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遥这一去，便是数年，而清灵境还是那般，时光并不在此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有时带着从凡间找来的玉石，松照便同他一起去往寒碧山，将玉石熔化，补合傅风回的精魂血肉。
有时只是回来看看傅风回留给他的信，积攒了满满一大箱，连松照也不知道，傅风回总共为他留下多少封信，每一日，总会有一只纸鱼游来，如同漫长岁月里一点轻盈的慰藉。
有一次程千遥来到清灵境，松照将这段时间的信递于他，蓦地发现这狐狸少年已然长成个翩翩青年，松照感叹道:“千遥，你说你端着张苦大仇深脸，难道玹风醒来后就见着你这模样？”
“可你不是说，他复活醒来就已然没了从前的记忆，又怎会记得我是谁。”
松照摇摇头，“即便如此，难道你不想见他一面？难道到时候见着他，就用这张苦脸相迎？”松照的话里有一丝劝慰，听着却语气轻松，“你不是在人间吗，多跟凡人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笑的。”
待下次再见到程千遥，又是几百年后，也不知是不是松照的话起了作用，这次见他，一身的倜傥潇洒，倘若在人间看到他，只会觉得这是个浑不知愁的风流佳公子。他此番回清灵境，除了带回百余颗神石，还同松照说了一件事。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名为贺知雨的人。
最初松照还不懂程千遥此话的意思，听到后面，总算知晓了，他洗去了这个人的魂魄血肉，收了他的清骨。当年，天荷吸仙灵孕育玹风的时候，其实出现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情况，清灵境中竟同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块清玉，后来有仙鸟衔走小的那枚，因而大的清玉最终化为玹风仙君，小的清玉则落入凡尘，投胎为人。以前松照将此当闲事说给程千遥听，没想到他竟一直留心。这小清玉与玹风同源同质，当然能抵不少五彩神石。
程千遥为自己倒了一盏茶，他以前从不这般闲适地饮起茶来，他道:“我同贺知雨做了笔交易，我替他办一件事，他便将自己的清骨抵与我。我的许多神石也都是这般换来的。”
他还说，“我交了个梦妖朋友。”
“梦妖？可是人间会造梦噬梦的精怪。”
“不错，”程千遥道，“到时候风回快醒来之时，我会托这个梦妖朋友，捏一份梦当做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天地间一个小小散仙，此后无忧无愁，亦不用以天下苍生为念，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松照，你觉得可好？”
“当然，当然很好。”松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心问道:“千遥，你就甘愿让他这般忘了你？你这是图什么呢？”
“我本就是……”程千遥低头一笑，却不说了，他玄蔚色的大袖一拂，道，走了。然后如同往日一样，匆匆地往人间而去。松风以为程千遥在人间数百上千年，总归要明白点儿什么，学会点儿什么。原来，是学会了对自己作哑装聋。
程千遥在人世间，数不尽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想，他会为傅风回找齐所有神石，捏合一份新的记忆，然后如同这万古凡尘里所有的偶然相逢，他会去见他一面，至此万事皆了。松照问他有何所求，其实他要的最无用。这个人已经是傅风回了，他希望他自在，也希望他自由。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程千遥以为此事会像他设想地那般顺利进行下去，然而在玉石还差五颗的时候，松照罕见地主动向程千遥发出讯号，要他赶紧来寒碧山一趟。
他们在后山的玉石山洞中，程千遥的手抚住傅风回的额头，“你是说，风回他快要醒来了？”
“那日我去白石洞看他，发觉他手指微动，一探，体温也比平日里更暖，几乎已同常人无异。”松照道，“他或许比我们预计醒来得更早。”
程千遥眉心一紧，“可那五颗玉石一时半会也难以找到，何况，就算他醒来，我也决不能让他知晓此事。”他低头看见那张静玉一般的脸庞，心中一思量，忽然道：“那就重新捏份记忆给他，让他到我的身边来。”
“到时，我便可一边找寻玉石，一边补合他的精魂血肉。待到一切完成，我会托我的梦妖朋友，洗去这些记忆，再替换一份新的给他。”
松照问：“那这次，你打算捏个什么记忆给他？”
“松照，这次便需要你和珣止仙君的帮忙了。”他微微一笑，“你还记得，两千多年前我们随意胡诌的一个故事吗？”
“所以，从小道长下山来到程家，这一切都是，都是……”程栖的声音越来越小。
“都是我骗他的。”程千遥看向程栖，“不过，他不会知道的。我之所以现在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们，是因为这次来寒碧山，就是为了熔化最后一块神石，以及，洗去他在程家所有的记忆。阿栖，其实我们是来同他告别的。”
