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41章 城春·八

  言罢,游意也不管顾悬作何反应,转身又取出一副棋子,只是,这棋子既不是黑色,亦不是白色,而是透明的。

  他两指拈起一枚,往空中一掷,那一枚棋子,不仅没有掉落在地,反而稳稳浮悬在空中。只见游意连掷出五颗透明棋子,一丝香气慢慢悠悠在房中散开,这袅袅香气使顾悬感到瞬时的晃神,待他清醒过来,发现原先这一方小小的书斋,竟兀然大变了模样——

  这里不见天高,亦不见地阔,目之所及,只有广阔无垠、浩浩流荡的墨色,而无数银点闪烁其间,如星,如莹,缓慢流转,直使人生出一种孤绝无际的漫漫虚空来。

  顾悬抬头望去,五颗棋子硕大无比,默默立于自己的上空,人与之相比,简直微渺如一只蝼蚁。仅仅只是一眼,这紧扑而来的压迫感几乎使顾悬喘不过气。

  他看见,这五枚棋子,以东西南北中之位排列,其中,一枚为赤,一枚为褐,一枚为蓝,皆是流光溢彩,炫目壮丽,而其余在东、在西的两枚棋子则为冰晶模样,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这奇丽之处并不见游意的身影,忽然间,只听得他的声音劈头压来,肃穆沉静,如同临空而来的一道诘问。

  “顾悬,你相信命运吗?”

  “游意,”顾悬环顾四周,大声道,“你何故在此装神弄鬼?”

  声声笑意不知从何处传出,如洪波般涌来,几乎把顾悬团团围住。然后这虚空之中慢慢显出个人形,一身苍色,须发皆白,游意端然站立于顾悬身前,看过来的目光却如同俯视一般。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东方的那一颗巨大棋子,喟叹道:“我本不想让萧颂昨夜就死,可惜时间提前了。”

  “时间?什么时间?”

  “我方才就告诉过你了,顾悬,明年春天就是大章亡国之时。”游意的目光从上方的巨棋上移回,“所以,我必须尽快点亮最后两颗命棋,改变大章必然到来的宿命。”

  “游意,你到底在说什么?”

  游意看着顾悬冰若寒霜的一张脸,忽然问:“顾悬,如果你在多年前就知道,五十年后,章国将亡,你会相信,仅凭人之力量就可以改变这最终的结局吗?”

  “我不信。”游意的语气淡淡的,“所以,我选择以天意来对抗天意。”

  他问顾悬,“顾大人,你和你的小皇帝,是否认为扳倒了我,这朝廷便会一派清明,而这大章也自会民和年顺。”

  顾悬一语不答,只听游意轻声道:“可惜了,这大章早如腐木一般,垂垂将倾,就算你们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大章之贫弱从来不是这一时之因、一人之果。”

  “顾悬,它的根基早在百多年前就坏了。坏在这为君的倾轧争斗、奢靡无度,坏在这为臣的贪腐糜烂、党同伐异,坏在这为将的趋炎附势、血性全无。这百年来,君臣相疑、将相失和、民心离散,所以要我如何能信,靠这样的朝廷,能挽回章国的命运。”

  “所以呢?”顾悬冷笑一声,“游大人,你又选择了怎样的天意?”

  “这天意,不就在你的眼前吗?”

  游意抬掌一点,他们上方的五颗巨棋便开始缓缓移动着,流泻出无数银点,如一夜星辰洒落。游意感慨道:“顾悬,你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吗?”

  “那一年我被贬至最为偏远的圻州,万念俱灰之时,偶然在山中遇一仙者,他告诉了我大章亡国之预言,同时,还赠我这五颗命棋,告诉我,只要将其逐一点亮,便可改变大章将亡的命运。这近五十年间,为了完成这件事,我不惜成为一个大奸之臣,说来也甚是可笑,当我立志成为一个清直良臣,发现官场之路是处处荆棘丛生,可当我决意做一个奸邪之时,这为官之路竟愈发顺畅。”

  游意负手而立,气度沉然,“正如顾大人所言,死局一个,不如拂了重来,待到命棋皆亮,到时候不仅能改写亡国之局,我还要重建出一个崭新的大章来。”

  顾悬看着空中不断转动着的巨棋,“那么请问游大人,要如何才能点亮这一颗颗命棋呢?”

