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十二月底>第72章 我放弃抵抗

  时骆一把抓紧被角,凑近问:“头疼不疼?感觉闷不闷?”

  俞北略显迟缓地摇头,伸起没输液的手蹭掉挂在时骆脸上的眼泪。时骆立刻攥住俞北的指头,紧紧握着,狠狠亲在他手背上。

  手背皮肤被时骆唇上粗糙的硬皮划拉了几下,俞北默默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猛吸几口气,时骆将俞北手塞进被窝,“等着,我叫护士来。”

  护士进来检查一番,说:“指标基本恢复正常,待会儿输液完再按铃,好好静养。”

  “好的,谢谢。”听了这话,又见俞北真正醒来,时骆才真正踏实一半。他拿过床头柜上专门凉的水,用棉签蘸着给俞北润了润嘴唇。

  俞北嘶哑着声音,低声说:“你也喝。”

  “好,”给俞北蘸完,时骆立刻给自己倒一杯水,“你乖乖的,别操心我。”

  俞北点点头,“几点了?”

  “三点多了吧。”

  俞北应一声,感觉脑袋有点转不动,整个人开始放空。不过二十四小时,说起来只是一天的时间,但好像又过了很久,发生很多事情。夜里仰卧在床,想到他们一家三口重新回到这个家,却变成了两个人和一个小罐子。他买了票,半夜抱着骨灰瓮坐上火车。到达墓园时还没开门,他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寒风凛冽,凉气侵入肌骨,脸皮被吹到麻木,唯一湿热的鼻腔也像是结了冰碴。怅然地眺望远方,看太阳一点点爬上来;橙黄的光芒冉冉覆盖整片大地,好像很温暖,可一点儿热度也没感觉到。

  背后铁门被人拉开,生锈的声音划破早晨的白雾,大概是有些刺耳的。办理好手续,捧着骨灰瓮走在工作人员身后,目睹别人打开水泥板将妈妈放进去,再牢牢砌紧水泥板。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又快喘不上气。

  后来的事,与其说是做好决定才那么去做,倒不如说是自然而然发生了。

  一直以来,他心里有个刻度警戒,拦截着“感到没意思”的数值;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碰到什么,他都靠不停拨高刻度警戒的限度,以去适应“没意思”浓度过高带来的负面影响。而妈妈的离开,让这种感觉遽然冲破阈值,无限量升高。浓到他拦不住,也不想再拦。

  只想找一个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地方一个人待会儿。

  不记得是怎么把炭火买回去点燃的,只记得躺上床时,恍然间,内心变得很平和,不再挣扎也没有畏惧。一开始还能闻到煤炭燃烧的呛人气味,后来只感到身体正被不该存在的气体一升升充满。

  逐渐憋闷,意识自由,头晕反胃,肉体和精神分脱,离“不存在在这世界上”真的好像就只差一步之遥。脑海不停滚过的画面是传说中人死前会出现的走马灯吗?出现了许多人,许多景象,返回童年以及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那缥缈的神志好像感到真实的安闲和快乐。有些抱歉,但还好,给哥哥留了纸条。下意识想摸摸装纸条的口袋,但他疲于指挥四肢。氧气不足,也无法抵抗席卷而来的疲钝,很想,很想昏睡。

  身体怎么被人抬起来了?

  时骆来了。

  能听见哥哥喊他,拍他,让他不要睡;嘈杂的脚步和急救铃像是把游离的他硬生生给拖了回来。医生围着他扒他眼睛检查,以及那些零零碎碎的讲话声,通通能感觉到,但脑子和肢体是分离的。

  如今清醒,满是被救之后的茫然。

  有点什么都不愿想。

  时骆没错过俞北任何变化,自然发现俞北醒来之后的呆愣和眼神中的空洞。他心里酸疼,摸摸俞北的脸,“真的没有不舒服了吗?难受你要告诉我。”

  听到时骆问话,俞北还是多了些反应,本能地在时骆手掌蹭蹭,小声道:“不了,我不难受。”

  时骆也不勉强俞北非要说话,给他掖好被子,说:“好,你只管休息,医生都说你太累了。”

  俞北点点头,眼睛盯一会儿墙壁,又再看看时骆。后来大约是困了,缩在被窝里阖上眼睛。

  时骆在一旁,寸步不离守着俞北。

  天黑,时骆在病房外接到匆匆赶来的房翠翠。她被留下做了笔录以后赶紧买了最近的车票,亲眼见到俞北平安无事,房翠翠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时骆。

  等俞北又一觉醒来,病房里已经开了灯。他眨眨眼,眼神刚清明些就接收到房翠翠和时骆关切的目光。两个人面色憔悴,满脸倦容,俞北忽然很想跟他们说对不起。

  房翠翠摸摸俞北的头,“孙儿,好点了吗?”

