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帐帘遮得很严实。
秦荇驱动马匹与马车并行, 马蹄哒哒声不绝于耳。
纪舒绡回神,撩开车帷,勉强展露笑颜, “今日多谢四爷, 改日必到府上拜谢。”
秦荇温柔说道, “绡夫人不必客气。”
“悠儿不在三哥府上,绡夫人还要去哪里找她?”
纪舒绡垂眸想了想, 忽对马夫说道, “去太子陵。”
她又对秦荇欠然颔首,“天寒地冻, 方才麻烦四爷了, 四爷先回去吧。”
秦荇拱手回以一笑, “好,那本宫就先回去了, 绡夫人有事再去找本宫。”
纪舒绡放下车帷, 手心回了点暖和气。
太子陵在丘山上, 阶梯两旁站着守卫, 纪舒绡下马车, 一张脸被风吹的泛白, 鼻尖微红。
守卫枪戟拦住纪舒绡。
素问斥喝, “大胆,这是太子府上绡侧妃。”素手一翻,给守卫看了看令牌。
守卫互觑一眼, 其中的一人硬着声音问道,“不知绡侧妃来太子陵所为何事?”
纪舒绡道, “前来祭拜。”
守卫本就随意盘问两句交差,见纪舒绡眼眶微红, 闪身让她进去。
素问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说道,“夫人,郡主真会在太子陵吗?奴婢瞧着,那守卫不像是见过郡主。”
纪舒绡一步步迈着阶梯,“先进去再说。”
太子陵入口未封,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极其疼爱太子,墓葬规制繁复奢华。
光是陪葬品都摆满十八间石冢。
夹道中每隔三步就有烛火,驱散了诡魅。
太子和太子妃的棺椁摆放在主棺室,室内有莲花托亭浮凸于上方,四周仿河道,将棺椁隔绝开。
烛火不息,通亮的室内,纪舒绡看到一抹深碧色的身影蜷缩在角落。
素问也瞧见了,正要出声喊。
纪舒绡制止住了她。
她放轻脚步走近那抹身影,果然是秦北悠。
她身下垫着蒲团,也没披斗篷,蜷缩着,借着明亮的烛火,可以清楚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
她的睡颜还没脱离稚气,眉毛蹙着,在梦里也不能安心。
纪舒绡心软了。
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关她的禁闭。
父母相继身亡,她一个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孩子,内心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
伸手拨去她散乱的发,纪舒绡摸了摸她的发顶。
温柔的安抚令秦北悠喃喃着说梦话,“母妃,母妃。”
纪舒绡低低回道,“我在。”
秦北悠没有预兆突然睁开眼睛,直愣愣盯着纪舒绡。
温情的一幕顿时被打破,纪舒绡尴尬抽回手,解释,“你方才在说梦话。”
秦北悠还呆呆的一动不动,纪舒绡发现她好像没有真正醒来。
“郡主,郡主。”纪舒绡小心晃了晃她的肩膀。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灭了一侧蜡烛,素问被吓到短促尖叫一声,就见秦北悠的“魂”儿终于飞回来,她对上纪舒绡关切的脸。
立马从蒲团上坐起来推开纪舒绡。
脸对着莲花台生闷气。
纪舒绡老母亲心态还未收回,手心搭在秦北悠肩头,“你可知道我都快担心死了。”
“我去了好多地方找你,万幸,总算在太子陵找到你。”
秦北悠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纪舒绡拉住她的手,讶道,“手怎么这么凉!”
她立马解开斗篷披在秦北悠身上,“快,随我回府,别伤了风寒。”
秦北悠甩开她的手,恶狠狠道,“你装什么装!”
“你又不是我的亲娘!”秦北悠想到什么,又带着讥嘲的语气说道,“以你低贱的身份,你这辈子都不配!”
