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42章 城春·九

  顾悬一下惊醒过来,看见自己床边坐着一人。

  正是陆持云。

  “怎么是你,扬……萧颂呢?”

  陆持云站起来,颇为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悬,“你的小皇帝吗?他死了。”

  然后他一点点俯下来身来,“是我把他逼死了,我说,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他选了让你活。当然,就算他选了自己,我也会把他杀了。”

  顾悬猛地立起身来,怒视着眼前的陆持云。陆持云脸上却含着一点不露痕迹的笑意,对他道:“顾悬,好久不见。”

  顾悬醒来才知道,此时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大章已亡,重裕帝萧颂也自刎而死。顾悬被陆持云囚禁在这一方聚羽宫中,整日里被人紧盯着,什么也不能做。可他也不想做些什么,每日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坐着仰看外面的天空,或者翻阅一些旧书。那些被陆持云派来照看他的宫女们暗地里都说,这顾大人可真是着实古怪。

  这一日陆持云忽然前来,其实他很少过来,这一次他还带了一个画师。

  一众宫人见他到来,很是恭敬,行礼之时他们短暂地看到了陆持云的脸,这张脸锋利,锐气,有着他们一向熟悉的天子威仪,但还是有人发现了其中的一丝高兴。他们的新皇帝,正为要见一个人,藏也藏不住地高兴。

  走进内殿,却见顾大人已经趴在宽大的暗红梨木案上睡着了。案面上随意放着些零零落落的旧书,他闭着眼,面庞沉静,被晴光斜斜地照着。

  陆持云摆了摆手,宫人们都低着头退出殿内。风细细的,从半开的雕花木窗里吹进来,吹得挂着的软烟罗飘动,溢出些雨过天青色。陆持云并没有叫醒他,只是坐在一旁,从他的角度看去,能清楚地望见顾悬顺垂的眼睫,如同一片静秋水。他们相识时他就是这般模样,让人想伸出手轻轻抚上去,看是否能惊起涟漪阵阵。

  陆持云的手微动,那双眼睛蓦地睁开,他手一顿,道:“你醒了。”然后沉声一唤,很快,那个画师走进殿内,陆持云对他道:“李微识,今日你就为我们顾大人好好画上一幅吧。”

  顾悬看了一眼李微识,他知道这人原是岐国的大画师,后来岐国被虞国所灭,看来如今是又做了虞国的宫廷画师。李微识毕恭毕敬,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顾悬心里想,我同他,他同我,又有什么两样呢。于是照着李微识的示意,端端正正地坐好,任由李微识为他画像。李微识画好之后呈给陆持云,陆持云一看,这李微识果然非凡妙笔,他摆手让李微识退下,走过去将画递给顾悬,“你看,如何?”

  顾悬瞥了一眼,只道:“一个亡国之人为另一个亡国之人所画的,有何好看之处?”他看着面前人,道:“陆持云,本以为我们还算得是朋友,没想到如今连朋友都做不成。”

  “朋友?”陆持云冷笑一声,面色微沉,“朕几时说过要同你做朋友。”他一把抓过顾悬的手腕,连拉带拽地拖着顾悬往里走。他力气极大,顾悬挣脱不得,被他一下子扔在床榻边。

  陆持云看着那一双寒意冷冽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几年前他们分别之时。那时顾悬眼含笑意,向自己道谢,那时,陆持云看着顾悬的眼睛,心中突然道,不如就此把他带回自己宫中好了。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然后忍不住地想,我可能,可能是喜欢他。

  或者是爱他。

  他感到自己有些发抖,第一反应是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仿佛这是一个把柄、一道伤口。他从生下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斗,仿佛天生就长着利爪,与兄斗,与父斗,与臣斗,也与自己斗。他要踩着他们上去,不回头地往极高处走。

  这样的一个人,遑论会有爱这样的,他毫不稀罕的情感。可真有,像一种惩罚似的,老天爷想把这东西放进他这双沾血的手里,陆持云心里害怕,却又忍不住地伸手来接,那雏鸟绒毛一样的、柔软的、洁白的爱意。

  真怕弄脏它,真怕得不到它。

  “朕做错了,”陆持云说,“朕当时就该把你留下的。”他的手抚上顾悬的脸,慢慢地,滑至那片沁凉的颈间。顾悬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他猛然按住探进自己衣领处的一点指尖,其实他也不懂这是陆持云的一丝情不自禁,他仰着脸,少见地失措道:“陆持云,你还要这般折辱我吗?”

