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舒绡等来了周淮的人。
依旧是上次那间茶楼, 周淮寻了包间,俩人隔桌而坐。
为了建女子学堂的事情,纪舒绡这几日一直在外面跑, 冬日寒冷, 周淮瞥到她取了围脖, 白净的额头略有汗意。
同在上京,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人注意, 秦北悠建女子学堂声势浩大, 周淮自然也知晓。
而且,他奉命去查秦北悠此举背后的用意, 也瞧见纪舒绡同掌事商议建学堂的花费用料几何。
瞬间, 周淮便对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产生了一丝窥探的兴趣, 她自报家门,查清她的过往对周淮来说易如反掌, 一个卑微乐女, 还能让秦北悠信赖至此, 说明此人无论是真才实学还是心思诡谲, 都有那么几分深浅。
饮下一口茶, 茶叶浮动, 周淮眉间掠过促狭, 忆起那人眼中的暗流涌动,周淮放下茶盏,端得一本正经。
“你想如何?”他问。
纪舒绡得逞笑道, “我可以助你除掉周翊。”
周淮道,“周翊对你而言, 有威胁吗?”
“我说没有,阁下也不会信。”纪舒绡抛下答案, 她显得很兴奋。
周淮敲了敲桌面,内心开始盘算他答应同她合作,到底谁更吃亏。
若是他……
周淮神色晦暗不明,纪舒绡一直紧紧观察,他该不会后悔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纪舒绡忽然说道,“周公子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
周淮扯出一个笑,站起身,扶住腰间的剑,“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他离开后,纪舒绡一扫身上疲惫,迫不及待去寻秦宴。
等她被安排领进玲珑坊的房间时,那颗热切的心冷了下来。
她再做什么?
明明同秦宴说好,秦奉一死,两人就毫无干系。
她撑着下巴,慵懒地想,肯定是那晚的月色太亮,秦宴的心跳声太快。
秦宴来得倒快,纪舒绡似笑非笑,“你没在皇上身边守着?”
她淡淡觑了她一眼。
纪舒绡讨了个没趣,嘟囔着,“我赢了。”
秦宴无甚波动,“哦,你想如何?”
纪舒绡打了个寒噤,明亮双眸望着秦宴,不受控制想,她说话语气与那周淮有个五分像,不愧是主臣。
她忽然有些泄气,“你早知道了。”
而且周淮答应的那么爽快,该不会也是知道她和秦宴的赌约。
“你可以当做我不知道。”秦宴来了这么一句话。
一口闷气堵在纪舒绡心口,她摆摆手,“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输了,愿赌服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纪舒绡坏笑靠近她,“你穿上女装陪我一天。”
“你。”秦宴瞪大了双眸。
她以为纪舒绡会让她不许对秦北悠动手。
“你是疯了。”秦宴闷出来一句话。
纪舒绡饶有兴趣盯着她,“你不敢?“
“寒王对自己的容貌这么没有信心?放心,我不会故意带你去你那些兄弟们面前。”
“也不会带你去秦北悠面前。”纪舒绡飞快补充一句。
淡粉的唇抿紧,秦宴道,“既然定下,就别反悔。”
纪舒绡眼睛眯起,“明日我来玲珑坊找你。”
她与秦宴的赌约不能让别人知道,纪舒绡孤身一人来找她。
敲响房门耐心等了一会,门吝啬开了一条缝,不耽误纪舒绡看清里头的场景。
她想象过秦宴穿女装的模样,然而见到真人后,她觉得,那些想象不足以眼前的十分之一。
两人隔着一扇门,谁也没有动。
秦宴佯装淡然转身,实则耳尖通红。
纪舒绡回神踏了进去,故意提高声音打破屋内漂浮的暧、昧,“你穿上女装很美。”
秦宴自小女扮男装活到现在,一举一动往男人行动上靠拢,穿上女装,尽管桃枝艳色,冷雪绮绮,但是举手投足间仍然有些不伦不类。
像是方才转身,冷硬威露。
纪舒绡道,“你会走女子步伐吗?”
秦宴垂眼看着罗裙下的绣花鞋尖,终究迈不开步子学上两下,便摇头。
纪舒绡没忍住笑了一下,“你也不想被别人发现吧。”
“什么意思?”秦宴的眸清亮异常。
纪舒绡在屋内踱步几圈,将帐帘上的绑带取下来,半蹲下要撩起秦宴的裙摆。
秦宴不懂她的意思,往后避着。
“别动,你走路姿势不太像女子,我来帮你。”
秦宴忍住,看着纪舒绡将她的双腿用绳子绑住,留有两掌之距。
“你走路试试看。”
秦宴半信半疑迈开脚,她惯性跨大步子,却因为□□的禁锢而险些跌倒。
纪舒绡伸手忙去扶她,隔着衣衫握住她细细的手腕,“小心。”
秦宴也未抽回手,手指蜷了蜷,“你要带我去哪?”
纪舒绡道,“我最近再帮秦北悠监工,你也跟我一起去。”
秦宴抬起眼,“女子学堂?”
