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远山乍然看上去一片风平浪静,实则浓雾之下暗潮汹涌。

  邳灵宫作为如今公认的第一大仙门在此处盘踞的人数最为多,所担的责任也最为重大。

  上头给予的指示是将归远的每一寸土地都排查一遍,哪怕只藏匿了一片碎裂的符纸也得给挖出来。

  众人分出许多小队,每队都有既定的路线,每走一段路都需要埋下记号以防错漏,这归远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长时间里众弟子忙忙碌碌竟还没将整个归远山走完。

  起初这些人还勤快,后来发现没人看管,也无人催促,动作也就慢了下来,偶尔还会差遣年纪小的去山下买些吃食,打几壶酒,如此巡山的进度就更慢了。

  这日下山的小弟子许久未归,邳灵宫的一众人坐在石头上,带头的是蓝曲,咬着枯草靠坐在树墩前,听其余人闲谈,不时抚摸着腰间法器。

  那是鉴别秽玡的法器。

  近段时间秽玡猖獗,各仙门临时做出了鉴别之物,没有旁的功效,只在感应到秽玡时发热,还时灵时不灵。

  “你们说现在这是什么事,虽说这归远早年是战场,但也过了百年了,就算是尸首也都成了一把枯骨,更别说符纸,早就烂光了,咱们这守着年根得了这么个苦差事,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

  “希望年前这事儿能有个了解,也不至于在这里吹着冷风受冻,这鬼天气,感觉比以往更冷了。”

  “冷不冷的,保不齐是这雾给闹得,大冬天能起这么大的雾,虽说有长老们推波助澜,但也是怪事了。”

  “说起来下山的几个小孩儿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贪玩忘了时辰吧。”

  这种抱怨算不得大事,谁摊上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心中都不舒坦,旁的不说,就门派内几个说得上话的弟子没一个到这归远来。

  几人又牢骚了几句,仰头看着天空一直不见停的大雪。

  不知是谁念叨了一句:“这归远山也确实邪门,下了这么久的雪也不见停,再下下去要埋人了。”

  一句不经意的牢骚却好像是某种预示,说话间忽而大风骤起,浓雾瞬间化成了海浪层层叠叠四下翻涌,坐在石墩上的几人触不及防地翻倒在地。

  风迷了眼睛,几人用力抓着树根才没有被风卷上天,雾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与此同时身体突然诡异地空了。

  是魂元与气血一并被压制的空,瑟缩到一团如何也调动不得。

  没了修为的加持,几人为了维持身形不被卷到空中,很快双手就变得血淋淋,幸而这怪风没有维持太久,在几人重重摔到地上同时一股凛冽的气味冲进鼻尖,是雪的味道。

  窸窣的声音停在头顶,那雪里似乎带了点旁的东西,可没了魂元护体后,众人不确定自己的鼻子是不是被冻坏了,鼻腔里隐隐现出一点血腥味。

  摔在最前方的那人这时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跟前。

  是邳灵宫弟子外出时会穿的靴子,纹理样式都出自邳灵宫,只一眼就认得出。

  那人惊讶,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他心中一松,慌忙爬起来的时又有些恼怒,语气不善道:“这破地方究竟怎么回事,还有咱们不是听吩咐分头行动吗,怎的你们队伍寻到我们这来了?”

  平白遭人笑话,一想到以后回邳灵宫后,此番形象难免不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心情就更不好了。

  他拍了拍身上沾的雪,鼻尖血腥味怎么都散不去,扰得情绪更差,脸色也愈发难看。

  后来之人一直不说话,邳灵宫的这位有点烦躁。

  他其实没想起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只凭着眼熟没多追究。不过一个师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究竟如何总不是那几个掌门长老跟前的红人,身份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一直被这么冷落着,好像自己一头热的讨好,说话的邳灵宫弟子就更不高兴了。

  于是他在收拾完自己的衣衫,让自己看上去还算妥帖后,正打算好好说说对方“擅离职守”的问题,却在这时衣服被人拉了拉。

  是跌倒在身侧的一个同伴,这会儿不知为何拉住了他,只是他现在急需找回自己的面子,便也就没那么多的功夫搭理,有些不耐烦地想甩开对方的手,可对方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这会儿死死拽着他的衣。

  “怎么了?!”他压着声音语气不耐,迎头却对上对方惊恐又惨白的脸,紧接着被对方的表情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你身后……你身后那个人我记得……”

  “记得又如何,不过就是同门,同门的怎么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是,他……你还记得前些时日门内弟子失踪的事吗?”

