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舒绡安静等着她。
久到萧汝好在心里演变许多种情绪。
那日祭祀大典上的一杯酒令她不能视物, 在纪舒绡的照料下,余毒渐退,她从镜中看到纪舒绡的脸也看到自己的。
瘦削羸弱。
她更怕纪舒绡露出平静的神态。
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她疲于应付感情的纠缠, 恨来恨去, 爱来爱去, 想要放手,内心终究不甘。
萧汝好垂下眸子, 想, 若她当时真能狠下心来杀了纪舒绡,哪里有后面的事情。
她不舍得的那刻, 便已注定成为败局。
“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明是她低下头, 却还要在言语上逞强。
纪舒绡咂摸出她的意思, 黑沉的瞳仁漾出点点的欢喜之意。
“好。”她回应了一声。
似乎有花在四周绽放。
无人知晓椒房殿内发生的事情。
萧汝好自那日过后,越来越衰败。
冬娘拼了命要出宫去见太皇太后, 她是萧家老奴仆, 太皇太后还是见了她。
冬娘跪地哭诉, 说太后快要挺不住了。
太皇太后捻着手里的佛珠, 望着苏妘特意从南海进献来的珊瑚。
她不缺这种东西, 也并不看得上眼。
她享受的, 是低位者对她的讨好。
这是无上权力带给她的。
微微出神了片刻, 太皇太后道,“她可有心愿?”
冬娘低泣,眼泪滴在茵毯中, 这便是放弃了。
“太后说,想回堰阳府。”
萧汝好小时随着她祖母住在堰阳府, 那里四季如春,海棠终年开放。
太皇太后那双微利的眸子看着冬娘, “也罢,准了。”
强留鸟儿在牢笼里,熬得过便活,熬不过只能死。
萧汝好是个倔的。
太皇太后笑了笑,“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冬娘带着这句话回去说与萧汝好听。
“娘娘,既出去就莫回头了。”冬娘坐在床榻旁握住她的手。
萧汝好露出欣慰的笑。
冬娘故作冷傲对着纪舒绡说,“你如今可算是事事如意,你且记住,出宫之后,要待娘娘如珠如宝,一辈子都不能负她!”
纪舒绡郑重点头。
冬娘软下语气对萧汝好道,“虽说太皇太后应允了出宫,但是奴婢还是怕太皇太后反悔。”
“娘娘可有万全之策?”
萧汝好反握住她的手,“现在宫里各处都知道我快不行了。”
“横竖都是快死之人,早一点晚一点没有差别。”
冬娘怔住,她并非愚笨之人。
叹息一声,冬娘掠了掠她的鬓发,“奴婢是看着您长大的。”
“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让奴婢再好好看看您。”
萧汝好鼻头发酸。
冬娘儿子早夭,她被婆家赶出门,在寒冬腊月穿着单薄,彼时萧汝好从堰阳府被接回本家,路上遇见冬娘,因着孩童善心,带她回了萧府作婢。
冬娘勤恳规矩,调教了几年,萧汝好略大时,便指她为萧汝好乳母。
冬娘将她当做亲生孩儿看待。
有求必应,无论萧汝好多么任性都愿意哄着她。
此为溺爱,实在令人不齿。
可是冬娘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将她全部的柔情都给萧汝好。
萧汝好投入她怀中。
冬娘抚着她的长发,“人人都说堰阳府风光极美极美,娘娘以后活在春光中。”
萧汝好道,“我不会忘了你。”
冬娘道,“能伺候您一场,是奴婢的福缘。”
“奴婢去信给萧福,他会在宫外接应您。”
夏时多雨,终于迎来好天气时,椒房殿传来噩耗。
萧汝好甍逝。
意料之中,却又不可置信。
她死的太匆忙。
椒房殿挂上缟素,她的心腹冬娘哭红了双眼。
椒房殿到处弥漫着悲伤,即使有人不信,也在这几日隐隐约约的哭号声中抹去心内的疑惑。
放着富贵日子不享,谁会隐姓埋名甘愿去一个偏僻的地方渡过余生呢。
赵子恒外罩白服,跪在灵堂上。
他还是有几分伤心的。
椒房殿的冰碗好吃,萧汝好不会逼他念书,萧汝好会在他害怕时护着他……
赵子恒滴了几滴泪,从太监手中接过香,稳稳插在香炉中。
拂开白帘,苏妘在一处暗地见到纪舒绡。
她环抱住自己靠在角落,只在手臂上系了一块白布。
苏妘道,“你身上有椒房殿中的花香。”
“奇怪,本宫以前很厌恶花香,今日嗅了,无比舒畅。”她露出一线贝齿,较之以往的身形丰腴了不少。
看的出来,她过的很好。
纪舒绡淡的如同一个影子。
“娘娘处境不同,心境自然也会跟着变化。”
苏妘笑言,“你生气了?”
