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114章 要昭雪,要沉冤

  兰渐苏在海边休养生息数月,数月来除去捕鱼打虾、照顾翊王以外,便是翻译那本法文刀谱。

  辗转,入了深冬,年关将至。兰渐苏上镇子买了两件大棉袄和一条大棉被。听镇子上的百晓生说,皇上和白喇公主大婚在即,三个月后便要在皇宫中行大礼。

  白喇国人凡事喜欢要个“样子”,虽国土小,却总觉得自己适合最大的排场。遂要求皇上,婚娶日,让全城百姓瞻仰这位白喇皇后的容貌,让天下人知道大沣的皇后是白喇国人。

  皇上竟真同意他们的要求,妥协之快叫人深觉不可思议。从而嗅出丝丝阴谋的味道。

  礼部放出消息,皇上大婚那日,送白喇公主进宫的皇家礼队,会从城西绕着京城几条要道走一圈,再到神武大帝广场停留半个时辰。届时,绝大多数百姓,均会聚在神武大帝像广场,欣赏未来皇后娘娘的容貌。

  还听说,到时候皇后娘娘没准会撒金叶子给城里的老百姓。听了这个传闻,镇子上许多青年为了那金叶,都准备去京城走一趟。

  回到渔屋,兰渐苏给翊王换上棉袄,床褥整理平整,再给他盖上棉被。翊王这一睡,一年快睡过去了。

  忙活完,兰渐苏回到桌前继续翻译那本刀谱。

  只剩最后两页。他打了个呵欠,看窗外天色逐渐昏暗,点燃桌上油灯。毫笔蘸墨,翻到最新一页,默念开头两句,写下中文意思。

  他忽一顿,停下笔。这些句子,拼凑出来如何读都不通顺。然而,若按照他们大沣国人读书的习惯,从右到左,竖着读下来……

  “大沣武康,蓄谋已久,早在瘟疫爆发前,便……”

  兰渐苏手指一颤。

  最后这两页,并非刀谱。

  兰渐苏立即将笔搁下,带着略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快速看起这两页所记载的信息。

  看完之后,他一颗心重重沉下去,皱起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

  他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我找不到先帝起居注里重要的那几页,却在这里知道了真相。真是……”

  真是天意。

  兰渐苏将这两页撕下来,紧攥手中,仿佛攥紧了与兰崇琰最后一搏的筹码。

  *

  兰渐苏当初从浈献王口中得知,他与静闲雪是在有很多金色竹子的地方失散的。离京城最近有金镶玉竹的地方,唯有距此十公里外的金竹林。

  两日后,外面的雪融了,太阳暖洋洋照出来。地上不再冰滑。年关近时,京城四周找寻兰渐苏的暗卫,估计大多被召回京城,加强城周边的治安防护。

  正是出这个镇子的好时候。

  兰渐苏本想先把翊王留在这里,独自去找静闲雪的下落,又怕会生出意外,于是将翊王背在身上,进行一番乔装,离了镇子。

  路上怕多生枝节,也不购马或搭车,徒是步行。天半亮时开始走,至下午,他便抵达那片金竹林。

  金竹林除去竹子以外,一片空荡,加上时过已久,当时静闲雪和朝廷人打斗留下的痕迹,早在风吹雨打中被洗刷干净,光是在这里看,委实看不出什么线索。

  巧在碰上一位来砍竹子的老者,和他说当初一拨人在这里打架时,有个姑娘拉着另一个人往东边飞去了。后来老者又在东边的村落,见过那姑娘的踪影。

  因为那姑娘与被她带走的那个人,衣装过于奇特,所以老者对他二人的容貌记得相当清楚。

  据老者所说,静闲雪出没在村边一处有溪流和樟树的地方。

  兰渐苏找到一片樟树林,在林子里转了两圈。蓦地,斜刺里冲出一名年轻男子。

  兰渐苏下意识往后退去两步,以为那名男子是哪路要偷袭他的人马。

  谁知那男子并没在意他,而是神色慌张地左右张望,跌跌撞撞往前跑去。好像身后有蛇虫猛兽在追赶他。

  他跑了一段路,树梢上隐有一道风略过的轻沙响。

  那男子瞪大眼睛回头望,跑得愈发着急。

  只见一名紫衣女子从树上飞下来,一脚踢中男子的后背。

  男子往前跌趴下去,转过身来,往后边爬退边求饶道:“姐,我只是出来锻炼锻炼身体,我没想跑我真没……哎哟!”

