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40章 城春·七

  大章,继明八年,这一年,朝廷内外,都知晓游大人跟前有一个红人,叫顾悬。

  这顾大人,极善钻营之道,惯会投其所好,讨得游意的欢心。据说,他不知从何处听来,游意喜好收藏各类围棋棋子,其府上多得是金雕玉琢的珍贵藏品。顾悬知晓,游大人这一双眼不知见过贵重材质所做的棋子,故而别出心裁,呈上了一份特别之物。他所送去的这一副棋子,是用美人的骨头做成的,白子纯如雪,黑子暗如夜,取一枚拈在手中,清润轻盈如美人低头一吻。游意自是对此甚为满意。

  而对于朝中诸事,顾悬更是以游大人之意为重,若有人违背游意意愿,哪怕仅是小小的反对之声,还不等游意出手,顾悬便会立即找来各种理由,对其施以惩罚,其手段之严酷,闻之使人胆寒。故而经游意之手,顾悬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官至高位。有人背地里暗讽顾悬,说他是游意养的狗里,最会舔又最会咬人的那一只,怪不得游意如此“器重”他。

  至于如今的皇帝萧颂,比起文颖帝更是昏庸无能,整日里只会醉心享乐,在他登基那一刻时,人人心中都知,他只是游意找得一个更好拿捏的傀儡罢了。

  故而,对许多人来说,继明八年同去年或是五年前、十五年前都没有太大分别,唯一不同的是,东边的恬池州在这一年闹了蝗灾。

  这些蝗虫来势汹汹,遮天蔽日,所到之处,草苗木叶无不被其啃食干净,毁了恬池的庄稼不说,更有成片蝗虫,一群而上,吸食农家牲畜,不计其数的牲口也深受其害。此事奏报朝廷后,同几年前桐州的大雪灾一样,游意只是示意皇帝下旨赈济灾民,做做样子罢了。至于那蝗虫要如何治,谁来治,皆是不管不问,任他恬池州自己去了。

  这一天夜半时分,顾悬身披墨色披风,从密道进了皇上的寝宫之中,而宋扬旌早已在此处等他。他们为的,正是恬池蝗灾一事。

  一番商议下来,他们决定到时派张元路去恬池治蝗。这张元路张大人,亦是他们所扶持的一位臣子,但他却不同于其他几位,被安排成为游意的党羽,而是敢与游党对立。顾悬常以惩戒之名,多次护他周全,因为张大人,就是他们的一枚白子,使得他们许多益国益民之政有正当名义推行下去,而不被游意发现是他与皇帝之意。至于这次蝗灾,顾悬表面上会以扔烫手山芋之意,让张元路去恬池,他们亦准备在暗中招揽一些民间治蝗能人,到时让张元路一同带去。

  而谈到今年蝗灾时,宋扬旌忽然说了一句,知雨,你可否觉得这些年,大章的天灾未免过于频繁了些?

  他一边言说,一边在纸上简略地标记,“开耀九年,远岭州大火;宝扬十年,为石州大旱;接下来,便是桐州的暴雪,以及今年恬池的蝗灾。”

  宋扬旌将纸递给顾悬,“你看,这几个地方,分别在大章的南边、中部、北边以及东边。”

  顾悬听宋扬旌这样一说,确实感到有些奇怪,难道真是上天看章国不施仁德之政而降下的惩罚?

  宋扬旌继续道:“还有,上次桐州大雪之后,游意示意我大赈桐州,并且在桐州修了一个高塔。”

  “塔?”

  宋扬旌点点头,“我派人去探查过,那塔未有任何异常之处。不仅如此,据我所知,远岭以及为石,也都有这样的塔。”

  顾悬看着面前这张薄纸,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像想到了什么,用手一指,“扬旌,你知道更奇怪的是什么吗?”

  顾悬道:“更奇怪的是,每一次天灾后不久,这大章的皇位很快便换了人。”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暗暗涌起一点悚然,却又不知这份悚然来自何处。

  宋扬旌道:“知雨,这件事一时半会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夜已深,你先回去休息吧。”他站起来,小心地为顾悬披好披风,瞥见顾悬的脸,忽然道:“这几年,我其实一直担心,你在朝中,会有人认出你是贺太医的亲侄。”

  顾悬听罢只道,“我不是早说了吗,我家大伯并不怎么与朝中人往来,何况我少年时常年待在府中,朝中官员怎会认得如今的我。”

  宋扬旌听见他这话,想起顾悬少年时的模样,而眼前之人,面容上总有一丝隐隐哀愁气,他心中兀然感到十分难受,对顾悬道:“知雨,待我们完成此事,抱得此仇,我便把这皇位还给他萧家,到时候我们离开这深平城吧。”