“是因为萧汝好死了。”
纪舒绡回道,“不全是。”
在苏妘疑惑的目光中,纪舒绡淡然说道,“娘娘过的春风得意,想必也不会留我在宫中碍眼。”
“我想回乡去了。”
苏妘眯了眯眼眸,“你就不想留在宫中?本宫会给你体面,回乡后,你只能继续当个不受宠的庶女。”
纪舒绡摇摇头,“宫中的夜太黑了,我不习惯。”
苏妘嗤笑,“你何时也变成伤春悲秋的模样,本宫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神采奕奕。”
纪舒绡的眸光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嘲意,“娘娘也与从前不同了。”
苏妘着一身白衣,可她伸手时,纪舒绡瞧见她手腕上的红玛瑙,那么刺眼。
她恨了萧汝好太久。
有一点能羞辱她的机会,苏妘都不会放过。
她打算扶起纪舒绡,好好宽慰一番。
纪舒绡拂开她的手,“我不值得娘娘费心。”
“娘娘该考虑的,是如何能入住椒房殿。”
苏妘道,“太皇太后如今对本宫和颜悦色,想必过不了多久……”
苏妘停顿,留下遐想。
“你也莫怪本宫。”
“后宫如同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本宫的手段纵使不光彩,可你莫忘了,你的命也是本宫护下的。”
纪舒绡仍然一脸漠然。
“你真中意于萧汝好。”苏妘视线扫过她,“原来也是位痴情种。”
“那就不妨多说两句,当时本宫将你从椒房殿带出来,太皇太后想要杀你,是萧汝好去求了她。”
纪舒绡掀起眼帘,“娘娘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追悔莫及,痛苦万分?”
苏妘道,“不。”
“本宫救过你,萧汝好也救过你,你不必觉得欠了她。”
“其实,你入椒房殿这些时日,也并未起了太多的用处。”
“既然想走,那就走吧,越远越好。”苏妘的手指碾过她的脸颊。
纪舒绡敏锐察觉到一丝戾气。
最终,只是说道,“多谢娘娘。”
她没蠢到相信苏妘的安排。
卸磨杀驴,不是她们这些上位者最喜欢做的吗。
出宫那日晚上,纪舒绡藏进出宫的马车上。
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稻草,鼻端全是坛子残留的酒味。
纪舒绡唤醒如意,问,“带我出宫的人可是苏妘收买的人?”
如意道,“是。”
纪舒绡心忽然落在实处,果然。
倘若苏妘不下狠手,她还会怀疑苏妘知道了什么。
如意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
“但是你打算出宫去找萧汝好是吗?”
“她在宫外等我。”
如意道,“可是等苏妘成功当上太后,你就会消失,这个世界再也与你无关。”
纪舒绡深吸一口气,“我答应过萧汝好,要陪着她。”
如意很不解,“我以为你不会被情爱困住。”
毕竟……
毕竟之前她可洒脱的很。
纪舒绡苦笑,“我也不知。”
“总觉得,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迫使我如此。”
“你是灵物,能看到我那些模糊的记忆吗?”
似乎是问到不该问的。
如意灭了声迹。
纪舒绡渐渐感觉身下的马车开始颠簸时,如意才重新出来,“我也不知。”
“未跟你之前,我一直在沉睡。”
“我所经历的到底是真是假。”纪舒绡喃喃自语,她是为了任务而来,可是经历的多了,像是有一根线逐渐将一些记忆串联起来。
还未等如意回话,两根长矛从厚厚的稻草冲进来。
如意设法筑了屏障,长矛未伤到纪舒绡分毫。
她掀开身上的稻草,借着如意的灵力,抓住长矛,使劲反手一推,长矛正中那人心口。
对面的人没料到纪舒绡不是个柔弱的女子,扔下死去的同僚不去管,准备要逃,纪舒绡岂能放过他,如意控制住男子的身体使他跪在地上。
在男子惊恐的目光中,纪舒绡停下手里的动作,在识海中问如意,“我杀人的模样是不是很可怕?”
