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的缸剧烈晃动着,不等范沽转身,咣当一声碎了一地。

  漆黑散发着甜臭味的水蔓延而出,数不清的黑色的蝴蝶四散纷飞,屏障瞬间成了牢笼,外面是诡异的黑气,里面是未知的蝴蝶,他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范沽心中一沉,双手放在胸前正要结印,柏明钰却忽然撤了屏障,手中光芒突盛,在范沽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经将人拎到了院子。

  进屋的一小会儿功夫,雪已经盖掉了两人的脚印。

  范沽只觉得一整眩晕,脚刚落地就被一阵风眯了眼睛,紧接着看见柏明钰冲着大门伸手,大门哐当一声摔开,一道身影不受控制地倒退着进来,扑通一声摔在了两个人的身前。

  范沽一惊,不只因为突然出现的人,更是因为这个身上没有秽玡的味道,没有怪异的气息,甚至没有一丁点修为,看模样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那人像是吓傻了,摔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这会儿更是头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不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活命,两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大人救救我,带我走吧,这个宅子里都是怪物,全是怪物,大人不救我我就没命了啊。”

  “什么意思?”范沽偷偷瞥了柏明钰一眼,见对方没有组织,便接着问,“这不是董家的宅子吗,哪来的怪物?”

  “狗屁董家宅子,这个董家就是个怪物窝,他们骗人,将好人骗进来变成怪物,进了董家的人都成了怪物,我,我不过是进来的晚,这才躲过了一劫,可我怎么都走不出这个董宅,这个宅子进来了就出不去,都是骗子,都是杀人犯……”那人精神有些不正常,低头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魔怔地左右转着头。

  柏明钰皱了皱眉头,范沽也是一头雾水。

  此番言论甚为奇怪,虽知这董家有一个大阵,却未听闻还会困人,更没听说董家全是怪物。

  柏明钰忽而接话:“您别紧张也不用害怕,我们也是接到了百姓求助,听闻这个镇子出了怪物前来探看,若是有什么知道的可以与我们言说,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关系,晚点我们带您出去。”

  柏明钰的话音很温柔,那人紧绷的身体明显松懈了半分,却又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肩膀再次僵硬,低着的头也一直没有抬起来。

  范沽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看不出哪不对劲。

  这时身后扑簌簌声响起,厨房里的蝴蝶一股脑地飞了出来,铺天盖地像雾气一样很快将笼了半边天。

  灰蒙蒙的天还在下着大雪,偌大的雪花落在脸上很快就化成了水珠。

  恍然间,范沽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跟前的这个“普通人”头虽是低着的,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以及双手等皮肉,就好像没有温度的死物件,雪花落到上面一部分轻飘飘地滑了下去,一部分栖身其上一动不动,很快成了一小簇,却没有一丁点融化的意思。

  范沽心脏开始不正常地颤抖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开口,一道身影从眼前划过。那动作就好像刻意放慢,可范沽的意识也跟着慢了下去,他瞪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要提醒,然而嘴巴和四肢全都离了家,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色直接冲进了柏明钰的胸口。

  而柏明钰此时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竟然连一点反抗也无。

  黑色没入胸膛,而那个一直顺从萎缩跪在地上的“普通百姓”已经栖身到了柏明钰近旁,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独留一张带笑的嘴:“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警惕性竟差到如此地步。”

  *

  抚宁镇这几天有些奇怪,旁的倒没什么,就是来往人员远比往年多得多,问都说是来归远山还愿的。

  这种情况对于当地营生的百姓来说是泼天好事,无论是客栈酒楼还是小摊贩,一个个都笑开了花。

  这归远每年都有很多外地人前来许愿还愿,多点少点没人多想,只觉得此处当真是个福地,沾光不止一点。

  只是今冬不知什么原因,接连几日都是大雾,按理大雾多在秋日,入冬后就少了,更别提这个隆冬时节,倒是奇怪。

  大雾容易迷失方向,原本居住在抚宁镇内的人这段时间甚少出去,只有赶来还愿的人会往归远山的方向。

  一部分人去了便没再回来,一部分则说雾大迷了路,没能找到归远山的方向。

  这是糊话,归远山就在抚宁镇外没多远的地方,就算雾气再大,顺着路一直走下去也应该到,可那些人不知什么原因生生走岔了。

  生人走岔也不是说不通的事情,镇子里的人大多热情,商量着冬日无事带这些人去找找,只是不知怎么,那些人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

