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亓的脸色不太好看,晏疏的也没好看到哪去。

  二人姿势怪异,晏疏冷笑一声:“还不松手,是另一条腿也想断吗?”

  扣在腰上的手不松反紧,孽徒竟然又倾身往前,晏疏终于忍无可忍,手指在他身上连点数下,力道不大,每次都扣在穴位上,萧亓不得不松手后退,晏疏终于得以喘息。

  先前的那句话其实是晏疏随口一说,然而萧亓的反应着实有些耐人寻味,回头再想,萧亓的异样皆是由柏明钰出现而起。

  晏疏面色微凉:“先前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也不会问你私事,但下次还想用这种方式蒙混,我可就真生气了。”

  他低头看向萧亓身后已经凉透的水盆,不欲多言,扭头走了。

  房门哐当一声关上,声音之大彰显着离开之人的火气,然而差点被夹到的衣角里泄露了一点逃似的慌乱。

  萧亓站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表情也不必先前那样生动,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久久地看着晏疏离开的方向。

  原本留在这里的灵蝶被晏疏一并带走了,其实那灵蝶本意是给萧亓留着照亮的,只是最开始二人的分别有些兵荒马乱,晏疏一不小心就留了抹神识在上面,这才知道了到了萧亓的一举一动。

  如今灵蝶离开,屋里又没点蜡,与屋子同时暗掉的还有萧亓的情绪。

  雨还在下着,屋顶虽未漏,萧亓却好像是个淋了雨被抛弃的小狗,身上透露出一点可怜味。

  “别看了,人已经走了,再站下去会让我以为你这幅样子是做给我看的。”突然一道声音响起,窗边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门窗未动,那人平白出现在这里。

  萧亓对此并无太大反应,他走到床榻边蹲下,每一步走得很稳,全然不似先前踉跄的样子,更看不出来他左腿骨头还裂着。

  他将抹布搭在盆边,坐到了床榻上,说:“不是走了?”

  “先前见着你时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你真留在他身边。”那人淡淡地问,“不怕吗?”

  萧亓轻笑出声,眼底却一片阴沉。

  除去和晏疏说话时萧亓会刻意放缓语气,其余时候他都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狼,哪怕现在面对的是让整个仙门都为之忌惮的人,都未有收敛。

  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浑身放松,翘起二郎腿,周遭气息忽然一变,那个有些孤僻又不善言辞的少年已然消失,只不过用着同样的面皮,晃荡着脚,混不吝地说:“你方才没听见吗,他可是猜到了我们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柏明钰,你怕不怕?”

  “没必要用这种话术乍我,化境仙尊各有本事,别说我现在只是一缕魂元,就算本尊在此也不敢随意在离宿仙尊近旁造次。你明知道我先前藏得远,并未听见你们说话。”

  柏明钰晃了晃桌子上的茶壶,里面空空荡荡连点渣都没有。

  他眉头一挑,嘴上虽没说,但表情已经很明显,大体是没想到萧亓如今过得如此寒酸。

  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萧亓一双眼睛如野兽般明亮危险,紧盯着柏明钰,“我记得当初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并不和平,我以为见面不识是心照不宣,如今你又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目的为何?”

  虽是问话,但他那模样显然不是真的在等答案,反倒是只要柏明钰说出某句话,今天就绝对不会善了。

  相较于萧亓,柏明钰则沉稳得多,坐姿极为讲究,就连抬手的高度都在一个“端正”的范围内,他低笑一声说:“我以为我们只是意见不和,还说不上分道扬镳。”

  萧亓:“那如今是想与我‘和’了?”

  从前究竟因何不和,二人默契得均未点破。

  柏明钰看向紧闭的门扉,道:“他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萧亓晃动着的腿一停,眯起眼睛:“管好你自己,两样不两样都与你无关,最好别让我看见你把手伸到他身上,否则别管你是什么毕翊仙尊,就算天王老子我都能让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话从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少年口中说出,本应该不具有任何威慑力,然而就这样轻飘飘没有任何依靠的威胁,却当真让堂堂毕翊仙尊收了视线。

  “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好奇而已,没想到你当初的设想竟然真的实现了,我还以为……”柏明钰手指在桌子上一敲,“罢了,你也不必这么紧张,见你不过是确认一件事情,既然你不想提起,我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不过……”

  萧亓浑身一紧:“你还想做什么。”

  柏明钰轻笑:“你不必如此紧张,小心你的腿,我劝你还是少动吧,万一露出破绽别让人发现是你自己弄断的,到时候连卖惨留在他身边都不能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萧亓放下腿,这会儿热劲儿过去又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萧亓不喜欢柏明钰这个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

