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43章 城春·十

  程栖最近很是发愁,小小的程家铺子中,里里外外竟摆满了都是书。一大堆,是贺知雨在读的史书,另一大堆,却是不知道程千遥从何处搬来的什么奇书宝典,这两人在堂内,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俱是埋头翻书,什么也不管。偶尔有客人进来,还以为程老板生意做不下去,要改行做书铺了。

  程栖坐在角落里,捧着脸唉声叹气,已经过去整整三日了,他家小道长还没有回来,而程千遥也没有找出一个有用的法子,能够唤回真正的傅风回。程栖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书,看看贺知雨,又看看程千遥,却看见蜻蜓背着一个行囊,小心地从书与书之间的夹缝里走过来,对他道,阿栖,我要走了。

  程栖站起来,疑惑道:“你又去哪儿?”

  蜻蜓说:“祺王府寄来信函,让我抓紧时间回去。阿栖你忘了吗,除夕快要到了。”

  程栖这才想起来,再过三日,便是人间万分重要的除夕节。不过他从前跟着程千遥,向来不过这个节日,记不住也实在正常。他看了一眼面色沉沉的自家哥哥,心想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于是跟着蜻蜓一道出来送送他。

  他们站在别柳路口。蜻蜓牵着马,道:“阿栖,我要走了。过完年后,我便会回来。”

  程栖点点头,向他挥手告别。

  蜻蜓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说:“阿栖,若是傅道长回来了,你写信告诉我。若他仍是迟迟没有回来,你同样也告诉我,到时候过了正月初一,我便去山中请教我的师父,看他有何办法。”

  程栖点点头。

  蜻蜓再次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阿栖,我走了。”

  这不是说过一遍了吗?程栖心里疑惑道,他对着蜻蜓一笑,“那你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蜻蜓仿佛这才满意一般,跨上马急奔而去。

  程栖见道上再也看不见蜻蜓的影子,才转身回到程家铺子,他踏进一看,这堂中只剩程千遥一个,那贺知雨却不知去哪儿了。

  贺知雨只是去城中随意走走,他这几日一直埋头看书。那些史书说厚也厚,说薄也薄,翻开看去,都是山河兴亡大事,帝王将相大业,却从不写人间骤来风雨,吹落一院人家樱桃红。他看得有些乏了,便想去看一看岱湖城,因为,其中有一本书提到如今这岱湖城,便是千年前大章的国都深平。

  街中人来人往,给贺知雨一种恍惚之感,虽然已是千年之后,他却仍觉得自己走在深平城中似的。贺知雨一边凭着自己的记忆,一边一路向人打听,摸索走去,果然,当年的章国皇宫,在上千年的岁月流转中,如今也不过成了一处处古旧的断壁残垣。贺知雨绕着这些废墟,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入口,这便是进入宫中的那条密道入口,以前隐着,现在则完全露了出来,掩着冬日里的一些枯草,看起来,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贺知雨小心地走进去,这条原先长长的密道已经断了,连他也不知道出去通向何处,冬日的天光温和,贺知雨走出去抬眼一望,依稀记起这原来是当年那一夜,他与宋扬旌喝酒之处,如今这里四周都是断倒的废石旧梁,而那棵海棠树竟然还挺立于此。一千年来的沧海桑田,在它身上,不过是花开了又谢,一轮轮春秋冬夏罢了。

  贺知雨感到一点欣喜,他走过去,抚了抚苍老的树干。他望了望了四周,找来一块尖峭的薄石,凭着记忆,朝树下的一小块地面深深挖去。挖了好一阵,这石头尖儿似乎碰到一个东西,贺知雨用手刨开一些尘土,这小盒子果然在这里。陆持云不知道,在贺知雨死前,他曾偷偷来此,埋下了这个盒子。盒子是陆持云赏赐的宝物之一,精致华美,据说是用上等石料做的。果真如此,即便埋在地下一千年之久,仍丝毫不减其光彩。

  贺知雨将其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块玉。一块是鲤鱼样式,另一块是青莲模样。它们竟也完好无损。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环顾四周,皆是颓垣残壁。贺知雨笑着摇摇头,这才拿起盒中的两块玉。他循着原路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忽然听见后面一道清甜喊声——

  傅兄。

  贺知雨起初没有注意这声声呼喊,直到这声音由远及近,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他转身一看,面前是一年轻女子,只听她说:“怎么几日不见,傅兄倒像不认识我的样子了。”

  “你?”

