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往出山的地方走去，经过一处黑色山岩时，傅风回停住脚步，伸手摸了摸山壁，低声道：“原来如此。”
“这有何异处吗？”
傅风回道:“这里的山岩是一种灵石，能哺育他物。”
“你竟连这也知道？”
傅风回的手感受到山岩的粗砺，他道:“因为说起来，我也算是一块灵石。”
“你是石头？”程千遥好奇地伸出双手捧着傅风回的脸，指腹只感到一阵凉沁的柔和。
“小崽子，没大没小。”傅风回笑道，“不过你说得对，某种程度上就是这个意思。我是由天荷吸取清灵境中的仙气孕育而成，同你们不一样，我生来便是如此模样，不老不长，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三千年后，化为清河净水，从此了无痕迹。
但傅风回没有说出这句话，他认为这是一句告别，对于程千遥而言，告诉他必然将至的别离似乎太早，又太重了一些。
他于是又起了个话头，道:“我想，或许是你的爹娘将幼时的你放入了山岩之中，让你一直受到灵石的哺育而活，而程家老翁又在阴差阳错中发现并唤醒了你。我们才能觉察到你的消息，从而找到你。”
程千遥听罢，认真对傅风回说道:“所以，我们是注定会相遇的吗？”
傅风回低头一笑，“我想，万事皆在因缘之中吧。”
“你这般话倒真像个老神仙了。”程千遥随兴折下一枝纤细的山花，面对面递与傅风回，“可小道长，我是真高兴。太高兴了，有时候连想一想都会笑出声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我竟然遇到了你。”
少年的话太赤诚，让傅风回一愣，像一阵烈风吹过他心中八面不动的苍树，直拂得叶子哗啦啦响。一只白鸟倏然飞来，衔去程千遥手中的花。
傅风回的衣袖一扬，一阵风起，那一枝小花又悠然飘回他的眼前，他抓住它，轻轻地摇了摇，“千遥，我也是。”
这一次他们回寒碧山，倒不着急，像两个凡人赶路似的，一路走走看看，停停歇歇。第三日下午，他们经过凤聚楼，据说这是凡间的天下第一楼，里面多的是人间至味。傅风回拉住程千遥，“走，进去坐坐。”
他们在靠近楼内中的一处坐下，傅风回手一招，顿时来了个伶俐的小二，他随口报出一堆菜名，程千遥见他，倒像个这里的熟客似的。傅风回为他倒了一盏清茶，推过去，“在找你的这几百年，我可是把人间混了个熟。”
在等待的过程中，有一位女子在楼内正中心弹琵琶曲儿，傅风回似乎听得很认真。
“有那么好听？”
“下一曲儿更好听。”
“下一曲，是什么？”
“《万里春》。”
傅风回仿佛跟着琵琶曲的旋律，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在桌面上。“这首曲子，我听过许多人弹奏，最喜欢一个不知名的小客栈里，一个长胡子的大汉弹的。”
“我们还能找到他吗？我也想听听。”
“许是两百年前的事儿了，只怕那人，转世都已几轮了。”
正说着，菜端上了来。菜比琵琶曲子更吸引程千遥，他不再管那琵琶声，提筷吃起来。傅风回看着他的模样，了然道：“原来比起天上的仙露，你还是更喜欢人间的吃食。”
程千遥喝了一大口鸡汤，“毕竟我就是一只狐狸嘛。”
傅风回低头一笑，却听见周围食客的欢声大了起来，原来那弹琵琶的女子已经下去，换了个一身青衫的老头，颇有风度地站在那里。
底下有个食客大声道：“李先生，你好几日不来说书，可想死我们啦。大家说对不对？”
老头儿向四周抱拳行礼，连声道：“承蒙厚爱，承蒙厚爱呀。那今日，我就给各位讲一个新鲜的小故事开开胃如何？”
“好！”
老头墨扇一开，道:“话说在很久很久之前，凡间有一个万年树妖，它妖力极为深厚，能吸干四周所有生灵的生命，因而它所到之处，无不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枯野，可是人间的除妖师都拿他没办法，只能任他四处横走，肆虐人间。有一次，这个树妖来到一座山，不料山中洞里同样住了个了不得的狐妖。这狐妖本在睡觉，可只在瞬间，自己的这座山竟成了枯山一座。狐妖大怒，随即与树妖缠斗起来，它们打了整整七日七夜，可谓打得是天昏地暗，难分高下。”
“所以，最后是谁赢了？”大家好奇问道。
老头一笑，道：“就在这时候，天上忽然下来了个神女。同那狐妖一道，就地将这树妖封镇在那枯山之下。至此，这祸害人间的树妖总算是被解决掉了。那神女欲将离开，狐妖却紧紧跟着她。”
“妖怪缠上神仙，这不是自己找死吗？”有人嚷嚷道。
老头摇摇头，“他爱上了她。”
“那不更是找死吗。然后呢？”
“神女要在人间很久，因为她要去往那些被树妖毁坏的各处，为它们恢复生机。那狐妖便同她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不辞苦辛，一处处地染绿荒山，唤醒草木，丰润河流，引来鸟兽。这神女终是被他打动，一仙一妖，结成连理。神女本该回到天上去，却选择留在人间，同那狐妖一起过自在逍遥的日子。可在某个夜里，神女悄悄地离开了她心爱的夫君，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原来是天上发生了一件十分严重的大事。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老头环视众人，神秘一笑，“那就且听下回分解。”