  那话没狡辩完,又被紫衣女子横踹了一脚,男子翻趴在地。

  颤颤爬起身,男子饱含哭腔:“我发誓,我回去以后绝对不会泄露和你有关的任何消息,我……我改过自新,从此日行一善,放了我吧!”

  紫衣女子置若罔闻,拽起他的脚,拖树桩似往回拖。

  男子牢牢抱紧一棵树,垂泪道歉:“姐,我错了,我不敢跑了!我今生给你做牛做马,直到死为止!给我留块整皮吧!”

  紫衣女子放下男子的腿,张手将男子像拎麻袋般拎起来,接着往回走去,走到兰渐苏面前,她呆住。手一松,那名男子又“哎哟”一声,重回土地的怀抱。

  “主子。”静闲雪向兰渐苏跪下,“奴婢终于见到你了。”

  “行了,起来吧。”兰渐苏应了她一声,背上的翊王快流下去了,忙往上揽了揽。

  “那人谁?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兰渐苏瞅了瞅地上那个哼哼唧唧的男子。

  “他?”静闲雪平静地说,“紫琅卫。”

  兰渐苏吃一大惊。他眼里一向逼格甚高的紫琅卫,如今竟被静闲雪拖行暴打提拎?这……

  忍住,不能笑。

  兰渐苏憋住没笑,咳了一声:“有歇脚的地方没?我们坐下再说。”

  静闲雪点点头。手指朝地上那名男子指去,往上扬。那名男子立刻听懂命令似,委屈又快速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

  兰渐苏往静闲雪示意的方向走去,忽感背上一轻。回首望去,静闲雪将翊王轻松从他身上揽下来,挂到那名紫琅卫背上。

  男子又是两声嘤嘤哼唧,背着翊王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

  *

  “她简直不是人,天天拿我当练功的木桩子,我爹我娘都没这么对过我!”走进一间民屋后,趁着静闲雪不注意,凌锋便跟兰渐苏抱怨道。

  这边抱怨完,立刻眉开眼笑,提着刚泡好的茶,殷勤地走到静闲雪身前:“水来了,老大。”

  静闲雪手指点点桌子,又朝旁边随意挥了挥。凌锋明白意思,“欸”了一声,放下茶水,滚到一边去。

  兰渐苏百感交集。能把京城中鼻孔朝天,朝里朝外横着走的紫琅卫,磨灭人格般地打压到这个地步,她静闲雪不愧是个高手。深感有一身好本领,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坐到桌前,兰渐苏不跟静闲雪唠家常,也不搞什么久别重逢的温情戏码了。实在是他们两个都不是这样的人。开门见山,兰渐苏拿出那份地图和刀谱。

  “这两样东西,你收下。”看了一眼滚到一旁玩的凌锋,恐隔墙有耳,兰渐苏将静闲雪该做的事情,都写在纸上,交给她。

  去极乐巅,借狼鹰,让狼鹰领路,带翊王一同前往大方诸岛。找钟道人,救翊王。其后静心修炼这本盲刀刀谱。

  静闲雪铭记在心,将纸张揉成团,紧握在手中。不过稍瞬,敞开手,纸张已叫她的内劲捏成灰。

  于这僻静村庄沉淀养生,每日还有一个活人木桩供她练习,静闲雪的武艺,比之前,大有精进。

  “那主子你呢?”静闲雪问。

  “我还得再回京。”兰渐苏道,“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完成。”

  静闲雪不多过问,说:“待我练成刀法之后,去接应主子。”

  兰渐苏“嗯”了声。

  凌锋听不清他们二人小声细语,似乎惧于静闲雪的淫威,也不敢偷听。无所事事,对睡着的翊王嘀嘀咕咕: “大哥,喝水吗?不喝水,那吃不吃东西?不吃东西,那听不听故事?”

