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话到底入了秦北悠的心。
她绝对不承认纪舒绡说的对, 瞧那股别扭劲儿就能看得出。
俩人共用一乘马车,秦北悠絮絮叨叨,“早就说分开坐, 非要挤一块, 府里又不是穷的只有一乘马车了。”
纪舒绡阖目休息, 心里无奈,这小祖宗真是被惯的, 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受屈, 没学到太子温和性子。
她眼也未睁,挑开车帷。
外面吵闹的声音清晰传进秦北悠的耳朵里, 她正无聊呢, 而且纪舒绡特意挑开车帷绝对有事, 秦北悠伸长脖子去看。
一看吓一跳,怎么上京的乞丐竟有这么多了。
秦北悠几乎天天都出门, 风风火火的, 这段日子白天夜里想的念的都是秦宴, 梦里都想咬碎她的骨头为她父亲母妃报仇。
她已经许久没有顾及到周边的人和物。
上京人都知道玉萝郡主虽然贪玩, 但是心地善良, 见到乞丐也是出手阔绰一锭银子直接砸在破碗里。
可……
这些坐在路边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排接着一排, 秦北悠不敢有掷银子的底气了。
“看见了?”
秦北悠缩回身子, 闷闷点头。
纪舒绡掀开眼睫,“南方洪涝有多严重,不需要我多说吧。”
“后宫妃子都开始节衣缩食, 捐银两粮食,哪怕你不受任何影响, 也不能招摇过市。”
秦北悠想替自己辩驳,她根本就不是嫌弃两个人坐马车挤。
而是她不想和纪舒绡呆在一个地方。
斟酌了下, 好像哪种理由说出来都不太好。
秦北悠咽下嗓子里的话,老老实实坐着,一路上连茶都没喝。
今日进宫的马车颇多,纪舒绡等了好一会,才在御林军的盘查下放行。
下了马车,正好与秦荇的正妃对上。
纪舒绡先是莞尔一笑。
秦荇正妃是尚书次女,名唤徐嫣儿,与秦荇性子极像,见人三分笑,容易让人对她产生好感。
她并不像其他皇子正妃那般看不上纪舒绡乐女出身,领着女儿来到纪舒绡身边,一双美眸打量秦北悠。
秦北悠乖乖喊了声四婶。
徐嫣儿道,“昨儿听四爷说悠儿不见了,我还念他不去帮你找,晚些时候下人就来回话了,说悠儿已经回府,可是在丘山找到的?”
秦北悠略略不自在,心想原来纪舒绡说的都是真的,她还怀疑她和秦荇不清不楚的。
纪舒绡语气饱含惆怅与心疼,“是啊,这孩子想太子和太子妃了。”
徐嫣儿跟着叹气,“世事无常。”
纪舒绡道,“昨儿也是怪我太心急,劳烦四皇子费心了。”
徐嫣儿道,“哪里的话,悠儿也是他的亲侄女,做叔叔的自然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纪舒绡懂得徐嫣儿释放的善意,是因为太子一脉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威胁了。
秦北悠任性乖张,再加上是个女子,就注定断了继位的可能,除去不得圣宠的秦宴,余下皇子中,轮长幼轮母家背景,秦荇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她也愿意多接近秦北悠和纪舒绡,安抚这对“孤儿寡母”,为自己博得好名声。
不止她能想到,其他皇子妃自然也不能落后。
皇上之前称病不上朝,她们老老实实呆在府里,现在皇上要见她们和各位皇子,一个个心思都渐渐活络。
秦北悠很得皇上的宠爱,其他皇孙都比不上,不如投其所好,就算最后占不到便宜,也不能让自己沦为特殊。
这不六皇子妃姚清立马也追上秦北悠,望闻问切,其实连秦北悠的年岁也搞不清楚。
秦北悠忍着听她叽叽喳喳,再好的教养都要崩塌了。
纪舒绡含笑应对她人的问话,温热的掌心准确捉住秦北悠的手腕,有斗篷遮掩,看不出她俩的小动作。
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告诉秦北悠要忍。
秦北悠深吸一口气,心道绝对不能比纪舒绡差。
女眷这边还好。
纪舒绡是怕秦北悠等会见到秦宴,又跟个乌眼鸡似的瞪着人家不放。
得了空闲,纪舒绡靠她近些,跟她说悄悄话,“见到皇上后,不要学她们跟着哭,皇上问你话,也不要揪着太子的死不放。”
秦北悠怨气还未消,“凭什么!”