“诶——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吗？”
见气氛已经热起来，老头道：“本就是个开胃菜，明儿我就把故事的下半截儿告诉大家。现在，该我给大家正式讲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了。”
众食客又来了兴趣，拍着手等着李先生的好故事。只有傅风回邻近的一桌，一个姑娘软绵绵问旁边的年轻男子，“你说，后面会怎样？”那男子说起来话来文绉绉，“还能怎样呢，千山万水玉人遥，这故事最后定是有情人两相隔，不信，你明日又同我一道来听。”“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听了。”姑娘水灵眼睛一转，“明日，我们去游园怎样？”“好呀。”
“千遥，这故事，似乎有些耳熟？”傅风回转过头来，见程千遥仍是埋头吃饭，似乎没将那故事听进去半分。
从这凤聚楼出来，行到临近城外处，天已经黑了。他们进了一家小客栈，掌柜为难地告诉他们客栈中只剩一间小房。傅风回想，小房就小房吧，也不碍事，到时候让千遥化作狐狸模样就好了。可进了房间，程千遥说什么也不愿意显出原形，他在床上躺得直挺挺，道：“小道长，能躺下我们两个的，挤一挤就行。”他一滚儿，眼睛盯着着傅风回，“要不我抱着你睡。”
“这不太好吧。”至于是哪儿不太好，傅风回说不上来。他刚坐到床边，程千遥便往旁边一挪，为他留了个空，傅风回便躺在那一侧，微微闭起眼睛。这间房窗户正开，月光涌进来，照见傅风回分外清逸的脸。程千遥侧着身撑着头，慢慢地、细细地看，好像自己的目光，也同那片月，任意地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问：“玹风，如果你不是神仙，而真的是一个凡人除妖师呢？”
“那样的话，”傅风回想了想，道：“自由自在，倒也不错。”
“那如果你是除妖师，而我是一只普通的狐妖，你会杀了我吗？”
“我只除害人的妖，那你害人吗？”傅风回将脸转过去，温柔凝视着程千遥的眼睛，“千遥，你定然不会。”
这双眼睛让程千遥心中一动，他兀然翻身起来，“小道长，我们来编故事吧，编一个关于你是人我是妖的故事。”
程千遥很少流露出这样的孩子气，他松松懈懈地往床上一倒，抓住傅风回的一点衣角，“你先说。”
傅风回依了他，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会除妖的道长，叫做傅风回，他住在寒碧山上。他有一个师父，叫松照，他的师父总是下山云游；他还有一个大师兄，同他一道在山上修炼。他以前从未下过山去，待他第一次下山，却遇见了一只狐妖。”
这不跟老仙鹤讲的差不多嘛，程千遥心里这般想，口中依然接道：“这狐妖叫程千遥，他其实也是个除妖师。一次偶然中，他遇见了这个小道长。然后……”
傅风回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然后”，程千遥支支吾吾，编不出来后面的故事，却瞥见傅风回那张望向自己的、温静的脸，白日里说书先生的只言片语霎时飘进程千遥的脑中，他慌乱如麻，拾起其中一点碎片，像终于找到了他和他应有的下一步，只听见自己的心急切切、忙慌慌地说：
然后，他爱上了他。
程千遥怔住了。他那时并不知道，这句话其实是一个答案，却比所有的问题都更像一个问题，它出现得太早了，又太重了，直让这个懵懂的少年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了。”他突然说。他的话磕磕绊绊，“我也不知道后面该怎样？我要睡了。”他把身子一侧，背对着傅风回。
“你怎么了？”傅风回感到奇怪，俯过身体去看他，轻柔的袖袍拂在程千遥的脸上。程千遥又侧过来平躺着，捉住那一片青灰色的柔软，把它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只觉得这青灰色落进自己的眼底，不肯停地继续下落，再往下落，不知飘散何处。
傅风回扯开他捂着眼睛的衣角，不解地俯身看他。从程千遥的角度看过去，傅风回好看的脸庞，如同一片低低的、薄薄的天空。他忽地单手搂住傅风回修长的脖颈，太用力了，几乎是把傅风回按在自己的颈窝处。傅风回温热的气息像一抹微云，在他的颈间缭绕，而刹那之间，直化做蒙蒙烟雨、茫茫大雾、重重霜露，直浸得那一点潮湿的青灰色浩荡流溢，完完全全地包裹住那一颗晶莹的、年少的、脆生生的心。
傅风回听见程千遥的声音低沉，却又很轻，他说，小道长，我知道后面的故事了。
“他遇见了你，他变成了一座山。他满身石壁上都长满了苍苍的旧青苔。他忽然一下子，就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