却从外面大力掀开了帐帘,刺目的光亮闪进来,让久久不见日光的他被刺疼的瞬间闭上了眼睛,原本撑起来的身子也重新伏了下去埋在胳膊里,想要借此挡住仿佛能夺去他性命的光亮。

  来人是一个乌兰巴尔部的士兵,只见他神色慌张,浑身颤抖,像是见到了极大的恐惧一般。他站在二子面前,哆哆嗦嗦了片刻才完整说出来一句话:

  “狼!外面都是狼啊!”

  男人大为震惊,再也顾不得地上的哈尔巴拉,提脚快步走出帷帐。然而入目的却是一个又一个逃亡的身影,营地不远处的方向正有两匹眼睛冒着绿光的狼在一起撕咬着死于他们嘴下已经被啃咬露骨的士兵。

  男人睁圆了瞳孔,握着族令的手也开始因眼见而升起的恐惧颤抖。他们营地已经被数匹狼淹没,到处都有人狼争斗的声响,还有一道道惊恐下被撕扯喉咙的惨叫。

  他见状无暇去顾虑身后还在帐子里的哈尔巴拉,立刻开始往外面逃。然而才逃到半路还没摸到马厩的木门,身后就忽然再次传来一声士兵的惊呼——

  “突袭!有突袭!”

  第三百三十章

  狼师的兵马来势汹汹,宛如血雨般出其不意的就淹没了乌兰巴尔部的军营。

  哈尔巴拉危在旦夕的消息被封锁在乌兰巴尔部,虽然没有传出去,但部族中却传的沸沸扬扬,仰仗着他的士兵忍不住纷纷慌乱起来。

  没了主帅,他们便乱了阵脚,如此一来外界的消息也会被截断在军营外面。

  长达一段时间的人心惶惶让他们这次被攻的措手不及,就这样明晃晃的把他们自己的命脖暴露在了对方的刀子下。

  二子对此既恐慌又愤怒,一是慌他的性命会不会就此被斩在狼师的刀下,二是怒军营里竟是无一人探查到有兵接近的消息。

  他一边骂着一边捏紧手中的令牌,越赚越紧,再次抬起的脚步也更加快了几分。

  马厩里的马转眼间的功夫就已经让几匹狼扑到了身上咬的血迹斑斑,于此他也不在求于马厩里的马,只好转向着往任何拴马的地方奔跑,然而一路上却被四处逃窜的人挡住三次去路。

  就在他焦急的时候,他的心腹牵着两匹马找到了他,推搡着让他赶紧上去。男人手忙脚乱的抓住绳疆,踩上马镫要往马背上坐,可还没坐上去,一抬眼,正好从他的方向看到哈尔巴拉的帐帘被人掀起,那个本应该站不起来的人从里面扶着门柱艰难的迈出来。

  ——他竟然站起来了?

  男人整张脸都露出难以言喻的惊愕,心里不由得更慌。

  ——哈尔巴拉不能再继续活下去,不然到时候死的就是他!

  “殿下,那是三王子。”

  心腹也瞧见了走出来的人,他立刻附耳对男人示意,话里话外都在征求是否要借此机会杀了他。

  男人拧住眉,眼睛迅速环顾了一圈周围,仅思忖了一瞬,就上马做了决定:“不管他,赶紧走!”

  狼师的呼喊声已经近在咫尺,兵刃相撞的声响仿佛就在他的脖子后面,哈尔巴拉现在的情况走不了多远,留在这里和死了没有区别。

  他把手里的东西悄悄展出来与自己的心腹看,低声说道:“有了族令,回到部族和族人会合,我就是乌兰巴尔部的新可汗,届时再反击狼师也不迟。”

  二人策马朝着营地外面狂奔,怎料还没跑出去几步远,就听前方传来一声高喊:“这边也有兵!”

  紧接着,他们就看见有人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身后的沙土之中隐隐可见跟着的群群兵马,不知兵马有多少,却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马蹄震得土地都在颤抖。

  ——兵,四面八方都是兵!

  男人急忙勒紧马绳迫使马停下来,掉头再往后看,发现后方的兵马也已经全部涌入了军营里,为首的就是勃律那张印象深刻的脸。

  他不禁开始全身发抖,头一次感觉到来自天神降临的死亡离他这般近,近到竟是已经感觉到脖子后有冰凉的刀子擦过。

  他下意识就想要策马不管不顾的冲出去,然而还没行动,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厉喝,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打落在地。

  ——“你们还想往哪里跑!”

  男人被一个飞来的短木柱击打在背脊上,重重跌落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尘土。肩胛好似断裂的感觉让他疼痛难忍,强忍着才从地上撑起一点身子,下瞬就突然又被一道莫名的大力重新压了回去。

  符燚脚下踩着人,微微弯了点腰,嘴里仿佛和此人挺熟悉一般打着招呼:“哟,这不是二王子嘛,好久不见啊,我还以为你早就被哈尔巴拉给杀掉了呢。”

  男人一张脸又白又红,双手用力扣在地面,指甲深深陷进沙土里,使了大劲颤着胳膊想把身子抬起来,可背上的人脚微微向下一踩,他的脸便又磕在了沙土中。

  他呸了一声,嘶哑着朝头顶上的人影喊:“放开我!”

  “那可不行。”符燚漫不经心抬起手中的刀,劈开朝他冲来似是想要解救地上的人的士兵。对方连退三步,最后也被狼师的人反手扣在了地上。

  男人咬牙切齿,顾不得再去吐塞进嘴里的土,咬着沙粒打算和符燚做笔交易:“你,你放了我,我把哈尔巴拉给你。”

  他极力抬头想扭到背后去看男人,可如何都挺不直上半身,他只能把头重新枕在地上,侧着眼睛去瞅。

  “你们不是一直都恨他吗,他现在哪也去不了,话都说不成,正是杀他的好时机。”

  符燚听完他的话却是深深皱眉,思索片刻低声疑虑又厌恶道:“哈尔巴拉怎么还没死。”

  见他上钩,男人嘴角微扬,张开嘴还想再说些什么,谁知下刻符燚抢先告诉他:“不用你说,我们殿下已经找到他了。”

  男人浑身一定,似有察觉般,闻声把目光落在了前方不远处。他最后一眼看到一个疑似哈尔巴拉身形的男人被勃律挣拧着猛地撞到地上,可惜后面的场景看不到了,这时候他被符燚用粗绳绑住拽了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空地上。

  他方才看到的确实是哈尔巴拉无疑。他从帐子里出来后拖着身子刚走了没几步,就当头撞上了勃律的马。

  勃律率领的兵马一路毫无障碍的杀进乌兰巴尔部,手中的刀接连砍杀数人,早就已经溅上了一层血光。

  “哈尔巴拉——”男子定睛瞧清楚前面的身影,一怒之下起身从马背上跃起,脚尖点着马鞍跃至前方,稳稳落在地上,下一刻他挥起一条胳膊死死扣住对方的脖子,往下用力一按,迫使二人一齐摔在地上。

  “你果真还没有死!”男子跪在哈尔巴拉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道。他手上的力度愈发大,疯了一般瞪着身下人,眼里鲜红充血,仿佛立刻就能将其撕咬成碎片。

  哈尔巴拉无法呼吸,只能不停拨着勃律的手。细布下的伤口重新裂开,汩汩鲜血浸透细布沾染到勃律的手上,顺延着他的手掌和手腕慢慢滴落在土里。

  很快,他们周身就滴落了两滩血水,红的刺眼。

  勃律看着他不断挣扎的样子,慢慢俯身,手上的力气却不减,弯着背脊小声对其念道:“这段日子你藏得真好。”

  “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就连我都以为那一刀要了你的命。”

  哈尔巴拉努力张着嘴可仍然说不出来话,他不停地去掰勃律的手,然而男子却像是好不容易有一次把他的命握在手里的机会,玩弄他似的让他继续残喘着最后一口气一样。

  他嘴里再一次开始往外溢血,延着下巴往下流,最终和脖子上涌出来的血流交汇,一滴一滴落入血洼中。

  勃律这时终于稍稍抬起了点头,手掌间的力气也随之不知不觉小了几分,给了身下人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仿若是自言自语的在责备自己似的,念道:“是了,怪我下手轻了,没有一刀把你送走。”

  也就在这时,哈尔巴拉不知为何忽然颤着唇角诡异地扯开一个笑容来,眼睛看清楚勃律后睁得大大的,就像是和每一次看见少年时兴起的兴致一样,让勃律陡然瞪圆双目,盯着男人绷直了背脊,一时间神经绷到最紧。

  这个神情他最熟悉不过,哈尔巴拉每一次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天生要被他驯服的小兽,令人感觉刺激又兴奋,却让他感到厌恨。

  勃律微昂起下巴,睥睨着哈尔巴拉,说:“我真恨你。”

  男人却并没有因他这句话而改变神情,仍然津津有味的自下而上笑看着他。

  勃律的右手缓缓搭在刀柄上,动作极慢又细致地把刀贴着刀鞘壁抬起,但没有发出任何本该相剐蹭的声音。

  他死死盯住哈尔巴拉那张不知是挑衅还是有其他意味的面容,但他根本不想细揣这个男人想干什么,或者想引导他干什么,他现在只想用自己的刀狠狠扎入哈尔巴拉的心脏,让人在自己手里也体会一遍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语气冷漠,却句句透露着无边憎恨,继续说下去:“我恨你杀了我阿娜,恨你给我的耻辱。”

  哈尔巴拉的嗓子这时候突然发出细微的声音,似笑非笑,像是想笑但因为喉嗓中全灌满了血水所以只能发出噜噜声。他动动嘴唇,无声描摹了片刻,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小、勃、律……”

  勃律猛然抬起执刀的手,像是被这几个字刺激了一般,朝着身下人低吼:“哈尔巴拉,你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话落,刀毫不犹豫的刺入哈尔巴拉的胸膛,不知是不是勃律有意为之,这一刀离心脏仅差了一寸。哈尔巴拉这时候不知哪来的力气,蓦地抬起胳膊握上勃律拿刀的手,咬着血沫想要阻止。

  可下刻,勃律就无视他的力量,握着刀柄轻而易举的狠狠往下一划,哈尔巴拉的胸前瞬间出现一道豁口,血争相从皮肉里层翻涌出来,依稀还能瞧见内里不断剧烈颤动的血肉。

  他的刀边稳稳在男人的身上划动着,边面无表情看着哈尔巴拉。

  第一刀下去并没有直接要了哈尔巴拉的命,反而让他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接下来刀子每在皮肉里划动一下,他就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体仿佛被勃律一分为二一样。

  直到心脏被刀完全劈成两半,哈尔巴拉带着胸膛上豁然敞开的血口,直勾勾凝视着正上方的勃律死不瞑目。

  勃律屏住呼吸,握着刀柄的手颤了又颤,确认哈尔巴拉真的没了气息之后,他攥紧刀柄将刀迅速抽离男人的身体。飞溅带出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一双掩藏在冷然下掀起惊涛骇浪的眼睛,在此刻沾染到大片血红,像极了一头危险到随时都能厮杀的猛兽。

  ——他杀了哈尔巴拉。

  ——他终于杀死了哈尔巴拉!

  勃律瞪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男人许久,这才重重喘出粗气,逐渐淡去眼底的血色,须臾之后摇晃着从地上缓缓站起身子。

  彼时乌兰巴尔部军营内的混战已经停止,誓死反抗的士兵们一律被就地格杀,剩下的则被绑了起来全部集中丢在了一片空地上。

  乌兰巴尔部的二王子眼睁睁瞅着这方远处的场景,看到哈尔巴拉的身下蔓延开一大滩血水,看到他再也不动。

  ——哈尔巴拉就这样死了?

  男人猛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顿时害怕地低垂着头蹬着腿往后蹭。他眼带惊恐和畏惧,躲避着狼师的人,试图将自己埋在一众族人之间。

  有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都无人敢靠近勃律,他们驻足注视着这位年轻的狼师主帅从流出的一汪血水里站起身,利落地合上刀,之后带着染了快有半身的血离开哈尔巴拉的尸体,朝着远处的符燚走去。

  勃律有些异常的冷静,这让符燚也忍不住紧张惧怕起来。他咽了咽,视线往地上已经死了的人多瞅了两眼。

  他想,那滩血迹染红的地面怕又是几年洗刷不净。

  怎料这一瞅的功夫,勃律就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符燚赶忙侧身让开一步,看了眼不远处人堆里还在不断往后缩的男人。

  “勃律,他怎么办?”他点着地上的男人问,“是杀了还是留着?”

  一听这话,二王子反应剧烈的露出脏兮兮的面容,不停摇摆着头,神色惊惶地对勃律喊道:“勃律!勃律!你别杀我!别杀我!我降,我降!”

