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不知何时起飘起连绵细雨,落在发丝间晶莹剔透,虽不至于将人淋成落汤鸡,却也是恼人的。

  整个村子弥漫着难闻的味道,腥得令人作呕。

  晏疏胸口不停翻涌。汤入了腹后好像有了生命,意图去往四肢百骸,被他生生压住,此时不肯妥协得闹腾。

  冷风阵阵,不知过到哪个犄角旮旯被压过,细成了女人的哭声。

  门外“笃笃笃”地敲着。

  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环境里,晏疏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萧亓曾经做坏的桂花糕来。

  因为太过突然,晏疏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这想法冒了头就不肯回去。

  身后房门哐当响了两声,里面的小崽子待不住了,晏疏说:“别乱踹,这破木头门不结实,有这闲工夫不如琢磨一下桂花糕到底怎么做才不至于散成渣。”说完又怕小崽子多想,找补了一句,“样子不怎么样,味道怪好的。”

  木门安静了,晏疏弯起眉眼,心念:倒是好哄。

  紧接着他说:“正好想问你,这几日做苦力时可曾看到听到点什么,与这个村子相关的,你觉得不寻常的事情。”

  一阵沉默后,少年声音响起,隔着门板听起来有点失真,少了变声期的喑哑,多了点沉稳来。

  “这个村子一直都很不对劲,我以为你知道。似乎是从前几日开始,就是我们进到这里那日起,这里每日都会少人,隔天就又会回来,面上看不出什么,其他人对此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从前在昌水郡曾听人说,这个村子死在石头山上的不少,你可见着尸骨?”

  “没有。倒是还有另外一件奇事,偶尔会见人无缘无故倒在地上,似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般,但没多久那人就又正常了。”门板轻微晃动,萧亓似乎靠在了上面,他声音又低了一点,“想确认的事情确认完了吗?”

  声音那样笃定,似乎从始至终都知道晏疏为何停留于此。

  晏疏这几日除了给萧亓做饭,就是和隔壁邻居妇人闲聊几句,想完之后,他大言不惭地说:“差不多了,还有一点事情要确认。你现在这里待着,谁敲门都不要开,等我……”

  萧亓手指扣着门板。

  他不喜欢这样和晏疏隔着门板说话,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急切将人吓走。

  一句将尽未尽的话,萧亓还在想晏疏准备怎么糊弄他,好半天没等到晏疏的下文。

  萧亓不耐烦了,问:“要等你什么?”

  话音透过门缝传了出去却没有回音,萧亓心中一凛,转身一脚狠狠踹在了木门上。

  那木门本就破烂,颤颤巍巍挂在门框上一副将掉未掉的样子,哪里经得起萧亓这一脚。

  哐当——

  破门落在了泥地里,风带着小雨瞬间湿了萧亓的衣摆。

  院子静悄悄的,屋顶聚起的雨滴敲打在地上滴答作响,风带着墙边的树叶沙沙作响,一切好像原本就应该这个样子,院落的藤椅上从未出现过一个一身月白的人。

  萧亓面色阴沉,冷气自周身蔓延,于小雨里身影逐渐模糊抽长,少年好像一夕长大,可惜那身影很快就散在了风里,遍寻无果。

  *

  晏疏此时站在一处空地里,周围全是乱石,中间是一个能有半个屋子大的石头,上面平整空荡,看起来像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下风。

  晏疏并非刻意落了半句话让萧亓担心,只是恰巧那句话刚说了一半,院落外敲门的东西耐心告罄,招魂似的顺着门缝勾勾手指将他勾了出去。

  这一脚刚迈出,下一瞬他就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字都来不及多说。

  而就在这时,晏疏身子忽然不受控制的一轻,回神时,人已经落到了石头之上。他还没闹清楚什么情况,一颗锋利的石头凭空出现在上方,兜头就要砸下去。

  这玩意落脑袋上保准得开花。

  晏疏迅速出手,石头与手掌触碰的瞬间,一道淡蓝色的光横在其中。

  被挡的同时,晏疏就势一滚,下一瞬那石头砰地一声砸在身侧。

  灰尘碎石飞得老高,晏疏未等落地,叮铃铃声从四周响起。

  石头铸成的山里不知何时出了铁链,有了自我意识似的对着晏疏挥舞。

  晏疏脚尖连点数下,一边跳一边说:“别别别,又不是我害得你们,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招呼。”

  说话间灵蝶漫天,落在如蛇般的锁链上。铁链几经挣扎后动作趋于僵硬,晏疏站在稍远的一处小丘上。

  至此,晏疏才看见那巨大的石头下竟然伸出一只只手,与铁链出自同源。

  晏疏眉头一拧,隐约闻到一点熟悉的味道,来自周围空气中,也来自他的肺腑——那是一股特殊的甜臭味,又黏又腻。

  忽然间,天地突然一颤,那巨石开了锅似的抖个不停,数不清的手用力扒着泥土奋力爬着,发着人言。

  “救……救我……”

  “救命……”

  “求……求求你……”