  腿上的伤确实不是晏疏所为,他那个人能力出众,心却不狠,如今对他行越矩之事的别说是自己徒弟了,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仙门弟子,大抵也只是一走了之以后再也不见,绝不会出手打人。

  当时萧亓就怕晏疏跑了,才在晏疏慌神之际快速想到对策。也亏得他头顶个徒弟的名号,再加上及时卖惨,才让晏疏不仅没跑,还想着他的腿。

  那人心软,很容易被拿捏,只有他自己觉得自己冷血罢。

  萧亓不觉得自己和柏明钰的交情已经好到,能让他刻意放下一缕魂元与自己叙旧。

  柏明钰起身在走到萧亓身边,低头看着那盆漆黑的药,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

  他这人即便是笑,也跟他性格一样克制,有种普度众生又看不尽红之感,笑得十分碍眼。

  不经意间,一股难以察觉的黑气自床榻向外蔓延,紧贴着墙根与地面,像一根根触手,绕了一圈到柏明钰身后。

  屋内光线很暗,那黑雾几乎与地面合为一体难以察觉,眼看着黑雾要触碰到柏明钰的脚跟,却在这时,柏明钰毫无征兆地向旁边让了一步,正好让开黑雾。

  “别别,我当真没别的心思,不过是想找晏尘归帮个忙。”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柏明钰说话语气竟然隐约带上了点讨饶,向后撤的每一步都精准避开黑雾,一丝一毫都不想沾染,生怕萧亓不信,又重复了一遍,“当真只是一点小事,对于晏尘归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晏疏”这个名字知道的人甚少,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他叫晏尘归,一如柏明钰所唤的那样。

  萧亓不信什么举手之劳,能劳动柏明钰本尊的断然不会是小事。

  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只是一个称呼上的区别,就让原本浓厚锐利的黑雾柔和了少许,不过那少许真的就是少许,少到无人能察觉,就好像他藏匿了多年的心思。

  只可惜他心思藏匿得再好,还是在那人彻底离别的那天漏了破绽,被柏明钰发现。

  萧亓看着柏明钰:“他帮不了你什么忙,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当年他做了那么多事,留在世上也不过寥寥数笔,连他身上的功劳都未能数尽,你还想让他做什么,再为这个世道死一次?”

  “萧亓,你冷静点,我没那个意思,也没想让他做过多的事情,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柏明钰垂眼,透过黑暗看向床榻上的少年,周围气势越来越强。

  按理说化境之势绝不是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如今的柏明钰虽只是一缕魂元,气势不及本尊那么强大,却也不容小觑。但凡换一个普通人,此时早就瘫软在地上,反观萧亓,好似无所觉一般回视着。

  柏明钰没打算在气势上压垮萧亓,这只是一个提醒:“而且,你也拦不住。你现在只敢装成柔弱的小绵羊才能待在他身边,你的话语在他心里重几斤几两?”

  “柏明钰!”

  “萧亓,我劝你还是低调点,你知道现在有人在找你吗?世道安静了百年又开始蠢蠢欲动,秽玡不过是个预警,晏尘归为何会醒过来,你我都很清楚。”柏明钰的魂元停留的时间太久,如今身形已经开始渐淡,从脚开始飘散成烟,“我想提醒你一句,执着能成事同时也会坏事,别让他恨你。”

  萧亓抿嘴不言。

  “前天我与尘归喝酒时见着你了,当时没认出来,是因为没想到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但这都不是要紧的。早上我留给他的话也是给你,仙门大会大概要提前举行,你们还是早日离开比较好。”

  柏明钰的身影散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腰间,他还在说,“当日你寻求让晏尘归复活之法,我只当你是因为接受不了现实才一时疯魔,不曾想你竟疯魔了这么多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他重新现世,他都不便再走到人前。听说你们已经去过鹤温谷了,鹤温谷那边我去解决,你们走罢。”

  柏明钰的每句话听上去好像考虑周全,为他们将来做足了打算,然而萧亓并非面上所展现的那样只是一个少年,更是与柏明钰打过多年交道,即便无法将他的想法悉数猜透,却也能明白七七八八。

  萧亓冷哼一声,手中黑气突然凝成一把匕首,毫无征兆地飞向柏明钰,下一瞬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柏明钰没想到萧亓会在这时突然发难,躲闪不及,剩下的身影扭曲成了袅袅白烟,一双瞪大的眼睛在最后消散前,看见萧亓的口型,对着他无声说道:“你找死。”

  反观柏明钰不怒反笑,人都已经散尽了,声音还留在屋里,他说:“连我都看出来你腿伤有问题,你才晏尘归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