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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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灯抬头看着川玉的脸,语气里透露出疑惑:“根据生物扫描系统显示的结果,川玉先生身上没有任何外部伤口,目前检测到的生命体征也很平稳,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血……”

  尘沙惑拿过川玉手上的烟,吸了一口,简单地说:“创造这个世界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他必须要睡一觉了。”

  观无量的脸色一变,音量也高了:“什么?他是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不是极乐女神阿洛莉亚和我们的祖先苏尔吗?”

  川玉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时大时小:“很抱歉,女神并不存在,苏尔也不存在……就连这片大陆和你们都不存在。”

  鹿野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创造出苏尔……和我们的人。”说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眼神晃动了一瞬,神色却很平静,“你才是我们的父亲。”

  川玉擦着嘴角说话:“我还欠你们一个道歉。”他从地上坐起来一点,换了个姿势,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是我给了香灯一部分自我意识,让她想要离开治安管理局。”

  观无量像猫一样眯了眯眼睛,说:“那张通缉令也是你的杰作?”

  川玉笑出声音,整个人的胸膛都随着笑声起伏:“我想给你们制造一点麻烦。”他轻轻拍了拍尘沙惑的手腕,说,“主要是想给他制造一些麻烦。”

  观无量拧起眉头:“为什么?”

  没等到川玉回答,尘沙惑先接过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感觉。”

  香灯看看尘沙惑,又看看川玉,小声嘀咕:“可是那些宪兵从没有真的抓到过我们……”

  “那样就没意思了,不是吗?”川玉轻轻笑起来,脸色又苍白了一些,“伊利西亚北部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不适合被写成一个好故事的结局。”

  观无量没再说话,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有尘沙惑咬着香烟嘟囔:“好故事……我是你的那些好故事之一吗?”

  “为什么不是?”川玉抬起手,摸了摸尘沙惑的头发,说,“你的出现破坏了现实世界的平衡,害得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

  尘沙惑夹开香烟,一些烟灰直直地掉在了地上,还有一些烟灰被吹进佛兰德斯的风托起来,飞得越来越远,看不见了。他目送着那些烟灰,说:“会不会是我破坏了现实,这个世界才会出问题的?”

  川玉静静地摇头。不远处,一个柜子倒下来,轰隆一声,从几个抽屉里甩出不少放大镜和宠物项圈。鹿野苑顺着声音去看柜子,从嘴里抛出一个问题:“有什么办法阻止这场灾难吗?”

  “可能有一个办法,虽然我没试过……”川玉看向尘沙惑,一字一句地说,“杀了我。”

  尘沙惑看着川玉,嘴巴一张,完全愣住了。烧得只剩一截的烟头从他手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川玉低头看着那截烟头,说:“我知道外面那些东西,那些人永远都没办法杀死我,但你不是完全属于我的造物,你应该可以……”

  “我不会这么做的。”尘沙惑打断了他的话。

  观无量和鹿野苑互相看了看,都摇摇头,没说一个字。香灯抬头去看每个人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抓住袖子擦拭起川玉手上的血迹。她擦得很用力,但是有些血迹已经干了,像长在川玉皮肤上的一块块胎记,擦不干净,也弄不掉。她只好一边用力一边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空隙不会那么快就吞噬掉现实的,我们还有时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川玉被她擦得有些疼了,忍不住往回缩了下手,叹了口气:“没关系,其实我很累了,你们就当帮我的忙,让我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吧。”他笑笑,抬手抚摸香灯的头发,“不要哭,说不定一百年,一千年之后我还会醒来呢?可能到那个时候,X系列的人工智能还会是大陆上学习速度最快,掌握功能最多的人工智能。”

  香灯张开手心,一截被血染红的袖子顺着她的手指滑下来。她捂住脸,哭了起来。

  川玉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尘沙惑,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我就是用这支笔创造出了一切。你可以抓住它,刺进这里。如果我死了,现实应该就会稳定下来,成为真的现实,而不是被一个人,一支笔虚构出来的现实。”

  尘沙惑推开川玉的手,拒绝道:“我不可能这么做的。”

  川玉笑着看他:“你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吗?‘我可能就要死了,我好幸福’。”

  尘沙惑仍摇头:“那不是你说的话,那只是一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是你创造出的导演决定让一个角色说出这句台词。”

  川玉咳出一口血,攥着那只钢笔,说:“你不愿意帮我吗?”

  尘沙惑的脸色冷了下来:“你要我像俄狄浦斯一样弑父吗?你要把我变成你在巴黎收藏的那幅画,《贝雅特里·倩契》吗?”

