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日里暮色更早，珣止一人弄了一大桌子菜，大家围坐在一起，却谁也没有动筷。珣止招呼大家不要客气，傅风回率先夹了一筷，尝了尝，道：“师兄这菜味道真是不错，是用仙法变的吧。”
“那是自然，这还是我特意向食仙学”，话说到一半，珣止忽然止住，看向一旁松照莫可奈何的表情，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这下，饭桌上全是各个眼神的你来我往，只有傅风回一个自在地吃着饭。
“你们不吃吗？”傅风回问，他的眼神依次扫过去，“师父，师兄，千遥，阿栖，蜻蜓。”
每个人被他一点，顿时正襟危坐。
“玹风，”松照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是我们……是我骗了你。”
珣止也立即郑重道：“玹风仙君，真是抱歉。”
傅风回的眼神转向另一边的程栖和蜻蜓，两个少年顿时把头一垂，轻声道：“对不起，小道长。”
傅风回乐得噗嗤一笑，“你们在这儿干嘛呢？你们又未做错何事。”
这话一出，大家不由得都看向程千遥。
“风回。”程千遥终于开口道。
“你也没有错。”傅风回打断他的话，直视他的眼睛，“一丝一毫错都没有，千遥。”傅风回又道：“其实我知晓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还甚感一点轻松。”
“幸好，我们寒碧山欠你程家的债，也是假的。”
松照听了，面露难色，“那个，小徒弟呀，其实呢，赤玉斩妖剑是真的。”
程千遥接着说道：“我确实有一把赤玉斩妖剑，不过不是被松照弄丢了，而是被他不小心掰断了。”
松照小心翼翼询问道：“倘若你愿意还了这把赤玉斩妖剑的债，也不是不可以。”
程栖听了很是高兴，“这么说，小道长还能继续在我们程家喽。”
“那是自然。”傅风回对着程栖说道，余光却瞥见松照和程千遥互相看了一眼对方。他立即道：“千遥，等会我们去清灵境一趟吧，我有话想同你说。”
通往清灵境的小舟依旧在庭院小池中，傅风回记得，几千年前，这里原是个朴素的小院，如今已建成个宽阔的清雅宅院。松照告诉他，这既不是仙术，亦不是妖力所变，而是程千遥花钱建造的，说是他醒来以后总归用得上，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
傅风回环顾四周，除了这宅院，师父是假的，师兄是假的，就连自己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也都是假的。寒碧山种种，不过是程千遥真心为自己编造的一个假故事。不过这一场好梦，连傅风回自己也乐在其中，孰真孰假，又有何所谓呢？
程千遥与傅风回登上小舟，小舟飞旋，几乎是刹那间，他们便已身在清灵境中。茫茫月色，照见天荷亭亭，这让傅风回觉得恍惚，仿佛几千年前的时光仍在昨日，他借着一片清冽月光看水中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一团，随着水波摇动。他如今已非世外神仙，亦不是俗世凡人。
他只是树木，石头，和程千遥苦苦的哀求做成的。
程千遥将手探进清河中，一片纸鱼轻快游到他的手中。他这次没有拆信，在傅风回面前一扬，笑着问道：“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留了多少封信给我？”
“不多不少，刚好三千封。”傅风回看着程千遥，无奈一笑，“那时想着，三千年后你怎么着也该把我忘了，没想到……”他的手覆上程千遥的的手，诚挚道：“对不起，千遥，是我不该骗你。若当年我早早告诉你，也不会害你如此执着，吃尽苦头。”
“不，”程千遥决然道，“都是一样的，如果要忘了你，我宁愿。”程千遥话语一哽，宁愿什么呢？宁愿自己日日夜夜在伤口里远涉，宁愿痛，宁愿死，也绝不释怀，绝不放下，他就要傅风回永远做他的胸中痕、心头伤，地久天长地，流着血不肯愈合。
但程千遥只是忽然沉默了起来，他已经不能把这番话讲给傅风回听，他想说的话，总是那么不合时宜，要么太早了，要么又来不及。他那闷头闷脑的爱意，全挤在胸口处撞得当当直响，只能留给自己听个清脆的余音。
傅风回凝视着他，像不愿意放过那些被省去的只言片语似的，他的话语比目光更为笔直，他问:“千遥，你这般是为了什么呢？”
程千遥一愣，又撇开自己的目光，落在那茫茫水中，只听傅风回道:“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们就来说说另一件事。”
“程千遥，你的凝魂珠还能撑多久？”
程千遥随意搭在船舷上的手骤然抓紧，“松照他，他告诉你了？”
