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28章 Chapter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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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子里,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凿痕般的泪沟之上阴郁的眼睛与镜像凝视,他端详这由于多时未修剪已经快要齐肩的红发,苍白如石灰的皮肤,拥有女性柔美弧度的高挺鼻梁,以及其下两片不相称的、无情而泛白的薄嘴唇。有人说这张脸具备某种中性的气质,尤其当他自我蜷缩时,他便于虚无中朝另一个方向漫步,每走一步,蜕下一张皮,直到成为另外一个人。他发抖,于倾泻的水流中抠紧自己滑腻的皮肤,就像抓住一只淋雨的蜥蜴。

  移开目光,我擦干似乎在发烧的身体,从浴室中走到阁楼,寒冷的空气叫我直打哆嗦。卧室一角,干枯的玫瑰如皱巴巴的纸,写着沉默不语。这些精灵垂头不看我,她们失望、寒冷、隔绝水分,忘了我还曾亲吻过她们。

  在梦里我看到绛紫色的窗帘,以其为背景的那幅画面如电影般不断重复着,笑容和尖叫使我沉湎,下坠,落在眼泪所汇聚的汪洋大海中。醒来后我就知道自己再度犯了病。这全在乎于我和萨连科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稍远,我便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这个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而后足有半个月,萨连科都没有现身。只是每天早上,一盆鲜嫩的雏菊会出现在店门口,泥塑的花盆上有暗蓝色的花纹,像是吉普赛人的图腾。有一天我醒得早,在淡淡的、缭绕在紫灰色炊烟里的金色曙光中,看到了扬长而去的军用吉普车。这辆车只有单独出任务时他才会开,那时他一定穿着和我相逢时的那件、曾裹住我赤裸的身体的黑色大衣。

  我抱着雏菊,近乎贪婪地嗅闻那苦涩的、令人怀恋的气息。

  某天雪停了,电报机没有嗡嗡作响,我得了空,踱步至圣母大教堂。下午时分,日光稀薄,基本上没有温度,我裹着围巾,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神色安详、毫无目的地踩着碎雪。大教堂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祷告,外面的马路上电车锵锵驶过,廉价烟叶的气味散开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耐心等待黑夜的降临。

  “您看来需要点这个。”有个人在临街的酒吧里对我举起一杯金酒,这是个络腮胡子男人,强壮得如同公牛。

  “您冻得直哆嗦呀。”他说,笑眯眯的。

  “我不冷。”我说:“冷的是这具身体,身体是觉得冷的,但其实身体会骗人。”

  “您在开玩笑,先生。过来吧,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我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腔里弥漫杜松子的味道,生命的烈焰在我胃里灼烧。我咳嗽了两声,发丝淌到前额,我拨了回去,让它们乖乖地待在耳朵后面。这时,我听见他说:“那里会欢迎您这样的人的。”

  “我是哪种人?”

  “您很玄乎,这是艺术家的特质。你瞧见了,却也没瞧见。就比如说,您从我手里接过了酒,却不问我是谁,也不问这酒是什么。怎的?您单凭这酒液的颜色就判断它是金酒?也许里面还有威士忌呢!”我抬头,面前坐着的男人面容悉数变幻,成为了一张我所熟悉的面孔。他憨厚地笑着,圆脸胖乎乎的,我想起了在诺曼底我捧起他的肠子时所感受到的滚烫温度。

  “你的头发太长了。”迈克尔伸出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个女人。”

  “女人可以剪短发,男人就可以蓄长发。这里是标签,是毫无意义的偏见。”

  “你还是这样。”他笑了起来,“想必你又开始迷糊了吧。你这个人总是迷糊,以前他们都说你中了魔,毕竟你有一头红头发嘛,人家干脆就说你是个魔鬼。还记得莉迪亚小姐么?我们的小学老师,她喜欢你,比谁都要喜欢你,可也害怕你。她说阿尔弗雷德每天都在做梦,你那回故意用刀子割伤了手,她气得去找你的母亲,想要责备她管教无能,照料无方,不配做一个母亲。可当她从你家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我还记得她嘴唇直抖,抱着你哭。那时我也哭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莉迪亚小姐太爱刨根问底了,要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问的。”

  “你现在还会用刀子割自己吗?”

  “不会了,迈克尔,我现在用精神自戕。比如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幻觉,但我对此置之不理,反而继续沉湎。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没什么好惩罚的,阿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一会儿,我想,等那个人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人与人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他握着你的线呢!”

