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可少年的身体却不知为何颤了颤,不似先前面对柏明钰的那种

  嘲讽和坚定,瘦小的身体艰难地翻个身,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骤然出现的人。

  “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晏疏:“来看你犯蠢,阻止你接着犯蠢。”

  萧亓扯着嘴角看上去是想笑,但因为实在没力气,这个笑容化成了抽动的嘴角,他又缓了缓才继续说:“我自知不配,不配触碰,不配贪念,也不配去和天地诸神佛争抢,他或许大道得成列为仙班,也可能入了轮回寻一个平淡安适的下辈子,不管怎么样都比面对这个肮脏的世道和我要强,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不甘心。”

  “如何不甘心,他可曾对不起你?”

  “对不起?”萧亓摇了摇头,头顶的雪花被摇落了不少,但又很快添回数片,杂乱的头发这会儿顺了许多,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熟悉的影子。

  “他怎么会对不起我,他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是天下人对不起他,是我……”

  说到这萧亓的胳膊慢慢盖到了眼睛上,“是我的妄念害了他,若不是我,他说不准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尊,应该受万人敬仰,受天下人爱戴,而不应该躺在尸山中,又差点被胡乱埋在泥土下。”

  “生死有命,世间万物皆如此,从出生起,人也好物也罢,死亡是必然,为天下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成就一番名声,不比默默无闻之人要强?”

  “强在哪里?人都死了,再多的称赞又如何?那些人明明知道他应该受尽赞誉,却不愿意寻找回他的尸身只想草草盖一层土了事。你看这林子,这漫天的怨灵,他们很多也曾是为了天下的英雄,如今却只能在这荒郊野岭里游荡。这整一片林子下是千万英士,谁还记得?”

  一口气说完,萧亓有些气竭,又缓了许久,“我死不足惜,只要能换他回来。我只想让他回来看看,看看他换回的太平盛世,想让他过上无需背负众生的悠哉生活。”

  一声叹息,晏疏蹲下身摸了摸萧亓的头。

  “何苦,他生来无挂,死后无祭,如此离开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你又何必耗费自己的寿元来换一个一心向死的人。”

  是了,晏疏从来没想过活着回来。

  那时候他护着管奚,护着常仲,护着苍生与仙门,护尽了所有唯独没考虑自己,尽管未尽如人意,至少也护下了半个苍生。

  晏疏觉得自己这个结局还算好,没有因为修为遇瓶颈时走火入魔而死,也没有因为寿数走进无疾而终,至少他走得还算有意义,是众人期盼的,也觉得理所应当的收场。

  所以他没想过还能复活,说难听点,这一切都是萧亓的一厢情愿。即便之前他与萧亓相处了那么久,嘴上说着感谢报恩,实则也没多少重生后的欣喜。

  从前那百年间,他没有找到活着意义,重生再来一次,他依旧未能寻得,他其实就是个随波逐流的俗人。

  这次萧亓回的很快,他侧头看向身后,眼神缱绻又柔和:“他应该活在自己创造的盛世里,他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活着,但他应该活着。”

  萧亓忽然伸手想要触碰晏疏的脸,却又在相接的前停住了。

  少年的手指过于纤细干枯,上面还沾着未干透的血:“我知道都是我的妄念,是被人故意引导而来的执着,我是你的无妄之灾,若非我一眼动情,也不会有之后种种。”

  晏疏眯着眼睛:“是王鹿引着你见我。”

  称呼切换之快,萧亓一点都没有惊讶,似乎在就知道这个结果。

  他点了点头:“他让我见你,让我自泥沼仰望神祇,让我妄念加深加剧成了催人命的毒药。其实我才是一切的起始,你若是知道,想来也不希望我救你吧,毕竟若没有我你根本不需要走向生死大关,也不必被我这样肮脏的人触碰,你若是知道这些,想必会恨我吧。”

  萧亓的声音越来越弱,为着这几句话用尽了所有力气,不知是忏悔还是憋的久了,说尽后人便晕了回去。

  淡蓝色的光笼罩在萧亓的身上,遮住了漫天大雪。

  晏疏头也不回地向外走着,见人过来,殷燮扶落后半步跟着,好奇心驱使让他没忍住问道:“方才可问出了什么?咱们这究竟是在哪,那个萧亓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晏疏落了禁制,殷燮扶和季景同都被挡在了外面,里面的对话一个字都没听见。

  既然落了禁制,便是不想让他们听,这问题自然得不到答案。

  晏疏问:“当初你见到萧亓是什么样子?”