  他坐在地上往后恐惧地又蹭了两下,惊恐地看着远处地上断了气的人,咽了咽,紧张小声宛如喃喃般复说了一遍:“你别杀我,我降……”

  勃律居高临下瞅着乌兰巴尔部的二王子,须臾之后冷淡地下了命令:“让人带到草原丢给必勒格处理。”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乌兰巴尔部的军营经历了一场混战后到处都是尸体和混着浓稠血迹的腥味儿,原本明朗的天空也因沙土尘扬而阴沉的环绕在人的头顶。嘈杂的空地上时不时响起狼的低吼和挣扎铁链时相互碰撞的叮当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敲击着任人宰割的乌兰巴尔部士兵们恐慌的心。

  狼师就此在乌兰巴尔部的军营里扎营,搜刮着这里的兵器和粮草。符燚还有军命在身,并没有在这里久留,不多时就带着大批人马再一次出发,这次的目标是距离乌兰巴尔部不远的穆格勒部营地。

  两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起初扎营的时候表面互相道称盟友,实则到底还是顾忌对方的心思所以没有把营地设在一个地方。但无论如何,乌兰巴尔部军营里今日发生的事情勃律估摸着不出半日就能传到延枭的耳里,他们想要趁机将延枭也一举拿下,行动必须要快。

  勃律接过一旁士兵递来的帕子,随便擦了擦脸上快要干涸的血。他把帕子团起来握在掌心,扫了眼正在被人拖走的哈尔巴拉的尸体。

  他在原地死死盯着,许久都不动身。嘴角反复扯动,似是想要勾出一个畅快淋漓的笑,然而却如何都扬不起来,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麻木了很长时间。

  他转身想要走进不远处的帷帐,怎料脑袋忽的一阵眩晕。勃律踉跄了一下,赶忙抬起扶上一旁支在地上的木杆,才堪堪站稳。

  他闭了闭眼,脸色唰地就白了一分。

  如许言卿离开前说的那般,他的身子骨到底是没好利索,现在只觉胸腔沉闷,脑子里就像是一滩浑水搅和一样晃来晃去的令人难受。

  他闭着眼睛深深喘息了几口气,皱着眉再次睁开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伴随着人声呵斥和恐惧的惊呼,他耳朵迅速捕捉到其中的狼叫。

  勃律蓦地望过去,冷着脸色提脚往那边骚动的方向走。待离近了,他才看到发生了什么。

  有一匹狼挣脱了锁链正睁着一双凶狠的绿眸虎视眈眈地凝着四周的人,狼师的士兵们不敢上前把手里的铁链重新拴在它脖子上,生怕离近自己的脖子就会被狼啃咬住一命呜呼,于是他们在狼性的逼迫下不得已开始面露胆怯,往后退却。

  这狼脖子上没了束缚,就开始用泛着绿光的狼眸滴溜溜打量着周围,然后找准目标作势就要扑上去,惊得四周人纷纷慌张躲避。

  阿木尔也怕这些凶狼,正不敢上前左右为难的时候,正巧这时候注意到勃律走了过来,他马上把心重重落在了肚子里。

  男人边不断看着这骇人场景眼神边微微散出恐惧。他强压下住心里的慌张,佯装冷静地快步来到勃律的身侧,焦急的低声说道:“勃律,那只狼发疯了。”

  勃律不动声色地注视了一息四处乱咬乱扑行为的灰狼,眯住双眸,毫不留情地冷斥道:“那还不杀了它!”

  可他说罢,却仍旧无一人敢上前,见狼再一次俯身,围着的圈子又慌慌张张地往后扩大了一圈。

  见状,年轻的男子啧了口气,当即转手拿过一士兵的弓箭,毫不犹豫地搭箭弯弓,瞄准空地上狼的肚子,下刻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毫无征兆的松开手指,利箭忽然嗖地窜了出去,狠狠扎在了狼身上。

  一时间周围又添上了一抹血腥味儿。

  勃律面色铁青地拧着眉头把弓箭扔到一旁人的手里,轻描淡写吩咐下去:“直接拖下去喂狼。”

  阿木尔绷住面孔,听命招招手,很快就有人把这具狼的尸体拖拽了下去。

  一回头的功夫,阿木尔发现勃律已经缓缓朝着一座帐子走去。他赶忙抬脚跟上,走近了这才注意到,勃律的脚步有些虚浮。

  “你没事吧?”阿木尔面上神情急忙紧张起来,迅速看了两眼周身,小声问道。

  勃律脱口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才淡道一句“没事”。可话才说完,他脚下趔趄,下刻被眼疾手快的阿木尔扶了回去。

  如今他脸上身上还粘着方才杀人留下的血迹,整个人却有些浑噩,没了凌冽的杀气,跟方才如同阴曹地府里出来的凶煞一刀了断仇人性命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勃律拂开阿木尔的手,捏捏眉心让自己回了回神。

  亲眼看着哈尔巴拉死后,无非是他神经里绷着的一根弦在亲手手刃哈尔巴拉后断了,那一瞬间仿佛压在他身上的千斤重的石块散去,露出他精疲力竭的本相。

  他执念许久的心结终于随着一场迅猛的战乱而流出的大片鲜血洗刷殆尽。

  可他却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大抵是轻松,是快哉,但他又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清楚的听见自己微弱的一呼一吸。

  看他状态不太好,阿木尔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你在哪休息?”男人紧紧跟着勃律的步子,关心道,“我让人另搭个帐子?”

  勃律略微思索后点了点头,脚下没再停,直接走到帷帐前。

  男人跟着他走进帷帐,刚掀开帐帘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苦药味儿,熏得阿木尔连连后退,喷嚏咳嗽一个接着一个。

  勃律也被逼得后撤一步,忙捂上口鼻,缓了一口气后才试探着慢慢走进去。

  “这一定就是哈尔巴拉的军帐了。”阿木尔跟进来后打量一圈,看着里面的陈设闷声说道。

  但很快,他的眼睛就被药味儿熏出泪来,迫不得已扭头把半个身子探出帷帐,连着咳嗽好几声。

  勃律的视线慢慢在四周布局上打转,最终停留在一旁的桌案后的墙壁上。他眼神顿住,下刻立马朝着上面挂着的东西走去。

  阿木尔听到声响把视线重新挪进来,也看见了墙壁上挂着的许多弯刀。他觉得有些奇怪,什么人能在自己住的帐子里挂这么多刀子,但很快他想起这是哈尔巴拉那个疯子住的地方后,就了然了一些。

  他伸着一根指头在离他最近的一台小几案上的几个金酒杯之间拨过,随口说:“这哈尔巴拉的好东西倒是不少。”

  他说完没等到勃律的回话,疑惑的抬眸望向青年,见人还在那面墙前站着不动,他皱皱眉,也走了过去。

  “怎么了?”他看了几眼,问。

  勃律伸手从墙上悬挂的刀中取下一把,在手里颠了颠,放在眼底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面色凝重地开口说:“这不是草原刀,这是中原锻造的。”

  青年这时脑中飞快闪过一丝思绪,冷着面孔对身边人道:“阿木尔,去看看乌兰巴尔的人都在用什么兵器。”

  阿木尔不敢怠慢,立马去照勃律的吩咐拾来好几把刀过来。

  “勃律,我审过了,他们现在用的兵器确实不是族中锻造的。”阿木尔道,“据说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马车拉着一批新的兵刃来这里。”

  待他再回来的时候,勃律已经不站在墙边,而是站在了那张散乱着许多墨纸的桌案前。他在桌子上轻轻翻着,渐渐露出最下面压着的一张誊抄未完成的纸张。

  勃律顿住手,过后将其从下面抽出来。他细细看完,面色却不知不觉愈发冷凝。

  阿木尔禀完以后就大气不敢喘,眼瞅着勃律在哈尔巴拉的那张乱糟糟的桌案上翻来找去,最终又抽出一卷不知道翻过多少遍早就陈旧的薄书卷。

  勃律盯着这卷书上的字,过了片刻才喃喃念出来:“《百兵册》……”

  他立刻就明白了手里未完成的纸张是怎么回事了,那纸上的内容分明是这本《百兵册》摊开这页的内容。

  哈尔巴拉为了保留自己在大庆的价值,又要牵制合作,于是一页页按照固定时间把《百兵册》上的内容誊抄予大庆。

  大庆和哈尔巴拉在联合锻造兵器,看样子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勃律快速找出桌上所有有用的东西,统统卷起来握在掌心,交代身后听闻后同样面色凝重的阿木尔,对他说:“将这件事情快马加鞭立刻传信给祁牧安。”

  阿木尔收到命令提脚就打算出帐,但手还没摸到帐帘,身子忽地就又被里头的人叫住了:

  “等等!”

  阿木尔停下来,困惑问道:“勃律,还有什么吩咐?”

  可勃律只是抿抿嘴,面露迟疑。阿木尔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终吐出口气,轻声对自己道:“让人再替我转告他一句——让他多加小心。”

  阿木尔一愣,点点头,大步离开帐子。

  符燚是在第二日的午头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队伍后面捆了几十个被卸了兵甲的人。他打听到勃律在哪,进了临时搭建起来休憩的帐子后看着青年一直有些欲出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起。

  阿木尔一直在他旁边拍他的背,心里比他都着急。

  符燚瞅着桌边正埋头看什么的勃律,在原地咬牙了许久,最后一口气全吐了出来:“勃律,延枭早一步听到风声,带着兵逃回草原了,我们到的时候只追上了一小部分尾巴。”

  本以为勃律会大发雷霆,怎料青年听闻后只是抬头看了他须臾,而后开口:“那就不用管了。”

  符燚怔住,和阿木尔面面相觑,似是都有些不解。他们现在若是出兵紧赶慢赶往草原追,其实还是能在进入草原后追上延枭,将其一网打尽。

  但勃律却作罢,让他们全部收了兵回来。

  勃律此时继续翻阅着手里从哈尔巴拉帐中搜出的《百兵册》,向他们淡淡说了一句话,解释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他漫不经心道:“必勒格早就在草原做好一切准备等着延枭了。”

  也不知勃律和必勒格什么时候通了信,又或是二人把主意打到了一块形成默契,在延枭一无所知中狼师已经把他们送到了断头台上。

  符燚听后看了眼帐外,问勃律:“那些穆格勒族人怎么办?”

  勃律翻阅书卷的手未停:“狼师不会接纳他们,一切都交给表兄处理。”

  阿木尔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符燚推了一把打断了话头。他二人对视一眼,一息后同时应了声,便一前一后从勃律的帐子退出去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乌兰巴尔部被俘的族人由狼师士兵看押前往草原,必勒格的人会等在草原边界交接,之后会由他们押送到乌利瀚部关押起来。

  阿木尔处理完这件事,正打算找勃律回禀,谁知在半路余光一瞥,讶异发现符燚一个人站在夜色下,独独仰头盯着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愣了愣,扫眼勃律帷帐的方向,觉得晚一点去并不耽误,于是转身抬脚朝着符燚走去。

  “在想什么?”他重重拍了下男人的肩膀。符燚立刻回神,还没来得及收回落寞。

  阿木尔不动声色的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随后眼睛随意地往下一瞥,正好看到他五指蜷起来掩盖住的一个镯子。

  符燚把手往身后缩了缩,欲言又止的张开嘴,半响只吐出一个字:“想……”

  这一个字音刚冒出来,他就又重新把嘴闭上,似是在斟酌怎么继续说下去,半响之后重重吐出一口气,对阿木尔道:“想哈尔巴拉终于死了。”

  阿木尔看着他没说话,等了一会儿才轻声揭穿他,问:“想宝娜了?”

  符燚身体蓦地僵住,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手不由自主握的更紧。

  符燚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阿木尔叹口气,轻声宽慰:“你也算是为她报了仇,等回到草原,可以亲口告诉她。”

  符燚沉闷地“嗯”了一嗓,把手里的东西塞回衣服里,正了正神色,问他:“乌兰巴尔的人都已经押回去了?”

  阿木尔点头:“我正要去和勃律禀报这件事。”

  符燚跟着他朝着勃律帷帐走,视线若有若无的往远处空地上望。之前那里还被看押着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符燚收回视线,问他:“那些族人呢?”

  “也被押回去了。”男人说,“勃律已经传信给特勤了……他们之后该怎么办,由特勤定夺,勃律说他不再过问。”

  符燚不赞同,皱着眉头道:“必勒格那边若是成功,勃律就是当之无愧的可汗,他有权定夺穆格勒的事宜,作甚非要征求特勤的意见。”

  “并不是征求特勤的意见。”阿木尔叹息,停下脚步看向不明所以的符燚。他看四周没有人经过,才小声对人道:“你难道就没有发现吗?勃律压根就没有做这个可汗的想法。”

  符燚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指着帐子,声音不由大了几分嚷道:“不做可汗?他不做谁来做?他难不成还真想一辈子跟那祁牧安待在中原?”

  “你小声点!”阿木尔怕惊到帐子里的人,急忙低声呵斥。斥完断了符燚的话音,他有些心虚地回头望向帷帐,好巧不巧正好看到勃律掀帘从里面走出来,正正对上他二人的视线。

  阿木尔浑身一僵,忙收了脸色,闭紧嘴巴。他小心翼翼隔空端详着勃律的脸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符燚的嚷嚷声。

  身旁的男人不自在地别过脸,揪着眉心一言不发,一副似是仍然气不过的样子。

  勃律站在原地也没朝他们走来,只是静静遥望着他二人,浅淡的眸子里风平浪静。正当阿木尔站不住想主动过去的时候,有士兵急匆匆策马跑进来,冲着勃律这边道:“殿下,来信了!乌利瀚部的信!”

  来人的马还未停蹄,他就已经从马背上跃下来,三两步就来到勃律的面前,双手呈上一封密函。

  见状,符燚和阿木尔忙围上前去,问展开信扫过上面内容的青年:“勃律,信上怎么说?”

  勃律快速掠过上面的字迹,淡声道:“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看完收起信函,转手从怀里又取出一封信封好的交予来人,告诉他:“把这封快点传回去。”

  “是,殿下。”士兵接过信,立刻上马重新出发。

  阿木尔看着人策马跑远后,问勃律:“什么信这么着急”

  勃律漫不经心答:“关于那几个抓到的族人的。”

  阿木尔和符燚互相对视一眼。符燚拧着眉心想要开口说什么,谁知话音还没出来,又一人急忙从暗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向勃律禀道:“殿下,我们收拾尸体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中原人。”

  这话一出,三人均诧异。

  “中原人?”阿木尔急促追问,“你确定是中原人?”