  迈克尔伸出双臂抱了抱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酒保抬起疲惫无声的眼睛,对我说:“山毛榉就在后面,您打这边儿走。”

  “谢谢。”我付了钱,从空无一人的临街酒吧里出来,侧身进入一道窄巷,阴暗的楼梯延伸至我脚下,我踩着滑唧唧的楼梯,于夜色中来到了山毛榉地下舞厅。

  彩色的灯块如流转的星辰斑斓在这片冒着土腥气的空间里,高跟鞋、牛津鞋、帆布鞋......飞舞的裙边,刺鼻的香水味,酒液挥发时纠缠男人热烘烘的体气。我取下围巾,搭在胳膊肘上,走到吧台,要了一杯白兰地。

  “她来过。”面对我举起的照片,在几张马克的招呼下,酒保飞速地搜寻回忆,“她很美,脚踝纤细,踩着一双崭新的高跟鞋翩翩起舞,就像一只娇俏的蝴蝶。”

  “所以她吸引了苏联人的目光。”我说,抿下一口酒。

  “苏联人?”酒保略显惊讶地说:“这里可从来都没有什么苏联人。来到山毛榉,没人指路可不行。想要指路,非得说上一口流利的德语才行。”

  他骄傲地眨了眨眼,“这里是最后的一块净土。”

  “那么,她平时单独来吗?”我问。

  “不,有时候她和几位女孩儿一起来,有时候,她身边是位苍白的小伙子。那年轻人一身穷酸,脸上却有种贵气的骄矜。哦,您是在说我用词文绉绉的吗?瞧,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酒保的,我过去可在《法兰克福报》做过的编辑呀......”

  我把钱按在桌子上,回头看那些舞动的年轻人。摇滚乐下小腿的光影纠缠,节奏中于掌心滑动的腰。我不自觉地抖腿,踩着节拍,把自己扔进了舞池中,就像品尝一枚酸涩的果子,我想停下,可这酸涩中有甜蜜,荒唐地攫住我,让我无法容忍却又着迷。待我苏醒后,步履变得蹒跚,醉醺醺地在雪地里印出一串混乱的脚印。这是个下雪的清晨,我回到琴声,抱起那盆快被冻僵的雏菊,推开门把自己扔了进去。

  弗兰克后来说,我发烧了两天。

  第三天,当我终于可以下楼时,我无视已经回来工作、神情悒郁不发一语的埃里克,自顾自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他给我来上一杯热咖啡。在咖啡馥郁的苦涩气息中,我毫无期待,呆呆地望着那二十多盆摆放在窗台上,惺忪舒展着肢体的雏菊,在柔嫩的黄白绿三色中任思维徜徉。

  “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相伴。

  我是不记得出生的流浪者,

  是沉默的航船。”

  风铃声响起时,咖啡已经凉透,茨维塔耶娃也从我的神思中退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白昼的青光中出现。不需要任何人介绍,也不要做任何寒暄。她朝我投来一道笑容,我以微笑回应她。站起身,我迎接她——薇拉,萨连科的薇罗奇卡,款步走近,坐到了我的面前。

  “红茶。”我朝埃里克招手,说:“锡兰的红茶。”

  她瘦削高挑,五官不算圆润,甚至锋锐,有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鹰钩鼻,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张漂亮的脸庞。深沉而柔顺的金色头发藏在一顶貂毛帽中,大衣是普蓝色的,搭配一双质地细腻的安茹式手套。一双钴蓝的眼睛里藏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眷恋,灵动的睫毛扇动翩翩善意。她大约三十三岁,比南希年轻,不同于那神秘的爱尔兰苹果花,她是生长在山坡上的花朵,在流淌的暖风之下舞动着的丁香。

  “永恒”这个字眼再度窜进了我的脑海里,当她脱下手套,用一双不算细腻、甚至粗糙的劳动人民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时,我们就像认识多年一样,互相对彼此微笑。

  她说:“你让我好等,九年多,我就想知道,罗曼的恋人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让你失望了吗?”

  “是的,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那是个很精神、很健康的年轻人,可瞧你这样子,冷汗直冒,魂不守舍,你生病了吗?有什么在困扰你,为何推开罗曼?”

  “我没有推开他,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爱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害怕这段感情当中有杂质,可这杂质并非污秽,亲爱的。”薇罗奇卡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面庞上,缓慢地垂下金色的眼睫,“有这样一张和我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终日在夜里望着月光泪水涟涟,他思念他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人,在柔软的草地中,在微风吹拂的河畔边,在吱呀作响的断桥上,他等待一封永远到不了的信,在长久的孤独中茫然地寻找。最终,幸运眷顾了他,他找到了,心醉神迷地享受爱情,以至于头昏脑涨,自信过了头,他说,也许他搞砸了,他不该那样骄傲自满,他应该对你做出解释,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害怕。”

  “他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阿尔,也许有一天,他会向你坦白。你要原谅他偶尔的胆小。”

  我笑了,当红茶到来后,氤氲的茶香将我们分开,我为她倒了一杯茶。橙红的茶汤倒映出我们的面容。我抬起手,摘下窗台上的一朵雏菊,放在薇罗奇卡的手心。接着,我把目光投向亘古不变的易北河,扫过河对岸一排排德国式的屋顶、房梁、废墟。我让放逐的思想回归,在这一刻,我开始承认自己对他的依恋,对他的思念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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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诗句出自茨维塔耶娃(1916.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