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29章

  ====

  川玉又往前一步,和尘沙惑离得很近了,近到尘沙惑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自己。川玉抬头看着佛兰德斯的天花板,轻声问道:“你还记得空隙的定义是什么吗?”

  尘沙惑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确定:“《伊利西亚大陆史》里说空隙是现实不能到达的地方……”

  川玉抬起一只手,握住另一侧的胳膊,点点头:“空隙是现实世界之外的部分,它们确实不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只有一个大脑,我的精力只够创造出一个现实世界。”

  听着听着,尘沙惑又觉得很抱歉了:“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你的读者,你一定很累了。”

  川玉笑笑:“我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应该改一改总是担心别人的坏毛病了。我觉得很累的时候就会放弃一些人,一些故事。我放弃过五十九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岁的卡夫卡和二十五岁的济慈。很多时候,我觉得又累又无聊,不想再写一些人的故事了,我就会停下来,给他们的故事画上一个黑色的句号。”他张开两只手,手心朝上,给尘沙惑看,“我用这双手为很多人造过坟墓和墓碑,一座又一座,一块又一块,具体有多少人,我记不得,数不清。他心通说我很残忍,其实他没说错什么,我一直都不是神话故事里那种仁慈的神,我不善良,也不心软。”

  尘沙惑抬了抬手,想去抚摸川玉的头发,但是那只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始终没落下去。他放下手,转了转手腕,说:“你说的那些词语……它们是衡量好坏的唯一标准吗?你在地球时期创造了很多文明,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神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既有好的神,也有坏的神,我记得希腊神话里的战神阿瑞斯就是坏的,他凶残,冲动,缺乏理性,还有不和女神厄里斯……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做最好的那种神吧?”

  川玉轻咳了两下,咳完又清清嗓子,问尘沙惑:“你不觉得这是道德层面的问题吗?”

  尘沙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就算你不放弃那些人,他们心里的绝望也会让他们放弃自己,就像哈里博士那样。”

  “绝望……”川玉叹息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又说,“你说得没错,确实是绝望撕开了现实,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空隙,但是那种绝望不是诞生在人们心里的。”

  他再次看向尘沙惑的眼睛,说:“你研究过人的大脑吗?”看到尘沙惑摇了摇头后,他继续说,“人类不像羚羊一出生就可以站立,也不像蛇一出生就可以捕猎,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早产儿,你明白吧?他们住在母亲的身体里,直到出生的那一刻,大脑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这导致了一个不能修复的缺陷。”

  尘沙惑沉思道:“那个缺陷就是绝望的摇篮?”

  川玉点头说:“婴儿离开母亲的身体,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在他们的大脑里留下了一个弱点,一种缺陷。然后有人拿着剪刀把他们身上的脐带剪断了,他们不得不学会自己呼吸,学会一个人面对现实世界。但是现实世界知道他们的弱点在哪里,知道要怎么接近那个缺陷,所以他们的大脑深处会被撕开一道伤口,所以他们大声地哭喊,吵闹。”

  尘沙惑忍不住皱眉:“是现实撕裂了每个婴儿的大脑?”

  川玉的语气仍然平静:“那道被撕开的伤口就是空隙。”

  尘沙惑仍皱着眉:“所以空隙最早出现在人的大脑里?”

  川玉微笑着说:“人的大脑并不完美。在每个人长到七岁之前,空隙会在大脑里观察他们。它凝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教导他们,教给他们语言和情感,这些空隙就是那些哲学家们说的‘实在界的创伤’。

  “但是从七岁开始,人们会渐渐适应现实世界,渐渐习惯自己的生活,一开始留在他们大脑里的那道伤口会慢慢痊愈,只不过很多记忆也会随着那个空隙一起消失。你听过‘童年失忆症’这个词吗?那是一些精神分析学家为这种现象起的名字,因为他们发现大部分人都记不清七岁以前发生的事情。”

  “如果出现在婴儿大脑里的空隙消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空隙又是什么?”尘沙惑问,“是谁的绝望?”

  川玉说:“是成年人大脑里的绝望。”

  尘沙惑犹豫着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空隙……是人类绝望的总和?”

  川玉不置一词,只伸手摸了摸口袋,但是什么都没摸到。他看着尘沙惑,问道:“有烟吗?”

  尘沙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川玉立马凑过来,咬住了,一边咳嗽一边说话:“你不打算帮我点燃它吗?”