“别仗着我母妃临终前说的话就作威作福,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纪舒绡被她一通骂,也没有生气。
秦北悠竖起全身的刺甲,想装作不在意,实则内心脆弱不堪。
捡起被秦北悠扯下来扔到一旁的斗篷,纪舒绡再次盖在她肩头。
“我以为你去了秦宴府上。”纪舒绡说道。
秦北悠冷哼一声,“你巴不得我去,好把我再一次关起来。”
“不是。”纪舒绡系好斗篷上的系带,使它老老实实罩住秦北悠。
“太子妃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只骂我居心叵测,可是你母妃的话,你记在心头了吗?”
“郡主也会在伤心的时候跑来陵墓里,我呢?见不到你时的心焦担忧,谁能分之一二?”
秦北悠扭脸不去看她,“装模作样,我才不会可怜你!”
“我也没想从郡主身上讨要好处。”
秦北悠撇撇嘴,她得承认,与纪舒绡斗嘴,确实让她活泛起来。
独自一个人面对莲花台上的棺椁,内心无边无际的苍凉,在这一刻慢慢收回,仿佛只有手掌这么大。
“你还敢关我的禁闭吗?”秦北悠昂着脸,一脸不屑。
纪舒绡内心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先矮你一寸,来日高你一仗。
她软和语气,“不敢,再也不敢了。”
秦北悠这才满意,从蒲团上坐起来往外走,纪舒绡跟在她身后,“郡主是怎么避开下面的守卫上里面呆着的?”
秦北悠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自然是寻了他们不在的时间。”
“前几天你要不拦着我,我早就能潜进秦宴府里把他杀了。”
秦北悠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佩服。
听她孩子气的话,纪舒绡没好意思打击她太甚。
“这种话郡主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外面人多口杂……”
秦北悠打断她,“我还怕了那个毒物不成。”
纪舒绡哑然,初生牛犊不怕虎。
进陵墓里是两个人,出来就变成三个人。
守卫不认识纪舒绡,玉萝郡主的大名如雷贯耳。
载着纪舒绡三人的马车离去,守卫还在议论秦北悠是怎么躲过盘查的。
秦北悠从太子府跑出来,直接来了丘山,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坐在暖和的马车上,四肢温暖,口中干渴,纪舒绡倒了一杯茶水给她。
她顾不得别的,仰头将略烫的茶水饮完。
素问打开柜奁,从里面端出精致的糕点。
秦北悠眼睛都放光。
纪舒绡将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都是给你的,吃吧。”
身为皇室血脉,秦北悠虽然调皮,但是骨子里的优雅端庄维持她吃东西的姿态。
人找到了,纪舒绡提着的心总算能归回原位。
回府后,纪舒绡吩咐婢女打水来,好好让秦北悠沐浴休息。
恰好秦荇派人来传话,问纪舒绡有没有找到秦北悠。
秦北悠打算回房,耳朵听到了,站在门口就不愿意进去。
兰花傻乎乎说,“郡主,水正热呢。”
秦北悠使小性子跺脚,“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沐浴!”
对着纪舒绡窈窕的背影,秦北悠气冲冲,“纪舒绡若是敢红杏出墙,我一定会替父亲教训她!”
兰花插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
秦北悠一个眼刀射向兰花,兰花后知后觉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小厮得了信,说了两句吉祥话,麻溜地离开。
纪舒绡一回头,秦北悠站在廊下幽怨看着她。
禁不住疑惑,她又得罪了这位郡主?
踌躇再三,纪舒绡选择上前去问,“郡主不开心?”
秦北悠是个直肠子,某一方面,跟她的杀父仇人倒挺像。
有事说事,“我不喜欢你跟四叔眉来眼去的。”
纪舒绡一头雾水,她什么时候和秦荇眉来眼去?
