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116章 六月飞雪

  两个月后。

  渔屋外,涛涛浪声卷来一阵脚步声。风闷闷敲打在门板上,过了好久,兰渐苏才听清楚,这是有人敲门的声音。

  兰渐苏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沈评绿见到他后,微顿一下,笑道:“去问了乔治森先生,才知道你在这里。”他回首后望,“人呢?王爷,怎么不过来?”

  头顶裹着蓝色粗布,咧嘴皱眉眯眼的浈献王,怯怯生生走上来,手里握着块石头把玩。

  “皇上竟肯放他出来?”兰渐苏惊讶道,往旁移了几步,“先进来再说。”

  “皇上近来忙于和白喇国的事,我趁着他不留意,私下将人带出来的。”沈评绿走进渔屋,在一张破旧的椅子前打量许久,方局促坐下。

  兰渐苏给他倒水:“你不怕他到时候知道,怪罪于你?”

  “挨几顿板子不算什么,难不成还能要了我的脑袋?”

  兰渐苏一笑,余光瞥见浈献王在屋子里头左逛右晃。

  喝了杯水,沈评绿道:“这个案子,没那么快了结,前前后后忙起来,少说得五六年。你想要个结果,短期内怕是见不到。”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去不愿再理京中所有事情。”望了一眼正在打量蓑衣的浈献王,兰渐苏道,“世子久未见他的父王,我想带他去见世子,让他们父子团聚。”

  沈评绿浅笑着说这样好,眼中压着丝黯然,说不上喜悦。

  默默喝了几杯水下去,沈评绿忽道:“天宣上卿那个官位,皇上还给你留着。吏部那里还挂着你的名儿。”

  兰渐苏说:“后来怎么处理,便是他们的事。只是这官,我不可能会再去做。”

  沈评绿听罢似是得到答复,轻“嗯”一声。盯着桌面半晌:“其实以前,我觉得你和皇上……至少不该是今日这样。”

  “那不然,应该怎么样?”兰渐苏似笑非笑,“他没做什么对不起天下的事,只是我们实在不是一路人。”说到此处,微有凄凉,“但有过许许多多次机会,我们是能成为一路人的。”

  次日,兰渐苏带着浈献王启程,沈评绿送他到港口。

  出门因事耽搁了,到港口的时候船已经要开走,双方甚至没有空暇去酝酿过多的告别。

  赶客的伙计不停催他们快点快点,兰渐苏先让浈献王上了船。

  他回过身,同沈评绿说:“相爷,待我安好,便给你写信。”

  沈评绿点点头应“嗯”。

  赶客的伙计问兰渐苏到底上不上船,兰渐苏说来了。

  沈评绿突然又喊住他:“渐苏,如果我不做这个丞相了,是不是可以跟你一起走?”

  兰渐苏反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你现在想跟我走,我们就可以一起走。”

  “有你这话便够了。”沈评绿露出知足的微笑,小声说,“你等我……等我去寻你。”

  *

  船行半月,又风尘仆仆赶了五日陆路,兰渐苏和浈献王抵达距离锦官五十里开外的城镇。

  浈献王久没坐过船,一路来水路颠簸,有些晕船,下船后休息了五日都没缓过劲儿来。日常不是吐,就是嚎,搞得兰渐苏带着这个老汉很疲惫。

  正值茶叶旺季,城镇来往的商人人多,客栈显得有些不足。他们找了一家鱼龙混杂的客栈,打算在这里勉勉强强住上一日。

  挤在楼下喧闹杂乱的环境内正要吃顿饭,一个穿破烂袈裟的和尚,捧着一个公鸡碗走过来。先是朝他们弯弯腰喊了声“施主”,再是介绍自己名叫“慧悟”,乃是极乐巅在民间分支的白羊寺的僧人,看他们两个很有慧根,尤其是浈献王看起来慧根更足,问他们要不要剃度出家?

  兰渐苏寻思着,现在寺庙里的人事也要出来招人冲业绩了?浈献王有慧根,浈献王当然有慧根,他现在脑子里缺了一根筋,看起来比谁都傻,比谁都有慧根。

  兰渐苏给了和尚一点银子和一些斋饭请他寻别人去。

  和尚喃喃一句“阿弥陀佛”,送了一本佛经给浈献王,步子迈得慢慢的,走了。

  两碗糙米饭上来,兰渐苏提起筷子,忽听那小二跟客人聊道:“哟,客官,这世上什么事儿不会发生?咱们说韩家军最忠心,结果呢?不也是叛了,大军从北往下,两个月前到古羌境,直接在那儿造反了!”

