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41章 Chapter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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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定了么?”我走上前去,牵起了他的手。

  他的四周,是哑然的夜。他的眼里,是坚定的光。

  “如果你心里也有猜想的话,我们可以说出来彼此印证。”他凝视我,“我在得知调查结果的那一刻努力忍住独自前去的冲动,就为了回来告知你。”

  他牵起我的手,摁在他心口:“我向你许下过承诺。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

  “傻瓜,这怎么可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打断他的“如果”,带着他走上二楼,在浴室对面的房间里卸下一块古老的镜子,露出后面橱柜里我珍藏的装备。有手枪、冲锋枪、甚至还有榴弹。除武器之外,还有各类药品和急救物资。

  “带上你趁手的。”萨连科说,“我只习惯用自己的枪。你说得对,不该使用冲锋枪。可这一回,最后一回,我不会采取所谓的人道。”

  我耸了耸肩,挑了把左轮,在手里掂量掂量,笑着说:“和你不一样,我很人道,也很怀旧。”

  萨连科笑了笑,牵起了我的手。生平第一回,我将和他并肩作战。这种感觉很奇妙,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他是苏联人,我是美国人,上一回站在同一战线还是在十年前,而现在两方暗中交手不断,我和他,却抽脱出这身份的对立,只站在彼此身边。

  我私心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我们。

  登上了他的吉普车,我注意到副驾驶被洗得很干净,只是座椅上的抓痕犹在,他说这对他不啻一种提醒和激励。我微笑着凝视前方,满月高高挂在天际,照得云如鱼鳞般层层叠叠,透亮出银白的边。也许明日这月会亏仄,但今日它将在我抬头仰望它时永恒。与此同时,还有亘古的繁星在我头顶闪耀,俯瞰寂静的德累斯顿城。易北河如我们一般沉默,想必也在微笑。在车拐弯驶入林间的那一刻,于某棵红叶的槭树下我依稀看到了白衣的母亲。

  “不要害怕。”萨连科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一只手掌在方向盘上,“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不害怕,我有过复仇的经验。比如当初的法西斯,比如我的外祖父。”

  “也许那里存在着某种必然和不得不,但这一回……阿尔,你在犹豫,是吗?”

  我的指尖在颤抖,不受控制地表现出紧张的心绪。这说明了我无法纯粹,陷在矛盾的困境中。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比谁都在意。我对自己撒谎,习惯自欺欺人,最终要承受这后果。我打开了车窗,冰冷的夜风拂过,道路两旁的树林在夜里发出浅浅的低吟,在这条我所熟悉的路上,带上了不一样的气息,空气震颤出不一样的律动。我缓慢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罗曼,也许这其中的确不存在什么‘不得不’,甚至就是想一想都会让我心痛,可是我知道,是我太不当回事,是我在逃避,毕竟这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

  “对——应该。”我笑了,转头看他,“康德说,人和所有其他的存在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就在于一个‘应该’,所有的自然界都是必然的,从来没什么应不应该的道理。而只有人,存在一个‘应该’的驱动力。就像现在,明知前方有危险,会让我心痛,但这就是我应该去做的事,因为我是人,一个……‘人类’。当然,我不会妄想在这‘应该’当中命运会给我什么优待,所有的一切,我会坦然地接受。”

  萨连科露出和煦的微笑,没有说话。而我——几个小时我将为这句话所负责。

  我并不能预测到所有的后果,我也并不能坦然地接受所谓的一切。

  道路尽头停车,我站在熟悉的铁栅门前,前方熟悉的屠宰场在暗夜里一片岑寂,这里没有了血腥的气味,只剩周围杉树所散发的苦涩的木质调香气。原来,这里本该是这种味道的。

  我推开铁门,并无任何茫然。萨连科开车来到了这里,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罗伯特。”我轻声唤着这个名字,不肯承认,其实我早已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

  踱步至我和南希时常靠在其上抽烟的围栏,我俯身,伸手在围成栅栏的木头下摸索,终于,我的指间触碰到一块冰凉的、与木头触感迥异的凸起点,我用力将其抠了下来,一块小小的纽扣般的窃听器躺在了我的手心。

  我笑了。

  原来是这样,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这都产生于恨、产生于厌恶吗?

  你还在这里吗?