  陆持云的手一顿,心中不知从何处涌起的怒气,他拽住顾悬的衣领,“你就当朕是在折辱你好了。”顾悬伸手去挡,却被陆持云紧紧桎梏住,陆持云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你原先在章国的那一系臣子全在朕手中,你若想让他们死,就反抗试试看。”然后,他轻轻吻了一下顾悬的额头,“顾悬,朕就是在威胁你。”

  顾悬不动了,目光垂向一旁,陆持云的手一拂,那床边的纱帐落下来,像起了轻烟薄雾。

  夜里,陆持云醒过来,发现自己一只手正紧紧搂着顾悬,那力道几乎是箍。他不知道给别人的怀抱,肌肤该是柔软的,温度该是妥帖的,他反倒有些用错了劲儿,发狠一般,像拥有一件宝物害怕别人来抢,其实这里头全是惊惧惶恐。

  他触碰到顾悬的手,覆上去,感到一阵凉意。

  这是双很好看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薄薄的料峭劲儿。这双手曾递给他一把伞。

  也是这双手,昨夜,抓得那一衾碧缥色都皱了。到后来,只得攀住陆持云的肩颈,这般不得已,却又无从依托。陆持云心里轰然升起一阵痛快的错觉,好像自己已经得到了他。

  见怀里的人没醒,陆持云又去亲吻顾悬的眼睫,却亲到他一点潮湿的眼泪。宫殿里的烛灯重重,一直未曾熄灭,透进这帷帐之中,陆持云立起身来看身边的人,借着这一缕薄光,他看见顾悬始终未曾睁开双眼,一点声音也没有,那眼泪却不停,好像有数不尽的伤心事。

  陆持云抬手去擦顾悬脸上的泪水,那双眼却睁开了,看见陆持云脸上的神色,忽然问他,陆持云,你是喜欢我吗?

  陆持云一怔,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要输了。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仍旧轻柔地去抚顾悬的泪痕。然后,他几乎是无不认命地对自己说,算了。

  算了,输就输了。

  陆持云其实从不知道如何去讨得一个人真正的欢心。从小到大,他最先知道的是怕的力量,他喜欢这样,众人都只能趴着、跪着,目光哀哀地看他。后来才知道爱更厉害,爱也让人怕。他不肯承认自己这一点天生的笨拙劲,于是毫无章法地,学起自己父皇和兄长讨得美人心的做法来。他开始不停地给顾悬各种赏赐。那些天南地北贡来的好东西,顾悬看也不看,随意放置一旁。暗地有小宫女说悄悄话,皇上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是为了哪个宠妃娘娘呢。

  这一日,陆持云再来,给顾悬带来一块玉佩,正是顾悬以为自己弄丢了的鲤鱼玉佩。陆持云说,那日其实我骗了你,你的这块玉佩被我捡到了,现在还给你。顾悬接过去,对着日光看了看,又听见陆持云问起了他所送的那一枚浮翠玉。

  顾悬道:“早扔了。”

  “扔了便扔了吧,一块玉而已。”陆持云道,“顾悬,朕准备带你回鸣清去。”他站起身来,满身凛凛的天子威仪,“你知道吗,在百年前,我大虞便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吞岐灭章、一统天下的那一天,是朕,提早将它变为现实。同样,也将是朕,会为大虞开创这留名千古的丰功伟业。顾悬,你信吗?”

  陆持云看见顾悬轻笑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意味,口中却道:“我信。”

  在陆持云启程回鸣清的前几日,他的十七弟陆峪却忽然来到宫中。这十七王爷,生性纯良,不爱争权夺势,反倒喜欢游历天下,结交各类奇人异士,他对陆持云而言,根本谈不上半分威胁,故而众兄弟中,陆持云从小只同他亲近一些。恰好这一次他身至深平城附近,便想来皇宫中拜见自己的皇兄。

  陆持云见到许久未见的十七弟亦是十分高兴,设宴畅谈间,陆峪偶然瞥见陆持云颈间两道细细的红痕,关心道,皇兄颈间这细痕是?陆持云不动声色,说,自己养了一只小猫,这猫一向挠人。

  猫?陆峪心里感到奇怪,他了解自己这六皇兄,从小除了练练字,几乎没有什么享乐的爱好。这个人什么时候,倒养起猫来了。但他仍认真同陆持云道:“皇兄龙体尊贵,就算是小猫,也须得多加注意。我曾听一位朋友说,有人就因这狗抓猫挠的,染上重病了。”

  “有这般严重?”陆持云略有怀疑地问,“你这是听何人说起的?”