  客官道:“韩家军造反?哈哈哈哈,小二,你在说什么瞎话?我们几个刚从京城来,一点也没听说这事儿。你别随便编个故事来糊弄我们,我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嗐,骗您做什么?朝廷派出来的精锐军,前段时间才在这里歇脚,商量怎么攻打西平城。您们来之前的两天,他们才刚走。您不信?”小二小心地左瞧瞧右瞧瞧,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张纸, “他们落在这里的。”

  几个客人将信将疑,把那张纸接过去仔细看起来。他们拧着眉:“这画的是什么东西?这一个点,这一个勾的,谁看得清楚这是什么?”

  小二道:“这小的哪里知道……小的是要您看看这纸,这纸,寻常人家可没有。您还不信是朝廷来的人?”

  客人手指摩挲着那张纸。还没说出到底要不要信,这时兰渐苏已走上来,将他手上的纸取过去。

  “哎!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客人怒站起来,要跟兰渐苏急。

  兰渐凝眉盯着纸上的圈圈点点,道:“这是军事策略图。”

  客人呆了一下。

  兰渐苏把纸张敞在桌上,指着上面的图案:“这个是西平,这个是洮夏,他们要从洮夏山对西平进行炮攻。”

  “炮……炮攻?那是什么?”客人懵懵问。

  兰渐苏问店小二:“军队来的那几日,是不是运着一些又大、包裹得又严实的东西?”

  小二点头:“是、是啊,小的那会儿还说,什么行李堆得这么多,还好几车呢。小的当时要去帮他们搬,他们不让碰,凶得很。那些大物件从客栈门口排到另一条街去了,晚上还有专门人看着那些大物件……不过客人您怎么知道?”

  兰渐苏道:“那便是炮。”

  兰崇琰从莫何墩的研究所里找到关于利用火药制作巨型火铳的设想,成功让人研制出了几百台大炮。这几百台大炮,改进了前朝的冲炮技术,射程远至千百里,威力无穷。先前朝廷搬上极乐巅的那几台炮,在这些精改火炮面前简直微不足道。想不到朝廷第一次运用这些精改后的大炮,不是对准敌国,反倒是对准韩起离。

  韩起离,难道真的造反了吗?

  兰渐苏揉揉眉,他现在不该想这个。他该想,要是沣军真的对西平炮攻。那西平里头的人该怎么办?虽说古羌荒凉落后,人烟稀少,独是城关好守。若城池强攻不下,炮攻不免为最好的攻城方式。但难不成为了所谓的剿清“叛党”,那些普通百姓的性命就不顾了?再少的人,那也是人。

  古羌离这里不远,与锦官相邻。到西平估计也就三四天路程。

  沈评绿不是说,他这天宣上卿的名号还在?他得去一趟古羌,阻止朝廷的军队动用火炮。

  回到座位上,兰渐苏一顿饭吃不下去。他对抱着佛经看的浈献王道:“极乐巅距此地不远,明日我让人送你去。你去了那里,便能见到世子哥哥。”

  浈献王边翻页边点头:“嗯,嗯。”

  “我有事,得独自去别的地方。你路上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看到朝廷的人就躲着些。”

  浈献王点头:“嗯,嗯。”

  紧着在天黑前,兰渐苏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送到京城给沈评绿。请沈评绿代他上书,要皇上收回炮攻西平的命令。

  本想立刻快马出城,怎料最近宵禁严,城门过酉时后便紧闭,不叫人通行。左右寻不到偷出城的法子,身上的御风飞行符全数用光了,还没炼出新的,兰渐苏只得悻悻回去,等到天明城门开了再出城。

  夜晚,兰渐苏陷在梦里,总听见有个男人抽抽噎噎地哭。半醒间,看到窗户晾着只鬼,不大耐烦说:“有事明天再说,别哭了。”

  又过半个时辰,他听见客栈外高一声低一声的长短调,契合着打更声的韵律,忽飘近忽飘远。

  兰渐苏彻底清醒,发现晾在窗户上的鬼压根没有嘴,哪里能发出哭声?

