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渊派的损失就是举全派之力盘个几天几夜也盘不完,幸灾乐祸者有之,忧思着有之。

  柏明钰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变轻变幻莫测,便是邳灵宫自己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们甚至不敢去探究两位仙尊究竟是谁赢了,尤其是看见他们家自己这位发梢凌乱表情阴霾,便更是战战兢兢了。

  没多久又有仙门之人陆陆续续赶到,帮着平渊一边收拾这满目疮痍,一边给受伤的弟子疗伤。

  在离宿仙尊和那位鬼修离开后,秽玡好像一下子是去了主心骨,与先前凶残模样截然不同,软绵绵的没多久就被料理干净。至于那些秽玡身份出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提。

  平渊受到重创本就塌了多处,如今门中弟子陆续赶回,派中弟子众多,外来之人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留宿,所以一众人在帮忙将废墟收拾出个头绪、且确定不会横生枝节后,留下一句“若有需要随时差人来告”便也散了。

  此事之后,表面似乎只有平渊受到了影响,事实上各仙门内部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大排查,无论新老弟子,将门派内一干人等事无巨细地查了一通,揪出了不少浑水摸鱼的“东西”,虽不如平渊派那样骇人,但也让众门派心中捏一把汗,一边感激着平渊做了出头鸟,一边又不仅揣测起这事究竟算是个结尾,还是只是开端。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额外快,月余的安稳终于让众人提起的那口气总算能歇上一星半点。

  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寻常更冷了些,大雪连下几日未停,似乎连老天爷都看不下世道的腌臜,妄图以白色来掩藏匿暗流。

  平渊派许是受创太过,之后的时日里不仅没有因为离宿仙尊的插手去找苍芪的麻烦,甚至连世间行走都难得见上平渊弟子。

  仙门各中警惕,所幸百姓未受影响。

  天下太平良久,百年前的重创已少有痕迹,归远山周围更是富庶。

  仙门有意让更多的人居住于此改改地气,便也放任那“福地”的名号越打越响,多年下来颇有成果,若不是各家书里还有记载,没人会将这个地方与从前那尸横遍野的地方联系到一起。

  年关将至,山林小路上多有前往归远仙山还愿的,归远山下的抚宁镇沾着光,来往众多,好生热闹。

  然而在这片祥和里,在寻常百姓看不见的地方,归远内外早已不知安排了多少仙门的人。

  如今这归远山虽没生乱子,仙门于暗处派了不少人,各司其职暗中谋划。

  几日里,归远山周围突然起了雾,若是放在秋夜算不得什么,可在隆冬时节就显得有些诡异了,连带着山下的小路都一起罩了进去,看不清前方,来往众人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

  “抱歉抱歉,从前也是来过归远的,也不知今年如何会出现这个状况。这山路虽有专门修缮,却也还是陡峭的很,一时疏忽踩了石子,险些冲撞了贵人,着实抱歉。”说话之人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解释着,起身后颇为不好意思的一直道歉。

  好在被撞的人也是个好说话的,伸手扶了一把。

  “无碍无碍,是我匆匆赶路没看清前方还有人,说来着雾也忒大了。”合完前面的话,紧接着问道,“您这是来走亲戚的还是怎么?临到年关了,来抚宁镇的人倒是不少。”

  “嗐,哪里是走亲戚,我是来还愿的。这归远山的神仙神通广大,早前我一直不得空,如今好不容易跟店里的掌柜请了假,才赶忙还愿来。”

  “哟,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这都快过年了,还赶得回去吗?可别耽误咯。”

  “昌水郡。”那人憨笑一下,“还行,就是给人做厨子,本来过年也歇不了,正好趁着来还愿偷懒。”

  几句话两人都搭上了伴,相携向前,雾气依旧很大,不过几步两人就陷进了浓雾中身影难辨,只隐隐听见说话声。

  “哟,您也是来还愿的?也是听到传闻前来的吧?也不知道那传闻是真是假,但这山里的深陷既然有需,我们这些受其恩惠的自然应尽绵薄之力……”厨子的话音很快消散在骤然而起的风里,后面还有什么已经听不见了。

  雾气如同粘稠的沼泽,在两人身后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然而那平静只余少顷,下一瞬大风忽起,重重掀开了雾帘,现出林里的枯木,还有其中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身影。

  *

  隆冬腊月里大雪飘扬万里,白色浸染之下,遥远的栖凌镇看上去更为萧瑟,城中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灯笼和断木,周围铺子更是关的关、破的破,好端端的一个镇子荒废了一般。