  川玉叹息着反问:“那你要眼睁睁看着现实毁掉自己,毁掉伊利西亚大陆吗?这场灾难过后,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会消失,你也会消失。”他把那支钢笔塞进尘沙惑的手里,说,“我不希望你消失。”

  尘沙惑眨了下眼睛,莫名感觉眼角有些发热。他用一根手指去摸眼角,竟然摸到了一滴眼泪。一阵风吹过来,尘沙惑愣愣地看着留在指尖上的那滴水,说:“刚才那片雾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那把枪……那把上了膛的枪是你给我的。”

  川玉笑了下:“之前你说你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不会生我的气,不会大喊大叫,不会歇斯底里,可是很遗憾,我们现在遇到了那个剩下的百分之五。”他吻了吻尘沙惑的头发,说,“那把枪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你没办法让那个百分之五的可能性消失。”

  观无量躲开一本从天上掉下来的《美丽新世界》,插话道:“他从奥罗拉的墓园回来后就没再握过抢了。”

  “我知道。”川玉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我知道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鹿野苑平静地开口:“那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看你的吧?你看到柜子上的素描画了,那个公寓里还有很多张一模一样的素描画。”

  没人说话了,只有香灯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一直没停。风越来越大,一张被子从天花板上的缺口飞进佛兰德斯,盖在了倒下的沙发上。又一本书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砸到了尘沙惑的肩膀,他一痛,攥着的钢笔就从他手里滑了下去,滚到了地毯上。尘沙惑捡起砸到自己的那本书,是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

  鹿野苑瞥了眼书名:“这是福尔摩沙先生要找的那本书?”

  尘沙惑沉默着点头,鬼使神差地翻开一页,眼睛扫过一段话。“伦敦就像一个大工厂。伦敦就像一架织车,我们都像来来回回的梭子,在空白的底色上织出某些图案。大英博物馆就像工厂里的另一个车间。”

  他又翻开一页,黑色的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因为小说虽是一种想象力的杰作,可能不太像科学那样俨如石子从天而降,但小说如同蛛网,哪怕只是轻微勾连,却始终用边边角角勾连于生活。”

  他继续翻书。“这个世界并不要求人们去写诗、写小说,甚至写历史,世界根本不需要这些。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福楼拜是否找到了恰当的字词,卡莱尔是否谨慎查证了此一事或彼一事。”

  不对,都不对,他要找的不是这些。一定有哪一页哪一段话是有用的,不然福尔摩沙先生不会凭借自己的意志寄出那封信,尘沙惑还记得那封信的措辞,那些表述古典又优美,很像地球时期的音乐。他深吸一口气,忽略掉佛兰德斯的一切声音,一个人埋头翻书,翻得越来越快。

  又一段话跳出来。“她永远无法把自己的才华完整而充分地表达出来。她的作品注定会扭曲,会走形。行文本该冷静,她却带了怒火去写。本该笔藏机锋,她却写得愚笨。本该塑造角色,她却写了自己。她是在对抗命运。她怎能不受尽钳制和压抑,乃至早早离开人世呢?”

  另一段话也不甘示弱,立马从文字的汪洋大海游进尘沙惑的视野。“我们所说的,是小说家的真诚,是指小说家让人相信:这是真实的。读者会想,没错,我永远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有人会那样做;可你让我相信了,那好吧,就让事情这样发生。”

  不,也不是这两段话。还要再找一找,再看一看……会不会是这段话呢?“大多数情况下,小说都会有败笔。想象力过于紧张,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洞察力也混淆不清,不能再辨明真假,无力维续这种时时刻刻都要求调动不同才能的繁重劳作。”

  尘沙惑大口大口地喘气,几滴汗从他脸上掉下来,打湿了这本书的页码。他看着页码,一时有些出神。页码……数字?福尔摩沙先生在字条里写过一个数字,“58”,是这个数字吗?我还在哪里见过这个数字?让我想想,它的读音是“五十八”,五十八……是车站的时钟!在见到伍尔夫女士的那部电影里,车站的时钟指向了五点十八分。那是伦纳德先生匆匆跑上站台的时间。

  尘沙惑把书翻到58页,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那句话——“即将消亡的美好世界有两个刀口,一个是悲之刀口,另一个是喜之刀口,共同把心脏一分为二。”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尘沙惑合上书,说:“现实和空隙是这个世界的两个刀口,它们长在一起,互相影响,彼此挤压,所以才会有地球时期的那场灾难……但是我们可以找到办法分开它们。”

  观无量皱了皱眉毛:“你想分开空隙和现实?有人知道它们到底在哪里交界吗?”

  “佛兰德斯……”尘沙惑说,“它们会在创造者的书桌上交界。”

  香灯吸了吸鼻子,不再哭了。她第一个站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话:“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看到那条交界线呢?”

