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115章 你给我的我不要

  礼队官员中,有一名大学士对法语颇有研究,平时又是个正直人,兰渐苏便指名要那位大人出来。

  那位大人拿到兰渐苏手中两张残页,贴近眼睛后细看许久。嗫嚅片刻,看了看兰崇琰,复回过头,手上薄薄的两页纸,剧烈颤起:“征伐楼桑之事,大沣武康,蓄谋已久。早在瘟疫爆发前,便暗中派遣人马,进犯锦官极乐巅,取极乐巅之腐草……”

  极乐巅上的腐草,育有烨萤卵,烨萤食腐肉,腹有异素。若使烨萤吃疫畜,再伏进农民庄稼产卵,那么其萤卵便是疫毒。大沣两次瘟疫,非巫咒,非天灾,而是人为,是大沣武康帝借以烨萤所为。

  两页残页上所记之事念毕,跪着的群众一片哗然,细碎的议论声像风浪似的层层卷递出去,越起越大声。

  皇上身旁的老太监掐起兰花指,指着兰渐苏:“你空口污蔑先帝,污蔑大沣!”

  兰崇琰道:“西北鬼刀宗本就是被朝廷铲除的江湖帮派,逃出去的人自然对朝廷恨之入骨,想尽法子也要给大沣泼脏水。”

  兰渐苏道:“若然如此,那么,当年朝廷的人进犯极乐巅是为了什么?割走极乐巅上的腐草又是为了什么?此事朝廷否认不了。因为朝廷的人每次去极乐巅摸索前,都会用朝廷特有的香灰做记号,极乐巅上的僧人无一不知。京中亦有不少去极乐巅修习过的僧人,我相信他们当中,定有人知道这件事,能够证实这件事。”

  兰崇琰辩解道:“也许去极乐巅,是部分官员私自行动,瞒着先帝干这件荒唐事。”

  “是,可能是别的官员。”兰渐苏道,“会是谁呢?公仪津?公仪皇后?另外三位得力大臣?”

  兰崇琰脸色,掩盖不了的青黑。他说的每一个名字,都是直戳大沣脊梁骨的刺。

  兰渐苏道:“皇上竭力想掩盖此事。可以说法文史载是瞎编,可以说当年进犯极乐巅一事,是有官员瞒着先帝擅自而为。那么先帝的起居注,大沣史官亲自所记载的起居注,又是否在瞎编?你又敢不敢请出先帝在世时御用的史官,请他来说一句公正话?”

  兰崇琰看起来像是怔住。

  不消一瞬,他道:“记录先帝起居注的史官,已告老还乡。帝王起居注也不可随意翻阅,需过三代才能公之于众,你我,如今都没翻看这个起居注的资格。”

  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任的内史官,颤步走出来,揖了一礼道:“先帝的起居注,是臣的父亲所记。”他停顿了很久,“兰大人所说一事……确有其事。先帝,派人去过极乐巅,利用过烨萤卵制造……制造疫乱,借此,展开巫狱,征伐楼桑。”内史官说这些事时,声音很虚,他心底自是畏惧的。可他依然坚持地,将这个事实,一一地讲述完毕。

  不多时,另一位编撰史籍的官员亦走出来:“记录先帝起居注的张大人,是臣的同僚。当年,臣替他修订过起居注册。臣可证实,确有其事。”

  突如其来的“背叛”,让兰崇琰微惊,随之眉间夹了一些怒气。

  但他来不及发怒。哗然声四起,将他的怒火生生堵回去。

  大沣真干过这样的事,这京城的百姓要乱了,天下的百姓要乱了。

  兰渐苏的主要目的,不是在批判先帝这个行为。因该批判的,天下人会去批判。他的批判此时毫无意义。

  兰渐苏只是冷静地说:“皇上,既然证据,便在大沣的史录里边。那么,还请皇上遵守诺言,重审楼桑巫蛊案。”

  皇上默不作声。

  沈评绿走上前,跪在地上,双手握合于胸前:“臣请皇上,重审楼桑巫蛊案。”

  不怕事的百姓,高喊起重审楼桑案。后头那些一样不怕事的百姓,在前头百姓的带动下,也跟着高声呐喊。尽管他们有些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态已至此,哪怕,一力去否认史官所说的话,否认起居注里有这么些东西,未来先帝起居注公开,这些谎言,仍会被全盘推翻。谁翻楼桑这个案子,谁就是大沣的罪人。

  终归,是有一位帝王得当这个“罪人”。

  在这些真心与跟风的嘈杂叫喊声中,兰崇琰苍白一笑,道:“渐苏,你知道么,换作别人,朕甚至不会让他有机会讲话。朕不是输给所谓的正道,朕是因为你,才甘愿这么输。”

  可惜,周围人实在太吵,兰渐苏听不清楚。

  他一挥袖子,在芸芸百姓的谩骂、呐喊声中,孤身一人穿过礼队,彩轿,走向龙辇。宫人抬辇远去,漫天盖地的噪响里,传来响亮、沉重的一声:“翻案!”

