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遥是被一阵笛音唤醒的。那笛音清亮，柔和，水雾浅溪般弥漫过来。
他就在这一片朦胧中睁开眼睛，只望见青黛夜色，皓月孤照，而自己正在一叶小舟之中，摇摇荡荡，泊在花深处。他的身旁，傅风回持玉笛而坐。月光被簌簌吹落，很甘愿地，照见一张分外好看的面庞。
他就像一块玉。程千遥忽然奇怪地想，就算他碎了，也一定不会扎伤那些来捡拾他的手。
见他醒来，那笛音却止住了。傅风回放下玉笛，看向他道：“千遥，你醒了，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
程千遥看着他摇摇头。
傅风回又道：“你身中妖棘蛊，虽然有我的血帮你清去体内蛊毒，可你仍是不醒，我便将你置于这天荷深处，好让这莲香浸润你的身体，彻底洁净你的余毒，唤你醒来。”
程千遥坐起来，抓过傅风回的手一看，他的掌心处已经没了伤口，只有手腕处，自己留下的咬痕，淡淡的淤青。
“你没有骗我，你不是想要我的那颗心。”
傅风回笑道:“我要它来何用。”
“对不起。”程千遥低下头来，闭着眼睛，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傅风回的掌心。傅风回的手中，满是程千遥肌肤的温度。他有些爱怜地拂上少年这虔诚的低首，“千遥，若我能早些找到你就好了，竟让你在人间，白白吃了这么多苦。”
程千遥霍然抬起头来，凝视着傅风回的眼睛，然后伸出他少年人的臂膀，将傅风回牢牢抱住了。他揽得太急切，甚至拥住了傅风回身后的花朵。傅风回一愣，随即伸出手来，环抱住程千遥，轻拍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道，千遥。
我不计较了，程千遥想。这几百年来的种种愤恨、苦楚与孤独，他一概算了，不计较了。一切都皆剩此刻，月华如雪如纱，水波荡漾摇晃，而他，正得到一个全心全意的拥抱。
傅风回却像反应过来似的，轻推着紧拥过来的肩膀，“千遥，天荷，小心天荷。”
听松照说，一个月后，织霞神女会到清灵境来，接走这小狐狸，此后，程千遥便同织霞神女一道在流锦天宫生活。程千遥听了，什么也话也没说，待傅风回发现程千遥似乎不见了，找到他时，他正在清河岸边。
“你怎么变回了狐狸模样？”
见到傅风回，这狐狸的碧色眼睛一亮，朝他跑过去，围着他青灰色的衣袂转。傅风回伸手将他抱在怀中，走到在一株老仙树下，仿佛展示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似的，对着正喝茶的松照道，“你看，多俊的狐狸。”
松照眯着眼睛，“那么大个少年，化作狐狸倒是小小一团。”他想伸出手来摸摸程千遥的头，眼前的狐狸却对着他狠命地龇牙。
老仙鹤咧嘴一笑，“还不愿让我摸，千遥，我可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傅风回好奇地问。
松照笑而不答，又问:“说起来，他为何叫你小道长？”
“这个嘛，”傅风回坐下来，食指一点一绕，一杯仙茶满上，落在他的手边。他饮了一口，道:“我在人间找寻千遥那几百年中，为了方便，说自己是来自寒碧山一个小道长，寒碧山附近的人家大都姓傅，我便捏了一个假身份，叫傅风回，有时也会帮人斩妖除怪。他应是听了旁人这么叫我吧。”
“除妖师？听来颇有意思。下次，把我编进你的假故事里如何？”松照摸摸自己的白胡子，思索道，“我就当你的师父，你还有一个大师兄，你就当小师弟。我们住在寒碧山，风回你在师门中最为出色，深得为师宠爱。有一日，你下山除妖，遇见了这头狐妖，你们打得不可开交……”
“不行。”本是悠闲蜷在石桌一旁的程千遥忽然出声道，“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老仙鹤，你重新编一个，或者，就让我当他的大师兄。”
“你这狐狸，要求还挺多，所以，你想在他的故事里当个什么人物？”松照低下头一笑，问程千遥，“你了解他的事吗？知晓他的真名吗？”
见程千遥翡石一样的眼睛望着自己，傅风回对他道，“我可没什么故事，只是清灵境一个普普通通的神仙罢了。我本叫做玹风，千遥，你想要怎样叫我都成。”
程千遥从桌面上站起，往傅风回身边靠得更近。傅风回抚着他的头，对松照道：“你看，多好看的狐狸崽子。”
“玹风仙君，您老已经说过一遍了。”
这些日子，程千遥一直保持着狐狸形态，时时刻刻都跟在傅风回身边，有时傅风回夜半睡得迷迷糊糊，却感到怀中多了毛茸茸的一团，便把他搂得更紧。一月后，织霞神女果然来了。程千遥紧紧跟在傅风回的脚边，织霞神女一见他，便忍不住微红了眼眶，弯下腰想要抱起他。程千遥往后退了几步，傅风回用眼神示意他，他这才任织霞神女抱起。
织霞神女用脸颊轻轻蹭蹭程千遥，“千遥，姨母可算找着你，想来你刚刚出生时，姨母抱着你，你才那么小小的一点儿。”程千遥趴在织霞神女的颈窝，眼神却看着一旁的傅风回。他化作狐形时，眼睛才会呈现出独特的碧绿色，此时，这双眼又沾了些潮潮的湿气，如碧波雨落，直盯着傅风回。
