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照说，在琅嬛仙阁中一本关于清灵境的书中曾提及，为应对意外之事，有一个法子可以复活这境中的清玉仙君。
程千遥蓦地抬起头来。
松照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颗小丸，捏住，往程千遥流血的掌中一拂，“先止了你的血，我们下去细说。”
他们往平日里的老仙树下走去，程千遥看见仙树下正有一人在闲闲地饮茶，不禁有些恍然。
松照道，这位就是新的清玉仙君，叫珣止。他也看见了他们，放下茶问松照：“这便是莳萝神女的孩子？”他打量了一下程千遥，“听说你是上一位清玉仙君救回来养着的。”
松照一听，连忙比着手势让珣止不要再说，生怕又刺激了程千遥。珣止看看他们两人，温和一笑，似是知道他们有事要谈，揣着自己的灰墨茶壶，往别处慢悠悠走去了。
程千遥就那么直直地站着，“松照，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我先问你，千遥，你是真铁了心想要复活他？”
程千遥定定地点头。
松照敛了神色，“自有清灵境始，从未有谁去尝试过此事，说到底，最终究竟是能成，还是不能，连我也没有把握。千遥，你要为了这样一个虚念，去吃上那千般万般的苦头吗？”
对面的少年依旧毫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松照这才说道:“玹风仙君以身化作清河净水，同样的，他所有的魂魄也皆裂成碎片，落在这池中，直到三千年后才会消逝。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清河中捡拾起他所有的精魂碎片。不过，你我的眼睛是看不见这精魂碎片的，所以，你须得去幽冥暗岩处取来一种昭眇幽火，以此大火灼烧自己的双眼，一刻不停地灼烧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得来一双能瞧见各种魂魄的眼睛。”
“然后呢？”程千遥急切地问。
“然后，再前去大淼之境。那是一座孤岛，长满了天地间各种珍奇草木，其中有一株神树，名为夕榛，可用它化作人的血肉之躯。但岛上有一头三首奇兽，凶猛无比，守护着大淼之境，过去所有的登岛者都是有去无回。”
“并且，有了魂魄和血肉还远远不够，你还须去凡间寻觅当初上神女娲补天裂而遗落四处的五彩神石，记住，并不是五彩神石都可，须得要那化作玉石的才行。然后炼化九千颗玉石，将他的血肉精魂粘合补足。”
松照看着程千遥，又道:“不过，在寻找神石之前，还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还需要，还需要……”松照说到这儿，却有些支支吾吾了，“还需要一颗心。”
“一颗自愿献上的心。”
松照说出来，自己倒先犯了难。倘若玹风是在人间被供奉着的神佛，或许真有人愿意为他献上一颗来——那香火缭绕的，磕头跪地的，低声吟诵的，搁置一点无依的，讨得一点益处的，给了此还能予彼的，活生生一颗的，心。
可他在清灵境，为天下苍生死了，也就这般死了，静悄悄地，转瞬即逝，没人知道。他们上哪儿去找寻这样一颗甘心情愿呢？
“这颗心我有的。”松照的衣袍一下被程千遥撰得紧紧的。
像怕他没有听清，这个少年又止不住重复着：
“我有的。用我的。我愿意的。我还是一颗瑞狐的心。”
程千遥好像在滔天波浪中终于抓到一根浮木，用尽了力气，怎么也不愿意放开。他的高兴满溢而出，却有一点隐秘处，是连松照也不曾知晓的。这点隐秘，即便是在往后几千年的孤寂里，也总被他在心底磨了又磨，擦了又擦，一点光亮似的照着自己满是哀痛的身体——
程千遥痴痴地想，从今以后，他只能用我的心活着。
但是松照却摇摇头，“你没了心，可不就死了。”
程千遥紧锁眉头，低声自语道:“对，我怎么能死呢？我死了，谁去复活他。”他像是一头苦苦挣扎又无可奈何的小兽，眼睛里满是恳求，“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让我没有心也可以活下去的法子？松照仙翁，求求你再找找好不好，我们，我们现在就去琅嬛阁，一定能找出个别的办法来。”
“千遥”，松照面色为难，“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你看天地万物，莫不是由生而死……”
“不行”，程千遥毅然打断道，他后退了几步，目光灼灼，“倘若就此算了，我也绝不独活。”
