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大人, ”谷梁长夫人道, “寒羚山扣拿护儿那晚, 小浅还活着, 对吧?!”

  她虽是在问, 但语气却极其肯定, 好像她已经完全洞悉全部一般。

  尹新雪面不改色:“五十年前,谷梁浅便已身亡。”

  谷梁长夫人神色冷静, 忽然她指向结界内的乌听雨:“可她方才不是这么说的。她方才告诉老身, 那晚护儿的金铃铛感知到了他姑姑谷梁浅还活着!”

  乌听雨被突如其来的指控慌了神,原来酒意还有几分未消, 顷刻却突然惊醒。

  “我……我没有说过……”

  但她的语气其实并不那么确定,她只记得这女人在她酒意时问过什么, 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她求助地看向尹新雪,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有旧雪大人在的地方,她总会觉得情况不至于太危险。

  众人听这谷梁长夫人一开口便是谷梁浅, 内心早已没什么新鲜感, 谷梁浅之死早已是五十年前尘埃落定的事,尸体都已经被谷梁家带回去安葬,罪魁祸首也早已被诛杀, 故事重提实在没意思。

  尹新雪看向结界内的乌听雨, 淡然道:“她没这么说过。”

  乌听雨感激地松了口气,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说没说过,旧雪大人竟如此笃定。

  谷梁长夫人不是个省油的, 她将视线转向院里想离开却不敢离开的众人:“好,那么请此处的各位给老身做个见证,今日老身愿以自己与诸位的性命作注,向寒羚雪山立誓,若老身捏造方才乌听雨姑娘所说的任何一个字,我等便即时遭天劫横死,但若老身所言为真,旧雪大人您……”

  “等等。”说话的人不是尹新雪,而是院子里另一位看起来年长的人,“谷梁长夫人,是您要向雪山立誓,又不是在下要立誓,您带上我等无辜之人做什么? ”

  谷梁长夫人看向说话这人,“只因老身字字真言,无愧于心,即便向雪山立誓也不怕。”

  那人疑惑道:“可谷梁浅小姐尸体都已落葬,如何还能活着呢?”

  旁人也道:“再说了,谷梁浅姑娘若还活着,寒羚山为何要隐瞒?”

  尹新雪脸上虽没什么神情,视线却在认真地打量这长夫人。

  这女人比谷梁家其他人都要稳重,看来曾经操持过不少事、应付过不少人。

  尹新雪并不肯定乌听雨说没说过那句话,然而这女人竟敢向雪山起誓,还敢拿在场这么多修士的性命作陪注,若是应誓,这些人全部都要给她陪葬。

  如此多的性命,还都是德高望重之人,若是因为一个假誓而死,整个修真界都不可能放过谷梁家,任凭他谷梁家权势再大,这件事也必定会使谷梁全家彻底倾覆。作为一家之尊,这女人应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难道乌听雨真的说了谷梁浅还活着?

  若是乌听雨真说了,这女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拿这件事来要挟寒羚山交出谷梁浅?

  尹新雪发觉这其中有一点不合逻辑——

  既然谷梁长夫人敢发誓,那么以她一人之命为注、和以这么多人性命为注有什么区别?

  反正誓言的下场最后肯定不会降临在她那边,她方才未说完的誓言接下来一句肯定是‘若老身所言为真,则旧雪大人遭受天劫。’

  所以她为什么要将那么多人圈入誓言?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谷梁长夫人盯着尹新雪的眼睛,继续从容地道:“方才立誓被打断了,旧雪大人不介意再听老身念一次誓言吧?或者旧雪大人您就告诉老身,小浅如今在何处,是不是您将她困在山上了?”

  打断……

  尹新雪也盯着谷梁长夫人略显沧桑的双眼,只见那双漆黑的眼睛下如深不可测的潭水。

  这女人心机太深沉,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打断……

  打断……

  为什么尹新雪会觉得‘打断’这个词从这夫人嘴里说出来会如此奇怪呢?

  尹新雪意识里不断出现女人说的这个词,“打断”,方才立誓被打断了……

  忽然,尹新雪反应过来了。

  没错!

  这女人方才立誓立到一半被人打断——

  那是因为她的誓言里将无辜的修士牵扯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

  她又在诈。

  谷梁长夫人的誓言是假的,她不敢也不能将全部的誓言说完,所以她以自己和其他人性命作注,这样必然会被无辜之人打断。

  誓言虽立不完,但却可以唬住旁观之人,旁观者见她立誓立得如此决绝,心里必定先有了八分相信,以至于这誓言立不立完,遂没有什么所谓。

  再者,若是尹新雪有一点心虚,或许那晚的真相便会被这女人几句‘誓言’全部诈出来。

  原来她竟打的是这个主意。

  只是在诛心罢了。

  谷梁长夫人‘嗯’了声,似乎在请示尹新雪的意思,“旧雪大人,您看……”

  “随你。”尹新雪淡淡道,“不过别带上旁人,他们是无辜的。”

  谷梁长夫人:“……”

  “对啊对啊,”不知是哪家的家主说道,“我等自然相信谷梁长夫人,但寒羚山的威严也是不容侵犯的,既然是谷梁家与寒羚山的恩怨,我等做个见证就好,没必要将我等也带上。”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生怕长夫人一冲动,带上大家伙儿一起上路。