“恩。”
秦宴轻轻嗤笑一声,“徒劳无功。”
见她蹙眉,秦宴难得多说了两句,“朝廷那些老学究会想法设法去阻拦。”
“只许男子读书做官,不许女子识字?”纪舒绡继续说道,“秦北悠向皇上提出建学堂时,皇上也并未不满。”
秦宴直起腰,察觉到她的动作,纪舒绡就松开了手。
失去那点暖源,秦宴身上又凉了起来。
“有利才可图,无利,谁又愿意花时间费心思去阻拦。”
“学堂能建起,不能长久。”
纪舒绡细琢磨秦宴说的话,若学堂像纪舒绡预想那样,唤醒更多女子的意识,让她们也能和男子一样入朝为官,不用拘在后宅那一方小小天地。
那么对于男子来说,这便是有了很大的威胁。
若是学堂建成成了摆设,耗费人力财力,那么朝廷那群别有心思的言官会怎么弹劾就说不定了……
纪舒绡脸上的愉悦渐渐淡去,“问心无愧就好。”
“王爷难道不想以原来面目示人,而是终生戴着“假面具”,让自己烦忧。”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听了便想笑。”纪舒绡接着说道,“寒王明智,定能看出我与太女建学堂是为了收揽人心,其实不然。”
“她被立为太女时,群臣反对,认为女子不堪为君,她心里存着怒气,我亦然,在我看来,没有能与不能,只有敢与不敢。”
静了半晌,秦宴道,“你和她倒有雄心壮志。”
听不出她的语气是讽刺还是赞同,纪舒绡不再去想,带着她要出玲珑坊。
秦宴踌躇再三,从柜中取出一顶帷帽扣在头上,将全身都遮挡住才安心。
绝不能让手下看到她这副模样。
秦宴暗暗下誓。
见她如此打扮,纪舒绡扶栏笑弯腰,“你越想遮住脸,却更惹人注意了。”
秦宴冷声说,“莫管。”
纪舒绡说话算话,没有太难为她,出了玲珑坊,便登上候在一旁的马车。
隔着帷帽只能看出大概轮廓,秦宴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是不太放心,手时不时摸上帽檐。
马车在城西停了下来,车夫撩开帘子,请她俩下来。
托那条绳子所赐,秦宴走路变得小心,瞧着略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
纪舒绡走在前,耳边是木匠锯木头的声音伴着吆喝声。
监工已经习惯纪舒绡每日都来,这次看她又带来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忙迎了上去,拱手拜礼,余光瞥着秦宴。
监工起先猜测女子是太女秦北悠,可他曾经见过太女,个头没这么高,一顶帷帽从头罩到膝盖,只能清楚看见月白色绣荷花裙摆,落落立在纪舒绡身旁,依稀可辨是个难得的美人。
纪舒绡虚扶起他,“不必多礼。”
监工便道,“昨天夫人说学堂匾额要做得宽大些,奴才已经吩咐了下去,夫人可要前去查看?”
纪舒绡笑道,“不必去查看,我信任监工。”
她带着秦宴在初具规模的学堂里转了一圈,边走边道,“这座学堂建成若是可行,之后都按照它来。”
旭阳升起,照映出纪舒绡的影子,秦宴望着那道浅淡的影子,听着她对学堂的规划与期许,勾唇笑了笑。
与监工再嘱咐一些细节,纪舒绡满意带着秦宴离开。
坐上马车后,纪舒绡突然说道,“你不闷得慌吗?”
秦宴拎起小桌上的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很可笑的问题。”
纪舒绡掌心端住下巴,“取下来吧,我带你去人少的地方。”
秦宴还真听了她的话,将帷帽取下来。
纪舒绡高兴了,打开放在一旁方方正正的包袱。
秦宴目光定在上面,“纸鸢?”
纪舒绡点点头,“对啊,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去郊外放纸鸢。”
秦宴越发猜不透她,“你……”
她词穷,或者说她从未看清楚这个女人的心思。
纪舒绡摸着上面的彩绘,“在府中整日待着,许久没有出来散心了,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孤零零的。”
秦宴脑海里冒出成双成对一词。
她有种错觉,好像落在了纪舒绡的圈套里,但是此人磊落无比,那神情真得不能再真了。
况且,就算被她算计,秦宴也没有不适反感。
原以为只有她们两个,下了马车,那片空地上已聚集了不少女子。
哪怕没有绿草红花,光天空飘地各色纸鸢也勾勒成光秃秃冬日里一道风景。
秦宴素来与上京女子接触少,再加上今日怕被认出,她特意往脸上涂抹了脂粉,面貌没有十成十改变,也不会让本就不熟悉她的上京女子将她和“寒王”想在一块。
秦宴迈开脚步跟在纪舒绡身后。
来游玩的女子大多非富即贵,身边跟着扎着双髻的丫鬟,纪舒绡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躁动,她拿出稠布铺在地上,将纸鸢放在上面,让秦宴挑一个喜欢的。
秦宴僵硬弯下腰,选中那张绘着狐狸的纸鸢,不太熟练拿在手里。
纪舒绡拿走剩下一个,扯开了线跑,笑颜如花对着秦宴喊,“快点啊。”
秦宴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想要学她,内心冒出的羞耻令她迈不开腿。
活了三十年,秦宴还是头回放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