“你怎么，怎么……”松照说不出话来，长叹一声才开口问道:“千遥，玹风给你的凝魂珠是否还在你身上？”
程千遥焦急地在自己身上摸索，慌里慌张掏出一枚透亮的明珠，“这凝魂珠怎么了？”
松照道:“这凝魂宝珠可凝聚心魄，替做一颗心。”
“此话当真？”
“当真。”
程千遥听罢，紧紧握住手中的凝魂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却忽地一头栽倒在地。
“千遥！”松照一把揽起程千遥，原来他是气郁结心，一直顶着一口气罢了，此番松懈下来，才一时晕倒。
松照心中五味杂陈，这只老仙鹤，从清灵神境存在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守护在此，他看清河之循环往复，莫不如人间草木之葳蕤生息，实在是不懂，程千遥为何要如此执意强求。其实他不明白，是傅风回死的时机不对。
倘若那时程千遥更年幼，不知何为死，或是更年长，心中了然死，都只得嚎啕大哭作罢，全当大梦一场。可他偏偏死在他的少年时候，死在他的全是痴心妄想处。
程千遥醒来后只是整日整夜地闷头修炼，几乎连话也不说上一句，全然跟哑巴了似的。有时候他什么也不做，拿着当日傅风回给他的纸鱼，自己独坐小舟之中，在清河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松照想同他说说话，逗逗乐，他仍是板着一张脸。松照无计可施，只好由他去了。
这样无声无息地过了几百年，程千遥却很少再提起任何关于傅风回的事。松照心里感到奇怪，又有一丝庆幸，难道他终于释然了此事，明白了顺其自然而不可勉强的道理。倘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不仅自己松了一口气，想必就连玹风，也会为此深感慰藉。然而就在普通的一天里，松照发现程千遥不见了。
松照和珣止在清灵境各处寻他，仍是不见他的踪影，人间的寒碧山中亦是空空如也。待到夜深之时，程千遥才从一片月色清光中蹒跚回来，只见他衣衫破破烂烂，脸上满是灰黑色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张脸，只有从那双好看的眼睛，才能依稀辨认出他一点原本的模样。他抱着个方型琉璃罐给松照看，这里面正是他带回来的昭眇幽火。松照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狐狸可不是忘了，而是日复一日地在心里憋着劲儿呢。
有了这昭眇幽火，程千遥便把自己封闭在清灵境后山的山洞中，日夜不停地以此灼烧自己的眼睛，松照守在洞外，待到四十九日后，松照终于见程千遥出来了，只不过化作了狐型，而他原先一双清透碧绿的眼睛，已经烧得满目赤红。他应是许久没有见到外面的天光，还没走到松照的身边，这耀眼的光刺激得他眼睛一闭，精疲力竭地跌倒在洞口不远处。松照赶紧上前，为他渡送一些仙力。
程千遥醒来，顾不得其他，便立即去清河之中，用了整整三十日，打捞傅风回沉落其中的魂魄碎片。松照为他从别的神仙那里讨来一个软云箱，放置这些碎片。程千遥用如今自己的眼睛去看，见这些零零碎碎的魂魄碎片，发出极淡的青色幽光，在软云箱中，犹如点点流萤。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地拂了拂。
他想，下一步，要立即赶去大淼之境找到那棵神树。
他背着傅风回的长剑，这把剑已经属于他了，只身前往大淼之境。再回来时，他肩抗着一株夕榛神树，竟是将其连根拔起，带回了清灵境。他脸上身上满是血痕，松照一把抚住他，心中一惊，原来程千遥是强撑着一口气，倘若再迟一些，只怕是重伤难愈。他赶紧将程千遥待送至自己的老朋友那里去疗伤医治。这头奄奄一息的狐狸，昏迷了好几个月，这才慢慢醒来。见到松照第一眼，他开口便问道：“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要我的心了？”
松照沉默了许久，他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看见程千遥脸上一丝虚弱的微笑，却怎么也说不出了。他当时情急之下说出复活玹风的法子，其实并非真的要程千遥去复活他，只是想给他一个期盼的念头，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慢慢地又有什么事情不能淡忘消逝呢？何况，这条路道阻且长，到时候千遥自会知晓其间重重艰难困苦，或许自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此刻，松照才真正觉得自己想错了，这件事已经回不了头，从玹风化作清河的那一刻起，或是更早，从玹风救下这头狐狸时，万事种种，已皆在因缘之中。
