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萍到平阳村已五年有余,老伴死得早,跟着儿子和媳妇到了这里。
儿子踏实肯干,媳妇性子也好,一家人虽过得清贫,但也还算稳当,邻里之间关系都很不错。
媳妇在镇上有亲,偶尔会去走走,再采办些东西回来,每次有好的都会给邻居分分,邻居们也会回礼。
在李秀萍看来,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儿子媳妇都很孝顺,尤其是后来儿媳妇有了身子,日子就更有盼头了,即便从前发生过很多诡异的事情,李秀萍觉得那些不过是上天给的磨难,渡过了便也就没事了。
起初刚听闻儿子在石头山上做工时,李秀萍其实是不同意的。
她知道石头山危险,也曾劝过儿子换个营生,可是早年家里穷得连一块地都没有,与地主租借的话,一年收成下来付完租金就剩不下多少。
李秀萍的男人也姓李,儿子叫李正青。
那时李秀萍还不是寡妇,只是李老头身体不好,每个月要吃药,种地剩下的银子全都用在了药上,也就是那时,李正青找到了石头山的活儿。
石头山做工危险,所以给的银子很多,这才勉强够买李家老头的药。
后来李家父亲去世,李正青在这里做惯了,省下了银子在本地娶了媳妇,就将李秀萍接了过来,一家三个人在此定居。
起初李秀萍战战兢兢,每天都要在家门口等着,生怕李正青出事。后来时间久了,平阳村甚少见到出事的人,李秀萍渐渐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只盼着媳妇能早日生个一儿半女的,等她下到黄泉,也能跟自家老头子交代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直到有一天,一户姓程的人家出了事。
那时候刚过了雨季,一连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上放晴,休息了这么长时间的石头山上出现了人影。
那时候山上没几个人去干活,刚下完雨土地都很松,一个不小心被石头砸到了可是会要人命。
然而不巧的是那几天城墙被雨水冲坏了一角,急需些石头运过去修补,官府催人上山不得,工头便多加了工钱招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村里一户姓程的就是个胆子大的,当天就上了山。
上山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不曾想上去就再也没下来,是死是活就是找不见。
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跟着一起上山的几个不管怎么问都说没见过程家的,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最后官府受不住程家人闹,给了些银子勉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此时一出,村里的人都不愿意上山,不管多少钱都没人去,毕竟有命拿没命花这种事没人愿意干,以至于城墙坏了许久,晒了好几天的太阳,土地干了,陆陆续续有人上山,这城墙才重新补上。
因着这事,李秀萍又开始念叨起李正青来,想让他换个活儿,但是李正青觉得这只是意外,以后天气不好不上山就是了。
李秀萍见念叨无用又不能强行将儿子拖走,这心怎么都放不回肚子里,好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还算平稳。
正当李秀萍也开始觉得程家的走丢只是意外时,山上突然下来了一个人。
这一个人让整个村子都陷入了骚动,那人正是程家失踪的。
当着官府和村里所有人的面,程家的那个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了家。
起初都以为白日见鬼,后来官府盘问了好久,程家自己也拖着那汉子问,那汉子只说不小心掉到了坑里,偶遇猎虎才得救,之后就不肯多言了。
那几日上山的人又少了,寥寥几个不当回事的。
李正青其实也是没当回事中的一个,可是耐不住母亲想得多,也就在家耽搁了,好巧不巧,就那是李家媳妇发现怀孕了。
家里米虽还有大半缸,总不能一家人都耗着,无法,李正青又上了山。
李秀萍自然是不干,但李正青不怕鬼,也不相信鬼,碰到程家的还会说上几句话。
大白天的那程家人有脚有影子,见着李正青先一步说话并无异样后,鬼神之说也就放下了。
可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动了太岁还是冲了神仙,每次雨里做工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消失,隔个一两天又再出现。
平阳村这个地方夏季多雨,能在石头山上做工的日子不多,而这种活又是按日结算工钱,大雨歇歇也就罢了,连绵小雨里一般都不会耽搁。天气不好,银钱自然也就会多一些,村里汉子们都不矫情,差不多的日子都上山。
这种事发生一两次会引起人警惕,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当回事了。
汉子们只当这些人是一不小心踏入仙家的地盘,非要绕上几日才能回来,只可惜这种事无法证实,因为离开的那些人即便最后都回到这里,也说不清消失的这些日子去了何地。
神仙不留普通人,见着有人迷路便会将人送回来,这是村子里流传最多的说法。
即便不信鬼神的李正青也被这种说法影响,后来李秀萍再说不让他出门时,他便回:“说不准会见着神仙哩,到时候我问问神仙,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李秀萍便也不再多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半年,村里的汉子们有一半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秋季雨水骤减,太阳一直能炙烤到立冬时分,过了这日的第二天,霜就压了下来,白了满山的石头。
李正青穿着母亲和媳妇做的厚衣,头上戴着帽子,裹得跟个熊似的上了山。
一早一晚天已经很冷了,中午却还是热的,李正青摘了帽子,咬着带来的馒头咸菜与其他人闲话。
几人中间是一个跟床差不多的石头,上面放着各家带的吃食。
其中一人率先吃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脚踩着巨石说:“诶,这块大石头要是能搞定,咱们半个月都不用干活了。”
众人顺话看着眼前的石头,一人笑道:“这石头搬回家连床都省了,有钱人家的老爷有些不就喜欢用大石头做床吗,叫什么天然养人?”