说的煞有其事,秦北悠脸板着,不好惹的模样。
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纪舒绡道,“又是一件冤枉事,郡主你随口乱说一句,我的名声可能都会毁了。”
“我有说错吗?”秦北悠控诉纪舒绡,“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跟秦荇通信频繁。”
纪舒绡眯起眼睛,呵道,“还不是因为某个人突然失踪,怕她出事,我才厚着脸皮求别人帮忙。”
绕来绕去,又绕到秦北悠身上。
她硬气嘟囔,“别赖到我头上,再说了,秦荇他什么都不知道,找他没有用处。”
秦荇被说的一文不值,幸好他没在,不然纪舒绡一张脸都没处搁。
“是么?那郡主你以后可做个乖孩子,不乱跑,不让长辈担心。”
门啪的一声在她眼前关上。
秦北悠不爱听纪舒绡的唠叨。
纪舒绡对着紧闭的房门摇摇头,带着素问回了院子。
坐下后,素问给她捏肩膀按摩。
纪舒绡撑着脑袋,不断翻来覆去琢磨着今日和秦宴短短的会面。
他这人,说奸诈,并不。说坦诚,也并不。
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躲过一劫,他是怎么做到不留下任何能够定罪的蛛丝马迹。
纪舒绡也不会傻的跑到宫内告状,说秦宴承认他杀了太子。
无凭无据,光一张嘴来说,谁会信。
她想的太过入神,以至于素问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
“夫人。”这次素问声音高了一些。
纪舒绡道,“嗯?何事?”
“宫里来人了。”
换了一套持重素雅的曲裾,纪舒绡扶了扶发髻,连忙去迎。
来人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见到纪舒绡先是行了礼,接着道,“皇上要见各位皇子和家眷。”
纪舒绡用一种惊喜的语气说道,“皇上身体大好?”
小太监笑了笑,“是比前些日子要好上许多。”
“奴才还要去别的主子府上,就不多留了。”
纪舒绡让管家送客,她则去找秦北悠。
顾不得秦北悠正在沐浴,纪舒绡闯了进去。
浴房里的雾气被纪舒绡身上裹狭的寒风撕破了一个口子。
秦北悠目瞪口呆,而后脸颊通红,往水里矮去,连脖颈都不露。
她嚷着,“你做什么!”
纪舒绡指使兰花去取衣物来,“皇上召见各皇子进宫。”
这还是自太子去世头一回,皇上要见他的儿子们。
秦北悠下巴凝了水珠,情绪忽地低落下来。
纪舒绡不解,“快擦干身子穿上衣裳。”
秦北悠还是不动。
纪舒绡终于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对,脚尖转了方向,走到浴桶旁,“你难道不想见你皇爷爷,他以前最疼爱你了。”
秦北悠抹了一把白净额头上的水珠,赌气道,“不想。”
她跟个黏嘴的蚌一样,不肯多说几句。
同她相处,纪舒绡大概能摸透她的性子几分。
看她斜眼撅嘴,肯定是在闹别扭。
静静沉思一会,纪舒绡说道,“你觉得皇上没把秦宴给处置了,为你父亲报仇?”
秦北悠不吭声。
还真猜对了。
纪舒绡揉揉她的脑袋,“孩子气。”
秦北悠不耐烦避开,“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还怨怪皇上。”
秦北悠咬咬牙,“上京的人都知道是秦宴害了我父亲,难道皇爷爷不知道吗。”
“他就是在包庇秦宴!”
等秦北悠说完,纪舒绡才同她讲道理,“我知道你心里头难受,可是证据呢?秦宴杀害你父亲的证据呢?”
“太子是皇上的儿子,可是秦宴他再不受宠,也是皇上的儿子,你让皇上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秦宴斩头,会寒了平民的心。”
“律法条例不止是给平民的规立,也是贵族皇室所要遵循的。”
“这才是为民俘心。”
秦北悠沉默,脖颈凉到感受不到水珠滑落的触觉。
“行了,水都快凉了,快穿上衣裳。”纪舒绡不再多说,转身出了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