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雨依旧很大,只是雷电有所收敛,雨水敲在石板路上激起一层薄雾,将整个小镇笼罩其中。

  这一夜萧亓依旧没睡好,他不知道柏明钰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在最后离开时留下那么一句话。

  天还没亮时,萧亓听见对面很轻的开门声。

  若是换做从前他一定会跟上去,这次因为心虚到底没敢乱动,而后就瞪着眼睛瞪到了现在。

  应该是出去帮柏明钰做什么了吧。

  依着柏明钰所说,事情应该没那么复杂,毕竟柏明钰这人虽然心机颇深,却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楼下隐约能听见说话声,今日一楼不似昨天那样冷清,估计镇子上的人憋了一天难受,大雨天也不好出去营生,便聚到此处吃酒聊天。

  这中间还有白千满走路、敲门和唤人的声音,应该是看书遇到了什么问题想去请教晏疏,等了会儿没等到回音才回了屋,回去的脚步声明显没有出来时轻快。

  萧亓就靠着这些杂音勉强让自己分神,没了柏明钰在场,他又是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直到一阵熟悉的药味飘了进来,他快速眨了眨瞪得干涩的眼睛,动作麻利地翻身而起,顺手抄出一只搁在枕头下的扇子——是之前许诺晏疏的东西。

  原本瞧见晏疏已经找回了自己手串,估计不会再需要这把扇子,却还是在到达昌水郡那天找了家店,仔细挑了一把。

  如今这个情形,他想靠着这把扇子来讨晏疏的好,刚走了一半路又想起来腿还伤着,剩下的一半路就走得磨磨蹭蹭,背影隐隐有点可怜的意思。

  想来晏疏今日未去帮柏明钰做什么,原是一早给他煎药了。

  如此一想,萧亓心情好了许多,表情也变得柔和。

  他刚在门口站定,敲门声响起。

  萧亓深吸了一口气,手放在门上,就听门外之人突然开口:“公子您在吗?我给您送药来了。”

  不是晏疏。

  萧亓的脸色瞬间就黑了,停了推门的动作,似乎只要不打开这扇门,门外就能换个人似的。

  店小二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句,这时房门终于开了,小二立马换上一副讨喜的表情,弯腰端起放在脚边的盆。

  没等萧亓问话,店小二先解释道:“隔壁客人让我将药端给您,您放心,这药也是那位客人起了个大早去买的,说是昨天药店药少,跟店家订好今早去取,送过来说中午前熬好了给您送过来。哦对,还有饭菜,饭菜马上就好,今儿人多厨子忙不过来,有点慢了,抱歉抱歉,要不您先泡着?”

  店小二自己一股脑说了一大堆,问完之后眨巴眼睛等客人回音。

  然后他就听客人无甚重要地问了一句:“这药早上买的?”

  “是啊,好早呢。您放心,我们绝对没乱加东西,只负责熬。”店小二还端着老重的盆,有点为难,“那这盆……”

  盆里飘散着熟悉的味道,萧亓随手一指:“放那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指得哪,经过店小二这么一折腾,他更加不安,满脑子都是后悔。

  后悔昨天没困住柏明钰好好盘问一通,后悔没有一大早偷偷跟踪晏疏。

  他不确定晏疏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他刻意断腿卖惨,也就不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跟踪,可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等着,还不如跟踪。

  萧亓抓了下头发,这才发现本应该放下东西离开的掉小二迟迟没有动静,萧亓往旁边一瞅,看见店小二正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而萧亓所指的地方则是大敞着的门扉。

  “客,客官,这真的是隔壁的客人让我们送来,这,这就这么拿回去,没法交代啊。”店小二早上还收了那位公子一两银子,事情没办完,双手因为东西太重打了颤也不肯走。

  萧亓本也不是想难为人,他还不至于冲着个店小二撒气,方才是真不知道自己指的哪,如今回神,叫人随便放。

  店小二如蒙大赦,连连称好。

  放下东西正要离开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将即将关上的门推开,说道:“虽说按照以往,这个时节确实经常下雨,但是今年的雨下的也忒大了,门口的小河眼看着都要满,客官出门最好不要走远,烦请您回头跟您一同来的二位也说一声,我这忙着怕遇不到人。”说完他一边关门一边念叨,“这事儿也得跟其他客官说说,周围山多,可别出了事。”

  *

  这两日的天仿佛漏了一般,大雨倾斜而下,洗净了街巷里的青石板,使得前路蒙蒙。光线很暗,周围山林变得幽静深远。

  换做平时,山林再深也会有人活动的痕迹,或来自采药之人,或是来自捡柴之人,如今因着这场大雨,什么痕迹都找不见了,甚至连虫鸟的声音都难闻一二。

  而就在这样一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行在雨幕里,撑着一把白色纸伞,雨水和着泥巴湿了他的衣角和鞋子。

