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火光冲天,整一座城都浸在那场大火力,殷燮扶一脸无语地看着重新回往林子的身影,一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他没看见仙尊的动作,几人的脚步止于城墙外,紧接着仙尊掏出了一沓符咒,割破手指后将符咒一撒,黄纸之上顷刻印上复杂的纹路,即便是出身仙门的季景同都没识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再后来,殷燮扶即将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里他突然看见一道身影,在火光尚未吞噬的城门口,一个人影快速闪出,紧接着另一人紧跟而上。

  这多不算什么,最让殷燮扶和季景同吃惊的是,那两人竟然互相拥抱撕咬,那一口口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咬在脖子上,手臂上,每一下都穿透骨肉。

  多大的仇恨能做到这个地步?

  殷燮扶木讷的问:“不是说那些人都是正常人吗,怎么我看他们一点都不正常。”

  季景同沉默少许,而后声音沉重地道:“现在不是了。”

  殷燮扶:“不是什么?”

  季景同:“不是正常人了,走罢,别看了。”

  季景同兴致缺缺,殷燮扶最后看了一眼城门,那边火光蔓延的很快,想来要不了多久整座荒城就彻底成了废墟。

  不知为什么,殷燮扶突然不敢靠近仙尊了,遥遥吊在身后对方才的场景依旧不接。

  季景同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本不想在这个事上多说,但又怕殷燮扶范轴一不小心惹了仙尊,便是小声说:“火烧不必多说,此等术法你我也是手到擒来,可将人化成秽玡……”

  “你是说那些人突然变成了秽玡?”殷燮扶震惊。若非秽玡有很明显的行为,他没办法肉眼分辨出正常人和秽玡,也只有栖身其中的季景同能立刻察觉出问题。

  “我不清楚。”季景同皱着眉,“按理说不应该这样,总之你还是装不知道的好,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希望不要是这样。”

  大伙映红了半边天,周遭都是火烧的味道,大雪还在下着,林子里一片寂静。

  在沉默中众人又回到了他们先前离开的地方,是那座被重新挖开的孤坟,旁边还有一个被雪遮挡起来的小鼓包,乍一看倒像是两座坟一般。

  蓝光突闪,“小坟包”上的雪忽地散了漫天,一个蜷缩着的少年躺在那一动不动。

  晏疏走过去的脚步很轻,先是沉默地看了看少年,而后无声地拿起棺材里本属于他的衣服,轻轻盖在了少年人身上,另一边手探进了棺材里。

  霜雪将少年的睫毛染成了白色,与晏疏的几根头发纠缠在一起。

  而后少年醒了,茫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不等他做出反应,紧接着就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是霜雪的味道,也是从来只出现梦里的味道,少年双眼瞪得老大,更多的是茫然和难以置信,在之后,鼻尖多了一股烧焦味。

  他看见了远处的火光,可这味道并不是穿过林子后飘荡而来。

  少年突然开始挣动,可是抱着他的人似铁索一样将他牢牢禁锢着。

  “……你放开我!”

  可惜少年的挣扎和怒吼没有换来任何结果,一旁的棺材已经彻底湮灭在大火中,今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远远的,殷燮扶问季景同:“你说那棺材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仙尊看到自己过去了吗?”

  季景同摇摇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但那种心情绝对不好受,他不想让殷燮扶知道。季景同的尸身很完整,即便这样,季景同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心里还是会被一种莫名情绪笼罩,说不上悲伤难过还是怨怼,那种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被抛下的无力感至今他都忘不掉。

  想来仙尊的感觉更甚吧,听说他甚至连尸身都难寻了。

  萧亓在仙尊怀里歇斯底里,可那仙尊却好像擎天柱石一动不动,在之后,他们看见仙尊低头在小萧亓耳边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小萧亓立刻便安静了。

  季景同不知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从始至终,这里的人都只能看见仙尊一人,目光从未落到咱们的身上。”

  殷燮扶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无论是话语也好行为也罢,从来未得到小萧亓的关注。

  棺材消失在冲天大火中,大雪一刻未停,不知何时起周围再次起了雾,等殷燮扶眼前再次清明时,歪七扭八的林子已经消失不见,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山野中。

  不远处枫叶红得似火,好像先前的那场大火延续到了这篇林子里。

  仙尊还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只是在仙尊对面的不再是那个小小瘦弱的萧亓,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殷燮扶心中一惊,用力护住怀里的殷燮扶,警惕地看着那人。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针对仙尊的局。”

  季景同的话就像是某种预示,白鹤展翅,挡住了寒冰化成的利刃,柏明钰连连退后数步却不见反击,只匆忙说道:“离宿你冷静,我在这里等你不是为了跟你打架,我有正事要谈。”

  “正事?你的正事还没办完?我还以为你之执子落尽,只能收网。”离宿声音冰冷,看着柏明钰的眼神很是不善,“我说过,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商量,有些事情不行,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毛病,就不应该在我的底线上乱踩,睡了百年,你真当我的心性也跟着归于黄土彻底沉寂了?”