  兰渐苏叹了口气:“他脑袋,可能被你揍出毛病来了。”

  好好一个朝廷公务员。

  *

  三个月后,年味刚散走,便迎来兰崇琰大婚。皇后册封仪式,史无前例地铺张风光。尚宫局日前用了大半年时间,夙兴夜寐缝织出一条五丈宽、一百里长的波斯红绒毯子,绕着京城几条要道铺了一圈。

  天还没亮,城里城外的百姓,便将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城中百姓簇拥在红毯两侧,神武大帝广场更是挤满了人。

  点完卯,宫门口的唢呐声吹响起来了。头戴凤翎珠翠冠,身穿真红大袖衣,装戴得一身繁琐的白喇公主,便乘上足有一张床榻那么大的金色轿辇,让十八个宫人高高抬起来。

  宫门打开,围堵在宫门外的百姓个个抻长脖子,百双好奇的眼睛,唯恐看落一眼地争相去看坐在轿辇上的人。

  锣鼓喧天,宫廷礼乐从宫里传到宫外,走到城西,漫到城东。城里的百姓说这是天音,这是龙恩,听到这个乐声,那是沾了喜气。一群看不到的人,便都敞开双手去沾这个喜气。整座城显得万分诡异智障。

  一个上午过去,仍未能走到神武大帝广场,连带这次领首护行的沈评绿,都累得快打呵欠。

  白喇公主坐在那金辇上,更是时不时要睡着。而每当她有打盹的意思,身旁的宫女就会轻轻将她叫醒。

  委实是种折磨。

  太阳直照大地时,礼队终于走到神武大帝广场了。在这里他们需要停留半个时辰。宫人扛着金辇绕广场走,“天女”在上空撒花。皇后则拿出怀里的金叶子,撒给观礼的百姓们。

  此时,所有百姓,都一股脑儿地往这里涌。几乎全城百姓,如今都聚集在这里了。

  白喇公主沉闷地打呵欠,又让两旁的宫女叫住。忍住呵欠,白喇公主闷着张脸,瞥了几眼底下那拥挤密合,个个睁大装满期待、渴求、贪婪眼睛的人,鼻尖嗅到的是他们贴在一起蒸出来的汗味。她的手伸进袖子里摸那金叶子。

  忽然“轰”一声响。

  白喇公主的金叶子没摸出来,却叫这声音吸引去。

  她抬头朝声音来源看过去。

  包括沈评绿在内的众人,也不约而同地向那个声音看去。

  神武大帝像的肩膀上,垂下一条雪白的厚布。在百里红毯、一片喜气的花瓣中,这块煞景的白布,瞬间夺去众人的眼球。

  只见白布上,黑字写道:楼桑冤鬼啼不尽,却无颜色诉西风。

  大伙儿纷纷眯起眼向神武大帝上方看去,依稀记得,上次整这么一出的人,还是向韩将军表白的兰渐苏。不知这次,又是谁继承兰渐苏的衣钵,再次运用起这个比热搜还管用的“公告栏”。

  他们挡着阳光,眯细眼睛,模糊中看到一个人站在神武大帝的肩膀上。那个人顺着这条白布,轻功滑飞下来,立在大帝像的“腰带”处。

  大伙看清这个人了。有人认得他,有人不认得他。

  认得他的人心说:好家伙,这不还是兰渐苏?

  他写的……那是什么?

  楼桑?冤鬼?颜色?西风?

  文盲普遍只看得懂前四个字。

  而有文化的人,则在心里说:改编我们吴融的《送杜鹃花》,取得版权费了吗?得到作者同意了吗?你他妈的!

  他们太过义愤填膺,从而忽略掉这条白布要传达的主要意思,向周围文盲抨击这种不可取的行为,导致周围文盲完全不懂现在是要干什么。

  “渐苏……”沈评绿张大眼,低声唤出他的名字。

  维持秩序的护卫头领,立刻冲上来,拔刀对向兰渐苏:“来啊,抓下那个人!”

  沈评绿喝道:“慢着!谁都不准抓!”

  护卫头领呆住。大沣二把手发令,那些护卫们个个不敢动。

  首领太监忙跟一个小太监低语:“快去通知皇上。”

  白喇公主摘掉凤冠以及厚重的霞披,不管身旁宫女的阻拦,兴奋地从轿辇上跳下来,用白喇国语喊着:“是我梦中的情郎!我梦中的情郎!”

