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连续两次仙宁大会都是在昌水郡举行,但其实并非真的在昌水郡内,除了城门过了山岗,在另一座更高的山峰山顶才是仙宁大会召开的地方。

  中间山坳间淌这一条小河,不深,淌这就能过。

  为了仙宁大会顺利举行,在高山之下迷雾重重,虽不至于像鹤温谷那样利用许多叠阵来做防,但一个接一个的,若是修为不到家也很吃不消。

  为了这些东西,仙门外门弟子早早就到此准备,于前些时日,各仙门才正式开始布阵,因为时间仓促,而修行之人又少睡眠,晚上这边依旧忙碌着。

  今日轮到邳灵宫执勤,外围站着几个驻守的弟子,杜秋就是其中一个。

  他入门稍晚,天赋一般,能进到邳灵宫全靠一个认识的亲戚。邳灵宫家大业大,靠关系塞进来个弟子没什么,多养几个闲人罢了,以这样方式进门的不在少数。而这些人通常不会被掌门或长老看上收入门下,只算做外门弟子,由师兄师姐们教授。

  天赋不行,又不努力的,这辈子也只能做外门弟子,干干这种看大门的活儿了。

  若是个普通安分的也就罢了,可惜杜秋并非是个安分的人,他总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进门时间太晚耽误了,又觉得掌门和长老们偏心,收入门下的都是有更大靠山的人,种种原因之下,他只能屈居于这种地方,哪怕挤掉了同门好几个人跟着出了山,却也只能做做看大门的活儿。

  杜秋不甘心。

  但是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他背靠大树,手里是每个入门弟子都会赠予的仙剑,剑尖在地上乱画着,百无聊赖又烦闷不堪。

  跟杜秋同执勤的是比他晚入门两年的冠荣,两人平时关系不错,所以刻意找师兄调了班凑到一起。

  一般这种事负责排班的师兄弟都会通融,换个位置的事情,只让他们私下里商量好,找他改一下即可。

  地上泥土已经出了个王八的形状,冠荣打了个哈欠:“这么待上几夜别说困,无聊也无聊死了,果然当初出门时,那些人的笑根本不是羡慕,是在幸灾乐祸。”

  外门很多修行多年没有进步的弟子,从十几岁到几十岁,参加过仙宁大会的数不胜数,也不乏从外招回的散修。

  当年仙宁大会上再如何夺目,入了门派后也泯然众人,只能沦落到外门,指派些无关痛痒的活。

  不同于杜秋,冠荣是个能看清现实的,其实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觉得也就碌碌无为这么过了,待百十来年归于黄土,总比普通百姓要强一些,这就挺好。

  听见冠荣的话,杜秋翻了个白眼,画完了王八的最后一笔,尾巴尖直接飞了出去,王八像是被穿在了签子上。

  “既然如此你还出来干什么,邳灵宫内一堆想跟着出来的小孩儿还没机会,明日跟管事的说一声,说你要回去,管事的肯定放你走。”私下没人的时候杜秋不喜欢叫门派内的人为师兄,这些“师兄”很多比他入门晚,比他小,不过是运气好了点就成了师兄,在他看来就是吆五喝六的管家,拿着鸡毛当令箭。

  守山的差事不打算好好干,在杜秋看来,没有什么人会触仙门的霉头,这种活儿就是为了欺负他们这些外门的。

  “你也别正经站着了,看着我就烦,找个地方蹲着歇会儿,你不累不困吗?大半夜的鬼都不往这深山老林里爬。”说着杜秋往旁边打量了一圈,越看越闹心,连个落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躺着了。

  冠荣听话地去找能休息的地儿了,杜秋又开始画第二个王八,在刚刚蹿出来的那条线上。

  眼看着三个王八都快画完了,一旁草丛里这才有了动静,杜秋头也没抬说:“找到躺着的地方了?这破地方站着都累,找到树了还是石头?”

  说着杜秋划乱了地上的几只乌龟,又用脚碾了两下。这么半天没听见冠荣的声音,杜秋没做他想,从怀里抽了个帕子,一边转身一边擦剑,“你找的地儿离这远不,太远的话咱俩还得轮着回来蹲,别那些管事儿的什么时候过来没见着人,回头又要说——”

  话音止在一片漆黑里。

  虽说到了夜里,这里远离人间烟火,自然没有红灯笼照路,但依着皎洁的月光,在树影错落间也能见得一二,可如今,杜秋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一种浓稠的黑,比无月的黑夜还要厚重,就好像现在一片墨里,走路都变的艰辛。

  杜秋胸口闷得厉害,呼吸变得十分困难。

  他从未面临过这种情况,一时怀疑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杜秋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手胡乱摸索到一根树,抵着说道:“冠荣你在哪呢,我感觉不太对,看不见东西了。”他想起晚上那顿饭,掌门长老门早已辟谷无须准备,他们这些外门修为低的自然也就无人上心,送过来的餐食只能用“能吃”两个字形容,杜秋更是嫌弃地一筷子未动。如今想想,肚子响起空音,想来面对这种情况大概是太饿了。

  想到这,杜秋就更生气了,手指抓着树皮,忍着火气,“你找的地方在哪了,待我过去休息一下,我得睡觉。休息休息还得下山找点人吃的东西,那些管事的真不把咱们当人看,晚饭给的都是什么破玩意。”

  杜秋还在抱怨着,隐约感觉到身前有人靠近。

  这鬼地方到仙宁大会召开的地方还有些距离,整座山每个仙门负责的地方不同,这片除了杜秋和冠荣没有其他人。

  所以杜秋不疑有他,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快点,说起来,这深山老林是不是野物比较多,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抓点兔子野鸡,我快饿死了。”

  杜秋抱怨的话一句接一句,那脚步听到跟前他还没听,皱着眉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哑巴了?”

