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汝好的眼睛不能视物, 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榻上,床尾镶嵌的夜明珠折成光芒洒在她身上,就像开到荼蘼的花朵转而衰败。
手腕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骨头突兀。
她更加颓唐, 这幅模样任谁能想象到她曾经丰腴娇美。
纪舒绡站在榻边, 手搭在她的肩头。
她好像轻轻抖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滚。”从她齿间绷出这个字。
纪舒绡未动, 一声不言。
萧汝好目光虚无盯在某处。
纪舒绡想要拿走她手里的水烟枪。
萧汝好不松手, 她力气用的很大,几乎将所有的愁恼和愤恨都用了上去。
“滚!”她的声音提高, 尾音像是要把纪舒绡嚼碎了。
“你就算要死, 也要死的体面些。”纪舒绡冷冷道。
萧汝好重重喘着粗气。
纪舒绡附在她耳边道, “堂堂一国太后,死后满身流脓生疮, 会遗臭万年。”
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脸侧, 萧汝好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气, 狠狠咬了上去。
咬的极深极重。
纪舒绡抿紧唇, 任由她发泄。
唇齿间有浓重的血腥味散开, 纪舒绡卸力般松开口, 脸埋在凉滑的发丝里, 全身轻轻发抖。
纪舒绡的手腕流血,她也没在乎,只是抚着萧汝好的背。
萧汝好发出凄楚的笑, “苏妘得偿所愿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还有什么能让你利用呢。”
纪舒绡道, “我在你心里,没有一丝可信了。”
萧汝好道, “就当还你当初王府救我的一恩。”
纪舒绡苦笑道,“那,也让我还你的知遇知心之情可好。”
“戒掉寒食散,我帮你。”
萧汝好自嘲一笑,“收起你的伎俩,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寒食散可不会骗我。”说完,她又将水烟枪紧紧握住。
油盐不进的模样令纪舒绡手腕上的伤口疼的厉害。
她都拿自己不当一回事。
纪舒绡想,她究竟在乎什么。
终是心有不甘。
纪舒绡从梳妆台上取下双面铜镜,扔在她身边,“你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吗?”
萧汝好阖上眼眸,眼底有一片淡淡的青黑。
纪舒绡道,“别让我带着愧疚。”
萧汝好咬紧牙关,她偏要她记住一辈子。
帘幔中浮着水烟呛鼻的味道。
纪舒绡望着她瘦弱的背脊,“人会有前世今生吗?”
她自言自语,“我欠了债,伤了别人的心,所以要惩罚我遇到你,也尝一尝苦求不得的滋味么。”
纪舒绡右掌摊开,手心的纹路乍看清晰,却纠缠错乱,有始无终。
“曾有人说过我的情丝杂乱,注定伤了别人或者被别人所伤。”
“原本不以为然,觉得是骗人的假话,我若是不动心,怎么会陷入困境。”
“只是那人说的也对,情这种东西,不能控制的住。”
眼角有湿润滑过,萧汝好异常冷静说道,“所以,你还想说我们有前世的缘,今生会续上?”