  那女子灿烂一笑,“我是郁憬呀,你的郁师父都忘啦。”

  贺知雨呆住了,这女子分明长着贺唤竹的面庞。她又向不远处喊道:“大哥,二哥,我在这儿。”然后拽住贺知雨,“走,傅兄,今日同我们一道吃茶去,那日的事都没好好谢谢你呢。”

  贺知雨想起来了,自己听程家那个小少年说过几句他们得到那一幅画的前因,原来竟是因为面前这位郁姑娘。他跟着她,踏进了一个茶楼中。郁憬的两位哥哥已经在临窗的一桌等她,见到郁憬的身旁人,郁颐和郁峭都微微向他点头,他们都还记得他。

  “大哥,二哥,这就是我的朋友傅风回,没想到今日竟在街上遇见了,我便请他过来吃茶。”

  贺知雨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才好。郁颐倒是率先开口道,说那日之事,真是劳烦傅兄了。

  郁憬立即接道:“早知你们三个已经有了解决办法,那我也不用想出这个荒谬法子。项二那个呆瓜也是,怎么能他一人担了全部的责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不就回来了。”

  “那后来呢?”贺知雨问。

  郁憬撇撇嘴,“当然是我和项二都被好一顿责骂。”见他听罢笑起来,郁憬又道:“不知怎的,今日见到傅兄你,心中更是觉得亲切高兴,好像,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一般。”一旁的郁颐亦是点头称是,十分赞同这番话的样子。

  贺知雨饮了一口茶,说道,在下也是。然后他又问,那郁姑娘今后有何打算,想做何事呢?

  “没什么打算,亦不想做任何事,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傅兄觉得如何?”

  “好极了。”

  郁憬道:“傅兄,你倒是可以同我家大哥做个知己,他听了,也是这么说的。”

  贺知雨看向郁颐,郁颐也看向他,两个人相视一笑。贺知雨忽然道:“那大公子,近来可好,心中可有烦忧之事?”

  郁颐摇摇头,道:“多谢傅兄关心,在下一切安好。”

  真好,贺知雨心里想,扬旌,只愿你此后万事皆是顺遂如意。

  然后他看了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郁家二公子一眼,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站起来向他们辞别了。贺知雨走了没一会,郁峭忽然抓过身边的那一把伞,也快步走了出去,留下诧异的郁颐和郁憬。

  外面的天空已经飘起小雪,最近总是这般,雪停停落落,不一会儿,贺知雨的肩上和发上已沾上一点柔柔的雪。他走得不快,无声无息的,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回身一看,正是郁峭。他撑着一把青伞,然后那把伞递给了贺知雨。

  “下雪了。”他说。

  贺知雨看着手中的伞,又听他道:“贺知雨,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呢?”

  “那你还好吗,陆持云。”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贺知雨才问:“你怎么,怎么还认得我?”

  “这世间,难道就你一人能跟那狐妖做交易吗?”郁峭淡淡道,“我为那狐妖找了许多玉石,让他保留住我那一世的记忆,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所以,你就带着这记忆过了一千年吗?”

  “何止一千年,将是我的每一生、每一世。”郁峭凝视着伞下人的脸,“我知道你不会有来生了,贺知雨,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真正的你?”

  雪越下越大了,贺知雨将伞一倾,亦为对面人遮去一点风雪。

  郁峭继续道:“有一件事我骗了你,萧颂不是我逼死的。他想送你出宫,然后以身殉国。我将昏迷的你中途截了回来。”

  贺知雨无奈一笑,“其实我已经猜到,他担着大章国君之名,再如何,也想为这大章保留最后仅有的一点尊严罢了。倒是你,为何要那般言说?”

