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柏明钰,就连身后的萧亓都惊呆了,他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没想到晏疏会知道秽玡身体里的秘密,更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明晃晃地将蝴蝶露在众人眼前。

  “晏……”萧亓是真的慌了,他慌忙地想要辩解,却在这时触碰到了晏疏的视线。

  冰冷、带着威胁,是萧亓从没见过眼神。

  他不怕晏疏恨他厌他,就怕晏疏这样淡漠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他害怕他在晏疏心中连一粒尘埃的重量都没有。

  萧亓从没想过晏疏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心中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

  只一个犹豫就已经错过了很多,就是这个短暂的空档里,整个天地都变了颜色。

  天地空茫,万物皆蝼蚁,唯有二位天神般的人物立于半空,一方身后是天下苍生,一方身后独有一人。

  这一刻柏明钰恍然明白了晏尘归那句“你赢了”是什么意思。

  柏明钰确实赢了,他的心思晏尘归从头到尾都明白,为何不言不戳破柏明钰也有了判断。

  这个结果若是换个场景他或许还会高兴,可现在只会更麻烦。

  天下安稳太久了,久得世人忘了离宿仙尊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忘化境仙尊交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甚至天真的以为先前毕翊仙尊与萧亓的交锋就已经到了顶峰。直到被敲了下天灵盖,腥甜顶在喉头,他们骤然惊醒,恍然想起百年前,想起那六大仙尊同时存在的世道,也想起了各处史书里词穷的描写。

  于是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化境仙尊交手,所波及之处难以估量。

  柏明钰本想设置禁制不影响他人,可晏尘归却不知道犯了什么混,似乎真如他所表达的那样不仅控制住了秽玡,本意还妄图颠覆天下,即是如此,又如何在乎这区区平渊和那些无辜被卷进来的弟子们。

  闪电伴随着雷声像一道道裂缝断了时空。

  众人不知道这场交锋终究是谁赢了,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画上了休止符,迎接他们的是一场冰冷酣畅的雨,用力拍在脸上、身上、乃至灵魂上,紧接着浑身痛的难动半寸,待他们意识回笼,人已经躺在了自家门派的床上,靠着数不清的汤药救了七天才勉强固住元神,生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

  寒峰之上,晏疏落到院中时不忘在山外落下禁制,萧亓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人已经摔倒了床榻上。

  他本就亏空,后背撞到床铺的瞬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又很快醒转,速度之快连晏疏都未曾发觉。

  手肘撑着床铺,萧亓本想坐起来,可惜立刻又脱力摔了回去。

  “伤得很重?我看看。”晏疏皱眉,弯腰探手却落了空。

  “躲我?”晏疏站直身子,一肚子的火气还没找地方发泄,原本看见萧亓可怜的样子有过一时心软,可见着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怎么也没办法软着脾气贴上去。

  他本来也不是个会耐心哄人的性子。

  见晏疏没收手站了回去,萧亓紧张的身体终于有稍许的放松。

  他又试着坐起,可惜身子太弱,那一点挣扎没让他有找回半分气场,反而看上去更可怜了。

  如今的萧亓一身狼狈,衣服破烂不说还有水牢中带来的脏污,有将干未干的血迹,有一些别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总之花里胡哨很是精彩。

  萧亓不想脏了晏疏的被子,提着一口气终于起了身。

  这期间晏疏一直没动,冷眼看着萧亓折腾,逗弄小动物似的等着他临近成功再狠狠给上一下,使得萧亓前期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狠狠地摔了回去。

  晏疏这一下力气不小,萧亓被摔脑子发昏。

  “起来做什么,与柏明钰没打够是吧,还想跟我也打一架?”

  萧亓侧头闷咳了两声,喉咙里都是甜腥,缓过一口气他才说:“……太脏了。”

  他说的是自己。

  “脏?”晏疏冷笑,“去平渊闹出那么大阵仗,如今知道脏、知道卖惨了?方才在平渊怎么不见你此番柔弱?我让你在这寒峰待着听不懂是吧?”

  萧亓不言。

  晏疏发泄一通面色不见和缓,站在床边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胸:“我问你,你去平渊到底发什么疯?”