“纪舒绡,我不是三岁孩童,你用不着骗我。”
纪舒绡眉眼间掠过一丝无奈。
半晌,她道,“算我多事。”
“你本来就是我的一场梦。”
“梦醒了,也许我就全忘了。”
从她淡淡的话语中,萧汝好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默默消失,再也找不到。
纪舒绡在椒房殿住下了。
即使萧汝好抗拒她,打翻她端来的药碗和饭菜,纪舒绡也只是不吭声将狼藉打扫了去。
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让萧汝好心烦意乱。
她让她滚,纪舒绡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从她幽深的瞳仁中,萧汝好可以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像是病入膏肓,长发许久未曾梳过,唇瓣干涩枯黄,像一具只敷着皮肉的骷髅。
她更加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
心底深处攀升起自惭的情绪。
终于在某日,她实在受不了骨头缝里被蚂蚁啃噬的痛楚,哀求冬娘给她寒食散。
冬娘眼泪流个不停,一声声劝慰她。
当她因为头疼,使劲撞着床头时,冬娘跪着拦住她,“是奴婢害了您,是奴婢害了您。”
“奴婢不该放纵您用那害人的东西。”
冬娘搂住她,哭诉,“怎么办,丞相与夫人未曾来看过您一眼,太后也放弃了您,娘娘,戒掉它吧,您还年轻,不能毁了。”
萧汝好也哭,不知她哭的是瘾还是冬娘口中说的那些话。
她应该是很丢人,让人不耻了。
她的亲爹娘都不要她了。
萧汝好用手指狠狠掐住掌心,口涎打湿枕头,身体蜷缩在一块。
纪舒绡迈着沉重步伐来到她身边,听她呜咽的哭声。
她对冬娘道,“将那些东西给埋了。”
萧汝好听到,受欲、望驱使,想要去阻拦。
纪舒绡从发间抽出一支银簪,刺在她的手臂上。
许久未进食的身体连血都未流出,只有一点红尖。
萧汝好被刺疼,意识稍稍清醒了些。
纪舒绡按住她,侧过脸对冬娘说道,“你先出去,不要进来。”
冬娘愣了愣,还是担心,“娘娘……”
“有我在。”纪舒绡低声说道。
冬娘垂下眼,“望你对她再小心柔意些。”
巨大的虚无感,令萧汝好越发怀念飘飘欲仙的感觉。
她抗拒着纪舒绡。
额上全是汗液,唇泛出青色。
她呻道,“头好痛。”
纪舒绡急忙去为她按摩,可是哪里抵的过全身痒疼难受。
“给我寒食散。“萧汝好哭着,眼睫迷湿一片。
没了旁人在场,纪舒绡将她搂在怀里,“不行,不能在继续了。”
手指也敷上她放在用银簪扎伤的地方。
起先萧汝好的哭泣声一直未止,在纪舒绡怀里扭动着,实在受不住时,便用手指抓挠着胳膊双腿。似乎这样就能缓去痒意。
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除了挠出了血乎乎的印子,没有别的用处。
纪舒绡不忍心去看,她只能尽力困住萧汝好。
久到她的手臂没有知觉,只凭借本能抱着萧汝好。
不知从哪里窜出的凉风吹灭了烛火。
萧汝好在昏幽烛火下,终于没了力气,昏睡过去。
她醒来时,身上火辣辣的疼,又带有一丝清凉。嗓子干渴难受,“水。”
纪舒绡正在给她擦药,听到她虚弱的声音,连忙取茶喂她喝下。
萧汝好不错眼盯着纪舒绡。
倒也没再说让她滚出椒房殿的话。
纪舒绡继续给她擦药,手掌握住细细的脚腕。
“几时了?”萧汝好看着帐顶的双鱼佩。
“子时。”萧汝好攀上她的小腿揉捏着。
萧汝好昏昏欲睡,嘴一张一合,”值得吗?”
纪舒绡道,“做了便值得。”
想要根除掉萧汝好的瘾,显然只有一次发作是不够的。
没有寒食散给她,就像得不到滋润的干涸土地。
而且萧汝好发作的异常频繁。
纪舒绡每晚都守在她身边,有次在她痛苦至极又要伤害自己时,便把手塞进她嘴里让她咬。
萧汝好不分天地,只逮着口中的手使劲咬着,发泄恨意。
戒去的过程是痛苦难捱的。
当萧汝好翻滚着在宽大的榻上哭泣哀求,纪舒绡无可奈何,一声声安慰她。
“熬过去就好了。”
太后不许冬娘出宫门。
萧汝好一日没好,她们作为身边人照顾不周,也是要受到惩罚。
被拒之门外,流月蹲在墙角抹眼泪,“太后太绝情了。”
冬娘没抱有希望能顺利出了宫,算是很得开,“行了,哭有什么用,做好手里的活计!”
