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18章 桃面·七

  一间宽敞的房间内,程千遥正拿着一幅画看着,他问离他不远的傅风回,“骆越醒了吗?”

  傅风回来到他的身边,摇了摇头。

  昨日他们被关在这个奇怪宅子里,无论使了什么法子也走不出去。他们四处探看,发现这宅子里的各间房屋都紧锁着,唯有这一间,日光通透明亮,房门大敞着。

  他们走进一看,最先看见的是许许多多的画,在地面、椅子、桌子上到处散落,然后才看见的是人。这人俯在一张十分宽大的暗色旧桌上,专心致志,连程千遥二人进来也不曾发觉。

  程千遥出声询问,他也不答。他们二人凑过去一看,这人正在作画,丝毫没有感觉到身旁有人。他的笔下,正是一幅山中春景图。

  程千遥感到甚是奇怪,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他也不理。傅风回仔细地看了看那人的脸,忽然道:“我梦见过他。”

  “在飞红客栈,我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就是他。他在山中迷了路,是一个女子救了他。后来他成了大画师,娶了另一个女子。”

  “而最后,他一头撞死在石桌上,有一把火,把他的整个院子都烧着了。”

  傅风回惊讶地看向程千遥,“你也做了这个梦?”

  “看来,这大方的掌柜的,送了我们同一个梦。”程千遥随手拿起一幅画,看了看题款处,说道:“原来他就是骆越。镜阳城里那个鼎鼎有名的大画师。”

  傅风回叹道,怪不得这满屋子都是画。

  他们被困在骆越的家宅中,只能在这间屋子里走动,这骆大画师不仅感受不了二人的存在,还一心只沉浸画中。两个人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便随意找了两把椅子坐下。虽然面前情况古怪,两人都不慌不忙,没有一丝焦急。只有说到程栖时,傅风回这才不免有些担心。

  程千遥只道:“阿栖那小子,其实厉害得很。何况他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不是还有个蜻蜓吗?”

  二人站在一旁看骆越画画。天色渐暗,骆越停了笔,又点上灯,继续画。程千遥道:“小道长你可知晓,你屋子里挂的那一幅,就是骆越的画。”

  “我看,那一幅像是他后来的作品”,傅风回指指骆越的笔下,“你看,风格似乎并不一样。”说完他这才意识到什么,感叹道:“程老板,你可真有钱。”

  程千遥美滋滋地摇晃着脑袋,“所以说小道长,你就放放心心在我家吃白饭吧。”

  两人正说着话,那骆越却是身子一歪,趴在长桌上睡着了。这一觉可是睡得踏实,一直到第二日天大亮,骆越都没有起来。

  日光透过窗户,把他窗前的婆娑竹影细细碎碎地送了进来。骆越这才一个打挺站起来。只见他慌慌忙忙在地上、桌上翻来找去,一共拿出了五幅画作,用新布袋小心装好,匆匆在布袋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立即往外走去,脚步快得甚至有如在跑动。

  程千遥和傅风回紧跟在他的身后,那几扇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他们跟着他来到街外。

  骆越所去的正是当地某个大官的一座府邸。这个大官姓江,他爱画、赏画、懂画,广交了各路了不起的画师。为提携后辈,发掘人才,他和十个朋友一起,在每年春末,都会回到镜阳城,办上一场画选大会,邀请全天下的年轻画师参加,然后选出这一年的优异之作。对于不少年轻画师来说,这无异于是个崭露头角的绝好机会。今日是画选的最后一天,骆越要将自己最满意的五幅作品送去,没想到差点因为自己贪睡而误了大事。

  按照梦里的那个故事,程千遥和傅风回比骆越都更早知晓结果,他正是凭借这一次的画选而小有声名。果不其然,十日后骆越的山色春景图作被列为甲等,这也是三年来唯一的一幅甲等画作。

  骆越知晓后,十分欣喜,连忙向江府而去。所有入选的画作都在江府的花园内展示着。这其中最显眼的位置,当然是留给甲等之作,骆越看见,不少风流名士正聚在那幅画的周围,止不住地赞叹。在柔和的晴光中,骆越看清那幅美丽的画,脸色却骤然一变。那神色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掩不住的失落。

  一旁的程千遥和傅风回也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程千遥道:“这不是昨日他所画的山中春景图,难道这一幅是他以前所画?”

  “可在我的梦里,他从山中回来,画的就是这一幅。”

  程千遥看着那幅春景图,道:“小道长你看,这幅画没有题款。我们看了骆越那么多画,每一幅都题上了他自己的名字,为何这一幅却空空如也,别说名字,除了画的内容,连个印章痕迹都没有。”

  他们看向骆越,他已经被人认了出来,正被团团围住夸赞。他那沮丧的神色早已不见,而是一脸游刃有余,与他人有说有笑。他们听见,有一人愿以重金买下骆越的这幅画。

  此刻的骆越像一片春风,翩翩吹掠过众人。大家都宽容了这一点轻快的得意,甚至对此报以欣赏。他还如此年轻,他将大有作为,大家都愿意耐心地等待他。

  骆越回到家中,已经有些疲惫。他却不歇息,房中没有点燃任何一盏明灯,他秉持着一支蜡烛,用一点微光,一幅幅地,看自己的画。烛光像一片干涸的夕阳,实在是力不从心,只照见一些蜿蜒柔和的墨色线条。骆越把蜡烛吹灭了。

  在这样的黑暗里,就连程千遥和傅风回也没有看见,他流下的眼泪。

  后来几日,又有人上门求画,他送去了一幅自己新的画作,很快,那边派人过来,言辞委婉,说更想要他在画选中的类似画作。骆越愣了愣,笑道,好,我重画一幅便是。

  待人走了,骆越拿起送返回来的画,也不看,冷着脸,索性两三下将其撕了。

  第二日,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埋头画画。他拿着一幅小画,画上是一个姑娘,映衬着一些桃花。他要往一座山中去。

  这座山并没有骆越想象中的那么难走,他沿着一条小道弯弯绕绕,很快便看见了那座小院。

  敲门声才刚响起,便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木门一打开,里面正是个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姑娘,她手中还拿着一支湿润的笔。

  骆越笑盈盈道:“姜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孔雀石,“说好送你的。”

  一旁的程栖喊道:“蜻蜓,那个画师来了!”