他轻柔地拂上程千遥的头，这几百年如一瞬，程千遥却早不是几百年前的少年。松照慈爱道：“千遥你先好好休息，后面的事，我自会帮你。”
等到程千遥完全休养痊愈之后，他回到清灵境不出几日，松照便带他去了寒碧山。程千遥第一次知道，后山中有一大山洞，以白石完完全全掩住洞口。松照说，寒碧山连接清灵境，而这白石洞，又为山中最是汇聚仙灵之处。他以掌打开这白石，示意程千遥跟着他进去。
程千遥刚踏进洞中，心中陡然扯着一痛，洞中玉台上躺着的，正是傅风回。明明没有任何生息，程千遥却觉得他只是静悄悄睡着了。他反而不敢上前，像害怕惊扰了一个好梦似的。
松照道：“在你养伤之时，我便将夕榛神木化为其形，将他的魂魄碎片附与其上。千遥，现在便需要……需要你的那颗心了。”
程千遥点点头，将手中的剑递给松照。松照拿着剑，剑尖抵着程千遥的胸口，看似只是轻轻一动，程千遥骤然感到自己胸口处的血肉都被硬生生划开，还来不及感受疼痛，他直接将手伸进自己的胸中，用力地抓紧自己的心，霎时将其掏了出来。不仅是他自己，就连松照也是第一次看见一颗完整的瑞狐之心，剔透，晶莹，闪动着蓝色的粼粼波光。
这是多么美丽的一颗心，被捧在程千遥鲜血淋漓的双手中。
松照双掌一绕，凝魂珠顿时出现其间，他将双掌一推，这凝魂珠瞬时注入程千遥的身体之中。
他急忙问道:“千遥，你还好吗？”
“无碍。”程千遥勉力站着，捧着自己的心来到傅风回身边。松照口中不知默默念着什么，只见这颗心忽然缓缓旋转着，飘至空中，顿时化作长长一缕蓝烟，散落进傅风回的身体中。松照抓住程千遥满是血的手，按着他的手指往傅风回的额头上一点，骤然间，那一点处泛起夺目的幽蓝光华，慢慢地，这光华消失了，只有一道红痕留在傅风回的额上。
这是程千遥的一滴心头血。
程千遥用自己的手背碰了碰傅风回的手背，感受到他的体温，微凉，但那毕竟是一丝生的气息，使程千遥心中腾腾地欢喜着，他环顾四周，松照不知何时走了出去，洞中十分的幽寒寂静。
程千遥不言不语，凝视着傅风回的脸，他刚想伸手去抚，发现自己手中都是血污，手在空中一顿，随即禁不住地狠狠按住自己才愈合的胸口。太痛了，他想。这般血肉模糊地，他把这颗心剜出来，献出去。可越痛，他便越高兴。仿佛这漫天的疼痛，全是他一点伶仃的希望。自己的那颗心，此刻长在傅风回的身体里，从今后只为他的喜怒哀乐而跳动。
他忽然俯下身去，轻轻吻上傅风回的额头，其实那也算不得一个吻，不过是恍然的一触，像苦苦等候的重逢，又如同恋恋不舍的告别。
程千遥走出山洞，那白石自己便立即合上。松照在洞口不远处等他，说，这山石莫说是凡人，就算是其他神仙来了都连难以打开。千遥，接下来的事，便是去凡间寻找五彩神石了。他拍拍程千遥的肩，语重心长道：“当初神石散落四处，于人界和妖界最多。此事来日方长，万不可心急。”
他们回到清灵境，程千遥静养了十余日之后，去了一趟流锦天宫。回来时，他的长剑上多了一绦青灰色剑穗，原来他这趟是去向织霞神女拜别的，走之前，织霞神女赠予他这个剑穗，说如同护身符般，能庇佑安平。松照看见程千遥的时候，他正背着这把长剑，坐在小舟之中。松照化作鹤形，飞往小舟，程千遥正读着傅风回留给他的信，他难得地轻笑了一下。
松照在心中斟酌了半天，才问：“千遥，这是写了什么，使你这般高兴？”
“一件小事。风回说从人间的凤聚楼回来后，他曾学着凡人悄悄下过厨，一试，难吃得要命，便不再好意思端出来给我俩尝尝，勉强自己吃光了。”
“他在信里都给你说这些事儿？”
程千遥点点头，“都是些琐屑小话，可是每次看到新的信，总觉得他好像仍在我的身边。”他看着松照，突然说，“老仙鹤，我要走了。”
松照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再多做挽留，只道：“你每日的信，我会替你收好。”
程千遥坐直了身体，朝面前的白鹤深深磕了一个头。“松照仙翁，你帮了我太多，我实在难以回报，唯有这诚心一拜。”
松照的翅膀拂过程千遥的头顶，郑重道:“千遥，此后水远山长，唯有珍重。”
这只仙鹤簌簌振翅飞向空中，俯瞰而去，这清河宁静无波，唯余一只空舟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