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人多眼杂。
秦荇观纪舒绡有要事犯难, 便邀她去茶楼一叙。
纪舒绡不想耽搁时间。
转念一想,也许秦荇能帮她的忙,便随他进去。
纪舒绡怕传出谣言, 去了二楼后, 吩咐素问打开窗户。
秦荇淡淡一笑, “绡夫人果然谨慎。”
纪舒绡道,“四爷勿怪。”
秦荇摆摆手, “本宫略解绡夫人为难之处, 绡夫人不必忐忑。”
纪舒绡替他斟上茶。
心念你也够奇怪的,也算是个颇受宠的皇子, 出门竟然不在身边带着护卫。
秦荇自然不知纪舒绡心里所想, 他慢悠悠撇去浮沫, “这几日未见到悠儿,可是府中有事?”
不怪秦荇这般说, 因为秦北悠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儿, 未关她禁闭前, 纪舒绡整日整日找不到她的人。
可以说上京的人都知道玉萝郡主贪玩任性。
纪舒绡从袖中抽出手帕置在鼻下, 佯装伤心。
“不知能不能与四爷说。”她拖长了音调。
秦荇道, “绡夫人尽管说便是。”
“悠儿也是本宫的侄女, 大哥温良恭让, 本宫与其他兄弟向来敬佩,如今大哥不在,悠儿是他唯一血脉, 本宫自然也要照看她。”
纪舒绡打量着秦荇,见他不像作假, 斟酌开口说道,“我一妇道人家, 未曾养育过孩儿,太子妃临终命我护着郡主长大,我也只能磕磕绊绊勉强当好长辈。”
“郡主千尊万贵,我也怕有哪里做的不好惹她生气……”
“前两日便是,她私自跑出去,我一怒之下便禁了她的足,她几天不愿意用饭,今早我怕她出事,就去找她,结果”纪舒绡长长叹息一声,“郡主根本不在房中。”
秦荇听明白了,难怪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的纪舒绡会大张旗鼓带着随从在集市上惹眼。
原来是秦北悠偷跑出来。
秦荇也有一儿两女,比秦北悠年岁小一点,深有体会这个年纪正是难管教的时候。
他道,“悠儿年纪还小,不懂得大人的苦心,这样,本宫立马回府带护卫帮绡夫人去找悠儿。”
秦荇撩开衣摆要走。
纪舒绡忙出声拦住,“我已带了许多人出来,就不麻烦四爷了。”
秦荇道,“怎算是麻烦,绡夫人不必再推辞。”
纪舒绡忽然站起来,说道,“四爷既然真心疼惜郡主,那我便说了。”
秦荇一脚已经踏出门槛,闻言收回脚,饱含疑惑的视线投在纪舒绡身上。
也许并不是全是疑惑。
纪舒绡垂下眼,“我想请四爷去三爷府上探看,郡主……是否在三爷府上。”
秦宴毒杀太子的流言在上京传的沸沸扬扬,甚至皇上也召见秦宴,第二日秦宴额头多了一道伤口,像是被硬物砸伤。
没有证据,谁也治不了他的罪。
皇上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除了太子愿意亲近秦宴,其他皇子或多或少都看不起他。
太子之死疑点重重,其他皇子更加疏远秦宴。
因此纪舒绡这个请求,倒真让秦荇犯难。
可是纪舒绡既然敢说出来,想必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情。
笼在斗篷下的手指捻了捻,秦荇爽朗开口道,“不过一件小事,本宫这就去三哥府上。”
纪舒绡喜笑颜开,“多谢四爷。”
先让他去做出头鸟。
秦荇也不想白被纪舒绡当枪使,一同邀她去三皇子府。
纪舒绡推脱太过,秦荇必然有怨言。
再者说,秦宴未来会是她的“敌人”,纪舒绡也想会一会他。
为避嫌,纪舒绡乘马车,故意比秦荇晚到一会。
掀开帘子一瞧,秦荇被拒之门外。
难为他顶着一张俊雅的脸被护卫用剑隔在大门外。
不过秦宴的住所偏僻,并无路人来往。
素问扶着纪舒绡下了马车,她娇艳的一张脸簇在兔毛围脖里,石榴耳坠微微晃动。
一双灵动的眸子藏着狡黠。
护卫斜眼看着。
秦荇咳了咳,说道,“她是太子府上的绡夫人,难道你们主子也不愿意见吗?”
秦荇方才来吃了个闭门羹。
秦宴性子古怪,这段日子简直越来越惹人烦,秦荇好声好气来拜见,秦宴连面都不露,直接让护卫将他轰走。
这副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储君!