  “一个小医女,姓贺,她可厉害了。”

  陆持云抚上自己的脖颈,却笑道:“朕这一只,倒是无碍。”

  陆峪来了兴趣,“那这猫在宫中吗?听皇兄所言,我也想瞧瞧这一只有何不同。”

  陆持云摇摇头,只道:“不行。”

  两人正说着话,陆峪却见陆持云的贴身卫侍不知悄声说了什么,陆持云脸色骤变,一句话也没说,竟就这样撇下自己,急匆匆地离开了。

  陆持云径直往聚羽宫去,宫里已来了三位太医,围在顾悬床边,一见陆持云面色极冷,更是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平日里照顾顾悬起居的小宫女,跪倒在地,慌里慌张道:“今日下午,不知为何顾大人就成了这样,皇上,我们当即便请了太医们过来,可,可是。”她在说些什么,陆持云根本没有听,只看见顾悬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毫无一点生息,像死了。

  陆持云一语不发,坐到床边,他本想探探顾悬的气息,却感觉自己这只手有千般万般沉重,怎么也不敢伸过去。他怕。

  众人不知道他们的皇帝为何就这样愣愣地坐在那里,一个宫女忽然喊道,顾大人的手动了。这一声总算是叫回了陆持云的魂,他一把将顾悬搂进自己的怀中,顾悬的手指忽然抓住他玄色的衣袍,睁开了眼睛,低声道:“陆持云。”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亡国之臣竟直呼了天子名讳。而他们的皇帝却毫不在意,只是焦急地问道:“顾悬,你究竟怎么了?”

  “陆持云,我有话对你说。”

  陆持云眼神朝外一瞥,众人便皆低下头退下了。

  见只剩陆持云一人,顾悬这才说道:“这一天终是要来了。陆持云你可知道,我本不叫顾悬,我叫贺知雨。”

  他已经不像刚才那般虚弱,仿佛恢复了一丝生气,他坐了起来,转身看向陆持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他。

  “为了救濒死的宋扬旌,当时那狐妖为我们结下了连命锁,他这才活过来。我今日这般假死之状,许是连命锁将要发作了。你知道什么是连命锁吗?”

  陆持云听顾悬道:“连命锁,就是两命相连,同生共死。结下此锁,若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不久之后也会死去。”顾悬平静地看着陆持云,“若你不逼死他,我也不会死了吧。”

  “不过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宋扬旌,我只是同他说,我和那狐妖做了一个交易,狐妖救活他,报酬是拿走我的一样东西。我骗他,说那狐妖拿走了他送我的那枚鲤鱼玉佩。”

  你知道,我真正给的报酬是什么吗?”

  顾悬凑近陆持云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道:“我大章有一个臣子,叫张元路,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大才,我想,他断然不愿在你大虞为官。你将此信给他,或许他会改变心意。”

  “你?”

  “我不是为了你的雄才伟略,陆持云。只是我大章的百姓,以后也便是你大虞的了。”顾悬看着陆持云,又道:“大章也好,大虞也罢,这天下万民,既不是为他萧家所奴役的牲畜,也不为你陆家所有的猪狗。”他轻叹了一声,“可惜大章输就输在,把这忘了个一干二净。陆持云,你以后可别忘记了。”

  陆持云却一直沉默不语,连顾悬递来的信,也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他听见顾悬道,我还有一件事求你。陆持云,求求你马上杀了我。

  “不然到时连命锁发作,我会痛不欲生直到死去。与其那样痛苦挣扎而死,还不如干脆地死在你手里。”顾悬忽然抱住陆持云,柔声道:“持云,你就答应我好吗?”

  顾悬从来不这样恳求过自己,他简直像早有预谋。陆持云看着他的脸,一动不动,然后用力地回抱住顾悬,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颈侧。

  在自己的耳边,顾悬听见了陆持云淡淡的声音。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