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渊山门很远,设在林子里一眼难见,往外是连绵的丘陵,地势看起来并无优势,一如这个门派的低调行事般要不起眼。可若是从上往下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山丘相连里能摘出一条卧着的龙,藏匿在山林中一眼难辨,而这平渊派就建在龙脉之上。

  相传龙脉之处不可随意惊动,动好了是祥瑞福地,动不好了那可是截了龙脉,要遭灾,所以平渊内部一应建筑都颇为讲究,何处楼台何处山水都有说法,哪怕是派内房屋年久失修,都要依着书籍上记载原模原样地修回去。

  就是这样一个讲究福瑞的仙门,如今大半的建筑都塌了。

  此时此刻平渊派里混迹着各式各样的人,各怀鬼胎地偷偷瞟向一个位置,衣服混杂一看就不是出自正规仙门。

  掌门林霍手里撑着截断的石柱脸色铁青。这是平渊派几近千年的基业,就这样毁了大半。

  他手指颤抖,看不出是气的还旁的什么。

  林霍的样子并没有让旁人生出轻视,设身处地去想,若是现在这个情况换成自己家门,怕是要捶胸顿足痛哭一番,如此损失没个一年半载很难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尤其现在动乱未平,尚不知平渊能不能安稳地度过这次劫难。

  破败之中还有挣扎不已身份不明的怪物,皮肤黝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形似人模样又过于狰狞,衣角边缘隐隐能看出来一点颜色,似乎属于平渊派弟子服的颜色,一闪而逝,少有人注意。

  “感谢各位仙友前来相助。”林霍看向周围前来相助的仙师,话刚挑起个头,忽而有弟子匆忙跑来。

  “掌门!是秽玡,是秽玡偷袭!先前便是有秽玡伪装成派中弟子的模样潜了进来,这才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好多师兄弟都,都……”来人声音呜咽,眼见泛红,但也知道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流眼泪,强忍着悲伤将后面的话连带着泪水一起咽了下去。

  时值深夜,大部分弟子要么在屋内修习,要么已经修习,巡夜的只有零星几人。夜里本就视线不好,身边匆匆而过的弟子没人注意模样,所以秽玡突然出现在门派时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模样跟普通人殊无二致,甚至有的还披着门派弟子的样子,我们,我们一时不察着了道。”

  林霍拍着那名弟子的肩膀稍作安慰,又吩咐了几句,那弟子低声应着,低头遮住通红的眼睛快步走了。

  “也不怪平渊措手不及,这些时日各处门派内都出现了秽玡,便都是披着门派内弟子的模样。弟子下山修行是常事,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多留意,而且那些秽玡隐藏的极好,就连探测秽玡的法器都未有反应。”一人表情严肃,压着声音小声说,“当初各路秽玡都已经被控制,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掉,也不应该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关于秽玡的疑点太多了,且不说如今死而复生立场不明的离宿仙尊,就另外一位仙尊也很有可能牵扯其中,还有那骤然进入众人视野的栖凌董家。

  说起这个董家,不管哪一方势力都没能从记忆力搜寻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别说有用了,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是在毕翊仙尊亲自到那里后,众人才惊觉,同时还听到了另外一个传言,闭关多年的蕴藉仙尊王鹿也在此处被杀。

  此等消息可要比普通百姓豢养秽玡还要惊人。

  可惜王鹿的尸体不管哪一方都没亲眼瞧见,即便后来匆匆赶到现场,见到了不少死尸,也瞧见秽玡,独独蕴藉仙尊无处可寻,甚至连这消息从何而出都无人知晓。

  最终蕴藉仙尊是死是活就跟过去的百年一样依旧没有定论,倒是那董宅处处透露着诡异。董家家主一口咬定不知情,又没有旁的关键证据,只听闻那董家后面曾住着一个老者。为此有人猜测此老者会不会便是蕴藉仙尊,如此这位仙尊显然也与秽玡有了牵扯。

  不过此等言论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只在众人心里存了个疑影。

  如今平渊受创,即便无人多说,原本的那点疑影也消散得差不多了——若蕴藉仙尊真的与秽玡有牵扯,平渊不应该更被保护得好好的吗?如今门派受损,地势截断,难保会不会影响平渊未来的气运,谁会拿自己门派的生死开玩笑?

  此番一想,赶来的人心里哪还有怀疑,便是有想法也只剩下同情了。

  第一时间匆匆赶来的并没有多少大能。

  平渊派弟子外出行事尚未离开多远,收到讯息后立刻赶回门派,这才第一时间增援,但也因时间紧迫未能隐下踪迹,被散修发觉,以“修行之人理应相助”的名义,半强迫跟来。

  到底是想来帮忙还是想来看热闹无从得知,总之多承些平渊派的人情总不会是坏事。

  散修的实力尚未看出真章,那些骤然出现的秽玡却天生对修行之人有所压制,力量似无穷无尽,在翻了大半个平渊派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甚至队伍越发壮大。

  魂元无从释放,仙师们只能靠体术抗衡,如此一来优势大减,这也是为什么偌大的平渊竟然被一众秽玡毁得如此厉害。

  轰隆声响彻云霄,赶来的人很快投入了平定秽玡的大乱中,尤其是方才与林霍打过招呼的散修,讨了个脸熟后又开始卖弄所学,他本意是想卖平渊一个人情为日后所用,他无意拜师仙门,却不能放过这么一个讨人情的机会,人行走江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需要平渊派这棵大树。