瞧瞧,还没见到秦宴呢,只是在她面前提了几句,秦北悠缓下去的情绪高涨起来。
纪舒绡扯了扯她的手腕,“小声点。”
秦北悠怒火攻心,“你根本就不爱我父亲,所以连他的死你都不在意!”
纪舒绡脚下不稳,被一块突出的鹅卵石绊到。
她低头看着光滑的鹅卵石,无奈感由心间蔓延全身,她很奇怪秦北悠为什么会认为,她被赐给了太子成为侧妃,就必须喜欢他。
莫名其妙给她上了一个道德枷锁。
纪舒绡是万万不愿意的。
可是在秦北悠的认知里,她的太子爹风光霁月,纪舒绡不可能不喜欢,若是不喜欢,为何听她母妃的话留在太子府照顾她。
女人的年华短暂,稍不注意,花容月貌便会消逝,纪舒绡一个正当年轻的美丽女人,能让她甘心守寡的驱使,肯定是真挚的感情。
看多了话本子的秦北悠在心里头编织了一个爱而不不得的故事。
故事主人公纪舒绡则道,“郡主,你从小衣食无忧,天真烂漫些也无妨。”
“过头了就是犯蠢。”
秦北悠咂摸出点味道,“你敢骂我蠢!”
纪舒绡睨向她,“收起那些不着调的心思。”
秦北悠吃瘪,论口舌之争她没赢过纪舒绡一次,闷闷跟在她身后。
忽然秦北悠踢走一颗小石子,依然“贼心不死”问她,“那你留在太子府图什么?你以后你老了我可不会去孝敬你。”
纪舒绡沉声道,“这就不用郡主操心,你记住,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绝对不会害你。”
女眷候在一侧,由纪舒绡和秦北悠打头阵。
上午刚和秦宴接触过,纪舒绡视线若有若无落在秦宴身上。
他来的很晚,明明不爱出风头,却总在最后一刻姗姗来迟,那份从容,纪舒绡找不到词来形容。
太子是皇上第一个儿子,二皇子早夭多年,按照长幼之序,秦宴该站在最前面。
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被秦宴捕到,纪舒绡心底尴尬,却见秦宴连嘲讽的笑都懒得露出,寂静如深潭。
看来皇上的余威仍然能够镇压住各怀心思的皇子,就连秦宴都规规矩矩。
就是不清楚他心里有没有忘记皇上在他额头砸出的口子。
假如没有后来的借翼而飞,为自己的前程谋出路,秦宴的处境会更艰难,一个不受宠的羸弱的皇子,死了也没人在意伤心。
秦宴不容小觑,其他人明里暗里都在关注着他。
秦北悠记着纪舒绡之前说的话,喜怒不形于色,她可不想再让纪舒绡说她蠢。
因此,她强忍着,没看秦宴一眼。
皇上召见他们在理事殿,进去后,纪舒绡垂着头,不敢直视龙颜。
秦北悠不同,小时,皇上抱她抱的次数最多,胡子被她揪掉不少,比起旁的皇孙,她跟皇上更熟稔。
多日不见,皇上面容清瘦不少,偶尔咳嗽两声。
他缓缓扫视着他的儿子和儿媳们,目光停驻在秦北悠身上。
孙女抬眸与他对上,跟以往一样清亮,只是里面不再有无忧无虑的快乐。
皇上失神,从她面容轮廓仿佛看到年幼时的太子。
皇后双手奉上茶,热气挠了他的鼻尖,皇上目光晃了晃,身上弥漫着悲伤。
他不开口,站在对面的人没人敢说话。
饮下一口茶水,他道,“今日传召你们进来,为得是一件事。”
“以前,朕总想着让你们都留在上京,离朕近些,想念了就叫进宫来看一看。”
“没想到留来留去倒是朕养了你们的野心。”皇上挤出一个比哭好难看的笑。
他举起手中的一份明黄色卷轴,“这是封王圣旨,过了年再团聚一回,你们各领着家眷去往封地。”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怔怔站在原地发呆。
皇后也是惊讶,思虑再三劝道,“皇上,这可不能置气。”
皇上冲她摆手,“朕想得很明白。”
皇后嘴唇动了动,归于沉默。
她能说什么?