  “我与平渊派的纠葛你不是不知道,有些账总是要算,早晚而已。”萧亓淡笑着,全然没了先前不死不休的气势,反倒是像上街买了些许吃的那般轻松。

  晏疏显然没相信他的鬼话:“那平渊现在一团糟,你即是如此怨恨,不如我现在就去帮你平了它,也算了了你一番心事。”

  说罢晏疏就要离开。

  萧亓一口气憋着,这会儿不知从哪积攒了力气,猛地跳起来抓住晏疏:“你要去哪?!你不许去!我与平渊派如何都与你无关,我不需要你插手。”

  “不需要我?”晏疏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的手。

  那只原本修长有力的手如今尽是伤口,皮肉发白明显是被水泡过,再往上衣服更是破烂,身上多处血洞看上去触目惊心。亏得衣服是黑色,一时看不出那些伤口是不是还在崩裂着,倒是味道闻上去不太妙。

  可即便这样,晏疏的态度也不见丝毫变软,墨蓝色的眸底一片冰凉,看得萧亓不自觉地想要收回手指,却在离开衣料的瞬间又抓了回去,气息微弱地重复:“不许去。”

  “我问你。”晏疏道,“若是今天我没有出现,你打算如何收场?”

  收场?那种情况下还能如何收场,如何收得了场?

  平渊派基业毁了大半,且不说弟子死伤如何,就那些能受萧亓驱使的秽玡就足够他喝上一壶。柏明钰已然现身,萧亓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待他落到正道仙门手里还不是由得他们说?谁也不会得罪平渊,即便平渊损失惨重,在一个鬼修和一个仙门之间根本无需犹豫,必选平渊。

  萧亓嘴巴狠狠地抿着,倔强着不肯错开视线,末了哑着嗓子说:“你既知道又为何出现,我便是死了你还能落得个清净,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代表了什么,他们都会说……”

  “说什么,说我心怀不轨偷养秽玡妄图颠覆世界,还是说我跟自己的徒弟关系不清不楚断袖不伦?”晏疏反身站正看着萧亓,“萧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萧亓一愣,不知道自己应该明白什么,又隐隐带了些期待。

  笑声落到耳中,萧亓猛地抬头,可惜那笑声好像幻觉般,迎接他的是冰冷的表情。

  “你在期望什么?”晏疏忽而问。

  萧亓突然反应过来:“你耍我?”

  晏疏没有回答他,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平渊的事情你暂且放着,也别再节外生枝,王鹿那边我会处理,其余你还有什么仇恨最好一口气说完,我不想跟在你后面擦屁股。”

  话说至此,萧亓混沌的脑子终于想起来另外一件最为严重的事情——秽玡身体里的蝴蝶。

  他不清楚晏疏如何知秽玡与蝴蝶的事情,也不清楚晏疏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做了今天的决定,他知道晏疏不会去做什么狗屁颠覆天下的事情,那秽玡自然也不会是晏疏搁置,那都是王鹿给萧亓准备的礼物,是打着要么将萧亓搞死要么搞臭的目的做下的局,用整个平渊做棋盘。

  但这事个中曲折只有萧亓和王鹿两个当局者明白,外人即便是柏明钰都未必看得透,晏疏又是在何种情况下宁愿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直接将萧亓保了下来,这一保可能就彻底站在了仙门的对立面。

  今日之后,肯定不能如从前那般生活安稳了,且不说平渊派会不会善罢甘休,就秽玡的事情就足够让天下人愤慨。

  晏疏甚至连问一句都没问,直接保下了他,萧亓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感动得要死,恨不得立刻拉着晏疏问问晏疏究竟是怎么想,是不是也动了别的念头。

  可惜……

  萧亓叹了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趁着事态还没严重,你得抓紧把自己摘出去,不能跟秽玡有牵连,原本你重新出现就引起很多人不满,如今不管事情如何都会成为把柄,届时你……”

  “我什么?”

  “你……”萧亓低头苦笑,“你可以把事情推到我身上,解释我未曾拜师,你我也并非师徒关系,我这种人你还是早点撇清比较好,你也能借此机会彻摆脱我,又何必如此。”

  晏疏:“你还知道秽玡是大事,知道这东西不能轻易与自身纠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那蛇是后来放在了秽玡身上,若非要牵扯关系也应该与我有关。萧亓,你是不是太天真了才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你以为你那几只小蛇就能掩盖住那些秽玡被蝴蝶操控的事实?”