傅风回摇摇头，“在我还是玹风的时候，便早已知道，凝魂珠具有凝魂聚魄之力，只是若它替作一颗心，便会随着年月流逝而绽开裂纹，最终化作一堆无用的碎片。千遥，我说的可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程千遥转过脸来，带着他一贯的轻松笑意，“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再瞒你。风回，我大概快要死了。”
傅风回静静地听他说着。
“我此次同你来寒碧山，一来是要将最后一颗玉石熔化，全部补合你的精魂血肉，二来便是要洗去你关于傅风回的种种记忆。谁料，你竟将最初的一切都回想了起来。”
程千遥思索道:“我想，应是因为贺知雨与你同质同源的清骨，为你引来了以前的记忆。或者，其实复活的你本就不会失去从前的记忆，毕竟过去也未曾有谁复活过清玉仙君，实际到底会如何，谁也不能知道。不过风回，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握紧住傅风回的双手，“既然你已知晓一切，接下来我会替你补上最后一颗玉石。”
“然后呢？”傅风回问。
“然后，要么就如最初所想的那般，你洗去这段记忆，忘记我，忘记阿栖和蜻蜓，忘记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自此快快活活当个散仙去。”程千遥顿了顿，又道:“要么，我们回到岱湖城，仍像过去一样。到时候我死了，你便将我埋了葬了，也像凡人那样，为我烧点纸钱来。你若愿意，可同阿栖蜻蜓一块在人间生活，我为你们攒了许许多多的钱，怎样花都没关系；你若不愿意，想做什么，便随自己的心意去吧，风回，我只希望你偶尔能去看看阿栖。”
程千遥一口气说得急匆匆，像害怕被人打断，傅风回却对此毫无反应。程千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你这次提早醒来，真要说，其实也有别的法子替你补上这五颗玉石，可我还是想要留你在我的身边，哪怕仅有这一点点的时光，想来，也觉得无憾了。风回，还是怪我太贪心，把这件事搞砸了。”
傅风回把自己的手硬生生抽了出去，只留下程千遥空荡荡的掌间，他一字一顿，“程千遥，你想得可真好。”
“但这两条路，我哪条也不选，哪条也不走。”傅风回柔柔地盯着程千遥，语气也轻起来，“千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不听听我的回答呢？”
小舟忽然缓缓地顺水流去，许是傅风回催动的，在这月光下，他们坐在小舟中，如同几千年的许多个夜晚。
“风回，你想说什么？”程千遥少见地目光茫然起来。
可傅风回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极快地往程千遥脸颊上一吻，那般轻，像春日里的一点吹面风，落下来，就散了。即便如此，程千遥还是呆呆地怔住了，然后才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转过脸去。
“你脸红了。”
“我没有。”
“千遥，这下你知晓了吗？”傅风回认真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便是怎么想的。你不愿说的，就是我的回答。”
程千遥愣了片刻，一只手忽然搂住了傅风回的腰身，他倾身而去，另一只手托住傅风回的脖颈。傅风回微微仰视着月光下程千遥的脸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原来，这才是吻，这才是爱，大火燎原一般，熊熊地燃烧过来，直烧得心口处炽烈地发痛。直教人想要落泪。
小舟停了下来，停在这天荷深处。
傅风回靠在程千遥的怀中，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任由程千遥的下巴亲昵地蹭着自己的头发。他们如同两只互相依偎的小兽，好像在茫茫天地间，只能得此一点安慰。
傅风回侧头看向身边，在那连片的玉质天荷中，有十余朵却是水晶一般剔透清莹的，映出水波涟漪，映出月光粼粼。
程千遥的目光也随着傅风回的视线落去，小舟摇摇荡荡，往花的深处驶去。他感到一阵疲软，仿佛渐渐地失去了周身的气力。这种感觉让他熟悉，心中陡然害怕起来。而傅风回坐直了身体，伸出自己的双手，将全然没了力气的程千遥抱住，小心地放在舟中一侧。
程千遥勉力睁着双眼，感觉一切都模模糊糊起来，如同一个晦明不清的梦境。他想要抓住身边的傅风回，很费力地，只抓得一片薄薄的青灰色袖袍。
“傅风回，你竟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