  顾悬转过来脸看着宋扬旌。

  “我们可以去找唤竹妹妹,同她一道行天下路,医天下人。或者,去哪儿都好,知雨,从今后,你且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你这是怎么了?”顾悬看见宋扬旌一张恳切的脸,道,“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不过,听起来倒也不错。”他对宋扬旌一笑,“扬旌,那就这样说定了。”

  宋扬旌提着灯笼正欲送顾悬进入密室,一阵闷响从门口传来,他们一望,这密室的门竟然被人打开了,进来了五个看不清脸的黑衣人。

  这五人俱提了一把剑,他们一言不发,其中一人十分迅疾,当即封住他们通往密道的入口,这密室甚是狭小,另外四人将他们两个团团围在一个屋角。刹那间,四把剑一齐朝他们袭来,宋扬旌猛然将顾悬扯到自己身后,全力挡住这锋利的剑刃。不过短短一瞬,这群人便消失了踪影,刚才种种仿佛只是一场幻影,而宋扬旌心口处已经被深深刺了四剑。

  “扬旌,扬旌!”顾悬慌了心神,拼命捂住宋扬旌胸口不断流出的血,尽管那无尽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双手。他想把宋扬旌扶起来,却被宋扬旌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开。

  “快走……别暴露……你的身份……”宋扬旌感到自己全然失去了力气,已经睁不开眼睛。

  顾悬紧紧地抱着他,想要把他带出这密室,唤宫人来救他,就在这时,一阵冷风突然吹了过来。

  顾悬看见,这空中泛起一点点冰蓝波光,一个青年男子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人一身玄蔚色衣袍,模样极其俊美,他还背着一把长剑。他的手轻然一拂,一点淡蓝光团落在宋扬旌的心口处。

  “你是何人?”顾悬惊道。

  “我叫程千遥,一只狐妖罢了。”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冷淡,“你若再不救他,他可就要死了。”

  只听他继续道:“顾大人,你可愿意同我做一桩交易?我不仅可以救下他,还能解决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件事。”他话语一顿,目光落在顾悬的脸上,“而作为报酬,我要拿走你的一样东西。”

  他话音刚落,顾悬便毫不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这一夜很快便过去了,一轮朝阳又重新挂在天空。这一日的早朝仍同往常一般,他们的皇帝百无聊赖坐在高处,听众臣报来各种要事,不知怎的,这张元路张大人和顾悬顾大人为了一点小事,竟激烈地吵了起来。皇上本在龙椅上打着呵欠,见自己的两位臣子吵了起来,顿时来了兴趣,等到两人终于你来我往辨得差不多时,皇上刚想退朝,却听见顾悬忽然道,微臣心知皇上正为恬池蝗灾之事忧心,且见张大人为人清直,智谋无双,不如就让他到恬池治蝗,替皇上了结这桩烦忧吧。

  皇上看了看张元路,却问向游意:“游爱卿觉得如何?”

  游意道:“张大人必不会辜负皇上的一片信任,倘若此事未成,相信张大人自己也定会来向皇上请罪。”

  这下朝中各大臣明白了,自古以来,治蝗一事都相当棘手,游大人和顾大人这是故意把张大人架在火架子上烤呢。

  顾悬在众臣的各种眼色中朝游意望去,他神色平静,感受到顾悬的目光,同样回看了顾悬一眼,这一眼未有任何波澜,仍端着他嶙石一般的平常姿态。顾悬却对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黄昏时分,游意正在书房之中,听到仆人来报,说顾大人来访。游意将手中书卷掩上,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淡淡道,那就让他过来。

  顾悬随着仆人,来到游意的书房门前。他十分恭敬地踏进房中,看见游意早已在等待着他,而一张宽大红梨木前,已摆好一副棋局,这棋面上恰是顾悬送他的那一副棋子。

  游意拈起一颗白子,问道:“正好你过来,不知顾大人是否有兴趣陪老夫对弈一局?”

  顾悬摇摇头,只道自己不会下棋。

  “那未免有些扫兴。”游意啪的一声将棋子敲在棋面上,“顾大人竟不会下棋,怪不得把这动物骨头磨制的棋子,当做美人棋送与我。这可怎么好,亏我今日早朝时,还陪你和张大人演了一出好戏。”

  “游大人今早还不够尽兴?”顾悬道,“看见本该死去的皇上竟又活生生、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游大人,这难道不比一局死棋有意思多了。”

  游意摩挲着手中棋子,“我更感兴趣的是,顾大人是哪一手妙着,让这局死棋一下活起来的。”

  顾悬上前一步,单手随意一拂,只听见棋子噼里啪啦四处溅落的声音,他道:“无赖办法一个,既然是死局,那我就只好打乱了重来。”

  游意哈哈大笑起来,颇为赞赏道:“不破不立,顾大人此招,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死局,不如就此请教请教我们顾大人。”

  游意沉静地平视着顾悬的眼睛,只听他道:

  “顾悬,如果你知道明年大章就要亡国,你会如何破此死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