“可是，既然他已经复活了，我们就当他是寒碧山的小道长，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不行吗？”
“不行，因为……”程千遥话还未说出口。就在此时，他们听见石门发出一阵沉然响声，三人转头看去，却是傅风回打开了石门。
傅风回看他们三人霎时慌乱了起来，一个望着左边，一个望着右边，还有一个望着山洞顶的石头。
“师父不是说你们在园中逛吗，怎么到后山这边来了？”
“我们……我们”，程千遥少见地说话磕磕巴巴起来。
“我们来避寒。”蜻蜓一本正经道，“这里暖和，是吧，阿栖。”
“对，对，小道长，你们寒碧山可真是人杰地灵，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宝洞温暖如春，我都想待着不走了。”
“是吗？”傅风回若有所思，“那我便叫师兄和师父把饭菜端进来，你们可以在里面吃个开心。”
程栖赶忙摆摆手，“我们还是出去吃，我哥哥向来说，吃饭要有个吃相。”话还未说完，便被蜻蜓一把拎住，递了好几个眼神，拖着走出洞外了。
傅风回宽袖一拂，这白石门骤然关上。程千遥疑惑地望向他，傅风回仍是平日里的模样，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笑，细细打量了一下程千遥，这才开口说道:“千遥，你破梦的独门秘技，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神秘嘛。”
“小道长，你这是？”程千遥还来不及反应，傅风回的手已经抚在他的胸口处，“程千遥，你的这颗心呢？”
“我的心，我的心当然好端端在我身体里。”不知为何，程千遥有些不敢看傅风回的眼睛，他撇过头往石洞中心处的桌边一坐，心虚道:“不然，我可不就死了。”
“千遥。”
程千遥听见傅风回这轻柔的一声唤，不禁转过身来看他。傅风回的目光已经低低压了下来，日光般灼烈，他其实从不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他就这样慢慢地俯下身来，一只手扶在程千遥的肩上，另一只手抓住程千遥的手腕，与他额头抵着额头。程千遥蓦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只听傅风回低语道，小狐狸，这几千年，你就学会了嘴硬是吗？
程千遥直感到一种眩晕，明明自己体内早就没有了那颗心，此刻却仿佛依然听得见那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从四面八方涌来，如重鼓如响雷。他伸出另一只手来，一下子将对面的傅风回抱住了。紧紧地。傅风回也用力地回抱着他。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蹭着傅风回的头发。
“我在凡间等你。松照说你死了。你怎么会死？你不是神仙吗？我不信的。我一直等。你还是没来。”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这些话原本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却迟到了太久太久，说话的已经在世间长出了几千年的骨骼和血肉，说出来，还是伤心，还是委屈。仿佛他走了千山万水，历尽无数苦辛，才等来此刻，才看上一眼，才问得一句。
傅风回把头埋在程千遥的颈窝处，像道歉，又像一种安慰。他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本就什么都没有，除了你这只狐狸。
程千遥闭着眼睛，眷恋着这个紧密而实在的拥抱，他得到过，然后失去，如今又失而复得，自然万般不愿意放开，甚至没注意到，怀中的傅风回也没有要主动放手的意思。
程千遥的手拂着傅风回背上的长发，莫名感到舒适，仿佛在冬日里晒着毛茸茸的太阳，忘记了一切，只浸泡在着漫天漫地的宜人的倦怠中。
傅风回无意识地蹭蹭他的颈间，道:“千遥，其实那晚，我回到你身边时，自己便想起来了。之后的事，是我今日主动向松照问的。”
“原来是他告诉你的。”程千遥仿佛意识到什么，陡然从这绮梦里醒来。傅风回敏锐地感到程千遥身体一僵，“千遥，你怎么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程千遥一怔，又改口道，“我们该出去了，风回。他们还在等我们呢。”
他们走在后山小道上，寒风悠悠地吹过，直吹得程千遥的衣袍飞扬，显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形来。傅风回想，这是我留下的小狐狸，他独自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他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