  蜻蜓和程栖在此已有一段时日,准确而言,是在这梦中故事里已有一段时日。蜻蜓不时拿出那盆花朵,推测真正的时辰,那奇花才刚刚凋零,可见现世里只是过了子时。他们知道梦里梦外光阴的流逝并不一致,而在梦中,也并不像真正的世间,须得一时一刻,规规整整地度过一日又一日。自从意识到自己入了梦,才发现原来这梦境里光阴的流逝是是断裂的,跳跃的,是一会儿长,又一会短的。所以,他们如今唯一可做的,就是等,等待故事继续,看他们会被这故事带往何处。

  在山中,他们跟着姜问年才能走动,偏偏这姜问年只爱窝在家中画画。或是去桃花林中找那夭娘,闲闲地说上几句话,看起来倒也悠闲自在,只是有时对着自己的画,姜问年会无端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蜻蜓和程栖也不懂,她已经画得这么好了,为何还要怅惘。

  他们看见姜问年和那画师进了屋内,虽不是第一次,对这一屋子的画作,那画师依然露出惊叹的表情。很快,俩人便在纸上交谈起来。

  画师提笔写道,自己叫骆越,上次太匆忙,竟忘了告诉姜姑娘在下的名字。

  他又写,近日在下一直要事缠身,这才抽空来拜访姑娘。望姑娘见谅。

  姜问年接着他写道,我赠你一幅画,你送我一方石,我们之间,便是朋友。朋友又何须在意这些小事。她停了笔,又抱来两卷画,展开给骆越看。这是她近日才画的。

  骆越一看,几乎屏住了呼吸,他忍不住去看她的手,要怎样的一双手,才能有如此的妙笔。而比这赞叹涌得更快的,是痛,骆越感到就是那双无比的手,在揪着扯着自己的心,仿佛要将它撕碎——难道我那满屋子的画,竟远远比不上这里的一笔?

  他脸上仍带着笑,极力夸赞,又道:“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姜姑娘这些好画,若是因受了损害而不能久存,实是莫大的憾事。若姜姑娘信得过我,我认识镜阳城最好的装裱师傅,可以帮你将这几幅画裱褙起来。”

  姜姑娘见他诚心所言,自是十分高兴,却又不知以何回应骆越这份好意,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骆越道,这事完全出于我的爱画之心,姜姑娘不必心有负担。七日后,我定将这些画作奉还。

  过了七日,骆越果然带着已经裱好的两幅画来到山中,并提出再帮姜问年裱褙几幅她喜欢的画作。这样来来去去好几趟,骆越的不辞辛劳让姜问年心中过意不去,骆越心中明白,便主动要了她以前的一幅小画做报酬,使她不至于那样为难。

  一日,骆越又来到山中,他这次却对姜问年说,姜姑娘,我想邀你下山一趟。

  见姜问年一脸疑惑,他道:“还请姜姑娘见谅,我的好友们偶然见到你的画作,对你的才华赞不绝口,他们想要亲自见你一面。我确实不好拂了他们的盛意。”

  骆越又道:“还有,山下的画选大会就要开始了,到时天下所有的年轻画师都会前来一聚,不知姜姑娘可有兴趣参加?”

  姜问年神色却有些犹豫。

  “姜姑娘,”骆越的声音很轻柔,听不出一丝急切,“你也要为你的画作想想,它们虽好,可无人来赏。这些画如果不被看到,再举世无双,还不是若深山繁花,自开自落,寂寂无人知。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的画儿呀。”

  这番话说得姜问年心中十分动摇,她在纸上告诉骆越,可否明日再给他一个答复。

  待骆越走后,姜问年直往山中桃林而去,她要去找夭娘。

  程栖和蜻蜓听见却是夭娘先问:“问年,你可是想要下山而去?”

  姜问年道:“我曾答应过你,一直在山中陪伴你。你若不想我去,我便不去。”

  夭娘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妖,吞吃过不少人的梦,有像你一样画画的,还有那写诗弄文的、弹琴弈棋的,知道他们是各有各的苦。”

  “他们中,有人磨练一生而其技难成,有人运斤成风而性灵稍缺,有人天资满溢而无人来赏,有人知音相伴却最终生死两隔。”

  “问年,我知道你那颗心寂寞了太久。你且去吧。”

  姜问年的手急匆匆地翻飞,她说,我只是下山去看一看,我很快便会回来。夭娘,你且在山中等我。

  夭娘像往常一样转身便消失了,她只留下一句,“在山下,不要用那只玉镯与人交谈。它是妖物,小心为你惹来麻烦。”

  第二日,姜问年果然随着骆越下山去了。程栖和蜻蜓跟在后面,随着他们一道。山路长长,两人踏出即将出山的第一步,却又感到一番天旋地转。

  他们睁眼一看,又在山野之中,轰隆隆雷声传来。雨下起来了,他们没有伞,直往山中找一个避雨处。

  一个黑色山洞出现在他们眼前,一个姑娘正在洞口张望。

  这不是姜问年还能是谁?

  蜻蜓神色严峻,一把拉住程栖的手,往山洞里走去。

  “程栖,这故事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