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客栈借了厨房,晏疏将一大袋子的草药丢进锅里,抖了抖,一点渣都没放过。

  之后他找了个板凳,坐在炉子旁边,用一根长木棍挑着正燃烧的柴。

  “药哪能这么熬啊,这不浪费了嘛。”

  今日雨大,街上见不得几个行人,小店里更是一个吃饭的都没有,厨子闲来无事又不能离开,坐在一旁看见那一锅药跟大乱炖似的,心疼的要命。

  “您看您这里有不少值钱的药材,不同药材所需的火候时间也不尽相同,哪能一股脑全倒进去啊,您这……”

  他想说他可以帮忙熬好了送上去,可如今药已经都下了锅,说话的功夫,他眼睁睁地看着客人拿着大勺子搅了搅,这下连一片叶子都捞不出来了。

  晏疏放下勺子,盖上锅盖,继续用长棍挑着柴火,浑不在意地说:“没事,这样就行,谢谢。”

  厨子见状也不好说什么。

  之后晏疏事与厨子闲聊,得知这昌水郡如今是最冷清的时节,景色虽美,却不抵半月后的场景,届时漫山遍野的花全开了,四处便挤满了人,客栈柴房都空不下,镇上会举办花灯会,还有各种各样的杂耍,好不热闹。

  “客人您这来早了,若是不急就再等上半个月,可惜仙门的仙宁大会三年才举办一次,不然咱们这更热闹。”

  晏疏稍一偏头,问:“仙宁大会在这里办?”

  仙宁大会是仙门展现实力和吸纳散修弟子的盛会,如今太平盛世,只有在这种场合里才能表现出每个门派的实力。

  “从前倒不是在这,这不近几年咱这花养的好,讨得了仙家欢喜。唔,倒没说以后都在这,但前两次都在此处,想来也是不打算换地方了。拒上次也有一年半,这才过了一半的时间,还早,到时候客人再来玩啊。”

  晏疏衣着简单,又未带有法器,便被看做普通人了。

  炉子里的柴上已经缀了不少白灰,晏疏手里的木棍顶端早已亮起了火星,他敲了敲顶端沾上的白灰:“我还以为是在归远山。”

  “归远山?害哪能啊,那里可是邳灵宫的后花园,谁敢去那吵闹,敬重还来不及。”

  这话新鲜,晏疏只听说归远山上住了个神仙,竟然不知还是邳灵宫的后花园,所以邳灵宫不远万里到抚宁镇和一个神仙抢夺后花园?

  可真是……

  晏疏实在忍不住不笑。

  他笑得克制,厨子自然也就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含义,跟着笑了一下道:“说来早年我还去归远山拜过,那里真住着一个神仙!”厨子有些激动,带着小板凳跟着颤抖,“我当时许的愿望不到半年就实现啦。”

  晏疏:“这么灵?不知是何愿望?”

  “唉不能说不能说,说破了就不灵了。”厨子神秘兮兮地笑着,“可惜一直没机会再去,等过了花灯会和掌柜的请个假,得赶紧去还愿。”

  两人聊着天,时间久过的很快,转眼一大锅水熬成了小半锅。

  晏疏站了起来,和厨子借了一个盆,将连汤带渣一股脑地盛了进去,大半盆的东西看起来就很重。

  厨子探头问需不需要帮忙,他觉得客人细胳膊细腿的别在把这一锅名贵的药撒咯,然而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客人毫不费力地端起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跟他道谢。

  人出了厨房上了楼,厨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正经事:“第一次看见喝药用盆的,这么一大盆喝得完嘛,别病没治好先撑坏咯。”

  *

  临近晌午,二楼光线虽比早上好了许多,但大雨倾盆,视线依旧很差,晏疏扔了两只灵蝶出来,脚步停在萧亓门前。

  他双手正端着两个头那么大的盆,没有了叩门的手,便只能扬声道:“萧亓,睡了没?”