欺弟不欺寡,秦荇倒要看看秦宴还有没有良心。
护卫维持死人脸,硬邦邦说道,“三爷说了,今日闭门谢客,来人一律不见。”
纪舒绡心跳加快。
顿时想象出秦北悠被关在秦宴府中,秦宴阴笑着拿烙铁往秦北悠身上烫。
秦荇也是要脸面的,当即拿出皇子气势,“是么。若是本宫硬要闯呢。”
护卫默着脸,刀鞘往下滑了一分,亮白的剑身在冬日里泛着寒气。
未吓到秦荇,反而纪舒绡呜呜咽咽,用帕子按住眼尾。
“三爷这是做什么,我同四爷是有要是相告,怎的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护卫不为所动。
反倒秦荇惊奇这女人说来就来的眼泪。
那抹细细碎碎的呜咽声渐渐加大,纪舒绡好不伤心,哭诉着,“太子殿下,您怎么狠心抛下妾身,留下妾身这一无用处的人受旁人的冷眼。”
直到素问候在一旁,眼珠子都瞪干涩了,才回神扶住伤心到似乎要晕倒的纪舒绡。
“夫人小心哭坏了身子。”素问抿抿唇,煞有其事劝道。
纪舒绡借势倚在她怀里,美人垂泪,石榴耳坠晃晃悠悠。
护卫铁铸的面容松动一丝,互相看了一眼,打算进府通禀。
环佩轻轻撞击了几声,令护卫飞快转身,便见府中的主子慢悠悠拾阶而下。
面庞沉如静水,薄薄的耳垂在一缕破日下仿佛透明。
纪舒绡正入戏,哭的好不伤心,嘴里念叨着要让太子太子妃带走她。
秦荇凝目望着秦宴,唇线绷紧,“还以为三哥不会出来见我们。”
秦宴吝啬给了一个笑,“有人在府门口唱戏,我自然要出来欣赏。”
纪舒绡掀起眼帘,湿润的眼睫下,秦宴那道瘦削的身影闯进她的视线。
比起太子和秦荇,秦宴身形算不上雄伟,反而透着一股弱势。
但是他肩背笔直,站在那儿,也是寒冬里的一株松。
下巴细润,眼睛狭长不显媚气,长的雌雄莫辨。
纪舒绡第一眼见到他,觉得他太过白皙,整个人肖似玉雕,被扶光一照,怕是会化成一滩水。
与之外表相得益彰的还有那双黑玉瞳仁,乌沉沉的,看不到底。
寒潭冰封下的灵魄,汇聚在一人身上。
秦宴坦然迎上纪舒绡的目光,无波无澜,唇是淡淡的粉色,发出一种釉色的光泽。
秦荇一向看不上秦宴,秦宴比他早出生两天,便成了他的哥哥,小时秦宴跟他母妃鲜少在皇宫露面,若不是他母妃暴毙,死状凄惨,恐怕就连父皇都忘记原来深宫角落里,他还有一个儿子。
那时秦宴的个头太小,连比他小了两岁的七弟也不如,穿着破旧的夹袄,秦荇也得承认,他这个羸弱的哥哥,虽然瘦小,长得确实精雕细琢,女孩子气十足。
他就成为了其他皇子欺负的对象。
比如冬日里将他推进湖水中,他身上唯一一件夹袄被浸湿也不愿意脱下来,冬天他分不到炭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春天一到,秦宴苍白的脸又开始在他们眼前晃。
秦荇觉得,秦宴应该是很想活下去。
幼时的秦荇窝在母妃怀里,不是很能理解秦宴的执拗,要是他被如此欺负,还没有依靠,早就死在冬日冰冷的殿里了。
太子是先皇后所生,很得父皇的疼爱,他是皎皎月光君子在世,有他护着秦宴,没人再敢欺负秦宴。
秦宴慢慢长大,比起其他兄弟,他汲取的养分不够,永远立在末尾,不出众甚至让人鄙夷。
秦荇能看到父皇眼里对各个兄弟的感情,唯独父皇在面对秦宴时,不厌烦不喜欢,没有任何期待。
秦荇私底下也曾听过老五向老七抱怨,秦宴就是太子养的一条狗。
本以为是个不堪大用的癞皮狗,谁知太子给他放了点权,秦宴就把自己变成“狼狗。”
“咬”谁谁都要掉下一块肉。
以前角落里的瘦弱稚童枝桠展开,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
倘若太子没有被毒杀,那么有秦宴招为他用,他的储君之位只会越来越稳固。
也是,既然有逐鹿天下的能力,怎么能甘心屈居人下。
秦宴行事为人诟病,秦荇哀叹之余,未免内心没有兴奋……
“她是太子侧妃绡夫人。”秦荇提醒道。
秦宴面无表情,“绡夫人?”
“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秦宴说的直白,反倒显的纪舒绡特别不利落。
她又哭又闹在大门外耍了一通,在秦宴眼里恐怕就是一个丑角。
纪舒绡装可怜,不敢先开口和秦宴说。
水灵灵的双眸朝秦荇看了一眼,秦荇读懂了许多情绪。
“三哥脾性不改,做弟弟的尚能容忍,可绡夫人也算是你我的嫂嫂,三哥不该对绡夫人凶斥。”
秦宴眸中升出嘲讽,“我学不来四弟怜香惜玉,到处留情。”
秦荇脸色难看,温柔翩然的大度登时瓦解。
他拂袖在心里骂道,“贼厮妖孽!”
一炷香的功夫,秦荇温雅的外壳不复存在。
纪舒绡想,反派果然是反派,一点阴德都不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