  枯枝烂叶在寒风里飞得老高,落于街角盘旋发出沙沙声响,像藏匿了怨鬼听上去有些毛骨悚然,雪花纷飞间一个不速之客入了镇。

  前些时日栖凌镇不知如何闹了鬼,有人说是从前那些怨灵找了回来,要找人换命才能投胎转世。城中之人或走或疯,如今更是空旷,大雪天见不到人影,难辨是否还有人留下来。

  衣袍扫过凌乱的街角,最终停在一处甚为气派的大门前。

  乌云遮蔽了天空,光线照不透小巷,一节白骨自墙角向外延伸。

  白骨看上去有些年份,连一点皮肉都不曾剩下,脑袋向着一旁歪着。他身上衣衫褴褛,却诡异地妥帖,一如方故。

  柏明钰不见嫌弃,蹲下身来翻动着衣衫,可惜那骨头胸膛空空五脏六腑什么都不剩了。

  这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赶了过来,喘着粗气停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紧接着小心翼翼地压着嗓子叫了声:“仙尊。”之后才发现那具尸骨,咦了一声,“这枯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身上衣服还怪好。”

  衣服只是磨损,而非岁月的腐蚀,怎么看都是近几年的东西。

  柏明钰起身:“走吧。”

  说罢往董家去。

  范沽前些时日受了不轻的伤,疗养没多久就被毕翊仙尊提溜出来。仙尊也不是不顾弟子死活,一路上灵丹妙药没停过,甚至亲自动手给范沽渡灵,没几日这位病恹恹的弟子就生龙活虎了。

  范沽这人嘴欠自负,好在很有分寸,在门派内的长辈面前更是礼数周全,这也为何他在外“作威作福”,却一直没收到什么太大的惩戒。

  这些都还是小的,更有一点是这小子身上有些灵气在身上,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说你今天出门能踩狗屎,哪怕只跨出门槛一步,都能一脚到狗屎上面。

  范沽不知道毕翊仙尊带他出门做什么,偌大的邳灵宫非要带着他这么个伤残人士,甚至不辞勤苦亲自为他疗伤。他范沽怎么看都是个拖油瓶,总不至于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灵气”才带到身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毕翊仙尊终于发现他这个拖油瓶一无是处了,临到栖凌时突然加快了脚步,范沽好不容易才没把自己弄丢。

  范沽最后看了一眼那怪异的骨头,没有多嘴再问,跟在柏明钰身后去了董家。

  董家大门紧闭。

  好久前就听说这董家有猫腻,仙门最初还在探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如今过了这么久,范沽估计这一家子人早就跑了。

  范沽本以为进来后看见的应该是一片荒芜,可没想到一切虽不至于井井有条,却也还没有到落魄萧瑟的地步,看上去像是有人住,又诡异地少了人气。

  范沽侧踏一步,想到周围探探情况,柏明钰这时开口:“不急。”

  柏明钰不是第一次到董家,他没有去王鹿曾经停留过的后院,没去主人家的主院,而是去了后厨,那个无论是客人还是主人都甚少会踏足,也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后厨较其他地方更加整洁,炉子下方还有灭了没多久的火,墙边有劈好的柴,这会儿雪大了,柴火堆上面盖了一层不算厚,想必是他们进来前不久方劈好的。

  柏明钰脚步未停进了厨房,范沽不敢耽搁再次跟上。

  大户人家的厨房也不小,分了好几个灶台,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特别的,范沽不知道柏明钰这样直冲着厨房来是做什么,直到他看见柏明钰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捻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屋子内光线不好,又没有蜡烛可用,房顶扑簌簌的雪落声显得厨房分外孤寂。

  范沽虽不明所以却也没敢多问。

  柏明钰的视线停留在屋子的角落,范沽只看一眼就十分有眼力地大步走了过去。

  角落放着两口缸,盖子没盖严,范沽毫不犹豫地掀开其中一个盖子,紧接着一股甜臭味扑鼻而来。

  范沽被呛得后退了两步,扇动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大了眼睛。

  缸里水只剩下一半,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枯骨,横七竖八交错着看不出到底多少具,堆放得很是随意。

  范沽刚要再看看具体情况,一只手臂越了过来拿起缸边上的什么东西。

  光线太暗,范沽第一眼没看清,见着柏明钰的动作下意识看了过去,才发现那只是一片薄薄的黑色。

  “纸?”问话出口,范沽又觉得不对劲,这会儿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那片东西上缀满了符文,“…翅膀…蝴…蝶?”

  范沽的话说的很没底气,有些战战兢兢。

  跟蝴蝶这种生物本身没关系,在看见那翅膀的瞬间,发自内心的忐忑和畏惧都来自一个人。

  范沽很有分寸,说到这就没有继续往下。

  柏明钰却在这时突兀地讲起道理:“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就好像这蝴蝶,你别看它身形小且脆弱,若是用对了地方,作用甚大。古籍中记载,蝴蝶虽不易作为元灵供人驱使,但蝶翅可承载符文,可致幻惑敌,可跟踪引路等。只可惜蝴蝶太弱,但却甚少有人将此作为元灵。”

  范沽不知道柏明钰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说这个,只是安静地听着。

  “可不管蝴蝶作用多大,它过于脆弱确实事实。元灵作为主人的一部分,需要全方位地给主人给予帮助,可蝴蝶更多的则是需要保护,战斗也好旁的也罢,别说抗衡了,一经发现很容易毁灭,非要说的话也就只能传信件这种隐秘的,但是比起一年四季都存在的鸟,单单在夏天才会有的蝴蝶隐秘性就显得略差,所以最开始这些脆弱的生物就已经被排除在众仙师选择之外。”