  没得到回应。

  他看见了先前放给萧亓的那只灵蝶,正停在门缝间努力往外挤。于是晏疏十分不礼貌地用脚踢开房门,进屋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走向床榻。

  修为入元合便可以将神识放在元灵之上,晏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在萧亓身边放了个眼睛,所以才知晓萧亓此时躺在床上这件事。

  他将盆放到了床下,看向背对着他的身影。

  棉被好好的叠在里侧,少年穿着早上那身衣服,头枕着自己的胳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两条长腿弯曲,左腿虚搭在床上,仔细看能察觉到轻微的颤抖,想必在强忍着疼。

  晏疏的视线落在那条腿上,问:“睡着了?”

  萧亓身形未动,甚至连呼吸都未有丝毫变化,轻得几不可闻,倒真像是睡着了,要不是晏疏事先放了一只灵蝶在这看着的话。

  两人一个装睡,一个装不知道。

  晏疏估摸着萧亓在闹别扭。少年脸皮薄,被拒绝的那么彻底如今想是不想见着他这个人。

  幽蓝色珠串来回晃动发出哗啦声,晏疏深觉如此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药材散发着清苦味被热气蒸了满屋,很快压下了雨水的腥味,当晏疏不说话后,整个屋子又陷入雨声里。

  萧亓确实没睡,他睡不着,不只是因为腿疼,还因为心里愈发明显的慌乱和急迫。

  晏疏上午出去时萧亓是知道的,他拖着疼得要死的腿推开了晏疏的房门,站在窗边同时看见了河对岸那人,也见了对方所说的话。

  后来回了自己屋,他才恍然晏疏的灵蝶一直跟在左右。

  萧亓不确定晏疏知不知道自己偷听。其实也算不得偷听,只能算无意中发现。

  但不管缘由如何,他没想好若是晏疏知道了要怎么解释。

  一边腿疼,一边思虑不得,萧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躺在床上一直没动,直到半边身子躺麻了。

  晏疏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哪怕一动不动都让萧亓浑身紧绷,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萧亓本以为依着晏疏的性格,今天大概是见不到人了,或者临傍晚能看见这位自诩师父的人过来讲道理,还要端出一副历经沧桑的年代感来,其实这个人的感情一片空白,都不如隔壁小娃娃丰富。

  不曾想这么快就见到人,萧亓总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萧亓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在晏疏方一进屋就闻到了,也不是他自己不想动,主要还是他身子麻得厉害,另一方面也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虽然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晏疏只说了那么一句话。

  萧亓的手攥成拳头放在身前,不过几个呼吸间,他就绷不住了,打算妥协起来时脚踝突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而后脚上一凉,待萧亓反应过来时,他腿上的裤管已经卷到了膝盖处,双脚落入略微有些烫的水里。

  他怔怔地看着蹲在眼前的人,银色的长发如瀑般遮住了对方半个身子,衣摆沾了许多尘土,哪怕身上衣服因为半日忙碌而有些凌乱,却依旧像极了的仙人。

  这一刻萧亓突然失声了。

  漆黑的药水上露出纤瘦苍白的小腿,晏疏拢起袖子,一只手覆在萧亓左腿膝盖上。

  暖流顺着二人接触的地方涌了进去,探查一番后晏疏稍稍松气——小腿骨上有点细小的裂痕,并不严重,泡几日药再用魂元修复,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

  确定没有发生不可挽回之事,晏疏心中稍定,手探进水里刚要碰到萧亓的脚踝,萧亓往后一躲,堪堪避开。

  晏疏紧跟着抓过去,没让萧亓跑掉。

  他握着萧亓的脚踝,拇指摁在后方凹陷处稍稍用力,头也没抬地说:“这药多泡泡,对你身体好。”

  脚都被抓住了,就算不想泡也得泡,萧亓抿着嘴巴不说话。

  晏疏笑道:“闹得像是我做错事招惹了你似的,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

  “我没有。”萧亓否认,目光沉沉地看着晏疏的额头,“你是来跟我算账的?”

  “你见过谁家算账还自带药的?”晏疏用空着的那只手弹了下萧亓的小腿肚,而后珠串搁置到萧亓旁边,那只手也探进了药水里,握住萧亓另一只脚踝。

  萧亓身上的异样还没彻底消失,这一下直接麻到头顶,差点让他跳起来。

  他咬着牙浑身紧绷,晏疏好似无所觉,说:“柏明钰你也认得?”