  川玉舒了口气,打起精神说:“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交界,也从没想过用这种方法让现实成为真的现实。不过那张书桌上有一瓶墨水,你们可以试试打翻它。”

  尘沙惑站起来,越过一地的书本,放大镜和宠物项圈,走向川玉的书桌。他拧开墨水瓶的盖子,把整瓶墨水都倒了下来。黑色的墨水很快就覆盖了书桌,吞没了一道道划痕,只留下一条蚕丝似的线在这片漆黑的海洋里微微发光。

  “找到它了。”尘沙惑说。

  香灯走过来,一副担心的样子:“分开它们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尘沙惑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观无量和鹿野苑也扶着川玉走过来了。川玉说:“世界也许会稳定下来。属于现实的部分应该会成为现实,但是属于幻想,不符合逻辑的那个部分可能会和空隙一起消失。”

  观无量说:“所有人都会变成普通人吗?世界上不会再有女神的孩子了?”

  川玉点点头。尘沙惑咬了咬嘴唇,看着他,问他:“你会消失吗?”

  川玉笑着耸肩:“谁知道呢?我也会变成普通人吧?”

  鹿野苑在他边上笑起来:“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接受的命运。”

  香灯双手合十,学着教堂里的修女做着祈祷的动作,说:“不管怎么说,这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了。”

  尘沙惑伸手抓住了那条线。他听着周围的风声,呼吸声,还有远处书本掉落的声音,轻轻一拽,扯断了那条线。墨水淹过他的手指,染黑了他的皮肤。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喧闹起来。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被风托着飞起来,回到书架上。在他们身后,倒下的沙发竖了起来,柜子也竖起来了,放大镜和宠物项圈一个个物归原位,进了抽屉。先前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汽车和被子不见了,只有一块又一块碎片从地毯上弹起来,补上了他们头顶的缺口。一把银色的勺子擦过香灯的肩膀,飞得很快,像一支箭一样飞回了厨房。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佛兰德斯却开始下雨——只不过这里的雨不是真的雨,所有东西都从下往上飞着,就像时间在倒流一样。一张画着伊利西亚大陆的地图飞过来,角落里似乎多了几个地名,涅瓦,莱尔,奥罗拉……

  香灯突然叫了一声,伸出正在褪色的胳膊,说:“我的投影……不见了?”

  她的皮肤随着她的声音一点一点消失了,重新露出的金属部分也开始融化,沿着身体往下流淌。她抱住自己,就像全身都沾满了金色的眼泪。川玉看了看尘沙惑,说:“你说得没错,她真的很像空山基的画。”

  香灯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掠过一个又一个地球时期的电影画面。尘沙惑努力辨认着那些画面。他认出来黑白的画面是贝拉·塔尔的电影,彩色的画面是库布里克的电影,最长的那个长镜头是塔可夫斯基的《乡愁》。香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有一大段混乱的音乐从她八音盒一样的肚子里传来,左一句“Calling out my name in the summer rain, ciao amore”,右一句“Silenced by death in the grave la-la-la-la, William Butler Yeats couldn't save la-la-la-la”,还有很多尘沙惑听不出来,叫不上名字的音乐,它们全是在地球时期流行过的音乐。

  慢慢地,香灯脸上的画面不见了,肚子里的音乐也停下了,她的身上长出了和人一样的骨骼,血肉和皮肤。她看着自己的手,试着握了握拳头,却没听到熟悉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川玉看着香灯,感觉胳膊一轻,回过头才发现鹿野苑和观无量不见了。尘沙惑绕过书桌,连忙朝他走过来,伸出一双手想要扶住他,却不知怎么被推开了。川玉和他说话:“我没事,我觉得好多了,好得就像只有三十岁。”他摸了摸尘沙惑的脸,说,“你的这张脸看上去很年轻嘛,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嗯……最多二十七岁。”说完,川玉放下手,四处张望,“你看到刚才那两个人去哪了吗?”

  有声音回应他:“喵,喵?”

  尘沙惑看向脚边,发现一只黑猫和一只白猫正抬头看着他们。香灯指着它们惊呼起来:“鹿野苑先生!观无量先生!”

  黑猫和白猫同时从地上跳起来,尘沙惑和川玉都吓了一跳,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身子一歪,都晃了两下,差点摔在地上。一片混乱中,他们抓着对方的衣服站住了。他们同时松开手,又互相看了眼,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又吓一跳。两个人的脸和手全都脏兮兮的,乍一眼过去红一块,黑一块的,全都很狼狈。

  同一时间,那只黑猫扑到了尘沙惑的怀里,白猫扑到了川玉的怀里,它们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