  此际,夜风骤起,我如命运牵引着般回头,一声尖厉划破夜空,萨连科从侧身扑来,让我堪堪躲避了这颗子弹。

  他的手臂被划伤,鲜血如注,却表现出顶级格鲁乌的战斗架势,在站稳后端枪瞬间进行反击。

  我愣了两下,反应过来制止了萨连科,对无边的黑夜喊道:“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就知道我会来,如果你认为杀了我还有必要的话,你不会等我出现才动手。我了解你……罗伯特。”

  “是吗?”暗夜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罗伯特黑沉沉的身影浮现,萨连科警觉地护在了我身前,我摁在他肩上,朝他微笑着摇头。

  “亲爱的,让我亲自解决。”

  萨连科看了我一眼,让开了道路,却仍保持随时狙击的动作。

  而我,我走向罗伯特,我的朋友——他看起来似乎很累,很疲惫,一件旧风衣衬得他越发沧桑,好像瞬间老了十岁,皱纹里夹杂苦涩,眼底仿佛盛满了宇宙般辽阔的悲哀。我朝他笑了一下,他也同样回赠我笑容。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站长吗?”我问,极力忍住难过的情绪。

  他轻笑出声:“就因为?阿尔,就?你瞧瞧,多么荒诞,有些东西落在根本不在意它的人手里。你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总是想当然地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心不在焉,对什么都毫无在意。”

  “我可以向亨利申请,把这个位置给你,”

  “你刚刚还说你了解我,现在却说要给我这个位置。真的,你根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自己。”

  “我明白,罗伯特,重要的是认可,是尊重……可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想我是哽咽了,在这一刻,我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可罗伯特凝视我,在暗淡无光的夜晚里,嘲讽的微笑是那么清晰可见。

  “你又有多么了解我呢?朋友,阿尔,朋友可算不上,长久以来,我都在恨你。”罗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恨你得到亨利的重用,我恨你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恨你占据了南希的心,我也恨你…… 在所有人都那么痛苦的时刻,你却能得到幸福。”

  他的目光有片刻飘向了我的身后,苦涩的微笑继续在他脸上蔓延,化为挥之不去的阴翳。

  “多么不像话,跟苏联人搞在一起。你真的是……”

  “是因为我得到了幸福,所以就必须得到嫉恨吗?”

  “也许吧,阿尔,也许,可又全非如此,瞧,亨利已经放弃了我,想必他已经从南希那里知道了我对你下手,不,很大可能反而是南希从他那里得知的,他什么都知道,甚至……”他抬眼看我,“直到现在,哈哈,我才发现,我上了当,上了亨利的当。他太聪明,我的确斗不过他。”

  “你要反叛他。”我说:“你恨亨利对你的才华不屑一顾,把你晾在一边,守在这样一个令人无望的杀戮之地。”

  “是的,大差不差,阿尔,只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要反叛他,我是要取代他。也许你没有体验过一种长久的、无边的悲哀。好像这悲哀在灵魂上都打上了烙印,是命运的注定。可我不甘心,阿尔,我想翻盘,哪怕抗争一下,让自己好歹也没那么后悔。你是第一步,你必须死,还得死在敌人手上,最完美的是,死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手上……至少看起来要如此,为什么?你又在问为什么,呵呵,你的确一无所知,阿尔,因为你……你并没有那么重要,所有人都不重要,但你尤其如此。你的重要性似乎就在今晚,你带着你的苏联人杀了我,为他除却心头大患。仅在于此。”

  “那么——”我咬牙追问:“既然你已经剖白到了如此程度,又何不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呢?难道你认为我对亨利有所谓的忠心吗?”

  “因为我……我……”罗伯特突然抽搐了几下,痛苦地跪倒在地,佝偻着身躯捧住了脸,在浩瀚的悲哀中,这个年逾四十的男人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因为我不忍心,我不忍心……有个人……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敬仰我的人,也是我爱的……我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我…… 我宁愿放弃……”

  罗伯特泣不成声,如鳌虾般蜷曲的身体里渗出痛彻心扉的遗憾,我打了个冷噤,不禁要走上前去。

  “他是谁?他是谁?”

  “阿尔!”萨连科在身后拉住了我,“不要靠近,不要心软!”