  柏明钰皱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所以选择直接说正事,“仙门多名弟子被抓这件事你应当知道,如今事态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可控,若是那些弟子真的都被种入秽玡,这天下就又要乱了离宿,我在说什么你应该清楚。”

  晏疏:“不是说各处秽玡已经被仙门控制,倒是怎么又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柏明钰,不会这也是你刻意放任的结果吧。”

  “我虽有盘算,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自是不会那天下大事开玩笑,你不用诈我,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你没变,我也没变。”

  晏疏:“你最好是。”

  柏明钰见晏疏没再出手,这才收了白鹤再次向前:“别的我已经派人搜查,只有一点需要你亲自出面。”

  晏疏挑眉:“如何?”

  “萧亓。”柏明钰叹了口气,“抱歉,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冲动。”

  晏疏不想对此多做评价,等着柏明钰的下文。

  柏明钰:“仙门确实有些过了,你应该知道他们的想法。总之,我只是想让你去平渊派将萧亓带回来,你不知道萧亓这几天闹成什么样子。”

  晏疏深深地看了柏明钰一眼。

  柏明钰话音一止,晏疏道:“百年前那事之后,我曾说若事态平息也切莫松懈,在各门派休养生息期间也要居安思危,可卜卦占天象以观后事,你是不是在其中看见了什么。”

  柏明钰眼神一闪,晏疏道:“行,我知道了。白千满那边有消息尽快告诉我,我去找萧亓。”

  *

  平渊派上,肮脏污秽的水牢里,岫木制的牢笼里困着一个人。

  岫树生长百年,成长年份较一般树木长很多,其本身也比一般树木坚固很多,防水防火甚至还能承受魂元,成为最为牢固的支撑,所以仙门多处建筑也会选用此等树木。

  可惜岫树生长条件苛刻,特定的环境下才会有那么几棵,最多的也就是离宿仙尊所居住的寒峰了,据说那里是靠着仙尊的魂元滋养这才能连成片,生长得极为茂盛,一度被苍芪当成贺礼送人。

  水牢周围没有人把守,一双漆黑的靴子走过长长甬道,周围水声滴滴答答,最终脚步停在最中间的牢笼外。

  那人提着裤脚蹲下,看着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瞧不清表情的人。

  “萧亓?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听说最开始的鬼修便是你,也算是逢乱而出的天才了,听说早年你以鬼道入化境,修为虽不至于上天入地,却也可与毕翊仙尊抗争,啧,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牢里的人未动。

  来人轻笑:“你不屑于与我说话也正常,我虽为平渊派掌门,真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叔,按理说见着你是要行礼,若你还留在平渊派,这掌门之位说不准落在谁的头上,毕竟蕴藉仙尊那样看好你,可惜你自己非要走。你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非要去找什么离宿仙尊,好不容易让人活过来不还是被抛弃了?在水里冷静了这么些时日,后悔吗?”

  萧亓依旧抵着头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微弱的气息,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已经死了。

  林霍作为平渊派的掌门,走到哪里都要受人尊敬,而如今却被一个阶下囚无视,他心中有些不快,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出气的时候,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你也不用觉得我啰嗦,我来此也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觉得不甘心吗?我们平渊派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只要你愿意认祖归宗,我们还是很愿意接纳你,届时平渊登顶,你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听见此话,萧亓终于动了动。

  他微微抬头,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水声里却多了点锁链的声响。

  牢里灯光昏暗,两条钉在墙壁中的锁链落在水里,一直延伸到牢笼中,钉在何处不知,却带着魂元之力将人压制动弹不得。

  漆黑的双眼落在林霍身上,萧亓说:“登顶?你拿什么登顶,王鹿?”

  噗——

  一道气刃直接入了水,萧亓闷哼一声,林霍呵斥:“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尊,即便叛出师门,师尊的名讳也是你说叫就叫的?你自己找上平渊,不拿出些诚意,还想在这里撒野。师叔,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见萧亓疼得浑身颤抖,林霍一口气终于顺了。

  他走到萧亓最近的位置,沉声道:“如今的天下早不是过去,你在深山里待了太久,即便身后有离宿仙尊撑腰也同样很难生存,更不论离宿仙尊生性冷淡,你以恩相胁,自然讨不了好。师叔,你若是回到平渊便有大把的富贵,又何必自讨苦吃?”