  游意沉声道:“仙者曾言,大章须要遭受五朝天灾,每一场都是上天对当朝皇帝不施仁政而降下的惩罚。每一次只有顺受其怒,不逆天意,方能点亮一颗命棋。”

  “所以,这就是你不闻不问这件件天灾,置万千百姓于绝境之中的原因。”

  游意轻然点头,只道:“我亦是无可奈何。顾悬,你看古往今来,欲要成一番大业,哪个不做一番大的牺牲。不过,我也弄死了萧家那几个蠢货,权当为众多百姓陪葬了。”

  “可你明明知道萧颂他不是真正的萧家人。”

  “那又如何?从我选他做九王爷起,他就得准备着为这一刻而死。”游意的神色带上一点轻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何种法子,能使这萧颂死而复生,不过,我能使他死一次,也必然能让他死第二次、第三次。”

  游意再一次抬掌一动,他微笑道:“等解决了你和那小皇帝,我很快便能点亮第四颗命棋。顾悬,我欲成之事,谁敢阻我,又有谁能阻我?”

  游意话音刚落,其中一颗巨棋径直朝顾悬压来,仿佛想将他碾个粉身碎骨。骤然间,一把长剑从虚空中飞出,只见一点青灰色的剑穗飘荡,那颗硕大无比的赤红巨棋,顿时裂做无数碎片,然而那碎片却并不锐利,纷纷扬扬,柔软如红雪下落。

  顾悬的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只见他右臂一伸,便稳稳接住飞回的那一把长剑。

  “真是不巧游大人,晚辈恰好,敢阻你,亦能阻你。”顾悬对已是双目赤红的游意淡淡一笑,他身旁的程千遥当即用手将剑身一拂,这把剑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辉,只是一瞬间,长剑旋转飞出,在剩下四颗巨棋周围穿行、旋转、翻飞,它的速度太快,带起的青色光辉如层层水波涟漪,泛在空中。

  程千遥没有一丝表情,见长剑飞回,他一把将其持住,只管低头擦起剑来。就在他擦剑之时,只听一声剧烈的清响,所有巨棋一齐纷纷裂成万千碎片,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铺天盖地,临空飘洒。

  “不!”

  游意这一声喊叫几乎是声嘶力竭,他踉踉跄跄摔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想用自己的手去接住不断飘落的碎片,甚至想要将它们拼起来。可那碎片一落到人的掌中,便轻轻消散了,游意的眼泪只能空空滴落在自己那双苍老的手中。

  而站着的顾悬连一丝神色也未曾变过,只是一言不发,看着这跪倒在地的游大人。

  一旁的程千遥环视了一周,这才道:“游大人,你被骗了,这并不是什么神仙给你的改天换命的仙物。”

  此话一出,连顾悬都不禁看向他。

  “这命棋其实是魔物,它虽可预见几十年之后的某些事情,却不能改变必然到来的将来。你可知它本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程千遥缓缓道:“它是用来储藏哀哀众声的。魔物降灾,你受其蛊惑,不管不顾这天灾中的无数生民,故而他们的哭声、怨声、恨声、无力声、哀痛声,都会它吸去,成为供养魔界众生的养料罢了。”

  游意愤然抬起头,“我不信。”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顾悬此刻才发觉,游意其实已经很老了。他全然失了平日里傲岸的气度,用手指着程千遥,破口大骂道:“你才是顾悬从何处找来的妖魔,竟敢如此毁我仙物,诬我仙人,我一定,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游意想要扑过来,这一方无垠却忽然猛然晃荡起来,须臾之间,所有的银光全部消失,他们三人俱被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只巨大的眼睛忽然出现在这浑黑里,紫色的幽瞳一动不动,正紧紧盯着他们,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不过短短一瞬,他们四周已完完全全布满了千千万万只这样的眼睛,无数道沉沉凝视过来的目光,将他们团团围在其中。

  “看来,这命棋的容器想要吞噬我们。”程千遥道。

  顾悬感到这一双双眼睛越逼越近,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如同溺在水中。而程千遥的掌间已经升起一团冰蓝光华,他单掌朝前一顿,那微微蓝光忽然流溢成河,铺天盖地、波涛汹涌地淹没了这黑暗里的所有眼睛。

  仿佛过了许久,待那蓝色光华渐渐消失,顾悬发现自己又站在了游意的书房之中,原先发生的种种,不过一场巨大的幻梦,他不由得扶住一旁的书案,定了定心神,却瞥见程千遥正盯着自己。

  “你们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相似。”顾悬听见程千遥的声音很轻,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程千遥。

  程千遥的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神色,他对顾悬道:“顾大人,该做的事我已经都做了,我要的东西,日后我自会来拿。”言罢,衣袍一扬,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而另一旁的游意仍是颓然跪倒在地,苍老,衰瘦,如一梢垂然将落的枯枝。顾悬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枚棋子,对游意道:“不知游大人可否记得,八年前的贺长济贺太医一家?”

  游意抬起头来看着他。

  “在当时的游大人想来,他们不过是你这一盘大局中一枚小小的棋子,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游大人,我说的可对么?”