  *

  楼桑案开封重审。从京城到各个城、郡,乃至西北境。拢共动用一百五十六名主要官员,来重审这个案子。光是主审官,便有五十七位。

  城楼所望,满城繁华。大沣国的丑事,飘在城里两天不到就没了。兰崇琰在兰渐苏面前好说话,可能给了全城百姓这个皇上就是好说话的错觉。一些想在天子脚下揭竿起义的,被揪出去安几个罪名,当儆猴的鸡宰,城里百姓立马噤声,乖乖过起安居乐业的生活。

  皇后册封仪式,那日被兰渐苏打断后,便没进行下去。白喇公主反悔,又死活说不想当皇后,如今正接受她母国人的教育。

  城里张挂出来红灯笼、红缎子,依旧风中高挂着,一条连着一条,一段接着一段。红红艳艳,大好的姻缘喜事。

  兰渐苏和兰崇琰站在城楼上,京中的景象,已看过无数次,无论什么样的美景,都不能再激起二人的兴趣。

  他们二人如今能心平气和一起站在这里,已经是最罕见的景象。

  经此一次事件,他们之间本就有的沟壑,比天裂开缝,还更难弥补。

  兰渐苏深知,自己的看法和兰崇琰自始至终便不同,所以不指望让他“开窍”。便如同现今兰崇琰也不指望让他“想通”。

  过往帝君身旁的人,总十分有道理地说,为让天下更多百姓安居乐业,总得牺牲一些人,流一些别人的血。这些,算得了什么?即使大沣不做这件事,那些对楼桑虎视眈眈的邻国,西歌,白喇,都会做这些事。文化融合成功,那是统一天下的英雄。文化融合失败,那就是罪大恶极的恶鬼。但这世间,人人可以分对,分错。帝王哪能分对,分错?难道能否认大沣国力强盛,能否认大沣百姓过得快乐富足?还是说,非得来个有善心却懦弱无能的皇上,用全大沣人的幸福,去换他一颗真善美的心?

  兰渐苏总无法辩驳什么。即使得知,大沣为了一个进犯楼桑国的理由,自戕国土上的子民,他还是辩驳不了什么。毕竟,他是一个大学期间连辩论队都辩不赢的弱鸡,怎么可能辩得赢那些舌战群雄的辩臣。想辩到那些辩臣无话可说,恐怕得跨过时空去请后世的网络键盘侠。

  兰崇琰余光将兰渐苏的侧颜收在眼底,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便不能正大光明正眼看他:“朕如今翻了楼桑的案子。你心里,好过些了?”

  兰渐苏不太用心地笑了一笑。这个笑,是什么含义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好过”。

  兰崇琰道:“实在不放心,这个案子,朕可以交由你主审。”

  “主审的几个大臣我看过。他们都是刚正不阿的大人,我相信他们会公正严明。这个案子会有一个好结果。”

  兰崇琰手指紧了一下:“你今日,递上辞官的奏折,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奏折中写的意思。我要辞官。”

  “为何不能留下?朕深知,你恨大沣。但朕已经答应还你们楼桑国一个清白。还是说,你仍怕什么,什么死后无颜面对你的族人?”

  “即使我是一个真正的大沣人,我也不会继续留下。”

  “究竟为什么?”兰崇琰略有些着急,“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几天,我……”他没说下去。

  兰渐苏眸色淡沉,琳琅山河,聚缩在他的瞳面上,繁荣又沉重:“我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他道,“自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充斥在我身旁的,便都是阴谋、利用。而对我好的,不是死了,就是正在受苦受难。

  “我讨厌穿那身官服,厌倦政治表演。不想听你们家与家,国与国之间的大道理。你们杀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觉得,是在为大沣做好事。你们可以一边做着这样的‘好事’,一边忧国忧民。可我做不到。我要么杀人就是杀人,忧国忧民就是忧国忧民。做不到两面。”

  “渐苏。”

  “崇琰,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回去。”转过身去,兰渐苏抬步离去,“尽管我认为和你之间已没什么情义可言。不过,你若真的还有一丝顾念我们之间的兄弟情,我走后便不要再叫人寻我。”

  “你还想要什么!”兰崇琰大声道,“朕帮你报了仇,朕让你在朝廷里当权臣,你说想翻案,朕也允你,给你翻案。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甚至……甚至……你不是说过,想要这帝位?可以,朕都可以给你。”他声音虽大,却说得愈发软弱。他几乎将软弱的一面,都展现给兰渐苏看。

  “我那时候不过是说着玩,从没真正想要过。”兰渐苏的背影对着他。口气像是无奈的,又像是冷漠的,“还有,翻案一事,若不是我把你逼到那个地步,你也不会妥协。其他的,你拿出来,敞在手心上要给我的,没有一样是我想要的。我如今只想离开这儿,再也不回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