  士兵答:“是……确实是中原人。”

  “带我去看看。”勃律面色凝重,提脚就朝尸体堆积的地方走。

  那个士兵所说的中原人的尸体已经被拉了出来摆在空地上,身上不同于乌兰巴尔部士兵的衣衫比较夺目,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勃律在离人两步远的地上站定,紧紧锁着眉心,把尸体打量了一遍。

  此人被一击毙命,胸膛上横了一道挣拧的刀伤贯穿心肺,看留下的刀法应属于穆格勒。身上穿着劲装,是中原的服侍,身旁撂了把浸红的佩剑。

  勃律心想,目测此人应该是在混战中因反抗所杀。

  “看样子是李玄度的人。”半响之后他开口,“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大抵应该是李玄度坐不住了,迫不及待想要来确认哈尔巴拉的情况。”

  旁边有人谨慎询问:“殿下,那这人该怎么处理?”

  勃律沉吟片刻,招手让人拽下去一并烧了。

  阿木尔在勃律转身离开前想起一事,问他:“哈尔巴拉的尸首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方才瞅见哈尔巴拉还胡乱躺在血滩离,由于勃律没有下令,谁也不敢动。

  勃律闻声顿住脚跟,冷言下令:“头削下来,扔去草原,叫那些族群都看看,再背叛穆格勒,和乌兰巴尔勾结,这就是下场。”

  乌兰巴尔部的驻扎地离草原边界并不远,凭借延枭的脚程逃回草原用不了两三天的时间。

  必勒格估摸着时候,待正午日头高高升起,他搁下手里的杯盏,打算起身领兵出发。

  路过一人身旁的时候,他停下脚跟,见对方无动于衷,于是问:“怎么,特勤,不想亲自去见一见?”

  同他一起坐于帐中的男子正是穆格勒的特勤海日古。

  海日古神色复杂,听他说完这句话,也品不出是什么意味。他闭了闭眼,挣扎着到底还是牢牢坐在了矮椅上。

  “我不宜出面。”海日古喝光杯中必勒格为他倒的水,深深吸上来一口气。

  必勒格看着他,眼里隐隐藏着嘲弄。

  特勤搭在几案上的手五指紧紧蜷缩进掌心,沉声说道:“两个说实在的都是我的兄弟,他们相争我帮衬哪一方都不合适。”

  必勒格突然轻笑一声,看着他道:“你这样如何都成不了穆格勒的可汗。”

  特勤深深拧眉,偏首看向必勒格,语气严厉对他道:“我自然不会是可汗,勃律才是登上可汗之位的那个人。”

  必勒格注视着海日古,冷声打断他:“虽然赶着勃律登那个位子,但你我心里其实都跟明镜一样,他并不愿意。”

  海日古怔愣住,沉默下来。

  “看样子穆格勒也止步于此了。”必勒格讽刺说着,转身继续朝外走,走到帐口时再次停下来,背身和海日古说:“特勤多久没有回去了?有个十几日了吧?我劝特勤还是回去多看看小公主吧。”

  特勤垂下眸子久久不说话,重新抬头的时候,发现早就没了必勒格的身影。

  乌利瀚部的兵马在必勒格的率领下不快不慢的朝着西边的草原进发,前去围拦踏回草原的延枭。他们于黄昏停下脚步,距离草原边界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分散驻足。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坐下的马偶尔低鸣,扫着马尾静静等待前方军队的到来。

  必勒格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望向前面远方,似是在寻找延枭的身影。

  他们等待了许久,金乌快要被月牙挤进黑夜里的时候,必勒格身边跟随的侍从乌恩拽着马绳靠拢过来,压声询问:“大人,小殿下给的消息会不会有偏差?”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人,或许延枭从别的地方跑走了,亦或是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到草原。

  必勒格眯住双眸,沉思片刻冷声开口:“穆格勒的族人现在什么情况?”

  乌恩回道:“一切都在监视下,没有异常。”

  男人听后说:“那勃律的消息就不会有误,延枭肯定会回来。”

  他们收到勃律写着计划的信函后,就在一日前全方位监视住穆格勒的族地,唯恐延枭回来或是传进什么密信。按照勃律的说法,他们攻入乌兰巴尔部的军营后,延枭为躲避身后狼师的追兵,有七成的可能会朝草原逃脱,届时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定能让延枭有去无回。

  忽然,前方终于传来声响。听声音是有大批人马踏着草原朝他们这个方向飞奔。乌恩瞬间高高抬起手臂,乌利瀚部的士兵们立刻紧紧拽住身下马的绳疆,拔出刀子,直指对面。

  延枭还在庆幸自己避开了狼师在后的追捕,正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以为又胜了勃律一次,怎料突然前面有人大喊一声,一支利箭呼啸着刺破气流,将他一箭穿胸从马背钉在草地上。

  延枭反应极快地拉紧绳疆不再前进,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丛丛军队。他内心一阵慌乱,下意识就以为勃律的人马超过自己率先赶到了草原截胡他。

  但下一瞬他就意识到这并不可能,因为他在军队的人群里望见了必勒格的面孔。

  延枭骇然惊呼:“必勒格?!”他步步后撤,想要从后逃跑,可后面也逐渐围拢上来大批人马,两面夹击,将他们团团困死在其中。

  必勒格观望着延枭面上惊恐慌乱的神色,原本摊在马绳上的手顺着向下摸到佩刀上,握着刀柄将刀拔出来。

  马带着男人一步步接近延枭,冰冷的刀芒刺入延枭的眼中。他听见男人冷冽的话语和刀子一同的砸向自己:“延枭,我等候多时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中原两国交战已经数月,仍旧打的难舍难分,相连的城池持续笼罩着硝烟战火连天。

  大庆东宫中,宫女服侍李玄度穿戴好上朝的繁重衣衫,之后垂着头谨小慎微地快速退了下去。

  中官在旁小心侍奉着,等了许久却见男人沉着脸色始终没有动身。他偷摸抬一点眼睛去看,察觉太子整理衣袖的神态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交叠在一起的手慢慢收紧,看着太子微小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操之过急地把原本平整的袖子拂出褶子又一遍遍想要捋平,险些要把上好的金绣给拆了。

  他跟在太子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平日里温和文雅的太子殿下缘何心气浮躁。

  中官咽下一波又一波的紧张。就在他发着冷汗时,太子突然甩下衣袖,紧接着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应声立刻现身的暗卫却不是太子嘴里叫出的那个人。李玄度瞥了他一眼,眉宇皱的愈发深。

  他冷声质问:“玄三呢?”

  暗卫跪礼恭敬答着,说玄三还未回来。

  李玄度看着人思索片刻,问:“孤让玄三去哈尔巴拉那,可有消息了?”

  “暂时还没有,殿下。”

  李玄度黑沉着脸捏着眉心,没来由心慌的更厉害了。

  他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扫了一圈,又急匆匆落回到暗卫身上,急不可耐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新的兵刃怎么样了?”

  “玄一亲自看着,快要完成了。”

  听到这句话,李玄度情绪逐渐稳落。他重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们取过身前桌面上的玉佩,亲自将它端端正正地系在自己腰间。认真系好后,他的手指梳理着玉佩的挂绳,从顶托抚至流苏。

  慢慢顺了几个来回,这一次他的动作停在玉佩躺在掌心的时候。他低头静静注视着掌中的玉佩,神色晦暗不明。

  殿外再一次传来通传,来人得到许肯进来后朝里面禀报:“殿下,有那支昌王军的消息了。”

  李玄度摩挲着玉佩上冰凉的纹路,慢慢划过凹凸。殿中忽然死寂,令人觉得身上压着沉甸甸的负重石头,如何都抬不起头,也不敢抬头。

  而不过须臾,他们便觉得身上的重量悄然消失,听见太子殿下出声道:“他们现在在哪?”

  来人埋首答:“快要接近岳城了。”

  李玄度的目光霎那间就从手里的玉佩上弹起,眉眼难得凌厉,一改外人看到的平和。他半点昔日情谊都不顾,句句狠厉,下死命:“若带不回来,直接杀了他们。”

  那人一怔,犹犹豫豫地询问:“那祁将军……”

  李玄度背着身子没有言语,中官见状不妙,使劲挥着手,咧出口型让人赶紧退下。

  他胆战心惊地立在李玄度身后,大气不敢喘,时刻留神着主子的情绪。他缩在门边,在片响的沉寂中,等来了太子呢喃般亲昵地小声语调:“小安,莫怪孤心狠手辣,不顾多年情谊。”

  “孤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中官的面容抖了又抖,悄悄掀起一点眼皮,注意到李玄度的力气大到仿佛要把手里的玉佩捏碎一样。

  猝然,李玄度话锋一转,却从自己的神绪里抽出来,叫了声中官的名字,轻飘飘地淡然说:“孤现在整日整日的睡不着,心慌的很。”

  中官无声无息站了这么久,猝不及防听到叫他,脸色顿时一变,立刻俯身回话:“奴婢今日就去把炉中香料换掉。”

  这话说完,他没再听见前面传来声音,这却让他悬着的心又往上提了半寸。

  中官惊胆战地把头垂得更低,继续沉默了几息,才壮着胆子开口劝道:“还请殿下安心,我们已经连攻下东越三城,胜算还是在我们这方的。”

  李玄度眉宇搅成一团,五指蓦地收拢,攥紧掌中的物什,瞬间腾起怒气,呵斥起来:“三城又如何?没有了昌王军,你让孤怎能安心!”

  中官讨好不成,反倒吓得肩膀一抖,畏畏缩缩地重新缩了回去。

  李玄度咬牙切齿地盯着前面桌案上的铜镜,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刻意收敛了少许因怒意而浮现在脸上的挣拧。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正常,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如何用功都掩饰不住色厉内荏。

  “仅仅三城而已,还都是无关紧要的城池——若是他们这次打下了岳城呢?”李玄度的气息微不可察地在颤抖。

  中官飞快舔了舔干涩的下唇,急赤白脸着说:“岳城有六殿下驻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岳城易主的。”

  “老六?”李玄度冷哼一嗓,抿上嘴。他掩于袖下的手用力收紧时忍不住发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许久之后才慌乱收回视线。

  “岳城绝不可失。”李玄度偏首瞪着某一处,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沉声道。

  眼见着他们在这场战争里很快就能胜于东越,现在却因为昌王军的叛离使他手中失去了最好的一张底牌。

  此刻已经离早朝没有多长时间了。李玄度深呼吸几口气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中官的引领下走出东宫,朝着大殿而去。

  中官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快要离近大殿时,身后的男人蓦然出声吩咐他:“告诉老六,守不住岳城,就给孤以死谢罪!”

  中官只觉背脊发凉,不寒而栗,弯着脖子浑身坚硬,看着太子殿下踏进殿,才后知后觉勉强哑音应了一声。

  远于皇宫外的一座王府内,安静到仿佛空无一人。正屋独坐着一个男子,没有在桌案旁作画,也没有卧在软榻上读书卷,而是坐在四轮车上,从打开的窗子里抬头遥遥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穹。

  不知他在原处坐了许久,又或是等了许久,直到时刻留意宫中动向探查到李玄度消息的侍卫从外面敲门进入,打破宁静,向他禀报:“殿下,太子近日有些按耐不住了。”

  男人神情瞧不出喜悲,看似对这番话不以为意,实则却句句入心。他的心绪其实从来都没有在屋外的天幕上,听到来人的话速即收回目光,似是特地在等他一样。

  被唤作殿下的大庆三皇子偏过首,顿了顿,才出口:“若原本是不败之地,现在却即将被人一脚踏平,换做是你,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三皇子身子稍稍偏移,胳膊架在四轮车的扶手上,支起手略略扶住下颌,语气越说越飘远:“他现在只手遮天,无人能逆得了……若想逆这蟒,还是要另辟蹊径,假手旁人。”

  三皇子身子动了动,一直落在膝上的手抬起来递给那人,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似的。

  这时候,对方才注意到三皇子手里一直捏着一封密封好的信函。

  “找个信得过的人,想办法替我送封密函。”

  他接过来,一头雾水:“殿下要送予谁?”

  三皇子缓慢转头,重新望向那一窗之隔的苍穹,停了半息,幽幽念出一个人来:“东越,胤承帝。”

  黄昏落下后,在逼近岳城的半道上,小余将军率领的东越军队找了块扎营的空地,支起了军帐。

  他们已经离岳城不远了,不能再继续靠近,需要找一块不近不远又能易守难攻来休整的地方。

  日暮之前,小余将军那里收到了另一方战场上递来的情报和当下情况,比之他们,对方的交火要更为惨烈和困难。东越的几位将领当即进了军帐议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勃律借来的一队大漠人马跟在祁牧安手下那支昌王军后面也立了帐子,由于语言不怎么通,两方人交集也不多,虽然勃律贴心的命一位狼师的人跟着他们一路过来充当通事,但他怕表达有误,尽量亲自和大漠的将领用中原语和自己知道的草原语连带比划着简单沟通。

  彼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军帐。没有参与东越的议事,他只能自己推开舆图,思索着现在几乎算是兵临城下,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才算最佳。

  正在他细细思索着的时候,帐外忽然有人通传,说:“将军,狼师来人了。”

  祁牧安听到后立马甩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焦急朝外走。他快步出了军帐,就看见和那位狼师通事一起已经站在外面的将士。

  此人面熟,看了两眼发现是他见过的人,正是勃律身边的士兵。见到人后,祁牧安有些失态,心慌火燎地就直接开口问:“你们殿下怎么样了?”