  俞北沉默地点了下头。

  “可别做傻事了,”想到差一点再见不到俞北,房翠翠还是哽咽起来,她忍住没掉眼泪,“没什么过不去的,知道不?你要是出什么意外,奶奶该多难过,时骆……该多难过。”

  听房翠翠特意提到他,时骆表情有些错愕。

  俞北依旧沉默了会儿,过后轻轻“嗯”了一声。

  房翠翠叹气,说:“事情都解决了,你放心吧。以后就好好的,过你自己的日子。”

  见俞北听了这话也没有多余的反应,房翠翠说:“休息吧。”站起身,她问时骆,“一直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买点儿。”

  时骆没心思感到饿气,这么一说才发觉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您在这儿,外面挺黑的我去买。”

  房翠翠按下时骆,说:“你陪他,我出去转转。开灯了亮堂。”

  “那您慢慢的。”

  房翠翠摆摆手,走出病房。

  时骆站回俞北旁边,见他嘴唇泛白起了皮屑,又用棉签润湿他嘴唇。

  俞北抿抿嘴,问:“奶奶刚说事情处理好了是什么意思?”

  “我来找你之前,奶奶让我找人把那个人给她带去,”说到这儿时骆察觉出怪异来,房翠翠怎么知道他能联系上俞铭顺?当时情况紧急他没细想,现在看来,房翠翠可能猜中不少事情。他没表现出来,继续说道,“好像报警让人把他关起来了。”

  听罢,俞北闭住眼睛,极为忍耐似的深呼吸一次,复又睁开眼睛:“把他关到死又有什么用,也换不回妈妈。”

  时骆赶紧凑近,隔着被子拍拍俞北,低声安抚道:“先不要多想。你只要把身体养好,别的都不重要,好吗?”

  俞北没回答只是伸出手,时骆见状立刻牵住他。

  不一会儿,房翠翠买了一些流食回来。

  根本吃不下饭,但也不想让他们担心,俞北硬着头皮一口口吞着粥。

  三个人安静地围坐在一起。

  看出俞北的难受,时骆说:“不想喝就先不喝了。”说着便帮他收起碗,顺手抽了纸给他擦嘴。

  房翠翠没吱声,也起身帮忙收东西。弄罢她问:“小时,晚上你跟我上家睡去?”

  “不了,我在隔壁宾馆开个房间,这样来回也方便。”

  房翠翠没强劝,随了时骆自己的意思。后来她又坐了会儿,嘱咐俞北几句便带东西回家了。

  瞅着一直忙前忙后的时骆,估计时骆一天都在为他奔波,俞北轻声说:“哥哥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时骆没立即应下,给俞北保温杯中的水兑成温的,说:“我等会儿出去一下,你先睡。”

  安顿好俞北,他离开了一小会儿。

  再次回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小床,支在俞北床边。

  见俞北看过来,时骆说:“我睡这儿。”

  俞北打量这个铁架床,“太窄了,你睡不好。”

  “怎么睡不好,我自己有数,”时骆说,“快睡吧。”

  关掉俞北头顶的小灯,时骆也在小床上躺下。不能大手大脚地伸腿伸胳膊,时骆侧着身,面朝俞北。

  不是他非得怎么样,不看见俞北完全就不可能睡得着;窝在这儿,哪怕姿势别扭睡不安稳,可心里安稳就行了。

  整栋医院在熄灯后褪去喧哗,听着俞北的呼吸,自己的心跳,时骆眼皮缓慢地耷拉起来。

  身体是疲累的,可眼睛刚一闭上,眼前画面自动跳转回早上他冲进房间,怎么也唤不醒俞北的时候。还是没缓上劲儿,他“唰”地睁眼找寻俞北。

  小床比病床矮一截,时骆想摸摸俞北,检查他皮肤是不是还温热,肚皮是不是还有起伏。怕自己神经打扰俞北休息,他悄悄伸手拽住被子的边边。瞬间,安心程度有如灵魂得到安放。

  感觉被子动了几下,时骆抬眼一望,俞北也侧过身朝向他。昏暗中,时骆看到俞北伸出胳膊握住他揪被子的手。

  时骆紧了紧手指,虚声道:“快睡。”

  俞北极轻地答应一声。

  之后几天,时骆便以照顾俞北为由在这儿住下了。盯着俞北吃饭,睡觉,吸氧;除了去隔壁宾馆换洗,几乎片刻不离俞北。

  俞北顺从地吃饭,睡觉,吸氧,极少有什么表情,也极少主动说话,表现得说是行尸走肉也不夸张。要他自己说,那就是他觉得生活除了索然再无其他。

  这些房翠翠和时骆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