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50章 千山·七

  时间一晃,又过了近三百年。这短短的几百年,对清灵境来说不过是一点曦光。

  程千遥向清河岸走过去,傅风回正往河中放入一片纸鱼。那鱼钻入清河里,像化成了一滴水,倏然无痕迹。

  “小道长,你最近怎么都在摆弄你的小纸片鱼?”他抬眼望去,见这一条清河波光闪动,觉得这清河水最近似乎一日日地浅了一些,不过心里也未太在意,只当是自己的错觉。身旁的傅风回陡然劈来一掌,程千遥的手背往他手腕上灵巧一推,轻巧将此化解了。

  傅风回夸赞道,“看来最近修炼得不错。”

  “还不是你催我,多跟着那些什么仙书秘籍之类的练嘛。”程千遥问,“如果现在我同你认真打一场,结果如何?”

  傅风回手腕虚虚一转,一把长剑霎时抵在程千遥的颈边,“看见了吗?远在你之上。千遥,你还早得很呢。”

  “你这剑真好。”程千遥毫不畏惧,徒手抓住剑身一扯,傅风回怕伤了他,手上一松,这剑便被他夺了过去。“就这么被我夺了剑,小道长,你虽然比我厉害,真要打起来,还不知谁输谁赢呢。”

  “你也知道他会让你。”松照从天边飞过来,站在他们一旁,又抱给程千遥一撂书,“我刚从琅嬛阁精挑细选的,现在就去练,以后别说他了,就连天上的战神也打不过你。”

  程千遥抱着一堆书看着傅风回,傅风回也用眼神示意他。他只好撇着嘴,朝修炼的地方走去。

  待程千遥走远了,松照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玹风,你竟还没有告诉他吗?”

  “我不知,不知要如何开口。”

  松照叹了口气,“时之将至,你就算是再不忍,也须告诉他了。”

  傅风回的目光落向远处粼粼清河,道:“我的三千年,于天地而言,不过是须臾一瞬。而程千遥,他以后有的是比三千年更漫长的光景,我想,没什么是不能淡忘的。松照,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了。”

  “你……”

  “我自有法子。”他的目光收回来,诚恳,平静,“松照,以后,千遥就须多多劳烦你了。”他往空中送出一只纸鱼,只见那纸鱼在空中摆尾游动,一直往程千遥的地方游去。那头的程千遥接过这纸鱼一看,那小小的纸鱼上写着一句话:千遥,日后我们去凡间一趟吧。

  清灵境没有四季,程千遥与傅风回到寒碧山时,凡间此时正值除夕之夜。寒碧山四周远远近近的光亮千灯万盏,如一片闪闪发亮的橘色的海。夜空中满是烟花,一颗还未熄灭另一颗又升腾炸开,引得傅风回与程千遥也抬头看去。

  傅风回手一挥,山中这个清寂的小院顿时也挂满暖色灯笼,映出院中的白雪与修竹来。程千遥听傅风回说,寒碧山是人间与清灵境的相连之处,故而他在寒碧山造了这个古朴的小院,以备不时之需。今夜他们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便可下山游玩。程千遥虽在人间待过千百年,但大部分时间都其实在山中。他并不亲近人世,他高兴的是,能同傅风回一起,把这人世间瞧上一瞧。

  傅风回站在庭院里,想顺手取下两个灯笼,程千遥见了,轻巧地撷下一个递给了身旁的人。傅风回借着这光看他,才发现,程千遥竟同自己一般高了。他的脸看来像凡间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比起初见时,这三百年的时光,已经变成他身上青涩动人的勃勃英气。

  不知他青年时会长成什么模样,傅风回无端觉得可惜,自己是不能看到了。他活了近三千年,第一次有这般近乎寂寥的感觉。

  他回想自己这一生,从化为清玉仙君那一刻起,便一直生活在清灵境。除了日升月落,清河水枯,清灵境没有其他的变化,亦不能有其他变化。他照看着这样的清灵境,早早等待着自己必然降临的宿命,三千后,为天下苍生化作一河灵水。在自己的两千多年光阴中,他也把自己变做这一成不变的清寂的孤石,直到余下的年岁流去,可是,像一种眷顾或好心的恩赐,在最后的几百年里,他竟遇见了程千遥。

  这只被他救下来的狐狸,会龇牙生气,会开怀而笑,会装乖卖巧,会天真嬉闹,他一头闯进自己这空空荡荡的无边孤寂里,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依赖自己,让他觉得自己不是那清灵境中枯石一样的清玉仙君玹风,他会欢喜,会忧心,会眷恋,会不舍。在程千遥身边,他叫做傅风回,也有饱满的血肉筋骨,和有一颗结实跳动的心。

  雪又下起来了。傅风回看着雪中程千遥的脸,他想,他当然愿意为苍生万物而死,可在这世间,却只偏爱,只偏爱这一只小狐狸。程千遥见雪渐渐飘扬,拉着他进入屋中。屋内简朴清寒,程千遥变出个燃烧的炭火盆,这才温暖一些。傅风回叫他早些休息,明日醒来便是新年第一天,人间头等吉祥的日子。程千遥拍拍身边,示意他也过来。