  他步子走的很慢,向着山上。

  这座山很高,换做好天,想要爬到山顶也要大半天的时间,更不论这样恶劣的天气。然而那人丝毫没有被天气影响的样子,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他明明步子很小,眨眼间已经走了老远。

  哗啦一声雨突然变得更大,周围起了浓雾,不消多时,那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已经垮掉的小路里。

  晏疏出门很早,因为昨晚收到的传信——那是一张很小的纸条,看完就燃了。

  笔迹来自柏明钰,托着晏疏闲来不忙时到城外看看,看看这座山上出现的一具尸骨。

  昌水郡内的百姓亡故之后大多葬在这座山上,偶尔有骨头裸露算不得奇事,这本不会该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顶多是遇到的人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上几炷香表示无意冒犯。

  只是巧在那次昌水郡开了仙宁大会,正好发现骨头的是柏明钰,正好那天柏明钰还见过另外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于这具骨架同样的气息。

  世间每一物的气息都有差别,哪怕只是一根草木,仔细也能分辨出些不同来,更不论是人。只是大多数人不会去留意,而柏明钰又恰巧不是大多数人。

  当时柏明钰身上事务繁忙,但他又是个严谨的人,故而暗地里派人去查那具骨头的身份,问遍了整个昌水郡和周围小村,都不曾有谁家的坟出问题,而那具骨头就好像凭空出现。

  后来仙宁大会结束,各仙门撤离,查访此时的人怕没办法和柏明钰交代,就说那骨头其实不是村里的人。

  此山山势险峻,经常有人失足,死去的是村里一户人家的远亲,本以为那人已经走了,不曾想死在了山里。

  柏明钰听完就过了,并没有真的去探查此事。

  后来因秽玡之事,柏明钰又来到了昌水郡,遇到了当时的那个人。

  那时他依旧为多想,只是无意中听见有人提起,说这人于早年生了一场大病,当时所有的郎中都说无药可医,后来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好了,之后性格就变得有些怪异,与从前关系较好的邻居也甚少说话。

  柏明钰至此察觉到一丝不对,可探查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查到,就如周围人所说的那般,可能因为大病改了性子。

  柏明钰也不能因为人家生病好了就将人抓回门派研究,只能作罢。

  这次他出来办事,路过昌水郡原本想再看看,结果没想到会碰到晏疏。

  最近秽岈异动频繁,柏明钰不好多耽搁,便将此事托付,若无事最好,若有就一并处理了,免除后患。

  举手之劳,晏疏自然不会推脱。

  雨天山路难走,但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并无多大阻碍,昨日的纸条虽已燃尽,却留下一丝气息以做路引,所以晏疏可以免去很多麻烦,只是当晏疏到达此处是,周围空空如也,并无人骨。

  树木之下遍地杂草,晏疏站在原地,手中珠串一晃,一股气息骤然散开,无声无息地向外延伸,一炷香的功夫,整座山都归于晏疏眼下,然而结果依旧。

  晏疏并不怀疑柏明钰骗他,那就只能说明那骨头被人处理了。

  之后晏疏又在周围走了走,这才慢慢下山。

  鞋子上的泥土在踏到青石板路上后,没多久就被洗个干净,连带着衣摆都不见多少泥土的痕迹。

  雨天的昌水郡很静,偶有人家冒气袅袅炊烟,飘散在雨幕里未能走多远。

  晏疏沿着小河向前,转了个弯便瞧见他们落脚的客栈,同时瞧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靠在门口的木头柱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边杵着一把伞。

  “站在这做什么,腿不疼了?”晏疏远远便出声,“天还冷着,当心受风。”

  他话音有些凉,跟吹在脸上的风似的。

  萧亓拿起伞走进雨里,微跛,走到晏疏跟前仔细打量着,确认晏疏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晏疏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先是低头看了看萧亓的腿,而后问:“怎么了?”

  萧亓握住晏疏的手腕,雨水湿了衣袖也没管,他拉着人想往回走。

  第一次没拉动,他回头看向晏疏,看见对方挑着眉毛,一副询问的样子。

  萧亓脚步稍停,又用了下力道,晏疏这次动了,快一步走到萧亓面前:“要抱还是要背,选一个。”

  萧亓正想跟晏疏说些什么,听见这话突然就哑巴了,呆呆地看着晏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说那就扛回去。”

  眼看着晏疏就要动手,萧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攥着晏疏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道,浑身上下都在表达着抗拒。

  “我能走。”萧亓强调着,又怕晏疏当真扛着他回去,那他这辈子都不用再来昌水郡了。

  “我真的能自己走,没那么严重,今天泡过药了。”萧亓又说了一遍,之后赶忙转移话题,“你今日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上了趟山。”晏疏并未瞒着。

  话刚出口,他明显感觉到萧亓有些紧张,问,“怎么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客栈门口,萧亓收了伞却未走进客栈,两人站在门前,萧亓低声说:“……镇外一座山突然山体滑坡,埋了整整一个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