  他把那鬼赶开,推开窗户。

  清凉的街道上,两个似有似无的和尚的身影。他们唱着长短调,踩着半飘半稳的步伐,朝远方缓缓行去,身影逐渐隐没在黑夜中。

  浈献王已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了,留给兰渐苏的唯有一封信:

  “昨日忽忆往事,大梦初醒。这几年,我浑噩度日,有时却突然很清醒。以前我见到傻子,总羡慕他们能视一切为无物,尽管受众人嘲笑,总算活得无忧无虑。不曾想当一个傻子也不见得轻松。成为傻子,什么都记不清楚,唯独清楚地记得自己身上的罪孽。

  “渐苏,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你的母国及那些无辜的亡灵。昨夜清醒后,我哭了一场。下楼便看到慧悟大师已在门口等着我。我请求大师为我剃度。

  “慧悟大师说,剃度不必讲什么吉时,讲什么净地。只要悟了,即可成僧,即可成佛。发根断净,从前的浈献王,便已经死了。余生我抄经诵佛,只为给那六十几万亡灵超度。我负罪深重,但忧儿终究无辜。他待你情真意切,只请你念在这点情谊,照顾好忧儿,不要让他回浈幽,不要让他跟朝廷作对。要他余生做个凡人,从此安好。”

  兰渐苏将信放回桌上。窗外的街道,已经没有那两个和尚的身影。

  若能顿悟成佛,他也算重新做人。若不能重新做人,即使被骗进传销组织,也是他的命了。

  从锦官要到古羌的路上,不少北来的百姓背着孩子和行囊往南逃,都说要打仗了,得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朝廷军队前几日偷摸进西平城,带走不少百姓,而后在洮夏山上放了好几百尊“大妖怪”,要让“大妖怪”去打西平。

  兰渐苏一听火炮已经搬到山上,立刻快马加鞭。不到两日,便赶到古羌关。

  奈何锦官近古羌地界,朝廷精锐军严防死守,五日前便不叫任何一个人进境。以古羌中的那片内海湖为界,听他们说内海湖对面的区域,已让韩起离的军队占领。省都西平如今是韩起离的军事巢穴。

  城关外五里,军队竖起鹿砦。鹿砦前挤满西平城及西平城周边的百姓,求驻军放他们进去接妻女,或把他们的妻女放出来。

  兰渐苏挤在这些人群中,费去许多力气才挤到鹿砦前。

  他对鹿砦后的驻军道:“我是朝廷的天宣上卿,要见你们的大将军!”

  喊了几遍,其中一个军官才给了他一个眼神,道:“空口无凭,你说你是朝廷命官,拿官印来,要么拿圣旨来!”

  兰渐苏身上的信物早交还给朝廷,现在摸便全身也没一样可以证明他身份的。

  这时,一个将军来巡视情况,眼尖地望见了兰渐苏。这位将军曾在进京述职时跟兰渐苏打过交道,印象颇深,一眼便认出:“上卿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将军,见到你真好。你快让你的部将撤走山上那些大炮,这是朝廷来的命令。圣旨还未到,我怕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特意先赶来和你说。”兰渐苏顾不上假传圣旨是什么罪名,着急地先把话说了。

  陈将军低头叹出一声:“上卿大人,你来晚了。我昨日才将兵权交接给李将军。适才叛军出来巡城,李将军已经下令半个时辰后开炮。西平城及周围城池的百姓,我们能接的都接了,其余不愿走的,我们……”

  挤在鹿砦外的百姓一听,哀嚎起来,齐天的叫声和哭声,惊起山上的飞鸟。

  兰渐苏赶到洮夏山上时,一切已经迟了。

  李将军的那声“开炮”,从山顶传到山下,荡在古羌疆场上。

  兰渐苏的心脏,好像被人猛捶一拳般地震动。尖锐的耳鸣细成一条丝,刺进他的耳中。

  百台大炮轰隆声齐响,巨大的火流弹,对准那些高低错落的土屋土楼,飞射过去,穿过内海湖,落进西平城,炸开一朵朵滚烟的火花。

  一瞬之间,西平城变成一张淌火的千疮百孔的焦皮,澄碧的天染上乌黑的浓烟,净蓝的内海湖倒映滔天火光。兰渐苏怔在山上,远方城池滚滚火海荡在他瞳间。耳边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嚎叫声,似是从火海中来的,也似是从城外那些百姓中传来的。

  他脸颊一凉。一朵雪花融在他脸上,可他却失魂般未曾留意。

  天上竟坠下雪花,簌簌往下落,没在翻卷火浪的西平城中。

  六月飞雪,真正的六月飞雪。

  作者有话说:

  最后韩起离的这条线写完,本文就走向收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