  “我?第一次?”

  殷燮扶仔细想了想。

  “虽然很瘦,但至少不像个乞丐。那时候他好像很迷茫又自暴自弃,或许也是想在我身上找找突破口吧。无论如何我应当谢谢他,可惜我是个忘恩负义的。”

  殷燮扶正考虑要不要为萧亓说几句话,也算是报答一点从前的恩情,却在这时听见仙尊轻笑一声:“忘恩负义啊,我也是。”

  殷燮扶:“……”

  雪虽大,还好是冬日第一场,脚下不见冰,路比较好走。

  殷燮扶不知道晏疏要去哪,本以为他是打算进程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城中虽破却比城外要强很多,哪怕找个屋檐避避雪也是好的。

  这时一路少言的仙尊突然开口:“城里那些人怕的应该就是萧亓了,萧亓以怨灵入鬼道,如今还不能融会贯通,等夜间阳气最弱之时很容易暴走,想来是伤过人,所以那些人才会怕,但他们不知道伤人的就是萧亓身上带着的东西。”

  “既然不知道,为何又要追着萧……亓打?”

  “打?你怕不是眼神不好,那明明是吃。”晏疏声音一冷,“大灾之年,食物匮乏,易子而食之事你可曾听过?”

  殷燮扶一惊:“那些人当真打算煮了萧亓?”

  何止是煮了,萧亓方进城时那些人可是直接上嘴咬。

  厨房内的话听上去再真,落到和平岁月的人的耳朵里也多了虚无缥缈,所以殷燮扶下意识是不行的。

  “我们现在做什么去?”不管如何,殷燮扶还是关心过夜问题。

  晏疏却只是淡笑。

  趴在殷燮扶怀里的季景同是个明白人,他摇头叹气。

  这位仙尊啊,方才对着萧亓的表情虽是冷淡,可如今见着人受了委屈,这不立刻屈尊降贵,要去与几个乞丐算账了?

  破败的城里早已没了正常讨生活的百姓,只余一些乞丐无力无钱走不远,周围林子都是恶鬼,而他们因为长时间的饥饿早已没了离开的力气,只能靠着周围野菜树皮勉强度日。

  那个埋了不知道多少尸体的林子他们不敢进,其余地方又不敢走太远,近旁的野菜眼看着就要挖完了他们打上了那个小乞丐的主意。

  小乞丐不知在这待了多久,这些人来之前他就在了,也因为小乞丐一直留在这里不肯走,使得这些人以为这边藏了什么宝物,或者充足的粮食也好。

  这些人偷偷摸摸跟在小乞丐身后,想要知道宝物或者粮食藏在哪里。最初的几日他们只看见小乞丐煮树皮吃,跟到林子里没走几步就将人弄丢了,但也不打紧,第二天小乞丐还会出现。

  一段时间后,他们却依旧只看见小乞丐煮树皮,吃完树皮消失在林子里,周而复始,后来这些人终于没了耐心,想要抓着小乞丐严刑拷问,然而此时他们却发现,他们因为长时间困在这个地方竟然耗掉了大半的体力,很难再走出去。

  饿到极致人就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最开始就盯上了小乞丐,可小乞丐那样难抓,在之后,第一口是同伴的肉。

  不知从何时起,找小乞丐的宝藏已经成了他们的执念,看向小乞丐的眼神也只剩下贪婪,无论是宝藏还是小乞丐的肉他们都要吃。

  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他们已经与野兽殊无二致。

  大雪落到城里时,这些人正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房子了,明天若还不能抓住小乞丐,他们中间又将有一个人成为食物,可能是身旁的,也可能是自己。

  明天必须抓到小乞丐,他们不能在这待下去了,这就是座鬼城,再不走他们都得死在这!

  雪夜更冷了,几人挤在一起身上盖了不知多少稻草都挡不住寒风,所有人睡得都不安稳。

  夜里忽而有人惊醒。

  屋子周围的木板上满是缝隙,只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迷茫地看向外面,却见着数不清的黄纸自天而降。

  那人一个激灵瞬间醒了,给死人做的钱可就是黄纸!

  还好他在仔细去看时瞧见那纸并不是黄色,也没方洞,乍一看只是普普通通的黄纸。

  那人一口气还没松完,一张黄纸顺着窗户缝飘了进来,正好落在他面前,紧接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倏地争得老大,瞳孔倒影里除了黄纸外,还有落在其上的血红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