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与秦宴打的赌, 所以纪舒绡回到上京后就去打听那位周淮。
秦奉在府内被刺,死状凄惨,舌头被拔了出来, 尸体挂在大门外, 吓魇了孩童。
纪舒绡坐在茶楼里裹紧了斗篷, 听着身后一桌的人在讨论这件震惊上京的事情。
难怪皇上一连三日都召见他的那些儿子们,这种死法, 确实算得上毒辣恐怖, 而且足够丢脸。
想到秦宴那张风轻云淡的脸,纪舒绡摇摇头, 这人心够狠的。
在客人绘声绘色的猜测中, 纪舒绡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屏息凝神,那脚步在她旁边停下, 她坐在里面桌子前, 那人坐在靠窗位置, 小二殷勤跑过来, 点头哈腰, 面上带着恰好的笑容, “周爷, 还是来壶碧螺春,云片糕。”
那人点点头,小二一扯肩上搭着的白巾, “好嘞。”
纪舒绡唤住小二,小二转回身, 笑道,“夫人, 您想好要什么了?”
纪舒绡道,“一壶碧螺春,一碟云片糕。”
小二脸上闪过错愕,但并未搁置多久,连声应好。
纪舒绡敏锐捉到“周爷”朝她投来一瞥,她不动声色,等着茶水端来。
二楼口抬上一对桌椅,上面放着抚尺和扇子。
片刻后,一白须老者踩着楼梯上来坐在椅子上,端起放好的茶水抿下一口。
二楼嗡嗡响闹的人群停歇,全都望着老者,老者微微一笑,“这几日皇城根下不太平,老朽便想起二十年前的“白银案”至今未破,此案之蹊跷处众多,有人云,乃是怪力乱神,有人云,不过是官官相护,故弄玄虚,使其成为一桩悬案,究竟当时情况如何,让老朽慢慢道来……”
抚尺敲桌,一声脆响。纪舒绡借机瞄向周淮,与传闻中大差不差,起码这身皮囊不输周翊,比周翊多沉稳,他很喜欢听这个老头说书,神情专注严肃,小二将茶水送上来后,他捏着一片云片糕慢慢嚼着。
纪舒绡夹起桌上与他一模一样的云片糕,无甚特殊的,但他每次来都必点云片糕。
那老者说书引人入胜,纪舒绡渐渐被吸引,等到结束,她还意犹未尽,想到正经事,结果旁边的桌子空空如也。
何时走了?
纪舒绡匆匆下楼,找寻周淮的身影,所幸他够高大,在人群中也格外出众,纪舒绡跟在他的身后,在转过人迹罕少的街角时,被人用冰凉的匕首抵住喉咙。
不用回头,纪舒绡也知道是谁,她僵住,“周公子这是做什么?”
周淮不见笑意,“你是谁?”
纪舒绡道,“你先放下匕首。”
周淮淡淡扫了她一眼,见她不像习武之人,便收回匕首,“说,你意欲何为?”
纪舒绡摸了摸脖子,“周公子不认识我?”
她巧笑嫣然,是冬日单枯景色下的艳丽。
周淮别开眼,用衣袖擦拭匕首装回袖中,“不认识。”
纪舒绡并不气馁,她接着说,“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仪表非凡。”
周淮露出一丝十分不屑的笑意,“有事便说。”
“也无甚别的,就是近来听闻一件事。”
“周公子的庶母似是为周公子物色妻子,若是挑贤良淑德的女子还好,但是那位庶母属意于她娘家远房侄女……”
周淮剑眉敛住,“与你无关。”
若不是面前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周淮说不定一把便会拧断她脆弱的脖颈。
他的家事不算秘密,但他讨厌有人拿来说与他听。
至于女子口中他的那个庶母,周淮并不放在眼里,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周淮,在周府,尤其是对于他,那个女人翻不出任何风浪。
周淮接着冷冷抛下一句,“今日暂且放过你,若在犯我手上,别怪我手下无情。”
纪舒绡喊住他,“那若是周翊对你也有所图呢!”
周淮背对她,“蝼蚁之人,不堪大用。”
“未必。”纪舒绡扬高声音,“除非周公子身有八爪,面面俱到。”
她又撂下一句,“就算寒王在此,也不敢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周淮回头开始认真审视她,“你知道的倒不少。”
“说,你是谁?”
