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17章 桃面·六

  如梦境中的一样,姜问年果然上前为那画师引路。他们穿过浓雾,又穿过桃林,来到了姜问年的小院前。

  程栖和蜻蜓看见,姜姑娘为那年轻画师端来一碗清泉水。又拿来纸笔,不知写了什么。画师凑过去一看,这才懂。这哑姑娘是在说自己。她说她姓姜,名问年,是住在这座山中的一名孤女。

  那画师十分干渴,顾不得斯文,胡噜喝下这一碗,姜问年见他仍不解渴,便又去厨房为他再乘一碗。画师一人在屋中,这才注意这屋中除了画,还是画。有的规规矩矩挂在墙壁上,有的则随意放在长条桌上,他扫了一眼其中几幅,心中一惊,竟都是些难得的好画。

  姜问年一来,画师也顾不得喝水,立即问起这些画的来历。姜问年笑笑,她指了指挂着的画,在纸上写道:这是家父的画作。又指指长桌上的画,示意这是自己所做。

  画师仔细地看着墙上的画,惊讶问道:“令尊可是姜照山姜前辈?”

  姜问年点点头。

  画师环视屋内,不禁感慨:“听闻姜前辈因丧妻之痛,归隐避世,不再作画,自此世间再难流传他的丹青妙笔。我今日是何等有幸,能一睹他的真作。”他在壁前驻足,目光从这一幅跳跃流连至另一幅,一边喃喃自语:“值了,此番迷路真是值了。”

  这番话惹得姜问年低头轻笑,画师又走到长桌旁,轻轻拿起一幅,“这是姜姑娘所作?”

  “好,真是好。”他连连夸道,“与姜前辈的莽然浑成不同,姜姑娘的画于清旷精丽中,又见流动飞扬。这几笔缥缈云雾,却是衬得山都要飞起来了。”

  他瞧见一旁的姜姑娘已经红了脸,似乎为他的直言夸赞感到害羞。画师见她与自己年纪不相上下,心里暗暗感叹,自己平日里的那些画作,已是常常被人赞赏,可今天见了姜姑娘的画,才知道什么是自然真粹,有如天授。他虽由心地钦佩和赞赏,可心中依然难免有一丝落寞。

  姜姑娘却在纸上写道:若你喜欢,我愿将这幅画送你。

  画师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么珍贵的画作,我怎可白白拿去。”

  姜问年伸出手来,轻轻握住画师的手心。她的手沁凉,像清泉,淙淙流过画师的手。画师看见,一只天青色碧玉镯拢在她雪白的腕间。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姜问年的声音,“没什么珍贵的,我的画多的是。我自小随爹爹隐居山中,跟着他学画。而今爹爹早已不在,我一人住在山中,除了画画,便还是画画,画过的画堆满了好几间屋子。我一心沉醉其中,也不知自己到底画得如何。见你喜欢我的画,我很高兴,所以才想要送给你。”

  姜问年放开他的手,画师高兴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那幅山中春景图看了又看,小心将其卷起来。他道,“我自己家中,有一块珍藏的孔雀石,一直不舍得研磨使用。我想将它赠与姜姑娘你。”

  姜问年急忙摇头,画师说:“那青绿颜色,我用实在可惜。给了姜姑娘,便叫做锦上添花,美事一桩。”

  他携着那卷画,也不要姜姑娘相送,径直走上了山中的小道。他太高兴了,竟忘了告诉姜姑娘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刚才,明明是哑女的姜问年,为何突然可以开口说话。

  姜问年目送着那年轻画师的离开,等待他走远了,才回到屋中。方才送出去的那一幅是近日才画的,长桌上还有许多,或寒林雪景、或幽谷劲松、或远溪访隐、或秋山早行、或云生沧海、或晴峦古寺。她画萧瑟景,自有冷寂零落气,一片孤寒意,可画起大山大水来,又是另一种雄旷净远。这位极少下山的姜姑娘,在画中,倒像是看遍过天下山川似的。

  她抚摸着自己的画,脸上是微微的笑意。忽然想起了什么,姜问年又踏出屋外,往后山走去。

  程栖和蜻蜓赶紧跟上,越往山中走,身边又一点一点开始起雾。姜问年这次穿过大雾,径直往桃林里走去,在一株极高大的桃花树下,她停下了脚步,高高地摇动其自己的手腕。那碧玉镯子竟能发出一阵阵铃铛声响。花树下,骤然出现了另一个女子,她神色慵懒,有着桃花一样的脸庞。

  不远处的程栖和蜻蜓不禁对望了一眼,这不就是飞红客栈的掌柜,那个爱听人讲故事的夭娘吗?