  “如今天下平衡已久,离宿仙尊的出现别说其他了,你以为他们苍芪就舒服?这秽玡出现的也是刚刚好,如今又丢了那么多弟子,大家都猜是不是仙尊复活依靠秽玡,却又不能长久,而普通百姓身上没有魂元不足以维持术法,这才打了仙门弟子的主意。仙尊的那个小徒弟不是丢了吗?那小徒弟本来也没多少天分,外界说那本来就是仙尊给自己养的口粮,等着吃的呢。你说如此下去,下一步会是怎么样?会不会大家齐力围剿?届时不知师叔打算如何?是与天下斗争再和仙尊双双归于黄土,还是更愿意回到平渊,我们助你一臂之力人,让天下人闭嘴?师叔,我要是你,就不会去做什么苦命鸳鸯。”

  “哦,瞧我这在说什么,天下人都当你是离宿仙尊的徒弟,若是这天下知道你和仙尊的不轨之行,不知又要给你们扣上什么帽子?师徒不伦,啧啧。”

  哗啦——

  脏污的水花溅得老高,萧亓突然往前冲,可水太深铁链太紧,他刚走了一步就被拽了回去,水面波纹中鲜红的血荡漾开来,萧亓咬着牙道:“我未曾拜他为师,层不曾与他有不轨之事,不管我心思如何,他从来未曾有过回应,你是想栽赃吗?”

  “师叔你别激动,我也只是跟你分析一下形势,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天秽玡突然反扑了,之前仙门已经基本被仙门控制,可就在仙门弟子丢失后,剩下的秽玡突然暴起反扑,伤了不少人,大门派心胸宽广还可以冷静待之,可小门派就不一样了,他们人丁稀少,正打算找人算这笔账呢。”

  这笔账要算在谁的头上不言而喻。

  “苍芪大概是要与仙尊割裂,这事只能一个人背着。”

  “事实如何你当比我清楚,你觉得平渊派能清楚地摘干净,你当王鹿做过的事情不会被人扒出来?”

  “我说过不要叫师尊的名讳,我可以容忍师叔一次两次,若再让我听见,师叔可就要吃些苦头了。”林霍先是冷声警告,之后又轻笑一声,“不过蕴藉仙尊已经死了师叔忘了吗?可是师叔亲自动的手,欺师灭祖。”

  他话说的很严重,末了伸手虚空抓向萧亓:“你看,即便是这样我们平渊也还是愿意给你一个容身之所。”

  萧亓忽而轻笑,像是接纳了林霍的建议:“欺师灭祖的罪名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不是一直很崇敬你们那位仙尊,如今倒是愿意为了我坏掉自己的名声,我倒是意外。”

  林霍看上去并不担心,见萧亓如此识抬举,心情颇好地说:“这不用你担心。”

  “是不用我担心,王鹿根本没死是吧,我那天根本没用力,他却催得像纸皮,他将自己放哪了?一个苟延残喘靠着歪门邪道来延续生命的人,亏得你还能崇敬,只能说你们当真是一路人,肮脏至极。”

  萧亓啐了一口。

  林霍闻言先是有片刻的愣神,但是很快脸上爬满了憎恶。

  他后退了两步,声音阴沉道:“你只管在嘴上讨便宜。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你那个同门师叔弟已经为我们所用,你说他如果出来指控离宿仙尊,会有多少人还相信他的清白?”

  “呵,呵呵,果然啊,果然都在这。”萧亓笑声渐大,“看来王鹿也藏在这。”

  不知为何,在听见萧亓这句话时林霍心中突然升起不安。他心中很清楚萧亓身上的禁制有多少层,单单是穿过他身上的铁链就有蕴藉仙尊亲自留下的魂元,再加上打在他身上的禁制,还有牢笼上刻有的符咒与威压,即便是离宿仙尊处于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可即便如此,林霍依旧心慌。

  林霍能当上这个掌门完全是因为他站对了队伍,老在就被蕴藉仙尊选中,在上一任掌门意外身故后他靠着蕴藉仙尊暗中扶持坐上了现在的位置,与他修为品行无关。

  若不是蕴藉仙尊老早平渊派做了准备只等着萧亓自投罗网,林霍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将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

  林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自己修为不济根本不知萧亓的对手,虽然王鹿告诉他萧亓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修为大打折扣,但林霍依旧谨慎,所以只敢在言语上嘲讽。

  心中不稳,林霍便不打算就留,一脸阴翳地最后看了眼萧亓,留下一句:“你还是好好考虑吧,一个是披靡天下,一个是苦命鸳鸯,我想你应该清楚该做什么选自。”

  话说完,多一刻都未有多留,转身离开。

  可惜心境不稳,脚下也就慌乱,如此并没有注意到几条黑色的小蛇正无声无息地从水里冒出。

  萧亓低着头,漆黑凌乱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翘起的嘴角。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