  忽而风起,杜秋问话散尽了风里,许久未有人问话。

  他突然就成了自己口中的哑巴,声音全都滚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汗毛和头发同时乍起,他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可惜杜秋只在门派内做散活,没见过世面,自然也就分别不出这是什么味道。

  那是介于生死之间才会有的味道,携着死亡的畏惧和生的向往,略有点腥但不难闻,只有不经意间才会在鼻腔里转上一周,想要仔细辨别又遍寻不到了。

  等那味道彻底散尽,盘桓于身边的浓稠融进了风里,顺着其滑动的轨迹越来越淡,再后来,杜秋听见了另一边林子里有了声响,还没等他多问,熟悉的声音响起,

  “诶,奇了怪了,我刚刚明明没走多远,怎么就迷了路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转了回来,真是邪了门了。”冠荣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杜秋僵硬着脖子转过来,果不其然是他认识的冠荣。

  他嘴唇还在哆嗦,亏得站在树下,才没有让他狼狈的样子暴露出来。

  他想问问冠荣为什么这么说,刚刚过来的又是什么人,可惜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看见冠荣还在挠头一脸疑惑地靠近。

  不知怎么,刚刚散尽的恐惧再次爬了出来,还没等冠荣再开口,杜秋眼皮一番,直接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杜秋听见一堆人声音,他想:啊,我果然疯了,被这个该死的仙门折磨疯了。

  冠荣眼睁睁地看着杜秋摔倒在烂泥里,头正好撞到了树干,咚的一声看着都觉得疼。

  冠荣吓了一跳,赶忙想上去看看情况,结果他一脚都没来得及抬,几个身影嗖嗖嗖地落在杜秋身边。

  其中一人刚落地就蹲在了杜秋身边,其余人则是四下探看,最后一人像是才察觉到还有个冠荣,大步走了过去,行了个简单的礼道:“叨扰了。”

  没有介绍自己,也没有询冠荣的姓名,更没有说清几人落在此处的目的,那一句招呼都称不上是招呼,弯腰起身说话一气呵成,不等冠荣多说话,那人已经转身走了回去。

  几人很快看完了一周,蹲在地上的那人也站了起来,他没有触碰杜秋,看完就罢了。

  而后几人互相点点头,其中一人道:“却又踪迹,刚离开不就,要么是混在了仙门其中,要么就是留在山外的镇子里,于散修见伺机而动。”

  “动机不纯,需尽快报给各门派掌门。”

  意见一致,几人脚尖一点又消失于原地,冠荣羡慕地仰起头,想看看那些人怎么走的,可头顶只有林立的树木和冰冷的月光,瞧不见一个人影。

  冠荣叹了口气,这些人是他这辈子难以企及的存在。他摇着头想要去看看杜秋,方才他虽没有立刻过去,却也瞧见了杜秋起伏的胸口,知道人还活着,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这会儿打算将人拖到他方才发现的石头上,总比躺在地上强。

  他刚收回目光,却发现树荫下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于树影里很难分辨,冠荣这会儿也是被吓了一跳,试探道:“仙师……可是还有什么事?”

  “人在哪,你可瞧见?”那人声音略冰,好在没什么压力,只像寻常问话。

  冠荣心里提着一口气,还有些怕着:“什,什么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瞧见别人啊?”

  “你没闻到——”那人本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罢了。”

  说完人影一闪,彻底不见了,冠荣甚至都没看见那人如何动作。

  直到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冠荣这才猛然惊觉,先前这林子安静的可怕,竟是连风声虫鸣都未有半点。

  *

  仙宁大会所在的这座山名唤崇霞峰,山高路险,寻常除了采药人和猎户,甚少有人往这里来,却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仙宁大会选在此处,自有其原因。

  今年仙宁大会仓促,各仙门派了不少人。

  好在都不是第一次办此盛会,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直到一日,山上布阵的弟子莫名失踪了一位,而那处留下了一点鬼修的气味。

  丢的是平渊派的人,直至那时众门派才知道,平渊派前些时日曾在平阳村见过一个鬼修。

  也是从那日起,山上各处加派了驻守之人,只是没告诉那些外门弟子缘由。

  崇霞峰近顶的一处山洞内,地上铺了草席,几人安置于其上,昏黄的烛光下照不亮每人的表情。

  山洞口站着二人,其中一个将探查情况汇报了一下,最后身影稍顿:“此人与先前不同,很可能——”

  “知道了。”

  虽无后话,那人已明白意思,带着身后之人作揖退下。

  待人离开,烛火稍一晃动,一人悠悠开口:“最近秽玡频繁活动,据说是有人想行逆天之事。”

  “若是——”

  话未言尽,方才言话的弟子去而复返,呼吸略急促,匆忙道:“师尊、掌门、长老,方才得知,有那鬼修的踪迹了,可是要通知其他门派。”

  闻言洞内众人同时起身。

  “通知各仙门时务必说明情况,要至少分神期修为的弟子,若单独碰到勿要妄动,若有机会——可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