  我呆立在原地,这时,罗伯特缓缓地抬起了头。

  “你刚刚心软了么?你看到我这幅模样,生出怜悯了么?”

  “罗伯特……”

  “真令人恶心,阿尔弗雷德,真令人恶心。你们所有人。如果我足够心狠,我可以杀了你们所有人。所有。”

  “那么我问你,我的餐厅里的那位女服务员是你杀的吗?”汹涌的恨意让我震惊,我几乎浑身颤栗。。

  “谁知道呢?”他站起身,两眼里兀地燃烧起仇恨的熊熊烈焰:“为什么我一定要对你有问必答,因为我必死无疑吗?”

  他突然举起了枪,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瞄准,这枪便倒甩出去,他的右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鲜血汨汨而下。

  我身侧的枪口,缭绕着一缕硝烟,其后是萨连科阴鸷的面庞。

  “呵……实力的确很不错,的确足以做我的对手,比上次好多了,上次我捅了你一刀,你连我人在哪里都没发现,少校,这回是因为爱情吗?”罗伯特摇晃着站定,戏谑地看着我们。

  “这里不存在什么必死,你拥有逃的权利。”萨连科冷冰冰地道,“只是你能不能逃得掉,是另一码事。”

  “逃?我可不打算逃。”罗伯特垂下眼眉,仿佛又重回了平日的和煦,“我打算死在你们的手里。只是在此之前……”

  罗伯特突然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诡异、癫狂,后来简直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他恨恨地盯住我和萨连科,而他接下来的话,将在我心中刻下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罅。

  “你又知道什么?怎么?为爱牺牲很伟大是吧?超脱于所谓的对立很崇高是吧?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一厢情愿?”

  罗伯特狠戾地注视他,突然化为一道柔和的笑容,说:“真可怜,还不知道自己被骗得多惨,难道阿尔弗雷德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南希和你姐姐有多么要好吗?她们俩不是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东柏林吗?阿尔弗雷德,你真聪明,想出了个这么精彩绝伦的点子,怪不得亨利这么看重你。的确,只要把他姐姐带到了东柏林,掳去西柏林还不容易?有了他姐姐,这个少校 ……甚至鼎鼎大名的皮托符拉诺夫上校,不就得乖乖听话,束手就擒?”

  啪的一声,有什么若闪电般在我脑海里炸开,我怔怔回首,看向侧后方的萨连科。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看我。

  惊惧……慌乱……难以置信…… 甚至还有仇恨?

  我慌张地朝前一步:“不,不是的,罗曼,我不知道 ……”

  “阿尔!谢谢你!亨利会感谢你的!你是中情局最大的功臣,整个东德迟早被我们收入囊中!那可是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所有的克格勃都要乖乖听话!哈哈哈!阿尔!谢谢你!”

  罗伯特施展出他最后的报复,要拉我与他一同坠落。

  萨连科脸色惨白,嘴角抽动,看也不看就一枪轰在了他的脑袋上。罗伯特的笑声戛然而止后轰然倒下。

  我惊叫一声,吓得呆立在原地。

  “我说过……这是我最大的……秘密……”

  萨连科就像变了个人,凝视我,一步一步地后退。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薇罗奇卡和热尼亚,绝不!”

  他朝我恨恨地大喊出声,回头就朝他的吉普车跑去,他飞速上了车,启动发动机,我才意识到他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不,不要,不是我…… 罗曼!”

  我哭着跑过去,慌张地拉车门,可车门早被锁死,无论我怎么拉都无济于事。他凝视前方,惨白的脸上浮现被背叛的恨意,那曾深刻刻印我的眼眸此际根本不看我,当他踩下油门的那一瞬,我被吉普车前驱的动力带倒摔在地上。等我爬起来时,吉普车已经开了很远,我不顾磕破的头,仓皇地跟在后面跑,我不敢相信,也绝不接受,萨连科就这样把我留下,萨连科如此决绝地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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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罗伯特的事情后面还会有更清楚的解释,因为是阿尔的视角,所以要慢慢拨开。

  康德的“应该”出自于他的实践理性等理论,“自然法则体现为以‘是’为系词的叙事式,而理性法则乃是由‘应该’联系起来的命令式,换言之,理性法则对人表现为命令他‘应该做什么’的道德准则。”这里其实是一个尊严和价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