  “晏疏你……你知道了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晏疏一时像是换了个人,步步紧逼。

  萧亓膝盖窝撞到床边险些没站稳,手扶住床柱对着晏疏幽深的双眼。

  “你这人也是好笑,一方面不希望我知道,一方面又在有意无意地透露着,可惜你全然想错了,你以为当年王鹿刻意让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你?你错了,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乞儿,王鹿如何就能将自己的未来全都压在你身上?”

  萧亓闻言一愣。

  那个时候遍地孤儿,萧亓也想不明白王鹿如何就选中了他,百思不得便只能将此番行为归咎于卜卦。

  可谁都知道卦象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但那时候萧亓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晏疏身上,每日都过得焦头烂额,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萧亓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晏疏却已经接着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王鹿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你知道为什么当年驱散秽玡需要我顶在最前面吗?”

  萧亓再一次想到了秽玡身体内的蝴蝶。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哪里都不对劲!

  眼看着晏疏脸上笑意渐深,萧亓心中莫名有些慌张,在晏疏说道“那些蝴蝶其实……”,话还没说完,萧亓匆忙开口:“不对,不是,那些蝴蝶明明是因为你法器里的魂元,明明应该来自那里,晏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便是化境仙尊也背负不起那些骂名。”

  “我背负不起你就背得起?”

  晏疏再次上前,逼迫之下萧亓体力不支终于再次摔回塌上,晏疏居高临下看着他。

  “若没我的刻意,你觉得法器会在我身亡后存在多久?萧亓,便是你真的以鬼道入化境也是走了捷径,经历太少连思想都这般天真。”

  萧亓表情瞬间凝固。

  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晏疏恍若未觉,继续说道:“王鹿能选你自然有你的好处,可惜你只是王鹿抛出来的饵,你太急了。”

  萧亓:“你是想说,从头至尾王鹿都是在与你合作,你利用王鹿和我以达到复活的目的,王鹿再利用你的元灵得以控制秽玡?你觉得我会信?”

  晏疏摇摇头:“复活之事谁也难料。”

  萧亓:“所以你是最近与王鹿联系上的?什么时候,之前与我分开的时日里?”

  “你还记得平阳村的那小结手指吗?”

  “王鹿的手指。”萧亓难以置信,“你将魂元放到了那根手指里做试探?那是……本来就是……”

  “留给我的‘信’。”晏疏轻笑,修长的手指从萧亓脏污的脸颊上抚过,温柔却又冰凉,“在强者的眼中,再崇高的感情都可以作为利用的手段。”

  “那你呢。”萧亓一动不动,任由晏疏动作轻浮,“一开始你与我并不相熟,那时的事情姑且不论,现在的你呢,你也把我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若是如此,今日你冷眼旁观岂不是更好,有人背了秽玡的骂名,王鹿也好,你也好,完全可以隐居幕后,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去较真联系,你今日行为又是为何……”

  萧亓本就体力不支,这会儿又说了这么长的话有些喘,偏头缓了口气才接着说,“晏疏,骗我没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噗——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晏疏轻声言道。

  耳语亲昵,若非伴随着撕裂的声音,或许萧亓的脸颊还能红一红,可惜泥泞之下只余一片惨白。

  心上的疼痛比穿胸来的还要猛烈,萧亓低头看着没入胸膛的手掌,再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晏疏退至萧亓面前弯了弯眉眼,银色发丝衬托下,那笑容美得不可方物,可惜嘴里吐出的却是冰冷的话。

  “你知道早些年间秽玡是如何越来越多的吗?并非如现在这般要养小鬼再放到活人的身体里,这样耗时间根本难成规模。”

  萧亓感觉到胸膛里的手一收一放,攥着他的心脏。

  “当然普通人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所以后来天下秽玡大多有些修为在身上,这也是为何秽玡会如此难缠,不仅因为功法修为,还因为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自己最亲密的人。”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萧亓这时突然伸手抓住了晏疏的衣领。

  闷哼声后是充满血腥味的吻,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要凶狠,撕咬拉扯着,毫不顾忌胸口已然奔腾的鲜血。萧亓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便是真的成了秽玡,成了晏疏手中的一把刀也不在乎了。

  晏疏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有短暂的躲避,不知是萧亓瞬间爆发的力量太大,还是晏疏觉得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计较,竟然任由萧亓索取。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又缓慢,忽然萧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感觉到了晏疏的回应。

  可惜那感觉太快太细微,一闪而逝中萧亓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将死时产生的错觉,紧接着心脏上被凉意包裹。

  再然后,他丢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