她这个皇后对于皇上来说,只是一个必须要立的规制,她没有孩子,母家不盛,当初皇上从一众后妃中选中她立后,为的就是好拿捏,翻不出风浪。
她没有孩子,就不会产生夺嫡之心,对太子造成威胁。她母家五品文官,根基不茂,不握兵权,对于皇上立后诏书更是感恩戴德,每次家人入宫来看望她都是敲打她要关心太子,贤良淑德,做好后宫表率。
皇后觉得自己做的挺好的。
二十多年了,皇上都习惯她这个温吞的影子了。
至亲至疏夫妻。
皇后想,她哪样都不占。
因为皇上根本不当她是妻子。
他的妻子之位永远是先皇后的,太子更是他对亡妻思念的寄托,他偏心的既合理又寒了其他儿子的心。
说的再多,不但会得罪皇上,下面那些皇子也不会记得她的好。
皇后站在皇上身边,静静望着下面每一张面孔。
一言激起千层浪。
有人脸上闪过惊恐,有人脸上浮现不解,有人如重释负,脸上冒出喜色。
还有……
秦宴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皇上意有所指的狼子野心,并不是他。
皇后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她对谁最后当上皇帝没有半分兴趣,她从来没苛待过哪位皇子,只要龙座上的人更替后,她都会是太后。
“可有异议?”皇上哑着嗓子问道。
纪舒绡和秦北悠置身事外,秦北悠显然也讶异皇上的决定,柳眉扬了扬,纪舒绡暗地里碰了她的手臂一下,秦北悠垂下脑袋,不再有外放的情态。
如意冒出来说,“等会皇上还要说更吓人的。”
纪舒绡已然猜到,“他想立秦北悠为储君。”
“对,自殷朝建立百年第一个女储君。”
纪舒绡感叹,“看来皇上是真的很疼爱太子。”
太子死的太过突然,成了皇上心里头的一根刺,他气极伤心之下,传秦宴进宫,剑都抵在他的心口上了,秦宴也不害怕,只说了一句,“父皇可有证据证明太子是儿臣杀害的。”
皇上跌坐在椅上,停了好一会才诡异看着苍白如斯的秦宴,他这个儿子是条毒蛇。
偏他想要的,皇上绝对不会让他如愿!
“立女储君何其艰难,首先他的那些儿子们都不会愿意的。”
“还有朝堂上的大臣,自从太子死后,也都去往他们看中的“新储君”面前卖弄诚心。”
纪舒绡道,“那是他的事。”
据纪舒绡所知,先皇也有五子,皇上那时也不是储君,后来不还是他登上了皇位。
其中的而与狡诈他比谁都清楚。
“他会为秦北悠铺好路的。”
如意不太相信,“你跟我都知道秦北悠成为女帝的路上最大的对手会是秦宴。皇上现在拿秦宴都没有办法,要是他死了,更没人能困住秦宴。”
立冬刚过,离年节还有两个多月。
纪舒绡问,“皇上看着身体还算硬朗,难道他会挺不过年节。”
“你忘了,秦宴能杀了太子,自然也能弑君。”
如意说的两个字让纪舒绡心惊肉跳,它说的没错,为了皇位,秦宴能做得出来。
而且其他皇子未必心甘情愿奉秦北悠为君。
理事殿内温暖如春,纪舒绡血液泛凉,喉管里也仿佛被寒风剌过嗓子,说不出话来。
她能预见到夺嫡之争会是如何血雨腥风。
皇上笑了笑,“都不说话?”
“也好,年后你们最迟正月十五出发,否则,别怪朕不顾亲情。”皇上语气轻轻,涵义逾若千金。
谁敢明目张胆问,那储君之位呢?父皇你打算给谁?
儿臣儿臣,其实先是臣才是儿。
皇子们喏喏对视,不敢反对。
觉得皇上大概还是在气头上,罪魁祸首当然是秦宴。
他收获了不少来自他的兄弟和弟媳的眼刀子。
远离了上京,不能时时在皇上面前尽孝道,哪里能博得好感。
知子莫若父,皇上又饮了一口茶,“朕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储君的位子该给谁。”
众人屏息。
接着皇上放在茶盏,杯底与茶碟发出清脆的响声,“朕已经决定,储君之位传给悠儿。”
满室哗然。
秦北悠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