  两人也不知这夭娘能否看见他们,于是悄悄弓着身体绕到另一棵花叶繁茂的树后。蜻蜓捡了粒小石子,双指一弹,这小石子打在离她们身旁极尽的树枝上,打得一小节枝丫掉落,而这两人却像丝毫没有看见似的。看来,夭娘同姜问年一样,也不能感知他们的存在。于是两人放心地离近了一些,看见姜问年正极快地向夭娘打着手势,这下他们都看不懂姜问年的意思了。

  程栖对蜻蜓眉一挑,“看我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粒琉璃珠子,轻轻往姜问年身边一抛,这粒珠子像种子一样落入地中,极快地发芽,抽叶,一根细藤蔓上探出一只淡紫色小钟型花朵,正对着姜问年。

  夭娘问,“今日山中可是闯入了个男子?”

  他们听见姜问年答道:“他误入了你设的屏雾,在其中迷了路,是我将他带了出来。听他说,他也是个画师。”

  夭娘眼也没抬,“他是庸常画技,比起你来差远了。”

  “我未曾见过他的画作,可从他的言谈举止来看,倒是个懂画爱画之人。我还送了他一幅画。”

  “哦,是吗?”夭娘听来似乎兴致缺缺,“你唤我出来,就是为这事。”

  姜问年摇摇头,又从身上摸出个长条漆色盒子,“送你。”

  夭娘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支桃花簪。

  姜问年道:“前些日子我下山买了些绢布,自己做的。我见你常折一枝桃花做簪子,那个会枯萎,这支不会。”

  夭娘接过去,瞥了一眼,“就为一支花簪,便来扰我清梦。”

  姜问年的脸上却仍是笑,她的手,像翻飞的蝴蝶,她说:“夭娘,我在你的梦中看遍天下河山,可梦毕竟是梦,是假的。有朝一日,我真想亲自去瞧上一眼。”

  夭娘听了,只是冷笑一声,“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梦又如何,醒又如何?”说完转身便走了。

  程栖和蜻蜓跟着姜问年,回到她的小院。姜问年做了些杂事,又一头扑进她的画作中。天渐渐黑起来,两个人在院中的石阶坐下,山中夜晚宁静,唯见繁星漫天。从进入这山中,他们便不停地在走动,难得歇息一下。蜻蜓望望四周,翻开述妖录,从中取出两盏灯笼,递了一盏给程栖,“走。”

  “又走?”

  他们在这山间小路上,只听得风声鸟鸣。不论往何处走,周围的景色俱是不变,像是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怎么也走不出去。两个人又只得回到小院。

  程栖托着脸,“如今我们被困在这山中,我哥他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怎么进了那条三同街,遇见的桩桩都是怪事。”

  他用手轻摇了一下蜻蜓的肩膀,“你倒也是说两句呀?”

  蜻蜓静静地看着他,问:“你说,我们为何会来到这座山中?又为何被困在这里?”

  “难道是……是因为那个梦?”程栖见蜻蜓的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继续道:“我们在山中所见的,就是梦中的姜问年和那个画师。不过,说起来,这里似乎又和梦中的情况大不一样。”

  “我想,之所以我们被困山中,或许是入了幻境,是有人想让我们看看那梦的另一个模样。”

  蜻蜓的脸上有一点了然的神色,这难得的笑容,衬出他青涩的英俊气。他盯着程栖,说道:“所以,这故事还没讲完,听故事的人,怎么能先走呢?”

  程栖来了兴趣,“那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

  蜻蜓却又不再应他,自顾自闭着眼睛小憩。程栖叹了口气,心想这讲故事的,怎么把这半个哑巴和自己分一起了,就算是和小道长在一起也好啊。又看见蜻蜓的述妖录放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心里起了好奇,偷偷地把自己胳膊伸了过去,他的手才刚碰到书的一角,却被蜻蜓连手带书的一下子按住了。

  程栖干笑了两声,把手从蜻蜓的掌中抽了出来,说道:“听我哥哥说,你这里面封印了各种妖怪。可我看,其中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像个行囊似的。你这里面可有吃的?”

  本以为蜻蜓不会理他,却见他随手翻开,撕下一页,从里面拿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出来,“只有这个。”程栖拿起两个,咬了几口,“你听过一些传说故事没有,说的是有人误入山中,如同进入仙境,在那里逗留了一日,出了山,却发现外界早已是沧海桑田,百年而过了。你说,我们会不会出了这幻境,发现外面早已过了百年千年呢?”

  蜻蜓若有所思,他翻开书来,竟从里面端了一盆花来。也不似凡间的花,蓬蓬的六七朵,发出青莹色的光,像几枚绿月亮。他道:“我爷爷的宝贝,每月花开五日,只在子时开花。”

  “子时?按照推算,现在应是戌时才对。这花怎么会提前开?”

  蜻蜓皱着眉思索,忽然低声道:“错了,我们想错了。”

  他告诉程栖,在飞红客栈的那一晚,已是花期的最后一天。它不可能提前开花,因为在今日,它根本就不会开花。

  夜风吹过来,两人都感到一阵凉意。借着灯笼的光,他们看见彼此晦明不清的脸。

  程栖道:“所以按照真正的时间来看,我们应该还在飞红客栈。”

  蜻蜓点点头,“我们没有醒来,我们,正在第二个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