  “自然记得,那不是还没……”

  还没找到几个字尚未说完,他突然浑身猛地一僵,一张脸俨然与对面一模一样。

  寒风带着雪花铺在脸上,两人却已经没了知觉,四肢血液凝固,僵硬一动难动。

  一阵咯吱声响起,眼看那名弟子的眼睛里多了一道身影。

  血腥气更重了,他们忽然惊觉,这哪里是鼻腔冻坏,明明是来自身边,来自这个不知人鬼的“同门”身上。

  蓝曲的声音紧跟而来——

  “快跑!”

  血液瞬间灌回了四肢,两人猛地回过神开始拼了命的跑,其余同伴虽不明所以却也跟上了脚步,一路几次想开口都未得机会,直到跑累了,前头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后面之人在大口喘息里才终于问出话:“怎么了这是?”

  林子里安静极了,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再就是雪落下的声音,领头的警惕地看向四周,确定什么都没有后,才啐了一口:“邪了门了这个地方,咱们这是跑哪了。”

  “不知道啊,胡乱跑得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这山看着不大,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走不出去。”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浑身皆是一僵,脑袋不受控制地向着一个方向转动。

  就见一个人跟他们一样正弯着腰喘气,只是那人喘气方式极为奇怪,似乎只有一张嘴,胸膛不见起伏,尤其是在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中,独独能听见喘息的声音,却不见热气从嘴里出来。

  更为要命的是,这个人的模样根本不是他们小队中的一人——

  是先前遇到的那名本应失踪的弟子!

  噗嗤——

  不知谁先动了手,长剑贯穿胸膛,可那人却还是跟先前一个模样,喘着粗气似乎累极了,看向众人的眼神中有不解却独独没有疼痛。

  “你们……竟然要杀我?”眼底和着血泪,哀伤至极,“你们竟要杀了我?!”

  一声尖叫冲破云霄,也不知道是谁先挥动起了手中的剑。

  被压抑的魂元依旧难以调动,仅仅靠着□□,一切都向着难以控制的局面发展。

  原本只有一个诡异的弟子,可砍着砍着,地上却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尸体,每一具都是熟悉的面庞,每一个都是门内的弟子,是不是从前失踪的已经难以判断,他们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杀什么人,靠着求生的本能只知道挥剑。

  血迹泼洒在白雪之上散发着腥臭味,隐隐还带着点甜,再之后,风乱了。

  邳灵宫的弟子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上也不止中了多少刀,鲜血涓涓,他们甚至感觉不到了痛。

  当蓝曲赶到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血腥的场面。

  他方才在浓雾里奔跑,不知何时与众人走散,好不容易寻得方向,不曾想却看见这样一幕。

  蓝曲双手一软,长剑险些跌落在地上,直到手腕突然被人捏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力道下,剑终究攥在手里。

  身前兵刃劈头而知,蓝曲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却见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迎面而来的剑刃。

  叮的一声,那剑像是触碰到了石头般猛地被弹开,而后就是漫天蝴蝶。

  白雪中,泛着蓝光的灵蝶不似人间物,轻轻落在众人的头顶。

  直到这时,陷在其中的那名弟子才发现,周围早就不止他们邳灵宫一个,混乱里已经不知夹杂了多少人,有其他门派的,有散修,有熟悉的,有陌生的,分不清有多少是从前失踪的人,也分不清有多少是活人,这些人似乎都收到了蛊惑只知道杀戮,一如方才的自己。