如意止了一瞬,“他们该杀。”
“不。”纪舒绡摇头,“我不想杀人。”
在这个小世界里,所有人都是真实存在的,纪舒绡一直以为自己是旁观者,其实因为有她,这个小世界才会变化。
纪舒绡释然了。
她放走了这个人,让他一辈子都不要再去皇宫,今日苏妘想要杀了她灭口,无论成与不成,他都逃不掉。
纪舒绡往相反的方向走,穿过一片芦苇,踏着月光的清亮,她在尽头湖岸看到萧汝好的身影。
萧汝好很焦急,不住踮脚望着,等看到拨开芦苇,站在月光下微笑着的纪舒绡,她不顾一切奔跑过去,紧紧抱住她。
纪舒绡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萧汝好没有问她为何会来的这么迟,既然已经离开皇宫,那就彻底斩断干净。
萧汝好牵起她的手,笑言,“萧福等着我们,咱们现在就去堰阳府,大概五天就会到了,堰阳府花满填江,我们做玫瑰金丝饼吃。”
纪舒绡听着她的雀跃,脚步踩在她走过的脚印上,一合一步,相偕到老。
桂花盛开的季节,苏妘终于如愿,皇榜张贴告示,纪舒绡穿着普通的曲裾,不甚在意滑过布告栏上的黄布。
手里拎着酒糟,是萧汝好让她出去买的。
堰阳府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此间主人坐在编织的草席上,摘下桂花瓣,放在瓷盘中清洗。
纪舒绡抱来坛子,用干布擦拭着。
两人时不时对望一眼,甜丝丝比那桂花蜜还黏腻。
萧汝好故意说道,“我做的桂花酿可不比你以前喝过的好。”
纪舒绡自以柔情道,“我不嫌弃。”
萧汝好沉下脸,“你喝过几次桂花酿。”
纪舒绡一脸茫然,“我还没”
萧汝好作泼妇样扑倒纪舒绡,纪舒绡怕坛子跌碎伤到萧汝好,连忙顺势躺在草席上。
萧汝好逼问道,“我记得在宫中,你说过你以前负了别人,是不是?”
纪舒绡瞪大眼眸,没想到萧汝好的醋能酝酿这么久。
她笑了,笑她小心眼。
“确实不错,现在栽到你手中,是我的报应。”纪舒绡坦坦荡荡。
萧汝好捏住她的耳垂,虎着脸,“你的心是红的还是花的,让我来看看。”她作势要扒开纪舒绡的衣襟。
青天白日,纵使纪舒绡和她胡闹过许多回,总得要矜持拒一拒,不然让萧汝好太容易得手,她又会说不够刺激。
当然拒绝也不能太冷漠,不然萧汝好会伤心,伤心了又要哄上几天。
她比在皇宫里更要娇气了。
不过纪舒绡甘之如饴,大白天在草席上滚来滚去。
萧汝好头上别了一枚木簪,是纪舒绡亲手给她刻的,木簪掉在草席上,纪舒绡硌到了腰,紧密的唇齿中逸出闷哼,萧汝好慌忙离开,语气焦急,“怎么了?”
纪舒绡从腰后取出木簪,木簪雕刻了一只眯长了眼睛的小狐狸。
很像萧汝好。
纪舒绡将木簪重新挽在她的发间。
萧汝好靠在她的心口,默默听着心跳声。
“我每次醒来,都害怕我依然在椒房殿里,手里握着水烟枪,瘦骨嶙峋,身上长满了黑斑。”
纪舒绡与她十指相扣,“不会了。”
“椒房殿里不会再有萧太后,有的只是苏太后。”
萧汝好满意在纪舒绡胸口蹭了蹭。
“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一直到老。”
“好。”
热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扶光太盛。
纪舒绡望着草席上恩爱的一幕,唇角勾起笑。
如意催促,“走吧,我已经为她编织了足够她沉溺到老的梦境。”
纪舒绡道,“我还会和她再相见吗?”
如意难得多说了两句它还不能触及到的记忆,“也许会。但要你自己去寻找。”
纪舒绡摊开掌心,看着错杂的纹路。
天纹与命纹交错,交接处猝然断开,有头无尾。
纪舒合上掌心,隐隐有灼痛感。
她需要将那些诡异的梦境一一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