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20章 桃面·九

  骆越有个胞弟,名叫骆惜,长得同他一模一样,只是自小体弱多病。春天的时候,骆惜误入山中有了一段奇遇,回到家中便讲给了自家哥哥听。骆越心中不以为意,瞥了一眼骆惜带回来的画,骆惜却拿出自己珍藏的一方孔雀石,说改日要再去拜访那位姑娘,还说自己走得太快,都忘了告诉那姑娘自己的名字,下一次,可要再去与她好好地聊聊画。可人还没去成,骆惜自己却先病倒了。

  因是前几日有小童深塘边戏水,不慎掉落塘中,恰好骆惜经过,跳下去将人救起。经这寒冷春水这么一浸,骆惜先是小病不断,到后来竟是重病缠身,难以治愈。病榻前他告诉哥哥,如果他死了,一定要代他送去那块孔雀石。虽只是一块小小石头,但做人万不可言而无信。

  骆越答应了他,却在骆惜死后一直忙于准备画选大会。若不是当时差点睡过头,慌乱中误将姜问年的画作送去,骆越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姜姑娘,你也不要怨,这一切阴差阳错,都是命”,骆越看着自己面前的姜问年,微笑感慨道:“是老天爷,让你们的命运,来成全我的。”

  骆越拂了拂自己被抓皱的衣角,道:“隔几日,我还会再来。新的一幅画,你也该画好了吧。”

  姜问年被关在屋中,除了画画,什么也做不得。隔了好几日骆越过来,看见桌上正有一幅刚完成的云山图,只见画中云山带烟树,迷蒙飘动,气韵流溢。骆越品了又品,姜问年见他高兴的模样,脸上也带着笑。骆越夸道:“姜姑娘,你倒比我想的明事理,识时务多了。”

  姜问年拿起一支笔,表示自己还要在画的一角,题上几句小诗。她提笔慢慢写道: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然后,她深深看了骆越一眼,接着继续写,这次却不是在纸的空白处,而是直接写到了画上。那两行字写得极大极快,刚毅笔直,生生把这幅画都毁了——

  只可自怡悦,不堪,不堪持赠君。

  姜问年将笔一扔,一下子将画撕成两半,扔到骆越的身上,她神色轻蔑,即便骆越一只手已经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骆越怒极反笑,松开他的手,道:“姜姑娘,下次你再糟蹋自己的画,我便帮你一把,派人去你山中小院,一把火烧掉你和你爹的全部心血,毁个痛快。你看,这样如何?”

  姜问年反手拿起桌上一方砚台,砸向骆越,他躲避不及,额头磕在砚台上,登时就见了血。他一声唤,让那仆人拿了根绳子进来,两个人将姜问年绑得动弹不得。

  骆越冷冷道:“给我看好她。”

  他走出小院后好一会儿,院旁深深草丛里才小心钻出一个身形小巧的人来。这便是江瑶晴的陪嫁丫鬟绣月。

  她回到骆府,告诉已是骆夫人的江瑶晴,姑爷今日果然又去了那个湖边小院。小院院中有他骆家的家仆和婢女,她只好藏在一旁暗自观察。她看见自家姑爷进了小院,没过一会儿便出来了,样子似乎非常生气,额头也带着伤。

  江瑶晴心中一思,如此看来,也不似那些嚼舌根的传言的那般,是她夫君在外面金屋藏娇。可听绣月所言,湖边小院定是有什么秘密。

  她道,绣月你且找个事由,让管家把那家仆和婢女留在家中这边,我们亲自去那湖边小院看看。

  这一日,江瑶晴趁着骆越有事外出,又让管家留住家仆和婢女,自己则和绣月去往那个神秘的小院。

  奇怪的是,院门竟从里面锁住了,难道还有别的暗道通向这个小院?绣月一望,她身手伶俐,直接爬上一棵院边的树,从树上翻进院墙,为江瑶晴打开门。

  两人在院中四处张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为何自己夫君总是小心翼翼独身一人来这,不让人知晓?又为何派自己的家仆常来此处?

