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36章 城春·三

  长明十年,章国都城外道口旁,贺知雨正持一柄青伞,等在雨中。

  按贺唤竹的来信所言,今日她约莫将于辰时达到,可如今辰时将过,这道上却半点人影也无,只有寒雨纷纷,随风飘进这伞中,扑来一阵料峭春意。

  “二少爷,快看。”旁边的小厮高兴喊道。他手所指的方向,正遥遥跑来一匹快马,马上一个飒爽少女,在雨中扬鞭奔来。她冒着雨,见到贺知雨的身影,才渐渐缓住马,到了这道口旁,她跃下马,脸上的蒙蒙雨水还来不及擦,一把伞便移了过来,替她挡住了些风雨。

  “你怎么淋着雨回来,连蓑衣也不披上一件?”贺知雨微微皱眉道。

  “知雨哥哥,你看我的马背上。”贺唤竹用手示意着,贺知雨看去,马背上,她的绿蓑衣正盖着什么。贺唤竹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

  贺知雨瞧见那蓑衣下虚虚垂下一只手来,满是泥泞。他上前将自己的手搭在那手上的腕处,对旁边年轻的小厮道:“你先带此人回去,请长济伯伯为其施针,稳住他的生脉,我们随后就到。”那小厮听罢点头应到,随即一跃马上,驾马率先离开了。

  贺知雨与贺唤竹撑着伞往城中走去,途中贺唤竹这才把一切道来。

  贺知雨与贺唤竹原是深平城中贺太医贺长济的侄子侄女,因其父母早亡,他们自幼是由贺长济抚养长大的。因受贺长济的影响,二人皆有悬壶济世之心,贺长济也对此甚感欣慰,他本想将一双亲侄都送去自己的师父无杳山人那儿,无奈贺知雨生来体弱多病,贺长济多有担心,便留了他在自己身边,让他跟着自己学习医术,而贺唤竹则在无杳山人处,每年归家一次。

  今日正是贺唤竹回来的时候,要见到许久未见的妹妹,贺知雨心中自是十分欢喜,不顾这总下不停的纷纷寒雨,亲自到城外路口来接她。贺唤竹亦是思念自家亲人,一大早,便骑上快马,一路急奔。不过在快到深平城外的时候,贺唤竹的马惊扰了一群野犬,搅得狺狺犬声此起彼伏,她不经意回头一望,心中一惊,这一群野犬正围着一个倒下的人团团走动。贺唤竹往前拾了根粗大木枝,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此人救出。她粗粗一打量,此人似乎跟自家哥哥年纪相仿,可他脸上身上满是泥水,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来。她将他驮在马上,继续赶回来,故而才迟了。

  贺知雨听罢,道:“我知晓你是去学医去了,却不知你还学了一套打狗棒法。”

  “那是。”贺唤竹摇头晃脑着,俏皮道:“我整日里在山野间,有什么不会,可比不上你在家里当个娇气少爷。告诉你,最近我还学了做竹笛呢。”她当真从怀中掏出一根碧色笛竹,“送你的,哥哥。”

  贺知雨接过去,笑道:“还算有心,知道给我带礼物了。我们快回去吧,看看你救下的那人情况如何了。”

  回到贺府,贺长济已经为那人切脉施针,并写下一纸药方吩咐下人照此抓药熬煎。贺知雨去看那人,他仍在昏迷中,已被简单擦洗了一下,露出一张端正的脸庞。他似乎十分焦躁疼痛,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又直直垂下,一件小物忽然从袖袍中被他甩了出来。

  贺知雨拾起来,原来,这是一枚环玉。

  这玉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满满裹着一层泥,可这一枚玉环却是那么洁净。就连贺知雨这个不懂玉的外行,也能瞧出这块玉的幽碧温润处。

  他正细细打量着这手中的玉石,那一只手忽地一下拽住了站着的贺知雨的衣袍。贺知雨将那只手紧紧握住,如同一种温和的安慰。昏沉的少年人面色苍白,贺知雨心道,原来这人跟我差不多年纪,也不知因何,竟如此遭罪。

  那只手仍是紧紧地抓着他,没有一丝要放开的意思,贺唤竹过来叫他,贺知雨这才离开。

  今日贺唤竹回来,府中上下俱是十分欢喜,贺夫人早就吩咐下去,做了一大桌贺唤竹喜爱的菜肴。贺唤竹说了不少自己的山中趣事,逗得大家笑声不断,又说起一件怪事,自己一路回来,竟见到山野道中有一些人的尸骨,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而那少年便是她唯一救回来的活人。

  贺长济长叹一口气,对贺唤竹道:“唤竹,你在山中有所不知,去年冬天时,北方的桐州天降异雪,从冬末一直下到了今年春。”

  “大雪?”

  “对,听闻那些大雪几乎将整个桐州埋了。当地的百姓大都被困于桐州的暴雪中,还有一些想从桐州逃出来的,许多都冻死于途中,即使侥幸逃出来的那一部分,却仍有不少死于长久积得的寒冷疲饿。”

  贺长济又道:“知雨唤竹,想必你们也察觉了,那位被救的少年人,体内寒气郁滞,心力虚乏,我想,他或许也是从桐州出逃的流民。”

  贺唤竹听罢,不禁忧心道:“难道对于桐州一事,朝廷未有任何应对之举?”