  这会儿醒过神后,人群中的弟子们内心一阵后怕,双腿跟着开始发软,一时站连退数步,最后撞在石头树木上才稳住身形。

  如此众人终于看清了局势,也方才醒悟自己好像陷进了某种幻象中,迷了心智,忘了疲倦,脑海里只剩下杀戮,甚至差点死在其中。

  若不是骤然出现的人将他唤醒。

  骤然出现的人……

  蓝曲眯了眯眼睛,血红的瞳孔慢慢恢复了点颜色,紧接着终于看清来人。

  那是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手中晃动着珠串看上去很是悠闲。

  他见过这个人,自然也知其身份。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缭绕在心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知道平渊的事情,也知道关于这为仙尊的传言。

  不知从哪一刻起,飘落的雪花竟然成了红色,点点打在这片土地上,落在人的脸上,蓝曲木讷地摸着脸上的雪花,冰凉的触感下又腻又腥,当他再次抬头时,赫然发现雾气竟然也成了血色。

  这一刻,蓝曲突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在他的观念里,这不过是再平常的巡视,只要将既定的路线走完,他就可以带着师弟们回去过年了。

  再寻常不过的任务,怎么就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是梦吧?是梦吧!

  可脸上的黏腻和鼻尖的腥味不作假,天地间飞溅的血肉不作假,逐渐走到跟前的身影不作假。

  都不作假,都不是假。

  于是,蓝曲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仙尊走到了面前,感受着腰间法器逐渐变得滚烫。

  这一刻,天地都静了。

  *

  归远山下,浓雾之外,一众许久未出现在众人视野的仙门之首门齐聚一堂,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许久未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起初很低,后来渐渐从自己的话语里得到了底气,似乎在劝说其他人,也似乎在说服自己。

  “事已至此,证据已经很充足了。”那人讲道,“来由不明,又与鬼修不清不楚,扰乱平渊,甚至于秽玡身上发现了那人的元灵蝴蝶,如今连弟子身上的法器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秽玡的气息。如今毕翊仙尊下落不明,我想旁的不用再多说了吧。”

  他视线瞥向身后,那里站着一个邳灵宫的弟子,正一脸阴翳死死盯着前方。

  此人正是被晏疏随手丢出来的范沽。

  范沽先前的指控落到那位仙尊大神耳中还不如一阵风,别说是回应了,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身影,只觉得浑身一轻,紧接着摔在了人堆里。

  仙门众人见到他时的脸色十分精彩,可惜范沽研究不透这些老家伙们究竟怀揣了什么心思,之余邳灵宫的人将他拉到一旁。

  范沽知道自己现在成了平渊掌门林霍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以证明毕翊仙尊的意外,也以此证明一切与晏尘归有关。

  他知道这样有可能将邳灵宫推到风口浪尖,可他实在是找不到反驳的证据。

  林霍见众人表情有所松动,眸光一转接着说:“我知诸位当初怀疑蕴藉仙尊,这几年平渊发展确实不如诸位,也低调着不愿意惹事,蕴藉仙尊之事上我们本着清者自清上没有过多争辩。不瞒各位,前些时日平渊倒塌大半,我们于石室中见到了蕴藉仙尊的尸骨,得以确定仙尊早年因伤重,早已仙逝。”

  闻言众人惊骇。

  “若大家不信,待此番事情尘埃落定后可前往平渊探勘,也算是还蕴藉仙尊、还我们平渊派一个清明。”林霍眉尾颤动,看上去在强忍着情绪,声音也跟着降低了许多,沉声似乎要将所有的不甘都压回肚子里,只为了此时的大业。

  “如今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难道诸位还要不闻不问装瞎到底吗?我知道诸位估计着什么,今日苍芪不在,欺师灭祖这事他们不愿意出头,既如此,这头不如就由我们平渊出了,也算是对得起门派内枉死的弟子们。”

  人群里忽而有人出声附和,满口喊得都是“大义”“天下”。

  而林霍也终于拾掇好心情走到人群前,冲着众人深鞠一躬。

  即便平渊这几年发展一般,林霍好带也是一派之长,如今却做出这番行为,说不动容是假的。

  原本还有些犹疑的人内心不禁生出些怜悯来。

  林霍将众人表情系数归于眼底,低眉抬眼间还有情绪失控后的向旁边抬手。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身影现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