“胡说八道,这破石头谁家会搬回去做床,非功夫不说,又硬又不舒服,哪比木头好。”
“可惜咱们这没什么值钱的木头,据说有些林子里的木头,一根就价值百两黄金。”
“这么值钱你见过?可别是吹牛吧。”
“我吹什么,你去城里富贵人家打听打听,怎么都比咱们这破石头值钱。”
众人还在争论到底是石头值钱还是木头值钱,手跟着比划了起来,一不小心碰掉了李正青的帽子。
那几个人说的正兴起没注意动作,李正青弯腰捡起帽子,人刚要站起,阴影下突然看见一个紫黑色的古怪的东西。
李正青一愣,没认出来那究竟是什么,似乎是长在了石头里。石头山上光秃秃的,只有零星树木和杂草,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后来工头来催了,众人各自散开各忙各的,李正青也就忘了这事。
又下了几场又急又大的雨,雨水冲跑了好些石头,众人平时吃饭的大石头也挪动了几寸,那天一早,第一个上山的汉子直接从山上摔下来被抬到了医馆。
打听之下才知道,山上被冲出了好多死人,而他们平时吃饭的那个石头下就压着一个。
李正青这才知道,他那天见到的竟然是死人的手指头。
工头闻讯匆匆赶过来找人将尸体埋了。
后来村里又开始丢起了人,这次丢的人没再像先前那样轻易回来,好像神仙和凡人谈起了条件。
不知谁家起的头,每当山上出现尸体,挨家挨户都会挂起红布。再后来,又多出了一碗汤。
当一碗汤出现在自己门口时,李秀萍还不知道汤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家媳妇就经常送邻居东西,只当是邻居的好意,谢着收下了,吃饭的时候还和儿子媳妇说,改明儿要送点东西还回去。
只可惜,明儿还没来得及送东西,李正青就先不见了。而李正青不见的同一日,送汤的那家邻居的汉子回来了。
李秀萍差点哭瞎了眼睛,和媳妇遍寻无果后,无意中得知那碗汤其实是用来换命的,用李正青的命换了邻居家汉子的命,同一日,媳妇也做了一碗汤,佐料是什么李秀萍并不知晓,只听媳妇说是有人告诉他,做了这碗汤李正青就能回来。
李家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只是,媳妇有好东西经常还会跟周围人分,李秀萍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过日子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李秀萍不知道这碗汤里是什么,但也知道不是好东西,她不想让儿子媳妇和未降生的孙子造孽,这碗汤就由她送了出去。
第二日李正青果然回来了,可不知怎么,李秀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好那里不对劲。
不管怎么样,儿子到底是回来了李秀萍以为这点风波很快就会过去,毕竟他们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百姓。
山上大石头下时不时会出现一具枯骨也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不予理会,寻个偏僻的地方随手埋了,没人多问多查,直到今年的一场大雨。
不知这个村子的秘密时不时压得太久惹到了老天爷,那场大雨又大又急,李秀萍去院子里收衣服时不经意间瞥了眼身后的石头山。
那山漆黑一片,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窥视者山下小小的村落。
李秀萍没来由打了个冷战,赶紧抓着衣服想往回跑,而就在这时,她看见围墙外一道人影闪过。
李秀萍是个胆子小的,换做平时她肯定直接回屋,顶多回去跟媳妇说几句。
可是今天不知道脑子怎么一抽,双脚不受控制地走向围墙。
围墙虽矮,李秀萍想要看出去依旧得踮脚。
她废了好大的劲才攀上墙头,结果一眼刚看过去,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而她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甚至落到地上的衣服也顾不得抓,只拼了命地往屋里跑,迎面看见出来寻她的媳妇,抓着媳妇问:“正青呢?”
李正青不在屋子,满村曾经丢过的男人都不在屋子。
墙外“嗬嗬”声不绝于耳,雨水和着泥土的腥味里还带了其他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从前她男人还在时,家里每逢杀猪院子里都是这个味。
不知怎么的,李秀萍突然想起了那碗汤,她很想让媳妇再去熬一碗汤,这时余光里多出了一个人影——漆黑的夜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李秀萍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转头看见那人手上缠着的一条红布,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紧接着一声巨响,碎石和气浪撞飞了李秀萍。
待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时,看见的只有媳妇的鞋子,还有满地的鲜血,而那压在媳妇身上的石头,正是石头山上那个被众人当成饭桌的巨石,身后的墙壁上映出古怪的身影,乍一看都是邻里街坊的模样仔细再看又有些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那日后李秀萍就疯了,儿子媳妇孙子一夜之间全都死了,村里人都说李家撞邪,村子里经常能看见李秀萍乱走,一边走一边说着:“鬼,鬼,你们都是鬼,全都是鬼。”
疯子的话做不得数,邻里街坊只觉得她可怜。
直到有一天早上,村里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多了一碗汤。那天雨接连下了许多天,汤被雨水冲了满村,味道刺鼻难闻。
下午时分,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从石头山上滚落,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一颗圆咕隆咚的头,惨白泛青紫的脸已经开始腐烂,眼窝空洞,仔细看会发现,那头颅的模样与程家壮汉殊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