  尘沙惑本来想劝川玉不要抽烟了,因为他今天咳得很厉害,但是喉咙一紧,怎么都说不出口。川玉说过,总是担心别人是一种坏毛病……是的,他刚刚说了这个词,“坏毛病”。尘沙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自己有什么坏毛病,这个词语不是指那些不好的习惯,负面的行为吗?比如逃避责任,欺负弱小,抖腿,或者咬指甲?坏毛病也分很多种,有些坏毛病会影响自己的健康,有些坏毛病会破坏别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担心别人的坏毛病属于哪一种?它会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差,动不动就生病,去医院吗?还是会让自己在川玉心里的形象变得很糟糕,糟糕到他不想再看自己一眼,不想再和自己说一句话?想到这里,尘沙惑的身体陡然一震,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川玉咬住的那根烟。

  川玉吸了口烟,不再咳嗽了。他吐出一个不大的烟圈,笑起来:“你知道吗,成年后的人们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怀念小时候的那种绝望。他们怀念大脑深处的伤口,就像怀念自己的故乡。”

  尘沙惑收起打火机,注视着川玉:“你创造了现实世界和现实世界里的人,但你不知道那些人的绝望会创造出空隙。”

  川玉微微耸肩:“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的。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想过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更没想过那个世界有一天会破坏现实。”

  尘沙惑的声音很低:“你是指地球时期的那场灾难……”

  川玉拿开烟,弓着身子,突然朝着地毯咳嗽起来。奇怪的是,这一次的咳嗽声不仅响个不停,听上去还越来越急,越来越剧烈。尘沙惑赶紧扶住川玉的身体,一时提高了音量,有些语无伦次:“你怎么了?被烟呛到了?要不要紧?要不要坐下来喝点水?我去厨房倒一杯水……”

  “不用。”川玉一把抓住尘沙惑的胳膊,坐在了地毯上。尘沙惑被他抓着走不了,只好也坐下来。他们都坐着缓了会儿,等到佛兰德斯重新安静下来,川玉才哑着嗓子说话,“那场灾难又要来了。”

  尘沙惑暂时没有理解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川玉夹着烟坐在地上,搂住自己的膝盖,说:“现实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话音才落,一个花瓶就从最近的书架上砸下来,摔得粉碎。不远处的柜子也晃动起来,抖落了放在上面的一个茶杯和一盏台灯。尘沙惑半跪在地上,用胳膊护住川玉的身体,明白过来了:“你要放弃现实世界吗?”

  “不是我放弃了现实世界。”一滴血从川玉的嘴角落下来,掉在佛兰德斯的地毯上,打湿了一株盛开的鸢尾。川玉抹了抹嘴角,说,“我太累了,可能没剩多少精力了,是它放弃了我。”

  越来越多的书从书架上掉下来,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砸到尘沙惑的背上,往远处弹开了。尘沙惑仍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抬着胳膊挡住川玉的身体,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你会死吗?”

  “我不会死,我只会晕倒在这里,睡上一觉。”川玉的脸色越发苍白,“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会睡到什么时候,我可能会睡很久,真的很久。等我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像那场灾难发生后的地球一样。”

  砰地一声,一块天花板直直地砸了下来。尘沙惑抬起头,看到佛兰德斯的天花板上破了一个洞,一辆汽车从那个洞里掉了下来,竖在了地板上。紧接着,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崩塌,下落。一只勺子不知道从哪里朝他们飞过来,尘沙惑伸手挡住那只勺子,又探出大半个身体护住川玉,看上去有些迷茫。他跪在接二连三翘起来的地板上,声音仍在发抖:“现实可能不会有事的,也许是我们掉进了一个正在崩塌的空隙,就像……就像《暧暧内含光》里的角色消除记忆时那样……”

  川玉别开脸,朝地上吐出一口血,笑了下:“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说出金•凯瑞的那句台词?‘我可能就要死了,我好幸福’。”

  尘沙惑伸手去擦川玉的嘴角,可是无论怎么都擦不干净。从川玉嘴角渗出的血越来越多,不出几分钟,他们的手上,衣服上就全是血了。整个空间都在震动,一旁的沙发随着震动彻底翻了过去。尘沙惑回头看向沙发,看到一只手从沙发底下伸出来,在空中摸索了一阵,最后抓住了地毯。是香灯。她花了点时间从沙发底下爬出来,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也乱作一团。她以一种糊涂又困惑的眼神看了看周围暴雨一样落下的书,最后冲他们跑了过来。

  听到香灯的脚步声,川玉抓住尘沙惑的手腕,费力地笑了下,对他耳语道:“你看,这里的时间恢复了,我已经没有控制现实的能力了。”

  香灯跑到了他们边上,手忙脚乱地跪下来,学着尘沙惑的样子扶住川玉,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是在沙蛾拉的山洞里吗?”

  还没有人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一束光就从香灯的胸口照出来了,径直打在佛兰德斯的墙壁上。尘沙惑抬头看过去,发现一扇门从那道光里出现了。很快,一只白猫和一只黑猫从墙上的门里跳出来,它们在落地时变成了人的样子,匆匆走过来。

  观无量擦掉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外面的空隙正在吞噬现实,一些人掉进了书里,一些人掉进了电影里,我们来不及把他们拉出来……”

  鹿野苑在地上蹲下来,仔细察看着川玉的脸色,额头上也挂着几滴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们一直在找你们,地球时期的那场灾难可能又要来了。”

  一道闪电划过佛兰德斯的窗外,雷声过后,天空下起了雨。尘沙惑忽然想起他心通在天鹅大道的诊疗室里和自己说过的话。他心通说那个时候川玉不告而别,他就一直问自己佛兰德斯的雨还会停吗?尘沙惑现在找到那个答案了。

  佛兰德斯的雨不会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