  情况多了,镇子里的人心中也发毛,还愿的人还有,却没有人愿意带路了。

  这日有三位仙师到镇上酒楼要了几壶酒,说是山上风大太冷,暖暖身子。

  镇中有仙师光临是常事,掌柜是个老人家,没少和仙师打交道,不似别人那般畏惧,尤其是看来打酒的仙师还是几个年轻的,便开口攀谈。

  “最近这天确实奇怪,好端端的起了这么大雾,仙师大人可知为何?这几天眼瞅着更浓,如此这般下去生意怕不好做了啊。”

  被问及的小仙师笑容有些僵硬,张张嘴本想说点什么,这时衣襟被拽住,紧接着身后那人开口:“掌柜勿怪,这天地怪事也是常有的,早年不还有深冬桃花开的传闻吗?如此比来,大雾也算不得多新鲜了。”

  “这倒是。”人活得久了,什么事情没听过,深夜闹鬼吃人的传闻都有,只是没人见过。

  自是没见过,要是见到早被吃了,谁还有命逃啊。

  “想来今年也应当是个好年头,您看这镇上这段时间来了多少还愿的人啊,都是得了神仙的眷顾,得偿所愿,说来都是幸运的,多福泽的人来到镇上,咱们镇子自然也要沾些福气不是?”

  掌柜的说得开心,说完这话一抬头却对上小仙师们有些灰败的脸,虽是极尽掩饰可到底还是年龄小一些,没能做到滴水不漏。

  掌柜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便是不好了,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到底还是住了嘴,最后留下一句“去催催酒”就匆忙去了后厨,顺便叮嘱人动作麻利些,天落黑便要打烊了。

  见人离开,几个小仙师凑在一起。

  一行三人,一个站在门外张望,两个守在柜台前低头小声说。

  “言语谨慎些,最近情况不明,师兄们吩咐不要引起恐慌。如今人多眼杂,可不能节外生枝,也不能给师门添乱。”先前与掌柜言论的弟子嘱咐了一句。

  另一个年龄显然比他还要小一些,低着头不吭声。

  他们身上暂时没有旁的安排,便为师兄弟们跑个腿。掌事师兄只匆匆祝福一句“莫要多言”,便忙去了。

  小弟子没经历过事情,情绪有些绷不住,低着头红了眼角,确定身边没人后,哆哆嗦嗦地小声问:“是,是要乱了吗?毕翊仙尊联系不上,众掌门也联系不上,如今这边只有师兄们撑着,发出去那么多信号,赶到的仙门弟子却没有几个,他们会不会……”

  “别胡说!”呵斥声打断了小弟子接下来的话,“仙尊与掌门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如今我们只是驻守,尚且还没有发生突发事情,你这番言论若是被旁人听去,小心吃罪。”

  小仙师不敢说话了,他入门年份不久,也不过舞勺之年,于普通人家还要受到家族庇佑,而如今入了仙门,却已经不得不面对这前途未知的局面,更甚者是生死之局。

  小仙师茫然无措,他面前的那个其实也没大到哪去,但却是三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无论如何也得撑着。见小弟子头深深埋着,他伸手想要安慰,然而却在这时一只手先一步搭在了那个小弟子的头上。

  “怎么了这是,如何这般丧气?”

  那人声音温柔,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像一束光照进了心里,逡巡于心头的阴霾瞬间就被击散了。

  低头的小仙师不自觉地抬起头,先入视线的是银色的发丝。

  来人比他高些,只是身形有些瘦弱,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一点病态,可那双眼睛却又是极亮。

  “您……”小仙师并不认识来人,只觉得对方的样貌似乎有点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从何听过。

  稍作犹豫后问:“您是……仙门……散修?”

  此人模样出众,尤其是那双稍弯带笑的眼睛,眸底幽深,似蕴含风暴,又好像缀满星辰,有着包容一切的温和,也有着吞噬万物的气势,以至于瞧见的瞬间,所有的注意力和情绪都被那双眼睛吸引过去,旁的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正因如此,他们也没能看见那人袖袍之下晃动的手串,和那隐隐藏匿其中的一只泛着淡蓝色光晕的蝴蝶。

  温暖骤然消失,那人收了手背在身后,气势骤减,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怀疑之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那人接着开口,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说:“如今这天气不适合到处乱走,你们家的大人就这么放心你们出行?就不怕出点事?”