  傅风回走到床边,程千遥感到一丝微妙的诧异,却不知自己诧异什么。傅风回脸上含着一丝温淡的笑意,与往日并没有不同,程千遥回视着他,房间里非常的静。

  傅风回忽然俯下身体,靠近坐在床上的程千遥,他伸出双手,抚住对面少年的肩膀,用他的额头紧紧抵住程千遥的额头,如同一种深深眷恋着的姿态。

  程千遥登时心跳如鼓,屏住了呼吸,连眼睛也不敢眨动。他们靠得太近,只要他轻轻地、轻轻地往前一凑,便可以吻住傅风回的嘴唇。他为这一点不能说的绮思而高兴,一种倦怠感却从身体深处渐渐涌来。他有些不可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傅风回为睡着的程千遥盖上被子,又站在原地端视了他好一会,这才灭掉房间的灯,走了出去。

  程千遥一觉醒来,只当过去了个普通一夜,他坐起来,发现床边空空荡荡,摸上去,也未有丝毫暖意。傅风回这是去哪儿了?

  他急忙走去小院,仍看不到傅风回的身影,更为奇怪的是,明明昨夜大雪堆落,今日却仿佛早就化了一般,只见得一片大好晴光中翠竹叠新绿。

  “小道长——”

  “傅风回——风回——”

  程千遥在小院中转来转去,听不到半点回答。遂又跑去山中,只见漫天遍地的山花摇曳,柔柔的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感到甚是疑惑,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转头一看,原来是松照。

  程千遥问:“怎么是你。小道——玹风呢?”

  松照走到他的面前,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说道:“清灵境有急事,他先回去了。”

  原来是这般。程千遥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期盼,“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过,要同我一道去人间游玩。”

  “他啊……他”,松照看着面前少年诚挚的脸,心中忽有不忍,“他来不了了。”

  “这是为何?”

  “因为……”松照一咬牙,说得决绝,“因为他化作了清河净水,小狐狸,他死了。”

  程千遥期盼的笑还凝在脸上,山中一阵啼鸟声四溅,如哀松碎玉。这个总是在山中的狐狸,终于明白了今日这寒碧山的奇怪之处,原来,原来是春天到了啊。他也不管松照,喃喃道,真奇怪,昨夜明明还下大雪了,怎么一觉醒来,便成了春天。待风回来了,我要问问他。

  他直往小院走去,仿佛全然没听到松照唤他。松照往前几步,拉住他,他用力甩掉抓住自己的臂膀,转过脸来,已是一片冷硬神色。他说,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要在这里等他。

  程千遥怎么也不愿同松照回清灵境,他一直一直守在寒碧山的小院。松照无可奈何,一个月后,他又来到寒碧山中,这次他带来了一把古朴长剑。

  “千遥,这是他留给你的。”

  程千遥自是十分熟悉这把剑,这是傅风回的剑。是这把剑斩断了那给他无尽疼痛的荆棘,现在他紧紧怀抱着它,感到它带来了另一种痛,闷着,捂着,连绵不断地在他胸口处绞动。

  “千遥,我们回去吧,回清灵境。”

  程千遥不再说话,跟着松照,他们来到院中,踏上池中小舟,几乎是瞬间,便到了清河中。程千遥不动,亦不开口,呆呆地坐在舟中,怀抱着他的长剑。松照拂上他的肩头,“千遥,我将玹风没有告诉你的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不要怨他骗了你。”

  程千遥的目光落在这清河水中,它长长久久地都是这般,没有一丝波澜。松照的话,像蒙了一层水雾,他总觉得自己听不清楚,只知道傅风回死了,再过三千年,就连他化作的这一河水,也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松照说:“千遥,他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你把手探进河中试试。”

  程千遥没有任何表情,把手伸了进去,水波柔柔的,像一种温柔的抚慰。一只鱼忽然游过来,游进他的手中,化作薄薄的一张纸。程千遥看了一眼,原来这是一封小小的信,上面写着傅风回给他的话。他看着看着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松照忙说道:“玹风说,他每日都为你留了一封信。”

  “我不要。”程千遥将信一扔,“又不是他,我不要。”他冷淡地瞥了松照一眼,几乎是刹那间,抽出那柄长剑,直挥向自己的颈间。松照眼疾手快,夺过他的手中剑,程千遥像早已预料似的,直接徒手用力抓住剑身,要将剑抢过来。剑的锋刃割得他鲜血直涌,他浑然不觉,仍紧紧徒手撰着,即便那一头的松照已经松了手。

  他一字一字顿道:“松照,活法只有一种,死法却有千千万万个。你拦得住我这一次,却不一定能拦得了下一次、下下一次。”

  程千遥的话听得松照心里一凛,他在心头连连哀叹,玹风,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就知道这样不行,这狐狸崽子根本听不进任何劝。他看着程千遥决然的脸,像是认命似的,只好道:“千遥,我还有一个法子。”

  程千遥不听,也不管手中深深的伤口,只低头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净剑上的血痕,新的血又滴落在剑身上,像总擦不干净似的。简直徒劳。

  松照的手一把摁住他,“听好,千遥,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复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