  “晏尘归天赋极好,前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初次听闻他的名字便是因为他选择了蝴蝶作为元灵。他自修炼那一刻起,自元灵出现的那一瞬间,似乎就已经认定了用这只脆弱的生物,便是有那样天赋,也有很多人不看好。劝说者甚多,他师父叹气了许久。晏尘归看上去很好说话,却又莫名的固执,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蝴蝶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许多人都以为他这个天才再有天赋也难行远,不曾想仙宁大会上靠着一只只脆弱的蝴蝶拔得头筹。那时庸俗的世道终于发现,真正的天才根本不管自己的元灵是不是猛兽,即便只是一只蚂蚁,到了那个人的手中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凶器。再后来世间有人开始效仿,陆陆续续用蝶做元灵,可惜一如从前认知的那样,这样脆弱的小生物实在是太没用了,再后热度退却,蝴蝶隐隐成为了晏尘归的专属。”

  范沽能感觉到柏明钰眼底的热度,可惜那个年代里没有范沽。

  即便柏明钰亲口说出当年的场景,也与书本上看见的没什么区别,他感受不到当年晏尘归的骄傲肆意,也感觉这样一个天才横空出世有多么惊世骇俗,甚至感受不到当年天劫之际,这位天才仙尊是如何救了整个世道。文字感觉不到,言语也感觉不到。

  他们这些后辈只能要望过去,想要从只言片语里瞻仰过去那个年代中的风云人物,可惜延续至今的毕翊仙尊他们尚且难以触及,又如何触碰得了百年以前,一如他们想象不到一只只脆弱的蝴蝶如何能战胜铺天盖地的秽玡。

  所以晏尘归的事迹在百年里逐渐被磨灭,最后只剩下寥寥数语,甚至大多数人以为这位仙尊不过是作以辅助,更多的还要靠其余五位。

  如今已经没人知道,当年混乱不堪的场景里,那个人的元灵靠着这些小小的东西布满了天地间,铺天盖地像一张大网,将众人、将所有的秽玡都罩在其中,像一个大手掌笼罩着整个天地。

  当年六大仙尊看似联手,各司其职,然而最后关头却是靠着那些众人看不起蝴蝶控住了场。枉死的、不愿意就此投胎的怨灵呼啸地冲向一个人,所以即便晏尘归最终没有因为力竭而死,最终也不会有好的下场,那些冲击着他身体的并非普通怨气,而是业障,命数加深难入轮回。

  不只是晏尘归一人,当年的几位仙尊死后都难有下一世,说到底他们屠杀了如此多的生灵,好坏不论,都是业障。

  所以自始至终,柏明钰都知道王鹿为什么怕死——或入阿鼻,或入畜生道,王鹿那样的人怎么甘心?

  当年的仙尊都清楚自己的结局,只是有些人心甘情愿,有些人被迫跟随。

  事到如今,当年的六位仙尊出现了三人,都是同一阵营倒好,若只面对王鹿也还说得过去,可如果连晏尘归都换了念头,若是他看见这太平盛世,看见后人享受着他们以命相换的后世,甚至还要受到这些安然享受之人的猜忌,难道晏尘归真的不恨吗?

  深深设身处地想想,范沽觉得若是换做自己,一个自小便是天才的任务,年纪轻轻入了化境,最后为了天下死了就算了,还要背杀虐、入地狱、变猪狗,甚至没能换得天下人的感谢,一遭醒来面对的全是猜忌。

  范沽或多或少能猜出仙门的意思,没有人欢迎这位骤然回归的仙尊,甚至还打上了他身上的主意,想以此了解重生之法。

  这事落到自己身上,范沽能将这天下掀了。

  可话说回来,范沽现在到底还是仙门这边,若晏尘归真的站到了对立面……

  恐惧瞬间爬满全身,若是这个人如今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要如何,毕翊仙尊真的能对抗吗?

  柏明钰这时苦笑了一下,范沽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表情很快,一闪而逝。

  紧接着范沽立刻反应过来柏明钰未尽的话语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萧亓,那个以鬼入道的修士。

  范沽突然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那仙尊究竟如何打算。”

  柏明钰只将那半片蝴蝶翅膀聚到眼前,透过破败的翅膀间看向门口飘扬的雪。

  这个冬天额外的冷,这才入冬没多久,就已经下了好多场大雪了。

  柏明钰将蝴蝶翅膀递给范沽:“拿回去和门派内其他的蝴蝶一起查查。”

  范沽虽不知道这些蝴蝶能查出什么却还是郑重地接下,只是在触碰之际眼皮突地一跳。

  这一跳很实在郑重,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范沽的眼珠子翻过去,如此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柏明钰的眼睛。

  回手幕障骤起,下一瞬数不清地黑雾冲了上来,被幕障遮挡在外,与此同时身后跟着响起奇怪的咔哒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