  许是被之前那气息温暖过,这会儿小仙师们不似之前那样颓丧,还能说上几句话:“不过是打酒罢了,算不得冒险的事情,倒也无碍,有劳仙师记挂了。”

  无论仙门还是散修,一律称为仙师准没错。他们一言看不出来人深浅,说话总归要忌惮些。倒是身上探寻秽玡的法器没有反应,让他们放下了悬着的心。

  思来想去,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身上气息如何也不可能跟秽玡挂钩。

  少了这层戒备,在仙门受到良好教育的三位小仙师便打消了打探人隐私的念头。

  那人听见几人的客套话微微笑了笑,周身那股暖意似乎更甚了,让几人凭生出几分亲切来,便是那人问什么,都不设防地答了。

  直到那人离开,身形彻底消失在浓雾里,年纪最长的那个才反应过来,猛地问身边人:“他方才问我们什么来着?”

  其他两人尚没反应过来,这时掌柜的已经拎了好几壶酒出来,上面拴着绳子,叮叮当当挂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个卖葫芦的。

  掌柜的出现打断了几人思路,三人接过道谢,往回走的路上年长的小仙师终于想起来被打断的话:“那位散修方才是不是问我们归远山?还说了什么?怎么这一会儿我就记不清了”

  “他似乎还说‘时候到了’。”小仙师挠挠头,“我没太听懂。”

  没头没尾的话谁都没听懂,可年长那个人听到耳朵里总觉得不对劲,往回走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三人行测匆匆,方一出城差点撞到什么人身上,一抬头面色一惊。

  “范师兄?!”

  范沽风尘仆仆,身上沾了枯草泥巴好不热闹,平时甚为讲究的人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大事竟然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眼睛一亮,慌忙道:“归远山怎么回事,我如何都进不去。”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看见对方眼底的差异,其中一人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腰间,确定腰间之物没有反应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归远外设了阵,有浓雾加持很容易走岔路,范师兄可要与我们一同前去?”四周的雾似乎更浓了些,其中多多少少有阵的加持。

  近段时间归远山隐隐有些不安稳,许多百姓于此处失踪,为了不引起恐慌,仙门封锁了消息,本想用浓雾拦一拦,不曾想来此的人更多。

  小仙师们没做他想,只当范沽没见过这阵,他们也是修习了许久,又带了法器才能在其中进出自如。

  想到这里,几人不禁回忆起方才那个散修。

  这样冒冒失失的进去,想必也是会迷路的吧,毕竟范师兄都没能寻找到进去的路。

  范沽听见三人的话后应下,转身进浓雾的动作很快,三人慌忙跟上。

  本应该三人带的路,却是范沽走在最前面,怎么看都不像是迷路的样子,三人有些迷惑,不过并没有迷惑太久,范沽的脚步就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身后众人。

  “就是这里。”范沽感觉很准,他觉得自己就是从这里走错了方向,可到底要如何走,他试了几次不得,兜兜转转都是到了抚宁镇,最后一次就遇到了同门的三位师弟。

  这三个人在范沽脑子里没多少印象,邳灵宫上千人,他哪里记得谁是谁,便是凭借着弟子服认出了三个。

  范沽的话吸引了三位小仙师的视线,年长那位赶忙解释:“这便是一个活口了,师兄您跟着我们走便是。”

  不过一条再普通的路,在小弟子一脚塌进去时,眼前平坦的山路突然出现了几块石头,紧接着身后响起一声笑声:“原来在这。”

  并非范沽师兄的声音,也并非两个同门师弟的声音,缥缈的来自半空,却又好像来自内心深处,紧接着一只散发着淡淡蓝光的蝴蝶闪动着翅膀入了视线。

  还不等小弟子疑惑这冬日蝴蝶从何处而来,就听身后范师兄几近失声地叫道:“晏尘归!我自是修为不济不足以与你抗衡,可你毁平渊基业在前,又伤毕翊仙尊在后,如今尾随于我前来此处,当真是要于这天下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