  石头用力一抖,其中一个手臂竟然脱落而出。

  先是胳膊,再是肩膀,而后衔接着的却不像是人的东西,歪七扭八又带有不应该存在的生命力,声音源于何处都看不清楚,头似的圆球落在肩膀上,拼拼凑凑出个类似于人的东西。

  那怪物艰难地站了起来,浑身扭动着,不消多时竟然化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晏疏隐约记得,他和萧亓乍然来此时,曾与此人擦肩而过。

  忽然间,晏疏明白了什么,双眼一眯,脸色也不由地沉了下来。

  他冷眼旁观这这一幕,那个已经与活人无二致的怪物瞧过来时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快步来时脸上还带上了笑容,自然得毫无破绽。

  他对身后还在挣扎的手和四处飞舞的铁链毫无反应,行至身前时,那人笑道:“今日夜半了怎的还要上工,是工头那边又催得紧了吗?那我得先回家与老母亲说一声,不然她又要担心了。”

  男人眉眼天生向下,看起来老实敦厚,在距离晏疏三步远的地方及有分寸地止住了脚,左右看着没看见工头,脸上疑惑一闪而逝,但也没再多言,只说一句:“你等等我,别一个人干,注意安全。”

  说完人就跑了。

  晏疏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一直看着他进了平阳村,停在一处院子门前,整了整衣服这才推门而入。

  而那家院落的隔壁,正是这几日他与萧亓暂住的地方。

  方才那人便是李秀萍的儿子,李正青。

  一切的一切都有的眉目。

  为何这些怨念形成的鬼打墙乍一看像极了桃花源,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遇到促成怨念生成的伊始。全因他们的怨念无着无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已经不是个人。

  就像那回了家的李正青,在他那里他依旧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殊不知内里早已变成了怪物。

  李正青已经入了屋子,不知于那给晏疏递汤的老妇人在说什么,许久未见动静。

  被压住的怪汤又开始不停作祟,晏疏心中无端升起一种念头,催促着他靠近石头,再靠近一些,而那些本压在石头下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脚边。

  手臂伸的老长却看不见身子,他们执着地想要抓住晏疏的脚,声音满是乞求。

  “救……救救我……只要……要喝了……喝了汤,我们就可以……”

  “……可以回家,想回家……”

  “回家……”

  “……喝了吧,喝了吧……”

  “喝了汤吧……”

  “很好喝。”

  “……不难过,喝了吧。”

  ……

  一声接一声,渐渐带上了回音,吵着晏疏的耳朵,来自四面八方,意图蛊惑着眼前这难得出现的人。

  可面前之人不为所动,任由它们挣扎着,念着。

  伸得最长的那只手用力扒着地面,眼看着就要触碰到晏疏的鞋面,却在手指抬起的那一瞬间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

  声音戛然而止。

  晏疏低头看着那些畸形的手,面无表情道:“丑就好好藏起来,乱晃什么。”

  话音方落,一道光平地而起,像一道墙横在中间,而那墙每向前一点,那些怪手就往后退上一寸。

  晏疏屈膝蹲下,看着那些反着青紫色的手掌:“看你们闲得很,不如来聊聊天。”

  怨气凝成的鬼打墙就像是一个幻境,由那些死人铸成,里面所呈现的东西自然也不会超出这些人的记忆范围。

  这些怪手大概就是来自平阳村村民。

  可惜这些怪手胆小得很,见诱惑无果便生退意。

  晏疏此时站了起来,手里珠串晃荡。

  只听噗地一声,退的最快的那只手,动作戛然而止,手掌自空中跌落到泥土里抽搐着,鲜血洇湿了泥土,那种散发在空隙中的甜臭味变得更加浓郁。

  晏疏只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沉吟一声:“数量挺多多,咱们慢慢砍。”

  乌云压顶,雨势却不见得多大,石头山上充斥着血腥味,隐隐还带着一点甜,但那甜并不好闻,冲到鼻子里令人作呕。

  时间渐久,雨水汇成小溪顺着石头缝隙流淌而下。

  溪水混着石子呈黑色,可打到周围的那些却又红得刺眼。

  巨石周围躺满了断肢,原本不知来往何处的铁链已经消失不见,只余闪着淡淡蓝光的蝴蝶飞在雨丝之间。

  景色是美的,也是骇人的。

  巨石之下已经剩不得能动的手臂,它们看起来无力挣扎,躺在地上偶尔抽搐着。

  晏疏心满意足地晃动着珠串,穗被雨打湿后粘在一起蔫耷耷的。

  他将珠串举到眼前,还滴着水的手指在上面顺了顺,却依旧粘在一起,看起来很不精神。

  某尊者心情当真不好了,他执着地想让挂穗活泛些,然而怎么做都没办法。

  躺在地上的手臂得此空隙迅速往回收,可惜蝴蝶已经飞至跟前——今日他们一个也留不得了。

  晏疏已经得到想要的讯息,接下来就该带着小徒弟离开。

  将依旧没能满意的珠串揣到怀里,他脚下一松刚要离开,却在这时石头山狠狠地晃动了起来。

  晏疏往向山下,就见一道黑影从李秀萍家里掠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两个,阵阵黑屋散满了整个个村子,是魂元,又带着全然陌生的气息。

  晏疏眼睛一眯,脑海里出现了溥屏曾与他说过的一类人——

  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