  狼师士兵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手中正要取出信件的动作狠狠一顿,不久之后才在祁牧安的注视下缓缓抽出来,递予面前人:“这是殿下交予您的信。”

  祁牧安忙接过来,展开信件匆匆看起来,头也不抬地答谢:“多谢你。”

  驻守在他帐外的士兵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请这位狼师来送信的将士前去军帐休息。

  祁牧安快速扫完信上的内容,无非是说狼师这一战十分顺利,占了乌兰巴尔部的军营,杀了哈尔巴拉,把延枭赶入草原必勒格的手里……但简简单单的陈述却没有让祁牧安看到只言片语关于勃律自身的内容。

  这不是他最想看到的。

  他抬头,忙不迭唤住即将离开前去休息的狼师将士,焦急出声:“这信上没有——”说了一半,他快速转音,不再解释,直言了当问:“你们殿下如何?有没有受伤?”

  “殿下一切都好,没有受伤。”狼师将士被叫住立足后,想了想,告诉祁牧安:“不出意外,殿下明后日就能抵达这里,与你们会和。”

  第三百三十四章

  他们没有在乌兰巴尔的军营内等待太久,黄昏时分,阿木尔就为勃律送来了刚到的密信。

  “乌利瀚部来信了。”

  勃律在将需要的东西一件件往马背上挂,听到阿木尔的声音,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接过递来的密信。

  阿木尔在他对面看他看的仔细,等了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询问:“怎么样?”

  勃律一声不吭地读完信上写的内容,抬起头对阿木尔淡淡道:“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慢条斯理地把信纸重新折叠回原状,塞回信封。他扫了眼密封处乌利瀚部的族印,之后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勃律陈述道:“这个时候,延枭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已经废在了必勒格手里。”

  阿木尔却想起一事,不由感到疑惑:“奇怪的是我们传予特勤的信并没有得到回复。”

  勃律沉默了许久,才意料之中地吁出口气,闭了闭眼眸。

  “表兄不会出手的。”

  青年把信收起来,转身继续扣马鞍,让它牢牢固定在马背上。

  他边抽紧皮革边对阿木尔说:“他于穆格勒来说只是旁支,属于左贤王的一脉,这时候他要是掺合到我和延枭这种亲手足相杀的戏码里,草原上的人恐怕都会以为他是向着可汗的位子去的。”

  阿木尔噤声,半响之后才堪堪道:“他们应该都知道依特勤的性子不会追求什么可汗的位子……”

  勃律冷笑嘲讽:“可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不然也不会见风使舵,背信弃义。”

  阿木尔瞅着勃律左右来回忙活的背影,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总觉得还是便宜延枭了。”男人烦躁起来,来回踱步:“特勤也知道你和延枭的恩怨,一直以来与你的交情最多。自打草原被迫陷入战乱后他就不再怎么出面,可都到这时候了,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继续顾虑这些非议不出面,而是应该出面告诉草原所有部族,他——”

  阿木尔越说越激动,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勃律厉声打断了话音。

  勃律停下手中的动作,冷眼回头看着他,说:“阿木尔,表兄是向来和我交往最多,那是因为在那几年我是被父汗重任的最小的儿子。”

  “他是穆格勒的特勤,是左贤王的儿子,是未来的左贤王、辅佐可汗的人。”

  “于他而言,我们都是他的表兄弟,可他身处大帐,却在可汗三个儿子里面独独和我交往密切,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他和我相投相契吗?”

  阿木尔看着勃律哑然。他自然知道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些,但在整个穆格勒里,特勤和三殿下比三殿下和两位亲兄长还像亲兄弟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的。

  所以或许不止他,甚至很多人都自认为特勤无论如何都会支持勃律,陪在勃律身边。

  可是最近几年海日古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勃律说的太急,说完后猛吸了一大口气,全部幽幽吐出来,缓和了一下,才平稳语调继续道:“我不是想要忘恩负义离间我和表兄的关系……”

  “他能把鹰师交付于我,已经暗自表明了态度。”

  必勒格听他嗓音落寞的从前面传来:“更何况,他现在身后有整个别勒古惕部,还有其其格……”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虽然没说完,但阿木尔听懂了勃律这是什么意思。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凝固。

  阿木尔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没想用一封信引发和勃律的争吵,但好像自从勃律中毒改了性子后,他们之间争论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阿木尔哑然许久,最终叹口气,觉得应该回去和符燚好好谈论一番这种情况。

  待东西全部安置妥当,勃律直起身子,取过一旁小半身高木桩上的湿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擦着擦着动作却是慢下来,最终停顿住,似是斟酌了一会儿,下了决定,他才背对着人,令人出其不意地重新开口:“你告诉符燚,明日准备领兵回家吧。”

  阿木尔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当下心底浮出不妙,皱眉:“什么意思?”

  他见勃律没有立刻回答,飞快思索片刻,疑虑道:“不打岳城了?”

  勃律淡淡摇头:“攻破岳城的主要兵力在于大漠那支兵马,这个办法我有信心助元胤破开城门,让他举兵直逼大庆京城,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阿木尔担忧:“你不是和他之间做的有交易?他跟狐狸似的狡猾,能轻易放过我们?”

  勃律再度冷嘲:“什么破交易,互利互惠罢了,当初不过是权衡之策——现在狼师已经替他清扫了障碍,他没理由再使唤我,这时候我就算翻脸又如何。”

  “更何况,没有我相助,他元毅怕是连岳城都摸不到城门。”

  “这几场战役中狼师已经牺牲了许多英勇的将士,但那些荣誉是他们应得的。现在草原的战事已经落幕,之后都是中原纷争,我不会让他们的命丧失在这种战场上。”

  “元胤想利用狼师,成为他的坐下兵,手中刀,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

  勃律捏着帕子的手垂下来,随意地甩了甩,隔着一段距离撂回木桩上。

  这时候夜色已黑,他们在帐外站了许久。勃律低着头理着微乱的衣衫,有些心不在焉。

  两个人都没有先开口打破突如其来的安静,直到勃律深喘了两口气,把木桩上搭的帕子重新拾起来,换自己坐在上面。

  他背对着自己的战马往后仰靠,像是想找一个支撑,可还没挨到马身就重新折了回去。

  勃律无意识捏着手里的湿帕子,半响之后极轻地对阿木尔重复一遍:“带狼师回家吧。”

  阿木尔闻声把视线从远处吵闹的士兵群里抽回来,落在勃律身上。

  他听见青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回去告诉草原,哈尔巴拉死了,这场博弈是我勃律胜了。”

  “让他们最后再掂量掂量,届时该清扫的让必勒格全部处理掉。”

  阿木尔跟着坐在另一侧的木桩上,静静注视着勃律,话滚到嘴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勉强问出心里话。

  “你让符燚领兵,那你呢?”

  勃律闻言顿了下,才说:“我会启程前往岳城。”

  他话音愈来愈轻,像是随随便便做出的决定一样,不足以说服阿木尔。

  “你让我们回去,然后你一个人去岳城?”阿木尔愣了愣,眉心深深揪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他侧过身子贴近勃律,怕他二人的对话被旁人听去惹军中非议,刻意压低了声音,斥道:“我知道,你此番想去定不是因为东越,而是因为你想帮祁牧安——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要如何帮?你能做什么?”

  “正如你所说的,你给了东越举兵的机会,岳城外现在是浩浩汤汤的东越兵马,主帅比比皆是。既然你不让狼师继续掺和,你又为何要只身前往,到时候将士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对方的答话。阿木尔深吸一口气,急了,低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木尔。”勃律短短叫了他一声,立刻制止住了他下面未说的话。勃律垂下头,在阿木尔等待了几息之后,听见他苦涩道:“抛却狼师主帅的身份,我只是勃律。‘勃律’此刻最应该身处的地方不是这里,更不是草原,而是阿隼的身边。”

  阿木尔凝噎,片响后干巴巴说:“你一个人还是太危险,至少带一队人保证你的安危,我现在去让符燚安排。”

  “不用。”勃律抬手阻挡阿木尔即将要起身的身姿,把人压了回去。

  他侧了侧头,想了想,对对面的人说:“阿木尔,这场仗之后,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东越。”

  阿木尔狠狠怔愣在原地,许久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结巴着吐出几个字音,才惊诧低呼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不回来了?”

  男人不免坐直身子,不在弯腰凑近人讲话:“你不回来,要穆格勒怎么办?要我们怎么办?”

  “谁说我不回来了?”勃律瞥他,冷下脸,明晃晃挂上不高兴。

  “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木尔急得险些站起来,“你今儿说的话一个比一个奇怪,你到底想干什么!”

  忽地,阿木尔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脸唰地惨白下来。

  “你不会是在交代后事吧?”

  勃律皮笑肉不笑一嗓:“我就算交代后事,也要先把你送到天神那里。”

  阿木尔闭紧嘴,面如土色。

  勃律淡下情绪,微抬下巴遥望远处天际边的一抹赤色。他目光飘忽,像是想到了以后。

  他絮叨起来:“阿隼和元胤定下十年之约,此仗之后怎么说还得有个几年。这期间我估摸着会陪他一直在东越久住,什么时候元胤放他走了,我们再离开。”

  “离开之后……我们可能会到处走走闲游。等到什么时候累了,我再带他回草原。”

  阿木尔神色忧伤,又忧虑不安。他嗫嚅着嘴唇,喃喃说:“勃律,你真的不管穆格勒了吗?”

  勃律听到感觉很奇怪。他嘶口气,终于问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都想让我登上那个位子?”

  “因为你是舒利可汗的儿子啊。” 阿木尔看向他,定了下心神,“现在延枭死了,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可汗,这谁都心知肚明。”

  勃律对视阿木尔,无声数息,慢悠悠道:“可是必勒格也是父汗的儿子,是乌利瀚部和穆格勒部的血脉,我不过是个西域舞姬的儿子罢了。”

  “相比我,必勒格才更适合成为可汗吧。”

  阿木尔缓缓睁大眼瞳,再次噤了声。

  “我一会儿就出发。”勃律不再多说,起身拍了拍阿木尔的肩膀,不忘嘱咐最后一句:“记得告诉符燚,把狼师完完好好的带回去,等一切尘埃落定,让必勒格赶紧安置好这么多年在小叶铁铊部无家可归的族人。”

  “于此,我还能对他心存些感激和敬重。”

  第三百三十五章 (已替换)

  勃律喝完了今天最后一碗药,砸了砸苦到心头的嘴,屏息把碗放下。

  他拿起佩刀挂在腰间,刚要离开军帐,有士兵快速跑来,急切道:“殿下,我们发现了一些情况。”

  勃律立刻站住脚跟,心里瞬间沉到了底,顿感不妙。

  他面前忽然吹来一阵风,卷起营地内的沙土,迷了他的眼睛。

  勃律没来由的跟着一阵心慌。他狠狠拧眉,用力挥走面前的灰尘,厉声问:“出什么事了?”

  士兵不敢怠慢,急促道:“我们探查的时候发现东南方和西南方各有一对兵马正在靠近,但看马蹄的方向不是冲我们来的。”

  勃律飞快思索,下一息快速折身返回帐子里,推手摊开舆图,问那士兵:“是往哪里走的?”

  士兵上前看了看,按照传回来的情报在舆图上点了点,划了条线。

  “看样子马蹄的足迹方向像是岳城。”士兵看向殿下,似乎在等待指示。

  可勃律撑着桌沿死死盯住舆图不说话了。他眼睛在图纸上飞快扫荡,直到旁边这名将士快要被压抑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勃律终于出了声。

  “祁牧安他们走到哪里了?”

  士兵回道:“暂时还没有收到新的来信。”

  那就是还在前往岳城的路上。

  勃律目光盯紧舆图上他们所走向岳城的那条路,按在桌沿边的手蓦地攥紧。

  ——绝不能让大庆追上祁牧安他们。

  他忽然从桌边挺直上身,不再犹豫,朝着士兵厉声喝道:“传我命令,即刻整兵出发!他们拦截大庆!”

  士兵当下领了命就快速跑出帷帐,替勃律向符燚传令。

  营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在符燚的授意下,狼师的兵马迅速集结,整装待发。

  勃律率领狼师的最后一仗为东越兵马清扫了后方来势汹汹的大庆獠牙。在打起来之后,刚刚驻扎起军帐还没有多久的东越兵马才得知这个消息。

  祁牧安见过狼师来传信的士兵,回到军帐还没坐下多久,紧接着就收到了后方打起来的情报。

  前来替东越向他传送消息的东越士兵顾不得在外等通传,快速掀开帐帘就跑了进来,急促禀道:“祁将军,将军让我来告诉您,我们来时的路被封,大庆的兵马和勃律王子那边打起来了!”

  祁牧安重重撂下手里的东西,唰地站起身。他在原地足足顿了有小片刻,才着急忙慌地往下走了两步,站定在士兵面前,急切地重新问:“你说什么?”

  士兵呼吸急促,埋首复又重复一遍。

  祁牧安的呼吸瞬间发紧。

  ——怎么好好的,突然就遇上了大庆兵马打起来了?

  他跟着东越小余将军一起进攻岳城,虽然是两支不同的军队,但实则是聚集在一起统帅。昌王军的人不负责探查情报,所以能得到这种消息的只有东越的人。

  祁牧安焦急问士兵:“消息准确吗?”

  士兵回答:“将军派出去探查的人刚刚回禀的,消息可靠。”

  祁牧安在原地转了小半圈,问:“在什么地方打起来的?”

  “距离我们后方不远,看情形应该是被狼师拦截下来的。”

  祁牧安厉声问:“后方大庆来的有多少兵马?”

  士兵就着回来的情报快速回答了一个数。

  祁牧安闭了闭眼。

  原本他们在前一路顺畅,眼见就要逼近岳城,哪料后方跳出来一大堆大庆锋利的獠牙,不断张着血盆大口往他们的尾巴上咬。

  李玄度这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咬死在半路上。

  祁牧安折身快步往外走,可是即将走出军帐的时候,他又蓦地停了下来。

  一想到勃律在后和大庆厮杀,他就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可是他现在能怎么办?