  顾悬蹲下来,靠近游意,低语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贺长济的亲侄,贺知雨。”他将手中的棋子轻扣在地面上,拂袖站起,“你我之局,最终还是我赢了。游大人,什么是天意,或许,这就是天意。”

  游意一时愣住,忽而又大笑起来,叫住欲踏门而出的顾悬,“顾悬,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

  他看着顾悬,喟然叹道:“是我们,都输了。”

  顾悬听罢,什么话也没说,拂袖而去了。他从游意府中走出来,外面已经天黑。他迎着夜风,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回去。

  不想,宋扬旌孤身一人正在他的府中等他,见到顾悬有些失神地回来,担心道:“知雨,你去哪儿了?昨夜的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他赶紧上前抚住似乎无力的顾悬,只听身边人轻声道,我好累啊,扬旌。

  宋扬旌轻抚着顾悬的后背,如同一种无言的安慰。好一会顾悬才回过神来,对他道:“扬旌,从昨夜至今,发生了许多事,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宋扬旌点点头,“那你今夜好好休息,见你无事,我也该回去了。”他走到庭院之处,却听见顾悬叫住了他。

  “扬旌——”

  宋扬旌看着顾悬。

  “若今后之路更为凶险难测,或者,或者根本就是末路一条。扬旌,你会陪我吗?”

  “万死不辞。”

  灯笼一丝微光映出宋扬旌端方认真的脸,顾悬一笑,对宋扬旌摆手道:“快回去吧,扬旌,切记路上小心。”

  这一夜过去,第二日,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就在这日一早,听闻那权倾天下的游意游大人,竟在自己府中,自缢而亡了。众人议论纷纷,可谁也不知这究竟为何。

  而游意死后,游党势力仍在朝中盘根错节,顾悬顺势而为,接下其中最大一系。而那昏庸无能的皇帝渐渐像换了一个人般,他开始重用张元路一派,选贤能、诛奸佞、倡节俭、轻赋役,欲振大章新象。

  继明九年,游意曾说大章将要于亡于此年,可这一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在这一年的秋天,虞国忽然出兵东下,攻下了岐国。

  这岐国本是夹在章国与虞国之间的一个小国,近百余年来,章、虞、岐三国相安无事。那一日,当听到岐国被虞国攻占的消息传来,顾悬沉默不语,他独上高楼去,整整一日在此凭栏远望,没有人知道顾大人是因何,竟为一个小国如此神伤。

  继明十年春初,虞国大军继续东进,踏入章国国土。打入同寓关后,一路势如破竹,虞国之军兵强将勇,训练有素,远非章国弱兵残将可挡,数十万大军直往章国逼进去。

  继明十年秋,虞国大军顺利占取深平。这一夜的皇宫之中,宫中许多宫人与侍卫已经四散逃出,宋扬旌抱来一坛酒来,与顾悬坐在庭中的一棵海棠树下。

  他道:“我扮做萧颂的这几年,臣民都说我骄奢无度,其实,我还真没享受过这当皇帝的好处。”他为顾悬倒了一杯酒,又道,“听闻这是大章绝品国酿,知雨,今夜难得我们真正享乐一回。”

  顾悬一口饮下,宋扬旌又为他满上。已至初秋,夜风吹来,使人觉得微微的冷。

  两人喝着酒,宋扬旌看着面上已经带了些薄红的顾悬,说道:“知雨,这几年,我们连唤竹妹妹的面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过了今夜,我们便去找她吧。”

  顾悬点点头,感到宋扬旌沉默了好一阵,才听见他说:

  “知雨,其实我心中对你一直有愧,若不是因为我,你又何至于走上这样一条辛苦的道路。”

  顾悬又喝下一口酒,“好,那宋扬旌我问你,若你欲扶将倾之大厦,而大厦偏砸你个粉身碎骨,你是怕还是不怕?”

  “不怕。”

  “我再问你,今夜之后,史书上记你一笔,说你荒淫骄纵,祸国殃民,从此遗臭万年,受尽后世唾骂,你是悔还是不悔?”

  “不悔。”

  顾悬难得地真心一笑,“既然如此,你又何须有愧于我呢?”

  宋扬旌举起酒盏,敬向顾悬,口中却还是说,知雨,对不起。

  一杯接一杯的,他们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顾悬感到自己醉了。蒙眬中,他似乎看见漫天无尽的大雪,看见一树樱桃,看见贺家满门几十张欢颜,看见五颗巨大无比的命棋直直朝他压来。他还看见年少的自己,雨中撑伞走着,转身回首,仍是一张天真笑脸。他几乎喘不过气,忽然一道声音震如惊雷遥遥传来——

  顾悬,你相信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