  忽然,她们听得一阵响动,是从院中那间小屋传来的。她们赶紧跑去,屋门口发出砰砰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有人在撞门。江瑶晴急忙问道,屋中可是有人?

  没有人回答,只是那撞门的声音更响。绣月绕了这屋外一圈,说道,主子,有窗子。绣月力气极大,一边搬了块大石头砸窗户,一边喊道:屋子里的人小心!

  很快,窗户被砸出一个大洞,她们看见这大洞里,蓦地出现了一张脸 ,这张脸年轻而美丽,却满是惊惧和慌张。江瑶晴问她话,她似乎发不出声来,显得十分着急。江瑶晴心中当即反应过来——救她。

  可门口用铁链紧紧锁住,只有一个砸开的窗户口。绣月说,让我爬进去试试。她的身子刚往里面探,却听见院中传来一声怒喝:

  “你们在干什么?”

  竟是骆越来了。

  江瑶晴也不惧,厉声问道:“骆越,我倒是要问你,你这是在干什么?这屋中是何人?”

  骆越一听,脸上的惊怒瞬间变成了真切的无奈,“瑶晴,我不该瞒你。你和绣月快过来,小心被她伤到,我来告诉你们真相。”他赶忙将二人带到另一处屋中坐下,叹息道:“瑶晴,我早该告诉你,我有位发了疯的远房表妹。”

  江瑶晴看见他的眼里有了些泪水,只听他道,“我家这位表妹,自幼父母双亡,又是个哑女,后来我有了些名声,便来投奔我。我见她孤苦无依,便收留她住下,可没想到她竟有臆症。”

  “她见我整日埋头作画,不禁幻想自己才是那个画师,告诉人家我的那些画作都是她所为,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可她一个弱女子,我又能跟她计较些什么呢?”

  “我虽为她请了大夫,她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加严重,到后面,她竟发了疯,连我也不认得。一见人,就对人撕咬扑打,我上次额头受伤便是她拿砚台砸破的。无奈之下,我这才绑住她的手脚,以免她误伤别人,惹出祸端。”

  瑶晴将信将疑,只听骆越道:“瑶晴,你若不信,可去问问和我相识的张公子李公子,他们是一早便知道并见过我这位表妹的。”

  瑶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么对她。”

  骆越脸上一片懊悔神色,“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我已经给她打点好了一切,叫她一位同乡过来接她,或许,回到了故乡,她便能好起来吧。如今,也只有暂且让她在这儿了。”

  江瑶晴回去几日后,绣月私下偷偷去打探了消息,那王公子和李公子果然认识骆越口中那位疯表妹,还知道她叫做姜问年。

  江瑶晴说,那日离开时她塞给你的信,我也看了,信中所言是我夫君霸占了她的画作。绣月,你觉得那位姑娘是真的有臆症吗?

  绣月也不知道两人所言谁真谁假,姑爷说得是情真意切,那姑娘看起来也确实有些不似常人。她想了想,那天她刚把身子探进窗口,姜姑娘便叼着一封信在她面前,示意她收下,看样子,这封信是早就备好的。这般心思和举动,真能是发疯之人所有的吗?

  她问:“主子,你可曾亲眼见过姑爷画画?”

  瑶晴点点头,“在江府,他曾画过一幅。我和父亲大人亲眼所见,我也是因此才倾慕于他。”

  不过,绣月一席话却提醒了江瑶晴。自从嫁到他骆家,确实再未亲眼见过骆越画画。在骆家,他作画时都将自己关在一间大房间中,任何人不得去打扰,最近,就算他不在那间屋子里,也不许任何人踏入其中。有时候路过那里,只见一把铁链将其紧紧锁住,让她骤然想起湖边小院的那个房间。

  江瑶晴不禁责怪自己疑心病太重,却又忍不住地想进去看看。一天夜里,趁骆越已经入睡,江瑶晴偷摸了他身上的钥匙,悄悄去往骆越的书房。开锁时,她的手止不住有些发抖,像一阵风似的,那股害怕直往她心里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锁开了,她一手推门,暗夜里只听悠悠的嘎吱声响,微光中她看见书房里只有画,她最熟悉不过的,自己夫君的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屋内过于宽敞整洁,一点小小的烛光也不能将屋里所有的黑暗照亮。