  他不能走,不能离开这里。

  明日、或者后日,这里东越的兵就能整顿好剑指岳城,他现在不可能回头策马去寻勃律。

  身后来报的士兵看祁牧安动身,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忙不迭追上来后,却又见人陡然定住了脚跟。

  士兵深喘两口,舔了舔唇,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劝道:“祁将军,小余将军说您现在最好在营地待命,以防岳城出兵夹击。”

  祁牧安默了一息,转头看他。

  他抿了抿嘴,强忍住冲动,点头说:“好,告诉你们将军,我会留在这里。”

  他会留在这里,等勃律安然无恙的来找他。

  今夜各地都不安宁。皇宫里的坐立不安,一夜都在等待派出去的几支兵马的回报。

  李玄度其实不止一次想象过有人快速跑过长廊,来告诉他小安被带回来了,亦或是真的死在了他派去的人的手里。

  他心里说不出有什么滋味。

  李玄度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甚至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祁牧安时是什么心情了。

  他只记得两个人真正见面的那天,祁牧安被推下湖水,他不顾中官阻拦下水救人。人救上来了,之后的几年都像忠犬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李玄度在床边驻足许久,久到自己实在想不起更多的陈年往事,才拧着眉从窗边离开,坐回桌案边。

  他盯着桌子上这几日不断传送回来的各地军情,落在桌面上的手蜷缩起来,越赚越紧。

  ——他必须要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吞并东越,成为这一统中原的霸主。

  昏暗不点一烛火苗的殿内,独独坐了一个不眠人。他迫切的希望破晓能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能让他睡上好觉的好消息。

  黎明过后,接近辰时,东越的军营终于被一道外来的马蹄声打破沉寂。

  来人的马在沙土上踏得来势汹汹,沾着满身浴血奋战过的血腥味,在东越临时驻扎的营外紧急勒马。

  营外看守的士兵正巧认识来人。他睁大双眼,赶忙扭身跑进营内大喊报信:“将军!勃律王子来了!”

  这道声音一路传过暂时搭建的几座军帐,直接传进一夜未睡的祁牧安耳里。

  小余将军还没来得及出来迎,祁牧安就已经从帐子里跑了出来。

  彼时勃律刚刚下马,把绳疆交给一旁的士兵,让人牵下去照料。他快步往里走了几步,随后却蓦然停在原地。

  祁牧安大步流星出现在他的眼前,满脸焦容,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勃律!勃律!”

  勃律浅浅吸一口气,看着祁牧安走到自己跟前才缓缓吐出来。看到心念的人,他才终于松下戒备。

  勃律淡声谴道:“慌什么?”

  祁牧安握住勃律的肩膀,把人左右仔细端详了一个来回。最后他盯住勃律脸上没留意溅上的一道血痕,伸出拇指蹭了蹭。

  还好,不是勃律的血。

  祁牧安松出口气,还是照例问了句:“听来报说你们和大庆冲我们追来的兵马打起来了——你可有受伤?”

  “没有,我没受伤。”勃律摇头。

  男子反手按住祁牧安的手背,继而大力收紧。他抓着对方的手掌,微微颤了颤,力气十分大,又十分的沉重。

  祁牧安低头看了一眼,很快抬头再次对视上勃律的眼睛。

  他听见勃律对他说:“放心,在狼师的利爪下,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们身后的血刀。”

  男子沉着有力的嗓音使得祁牧安的心狠狠颤动。他盯着勃律良久,抿紧了唇缝。

  祁牧安朝勃律身后扫去,却没见到浩浩荡荡的狼师军队。

  来到这里的只有勃律一人。

  祁牧安问:“怎么只有你一人?”

  “我让符燚——”话刚起了头,勃律的嗓子就止不住得咳嗽了两声。祁牧安吓得不由分说把人往自己身边攥紧了些。

  勃律微微摆摆手,用另一只手心虚捂在嘴边,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接下去:“我让符燚带着狼师回草原了——我让他带他们回家了。”

  他抬头去看祁牧安,眸中一片平静。

  就好像即将热烈燃烧殆尽的烛火终于安然平息了一般。

  勃律这匹在外流浪的狼终于又回归了族群。

  男子凝望着祁牧安,如释重负地狠狠吸了口气又从胸腔沉出来。

  他说:“狼师和草原的恩怨已了,它已经打完了它该打的仗。剩下的是你们中原的恩怨,不该狼师出手。”

  “元胤想继续借我狼师的獠牙去咬大庆,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明白。”祁牧安不住点头,“我明白,勃律。”

  其实他想告诉勃律,这种话并不用过多的和他解释。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出现隔阂,他会让自己极力给予勃律无条件的理解和认同,他的下半生会始终站在勃律的身侧,共进退。

  得到回应,勃律垂下头,半阖上眼,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他的话音接近无声,喃喃道:“祁牧安,你先抱抱我吧。”

  祁牧安将他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耳朵里。在勃律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后,他就伸出手臂,二话不说环住勃律的身躯,将人既轻又紧地抱紧了怀中。

  鼻腔间瞬间环绕住熟悉的气息,掩盖自己身上经历过奋战的血味。

  勃律闭上眼迷恋依赖地叹喟一声,三息之后,附在祁牧安耳边轻声续说下去。

  “接下来,狼师不可以帮你,但是我可以。”

  他重新睁开眼,望着越过祁牧安脸侧看到的逐渐金灿明亮且刺目的高高天穹。

  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不是狼师主帅,不是穆格勒小殿下,我只是勃律,所以我可以站在你身边,借你用一把草原上最锋利的刀。”

  “阿隼,已经没有人能阻拦我了。”

  “你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而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第三百三十六章 (已替换)

  祁牧安手中的力度收紧,将怀中人搂紧几分。

  他轻声询问:“一切还顺利?”

  “很顺利。”勃律叹喟道。

  “我看来信说哈尔巴拉死了。”

  “对,我杀了。”勃律闭目屏息,过了片刻才睁开双眼,同时把气如释重负地吐出来。

  他宛如喃喃般对祁牧安如释重负的一字一句低声说:“我亲手杀的。”

  祁牧安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却是把人又抱紧了一点。

  勃律仅贪恋了半刻祁牧安身上的气息,就推开了对方。也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阔步向他走来的小余将军。

  他不自在地弹了弹衣裳和兵甲,同走近的小余将军简述了几句情况,之后二人打算待他整理好仪容,去议事帐继续详细商讨。

  于是勃律这才能和祁牧安一起往里朝着军帐走。

  勃律向小余将军暂且告辞,随之冲祁牧安虚虚点了点前方,轻声道:“走吧,边走我边同你讲。”

  一路上,祁牧安的目光都落在身侧勃律的身上,紧紧盯着,倒叫路过的旁人瞧出两眼偏执。

  勃律微微抬头,仰头看着大庆的天空重新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他是几日分别重见祁牧安之后的思念和松懈,现在他是心结落定、即将面对下一场战事的凝重。

  他扭头问祁牧安:“我们现在离岳城还有多远?”

  祁牧安答:“从这里出发不出半日,就能兵临城外。”

  勃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响之后续问:“直到现在,岳城有什么异动吗?”

  祁牧安摇头:“目前还没有。”

  勃律皱眉,有些想不明白岳城等到这时候,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禁说:“里面那位真沉得住气。”

  祁牧安无声附和。

  “你们既然得到了后方交战的消息,就应该知道,李玄度这时候从后调兵过来,不是增援,而是来断你们的退路的。”勃律偏首觑着祁牧安的神情,抿抿嘴,补充一句:“他是在断你的退路。”

  “李玄度这次的目的是你,他这是打算把你埋在半道上。”

  祁牧安对视上勃律的目光,片刻之后点头:“我知道。”

  “他这是已经按耐不住,等不下去了。”他说,“这时候的李玄度,直追求虎,最容易被一击致命。”

  勃律沉思须臾:“李玄度出兵,定是想把你们夹在中间。如此一来,岳城里的兵按理来说应该早就收到消息,这时候不应该毫无动静,而是出动人马赶来应和了。”

  他推测道:“若是岳城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样子城里的那人是有别的打算,要反逆李玄度的命令。”

  他小心观察着祁牧安的神色,缄声小片刻,再次开口压低了一些声线:“表兄前几日来信的时候说,岳城里的那位他更愿意称呼一声中原的将军,而不是区区一位皇子。”

  祁牧安讽笑一声,叹息喃喃:“‘皇子’和‘将军’,这两个称谓可算得上是天壤之别。”

  这话说完,继而他就转了话音,问身边的男子:“勃律,你觉得,攻下岳城需要多久?”

  “一月到两月。”勃律心里算着说。

  祁牧安掀开军帐的帐帘,让勃律先进去。

  祁牧安说:“那如果只有狼师,你认为多久能攻下?”

  勃律回身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才张狂说:“一月足矣。”他的字音着重腔调了“足矣”二字,看起来信心十足。

  祁牧安适当提醒:“大庆这位六皇子可不同凡响。”

  勃律沉默须臾,才继续说:“可他也并不怎么了解我狼师。”

  他二人坐下后,勃律灌了一大口水润喉。

  他搁下杯盏的动作缓而慢地落在几面上,面容凝重,又改了口:“若是狼师……胜也只是险胜。”

  祁牧安见他的杯子见了底,忙提起壶为他重新倒满:“那你又觉得……如果是单单小余将军需要多久?”

  “胜败不好说。”勃律这次并没有思索很久,而是说了一句:“如果有余老将军,或许胜算更大,还能抗衡的更久一些。”

  祁牧安了然点了点头,没有延续下面的话题。

  “大漠的兵怎么样了?”勃律这时候想起另一只在这里的军队,他寻思着一会儿还要见一见大漠的将领。

  “跃跃欲试。”祁牧安只说了四个字,就对人笑了起来。

  勃律也轻笑一气:“漠北被漠南挤压太久,其实他们的战力并不太差。”

  祁牧安点点头:“你一会儿要去找小余将军商讨关于大漠接下来的部署吗?”

  “对。”勃律拧了拧眉。

  关于不久后的战役,他和小余将军还没有就大漠的兵马仔细商讨过打岳城的对策。

  勃律告诉祁牧安他的计划:“接下来,他们的兵马会替我们打先锋,替我们试探岳城兵力究竟有多少。”

  “我们这些人里,岳城里的那个人几乎谁都打过,唯独没有打过大漠。这一仗打响,七成能乱了他们阵脚。”

  他说完,有一个端着食案的士兵得到命令,进来给他送吃食。

  祁牧安见状开始催促:“先吃,吃完再说。”

  勃律去换了身衣裳,擦掉血腥,坐下后就看到祁牧安忙前忙后收拾好他在帐内休息的地方。他时不时瞧着男人的背影,过了好久那人才重新回来继续坐在他面前,看着人把饭吃完。

  吃完饭,勃律便去寻了小余将军。祁牧安不参加这次二人之间的谈论,于是在帐中等着勃律回来。

  他等到了黄昏,没有等到勃律的身影,倒是等来了一支插着一张字条的箭羽。

  箭是从外面不知什么方向飞过帐帘射进来的,正好扎在离他和帐帘不远处的地方。

  这只射进他们营地的羽箭没有引起营内的注意和躁动,像是专门来找他的。

  祁牧安眯了下眼,觉得插在地上的箭十分眼熟。他走进弯腰拔起来,在掌心里打量了一圈,识得这是大庆士兵常用的羽箭。

  祁牧安掀开帐帘朝外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把头缩回去。他取下箭头上的字条,展开。

  对方写的很简洁,只邀他见一面,具体干什么都没有说。

  祁牧安将字条无声攥入掌心捏成团,另一只手把箭羽放在一旁。他坐下后寂静思考了许久,而后复又展开纸条看了一眼。

  ——这会是针对他的陷阱,还是真的就是“只见一面”?

  祁牧安心里猜不透对方想要干什么。

  酉时末,勃律终于从小余将军那处回来,途中又拐道见了大漠的将领。

  他回到帐子以为能见到等他回来的祁牧安,可是他进来后却发现帐中空无一人,就连烛火都没有点燃。

  勃律不动声色地皱起眉,打开火折子点燃烛火,借着陡然的明亮瞧着帐内四周。

  ——确实是阒其无人。

  勃律狠狠蹙眉,眼中滚起一圈辨不清的阴沉薄雾。

  外面今夜无月。

  别勒古惕部内,海日古脚步生风走过两旁安静的帷帐,最终停在一座前面。他立在原地静静看着透出微弱烛火的帷帐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将近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掀开帐帘踏进去。

  “阿娜。”

  进入帷帐,海日古轻轻喊了一声,随后扫了一眼帐中的摆设和中央景象。被他唤作“阿娜”的妇人正独自坐在帐中,双目闭着,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像是正在祈福。

  她的面前摆了一个用树枝缠绕而成的复杂物件,用彩带捆绑,端正的立在高高的台面上。

  海日古知道那是阿娜用来拜天神的物件。

  他等了须臾,妇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回来了?”

  海日古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小很小地“嗯”了一声。

  “过来坐。”

  男人默了瞬,还是走过去坐在了妇人的斜后方。

  妇人重新阖上眼睛,不过这次她把双手的搭了下来,落在腿上。

  她静静吐息,之后突然出声,似在自言自语般念着:“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海日古心中一颤,面上却是对此仍然不做回答。

  妇人转而问:“其其格一直在担心你,你数数你们有几日没有见过了?”

  “阿娜放心。”海日古苦笑,“我是见过其其格,才来见您的。”

  这次换妇人不说话了。海日古凝望着左贤王妃的身影,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海日古落下眸子,坐在妇人身边许久不再言语。直到心里静静沉淀下来,他才轻声扣问:“阿娜,天神真的会一直注视着我们吗?”