  晏疏很擅长将一件让人无所适从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就像现在,还没等萧亓反应过来,晏疏继续闲聊似的说:“你知道的人倒不少,我记得《元纪年书》虽对几位尊者有所描写,却不曾绘有画像。先是我,后是柏明钰,总不会你其实也是百年前的人罢。”

  萧亓迟迟没有说话,晏疏拇指松了力道,继续揉着萧亓的脚踝,似乎本来也没想从萧亓这里问出什么,只是因为如今给萧亓治腿才随口扯了个话题。

  亏得晏疏以魂元为引,药能快速进入萧亓的经脉,这会儿萧亓浑身都开始发热,并不难受,反而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可心神又被极度拉扯,脑子里一直徘徊者晏疏所说的那个人——柏明钰。

  后来晏疏揉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在水温变凉时晏疏才收回手。

  这次萧亓没再等晏疏动作,自己抬脚擦着,动作很快,视线却依旧放在晏疏身上,生怕这点事晏疏也准备代劳了,手忙脚乱地穿好鞋袜,才算完。

  晏疏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没能体会到少年的窘迫,对上萧亓的视线时笑道:“怎么,腿断了还想偷袭?”

  本以为萧亓听见此句调侃怎么都得避开,毕竟早上二人不欢而散,少年人的脸皮跟他一个百年老人比不了。

  不曾想这少年也是有些功力的,不仅没有撇过头,甚至毫不躲闪地看过来,轻笑一声:“是啊,还能成功吗?”

  如此反倒是叫晏疏无语,尴尬地咳了一声,摸摸鼻子:“那什么,早知道你认识柏明钰,昨日喝酒就带着你了,多见见化境尊者说不准……”

  “说不准什么?”少年走路依旧不利索,步步上前却又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气势,甚至让晏疏都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

  晏疏下意识皱眉,萧亓这时也已经站在了相距仅有半步的地方。

  直到现在晏疏才发现,如今萧亓的个头已与他相差无几,可以平时着晏疏的眼睛,也能看见他眼中与早上如出一辙的疯狂。

  晏疏心念不好,下意识想要后退,谁知身形刚有向后的动作,一只胳膊就横了过来,拦在晏疏的腰间用力一扣,二人气息再度纠缠。

  哪怕已经有了一次亲密接触,晏疏依旧不免慌乱,却又顾忌着萧亓的腿不敢有太大动作,强迫自己沉下脸厉声说道:“萧亓,你越矩了。”

  “我就是对你心怀不轨,就算你断了我两条腿,断了我所有筋脉也还是这句话。怎么办,你要赶我走吗?”

  “你……”晏疏一时语塞,直接气笑了,“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

  “就算你给我讲千百遍的道理,你可以不信,觉得我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才会对你如此,但你得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单纯。”萧亓话音稍顿目光沉沉,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干涩,“你是因为柏明钰而拒绝我……”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与他不熟……等会儿,你不会是……”

  萧亓目光下移,用眼神描绘着晏疏的五官,炙热又赤/裸,最后停在唇瓣上:“是啊,我就是吃醋。谁让你非逼得我露出原型,原本我还想多装一段时间的乖,再骗骗你,万一你因为我对你好而动心,可你太诱人了。”

  “你等会儿。”晏疏推着萧亓,第一下竟然没推动。

  他这段时间做什么了,又不是食物什么叫诱人,这孽徒别是心魔发作疯了吧?

  “晏疏,晏尘归……”

  “你别这么叫。”晏疏尤其受不了萧亓在他耳边叫以前的名字,痒得他恨不得将对方的皮剥了。

  他偏开头,余光看见盘在不远处的灵蝶,就在这时,晏疏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一刻萧亓感觉到怀里的人不挣扎了,心脏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下一瞬晏疏目光沉沉地看了过来,咬着牙说:“你不会真的认识柏明钰……你们俩之间有什么勾当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你在这跟我耍赖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