  尹新雪只是短短一句话,便断了谷梁长夫人的手段,还塞给众人一个大人情。

  谷梁长夫人在原地愣了半天。

  果然尹新雪猜对了,这女人只是在诈。现在尹新雪让她继续立誓,她却不敢了。

  天韵躲在暗处差点儿忍不住就要动手,没想到师尊竟一句话将谷梁长夫人呛在原地。

  她仗着自己还藏在隐身咒下,钻到尹新雪身旁,在尹新雪脸颊上亲了下,低声道:“师尊,真厉害。”

  “顽皮。”尹新雪浅浅一笑。

  不少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还看见尹新雪脸上浮现出笑意,这可真是活见鬼,谷梁长夫人多大一把年纪,竟然还能被旧雪大人用上‘顽皮’这个词,旧雪大人真是有几分幽默感。

  “顽皮?”谷梁长夫人抬眸看向尹新雪,眼神中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您说我顽皮?您认为老身是在开玩笑?”

  尹新雪:“是的。奉劝长夫人一句,切勿随意对雪山立誓,应起誓来可是没有余地的。”

  谷梁长夫人:“我只是想知道小浅是不是还活着!”

  尹新雪:“没有。”

  谷梁长夫人:“您立誓!”

  尹新雪:“不立。”

  “您不敢。”

  尹新雪:“敢,但是不想。”

  “那就别怪老身与您鱼死网破!”谷梁长夫人今日来这里,本就生了同归于尽之心,原想着能从旧雪大人这里诈出真相,没想到旧雪大人与传闻中全不相同,像只狐狸般狡猾,她自认为已经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旧雪大人完全不为所动。

  就在她要引爆焚日符的那一刹那,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力量猝然从她身后闪过。

  她看见旧雪大人淡然的神情,而那千钧一发之际,在众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她分明瞧见旧雪面前划过一道红色光流——

  眨眼间,她始终举在手里的焚日符便到了尹新雪手里。

  尹新雪立即将焚日符用冰冻之术封住,收入袖中。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仿佛事先演排过。

  谷梁长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自信自己的眼睛还没老眼昏花到那个地步:“不可能,不可能,您距我有两米远,不可能截下我的焚日符,从来没人能在这个距离里截下我的法术!您不是一个人!”

  自然不会是一个人。

  谷梁长夫人准备引爆焚日符之时,天韵已经准备去抢焚日符,当时天韵就隐身在长夫人一步远的位置,趁谷梁长夫人动作之际,天韵迅速夺下符咒交予尹新雪,所以尹新雪神情才会那般淡然。

  师徒搭配,干活不累。

  满院子的人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顿时怨声四起。

  “谷梁长夫人,您真的疯了!”

  “您不能仗着谷梁家家大势大,就不拿我等的命当命啊!”

  “乌蓬家主,不是来参加生辰宴么?怎的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

  尹新雪见时机差不多了,于是道:“今日你们都在这里,有一个故事,我想邀请大家一起品鉴。”

  大家还是很给尹新雪面子的,顿时平静下来,不止因她是旧雪,还因为她今夜救了他们。

  反正横竖今晚没法休息,众人索性席地坐了下来。难得旧雪大人今夜兴致好,到了这会儿还没出手处决谁,于是愈发显得今夜气氛和谐,连方才生死一线的境况都不那么险恶了。

  尹新雪将谷梁长夫人困在冰雪阵里,她没有自己来讲这个故事,而是从院子角落里揪出一个戴着兜帽的人。

  这人先前一直混在人群里,人群混乱,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此刻他被尹新雪提到人前,被强迫摘下兜帽,这时众人才看清,此人满脸被烧伤的疤痕,竟然是一直销声匿迹的方路迷。

  自从商风林被灭,修真界便再也没有方路迷的踪迹,都以为他已退隐,与那凡人女子去过凡人生活了,谁能想到他竟会混在这里。

  尹新雪对方路迷说:“当年曾给过你机会让你将真相说出来,但你却因为怯懦而选择缄默,因此害死很多人。比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你够幸运可以再选择一次,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赎罪的机会。”

  方路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给听雨送生辰礼。”

  “我知道,”尹新雪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那本“习韵册”便是你送的,只有你送的法器上没有落任何咒法。”

  方路迷:“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尹新雪:“我本就什么都知道。”

  方路迷:“那本是萤归准备送给听雨的生辰礼物,他们是逆舟堂的同窗,如今萤归不在了,我……好吧,旧雪大人,让我来说出谷梁浅死的那晚所发生的事情吧。”

  被冰雪阵困住的谷梁长夫人再次发了疯似的,“原来你在,方路迷,原来你当时也在现场!这些年你竟然从来没说过你也在!方路迷,你这个懦夫!!你既然在,为何不救小浅?!!”

  方路迷脸上虽再也无法恢复少年时的容貌,甚至连皮肤平整都做不到,然而此刻的他却丝毫不感到羞耻,他走到冰雪阵前,凝视谷梁长夫人的视线,就这样迎上去,在女人的嘶吼声里,他说:

  “因为是谷梁浅自己找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