  妇人的呼吸平静,并不为他这番无礼的话薄怒。

  她说:“会的,天神一直都在注视着草原子民,庇佑着我们所有人。”

  海日古攥紧双手,拳头狠狠压在腿上。他告诉妇人:“延枭被必勒格抓了,这次必死无疑。”

  “那是他自己的命,是天神对他的惩戒。”左贤王妃的话里叫海日古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可悲,更没有仇恨。

  她只是睁眼,微微起身,转向海日古,对他说:“而你无需太过自责,你要清楚,你有你自己的责任。”

  海日古注视着阿娜那双水静无波的双眸,呆愣了很久。直到阿娜越过他的身躯走出帐子,他仍然一个人坐在那里,挺直腰背,屹然不动。

  第三百三十七章

  林外有一处不算太高的土坡,站在上面正好能看到下面不远处的岳城。

  这时候上面早早的就站了一个人,背手遥望远方城池里安宁不了几日的灯火。他挺拔的身姿立在夜色下,就如同一棵坚韧的松柏。

  祁牧安观望着对方的背影,在后面停驻许久,一直没有上前。直到那人背着他出声,问:

  “你觉得岳城怎么样?”

  祁牧安眸光迎着岳城在夜晚的灯明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对人答:“您用手中剑为百姓夺得了安宁,是大庆几十年来最为安定和睦的地方。”

  男人不置可否,没有接这个话,而是转而又问:

  “那你觉得大庆怎么样?”

  这次祁牧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大庆是我的家。”

  男人听后,背手微微回身,黑色的瞳仁扫射过来,直钉在祁牧安的身上。

  “可是你现在却要带着人来打你的家乡。”

  祁牧安面不改色反问:“那么六殿下,您觉得大庆怎么样?”

  男人也缄息一瞬,才开口:“不怎么样。”

  “无非都是李玄度的掌上玩物罢了。”他回过头,冷嗤。

  这话讲完,一时间二人纷纷无声。

  过了几息,祁牧安听前方再次传来嗓音。

  “我此次见你,不是叛城,也不是打探情报。”六皇子背对着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祁牧安听后眯起双眸。

  六皇子终于全身转向后方,眸子如猎犬般直直盯在祁牧安身上:“你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我却从来没有像这样和你说过话。”

  祁牧安颔首。他们二人今日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对话。

  六皇子捻了下手指,似乎是回忆了往事,才说下去。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应该是你第一次跟他入宫。”

  那时李玄度早就得到了太子之位,也从母妃宫中搬去了东宫独自居住,留下他和母妃相依为命。

  太子的风头正当红,每日都要去面见老皇帝。那天领着才认识没多久的昌王义子祁牧安一起去见皇帝,恰好和一月才被宣见一次的他碰上面。

  男人眸中黯沉下去,似乎记忆已经飘渺回了儿时。

  “我记得第二次见你,是你跟随昌王首次上战场。”

  祁牧安年十五,与昌王一同奔赴战场杀敌。彼时他早就离开京城,同祖父一起镇守岳城。那次是岳城一战告一段落,他替祖父回京复命,和离开的祁牧安擦肩而过。

  “第三次见你,是在一次宫宴上。”六皇子顿了下,改口:“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在宫宴外。”

  这话说完,男人呵笑一记:“之后再听李玄度的消息,就听到他要杀你,而你逃了。”

  他饶有兴趣地目光扫落在祁牧安面对他而站的身上:“没想到如今再见你,却是在战场上——还是在东越的兵马中。”

  祁牧安神色不改,淡然开口:“世事无常,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殿下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交谈。”

  六皇子歪侧了下头,睨着对面,在对方说完静了数息,让人捉摸不透是不是起了怒火。

  过了片刻,祁牧安听他对自己的话冷笑了一声,重新开口:“我现在很想知道,你跟在李玄度身边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为什么到头来会背叛他?”

  祁牧安:“或许和六殿下的理由一样。”

  男人静静望着他,须臾之后否定:“不,不一样。”

  “我一直都很恨他,但又不得不敬他。”

  “谁让他是太子呢?”六皇子讥嘲。

  “而你——自打你被李玄度带入宫中,从那时起就是一把他捅向自己心口的刀子。”

  六皇子嘲笑:“没有想到李玄度也有养虎为患的一天。”

  祁牧安望着六皇子,问:“他要杀我,还是导致我义父战死沙场的人,难道殿下还要我对着这样一个人一辈子感恩戴德吗?”

  祁牧安也笑了一声:“还是说,您请我来这里,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其他事情?”

  “不,我现在不想知道了。”六皇子昂了昂首。

  祁牧安拿捏不准对方的心思。他问:“不知殿下请我一个人出来,究竟真正要和我说什么?”

  他话音夹杂了些说不清的讽意:“我可不觉得交战在即,殿下还有闲心来找我‘叙旧’。”

  闻言,六皇子勾起嘴角。

  “如果当真是找你‘叙旧’,你当如何?”

  祁牧安:“那我就勉为其难,和殿下唠上一唠。”

  六皇子:“那要是我有其他图谋呢?”他锐利的视线环顾一圈四周寂静无人息的树林。

  祁牧安并不以为意:“殿下若是有这个意思,此刻我就不会站在您面前了。”

  男人的胸腔在听完他这番笃定的话后,笑出一记闷声。

  “我请你一个人出来见我,你到真敢一个人来。”男人道,“你就不怕我真的在这里设下埋伏?”

  祁牧安摇头:“虽然我和殿下没什么交集,见过的面屈指可数,甚至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今日也才算上第一次交谈,但我清楚,殿下您不屑于这般。”

  六皇子微微垂下头,让面容隐入昏沉的阴影中。他侧过身子,遥看向大庆荆城的望向。

  他缄默顷刻,说:“我此番回了一趟京城,面见了父皇。”

  祁牧安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谈及老皇帝,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大庆皇帝的消息了。

  此刻,他却是也有一点迫切的想要知道大庆帝的情况,李玄度究竟有没有在那把龙椅上坐实。

  他问:“陛下如何?”

  六皇子摇摇头,在夜晚的昏暗下祁牧安把幅度依然瞧得很清楚。

  “父皇已经那样了,李玄度却依然不放过他。”

  祁牧安深深拧眉。

  “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败在那个位置上。”六皇子喃喃自语,过后,抬头坚定地直视向离他几步远外的男人。

  他肃穆道:“祁牧安,此番我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祁牧安心头一颤,预感到了什么。

  他凝面颔首:“殿下请讲。”

  六皇子肃道:“我找你一不求你们退兵,二我也更不会投降。”

  “若东越赢了这天下,我只烦请你……替我恳求胤承帝,莫要殃及我大庆的无辜百姓。”

  祁牧安一怔,抿紧唇缝,随之松开,应允他:“自然。”

  他说:“天下纷争,百姓最受苦。”

  六皇子瞅了他良久,忽而又说:“不过此战我们不一定会输,你们也不一定会赢。”

  “我知道你们请来了大漠打响和岳城的第一仗,想让我们自乱阵脚,但我不妨告诉你,岳城早有所策略。”

  他背对着月光,直勾勾盯住祁牧安,一字一顿狠道:“所以你们不会这么轻易赢下岳城。”

  祁牧安虽然没有回话,但他身形陡然紧绷,对毫无征兆透出杀意的六皇子如临大敌。

  但下瞬,六皇子就收敛了身上的锋芒。他转身背对过祁牧安,喟叹一句:“今夜之后,你我就是剑刃相交的敌人了。”

  祁牧安从后方顺着六皇子遥看的方向看去。岳城的灯火在这里瞧得一清二楚,是比大庆京城还要温暖夺目的暖色。

  他慢慢放松下来,说:“殿下还不回去吗?”

  六皇子摇摇头,叹息:“我在看一会儿岳城的灯火……或许等到明晚就看不到了。”

  祁牧安无声在后面陪他瞧了一会儿,等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男人依旧挺拔的立在坡缘边,一动不动。

  祁牧安走回自己休息的帐子外,看到里面自己离开前还在明亮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没有一丁点光亮。

  他疑惑地踏进去,借着暗色左右张望。

  帐中黑漆漆的,仿佛空无一人。

  ——勃律还没有回来?

  他心想着,刚要摸索出一节烛火点燃,忽然,前方刷的亮起了一个微弱的烛光。

  祁牧安狠狠怔住,半响才回头望过去。勃律半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此刻正借着自己亲手刚燃起来的火苗,一眨不眨盯着他。

  如狼一般。

  就像是在诘问怨念他为什么不在巢穴等他一样。

  盯了一会儿,勃律斜靠着的身子微微仰起,不悦质问:“祁牧安,你去哪了?”

  他嗓音丝毫没有将醒的朦胧,就像是一直隐匿在夜晚观察着,静悄悄等待男人回来。

  祁牧安舔了舔嘴唇,如实告诉他:“我去见六皇子了。”

  “‘六皇子’?”勃律仅思索一瞬,他的浅眸便当即压下去。

  他警告祁牧安:“大战在即,你去见敌方将领,小心元胤悄无声息把你弄死在战场上。”

  他没给祁牧安说话的机会,转而自己先发制人地问:“为什么要去见他?”

  勃律这时候完全坐起来。祁牧安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猜不透这人到底有没有生气。

  听语气像是生气了,可是面上平静无波,又不像生气,倒像对他已经不以为意了。

  祁牧安自知理亏,主动坦白:“他送来一张字条,主动约我相见,我便去了。”

  男人看着勃律张张嘴,半响之后把下半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涩讲了出来:“我觉得……应该见一面。”

  勃律没有说什么:“你认为的自然有你的道理。”

  他起身走到祁牧安面前,伸手把他肩膀上从树林里出来挂到的一片树叶摘下来。

  “你放心,要是元胤真因为这事儿对你起疑存杀心,我会一刀挥向他炀清殿。”

  勃律在指尖来回捻着薄薄的树叶,直视祁牧安的眼睛。

  他告诉他:“从现在开始,我成为你的后盾。”

  第三百三十八章

  岳城战场的硝烟很快笼罩安宁。

  小余将军的速度快得出乎祁牧安和勃律的意料,东越的军队很快就整顿好了兵马居于后方,由漠北充当前锋,不日便先发制人,对岳城开展攻陷。

  这场仗如六皇子那夜同祁牧安所说的一样,打的并不是十分顺利。

  

  漠北的打法起初倒是似乎真的让对面有些乱了阵脚,但岳城里的将领很快便调整出另一套对策,之后大有逼得对面节退的势头。

  祁牧安没有参加这场的开头战,和勃律坐在后方的军营里等待前方的消息。

  面对强劲的敌军,虽有威名赫赫的六皇子统帅,但岳城的士兵也打的辛苦。燃起的狼烟几天几夜,却丝毫没有任何大庆援军的消息。

  东越后方的营地也正等待着大庆援军的消息,可好几日过去,岳城迟迟没有得到增援,在外看来,仿佛像是李玄度放弃了岳城一般。

  但岳城位居重位,李玄度断不可能轻易放弃,这其中指不定正翻着什么无法预料的变化。

  彼时二人正坐在帐中,刚得到前线新的战报。大漠的兵马再一次和岳城士兵交锋,听完,勃律抬头看向对面的祁牧安。

  祁牧安面朝帐外而站,紧紧锁着眉毛,闭着眼睛,不断揉捏鼻梁,思考着之后的决策。

  勃律突然开口,沉声问:“你在想些什么?”

  祁牧安浑身猛地一震,半响之后才转过身。

  “越来越难打了。”勃律看了他一会儿,淡淡替他说了出来。

  祁牧安拧眉:“……如果大庆迟迟不增援军,岳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打下来。”

  勃律说:“但是在此之前,大漠的兵马在前线太久,时间一长,他们的战术很有可能被岳城看破——说不定现在已经被他们看破了。届时我们没来得及增援,亦或是大庆在暗处等这个时机先一步增援,单凭小余将军一人,无法抵抗诸多敌军,那么一夕之间就会覆灭。”

  祁牧安沉默须臾,问:“你认为大漠现在应当及时收兵吗?”这话出口,像是在征求勃律的意见,又像是在自问自己摇摆不定的决心。

  勃律注视着祁牧安,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他思索片刻,替对方点了点头,表明了决断。

  十日后,漠北收兵,完成约定,返回大漠。

  同时,祁牧安收到消息开始整顿兵马,准备前往岳城外的战场。

  这几夜军中难以安宁。祁牧安从外面匆匆踏入帐子,一抬眼,就瞧见勃律坐椅在里面,借着胡明忽灭的烛光盯着帐口处出神,连他回来都没有察觉。

  祁牧安登时无声刹住脚步,立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男子,半响之后,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许多。

  勃律的脸上笼罩着说不明白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因为帐子里的光线并没有被烛火完全点亮的缘故,总之勃律的神情一半浸入昏暗之中,依靠着搭在支起来的手上的面颊和半个身躯轮廓也模模糊糊,这反倒让祁牧安一下子就忆起来勃律支离破碎时的模样。

  接下来的战场同之前的都不一样,面对大庆最强劲的人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是场生死难料的战争,这一次,祁牧安比之前任何一次奔赴战场前都要心慌。

  他不知道自己这回能不能活着下战场。

  他心里咚咚作响,心脏敲击不停。祁牧安屏住一口气,忽然毫无征兆地上前,猛地死死抓住了勃律的手腕,像是在确认此人是否还存在在自己眼前一样。

  勃律被他这一动作惊得掀起眼帘,难掩错愕地看着他。他盯了两息,才收敛眼睛,试图把手从祁牧安手掌下缩回来。

  可是他挣动了两下,对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稳稳当当,半点挣破的趋势都没有。

  勃律沉出口气,便任由祁牧安拎捏着自己的手腕。

  “何时出发?”他侧首,用另一只手给祁牧安倒了杯水,端起来递过去。

  可是男人没有接,也没动,仍旧死死抓着他,力道大的惊人。

  勃律吃痛地皱起眉,不悦地掀眼瞪上去。他没好气地用草原语骂了一句,叱道:“你干什么?”