流月正要说话,视线被纪舒绡吸引了去。
她手里端着绘春白瓷汤盅,流月擦去眼泪,道,“她对娘娘是真心的。”
不说陪伴了许多日子,光是照顾萧汝好的耐心可不是全都有的。
冬娘倚在红墙上,“日久见人心罢。”
她虽年纪大了,情情爱爱,老眼昏花也能瞧的明白。
为何苦苦纠缠于现在,都是情意作祟。
别管外面裹上再多的苦涩,拨去那层皮,里头的蜜水不少以前恩爱分毫。
流月叹息,“每日出不得宫门,外面的消息是一点都打听不到。”
“苏妘狐狸尾巴该翘上天了。”
萧汝好被软禁。
苏妘她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娘。
流月禁不住为萧汝好感到伤心。
冬娘道,“只盼娘娘能成功戒去寒食散。”
流月眼眶微红,只随着冬娘默默祈祷。
端来的汤衷里头放着红枣甜羹。
她喜甜,纪舒绡将她的习性记得清清楚楚。
就去小厨房熬了甜羹给她。
萧汝好被磨的两眼凹陷,但是精神头不错,没有之前的萎靡和衰败。
纪舒绡柔声道,“吃点东西吧。”
萧汝好眼睫颤了颤,在纪舒绡的帮助下半躺靠在床,在汤匙递到嘴边时,顿了顿,张口咽下。
食物顺着喉管往下,带过一阵涩疼的痛楚。
萧汝好没吭声,硬逼着自己吃完这碗甜羹。
要继续躺下时,纪舒绡拉住她的手,脸上带有微笑,“沐汤备好,可要去洗?”
她身上的黏糊糊的难受,萧汝好并不矫情,撑着细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往浴房走去。
纪舒绡非要“赖”在她身边伺候,那就让她伺候。
除去衣衫,萧汝好没入水中。
纪舒绡没错过她如玉躯体上的疤痕,反观自己,也同样伤痕累累。
纪舒绡挽起萧汝好的长发揉搓清洗。
放下一缕让它飘荡在水中盛开,发尾弯弯绕绕贴敷于鼓涨一侧,黑白交映,美不胜收。
纪舒绡喉咙突然有些干渴。
她敛住心神,又为她按摩肩膀。
萧汝好身上浮现的黑斑没有完全去除,但是消退了不少。
这几天说她蜕了层皮都不为过,那痛苦癫狂的模样,每每想起都觉得心悸。
“是不是夺回我这条命,你就要离开了。”香绯的雾气中,飘出萧汝好的问话。
不辨喜怒。
纪舒绡道,“你想让我离开吗?”
萧汝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变得怪异起来,“我为何要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还以为我仍喜欢你不成。”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萧汝好闭紧眼睛,“你真的很烦!”
纪舒绡本该伤心的,却很想笑,“我也认为。”
“厚着脸皮跟在你身边,没有一丝尊严了。”
萧汝好嘲道,“苏妘该把你供起来。”
“为主子卖命的好奴才不可多得。”
纪舒绡满不在乎,“不能走,走了,谁帮苏妘当上太后。”
萧汝好气愤,从池面溅起水泼了纪舒绡一脸。
纪舒绡拭去水,服侍她穿衣。
香草九纹宝斓袍拢住她的身子,总算恢复几分神采奕奕。
她冷着脸,扬起尖尖下巴从纪舒绡身边走过,出了浴房坐在梳妆台前。
纪舒绡取了巾子吸去她发上的水渍。
握住象牙玉柄梳为萧汝好梳着湿发。
黑发从白齿里滑出,纪舒绡默默享受安宁时刻。
萧汝好从铜镜中看她的脸以及她骤然柔和的神情。
这瞬间,萧汝好是觉得纪舒绡爱她,爱她或艳傲或凄惨的的模样。
她捧着长至腰际的发,像握着稀世珍宝。
萧汝好出神。
还能更差吗?
她问自己。
萧汝好从来不是个有用的人。
她心软,她容易相信别人,她没有野心……
万分的不好组成了萧汝好。
纪舒绡给她梳好长发,将玉梳放在台上,手撤回时,萧汝好焦急又胆怯握住了她的掌心。