  江瑶晴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朦胧烛光中,却忽地响起一声呼喊——

  瑶晴。

  江瑶晴惊得心神一晃,回头见骆越也点了只蜡烛,站在她身后。那昏黄的烛光一跳一跳的,显得骆越的脸说不出的骇人。她支支吾说不出话,骆越却什么也没问,只对她温和地笑笑,“瑶晴,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真让我担心。”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江瑶晴感到他的温度,如往常般妥帖。

  从此后,江瑶晴便再也不去想那个疯姑娘的事,甚至对骆越感到一丝抱歉,她竟这般不信任自己的夫君。可他却毫不责怪她,包容她的一份疑心,甚至给她看那位同乡写来的信,说已经将姜姑娘安置妥当,她的疯病也正一点点在好转。

  江瑶晴终于放了心,继续活在那才子佳人的美谈里,做骆越的夫人和知己。

  若不是那一日,江瑶晴的猫,她或许一生都不会踏足那个房间——在后院的偏僻处,树木掩映的地方,竟有一道木门。她的小猫轻而易举地从门下的缝隙钻进去,她一声声唤它,用手一推,木门竟开了,她踏进一看,一条长长的小道,她满是疑惑地走了进去,这条小道竟通向另一个院子。只是这院子里都是些杂物,灰尘积得很厚,一点也没有人的痕迹。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个早已荒废的小院。

  江瑶晴的小猫却四处跑动,仿佛很新鲜似的。她只好追着它,想抓到它,这里实在太脏了。小猫却十分灵活,它一动,又钻入一个房间中。她掩着鼻,将门一推,白日里的光线全涌了进去,江瑶晴一望,那屋里的景象吓得江瑶晴一声尖叫。

  只见梁上垂下两根粗麻绳,麻绳上一左一右,各贴着一道符,再往下,又各吊着一只手,那右手上还握着一只毛笔,似乎正在纸上画画。

  那两只手可真好看,雪白,纤细,如花的秀枝,又如极好的瓷。腕间,还拢着一只碧玉镯子。

  似乎是听到了江瑶晴的尖叫声,那笔骤然从手中下落。江瑶晴看见,那双手似乎是在招她过去,手掌一开一合,十分轻柔。

  江瑶晴心一横,想看看那双手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她刚凑过去,带玉镯子的那只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她甚至还来不及害怕,只听一道清澈的声音:

  “别害怕,是我,姜问年。”

  “你不是……你不是已经回到故乡了吗?”江瑶晴不可置信地问。

  “他骗了你,我已经死了。”

  江瑶晴听见这声音继续说道:

  “你们走后,我仍不肯替他作画。他后来便找来一个道士,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将我杀了,把双手砍下,吊在这里。我的尸体被他埋在那小院的湖边。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江瑶晴连连点头,轻声说道:“你说,我一定帮你。”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掌心中有细细的暖。

  “请你将我手上这只玉镯子取下,替我送到一座山中去。这是一个妖物,但不要担心,它并不害人,你戴着它,它自会引你过去。”

  “还有,请你帮我揭下那两道符吧,我的手太累了。我不想画了。”

  江瑶晴回握着那双手,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上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那日明明可以将你救下的。姜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那声音回应着她,很温柔,像是在为她擦眼泪,“你别伤心,这本就不是你的错。骆越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他。”

  江瑶晴小心揭去这绳上的两道符咒,用力地将它们都撕碎了。

  她看见吊着的那双手慢慢垂下,又骤然化作一片一片的桃花瓣,无数点飞红,直往那门外的大好晴光飞去。只剩一只玉镯,滚落在她的手边。江瑶晴小心地将它拾了起来。

  骆越这几日外出,回到家中却不见江瑶晴,可问起下人,谁也不知夫人去了哪儿在做什么。绣月见他着急,私下对骆越说:“姑爷莫急,知晓您生辰将至,我家主子趁着您外出,悄悄为您准备惊喜去了。她千叮万嘱叫奴婢不要告诉姑爷您,可奴婢见您实在担心,这才前来偷偷告诉您。”

  骆越微微一笑,“哦?那我便等着瑶晴的惊喜。”

  这一日,骆越踏进书房,却见江瑶晴正坐在房中,脸上只有一片薄冰神色。

  她道:“骆越,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骆越的笑容还在脸上,“瑶晴,你知道什么了?怎么一脸不高兴?”