  然而祁牧安仍旧只是静静看着勃律,没有说话。

  勃律被他看的浑身难受,当下就撂了杯子,水从杯中溅到了外面。

  “你为何这般看我?”这目光中有着说不清的情绪,让勃律瞧了心里酸涩难受,又莫名升起烦躁感。

  祁牧安这时候终于开口,哑音沉声:“我哪般?”

  勃律动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用另一只手用力打开了祁牧安的桎梏。

  祁牧安敛下眼睫,两人之间沉默了一息,之后他坐在了勃律身边。

  今夜难以平静,营地内的士兵到处奔走。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要奔赴岳城前的战场了。

  勃律被祁牧安方才的举动惹得有些恼怒,此刻拉着一张脸看也不看身边人,脸色黑沉。

  帐中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祁牧安正捏着手掌寻思着怎么开口和勃律解释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

  “将军,有新情况。”

  祁牧安和勃律听闻立刻起身朝帐外走,接过士兵递来的新消息。

  祁牧安寥寥看过,转手递给勃律,边递边说:“大庆的援军一动身就被伏了。”

  勃律低头细细看完,低声道:“难怪迟迟看不见增援岳城的兵马,我还担心李玄度有后招。”

  祁牧安招手让士兵退下,听身边人讲:“我原本还在想,为何李玄度至今都没有增援的动静?”

  他扭头,正巧看到勃律望过来的浅淡眸子,盛着一丝讽笑。

  “岳城被占领,东越可以直抵京城,比其他方位的战场要更快速,这地方于他而言可万不能失守,是就算砸了数万兵力也要守住的大庆命脉。”勃律垂眸再一次看眼手上的信纸,复又叠好递还给祁牧安。

  他说:“东越是怎么寻到他们的?竟能悄无声息伏了。”

  “不过这样一来,之后我们就不用太过担心了。岳城的体力所剩不多,粮草也快殆尽,没有了后补,这一场我们断可以赢。”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仰头瞧上头顶的浓黑的夜色,喃喃道:“就要结束了……”

  “这位六皇子没有了援军相助,被逼到这种田地现在还能坚守住城门,果真可敬。”勃律忍不住赞叹,“可惜生在了大庆,在这场博弈中,注定会跟随大庆一起埋没在硝烟里。”

  这场仗若是胜利,他们便能踏城而过,直抵大庆京城,和另一波东越的兵马会合,一起攻下大庆。

  得到这个消息,祁牧安的神情分明松了不少。他见勃律的面上散尽方才对自己的怨气,背到身后抓握过勃律手腕的手下意识用力捏起来。

  像是想把人握在掌心,却又不得不狠心放弃一般。

  他佯装无事,淡笑说:“勃律,还有三个时辰才出发,你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勃律狐疑地盯向祁牧安。这话说来也没其他问题,但就是让他感觉那里不太对劲。

  他斜睨着打量了男人一阵,半响之后倒是惹得祁牧安笑了起来。

  “这样一直盯着我,我会以为我做了什么错事惹你生气了。”

  勃律微微压眉,毫不留情的开口:“你现在确实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但是说完,勃律却在祁牧安的视线中转身,打算依言回到帐子里。

  最近操心的事情太多,他今日确实有些头胀。

  祁牧安看着勃律揉了揉眉心,片刻后转头对自己说:“那你记得一会儿叫醒我。”

  “好。”祁牧安笑着点头。

  日光还未初升,黑夜没有完全褪去,天空只泛着淡淡微亮。

  祁牧安走到榻前小心坐下,凝了须臾榻上人熟睡的面容,把手抬起来伸过去,用指背轻轻触碰勃律的额头。

  一触即开。

  祁牧安飞快蜷起手指,生怕自己多留恋。

  榻上的人没有被惊醒,仍旧沉沉睡着,并不知道祁牧安在旁边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帐子。

  帐外守着两个士兵,见他出来,行了礼,刚要出声却被祁牧安抬手制止了。

  祁牧安侧眸最后看眼帐中,低声吩咐道:“把他看住了,千万不能让他离开营地。”

  立在帐子外面的士兵朝祁牧安重新行了军礼,目视着他的背影离开。

  第三百三十九章

  深夜,三皇子处的烛火彻夜明亮,殿中上下气氛十分紧张,侍女侍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三皇子披着夜衣依旧坐在敞开的窗边一动不动。他微微抬头淡漠地注视着凄凉明月,谁也不知此刻他心中正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殿门被人从外打开。有一人偻着背轻手轻脚地踏进来,来到三皇子身边,先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继而小声开口道:

  “殿下,那边有回信了。”

  这时候,座椅上无动于衷的三皇子才将视线从月亮上拉回来,落在此人身上。

  “殿下,要看吗?”

  男人沉默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他的信送出去有了回音,那么对方便是答应了自己的合作和要求,如此一来这信中内容不看也罢。

  旁边人见状只愈发垂首,双手向上高举,呈上一封盖着东越帝印的密信。

  男人淡淡睨着这信,两息之后才抬手接过来。他垂腕将信落在腿上,眼睛继而又放在了窗外。

  之后,男人便再也没有了动作,直至黎明。

  东宫近日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在这个关头触太子的逆鳞。一封封密信接二连三的被紧急送到桌案上,却次次都没有带来好的消息。

  太子已经在殿中两日未出,谁都没有胆子踏进殿中,就连平日里侍奉在身边的人也全都被赶了出来。

  三皇子被人推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往日跟在李玄度身边的中官在殿外拘谨的弓着背脊,斜着面朝紧闭的殿门大气不敢喘。

  听到四轮车轱辘滚压在石板地上的声响,中官瞬间白了脸色,飞快扭头去看究竟是何人敢在这时候来犯太子殿下的火气。

  可谁知意料之外的,此人竟是往常安稳沉寂、半点是非都不沾惹的三皇子。

  中官一瞬间哑然,反倒是殿外侍候的宫女看见了三皇子,连忙哆嗦着行礼,轻声问候:“三殿下万安。”

  “住嘴!”声音一出,就被中官气声厉声打断。他忐忑不安地望眼毫无动静的殿门,这才小声怒骂了宫女一句。

  四轮车上的三皇子对此情形无动于衷。推着他的人带着他直直越过一众宫女,来到了殿门前。

  三皇子身后的人中官从未见过,此时便多看了几眼。眼瞅着男人就要替三皇子推开东宫的殿门,惊得他连忙跑过去以身拦了下来。

  “殿下,不可啊。”中官吓得冷汗直流。

  三皇子睨问:“有何不可?”

  中官的声音压得更低,生怕被殿内人听见触了怒火:“战况不妙啊,殿下这几日正在气头上,谁都不能进去。”

  本以为三皇子听到他这句会打消念想,谁知男人只是微微侧头,语气尊敬地与旁人道:“请替我打开殿门。”

  话落,推他前来的男人大步上前,一掌挥开中官的身形,用力推开了殿门。

  殿内死气沉沉,李玄度在桌案边已有两日。他面前尽是摊开四处散落的军情信件,有的烧进了火盆中,有的掉落在地上,分明是已经没有闲心去捡起来收拾好。

  他整个人变得异常颓然,盯着桌案上快马加鞭新到的军报踉跄着倒退,扶住一旁的石柱。

  玄三死了……他派去的兵马全军覆没……

  岳城呢?为何岳城直到今日都还没有任何消息?难道岳城也被攻破了?

  若岳城被破,下一步东越的兵马便会直抵大庆京城。

  届时便完了,全完了。

  突然,他昏暗的视线蓦地敞开一抹刺眼的光亮,有什么人强行推开了他宫殿的殿门。李玄度心里不知为何狠狠一颤,扶着石柱的手猛然变成五指成爪的形状牢牢抓住于他而言此刻唯一的支撑。

  李玄度眯起双眸,朝着直/射进来的光亮方向扫去。这一眼过去,令他双眸蓦然放大。

  “是你?”李玄度紧紧锁眉瞪着显现身形的男人,先是疑惑,而后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

  “是你!”

  “竟然是你!”

  李玄度疯了一般冲上前,想要去掐四轮车上的男人,却被他忽视的、半路旁边闪出来的另一人狠狠一推拦了下来,直直往后踉跄了两三步。

  “好啊,当真是好啊!”

  李玄度站稳身形,讥笑着指着前方人:“孤早该想到,你这个废人无声无息这么久,原来藏着这么大手笔!”

  坐着的男人波澜不惊,依旧冷眼瞧着前方着正不断发疯、仪态尽失的人。

  末了,他淡道:“你费尽心思算计了这么久,却独独算错了我这一步。”

  “你是如何做到的!”李玄度高声质问,“你这双腿废了,哪也去不了,每年都在殿中修养,成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孤全都知道!为何还能有能力阻挠孤!”

  说到这时,李玄度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刷地落在了三皇子身边推四轮车的侍卫身上。

  他细细打量了一息,明白了。

  “原来如此……”

  李玄度瞪着他:“你身边何时有了这样一个人?”

  三皇子对此不语。李玄度了然,哈哈大笑,嘲讽他:“元胤竟然会帮你这么一个废人!怎么,你对这皇位也感兴趣?”

  “可惜你站不起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帝!”

  三皇子静静看着李玄度发疯,搭在四轮车上的手的食指缓缓翘起来,重重落下去,指尖敲击在木制扶手上。

  最终他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李玄度,你的计谋也就到此为止了。”

  “大庆落入你手里,真是千年不幸。”

  远在营地内,勃律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完全钻进了帐子里,而帐中却出奇的安静。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祁牧安的身影,当即心里猛然沉下去,坠下了一块巨石。

  勃律快速穿衣下地,走出帐子。外面日头高照,营地中来往的士兵明显少了许多。帐子外面站了两位面熟的士兵,正挺拔的立在两侧,目视前方,似乎对突然走出来的勃律没有丝毫察觉。

  勃律犀利的目光往左右分别扫了一眼,并没有太在意这二人。他沉着面色打量着营地周遭,怒意渐盛,蓦地猛地回头望进帐子,又飞快将目光扫回营中前方。

  ——祁牧安那小子竟然敢撇下他!

  勃律怒火中烧,当即朝着拴马的方向大步迈出,步伐越走越快,大有即刻牵马前去追赶早早就离开的军队的架势。

  勃律心急如焚,刚要解开马绳直接跃上马背,哪料却被突然冲上前来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拦了下来。

  勃律的手紧紧攥住绳疆,被拦住的身形僵硬地挺直在半空。他怒瞪着二人,双方一时僵持在原地。

  男子挥开身边二人,怒声冷斥:“你们这是干什么!”

  话落,其中一人立刻恭敬行礼道:“将军有令,大人您不能离开营地。”

  “我不能离开营地?”勃律冷笑一嗓,咬着字重重复述一遍。他如芒的目光让二人俯首的姿态又往下埋了半寸,不敢去看他的面孔和眼睛。

  士兵的声音不禁低下去几分,怯意又坚定的告诉勃律:“这是将军的命令。”

  勃律盯着他们沉默许久,之后才嗓音淡道:“我知道了。”

  祁牧安这是把后方安危交到了他的手里。

  勃律没有动作的驻足在原地片刻后,忽然发问:“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了?”

  始终不敢离去的两位士兵悄悄相视一眼,其中一人答:“回大人,有三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现在怕不是已经和前线的兵马会合了,那他此刻追过去也为时已晚。

  勃律攥着绳疆的手缓慢地收紧,用力捏了几息之后又慢慢缓缓松开,垂落在身侧。

  这场仗实际上比勃律预估的要持久很多。

  营中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东越将领坐镇,前些日子与他分享过一则军情,岳城打的并不是十分顺利,而东越的其他兵力已经快要接近大庆京城,如果岳城没有攻下来,他们之前做的一切怕是要前功尽弃了。

  此战已经接近中期,岳城远比他们早前所想的都要危险,此时他们居于后方,已经又有三日未得前线新的战况了。

  勃律日日坐立难安,一颗焦急的心早已经飞到了前方的岳城战场上。

  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擅自离开营地,他帐外的士兵一日一换,始终守在他的附近,将他每日在营中的行踪尽收眼底。

  然而今日守在帐外的士兵却迟迟未见勃律从帐内出来,也没人敢进去。等到祁牧安留在营中的心腹前来换岗的时候,才知道勃律已经将近一日未出现了。

  男人望了眼快要落下的夕阳,问:“今日大人一直没有出帐?”

  “没有。”对方答。

  男人心里觉得古怪,在帐外踌躇了许久,正打算进去瞧瞧,又怕打扰到勃律被骂的狗/血/淋头。正当他举棋不定又心生担忧时,留在营中的东越将领恰巧这个时候也来寻勃律。

  二人见面颔首后,对方将领便越过他,烦请后面一位士兵进去通传。

  士兵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可是没多久,他就着急忙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边跑边惊慌大喊:“不好了!人不见了!”

  男人大惊,瞪圆了眼睛,跟着进去找了一圈空帐子,里面确实空无一人,似乎昨夜直到今天人都没有在这里过。

  他出来后诘问:“什么情况!你们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吗!人怎么会不见了!”

  士兵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又有一人慌张跑过来报道:“大人的马不见了!”

  男人一愣,瞬间了然:“该死!”

  东越将领疑惑猜测:“他逃跑了?”

  男人说:“不,大人他一定去了战场。”

  虽然不知道勃律离开了多久,但他还是急忙让人去追。正打算出发时,忽然,营中由远及近想起一道高呼:

  “报——是战报!岳城战报!”