  “我是,是为了让你怕我。”郁峭看着他,话语顿了顿,“我那时什么也不懂,竟想让你怕我。”

  贺知雨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来,“陆持云,我也有一事骗了你。”

  郁峭看见他手中的这一块浮翠玉,“你没有扔掉它?”

  贺知雨摇摇头,想把这青莲玉还给郁峭。他却不收下,只道:“就留在你那里吧,贺知雨。”

  贺知雨收回手,他说:“我该走了,陆持云。”

  郁峭点点头,看着贺知雨转身离去。漫天白雪里,那一点青色远去,他站在原地,只是静静地望着,不远处,贺知雨却忽然回头看来。

  “我在史书上见着了,你果然完成了你的毕生之志。”贺知雨道,“恭喜你,陆持云。”

  然后他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到了程家,程栖见他恍然失神的模样,忙问他去哪儿了,他哥哥已经出门找他好一会了。正说着,程千遥踏进堂中,见到贺知雨回来了,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你去哪儿了?”程千遥似有不悦。

  “我去找了这个。”贺知雨拿出这两枚玉佩,“我本将它们埋在一棵海棠树下,没想到它们都还在,那棵海棠也在。”

  程千遥瞥了一眼,道:“那是因为这浮翠玉,这是一快神石。你将它埋在树下,那棵树受此庇护,故而一直生长着。”

  贺知雨像想起什么来,对程千遥道:“陆持云说他同你做了一个交易。”

  “陆持云是谁?”

  “他为你找了许多玉石,你替他保留了那一世的记忆。”

  如此一说,程千遥这才有些模糊印象,听见贺知雨问他,“那我这块神石你还需要吗?”

  程千遥看向他,“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洗去陆持云保留的记忆,让他从此后不要再记得我。”

  “贺知雨,你当真?”

  贺知雨看着手中的莹莹碧玉,轻叹道:“何苦呢,这傻子。”他将这浮翠玉递给程千遥,“那你要还是不要呢?”

  程千遥拿起那枚玉,将手一合,“成交。”

  到了晚上,程栖非要拉着程千遥出门,说临近除夕,岱湖城已经开始张灯结彩,闹着要去看一看。程千遥其实知道,是阿栖想让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只好点头答应。贺知雨也同他们一道,三人往城心走去。

  雪已经停了,虽有寒风扑面,这几日街上仍是熙熙攘攘,已然有了过节的热闹。放眼望去,果然如程栖所说,城中已挂上各式灯盏,银亮如星,赤橘如火,片片灯火连绵,他们随着人群走去,像落入了一片荧荧光海。贺知雨怀念道,深平上元之时,月色灯色交织,处处是金碧相射,锦绣争辉。此刻虽不及上元,没想到还能再见一次。

  程栖看他脸上有一点落寞之意,转头看向程千遥,脸上同样寥落的神色,程栖小声说:“哥哥,到了上元节,我们便同小道长一起来看,说不定那时候蜻蜓也回来了,我们四个……”程千遥却兀然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说道:“阿栖,我明日会带贺知雨回寒碧山,这些日子,你便一个人留在程家铺子。”

  “那你们何时回来?”说话间,程栖惊道,“哥,贺知雨人呢?”

  程千遥一看,身边已不见贺知雨半分身影,许是人潮拥挤,片刻间就与他们失散了。他让程栖去前方的别柳桥尾等他,他先去找到贺知雨。

  程千遥逆着人群走去。别柳桥上,片片灯盏,人影如织,他四处张望着,走到桥头处,只望见更多人潮涌来,程千遥心急如焚,被人群挤到河岸边,只有这里有些空裕处。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袖袍被扯了一下,轻轻地,细风拂柳一般。他敏锐地回身一看,这千灯万盏,橘光如霞,正照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千遥。”

  程千遥几乎是用力一拉,将傅风回拉进自己的怀抱。他层层叠叠的高兴,说出来,却像一种埋怨,他说,傅风回,你去哪儿了,让我一通好找。

  然后暗暗一笑,低声道:“还好,总算是回来了。”

  傅风回同样回抱着他,也笑,“是呀千遥,我回来了。”

  (城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