  没多久,不远,尖嗓音的一句“皇上驾到”,一声衔着一声递过来。全城百姓,齐刷刷跪下。

  皇上很快便到了。着一身大红的婚服,从龙辇上下来。眼睛在十二珠旒底下,半是惊喜地望着兰渐苏:“兰大人,你……回来了?”他像是忘记了那位白喇皇后的存在,眼睛只盯着兰渐苏。

  而白喇皇后,似乎也忘记皇上的存在,眼睛也只盯着兰渐苏。

  还有沈丞相……

  群众们摸着下巴寻思着:这什么场面?

  “我自然要回来,我还有件事没做,你忘记了?”兰渐苏淡淡道。

  兰崇琰道:“兰大人,有什么事要和朕说?”

  兰渐苏拍了拍那块白布:“为楼桑国沉冤昭雪。”

  兰崇琰面色骤是一沉。

  他挑在这个时候回来,为的便是当这么多人的面,来揭大沣国的丑事。

  兰崇琰声音逐渐沉了下来:“兰大人,你不要胡闹。有什么事,回了宫说。”

  兰渐苏:“回了宫,你还会让我说吗?”

  兰崇琰握紧拳道:“来人,上去将兰大人请下来。”

  “谁都不许上来!”沈评绿站在神武大帝像前,横了那些要冲上来的护卫一眼。

  虽说他的命令,在圣谕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可他的气势,却当真将护卫们给震住了。护卫们又一次不敢动。

  兰崇琰冷冷道:“丞相是我大沣国的舟楫,竟想背叛大沣吗?”

  沈评绿道:“……臣为大沣殚精竭虑多年,从未奢求过什么。今日,臣只请皇上,听兰大人说这一次。”

  白喇公主亦跑到神武大帝像前护着。

  百姓们看戏的热情,愈发高涨了。一个国家的丞相,一个国家的皇后,竟都站到兰渐苏这边。

  他到底要说的是什么事,他到底凭的是什么本事?

  丞相和皇后做到这个地步,要是皇上再强行抓人,那么世人便会认为,这个皇上心虚。大沣国的丑事,可能真的很丑。

  白喇公主的叔父,挤开人群冲出来,狠跺脚恨铁不成钢地对白喇公主道:“格桑,你在做什么呀?你是皇后啊,你站在那里是做什么呀?快回来!回到凤座上!”

  “我不要做大沣皇后,不要嫁他!”她指着兰崇琰,白喇语混着大沣语说了一通,“他根本不是真心要我做皇后,大沣皇帝,你想要的是什么,以为我不知道?我不做你和我母国之间交易的筹码,我不要!”

  她做不做皇后,兰崇琰现在已不放在心上。他目光只盯着兰渐苏:“兰大人,你说的这些事,多年来不断有人提起过。先帝在世时,便已重审过一次楼桑巫蛊案了。这个案子,没有冤枉任何一个楼桑人。”

  兰渐苏道:“若我能证明,先帝冤枉楼桑人了,那又如何?”

  兰崇琰道:“若你能证明,那么朕便为楼桑人翻案。”他仿佛是笃定兰渐苏手上绝对没有证据,亦仿佛是自信自己有办法消除任何一个证据,当着千千万万个百姓的面,开出了这个口。

  兰渐苏卷起一抹笑:“好,皇上金口玉言,在下相信皇上绝对不会对你说过的话食言。”话罢,他切入正题,道,“大沣这三十年来,一共爆发过两次瘟疫。平定楼桑前,一场大瘟疫,夺走了大沣七十万人的性命。平定楼桑后,西北境内又爆发了一场鼠疫。”

  兰崇琰道:“前者为楼桑人施巫毒害,后者为天灾。”

  兰渐苏问:“且不论楼桑举国上下的天师,是否究竟有那本事害死这么多人……我只问,这两场瘟疫,当真一个是天灾,一个是外人所为么?”他从怀中取出那两页从《圣经》上撕下来的残页,“这两页,是我无意间得到的,法文记载的大沣旧史。虽说是以法文记载,但记载这段历史的人,却是当年从大沣西北鬼刀宗,逃亡到法兰西的一个刀客。为了不让人觉得我无中生有,造假胡诌,还请皇上请一位法文学者来读出上面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