  她端详着屋内的一幅画,目光里满是欣赏,她说:“我知道了,要怎样的一双手,才能描画出这样好、这样美的东西来。反正你的手,断然不行。”

  江瑶晴瞥了一眼骆越,“因为你的手,只会用来夺他人东西,害他人性命!”

  她看见骆越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眉是她看惯的眉,眼是她看惯的眼,聚在一起,却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凶戾之气。

  “是吗?可你说出去,谁会相信呢,相信我骆越会去窃取一个无名哑女的画作。”

  “至少,我父亲大人会相信。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已在信中告诉他,我想,这封信已经送至京城,他马上就能知晓个一清二楚。骆越,你那骗来偷来的东西,通通都要还回去。”

  江瑶晴看见骆越已有些失神,“瑶晴,你可是非要到这般地步吗?”

  她站起来,铿锵道:“骆越,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你自己无耻至极,干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来,现在又摆出这幅可怜模样给谁看。”

  骆越却兀然换了副神色,他道:“江瑶晴,你当我是在恳求你吗?”

  骆越一条手臂,钳住她,“我是在问你,肯不肯给自己一条生路?”

  江瑶晴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得,她第一次感到看着如此文秀的骆越,像一座牢笼,正紧紧地桎梏住她。

  骆越低声道:“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在干什么吗,江瑶晴?还叫你的丫鬟到我跟前来假兮兮地演出戏,你不如担心担心她此刻身在何处。”

  他从怀中扔出一封信来,“这就是你送我的惊喜?这可怎么办,看来你的好父亲是收不到这封信了。”

  “哦,对了,你还悄悄托人印了百来份姜问年写的信,想给谁看呢?镜阳城的百姓吗?真可惜,还没全部印成便被我派人毁了。”

  “你瞪着眼看我干吗?一个你,一个姜问年,总是这样自不量力,你们乖乖听我的话不就好了。还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江瑶晴,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

  “我,骆越,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这就是真。我会永远地留在这记载里、这传说里,我是当世的人攀登不上的顶峰,我是后世的人苦苦仰视的高山,我要他们所有人都记住我,仰慕我,追随我,怀念我。我还要他们一提起我,便无不感慨惋惜,一声叹息为我。”

  骆越直直地看着江瑶晴,“所以姜问年的一条命算什么,她愿意为了她的画作去死吗?我愿意!谁叫我骆越,就是自己最好的画。”

  他冷着脸,一只手紧紧捂住江瑶晴的嘴,另一只手翻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根绳索,一圈又一圈,狠狠地绞住她的脖子,“你也应该倍感荣幸,成为我画上的一抹好颜色。”

  很快的,他看见江瑶晴不再挣扎了,看见她的头低垂下来。他的夫人、他的知己就这样死了。他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瑶晴,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这三天里,我还比你多做了一件事,我编了个故事,到时候让全镜阳城的说书先生去讲。在那个故事里,我爱画如狂,我有情有义。而你们呢?”

  骆越站起来,笑了笑,像笑给自己听,他拍拍自己勒得发红的双掌,走出了书房。

  “你们女儿家,当然是为些情情爱爱的发痴。”

  这是骆家平常的一天,如同过去的每一天,宁静,安稳,没有任何波澜。骆府的仆人们,看见他们的主人像往常一样,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又走了回去。他的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们也替他高兴,他们的主人,这个明珠一样的年轻人,谁不由衷地盼望着他好呢?他们微笑着,他们谁也没有看见,那间谁也不可走进的书房里,隐隐一点火光正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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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