  贺知雨冷然一笑,道:“那这可就要问问游意游大人了。”

  贺长济亦是摇头一叹,“如今四方天灾连连,而朝中奸佞当道,这天下,难哪。”

  桌上的气氛骤然冷了,大家脸上都是面带寒色。贺夫人赶紧招呼众人动筷,别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饭毕,贺夫人却压低了声量,道,前些日子,与我素来交好的陈夫人,因为她家老爷在朝中驳了那大人一句,第二日,她便被随意找了个由头,被暗羽司的人请去问了个三天三夜,最后才放出。长济、知雨,你们也清楚这暗羽司到底在为谁做事,如今城中人人自危,你们更要小心谨慎,勿要祸从口出呀。

  贺夫人的一番嘱托,让贺知雨心中更为愤懑,亦更为无奈。这时,一个老仆走过来告诉他,他们所救下的那个少年人已经醒过来了。贺知雨过去瞧他时,他已经勉强自己从床上起来,似乎想要走出房间。贺知雨皱着眉,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背,轻声责怪道:“你不要命了?”

  “我……我还有要事在身。小公子的救命之恩,唯有日后来报。”

  “就你这身体,毋说报恩,就连走出这房间,都要散一身骨头。”贺知雨有些强硬地将他扶回床边,又道:“再说,救你的可不是我,是我的妹妹。”

  那少年只好苍白着一张脸,重新躺回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贺知雨问。

  “宋扬旌。”

  “你从何处来?”

  “北边的桐州。”

  宋扬旌本以为面前这位小公子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却见他只是伸出来手来,替自己提了提被子,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欲要离开。宋扬旌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贺知雨回身看他,宋扬旌摊开另一只手掌,掌中正是那一环青玉。

  宋扬旌虚弱道:“小公子,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按照宋扬旌所托,他想请贺知雨替他将这枚玉以及一封信,送至城中旧槐巷子中的一户人家。可几日后,贺知雨却将这玉连同那封信都还给了他。贺知雨摇摇头,说自己去寻了,那小院中似乎一直无人。以防遗漏,他还另外去了几个听起来颇为相似的地方,但都没有找到宋扬旌所说的那户人家。

  宋扬旌接过这两样物件,他手中的这一枚玉、这一封信其实都不是他自己的。贺长济推测的没有错,他的确是北边桐州出逃的流民,因这大雪,整个桐州俱是百里冰霜覆盖,城中渐渐缺粮断物,城外似乎也无人知晓这座城发生了何事,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救应。宋扬旌与他的父亲,于是决意逃出桐州,虽然是极大的冒险之举,但与其这般等死,不如就此拼个一线生机。而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桐州城中的一名商人,他的家就在深平城,他本是来桐州做生意顺带探望远亲的,不料却被这场大雪困在其中,想到家中的妻、子和年幼的弟弟,这位商人也决定冒死一搏,想要闯出城回到深平去。

  他们三人,于是结伴而行,带上了全部的食粮,尽可能穿着最厚的衣物,从城西出发,他们预计若是顺利,三日后便能完全走出桐州。然而,待他们真正身处这冰天雪地之中,举目四望,四周只有一片接一片坚硬的、空荡的白,才骤然感到自己所想,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两日的大雪比前几日更为猛烈,无尽飘扬,似乎想将一切掩埋。他们走在雪中,比平日里走得慢许多,身体早已感到寒气入骨,四肢俱被冻得僵硬。宋扬旌生平第一次感到,冷是一种痛觉,直钻入自己的心骨。而他们所带的干粮,亦是又冷又硬,难以下咽。短短三日的路程,还未到两日,三人俱是觉得生不如死一般,尽管如此,三人硬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可就在第三日,他们遇上了一场大风雪,几乎分不清是风中裹挟着烈烈白雪,还是这雪下得太大太急,旋成了一股强风,将他们三人吹倒,别说在雪中行走,就是连站立在雪中都是如此艰难,他们三人都感到,这一次恐是要埋葬在这场突来的大风雪中了。

  “可最后,我还是活下了。”宋扬旌对贺知雨道,“你知道我是怎样活下来的吗?”

  贺知雨看见他攥紧了手中的东西,只听宋扬旌道:“我爹和那位大哥,他们脱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全部盖在我的身上,还以肉身替我挡着那大风大雪,我这才熬到风平雪止,最后走出桐州。”

  “之后,我便一路乞讨,一路来到深平城,因为我答应过那位大哥一件事。”宋扬旌已经微红了眼眶,“若能我活着出去,一定要将这枚玉和这一封信送到他夫人的手中。”

  贺知雨一时无言,甚至不知该怎样去安慰眼前这个少年。倒是宋扬旌对他再三道谢,说小公子这几日为他的事辛苦奔劳,实是过意不去。

  第二日一早,宋扬旌谁也没告诉,自己一个人悄悄出了贺府,没走几步,却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他回身一看,正是贺知雨,那位小公子的脸上冷冷淡淡,对他道:“宋扬旌,我就知道你还要亲自去一趟。”

  这是春天里的清晨,细雨纷纷,却柔和如锦织,宋扬旌看见贺知雨撑起一把青伞,踏进这雨中,快步朝自己走来。

  “你?”

  那人只是淡淡一笑,道:“走吧,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