“千遥，以后你便同姨母一起生活，姨母会好好照顾你的。”织霞神女伸出一只手轻抚程千遥的背脊，心里默念道，莳萝妹妹，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她放下程千遥，又从怀中掏出一粒晶莹冰透的明珠来，说是她流锦天宫的宝贝，凝魂珠，硬要塞给傅风回做谢礼。然后她锦袖一挥，天边登时出现一条五彩仙织铺做的长路，她抱着程千遥踏了上去，回过身向傅风回和松照道别。这锦织缓缓向前飞动，织霞神女怀中的程千遥却骤然猛烈挣扎起来，挣脱她的怀抱，径直朝路的一端急急跑去。
他从那锦织上闷声滚落到地面，顾不得痛，奋力跑回傅风回的身边，咬住他青灰色的衣角，怎么也不愿松口。傅风回低头看他，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心里一软，问道：“千遥，你不想离开清灵境吗？”
那端的织霞神女也是一愣，“千遥，你不愿意同姨母一起生活吗？”
那只狐狸咬着衣角使劲地甩动着自己的脑袋，织霞神女见程千遥这副模样，一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小狐狸，倘若你想在清灵境便留在这里吧。”又转头对傅风回郑重道，“玹风仙君，那以后千遥可就劳烦你照顾了。”她对程千遥招招手，“千遥，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说话间，那五色锦织再次飘动，一群斑斓的长尾鸟飞来，同织霞神女一同远去了。
程千遥这才松开紧紧咬住的衣角，亲昵地依偎在傅风回的腿边。
松照见了，挑起一眉，弯腰拎起他，一脸和蔼道：“这清灵境也算我的地盘，你若留在这儿，我也想同你说上几句。”随即拎着他往一侧走，离了傅风回好一段距离，才将他放下，颇为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你觉得他更喜欢你的狐狸样子，所以显出原形，讨他开心。方才你还装可怜，就为了让他留下你。千遥，你挺会装乖卖巧的嘛。”
倏然一下，程千遥化作原先的少年模样，冷淡迎上松照的目光，“那又如何？反正，我留下来了。”说完，便朝着傅风回走去。
松照在心里笑，玹风啊玹风，你往后的日子可不会无聊咯。
程千遥往岸边走去，看见傅风回手中拿着一枚小小的纸鱼。
“这是何物？”
“你看。”傅风回将它放入河边，这纸鱼霎时游动起来，在天荷的茎叶间不断穿行，其尾拖曳出一丝微蓝水痕。“我用它来探看天荷的生长状况，不过也有其他许多的小用处。”见程千遥颇感兴趣的模样，他道：“你把手伸出来。”程千遥乖乖伸出手，任傅风回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画着。
“打个响指试试。”
程千遥一试，手掌间竟也出现一枚薄薄的纸鱼，他将其往空中一扬，这纸鱼亦在空中游动，漾起晶莹剔透的层层涟漪。“送你的小礼物。”傅风回偏过头来看着程千遥，“你能留在清灵境，其实我也很高兴。”
程千遥看着傅风回的脸，心中猛然一阵悸动，那感觉让他想起荆棘的刺，想起痛，在胸口深处连绵不断。可他并不难受，只觉得恍然，如坠一场大梦。
见他发愣，傅风回用手在他眼前晃晃，“千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程千遥回过神来，突然道：“小道长，我想去人间的呈禾山一趟。”
自从被锁在那三妖兽的妖洞之中，程千遥已经有两百余年未去过呈禾山了。此番他和傅风回一同前去，发现不过两百年而已，呈禾山周围的寥寥大水已经退去不少，曾经被水所淹没的地方，已经又有了人烟。呈禾山倒是未变，空山草木寒。程千遥走在山中，对其中一条道路仍旧分外熟悉。傅风回跟着他，两人来到一棵古树前。
程千遥拂上它苍然的枝干，慨叹道：“我当年种下时还只是一棵小树，如今，它比我阿翁阿婆都老得多啦。”
“你的阿翁阿婆？”
程千遥拉着傅风回的手，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岩山坐下。“小道长，你可知我的名字里为何有一个凡人的姓吗？”
程千遥看着那棵树，将自己与程老爹和齐大娘的故事讲给傅风回。傅风回听得很认真，这是一个不太长的故事，程千遥讲得很慢，有时会停下来，像在回忆一些令人高兴的细微处，傅风回很耐心，并不出声打断他。到故事结尾处，见程千遥微红了眼睛，傅风回不动声色地抚住他的手。程千遥低下头，感到自己手背上的一点凉沁气。
“我将他们的皮囊葬在这呈禾山中，在他们身上种了这一棵树，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山中陪伴我似的。如今我先走了，应来向他们道一声别。”程千遥走过去，低头跪在这棵藤藤老树前，心道，阿翁阿婆，我就要走啦。我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一个很好很好的神仙，从此后，我不会再吃苦，我会一直一直无忧、快乐。所以，你们千万千万别担心。
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微笑着对傅风回说：“我们走吧，小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