  他脑中想的甚好,一切也如他所想的那般继续发展着,直到一个行动缓慢的秽玡猝不及防地突然出手。那只手又快又稳,与之前行动完全不一样,似乎就等着人掉以轻心再给予致命一击。

  散修以为自己即将拿下这个秽玡时,那只手猝不及防地穿进了心脏。他身体瞬间僵硬,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恍惚看见眼前的秽玡似乎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像人一样,紧接着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对方攥在了手心,轻轻地捏了捏。

  那种感觉轻微却又十分强烈,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等不及散修多做挣扎,一股凉气率先注入,那一刻散修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没多久意识也如同冰面一样凝固,再然后,他看见自己调转剑刃对向刚赶来的仙师。

  平渊派面积很大,以长廊相连,整体走向隐隐与那遥远的董家有些相似,均是以回廊为线画以阵法辅助,可惜平渊派的阵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线就被硬生生折断了。

  越来越多的散修加入,越来越多的人调转了剑刃,在回廊中穿梭,似乎平渊已经无力回天,直到有其他仙门赶到。

  邳灵宫便是第一批人。

  最近这段时间里秽玡太过嚣张,不只仙门受到骚扰,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只是百姓不知道那些模样怪异的人就是秽玡,只当他们生了怪病求助仙门,为此仙门派了许多弟子外出,分布各处,而邳灵宫与平渊派比邻,于百姓之事上双方有交互之地,所以邳灵宫到的最快。

  范沽自诩翩翩公子,即便动手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可今时今日,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扇子早不知飞到了哪里,亏得一同门挡在身前,帮他挡住一击。

  范沽体内翻江倒滚,那是他无处释放的魂元,在体内逡巡难解,躁动又冲撞,谁也没料到这些秽玡会如此难缠。

  哇地一声,范沽吐了一大口血,于此同时身后一道巨响,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同门飞出老远,狠狠砸在墙上。

  夜黑本就视线不明,他们这些邳灵宫的对平渊更是不熟悉,不知道自己究竟所处何处,也不知秽玡究竟如何来头,只知道面前的人穿着平渊派弟子服,才让他们着了道。

  碎石中间,邳灵宫的那名弟子爬了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跟以前见过的秽玡不一样。”

  什么东西,还能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秽玡吗?只不过不是近些年偶有见到的普通秽玡,而是与百年前如出一辙的怪物。

  范沽不同于一般弟子,他知道的要比寻常人多很多。

  看着不远处如石人一般慢慢吞吞上来的秽玡,范沽心里没有半分轻视,手攥成了拳头,手缝中间淡淡的光一闪而逝,是他在修为进阶时,门派长辈赠予的法器,由毕翊仙尊亲手加持,上面留有化境仙尊的魂元。

  秽玡前几步靠近的很慢,错神间脚下忽而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眼前。

  范沽一惊,好在他反应不慢,在对方手伸向胸口之前先一步用遮挡。对方力气甚大,范沽只觉手臂一阵剧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弯向一个诡异的方向,断了。

  然而此时范沽顾不得自己,另一只手拍向地面,整个身体迅速后退的同时手上动作不停结印抵抗。

  秽玡一击不成紧跟而上,近距离之下范沽看见对方眉头紧锁,似乎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失手,又对失手这件事很是不满,怒火之中周围甜臭味更浓了。

  墙壁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范沽心中暗道不好,不确定是不是秽玡叫来援军,就在这时身后撞到了墙壁终于退无可退。后背碰触墙壁的瞬间,那个握着法器的手同时举到前方,正好对上秽玡再次伸出的手。

  两手相碰的瞬间,一道道白线自范沽指缝溢出,顺着秽玡的手臂向上游走,如绳索一般最终将秽玡整个困住。

  趁着这个空隙范沽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绳索脱了范沽的手也未见松懈半分,反而将秽玡捆绑的更紧。

  “师……”兄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捆绑住的秽玡突然一声怒吼,白色的绳索几乎嵌进肉里,秽玡面目狰狞眼看着就要暴走,范沽摸向怀中连甩多张符咒。

  符纸贴在秽玡身上多处,挣扎的动作终于有所迟缓。

  “只一只秽玡都如此难缠,那外面那么多的秽玡可如何是好。”

  “放信号。”范沽没有丝毫犹豫,他这人虽然自傲,却也不会用自己的命开玩笑,人死了还要那么多自尊自傲有什么用,况且现在的情况如此诡异,仅凭他们很难控场,若是他看得不错,眼前这个被捆成粽子的秽玡原本应该是个仙师。

  究竟有多少仙师成了秽玡,又如何成了秽玡,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件普通的事情,若事态如此发展,保不齐百年前的事情还要重新上演。

  范沽又看了一眼被捆着的秽玡,这时,原本还行动迅速力气大得惊人的秽玡却突然蔫了,整个瘫在了地上,甚至没有多余的反抗,眼看着那绳索越来越近将秽玡挤变了形状。

  范沽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在他皱眉思考的空荡里,那秽玡突然向他伸手,嘴巴张的老大,似乎想说什么,可声音却被遏在了喉咙里,下一瞬,秽玡爆了。

  铺天盖地的血肉如雨水般飘散,抑制不住的甜臭味冲了满鼻,范沽捂着鼻子刚要后退,却发现那碎掉的血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小小的一只,带着翅膀,是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