  众人心里纷纷悬了起来,目光均死死盯住前方。不多时,有一人披着尘埃,策马奔驰而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来人高举手中军报,欣喜喊道:“我们胜了!将军,我们胜了!”

  听到这句话,东越将领原本狠狠紧绷的背脊蓦地放松下来。他立在原地,微微弯曲上身,快速地吐了一口气。

  第三百四十章

  战马飞奔在沙道上,马不停蹄地朝着岳城的方向飞驰。马背上的人只挂了一把随身的弯刀,什么也没拿,可见离开的十分匆忙。

  他迎着即将沉入天际的夕阳,向着即将近在咫尺的岳城驭马狂奔。

  此人正是在营地帐子内“失踪”不见的勃律。

  居于后方,坐在帐子里眼巴巴等待着前线的战报一直以来都不是他勃律的作风,他和祁牧安的关系始终会是并肩而战的存在,他不会像一个翘首盼望心上人战胜归来的女眷那般安稳的坐在原地等待。

  他没有耐心等,也不会听祁牧安的话等。

  岳城的战场血气弥漫,持续许久的战争让还未到达战场、相隔较远的勃律已经嗅到了微弱的血味。

  东越的将领已经一举进攻攻入了岳城内,此刻率兵驻足城内,占领了大庆这座重要城池。而一部分兵马则留在了城外,处理着战争中东越居于战场不远处的空地上,

  勃律快马奔驰,最终披着余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到处都是血红色和伤亡的人影的场面。

  尸横遍野。

  他站在远处遥遥望去,大庆的旗帜斜插在原来的疆土上,破败的帜面随着微风拂动飘扬,映着背后似血的光辉,像是在哀悼陨落的亡魂和战败的池城。

  地上到处都是人——活人,死人,受伤的人,浴血的人——可是这些人里独独没有祁牧安的影子。

  勃律眼睛飞速扫过前方,心急如焚,马蹄还没有扎稳,他就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推开一道道身影,慌张的眼神在刚结束战争没多久的士兵群中穿梭寻找。

  这一刻他想,他或许清楚的明白了当年阿隼在残留的战场上寻找他尸体时的心情了。

  无助,恐慌,着急,担忧,让他感到害怕。

  战争结束后,士兵们忙着料理伤势,处置战败投降的敌军,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中间多了一个未穿兵甲、衣衫干净的男人。

  不知道勃律找了多久,最终,他在不远处的几人之中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看到此人后,勃律身形狠狠一顿,随后快速闪身大步上前,来到了这位昌王军的副将身侧。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勃律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蓦地狠狠抬手抓住副将的手臂,五指死死叩进衣料中,捏着对方的臂骨。

  副将被吓了一跳,转过沾着血的脸来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勃律。

  勃律呼吸急促,对上他的视线用力逼问:“祁牧安呢?”

  男人见到眼前的勃律还在感到意外和震惊,他如何都想不到会在战争结束后的一刻突然遇见这位大人,于是瞅着人张着嘴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勃律见他不答,心里愈发慌乱。他五指又抠紧了些,焦急又恼怒的晃着眼前人,焦灼地大声质问:“你们将军呢?”

  副将刚浴血奋战,此刻兵甲上到处都是血腥,一只手还拎了把血淋淋的剑,被勃律此刻可怖的模样震得感觉仿佛比战场厮杀还要可怕。

  勃律咬牙切齿,再次怒吼:“我问你们将军呢!祁牧安人呢!”

  这时,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声响,朝这方大声喊:“将军在这边!”

  勃律立刻松开了紧抓副将胳膊的手,头也不回的越过人的肩膀向着声源那方狂奔而去。可是他刚跑了两三步,又直愣愣地停了下来。

  他看到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仰倒在沙地上,一动不动,似乎了无生息。

  血染尽了兵甲,让勃律在几步远外一时难以认出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在怔愣了一息后,勃律动了起来。他先缓缓迈了两步,随后大步跨越,飞快跑到男子身旁

  抵达的时候,他才仔细看到男人身上全是伤,各种兵刃划开的血口,身上还插着断了的利箭,一条极为致命血痕赤裸裸地映入勃律的眼底。

  “祁牧安?祁牧安!”

  勃律伏在男人身旁,六神无主地叫着男人的名字。在发现几声之后杳无回应时,他惊慌失措地颤着手指,想要去沾血触碰男人的脖颈,试探还有没有气息。

  勃律的手还没有碰到男人时,怀中人却蓦地抬起一条独独没有受伤的胳膊,死命抓住了勃律的手腕,牢牢握在掌心里。

  他艰难睁开被血浸染的眼睛,含笑又无可奈何地看着面前人,似是叹息版气声谴责道:“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在营地吗……”

  勃律的眼睛睁圆,慌忙挣开他的力度,手掌迅速往下探,用力紧紧攥住祁牧安的手。

  祁牧安闭上眼睛吐息一口气,过了两息后又把眼睛睁开,悠悠越过勃律,望向远方。

  勃律屏息一愣,猛然再一抬头,顺着祁牧安的目光遥遥望去。

  战场上的血腥弥漫四方,久久不散。错开人群,他看到了一道弯曲的身影。

  驻守岳城数载的六皇子死在了战场上。他缄息时背脊坚挺不屈,面朝东越城门而跪,被岳城子民歌颂多年的佩剑支撑着他的身躯屹立不倒。

  他浑身如被浸透在血水里一般,飞溅的鲜血染透了他的兵甲,也浸红了一双无法瞑目的双眼。

  他就这样跪在血坑和尸堆中,日后沙风化骨,独留下往日英名。

  这月,岳城被破,东越兵马直逼大庆京城。李玄度为自保弃城逃亡,行踪不明。

  第三百四十一章

  祁牧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帐子里已经没有勃律的身影了,但放在身边不远处小几上的碗还冒着热气。

  祁牧安坐起身盯着那碗看了许久,半响之后揪着眉叹了口气。

  勃律定是不愿意喝药又跑了出去。

  祁牧安起身,将药碗用一个空碗盖住溢出的热气,转而走出帐子。

  似乎是因为终于结束了战争,小叶铁铊部一片祥和。孩童重新将玩耍的乐趣拿了出来,在部族内欢声笑语追逐打闹。

  ——小叶铁铊部应许是这次战争中殃及最小的一个部族了。

  额尔敦塔娜恰好在不远处和他人愉悦交谈,目光波及这边瞧见了祁牧安的身影,之后便三言两语同对方结束闲聊,转身向着这边走来。

  待走近了,两人互相拜了礼节。

  “公主。”祁牧安打着招呼问,“殿下呢?”

  额尔敦塔娜含笑道:“小殿下应是去河边了。”她指了一个方向,继而又转回身打量了眼祁牧安,询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祁牧安笑说:“劳公主挂心,好多了。”

  “那便好。”额尔敦塔娜轻松的开玩笑道,“不然那位神医可就又要闹上几天了。”

  他们是五天前回到的小叶铁铊部。许言卿当时在看到他的时候气的一个劲儿翻白眼,之后又再见过几次,便听人说他带着小徒弟和几个小叶铁铊部的族人前往北部的草原深处采摘草药了。

  祁牧安挂念着不见踪影的勃律,和额尔敦塔娜只闲聊几句后便转身告辞。

  小叶铁铊部今日吹进来的风是暖的,拂过摇晃的根草,一路吹到了河边人的脸畔。

  多日不见的午后安宁晒得勃律眯起双眸,忍不住抬起手背挡住刺目的光亮。他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盯着天上飘忽忽的白云,淡漠的眼睛跟随翱翔的苍鹰缓缓游走。

  忽然,安静的草地上响起沙沙的声响,有一个人踏步来到了勃律的身边站定。

  勃律似乎没有听见,仍旧盖着半个眼皮懒惰地躺着,理都不理来人一下。

  身侧站着的人似是被对方淡薄的态度给气到了,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头上传下:“你倒是清闲。”

  声音一出,勃律终于朝着声音来源睨了一眼,之后不咸不淡地开口:“麻烦都解决了?”

  必勒格说:“现在草原上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

  勃律听后却是过了一会儿短短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你觉得是什么在阻碍我?”勃律仰面坐起来,睁着浅眸死死盯住此刻站在他面前高出他许多的必勒格。

  他仰面注视着对方,虽然坐着,气势却丝毫不输。

  他说:“没有东西能阻碍我。”

  必勒格低头虽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狠狠蹙起眉。

  勃律扭回头平视前方,过了一会儿突然对必勒格开口,没头没尾道:“不久之后我就离开。”

  “你还要去哪?”必勒格皱眉,语气凌厉:“你应该此刻就回穆格勒,而不是一直居住在小叶铁铊部——你别忘了,你的族人还在等你。”

  “穆格勒现在内忧外患,没有可汗的带领很快就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部族吞噬——”男人猛然俯身攥紧勃律的肩膀,情绪激动地怒声道。

  “你难道真想看着穆格勒消失在草原上?那你费尽心思又是在夺回什么!”

  勃律沉默半响,却是微微扭肩,轻而易举挣脱开必勒格的桎梏。

  “草原是时候需要一个统领子民的王,但这个人不会是我。”他侧头看着必勒格,“你比我更适合。”

  必勒格哑然。他震惊又诧异地瞪着草地上坐着的人,突然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

  勃律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眸,告诉他:“我从来没想过当这个可汗——之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必勒格咬住后牙槽,冷笑一声:“当不当可由不得你。”说完,他伸手就要去拽勃律起来。

  可勃律简简单单就用言语打断了必勒格的动作:“我留着一半的西域血,说到底不算是穆格勒纯正的后裔。你是乌利瀚和穆格勒的血脉,比我更有资格当这个草原的王。”

  必勒格伸向半空中的手停滞,末了狠狠攥紧握成拳。

  须臾,他望着勃律平淡漠然的眼睛,一腔怒火埋在嘴边,刻意压声怒问:“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东西,轻轻松松转手就要送人?”

  “勃律,你到底是胆小,还是真的瞧不上?”

  勃律缄默一息,轻声说:“你就当我胆小吧。”他推开必勒格挡在面前的身子,板正上身。

  “这草原太辽阔了,于我而言太孤寂。”勃律淡淡吐息,遥望天际,对必勒格倾诉:“草原的雄鹰是孤独的,原狼也是孤独的……”

  勃律垂下头,叹息般念道:“我下半辈子不想再一个人了。”

  突然,他闭紧了嘴,似有感般目光越过必勒格的肩膀,看向远处。

  必勒格一顿,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回首跟着勃律的目光向后瞧去。只见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盯着他们,到叫他有种说不清的心虚,那目光瞧得他像是正在拐走什么人一样。

  必勒格啧了一声,不再和勃律讲话,扭头朝着祁牧安的方向要回到小叶铁铊部。掠过祁牧安身侧的时候他看也不看,直径擦着肩膀越过。

  祁牧安紧紧盯着必勒格的身影向着小叶铁铊部里面远去,这才回头重新将目光落回前方。

  不远处的人慵懒地坐在草地上,披着金光沐浴着难得的暖阳。金圈照耀在身上漾出圆晕,叫人瞧不清面孔,宛如下一瞬就会飘散的天神,但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迈步相拥,牢牢捧在心上。

  他知道,他的心上人正在波光粼粼、宛如天神遗留下来的珍珠似的河流边,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祁牧安的呼吸忽然放轻,向着勃律的步伐却是越走越快,似是迫不及待想要将人抓在掌心握实一般。

  他来到勃律身侧,先是小心翼翼地停住脚步,随后坐在了男子身边,试探问:“你们方才在聊什么?”他在看到穆格勒的那一瞬间心里就升出不好的念头。

  勃律直视远方,并没有答这句话。他的眼睛在河水波澜的波光中仿佛遥望到了往昔,穆勒河的河水总是会悲悯地记忆住草原儿女的过往。

  祁牧安没有得到勃律的回应,并不气馁。他转过脸,同身边人一起望着眼前不远处蜿蜒的河水。

  谁也没有说话。

  可是过了不久,祁牧安又把目光从河水上挪到身边人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勃律,直到对方再也坐不住,也扭过头对视上去。

  勃律没好气地凝着面孔问:“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祁牧安忽然就笑了起来。

  “我怕我一不注意,你就离开了。”

  草原的金乌灿烂夺目,笼罩在勃律身上,就像是他少时追寻了许久、遥不可及的熹光。他从前或许从未有一天想过,某日这抹熹光会轻而易举地让他呵护在掌心。

  勃律对着祁牧安哑然,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便打算别过头不理这个人。

  可是祁牧安忽然站起身,由上而下向勃律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回去吧。”

  勃律疑惑,仰头问:“回哪?”

  “回家。”祁牧安展颜一笑。

  “你若心有留念,觉得穆格勒是家,那我们就改道回穆格勒;若你觉得有血亲之人的地方是家,那我们就去找海日古,若你认为有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地方是家,那我们就回小叶铁铊部,和符燚、阿木尔会和。”

  祁牧安垂下眸,这一瞬间不敢看勃律。他抿抿嘴,斟酌着。

  “若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家,那我就带你去往中原。”

  “我们可以从凉州出发,也可以从燕城出发——我陪你一路向北,带你看过中原的山川河流,看过春来枝芽江水,看过夏日繁花灿烂,看过秋叶枫火山红,看过冬雪皑皑素裹……最后,我们也还可以回到草原,就住在穆勒河的旁边。”

  “这样,每当金乌照耀草原,天神都能注视到我们。”

  勃律愣愣听完,睁着眼睛诧异地看着祁牧安。不过两息之后,他突然扬起嘴角笑了。

  “听起来真是太好了。”

  他伸手搭上祁牧安的手心,炽热相握,牢牢攥紧。

  “好,我和你回家。”

  此时,在他们身后,穆勒河的河水潺潺流淌,一如当年在河畔的缠绵一样让人动心。

  【正文完】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