纪舒绡笑了笑,“先太子侧妃。”一语落地,周淮瞳仁出现浅浅震动。
“你不怕死?”非周淮有疑问,而是她既然知道他是秦宴的人,怎么还敢来找他说些话。
“因为需要周公子帮忙。”纪舒绡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周淮面容带上一层浅浅的嘲弄,“你以为只要你开口,我便会帮你,简直做梦。”
“不。”
“以物换物的道理,周公子不可能不懂。”纪舒绡道,“周翊的野心,我不必细说,周公子也明白,只是他究竟想如何害你,周公子恐怕并没有通天之能去摸清楚。”
见周淮在沉思,纪舒绡从袖中取出锦囊递到周淮身前,“此地并不安全,我也不能与周公子细说,只要你有一两分信我说的话,明日就打开锦囊。”说完,不等周淮反应,一股脑将锦囊塞进他手里。
没有任何停留,纪舒绡将兜帽罩住脸,匆匆离开。
前后脚的功夫,从拐角走出一位卖货郎,乍然见到一个男子立在角落,倒吓了一跳。
周淮指尖捏着锦囊,立了一会,最终没有把它扔掉,而是收在袖中。
回府后不久,秦北悠也从宫中回来。
她很累的模样,回来后瘫在纪舒绡放在院中的躺椅上,让兰花给她倒茶喝。
纪舒绡问她,“皇上怎么样?”
秦北悠盯着头顶上的树枝看着,一杯茶饮尽,她的声音虽然平静,可沉淀着哀伤,“又病倒了,应该是撑不到明年春天了。”
纪舒绡心一惊。
儿子相继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明白皇上的心情,可是,她始终不认为一位帝王会脆弱如此,连太子暴毙,他都挺过来了,对于秦奉这个儿子,他一向平平。
纪舒绡心头冒出那个人的脸。
她才明白,杀秦奉从来不是秦宴的主要目的,她想要的,是给皇上驾崩一个合理的诱因。
秦北悠羽翼不丰,皇上对她来说,是一道坚实的壁垒,壁垒倒下,秦北悠会被虎视眈眈的叛者撕碎。
皇上不能死,现在不能。
纪舒绡道,“问过太医了?”
秦北悠叹了声气,“太医诊治过,皇爷爷咳出了血,这几日他强撑着身体,快到中午那会突然咳血,皇祖母连忙去请太医,陆院使来了,说皇爷爷郁结于心,淤血堵塞经脉。”
“陆院使?”纪舒绡慢慢回忆着,“是不是一个老头。”
秦北悠不满看了纪舒绡一眼,她现在不应该关心她皇上吗?问那个陆院使作甚。
“太医院最大的官,熬到院使这个资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秦北悠没好气回道。
纪舒绡没在意她莫名其妙又发作的小脾气,“淤血堵塞经脉也是可以治的。”
秦北悠道,“说得容易,太医院开的药方都没能化解。”
“有没有查过是否中毒?”纪舒绡又问。
秦北悠又叹了一声,“你当太医院的人都是稚儿吗。”
“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纪舒绡噎了声,她一下子挺直腰杆,“这段日子你别回来了了,就呆在宫里伺候皇上。”
“皇爷爷他不缺人伺候,后宫的妃子挨个等着呢,再者说,他的那些孝子贤孙也都轮着来。”
“你难道就不是“孝子贤孙”?可别忘了,是皇上力排众议将你捧上了储君的位置,往前数三代都没出过一位女储君。”
“你以为我忍心不管。”秦北悠接着说道,“皇爷爷疼我,一直都在护着我,可是,他若是真的不在了,我只能自立图强,那时就晚了,秦奉死了,我能看得出来,他们也在心慌,都怕下一个会是自己。”她咬着唇瓣,“我也怕,我还未帮我父亲完成心愿,我不能死。”
“以我现在的能力能做什么呢?只能去收揽人心,女子学堂正在建起,我也要去监工谋策。”
突然,纪舒绡有种欣慰的感觉,“又长大了一点。”
“是我思虑不周,想着你去看护皇上,别给歹人有可乘之机。”
“毕竟只要皇上还在,其他人不敢肆意妄为。”
秦北悠用脚尖碾了碾地面上溅出的一滴茶水,“容不得我再天真了。”
“这次,大概是真的了。”片刻后,她又轻轻说了一句。
消逝得太快,纪舒绡差点没捕捉到。
看到她明亮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水光,纪舒绡沉默。
说到底她才十三岁,最亲的人一个个离去,留下她孤零零的……
纪舒绡抬头为她别开耳后散开的长发,“学堂的事,你先不用管,我还能为你出点力,你放心去宫里吧,守着皇上,也许就没事了呢。”
为了这个也许,秦北悠点点头。
反正纪舒绡早说过会帮她。
秦北悠飘飘荡荡的心稳了一点。
这偌大的府中幸好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秦北悠很想去丘山拜拜她父母的灵柩,当初她娘亲临终拖孤,是真的为她好。
秦北悠揉揉酸涩的鼻腔,视线同纪舒绡柔软目光撞上,心彻底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